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只合江湖老(我回坑了!)

八、腊八
大约过得一炷香工夫,屋内云消雨歇,钱有德裹紧外套,像来时一样沿着竹间小径不声不响地走远了。
玉如烟将衣物与家具整理妥当,和衣躺上拔步床,纱帐云雾似的次第垂落,影影绰绰地拢在一处,遮盖了床内的光景,仿佛几刻之前糜乱的从未发生过。
等到房间里传出的呼吸声渐缓,陆小凤迫不及待从房顶跳下来,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的视野里出现一双男人的靴子。
陆小凤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同伴,哭丧着脸在肚子里把诸天神佛都求了一遍,才敢抬头去看叶孤城。
被迫看了场春宫的白云城主神色不虞,却没有立刻拔剑在陆小凤身上捅个窟窿。
于是陆小凤意识到自己性命无忧,脑子也重新活络起来,等到两人回到马车上,他已经攒了一肚子话,迫不及待地要一吐为快。
陆小凤甩了两下鞭子,驱使拉车的马儿拐上大路,又掀起门帘找叶孤城说话:“那钱有德看模样忠厚老实,谁知背地里竟敢偷他老子的人。”
叶孤城有些不悦,从矮几上捡了颗果脯丢他:“提那腌臜事作甚。”
陆小凤脖子向前一探,将果脯咬在嘴里,嚼了几口咽下去:“起初我听钱有才说他哥勾结外人杀他老子时还不信,如今才晓得这些高门大户的围墙里面,可没有外面看起来这样光鲜。”
叶孤城见他这副长吁短叹的模样,不禁感觉好笑:“你又知道了?”
陆小凤道:“他老子活着的时候睡着他的人,还要夺他的权,现在他老子死了,钱有德既有钱家大权在握,又有后院美人在怀,难道不是一石二鸟的好计谋?只可叹钱如海汲汲营营一辈子,没被竞争对手杀了,却要死在从小养大的亲儿子手上。”
“利字随身一把刀,若非心肠狠毒之辈,则难成大事。”
“我听城主说得有鼻子有眼,莫非也吃过自家兄弟的亏?”
叶孤城倒是不曾亲历过兄弟阋墙的丑事。
南海叶氏一脉子嗣稀薄,传到叶孤城这代,家族中唯二的子孙只有叶孤城与旁系的一个男孩儿;上代白云城主与城主夫人更是寡福薄命,叶孤城不得不早早束发加冠,放下孩提时代仗剑纵马的愿望,挑起白云城的担子。
不过他做为一城之主,注定要目睹许多高门望族与名门大派的兴衰,一个人见得事多了,也就渐渐宠辱不惊了。
当然这些全部都是无关的话。
叶孤城既然看到这些荒唐事,当晚与黄昆下棋的时候,就将事情当笑话讲出来。
黄昆听完这段故事,也不免唏嘘:“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血脉至亲,何至如此。”
叶孤城面色不变,拈起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上:“金银财宝,足以令父子兄弟相残,遑论比金银更诱人的东西。”
“叶兄此言差矣,金银权位不过身外物,人心重情,总有人不被外物所惑。”
叶孤城不再浪费口舌与他争论,伸手从桌面下的暗格里拿出一个木匣,朝棋盘另一头推过去。
“你可识得此物?”
木匣便是平平无奇的桃木匣,盒子里面装了一块折成方形的丝帕,帕子上凝结着一团黝黑发亮的污渍。
黄昆展开丝帕细看,又用指尖在那块黑色上捻了捻,面上遽然变色:“猛火油?”
