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只合江湖老(我回坑了!)

十一、识玉
“你是钱如海的儿子?钱有德与钱有才的亲弟?”
陆小凤错愕之下,也顾不上套对方的话,索性把脑子里的想法直接问了出来。
男孩顿时显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我区区一条贱命,不值当与那些老爷们相提并论。”
陆小凤转了转眼珠,指着叶孤城问:“你可知道站在你面前的这位是谁?”
叶孤城微微挑起眉头,却也不阻止陆小凤狐假虎威的行为。
果然灰衣男孩不客气地反问:“他是谁与我何干?”
陆小凤抚掌笑道:“我们家老爷是钱有德请来的救命稻草,假若你想要报复你大哥,甚至报复整个钱家,当务之急是把他当菩萨供起来,说不准他看你顺眼,就替你报仇了。”
“我也是钱家人,为何要报复钱家?”男孩仍旧不给陆小凤好脸,语气却显然有些软化,他狐疑地打量叶孤城,便好似要从男人脸上看出他被钱家奉为座上宾的理由,“钱有德当真有事求你?”
叶孤城答道:“不过是桩生意。”
男孩的失望之色顿时溢于言表,想来是见多了父亲与兄长的生意伙伴在府中行走。但转念想到即使无法依靠此人对付钱家,能够搅黄钱有德的一桩生意也是好的,于是又打起精神与陆小凤说话。
“虽然我不会做生意,但我知道钱家是开封最大的商户,放眼整个河南也罕有人及。在商言商,二位大可不必因为后宅的某些丑事放弃与钱家合作的利益,如果只是为了消遣我,还请二位高抬贵手。”
他不愧是钱家人,哪怕陆小凤暗示叶孤城有意放弃这笔生意,此时首先想到的仍是试探来人虚实;且短短半刻内已经知道叶孤城不喜言谈,而对方身边的小厮则是在代自家主子讲话。
叶孤城起初不说话是认为自己与一个小孩儿无话可说,此时见男孩进退有度,又不是无知稚子,便亲自问了几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钱有礼。”
“德才兼备,有礼有节,钱如海的儿子倒是起得好名字。”
“大人觉得怎样的名字可以称作好名字?”
“父母所赐,佳愿所系,便是好名字。”
“我娘原本想叫我‘有福’,但我爹嫌一个舞伎生的儿子会妨害整个府的福气,因此给我起名有礼——大人现在觉得,这名字好是不好。”
这句话就有些小孩赌气的意思,叶孤城懒得同他分辨,转而问道:“你可知道刚刚那位玉姨娘,究竟是如何进府的?”
“无非是我爹和朋友喝酒时看中她的模样,就将她买回来,后来是她自己有本事,能抓住男人的心思。”钱有才说到这里,又咯咯笑起来,“大人可不要被那女人的花言巧语骗了,她在我爹和我大哥面前,大抵都是同样的‘一往情深’。可笑我的父亲和两位兄长自以为有天大的能耐,却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
叶孤城沉吟了片刻,又问:“你是否能拿到玉如烟的信物?”
钱有礼又露出酷似饥饿野狗的眼神,他紧盯着叶孤城道:“如果大人能让那些高高在上的钱家老爷尝到被人踩在脚下,穷困潦倒、朝不保夕的滋味,我就能帮您偷它出来。”
叶孤城摇头说:“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生意人,如何能动摇钱家根基?”
钱有礼仍旧盯着他:“大人办不到也无妨,我是商户之子,您只当这是我的投资罢。”
经过这么一闹,叶孤城彻底歇了赏景的心思,重新沿着原路往回走。
等他们再次踏入仿佛仙境般的梅园,陆小凤忽然心生感慨:“谁知道如此体面的大宅子里,竟埋藏着许多见不得人的事。”
叶孤城并未表示赞同或反对,他并指成剑,朝一株梅树下指去。
剑气掀起地面素白的积雪,露出雪地下面黑色的泥土。
“你瞧这千树梅花或靡丽、或出尘,深挖到根子里,也不过是一抔污泥。”
事到如今,陆小凤倒是同情起钱如海来:“都说养儿防老,钱如海白生了这三个儿子,竟没有一个真心想为他养老。”
叶孤城道:“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即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难免因利益生出嫌隙,遑论嫡庶有别,长幼有分。”
“我怎的听城主这话,倒像是在家中见惯了这等事似的。”
“叶氏门衰祚薄,无缘见此盛况。”
陆小凤暗地里将这句话咂摸了一会儿:“城主的意思是,假如你有兄弟姐妹,也免不了落得手足相残?”
