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厨房的方向靠近,火势就愈发凶猛,在外面浸湿的衣裳很快就给热度蒸干了。
叶孤城在厨房门口停下脚步,从怀里摸出块帕子,俯身在墙脚一片黏腻的黑色液体上沾了沾,又向更深处走去。
“里面有人吗——”
灌入内力的声音平稳地传出去,不多时,厨房角落响起沉闷的敲击声。
叶孤城几步赶上前,循声找到灶台边的一只水缸,打开盖子后发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蜷着身子藏在缸里。
小孩大约是给吓坏了,此刻见到有人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叶孤城将她抱起来,口中问道:“你娘可是这里的厨娘?可还有人在吗?”
他想得周全,生怕还有其他孩子困在客栈里,故而有此一问。
那女孩虽然年纪小,心性反而比寻常孩童镇定许多,听到来人这样问,抹抹眼泪便要答话。
却见抱住自己的男人眉眼修峻,雪白袖裾鼓起,仿佛故事里神仙似的要冯风而去,一时间竟连哭都忘了,只讷讷点头又摇头。
叶孤城看她如此,就不再耽搁,拿衣袖将女孩掩住,从起火的门框里掠将出去。
不过这片刻工夫,外间已经烧成一片火海,热浪夹杂着油烟蒸腾起来,直熏得人睁不开眼。
来时的路早被大火堵死了,木制的房梁禁不住烈火焚烧,一大片楼板带着火焰塌下,直朝两人头顶砸下。
叶孤城下意识使剑去劈,却惊觉手臂给女孩抱得死紧,非要拔剑必定要伤了她。
男人刹那间心思百转,千钧一发时侧过身子,拿后背硬挡了这一下。
浓烟让他错估了木板的大小,待木料砸到肩头已来不及,叶孤城只觉得右手忽然失去知觉,下一刻便被压在地板上。
他怀里的小孩被吓得够呛,一边抽抽搭搭地哭,一边伸出两条细胳膊想把男人身上着火的木板推开。
叶孤城用能动的手按住女孩肩膀,不教她碰上那些火星子,暗自提气想将压在身上的重物顶起。
只是他伤在右手,使不上力气,如果没人帮忙恐难以从沉重的楼板下脱身。
眼看着火焰即将燎上白衣袖口,男人忽然停下动作,觑起眼往门口方向望去。
一人多高的火焰如火红的麦浪般倒向两侧,北地里砭骨的冷风灌进来,风中卷挟着素白的飞雪。
叶孤城就不再努力挣扎,他合上眼,唇角渐渐露出一个笑容。
“莫哭,”他温声安慰那孩子,“不会有事了。”
五、四九
雪亮的剑光划过,楼板整齐的断作两截。
西门吹雪使长剑挑开半片着火的木板,看清叶孤城肩上的烧伤,登时紧皱了眉头,向地上的男人伸出手去。
叶孤城一边肩膀受了伤,再抱着个小孩毕竟不方便,见西门吹雪伸手,顺势将女孩塞进他怀里。
余光瞥见西门吹雪仿佛还想说话,但此刻并不是闲谈的时候,于是只握住对方持剑的手腕拽了一下。
“走。”
叶孤城所做的不过是普通人在此时此地应有的举动,却不知西门吹雪心里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万梅山庄里的家仆都极本分规矩,哪怕庄主只是个年幼的娃娃,也恪守着尊卑之别,于是西门吹雪长到十五岁,从未和旁人亲近过。
此刻冷不防怀里多出一个活人,呼吸心跳俱全,温温热热的一团,顿时犹如被点穴般僵在原地,又被叶孤城一扯,便混混沌沌地抬起脚,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跟上去。
在他们耽搁的半盏茶工夫里,客栈内的火势愈发凶猛,原本还能勉强通行的出口如今尽数被火焰封死,举目四顾俱是灼烫的鲜红。