“这是我在客栈里发现的。”叶孤城执起一枚棋子在手中把玩,倒像是闲聊般随意,“此物并非寻常百姓可得,想来也不会被随意泼洒在一个普通的客栈里。”
黄昆听出叶孤城的言外之意,不由苦笑道:“叶兄莫怪,只是小弟着实无意与兄弟们争夺家业,左右我在无人瞧见的地方躲着,苟活到他们决出胜负便是了。”
“所谓成王败寇,无关胜负,只论生死。”叶孤城又落下一子,看着黄昆笑了笑,“承让。”
白云城主狡猾的见好就收,撇开琢磨了半个下午的棋局,径自去前厅寻西门吹雪,留下黄昆一人坐在书房里,面对着无力回天的黑子,脸色阴晴不定。
西门吹雪并不在前厅或后院,叶孤城问了管家,得知对方每日未时半到申时都在书房读书。
此刻也差不多到了申时末,管家执意挽留叶孤城用膳,后者却之不恭,只能按照管家的指引来到偏厅稍候。
西门吹雪在酉时初刻准时踏入偏厅,见到站在窗边逗弄画眉鸟的叶孤城,先是楞了一下,又快步走过去。
“城主可是在这画眉身上参悟剑意?”他问,眸子一错不错地看着那只在笼中啾啾喳喳的鸣禽。
“不。”叶孤城的手指停顿了片刻,旋即莞尔,“只是有趣罢了。”
西门吹雪瞪了叶孤城一眼,转身坐到八仙桌边,叫下人开餐。
虽然此地只是西门吹雪在开封城中的一处别院,府内的侍从仍旧训练有素,并不亚于白云城主府。不多时,蓝衣侍女鱼贯而入,将各式精致菜肴满满摆了一桌,又有侍女端上两碗由大米、小米、赤豆、红枣、栗子、桂圆并花生仁合煮的杂粮粥,热腾腾的放在桌上。
叶孤城心里默算了下日子,恍然觉察自己已离岛月余。
他执起青瓷小勺在碗中搅了搅,向此处主人道:“踏入中原以来整日忙着赶路,原来已到了腊八节。”
西门吹雪点点头,伸筷去挟面前的一盘清蒸鲈鱼。
管家在西门吹雪背后咳了一声。
西门吹雪执筷的右手瞬间僵硬,他放下碗筷,略清了清嗓子:“今日开封府有庙会,大相国寺还会开山门施粥。”
这两句话似乎已经是西门吹雪客套的极限,少年说完之后就直挺挺地坐在凳子上,只用乌溜溜的眼睛瞅着叶孤城。
叶孤城于是接口道:“腊八佳节,即使是诸天神佛,也要与民同乐。”
西门吹雪依然板着脸:“飞仙岛地处南海,风俗应与北地迥异。”
叶孤城刚想回答南北民俗大抵相似,忽然灵光一现,觉得西门吹雪大概是想说“城主远道而来,请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他越想越觉得在理,便试探着问了句:“久闻中原庙会盛名,今日有幸遇见,西门庄主晚饭后可愿意陪我上街走走?”
西门吹雪重新端起碗夹菜,眼珠却比之前亮了几分:“自当如此。”
西门府位于开封城内最繁华的街道附近,从正门向前走出数十步,迎面就是张灯结彩的街市,街道上人潮如织,小贩高声叫卖着自己的货物,人们携老扶幼走上街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叶孤城侧目看向身边明明雀跃却强作冷淡的白衣少年,一边跟随对方在繁华热闹的集市中穿行,一边回忆自己十五岁时是否也是这副模样。
却只记得案头数不清的公文暗报,以及与南海各派岛主掌门的虚与委蛇,再多的却也想不起了。
于是觉得像西门吹雪这样,想感到高兴就感到高兴,想摆人脸色就摆人脸色,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正如西门吹雪所言,南海与中原的风俗确实有所差异,至少从路边摊位贩卖的货品上,已经能看出区别。
飞仙岛上的街市常见鱼虾乌贼等各类海货,以及贝壳与砗磲、珊瑚等海产打磨的饰品,间或有琉璃、彩色宝石等精巧的舶来品;开封城内的小贩则更多贩卖腊肉红薯、咸甜点心、折扇字画、廉价的玉饰与绢花头面。
此刻叶孤城便在一个卖饰物的杂货郎面前驻足,那货郎见面前的男人与其身后的少年身穿锦缎长衫,姿容若天人,心知两人非富即贵,铆足精神向这位贵客推销簸箩里的货物。
他也十分有些眼色,没去拿那些做工粗糙的玉坠玉簪,而是特意挑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给对方过目。
叶孤城听货郎天花乱坠的说了一通,俯身拿起一只做成葫芦形状的白瓷风铃,风铃里放入几枚红豆,摇晃时铃铃有声,颇有几分意趣。
他正打算掏钱买下风铃,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大喊:
“抓小偷——”
这声喊如同凉水滴入滚油锅,人群中立时骚乱起来,一个身穿褐衣的瘦高男人在拥挤的街道上左冲右突,又有另一人分开人流,紧追在他身后。
眼看被追赶的男人即将来到面前,叶孤城仿若不经意地抬手一拂,袖口带出一道劲风,不偏不倚打在男人膝盖上。
男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被随后追上来的少年牢牢按住。
抓贼的少年和西门吹雪差不多年纪,样貌清秀,穿一身青绿色短打,裹着同色头巾。他在小偷身上翻了翻,从对方怀里揪出一个沾满面粉的钱袋。
过不多时,又有一个老妇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上来,见到被制伏的小贼,顿时跑上前边哭边骂,还不时朝地上的男人踢两脚泄愤。
老人家并不说官话,而是操着一口开封周边的方言。叶孤城粗略听了个大概,原来是这家的老翁卧病在床,全靠老妇在街上卖馄饨补贴家用,偏偏今日人多手杂,被偷儿趁虚而入,将一整日赚的铜板都抢走。
那青衣少年将钱袋物归原主,站在老妇身边扶着她,口中一迭声劝道:“阿婆莫急,仔细气坏身子。”
老妇枯瘦的手指攥着钱袋,向恩人连声道谢,更是要跪下来给少年磕头。
少年急忙将那老妇扶住,又推辞了对方答谢他的钱财,等看热闹的人都各行其路,才径直走到杂货摊子前,朝叶孤城唱了个喏。
“在下凌鸿,多谢大侠相助。”
九、异客
叶孤城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看模样多不过十六七岁,身量瘦削,个头较西门吹雪尚矮了一截。而他刚刚帮一位老妇人夺回钱袋,却不似其他锄强扶弱的少侠为自己的义举展露出快乐或自豪,哪怕向叶孤城道谢时也是生疏且客套的,全无波澜的眼睛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那种客套迥异于西门吹雪的冷漠,亦非少年郎的故作老成;倒更像是早早经历了命运的风霜,被苦难嗟磨得麻木苍老。
弹指时间已足够叶孤城将各种细枝末节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受了凌鸿的礼,换上一副亲切面孔问道:“相逢即是有缘,我与表弟正要去留客居吃晚饭,凌少侠可愿同往?”