白云城主似乎是叹了口气:“人心叵测。”
听到这四个字,陆小凤起先神情一凛,继而放声大笑:“城主又诓我,倘若有兄弟继承飞仙岛的家业,你岂不是像西门吹雪那样仗剑四方,自在逍遥?”
叶孤城想了想自己捡到的那个身中奇毒、又被人追杀的倒霉蛋,淡淡地答道:“此言甚是。”
陆小凤垮下脸:“城主又在看我笑话。”
“我未曾说什么。”
“我知道你什么也没说,但我有种感觉,你肯定在暗地里鄙视我。”
“你多虑了。”
“对,就是这种语气!城主用这种口吻说话时,指不定心里怎么编排我。”
“……”
“还有现在这副表情,城主像这样不声不响耷拉着眼睛时候,肚子里肯定在说我坏话。”
却说北地的雪便仿佛江南的梅雨,从第一场雪降下后,就总不见停歇,眼看腊月十二这日稍稍有些放晴,到午时又下了一场稀稀落落的小雪。
叶孤城披着大氅倚坐在窗边的美人靠上,漆黑的眼睫半敛,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把玩一块玉佩。
玉是上好的羊脂玉,在昏暗的天色里也仿佛泛着层油光。整枚玉佩被打磨成如意形状,中央镂雕着栩栩如生的草花;而一旦将玉佩换一个角度,镂空的草花交错重叠,赫然显现出一个“姚”字。
——单看这雕工,也知道这块玉佩价值不菲。
陆小凤一边吃着盘子里的核桃酥,一边琢磨这位城主大人传唤自己来此有何贵干。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半个时辰,吃了一盘点心,喝了两壶茶,假若再坐下去,只怕今早不小心吃下去的那颗柿子核都要在肚里发芽了。
而且这盘点心实在难吃的很,又淡又干,直让人疑心西门府的糕点师傅是不是翘了班,后厨临时拉来烧火小工补缺。
可惜这间书房里没有其他消磨时间的法子,陆小凤只能就着茶水吃这难吃的点心。
等他吃到最后半块,白云城主终于慢吞吞地开了金口:
“陆小凤,你可知道江南姚家?”
听到这句显然有内情的话,陆小凤立刻来了精神,他两口将剩下那半块核桃酥塞进嘴里,双目炯炯地看着叶孤城:“城主可是有什么内幕消息?”
“内幕倒谈不上,只是一段旧事罢了。”
叶孤城放下手中的玉佩,将两个家族的兴衰恩怨娓娓道来。
二十五年前,开封府并没有钱家。
那时的钱如海只是个做绸缎生意的小商人,而江南最有名望的商贾之一,则是扬州姚家。姚家在粮食茶叶的买卖上一家独大,可惜家中代代单传,到了这一代的家主姚明义,膝下更是只有两个女儿,长女姚红兰,次女姚红玉。
姚明义年逾不惑,也渐渐熄了一举得男的心思,专心为女儿招赘。
钱如海便是在这个时候,恰巧救了去佛寺上香的姚红兰。
他年轻英俊、能言善道,又对姚红兰一见钟情,甚至为求娶她休去家中妾室,让姚明义最终决定将女儿嫁予钱如海。
起初几年夫妻二人还是琴瑟和鸣,钱如海也借姚家财势,将自己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只除了姚红兰始终未能怀上一男半女,两人的生活似乎事事顺心;但好景不长,五年后,老姚夫人的肚子又有了动静。
老姚夫人临盆的日子恰在二月初,姚明义便在上元节时携夫人与两位女儿前往大明寺乞子,谁知雪天路滑,不幸连人带车跌入山涧,一家人连同未出世的婴孩俱做了野鬼。
“……钱如海当日恰好在蜀地采买粮食及锦缎,侥幸逃过一劫,后来他继承姚家财产,立即从扬州搬到开封,同时扶正了一名外室,如今在开封城里,倒是没几个人知道钱如海的妻子并非原配。”
叶孤城讲到这里,就不再往下讲,但话里的意思已经说得尽了。
陆小凤接口道:“因此那玉如烟就是姚家的小女儿姚红玉,当年侥幸逃过一劫,乔装成风尘女子潜入钱府,忍辱负重实施复仇大计——她鼓吹钱如海尽快将生意交给钱有才,逼得钱有德狗急跳墙,又找来凌鸿与钱有德合谋杀死钱如海,再挑拨兄弟二人互相构陷,想必无论哪方被定罪,她手中都有剩下一人的罪证,简直是一石三鸟的好计策!”
