【原创】烟雨色


等饭做好,已经是七点半了。命令式地叫他到堂屋里去待着,我开始大动干戈地炒鸡蛋。其实我也并不是不会做菜,只是学校里的女生都习惯在自己宿舍里用一个小炉子开火,炉子秀气,锅也秀气,哪像这大铁锅,光是端起来就要费大力气。
“沅沅,你……”颜修文的声音顺着风从窗外溜进来。
“不用你管!”我一边费劲地把鸡蛋铲到盘子里,一边冲着外面喊。
幸而过程艰难归艰难,成果的味道很是不错。把鸡蛋和鸡端到桌上,我先扯了一个鸡腿给他:“尝尝,学校旁边馆子里的名菜。”
我知道他这人斯文惯了,绝不会用手来接,所以干脆直接递到他嘴边:“咬一口。”
鸡腿又大又肥,香料用的恰到好处,遮住腻腻的油腥气,还带着外头荷叶的清香,我分明看见他咽了一口口水。
“赶紧,凉了就没那么好吃了。”我催促道。
颜修文好像吃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似的,试试探探地咬了一小口。看他并无异样,我笑眯眯地把鸡腿放进他碗里,然后顺手嘬了嘬手指。
他大概是觉得我太不体面,笑着摇了摇头。
“知道了,我去洗手。”我走两步又回过头一指他的碗,“你吃,快吃噢。”
撩了两把冷水洗了手,我就听见屋里又有了动静。三两步地走回屋里,他掩着嘴,仍是一副食不下咽的模样。
“怎么这样严重?”我重重叹了口气,“一口都吃不下吗?”
“不是。”他仿佛是想说些什么,然而话未出口倒是又无声地逆呕了一下。
我拍拍他的背:“要不然还是吐出来,会不会好一些?”
他又咳了两声,摆了摆手:“不,没事。”
“我还以为……”垂头丧气地看了一眼桌上的菜,我也没了心情,“结果还是无用功。”
“我很饿,心里是想吃的。”他缓过了劲,认真地跟我解释,“不是无用功。”
“害喜都是这么严重的吗?”我苦着一张脸问他,“你这也太可怜了。”
他看我替他愁眉苦脸,倒是笑了:“过几天就好了。”
“你既然馋,就再吃两口看看。你看你吃这么点也反胃,多吃点也不过就是这样。”我搬出一套独创理论来安慰他,“你多吃几口说不定就压制住了,不吐了呢?何况这么干饿着,万一饿坏了怎么办?”
“好,我待会慢慢吃。”
“现在就吃。”我不由分说地端起他的饭碗,夹了鸡腿送到他嘴边,“吃。”
“沅沅别闹。”他笑着扭头避开,“你自己吃。”
“我没有闹。”我执拗地把碗递过去,“你要是不能好好吃饭,我也吃不下。”
他听我这话,看了我一眼。眼神愣怔怔的,倒是颇为复杂。这次也不等我催促,他很豪气地咬了一大口。看他正在认真咀嚼,我赶紧倒了一杯热水等在一边:“要是不舒服了就喝水压一压,慢慢吃,不着急。”
一顿饭毕,花费了大约半个钟头。我见他终于不作呕,也放下心来:“我看你才是活成小孩子了,居然连吃饭都要人喂。”也幸好他虽然反胃得厉害,但好歹没有吐出来。这后面半句我自己咽了回去,因为生怕会提醒了他,反而又招他难受。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端起盘子就要走。
“我还没吃呢!”我举着筷子拦住他,而他看我着急的模样反而是笑了:“我帮你再热一热。”
“不用。你就坐我对面,哪儿都别去。”我一边扒饭一边说,“你要是不能好好吃饭,我还在你面前好吃好喝地大快朵颐,那多不讲义气。”
他笑微微地坐在我对面,对此倒有些不赞同:“你说得倒好像我们是患难兄弟似的。”
我沉思了一小会,点点头:“什么兄弟夫妻的,都相处这么多年了,总之我跟你很要好就是了。”
晚饭之后打水洗漱,等我洗漱完毕上楼之后发现他只铺了一床被子——我睡觉有个爱踢被子的毛病,一床被子盖不住两个人,所以一直是一人一床,规规矩矩地分庭抗礼。
“不知道你要回来,就先把你的被子收起来了。这几天受了潮,没来得及晒。”他抱着一个枕头,“你睡我的这床,我去隔壁睡。”
我看一眼床上的被子,又看一眼他:“那你不是得睡潮的了?”