这句纯粹是说谎。白云城主不仅在西门府上用过晚饭,连饭后的甜汤、消食的清茶都喝过了。
不过邀请者并非真心实意,被邀请者也自有计较。
凌鸿对着叶孤城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周到得挑不出半分差错:“在下已用过饭,且家中有要事不便久留,大侠一番盛意,只得心领了。”
叶孤城露出些惋惜模样,却也不强留对方,只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话,就任由他自行离去。
西门吹雪倒是没有粗鲁打断他们的交谈,只是全程神情冷硬地站在一旁,沉默地表达出自己对“表兄”浪费时间同陌生人攀谈的不解与不满。
等到凌鸿走远到再听不见此处的交谈,才开口问叶孤城:“不过资质平庸之辈,如何入得了城主的眼?”
叶孤城颇为意外地瞧了跟在身边的少年一眼。
西门吹雪完全不知道凌鸿这个名字是相当奇怪的,毕竟以陆小凤那聒噪性子,这样重要的消息没道理瞒着他。
不过事关西门吹雪,任何情况都不可以常理揣度。或许陆小凤真的忘了和西门吹雪提到这个人,但更可能是陆小凤已经说过这件事,却被西门吹雪尽数忘了干净。
叶孤城忽然起了些促狭的心思,他并未花时间去解释凌鸿与玉如烟、与钱如海案各有什么联系,而是故意夸大说:“那人是洗刷你冤屈的关键人物。”
西门吹雪板着脸,冷哼道:“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却还是这么不经逗。
叶孤城不再使话柄揶揄他,只是颇愉快地付了风铃的钱,揣起这个叮叮咚咚的小玩意儿,沿着街道继续向下走。
西门吹雪跟在男人身边,似乎不大高兴:“你真相信陆小凤那些胡言乱语?”
倘若这句话给陆小凤听见,一定会大喊冤枉。天可怜见,他为了帮朋友洗刷罪名不辞劳苦、尽心尽力,哪里又在胡言乱语了?
叶孤城心知不能和这样一根筋的家伙讲道理,更不与西门吹雪讨论陆小凤是否在替某人排忧解难,只是将话题引向凌鸿身上的疑点:“一个人的容貌、语言和行为都是会骗人的,唯独眼睛不会。”
西门吹雪回想了一下,却想不起方才那人的眼睛究竟有什么特殊:“城主曾见过这双眼睛?”
“不。我只是想不通,如果一个人已经有那样一双眼睛,又怎会整日流连烟花柳巷。”
倘若一个人无法挣脱苦难的束缚,就注定难以再体味到人生中的各种快乐,可陆小凤曾说过,凌鸿是花楼里的常客。
而陆小凤不会说谎。
“他并非本地人。”西门吹雪忽然说。
“何以见得?”
少年眼中闪过得意之色:“不只是眼睛,口音也不会骗人。”
叶孤城点点头:“原来如此……乡音难改,倒难为你能注意到这个。”
“城主的官话算是很好,但南北方言音调相去甚远,总有些细节难以调谐,例如城主以及刚才那人,只听口音就晓得是南方人。”
西门吹雪罕见的说了许多话。他并非争强好胜之人,但在叶孤城面前不知怎的总不愿服输;然而叶孤城比他早生了五年,想要彻底消弭这差距委实不易。
如今竟难得有一项本领能完全胜过对方,饶是西门吹雪性格再冷淡,心里也多少是想炫耀的。
叶孤城双脚跟随周围的行人在街头走走停停,耳畔听着少年人清冷中略带喑哑的嗓音,思绪也渐渐离开道路两旁的摊位,飘往开封城近日最受人关注的凶案。
钱家两兄弟间的暗斗、钱有德与玉姨娘的龃龉、玉姨娘的旧识……冥冥中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从钱府这团乱麻中飘出来,拴在凌鸿身上。
男人思考时总是很安静,身体四周仿佛筑起一面看不见的墙,将他与喧闹的人群分隔开来。
西门吹雪鲜少好奇,但此刻他站在叶孤城身旁,感受到两人之间骤然生出的隔阂,突然想得到这个答案:“我有一事请教,不知城主从我的眼里看见什么?”