“稍后你拿着这玉去凌鸿常出没的花楼转几圈,想必他不会不现身,只要有他的证词,不怕官府不能定案。”叶孤城并没有破解谜题的得意或喜悦,只是将玉佩递给陆小凤,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你可还有什么事要问我?”
“城主心思缜密,自然已经把方方面面都安排好了,我一万个放心。”陆小凤笑嘻嘻地拍了白云城主的马屁,接过玉佩往外走,前脚踏出门槛,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嘱托叶孤城,“确实还有件事,城主记得告诉西门吹雪,把做这盘点心的厨师扫地出门。”
叶孤城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将此处的主人扫地出门,大约是不成的。”
“谁说要把此处的主人扫地出门,我是说……这点心是西门吹雪做的?!”
陆小凤突然爆发出一声怪叫。
也不怪他吃惊,西门吹雪似乎天生长了双拿剑的手,即使他拼命把对方手里的长剑想象成擀面杖,也只能想到白衣少年拿擀面杖捅人的模样。
不仅陆小凤想不通,叶孤城也百思不得其解:“昨天我在和他谈论剑谱时多吃了两块核桃酥,他嫌我重口腹之欲,我打趣他只识剑性不识人性,今天他就送了这盘子点心来——食之无味,弃之不恭,所幸你喜欢。”
陆小凤带着一块意义重大的玉佩和一个更加意义重大的消息,神情恍惚地走远了。
叶孤城正要从美人靠上起身,一阵北风蓦的吹开半掩的木窗,将桌角的一摞信函扫落在地,露出其中夹杂的一张纸条。
【姚红凌,姚明义之遗腹女,自幼拜名师学艺,以图报仇。常以男装示人,化名凌鸿。】
十二、战帖
腊月十三这天,开封城里出了件大事。
河南首富钱如海遇刺的案子峰回路转,正房嫡子钱有才状告庶兄钱有德勾结贼人、谋害亲父,甚至拿出了钱有德与刺客往来的书信;钱有德抵赖不得,转口揭发钱如海宠妾玉如烟与己合谋,在钱如海身死当晚协助刺客调离府内家丁。
之后钱有才为玉如烟击鼓鸣冤,玉如烟羁押候审,钱家高墙大门后面那些事一时间流言四起,成为城内居民津津乐道的逸闻,此间种种,暂略过不表。
只说钱有德落网后,府衙依照钱有德的口供在城内各处张贴画像,搜捕名叫凌鸿的刺客;西门吹雪背负的冤情昭雪,重新成为许多年轻人仰慕的剑侠。
而被钱有才突然发难打个措手不及除钱有德外,还有正在追查凌鸿的陆小凤。他不得不匆匆改换计划,把玉如烟的玉佩交给一位曾与她交好的花娘,又耐心等待了一日,才终于见到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年轻人。
眼下陆小凤就坐在怡红楼一间珠光宝气、芳香扑鼻的屋子里,如同屁股下面楔了颗钉子似的坐立不安,不时拿余光瞥一眼窗台下的漏壶,再瞥一眼桌子对面的叶孤城。
任他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这尊大佛为何要屈尊来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刺客。
白云城主原本是谪仙般的人物,一旦沾染上红尘俗世,便仿佛白绢洒墨、明珠蒙尘,饶是不解风情如陆小凤,也要在心里大叹罪过;偏偏正主摆出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端坐在一张披着大红洒金椅袱的椅子里,铺开茶具生火煮茶。
铜壶里的水咕嘟嘟的滚沸着,距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刻,他们此行要见的人却迟迟未现身,陆小凤的耐心向来极好,此时不知为何有些按捺不住:“依城主看来,那凌鸿与玉如烟是什么关系?倘若只是普通的雇主与杀手,此人怕是不会轻易赴约。“
叶孤城正拎起铜壶用沸水洗茶,闻言举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房门被人从外面敲了三下,一个身穿皂色短褂的小厮端着木托盘进来,低着头更换桌面上的瓜子点心。
待他放下最后一碟绿豆糕,一只手蓦的从横里伸出,拦住他的手腕。
陆小凤右手握着来人的手腕,笑嘻嘻地问道:“少侠邀请我们在此一晤,缘何避而不见?”