“我身体好,不要紧。”他说着就要走,不给我拒绝的机会。
“留下吧。”我往床里一滚,给他让出一片地方,伸手拍了拍,“挤一晚上,我尽量睡得规矩点。”
他脚步一顿,倒的确是回来了。只不过吞吞吐吐地说道:“大夫说,没满四个月是不能……”
“不能什么?”我皱着眉头想他话的后半句,见他脸略有些红,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又气又笑要去推他,“你当我是什么人啊!整日就想这事吗?”
听完我这话,他更是闹了个大红脸,只一言不发地把枕头在床上放下,又伸手关了灯。
我越想他的话越觉得好笑也越羞,到最后干脆拿被子遮住脸:“不理你了,我睡觉。”
他沉甸甸地在我身边躺下,散发出温暖且使人安定的热量。我转了个身面对着他的胳膊,闷声闷气地说道:“被子里都是你的味道。”
听到这个评语,他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了:“等有空的时候洗洗。”
现在本来也入春没多久,被子就是新换的,所以其实很干净,还能依稀闻到被套上皂角粉的味道。只不过说不清道不明的,就是有一股他特有的气息。呆在这样的被窝里,就好像整个人都被他暖洋洋地搂进了怀里似的。低了头抿着嘴一笑,我发现他刚才的担心还真不是多余的。
从被窝里拱出一个脑袋来,外面凉薄的冷意让我清醒了几分,也有心思跟他说话了:“不是嫌你臭。”
他笑了一声,没说话。
“我要去中学教书的事情,你真的不介意吗?”我伸手抱住了他的胳膊。
他拍拍我的手背:“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也很为你高兴。”
“为我高兴。”我懒洋洋地闭了眼睛,其实心里并不好奇接下来那个问题的答案,所以只嘟哝着问道,“那你自己呢,高不高兴?”
他的声音沉沉的,也是含混不清地回答道:“高兴。”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我便能够彻底坦然地睡去了。
隐约有打开车门的迹象)

再睁眼的时候窗外已经天光大亮,只是外头淅淅沥沥地依然在下雨。身边空荡荡冷冰冰,颜修文早就起床了。他从小在道观长大,养成早起的习惯是改不了的,从来睡不了懒觉,我总笑他是劳碌命,连享福都不知道怎么享。
穿着拖鞋起来慢悠悠地穿好衣服,才刚扣好最后一颗扣子就听见楼梯上有了响动,是颜修文上楼来了。
“水已经打好了,早饭我待会给你拿上来。”他一边整理床铺一边说。
他从前的房间早就改做了我的书房,平时我回来也不下楼,只在书房吃了早饭先看半日书再下楼吃午饭。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我是准备回来照顾他的。
“昨天夜里你好像睡得很不安稳?”我一边梳头发一边问他。我记得半夜里被他的辗转反侧吵醒了一回,问他了一句什么话,他只说“没事”并且轻拍我的背,又把我给哄睡着了。
“没有。”他浅浅地微笑着站起来,温声细语地问我,“早饭我买了油条和小馄饨,还有两个白糖芝麻的馒头,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我仔细思索了一遍,回答道:“没有了。”然后又想起来这次回来的目的,问他:“你早上吃了什么?”
“喝了一碗粥。”
“还好吗?”
“好多了。”
他照旧是这么个回答,让我满腔的关怀无处可施,恨恨地哼了一声,突然不想管他了。
听到我这声“哼”,他显然是会错了意,只问我:“现在我去把早饭给你端上来?”
我一路咚咚咚地踩着楼梯下楼,一边走一边没好气地回答他:“不劳动您,我自己有腿有手,可以自己吃。”
他显然是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所以这使得我更生气了——他就是个不开窍的木头,真是一点儿女情肠都不长。
一路负气走到楼下,店面被他收拾干净了已经开张,桌上也已经热腾腾地摆好了三样东西。我先简单刷了牙洗了脸,他此时也已经下楼,就站在一边给我递了毛巾。
接过毛巾,随便在脸上胡噜了一把算是擦了干净,才刚伸手他又把雪花膏放在我手上。我气鼓鼓瞪他一眼,拿手指往瓶子里一戳,又往脸上胡乱抹了两下。
“都没涂开。”他提醒道。
“哪里没涂开?”我恶声恶气地问他。
他伸手在我脸上仔细地揩了两下,手心中有多年劳动而来的薄茧。感受着这略带粗粝的摩擦,我的心里也是一软。等他把手放下,我又问他一遍:“昨天晚上真的没有不舒服吗?”