少年有一双凛冽的眼睛,像关外呼啸在荒原上的寒风,看似冷酷淡漠,内里却是刻骨的、深邃的,看得久了便教人生出惊悸的错觉。
叶孤城仔仔细细盯着这双眼珠看了一刻,倏而笑道:“我看见一个正在寻找答案的人。”
西门吹雪一日里被捉弄两次,当即有些不快:“城主何苦拿我寻开心?”
他丢下这句话,忿忿地迈开大步向前走去,将叶孤城甩在身后。
叶孤城未因这失礼的行为气恼,也未出言开解赌气的西门吹雪,他仍旧不紧不慢地走自己的路,只有目光追逐那初涉剑道的后辈穿过熙攘的人群。
少年白衣墨发,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蛰伏在炉中的剑。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从街市回来后,叶孤城叫人找来陆小凤,托他去查玉如烟的身世。
得知叶孤城与西门吹雪曾在逛街时巧遇凌鸿,又将人给放走了,陆小凤不由得好一番捶胸顿足。可惜他即使锤破胸口也不能把凌鸿变回来,只能乖乖去打听白云城主交代的事。
陆小凤此人不知来处,却很有几分本事,尤其擅长与三教九流打成一片,经过他一番奔走打探,很快查到了叶孤城想要的消息。
玉如烟原本是江南人氏,娘家姓苏,两年前因家中变故,千里迢迢来到开封投奔亲戚。不料亲戚一家早已搬走,苏氏一个柔弱女子人生地不熟,又不幸遭歹人蒙骗,被卖进窑子。幸而她模样标致,又因为会说话讨得鸨母欢心,在楼中做了个清倌,后来得到钱如海青眼,将她赎出来安置在府内。
黄昆踩着陆小凤离开的钟点走进书房,径直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笑眯眯地看向桌案后的叶孤城。
“若那女子当真是江南人,小弟倒可以帮上忙。”他递给从门外追来的叶七一封信和一个哨子,“你去城外吹这哨子,将这封信交给信鹰,自会有人追查。”
叶七窘迫地拿着被塞进手里的东西,仿佛抓了块烧红的火炭,他蓦的朝叶孤城跪下:“在下不慎走漏消息,请主子责罚。”
叶孤城正执笔画一幅画,头也不抬地挥手示意侍卫退下:“有什么好罚,陆小凤在我这里咋咋呼呼,西门府中还有几人全然不知此事?”
等叶七忐忑地捧着东西下去了,叶孤城这才撂下笔,抬头望着黄昆叹了口气:“你不去做正事,却赖在这里嗟磨我的侍卫。”
黄昆随手在茶盘里拈了块点心,全然没听出叶孤城的弦外之音:“小弟正巧有正事寻叶兄,昨日听下人说花园的梅花开了,不知叶兄可有兴趣踏雪赏梅。”
恰逢红梅落雪的景致是碰巧,赏梅的时机却是不巧。
两人刚刚踏入石拱门,便觉察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西门吹雪正在园中练剑。
他们在这座宅子里住了七八日,还是头一次遇见宅子主人练剑。
皆言物似其主,西门吹雪的剑法没有什么复杂的剑招,劈、砍、撩、格、洗、截、刺……分明是初学者也懂得的招式,在他手里使来却仿佛暗含某种高深的秘法,甚至难以用双眼捕捉到出剑的轨迹,即使是外行人,也能看出一招一式间蕴藏的巨大威力。
返璞归真,大道至简。
黄昆直看得大气不敢出,叶孤城也若有所悟。
招式正到最迅疾时,西门吹雪却像是察觉到什么,回身一剑朝叶孤城刺来。
“叶兄小心!”