叶孤城回忆了一下客栈的构造,将拿在左手的剑重新换到右手。
水火风雷原属天灾,人力固不可胜;然则人之所以为万物灵,在于其变通之法。
被燎伤的皮肉一阵刺痛,男人却浑然不觉似的举起剑,朝面前伫立的墙壁挥下。
剑刃深深没入墙内,半尺多厚的砖墙仿佛豆腐般被切开一个四方洞口,泥砖带着火苗朝外倾倒,夹杂雪片与烟尘的寒风扑面而来。
两名白衣人并肩从火焰中走出,便如同天神下凡也似,令一众救火的街坊都看呆了眼。
西门吹雪径自走向哭得瘫坐在地的妇人,从怀里放下一个满脸鼻涕眼泪的小女孩。
妇人哭叫着扑过来,原本千恩万谢的想给恩人磕头,教西门吹雪面上透出的寒气一冻,只讷讷地抱着女儿说不出话来。
叶孤城将长剑收回腰间,负手站在西门吹雪身后。
他的剑首缀着一串玉白色穗子,穗子上串着枚拇指大小的胭脂贝,贝壳光滑圆润,颜色靓丽若海上朝霞。
女娃娃原本仰头盯着他瞅,看了一会儿脑袋就开始紧随着那颗贝壳摇摆。叶孤城看着女孩葡萄般圆滚滚的大眼睛,想起自己府中老管家刚会走路的小孙女,不由莞尔,解下剑穗递给她。
小孩紧攥着手中的贝壳,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已经破涕为笑。
陆小凤早就从后院出来了,正心急如焚地等在客栈外面,看到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平安才松了口气,笑吟吟地朝叶孤城走过去。
“叶城主——”
“爷!”
一架马车停在路边,叶七不等车停稳就跳下来,几步赶至叶孤城面前。
“爷可是刚从钱家回来?”他急火火把陆小凤挤到一旁,等看清叶孤城满身烟灰、衣冠凌乱的模样,立刻哭丧了一张脸,“爷这是怎的了?五哥若是瞧见,非将我活撕了不可。”
天色昏暗,叶七并未看清城主肩头的伤口,叶孤城也不欲声张,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这是怎么回事?”
“今早我和五哥按爷的吩咐去办事,回来时客栈就走水了。眼下此处怕是住不得人,不过爷屋里的棋盘,还有窗口的那套茶具,都给您拾掇好放在马车上,保管半点没磕碰。”叶七转转眼睛,又补上一句,“还有那个黄公子,也给爷一起收着了。”
“我在城东有个宅子。”西门吹雪忽然说。
少年说话时语气生硬,仿佛受了某种胁迫似的,唯独一双眼紧紧盯在叶孤城身上。
这人竟能不通人情世故至此?
叶孤城起初只认为西门吹雪是一柄好剑,如今觉得西门吹雪这人也有趣得紧,便应下对方的邀请:“劳烦西门庄主。”
六、暗潮
世上总有些没道理的荒唐事。
例如说,叶孤城来中原要办的事尚未办成,却先在雪地里捡到个半死不活的无赖。
再例如说,陆小凤尚未查出凌鸿此人是高是矮、是圆是扁,叶孤城却先收到了钱家的帖子。
钱有德在请帖中言辞恳切地邀请白云城主过府一叙,委婉地表示出协助白云城在中原打开商道的意愿。
叶孤城略翻了翻随请帖一道送来的茶饼,不由摇头哂道:“陆小凤那泼皮踏破铁鞋无觅处,反倒是教我得来全不费工夫。”
叹罢随手将钱家的帖子放下,继续查阅案头其余的信件。
白云城经过数代城主筹谋经营,传到叶孤城手中时,在中原的情报渠道已初具雏形。叶孤城此次轻车简从前来北地,其中一部分原因便是要统揽白云城在中原的产业,并利用它们最大限度为飞仙岛谋利。
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将他放在桌上的帖子拿走。
来人一目十行地读完那张请帖,煞有介事地打量叶孤城:“从前难道没人讲过,叶兄实在太漂亮?”