他低头道:“没有。”
我掰着他的脑袋让他正视我:“不许说谎。”
“沅沅…”他一愣,“你这是做什么呀?”
“你说我做什么?”我认真道,“我当然是要关心你!”
他笑出了声,仿佛听见一个什么笑话似的。见他这个反应,我当即不理他了。
回到桌前,我气哼哼地咬了一口馒头,甜滋滋的糖馅就顺着嘴角流下去,连拿馒头的手也不能幸免。我下意识地要喊颜修文给我拿块毛巾来,又想到他刚刚的反应,及时闭上了嘴巴。不过颜修文是把我算准了的,没等我咬下第二口就拿着湿手绢过来了。
“沅沅为这个跟我生气的?”他把手绢递给我,然后笑眯眯地在我旁边坐下了,“其实昨晚真的没有什么事,只不过吃多了有点难受而已。”
“昨晚吃的算多吗?”我反问他,“还没到你饭量一半。”
他垂下眼,只是笑,不说话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自从有了反应之后他能吃下的东西肯定是少得可怜,才会有昨天正经吃了顿饭反而闹得不舒服这种事。
想到这里,我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衣服是从前合身的旧衣服,如今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的,的确是瘦了太多了。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拷问似的看向他:“早饭是不是也没吃?”
——刚刚路过厨房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连炉灶都是冰冷的,他哪来的粥喝?
不等他回答,我舀起一只小馄饨送到他嘴边:“张嘴。”
他张了张嘴,然后等咽下一口之后从我手中接过了碗:“我自己来,万一有个人进来,这样子不好看。”
我由着他把碗端过去,不忘补上一句:“不许全吃完,给我留一半。”
他动作一顿,随即又把碗推到我面前:“那你先吃。”
“我不要。”我顾自啃馒头,嘟嘟囔囔地嫌弃道,“颜修文你烦死了。”
他显然听到了这句话,不过一笑,顾自认真地对付起碗里的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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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修文熏不得油烟,我又做不出什么好饭菜,就只做了一锅雪菜肉丝挂面充当午饭,分装在两个碗里,再卧上两个黄澄澄的荷包蛋。
他一边吃,我一边在心里做着打算。等到他终于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了,我也已经深思熟虑完毕,于是开口问他:“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他看向我,显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你既然准备要把孩子生下来,那总得有个人照顾你。”我说道,“学校七月份就结课了,到时候我就得去中学到任。家里只有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没事的。”他答道,继而端着碗走向厨房。
我亦步亦趋地跟他身后追着他说话:“你连饭都吃不下,没个人照顾怎么行?”
“沅沅,没有你想得那样严重。”他好声好气地跟我解释道,“再半个月就满四个月了,大夫说过,到那时候就没有什么反应了。”
“那等月份大了行动也是不方便的,万一跌一跤怎么办?”我说完之后觉得这话颇不吉利,于是连“呸”三下,又补充道,“我说的是万一。”
他笑出声来,反问我:“那沅沅觉得该怎么办?”
“要按我的意思,你就暂时不要管这里的事了。搬去城里老宅住,这样爸爸妈妈还能帮忙看顾你。”我认认真真地跟他说着我的筹划,“永明中学离老宅不远,我也可以天天回家。倘若用得省俭一些,凭我的工资也能够养活一家人了。”
他凝视我许久,似乎是想不到我会说出这番话来,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上回爸爸妈妈来,也是劝我搬过去与他们一道住。不过爸爸妈妈平时照顾外公外婆已经够辛苦了。如果真的搬过去,等孩子出生之后又是近一年离不开人,既要麻烦爸爸妈妈,又扰了外公外婆的清静。你天天从学校回到家里也要不少时间,这样倒会更麻烦。何况镇上只有一家理发店,我们要是搬走了,邻居该怎么办呢?我留在这里与人方便,家里也能多点进项。”
他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把所有人都考虑到了,唯有自己排除在外。见他这样不把我的好意当一回事,我免不得也有些怨气:“那你自己一个人预备怎么办?我可不能时常回来照应你。”
他把洗干净的碗收纳进碗橱里,擦干净手之后笑着对我说:“不用担心,我要照顾好自己还是不成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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