黄昆失声惊叫,眼前却并未像他所担心的那样血溅三尺。
叶孤城左手举剑当胸,来势汹汹的一剑被他轻描淡写地挡在身前两寸。
双剑一触及分,持剑的两人各退了三步。
叶孤城拔了剑。
飞仙岛的白云城主是尊贵的,私下里的叶孤城是温和宽厚的,可他的剑一旦出鞘,全部尊贵、温和与宽厚便仿佛烈日下的雾气般散尽,只余一往无前的气势,与无人可挡的威赫。
任谁都能一眼看出,这个男人是一名剑客。
叶孤城忽然动了。他手中的宝剑发出一声长鸣,余音未散,人已跃上半空,剑光如长虹经天,又如惊芒掣电般刺下,铺天盖地的剑气将下方的西门吹雪笼罩在内,剑风所及之处,枝头的梅花与地面的积雪竟隐有飘飞之势。
其人其剑,如青天白日,光辉璀璨;又如天帝伐诸魔,神兵开道,犯之即死。
风雪刀剑,俱为天威。
西门吹雪紧盯着叶孤城,他十三岁起出庄试剑,从未遇见过这样一个对手,
他似乎已感受到刺穿骨肉的利刃,似乎已目睹见一场壮烈的死亡,他咬破了嘴唇,鲜血顺着紧抿的嘴角流下,唯独一双眼亮得惊人。
少年紧握住乌鞘剑,他的人仿佛与他的剑化作一体,气势节节攀升,竟能与天地的气势相抗衡——
刹那间漫天剑光乍散,叶孤城闷哼一声,长剑应声落地。
天神般的白衣男子半跪在雪地里,左手死死按住右侧肩膀,脸颊血色尽失,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西门吹雪呼吸一窒,飞掠向叶孤城,俯身按住对方右手脉门。
他很快寻到症结,凝神将内力聚于指尖,一边飞快按过对方肩头各大穴位,一边恼火地提高了声音:“城主有伤在身,尚不可挥剑。”
叶孤城任由他指责,一双长眉舒展开:“是我托大,劳烦西门庄主。”
西门吹雪终于想起是自己先动手,拧着眉毛闷声道:“我尚需要配些药方,稍后过去梅院替城主施针。”
黄昆端着一副如丧考妣的脸孔将叶孤城架回院子,把后者摁到软塌上,又给他倒了杯热茶。
他忽然问:“刚刚叶兄为何让着那小子?”
叶孤城端起茶杯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微垂下眼:“我确实肩伤未愈,倒也不曾谦让他什么。”
“你又何苦与他论剑。”
“他终究是一名剑客,我亦然。一名剑客见到另一名剑客,不见识对方的剑道怎能甘心。”
说的人轻描淡写,听的人不由得瞠目结舌:“曾有人说学剑的都是疯子,我今日算是见识了。”
“此番我有伤在身,否则一旦出剑,再无剑下留情之理。”叶孤城有些惋惜,又有些释然,“我习剑已有十五载,他而今不过束发,终归还是年幼了些……如此良才美质,倘若不曾得见天日便夭折了去,该有多可惜?”
黄昆转了转眼珠,揶揄道:“叶兄心胸宽广,却不知何时能在棋局上谦让我一回?”
叶孤城放下杯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待你不再故意输给我那时罢。”
黄昆给这句话噎得呛了下,讪讪地搓了搓指尖:“叶兄毕竟是小弟的救命恩人……此事实属小弟的不是,这厢给您赔罪了。”
“解你身上奇毒的乃是西门庄主,黄兄不妨也输他一盘棋。”
“西门吹雪固然善剑,但若论棋艺,恐怕还赢不过今早来找你的那市井泼皮。”
“你又知道陆小凤懂下棋?”
黄昆正要就西门吹雪与陆小凤的棋艺做出一番评判,两名主角的其中之一背着药箱踏入房内,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中没什么旁的情绪,可被看着的人就是感觉有柄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
黄昆又搓了搓指尖,乖觉地从屋子里退了出去。
十、轶事
幸而叶孤城此番并未伤筋动骨,只是免不了吃几日苦药,看几日大夫的臭脸。
陆小凤再见到叶孤城时,白云城主正在喝药。
倚坐在太师椅上的男子白衣飘飘,玉白的手掌里端着一只白瓷碗,碗里盛着漆黑的汤药。
当只是碗沿刚刚凑近鼻尖,他忽然拧紧眉头,略显僵硬地把手移开。
陆小凤不禁捧腹:“原来城主竟害怕吃苦?”
叶孤城也觉得自己这模样确实矫情得很,苦笑着闭气把汤药灌进去,又立即垫了颗果脯:“须知道虽然人生来便是能吃苦的,然而若是几倍乃至几十倍的苦,也要另当别论。”
陆小凤顿时笑得更大声:“你怎么得罪西门吹雪了?”