叶孤城姿容俊美非凡,年少时曾因这副脸孔惹来不少麻烦,因此从来不喜别人赞他容貌。
然而这句话在黄昆口中说来又不同,他说叶孤城漂亮,便这样说了,不是猥亵,也没有赞叹。
说的人既没觉得有什么,听的人便也觉得没有什么了。
叶孤城抿了口茶,也不指责对方乱闯自己的书房:“是又如何?”
“但凡漂亮的人,总是让人想结交。”黄昆故作苦恼地叹了口气,“不过我生死全仰仗叶兄鼻息,即便叶兄貌比无盐,小弟仍要赖着你不放。”
他身上余毒未清,人还有些苍白脆弱,趴在桌案上巴巴地瞅过来,确实有些可怜。
书房外似乎起了风,吹得不知何处的枯枝黄叶簌簌作响,北风凛冽,隐有肃杀之意。
叶孤城终于正眼瞧他:“今次幸得西门庄主相助,你已无性命之虞。而今圣人抱恙,京城局势一日千变,我尚要在此地盘桓数日,可要我先派人送你回京?”
黄昆忙不迭推辞:“叶兄此行带在身边的随从不多,当下又正是用人的时候,小弟没这么不识好歹。”
叶孤城摇头嗤笑,不再多说什么,径自拿起剑走出门去。
西门吹雪踏入院子的时候,叶孤城正坐在石桌前擦剑。
叶孤城的剑和西门吹雪的剑并不相同。
西门吹雪的剑是剑客的剑,毫无特色的长剑收敛在毫无特色的漆黑木鞘里,剑鞘上再无任何雕刻纹饰,恨不得连剑首剑标都一并省去。
叶孤城的剑是白云城主的剑,极细的银线在整块白石制成的剑鞘上錾出水云纹,剑身隐有光华流转,如同海外飞仙岛,缥缈而凛然。
不过眼下西门吹雪看见的却是另一件事,眼前这柄剑许是刚杀过人,些须血腥气正随着绒布的擦拭渐渐淡去。
他开门见山地问:“城主在开封城内可有仇家?”
在某种意义上,西门吹雪是同叶孤城一样懒惰的。他鲜少在乎剑以外的其他事,也不愿那些事来烦扰自己,今日主动关切别人的遭遇,实属破天荒的离奇举动。
叶孤城却不知西门吹雪心中所想,客气地谢绝对方难得的好意:“只不过是些宵小之辈,已让我的人处理了。”
西门吹雪似有不豫,转而问道:“我听管家说,你派人去请陆小凤。”
叶孤城颔首道:“我曾答应帮他查清钱家之事,如今事情有些进展,自该让他知道。”
话音未落,管家派人来通知,说陆小凤已在花厅等候。不知这两日他在西门吹雪这里碰了什么钉子,教那自恃武功无法无天的少年郎,竟也乖乖守起规矩来。
叶孤城心下感叹,一边收剑还鞘,一边唤叶七来备马。
西门吹雪眼看着叶孤城走进卧房,再出现时肩头披了件白孔雀羽团花织锦裘,俨然是外出访客的打扮,不禁困惑这两人为何如此热衷于旁人的事。而他刚刚开始正视从前所不齿的诗书礼乐,尚不懂得江湖中人为何在乎身外之名。
叶孤城从卧房推门出来,便瞧见西门吹雪坐在石凳上出神,露出十分迷惑的模样,生怕这思维不循常理的呆子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便好心提醒他:“近期你不要随意出府,开封城内不知多少人在找你,有人想伸张正义,也有人想掩埋真相,纵使你不畏惧他们,遇上了总是麻烦。”
白衣少年的眉头皱得愈发深了:“城主时间宝贵,何必做这些多余的事。”
既然他有此一问,叶孤城也对自己此行目的并不隐瞒:“白云城需要钱家的几项生意,我走这一趟并不多余。”
“那么陆小凤呢?”