叶孤城扬起眼尾,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虽然我不很清楚自己如何得罪了西门庄主,但我很清楚如果你继续笑下去,就要得罪我了。”
惹白云城主不快真真是重罪,陆小凤憋着笑直摆手,闷头吭哧了一会儿,硬生生把笑意憋了回去。
他的嘴虽不笑了,但眼睛却分明还在笑,叶孤城只装作没看见,将紫砂壶压着的一封帖子递给他。
原来是钱有德又差人来递了帖子,言说日前府上的梅花开了,请白云城主过府赏花。
陆小凤拿过拜帖,随手将叶孤城面前的果脯盘子也顺过来,一边读拜帖一边吃腌果子:“老天实在是不公平,我拼了老命也摸不着边的人物,城主只要坐在屋子里,他们就会主动送上门。”
叶孤城正捧了杯香片茶漱口,对陆小凤的牢骚颇不以为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倘若你想从某些人身上得到什么,就要首先让他们知道他们能在你身上获利。”
“城主说的并不全对。”陆小凤一屁股坐在房间正中的桌案上,眉飞色舞地准备与叶孤城辩论一场,“世人逐利,却并非总是如此,例如我,例如西门吹雪,就不曾想在城主身上获得什么利益。”
“哦?”叶孤城闻言挑了挑眉,“依你所言,装作我的小厮混入钱府、和从西门庄主这里偷酒的,都是另一个与你一模一样的人?”
“咳……朋友之间怎么能说是利用呢?朋友间的事当然算不得利用。”
“这个问题可以留在日后慢慢探讨,现下若是再不动身,时辰便要迟了。”
他的话音未落,早就等在门外的叶五应声而入,抓小鸡似的将陆小凤抓去换衣服。
过了约莫一盏茶工夫,身穿大红披风、威风凛凛的江湖少侠又变成那个对白云城主毕恭毕敬、鞍前马后的圆脸小厮。
白云城的马车早已停在大门外等候,陆小凤抢在前头跳上车辕,替叶孤城掀开门帘。
他对着叶孤城一顿挤眉弄眼:“劳城主费心。”
叶孤城懒得理会他这假模假样的殷勤,撩起衣摆径自踏入车厢:“如果我不费心,只怕你又拉我去作梁上君子。”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陆小凤在心里一顿长吁短叹,举起马鞭甩了甩,拉车的两匹白马缓缓迈开步子,沿着街道朝钱府走去。
钱有德早派管家等在门口,得到白云城主前来的消息,便亲自到前院将叶孤城迎进正厅,厅堂里专门安排了貌美贤淑的侍女为贵客端茶倒水,仿佛几天前的不欢而散未曾发生过。
等主人客人喝完了一壶茶,也说够了不痛不痒的场面话,钱有德主动提起邀请叶孤城登门的原因。
“在下与几位族叔商议后,认为钱财事小,人命事大,那艘被扣押的商船上尚有数十名船员,其中不乏府内的家丁护院,此番钱某做主将他们赎出来,也算是不辜负他们这么多年以来为钱家尽心尽力。”
便是愿意应下叶孤城的要求,将家中的茶叶生意拱手让予白云城了。
钱家暂时的话事人仍旧是一副老实忠厚的庶长子模样,甚至还是一个看重下人性命的好人;但陆小凤既然已经知道这人睡了自己亲爹的小妾,此时再看到他道貌岸然地坐在椅子上,满口仁义道德的与叶孤城交谈,就感觉嘴里飞进了一只苍蝇。
偏偏叶孤城丝毫不觉得别扭,就好像从未见过对方与钱如海的后院私通款曲似的,还能与钱有德说得有来有回:“阁下高义,叶某自愧不如。”
听到叶孤城愿意履行承诺,钱有德终于不再紧绷着面皮,脸上露出轻松的神色,又小心询问道:“只是与那些茶老板谈妥生意非一日之功,然而救人如救火,城主是否先行派人助钱家的商船脱困?”