“他?他觉得开心。”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在陌生的城池结交新朋友已经是件大喜事,而如果又恰好能帮助朋友解决麻烦,怎么能不令人开心呢?
“许多时候朋友间互相帮点小忙,并非要谋求什么人情债务,不过是寻个开心。”
“城主与陆小凤是朋友?”
“是陆小凤想交你这个朋友。至于我——不过是他想有人请他喝一杯酒,而我不巧请他喝了这杯酒而已。”
只喝过一杯酒的朋友能称为朋友吗?
至少在叶孤城看来,是远不能的。
只是他也并不缺一个朋友,更缺一个能共饮的人。
“我并不欲与他结交。”
西门吹雪忽然沉下脸色,或许是陆小凤也在他面前吃了几顿牛肉饼和酸辣粉,又或许是他觉得剑客只需要剑,不需要朋友。
年轻人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令叶孤城想起自己的某个远房堂弟。那个名唤叶孤鸿的孩子亦自幼习剑,因叶孤城剑道造诣极高的缘故十分仰慕他,后来却发现白云城主并不像他想象中的剑客那样淡泊名利、光明磊落,于是又对族兄生出怨恨来。
在叶孤城看来,这无疑是学歪了。
然而西门吹雪这样的人,倘若真囿于某些执念固步自封,就是叶孤城的损失了。
叶孤城既然对西门吹雪期待极高,此刻便有意出言提点。
“你为何厌烦他?”
“七情六欲乃身外物,徒增累赘罢了。”
“你为何而来?”
“杀人。”
“为何还不走?”
“……”
西门吹雪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一层恼怒的红晕,他瞪了年长些的白衣人一眼,忿忿拂袖而去。
叶孤城哑然失笑,径自去寻花厅里大约已等长了脖子的陆小凤。
“家父生前曾花大价钱投资一艘下南洋经商的货船,昨日从南边传来消息,这艘船在回程途中遭遇海盗,连船带货被扣在岛上。听闻白云城把控南海水路,若城主愿意出手相助,钱家可将这笔生意的三成利让给城主。”
钱有德正襟危坐在椅子上,言辞恳切地向眼前小他一轮的青年阐明事情缘由,偶尔抬起衣袖擦去额头渗出的细汗。
这个中年男子与叶孤城初次见他时的评价一样,软弱、平庸,乏善可陈。
叶孤城耐心听完对方的话,在钱有德期待的目光中放下茶杯:“阁下谬赞了,白云城仅管理飞仙岛周边几条航道,给往来客商提供一个落脚处,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钱有德的态度愈发谦逊:“叶城主辛苦,如能讨回货物,钱家让四成,不,五成利也可。”
叶孤城不置可否,他似乎对这个话题感到厌倦,低头端起盖碗,细细品起茶来:“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确是难得的好茶。”
钱有德难掩失望之色,无奈此刻有求于人,也只能陪客人论茶:“城主好眼力,这是清明前的君山银针,由未出嫁的妙龄少女采摘焙制,每年仅得百余斤,其中五十斤送入宫中,余下的多被世家望族采买,家父也是托朋友的关系偶然得了几两。”
叶孤城淡淡应了一声,然后像专为品茗而来似的,坐在太师椅上八风吹不动地喝茶。
直到下人上来添了两轮水,钱有德强撑着的笑脸摇摇欲坠时,才慢悠悠地开了口:“眼下白云城并不缺这笔银子,不过我倒是对令尊的茶叶生意有些兴趣。”
“区区小买卖,不足挂齿。”
“不瞒阁下,叶某有心将海外的生意做到中原来,首先便是拿茶叶珠宝试水,既然这对钱家而言只是小买卖,想必阁下不介意由白云城出力将生意做大。”
“这……南方的茶叶生意按惯例是几家合作,其余众人俱是有头有脸的家族,在下实在做不得主。”
钱有德虽说为人懦弱,但事关钱家命脉的大事,也清楚不能松口令外人插足,而叶孤城则铁了心要从他身上撬开口子。正扯皮间,忽然有下人来报,白云城主的小厮冲撞了玉姨娘。
事关白云城的人,钱家自然不能随意处置。于是当主客二人来到后花园时,就看到一个捏着手帕抽抽搭搭啼哭的玉姨娘,和一个骂骂咧咧的灰衣小厮,周围还站了一圈对两人指指点点的丫鬟婆子。
钱有德看着眼前的混乱场面,饶是他涵养再好,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当即驱散了看热闹的丫鬟婆子,只留下两个当事人和来报信的家仆。
不待钱有德发作,叶孤城已劈头盖脸地呵斥起陆小凤:“你好大胆子!不在偏厅等候,竟敢擅闯大宅后院,还欺侮主人家女眷?”
陆小凤大声叫屈:“我今早吃了冷饭闹肚,刚刚四处寻茅厕出恭,撞见这姐姐在园子里独自垂泪,好心安慰几句,怎的成了欺侮她?”
玉如烟哭道:“我只是路过此处,是他涎皮赖脸地拦着我去路。”
陆小凤仿佛受了天大的污蔑,一张圆脸涨得通红:“你血口喷人!”
叶孤城一瞪眼:“还不住口。”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小厮登时像耗子见了猫,灰溜溜地耷拉着脑袋,站到城主身后去。
叶孤城转头向钱有德拱手致歉:“叶某管教不严,阁下见笑了。我先将这混账东西带回去处罚,至于钱家与白云城的生意,且待阁下打定主意再谈吧。”
钱有德如同哑巴吃黄连,索性挥手送客,连商船的事都暂没心情讨论了。
白云城主这次离岛并未大张旗鼓,也只带着叶五和叶七同行,眼下这二人都被叶孤城调去盯着黄昆,以防他不小心给什么来路不明的人杀掉,于是今日前来钱家拜访还是陆小凤驾车。
经过上次的事,叶孤城就多了个心眼听着车外的动静,以防这泼皮再撂挑子跑了。
陆小凤丝毫没有当别人小厮的自觉,刚离开钱府的围墙,就滔滔不绝地和叶孤城讲起钱家后院发生的事:“我拿凌鸿的事诈她,想知道是谁教她对衙役说谎,原本她已经有些动摇,又不知哪里让她瞧出破绽;而那玉如烟也是个聪明人,见我处处紧逼,就大声哭叫,把园子附近其他人都引过来。”
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猜测差不多,唯独凌鸿的事令叶孤城有些意外:“你还没找到那手帕的主人?”
“找到了,但也没完全找到。”陆小凤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鞭子,催促拉车的马儿,心里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憋屈,“我昨晚本来已经追上他了,又怕打草惊蛇,就故意跟得远些,结果被他跑了,说来说去还是我学艺不精。”
叶孤城合上眼皮,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你大约比西门还小些罢,这个年纪有这样的本事已是不俗,倒是不必妄自菲薄。”
陆小凤顿时更加憋屈了:“西门吹雪不过刚刚束发,我过得这个年去都虚二十了,放在寻常人家中,连他长兄都当得。”
“哦?”