叶孤城既然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在细枝末节上也不欲与对方斤斤计较,于是颔首道:“自当如此。”
钱有德能在重嫡轻庶的钱如海眼皮底下经营起不小的势力,自然有生意人的眼色,当即唤心腹拿出地图与往年茶叶生意的账册,为叶孤城介绍江南的名茶园与几大茶商,以表示自己与白云城合作的诚心。一时间宾主二人相谈甚欢,若让个外人来看,还当他们是合作多年的生意伙伴。
可惜这两人并不齐心,问的人慧眼如炬、切中肯綮,答的人遮遮掩掩、语焉不详,啰啰嗦嗦大半个时辰,也不知浪费了多少口水,交换了多少有用的消息,直听得侍立在叶孤城身后的陆小凤哈欠连连。
钱有德毕竟浸淫商场多年,虽迫于无奈答应了叶孤城的要求,却不愿轻易将家族的生意全盘托出,如今见叶孤城步步紧逼,索性推托自己对父亲的这茶叶生意并不十分了解,需改日另请负责的管事详谈,同时话锋一转提起拜帖上的“正事”,邀白云城主前去梅园赏梅。
叶孤城对于钱有德的拙劣手段不置可否,但陆小凤总需要一个机会从他嘴里挖掘钱家的秘辛,也就从善如流地应下对方的邀请。
钱如海身为开封第一大富商,其府邸占地广阔,相较京城中的王府也不逞多让。
钱府的前厅与后院由几处建造巧妙的花园与水榭分隔,花园除主人家们闲暇时消遣散心的主园外,又另辟梅兰竹菊四园,以应四时时令;每逢重大节日皆在花园中开设宴席,兼供集会待客之用。
其中梅园位于主园北侧,与西门府中清一色的雪白梅花不同,钱家梅园内遍植红白梅,间杂有朱砂、宫粉、龙游、素心腊梅等珍贵品种。管理园子的花农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使不同品种的梅花几乎同时开放,放眼望去俱是深浅浓淡的红白,令初次踏入此地的游人错觉有春意扑面。
眼前看到的景是好景,只可惜同游的人不是佳人。
钱有德生怕怠慢贵客,偏偏白云城主又是个少言的,就只能由他自己说完两个人的话;而陆小凤原本已经十分聒噪,此刻有意从钱有德口中打探钱如海与玉如烟的旧事,更与几百只鸭子无异。
叶孤城被他们两个夹在中间,根本无心赏花,只觉得脑中像有一团蜜蜂乱撞似的嗡嗡作响,愈发艳慕在别院读书练剑的西门吹雪,就连整日枯坐在房里无所事事的黄昆,也成了他羡慕的对象。
与白云城主心下烦躁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另外两人交谈的渐入佳境。
陆小凤虽说心里瞧不起钱有德,但打定了主意要从对方嘴里套出对案件有帮助的消息,一路上都变着法子拍钱有德的马屁,兼之他天生就有令人亲近的本事,很快让钱有德对白云城主的这位贴身小厮生出几分高山流水、相见恨晚之感。
两人也从钱如海如何在浙江省以粮食绸缎生意起家,发迹后如何搬至开封城落脚等路人皆知的旧事,逐渐涉及钱如海后院有几房妾室、钱家兄弟关系等罕为外人道的秘闻。
曾有算命先生为钱如海批命,称其命舛福薄,子息寥落;而钱如海年逾半百,除正房一位嫡子外,只得了七八个庶子女,其中大半又是女儿身。
正聊到钱有德的几位庶弟,忽有个青衣小厮匆匆赶来,禀报说官府里来了人,钱有德无奈向叶孤城告罪,又将贴身小厮留下来陪两人游园。
钱有德前脚刚走,叶孤城便三言两语将他的小厮支开,倒是陆小凤颇有些不舍,不过他如今的身份只是一介下人,自然不能越过主子说话。
眼看钱有德的小厮走远了,陆小凤才一脸哀怨地看向叶孤城:“城主为何不留他?有些事做主子的不会说,做下人的却能口无遮拦。”
叶孤城摇头道:“既然今日他已经识得你,往后你自有无数办法从他身上得到想要的消息,何苦唐突这些好梅花。”
陆小凤道:“城主分明是嫌我们碍了你的眼。”
叶孤城闻言看了陆小凤一眼,眼中分明写着“既知如此何必多嘴”,陆小凤被这一眼梗住,耷拉着脑袋装哑巴。
耳边少了令人烦躁的嘁嘁喳喳,叶孤城顿时心情大好,这才能沉心欣赏主人家精心护理的园子。
南海无梅,有商人从中原千里迢迢运来盆景,然而在飞仙岛的酷暑里总是病恹恹的,开花也只是稀稀拉拉的几朵,少了寒梅傲雪的风骨。
此时但见白梅如云烟织锦,红梅胜霞光夕照,又有龙游梅点缀其间,似蛟龙腾海……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却不知那个号称“万梅”的山庄,该是何等盛景。
叶孤城踏着地上积雪在林间踱步,偶尔驻足向陆小凤询问梅花的品种,如此这般走走停停,渐渐往梅林更深处行去。
两人不知走出多远,经过一道爬满地锦的石拱门后,眼前的景色骤然一变,满眼的梅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高低错落木兰与洒金柏。木兰树早已在北风里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像铁箭指向灰蓝色的天空,洒金柏上也盖着薄薄一层白雪,目之所及荒凉而萧杀,仿佛从仲夏踏入凛冬。
叶孤城有片刻怔忪,随即想起大约是自己方才走得太远,误入了主园,不过他现在兴致正浓,也不去走回头路,只沿着脚下的石子路继续向前走。
小路一直绵延到一片偏僻的水塘,水塘边缘有一座约莫三人高的假山,周围种着迎春与杜鹃,花丛间几株雪松拔地而起。这些生长在北地的树木高大且耐寒,披针状的青绿色叶片雀羽般从枝干两侧垂落,相较南方的木棉与榕树,别有一番风味。
他们刚刚站定,便听到远处隐约响起人声,交谈的声音逐渐靠近,似乎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男人的声音有些耳熟,叶孤城尚未将它与记忆里的人名挂钩,陆小凤已经拉着他跳上树,还不忘挥动衣袖扫平附近雪地上的脚印。
雪松宽大柔韧的枝叶垂落下来,堪堪遮住两人的身形。
很快,身披青缎斗篷的玉如烟出现在假山旁,而站在她身边的,赫然是前天刚刚见过的钱有才。
如果说这嫡子与姨娘的奇妙搭配已经让陆小凤直瞪眼,那么接下来的一幕,就让他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了。
玉如烟面带愁容,葱白的指尖上捏着块帕子,欲言又止地用眼尾觑着钱有才,正巧钱有才伸手来扶,便顺势倚靠在男人胸前。
钱有才收紧搭在女子肩头的手臂,柔声问道:“如烟今日怎的愁眉不展?可是不愿见到我?”