显然是不信。
门帘外的声音顿了顿,接下来的话就颇有几分咬牙切齿之意:“明天起我就开始蓄须,看谁还说我长得像个奶娃娃——”
他忽然住了嘴,另一道陌生的声音在街面上响起。
“北地风大苦寒,我家主人订了城内最好的馆子为叶城主洗尘,烦请城主移步楼上一叙。”
第七章 阋墙
拦下马车的少年看打扮像大户人家的贴身小厮,他站在道路中央,笑嘻嘻地朝马车拱手,脸上一团和气。
叶孤城本不欲理睬他,只是心念微动,又喊陆小凤停了车,二人跟随那小厮来到临街一幢酒楼的包厢。
房间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模样俊俏的年轻男子,身穿一件缀貂皮领的赭黄锦袍,头戴一顶七宝白玉冠,脚踏青缎云头履,腰束鎏金玉蹀躞,显然是个富贵人家子弟。
见叶孤城从门外走进,男子客客气气地起身来迎:“在下钱有才,叨扰叶城主。”
叶孤城不动声色地受了这一礼,径自走向房内,反而是陆小凤听到他的自荐,觑起眼暗自打量对方。
钱有才是钱有德的二弟,钱家正房嫡子,坊间传闻这兄弟二人私底下关系不睦,毕竟钱如海的家业只有一份,想继承的却有两人。
钱夫人因身体缘故不好生养,导致钱有才与庶出的大哥相差不少岁数,钱有才尚未束发,钱有德已经在协助钱如海打理生意。而从这两次叶孤城造访钱家时,这个名义上的正房嫡子从未出现的情况来看,钱有德虽然资质平庸,却还未蠢到将话事权拱手相让。
待主客二人皆在桌边落座,叶孤城便直言问道:“我客居此地数日,并不曾收到钱家二子的拜帖,不知阁下此时相邀所为何事?”
他知道面前这青年在钱家根基尚浅,当街拦他的马车必定对白云城有所求;而对方又无法与钱有德一般令白云城获利,他也就愈发懒得多做客套。
钱有才被叶孤城讽刺行事鬼祟,俊朗的面容上露出不快之色,又很快被本人遮掩,起身为叶孤城倒茶:“在下听闻城主日前抱恙,是以不敢叨扰。”
陆小凤朝叶孤城看了一眼。
白云城主负伤之事并未声张,连钱有德也全然不知晓,却被钱有才一语道破天机,很难不令人生疑。
叶孤城却没有如钱有才所想的那样严阵以待,或者对他高看一眼。
“不错,阁下较令兄消息更灵通些。”白衣人头也不抬地说,仿佛夸奖一个勤奋努力的后辈,“才华与胆识皆备,假以时日,定能承袭令尊的衣钵。”
钱有才不甘地抿了抿嘴角,只得说出原本作为杀手锏的消息来:“在下不仅知道城主受了伤,还知道您与西门吹雪相识。”
“那么阁下来见我,可是要请我将凶手抓捕,交给衙门为令尊报仇?”
“在下虽是商贾之徒,却也听说过西门吹雪的义举。此人常年隐居万梅山庄,不与江湖中人争名逐利;听闻有大奸大恶之徒,则奔袭千里斩杀。”钱有才如同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般侃侃而谈,说到激动处,面孔不禁染上激愤之色,“如此血性英豪,怎会滥杀无辜?”
陆小凤听得直摇头,据他近日来对西门吹雪的了解,这位剑客不肯离开万梅山庄是纯粹不想与人交际而且怕麻烦,和淡泊名利是八竿子打不着。又见钱有才说的有鼻子有眼,忍不住想反问他一句“如果你老爹不无辜怎么办”,嘴巴刚张开,肚子上突然挨了一记,差点岔了气。
他抱着肚子、五官拧成一团的模样吸引了钱有才的注意:“这位是怎的了?”
“小人自幼肺经虚弱,站久了会岔气。”陆小凤赔笑道,“钱二爷把小人当个屁放了就是。”
他用语粗鄙低俗,到让自幼生长在高门大户的钱有才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叶孤城轻轻咳嗽一声,放下两片花生壳,又用帕子擦了擦手。
他重新端起茶杯,似乎被钱有才所暗示的“内幕”勾起好奇:“那么依阁下所见,倘若杀害令尊的凶手不是西门吹雪,又是何人?”
钱有才却面露难色:“有些事以我的身份,是万万说不得的。”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但说无妨。”
“在下不才,却从家父那里学过一个道理——”
“哦?”
“得到最大利益的人,便有最大的嫌疑。”
“阁下的意思是?”
“从前父亲的生意多由大哥协助打点,如今我将行冠礼,父亲有意将家中的买卖交给我,我大哥为此与父亲数次争执,还发火砸了父亲的书房。恰逢西门吹雪入关杀人的事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定是他心怀怨恨,雇人假扮西门吹雪谋害父亲。”
钱有才说到钱有德雇凶杀亲,不禁咬牙切齿、悲从中来,恨不得钱有德此刻就在面前,将他千刀万剐以报父仇。
叶孤城问:“如此说来,那位指认西门吹雪的妾室也是被买通做了假证?”
钱有才喟然叹道:“玉姨娘女流之辈,哪里有此等见识,慌乱之中受人误导也不足为奇。”
叶孤城又问:“那你为何不将此事上禀府尹,反而来告诉我?”
“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开封城里上到白发老人,下到刚会走的娃娃,都知道我与大哥不和,此时我没有证据,仅凭一家之言,怕是不仅无法取信于人,还惹得一身骚。”钱有才起身绕过八仙桌,面色凝重地朝叶孤城稽首,“叶城主为人高洁正直,定不会袖手旁观好人蒙冤、弑父之人逍遥法外,在下斗胆,请城主查明真凶,在下必结草衔环以报。”
无论钱有德是否勾结外人弑父,如今钱家的主事人毕竟还是钱有德,钱有才要瞒过他的耳目见到叶孤城困难重重,将此行目的说明后便匆匆告退。
陆小凤早就看着一桌好菜食指大动,听到钱有才的脚步声走下楼,立即跳到桌边,捡起一双筷子大快朵颐。
一边吃饭,一边还要和叶孤城讨论方才的事:“我只想着从玉如烟身上挖出此案背后的隐情,没想到钱家的人竟然求到你头上,倒是省了大工夫。”
“并非他想要求我,而是眼下开封城里,能插手也敢插手此事的只有白云城。”叶孤城看着陆小凤吃肉喝酒的模样直皱眉,索性垂下眼专心喝茶,“他在白云城主初次造访钱府后就该来找我,能够等到今天,已是非常沉得住气。”
陆小凤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难怪城主被人拦了马车还不恼,原来是在上楼前就知道请你的是什么人。”
叶孤城十分轻蔑地哼笑:“长幼失序,祸乱之本。”
“我总说运筹帷幄是先人夸大,如今方知其言不虚。”陆小凤不免感慨,又叼着只猪脚大摇其头,“幸亏我娘只生了个陆小凤,没有什么陆小龙陆小虎陆小豹,否则岂不是天天有人惦记我脖子上这颗脑袋。”
叶孤城高高扬起眉头:“难不成你也做了什么弑父杀母的逆举?”
陆小凤哈哈一笑:“因为我的本事肯定比他们都大——我看钱有才想报父仇是假,想从兄弟手中夺权是真。”
“难为你分得清楚。”叶孤城罕见地夸了陆小凤一句,令后者受宠若惊。
“有城主相助,事情真相必定很快水落石出。”
“既然有能者代劳,我在西门府上静候陆大侠的好消息便是。”
不知懒惰是否是剑客的通病,任凭陆小凤磨破嘴皮,叶孤城也不愿亲自去追查犯人。等到他们离开酒楼时,陆小凤还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劝说对方就范,余光却忽然捕捉到街头闪过的一个影子。
“城主快看,街角那个穿黑衣的就是凌鸿!”
叶孤城也吃了一惊:“你没有认错?”
“我这双眼睛机灵得很,见过一次的人绝不会认错。我们快追!不能再让他跑了!”