玉如烟轻叹一声,蹙紧了一双罥烟眉:“二郎,昨夜妾身偷偷试探你大哥的口风,他想将刺杀钱如海的罪名推到你身上,近日衙门又对案子催查得紧,他定然会有所动作,你务必多加小心。”
钱有才用手指抚平玉如烟眉心的褶皱:“莫要担心坏了身子,我大哥那些手段,我还不放在心上。”
玉如烟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妾身只怕你一招不慎,中了钱有德的算计。”
钱有才道:“我曾许诺过,待我从大哥手中夺回家业,就用八抬大轿娶你过门;如今我还未与你拜堂成亲,怎能败在他人手里呢?”
玉如烟听闻此言,便又是一叹:“我已是你父亲的妾室,怎能嫁给你?想来人各有命,承蒙二郎垂爱,是妾身没有福分。”
钱有才正色道:“君子一诺,驷马难追,如烟莫要让我做那背信弃义的小人。”
两人靠在一起说了几句体己话,玉如烟便起身告退,她毕竟还在为钱如海服丧,能偷偷溜出来半个时辰已经十分不易。
钱有才盯着女子袅娜的背影痴痴看了一刻,不舍地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很快没入花木深处。
等那两人彻底消失在花园里,叶孤城与陆小凤才从树上跳下来。
“世人只道女子孱弱,不堪大用,却总忘了英雄难过美人关。”刚刚看了出好戏的陆小凤两眼放光,口中啧啧称奇,“一个女人勾搭了一个男人叫不守妇道,勾搭了几个男人叫水性杨花,但若是能将一家父子兄弟全部握在手心,反而令人敬佩她的本事。”
叶孤城皱着眉头站在一旁,懒得理会陆小凤那些歪理,冷哼道:“每次与你同路,都能碰上这种事。”
他不乐意评价旁人的家丑,尤其是此等龌龊事,实在是连提起来都嫌脏了舌头。
但饶是见惯了大家族中各类丑事的白云城主,也不得不正视这个事实:钱家这滩泥淖里埋藏着的秘密,可能不仅仅是父子反目、兄弟阋墙那样简单。
陆小凤还想说什么,却被叶孤城的一声喝问打断——
“谁在假山里?”
过了片刻,空荡荡的园子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假山上盘踞的枯藤动了动,从后面钻出一个灰布衣裳的男孩。
这男孩年纪虽小,却全然没有一名幼童该有的天真活泼,他穿着一身对于眼下时节而言过分单薄的粗布衣裳,袖口露出的手腕干瘦,眼神像一头被闯入领地的野狗。
他身后有个被藤条挡住的山洞,大小恰好可供一名七八岁的孩童容身,想来之前正是一直躲在这个洞里,再加上衣服颜色与冬日的山石仿佛,这才让幽会的两人都没发觉他的存在。
陆小凤见对方是个小孩子,便尽量和善地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偷偷摸摸藏在这里?”
男孩却并无丝毫被人发现的忐忑,反而大大方方地直视着两个陌生人:“若论偷偷摸摸,二位与我可是不相上下。”
陆小凤转了转眼珠,故意加重口气责问那男孩:“好哇,原来这便是钱府的待客之道?”
灰衣男孩不屑地睨着他:“你们既然是钱有德延请的客人,想来也不会是什么正人君子。”
陆小凤噗嗤一笑,也不觉得遭受了什么冒犯,只回身与叶孤城打趣道:“我听说钱有德从不苛待下人,府内的下人都对他感恩戴德,现在看来倒也不尽然。”
男孩冷笑道:“钱有德从不苛待下人,可惜待自己的兄弟却没有如此的好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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