陆小凤丢下这句话,便拔腿朝那道瘦高的人影追过去。
叶孤城并不好奇杀了钱如海的真凶是谁,但此事毕竟关系到西门吹雪的名誉,而且陆小凤这一跑,他总不能自己赶马车,或者徒步走回落脚的宅子。
二人跟随那道可疑的背影在开封城里走街串巷,七拐八绕后,竟然又回到钱府的后门。
陆小凤仰头看着不远处一人多高、白墙蓝瓦的院墙,又看着院墙下守门的家丁,为难地抓了抓后脑勺。
“你说他是跳进院子里去了,还是我们跟丢了?”
叶孤城眉心微蹙,又很快舒展开:“我将门口那家丁引开,你进去探探便知。”
“何必要叶城主亲自出面。”陆小凤狡黠地对着叶孤城挤眉弄眼,小厮的扮相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城主在此稍候,我自有妙计。”
他叫住一个在屋檐下乘凉的小乞丐,塞给对方一小块碎银子,两人叽里咕噜了几句,那乞丐收起银子,消失在巷子另一头。
做完这些事,陆小凤重新回到叶孤城身边,颇为得意地扬起下巴指了指街对面的家丁:“事情都安排好了,你且等着瞧吧。”
不多时,一个披头散发的小乞丐从街角跑出,似乎有什么人在后面追赶,他慌不择路地拔足狂奔,在家丁身上狠狠撞了下,来不及道歉就闷头继续逃窜。
家丁被撞了一个趔趄,只连声道晦气,起身后却又发觉自己身上少了个荷包;于是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去追刚才那个小贼。
叶孤城初次见到这种市井智慧,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这就是你说的妙计?”
“哎呀,怎么想办法不是办法,赶紧溜进去才是正事!”
陆小凤扯住叶孤城,不由分说拉着他翻过墙头,落在另一侧的院子里。
这处院落不同于钱家接待客人的主院,庭院小巧精致,靠近院墙的位置挖出一方池塘,岸上种着栀子与垂杨柳,池畔怪石嶙峋,白墙黑瓦的水榭临水而建;院中多植丹桂、红枫与芭蕉,更有千百竿翠竹掩映着几间房舍与一弯曲栏,颇有几分江南园林的意境。
叶孤城生长在南国,看这些桂花芭蕉并不稀奇,举步沿青石小路穿过竹林,停在两进的屋子门前。
白云城主自幼的教养令他做不来梁上君子的举动,陆小凤却已经做个“噤声”的手势,携着他跳上屋顶,掀开瓦片往下看。
屋内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声,窗边摆着几盆郁郁葱葱的兰花,房间中央放着圆几与博古架,再往后是楠木攒海棠花围的拔步床,四周拢着粉红洒金的纱帐;床头的梳妆台上妆奁铜镜等物什一应俱全,床脚安置一只狻猊香炉,铜炉里燃着瑞脑香,分明是个女人的房间。
非礼勿视。
叶孤城移开眼,就准备要从屋顶上跳下去。
陆小凤眼疾手快地抓住叶孤城的袖子,正色道:“叶城主不必介怀,所有鸡鸣狗盗的营生都是陆小凤做的,城主只是舍命陪君子而已。”
叶孤城冷下脸,刚想将这泼皮独自留下做“鸡鸣狗盗的营生”,竹林里却响起两个人的交谈声。
玉如烟从竹林中的青石路上款款走来,粗布丧服难掩她眉眼中透出的妩媚,身边跟着的,竟是早上还与叶孤城谈论生意的钱有德。
钱有德哪里还有半点外人前老实木讷的模样,一路上与玉如烟耳鬓厮磨、打情骂俏,手掌不时在女人的水蛇腰上揩把油;待玉如烟踏进卧房,他紧赶两步也溜了进来。
玉姨娘柳眉倒竖,装作要把男人赶出房间,伸手一拂,却是将房门带上了。
钱有德搂着玉姨娘“心肝肉”地叫了几声,一把将女人推倒在小几上,掀起裙子撞进去,一时间淫声浪语大作,污秽之词不绝于耳。
陆小凤咽了口唾沫,连叶孤城的脸色也不敢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