那小厮挣脱不得,不安地垂首嗫嚅道:“大人怕是认错了人吧。”
“阁下既然识得姚家玉,又走进姚氏女的屋子里,想来我们是未认错的。”
叶孤城放下手中杯盏,取出一方锦帕净手,而后缓缓抬起眼来。
他的眸色清浅通彻,仅仅被眼风扫过,就教人生出被看透的错觉。
凌鸿的视线越过陆小凤看到茶桌旁的白衣男人,她显然认出了曾在街市上帮忙抓贼的剑客,索性挺直腰杆,不再继续伪装作花楼里的小厮。
她推开陆小凤,开门见山地问叶孤城:“二位可是如烟姑娘的朋友?”
叶孤城尚未回答,陆小凤先抢在前面点了头:“没错,如烟姑娘入狱前,曾托我们给你带个口讯。”
凌鸿显出关切的神色,下意识朝陆小凤走近半步:“她说了什么?”
陆小凤正打算随口编个理由,颈间忽然一紧。叶孤城拎住他的领子,猛然将他朝后拉开,凌鸿身前的木制托盘同时被一只茶盏打落在地,露出挡在后面的右手,以及手中一柄泛着青光的匕首。
陆小凤失望地看着对方:“少侠信不过我们?”
凌鸿冷笑一声,举起匕首直指陆小凤与叶孤城:“你们确实知道许多事,可惜玉如烟并不会有朋友。”
“难道你不想搭救如烟姑娘?”
凌鸿瞳孔骤缩,似是有些动摇,叶孤城却在此刻兜头泼了盆冷水——
“陆小凤,饶是你有江湖上顶尖的轻功,也不能随便从开封府的大牢里劫出人来。”
眼看凌鸿又要翻脸,陆小凤心里大叫不妙,正要说些什么补救,叶孤城却抬手阻止了他:“你且回避片刻,我有些话与这位少侠说。”
白云城主自然命令不动陆小凤,但任谁被那双剑锋般锐利的眼睛看着,都很难说个不字。
待陆小凤把自己关在门外,叶孤城才将注意力放回到凌鸿身上。
对方右手虎口处覆着层厚茧,站定时习惯双腿分立,再看她握住匕首的姿态,不似常年习剑的人,倒更像个刀客。
按照探子带回的情报,此人已是双十年纪,只因为身形较寻常男子娇小纤细,举手投足间又丝毫不显女气,才让人容易将她误认作初出茅庐的少年。
在叶孤城不动声色审视这位默默无名的刺客时,凌鸿也在考量眼前从天而降的神秘人物。
她少失怙恃,与同样年幼的姐姐受尽世间折磨苦楚,也自诩眼光毒辣、洞察人心,却看不透屋内的白衣人。
腊八节那日她曾与这人在街头偶遇,彼时他身边跟着一名面色冷硬的少年,男子本人则像是官宦大族出身的年轻公子,谈吐若二月春风,令人感觉温暖和煦;此刻他孤身一人坐在这里,仍旧白衣鸦发,却只令人捉摸不透,仿佛烟笼寒山、雾迷津渡。
叶孤城率先收回目光,他拿起公道杯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凌鸿面前。
“请。”
“我不喜饮茶。”
“这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有平心定气之效。”
“我的心并没有乱。”
“阁下不妨喝一杯,因为我即将要提起的事,必定会让你心乱。”
“……”
等到叶孤城打开房门的时候,就看到陆小凤侧躺在走廊红漆的栏杆上,百无聊赖地喝酒。
他似乎总有办法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搞来一壶酒,这也是叶孤城觉得他有趣的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陆小凤看似是个鬼精灵,也确实有许多奇怪的手段,然而对待朋友却十分老实,既然叶孤城要求他回避,哪怕只隔着两扇木门与一面薄墙,他也不会设法偷听。
陆小凤看到叶孤城开门,就随手丢下酒壶,迫不及待从叶孤城身边挤进去。
甫一踏入房间,陆小凤就觉得周围的气氛似乎不太对,可仔细观察过屋内两人的脸色,又似乎与他离开前没什么区别。
许是他盯着凌鸿的目光太灼热,后者忽然开口问他:“你叫陆小凤?”
陆小凤欲盖弥彰地朝叶孤城的方向瞟了几眼:“是不是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
凌鸿摇头道:“我想与你单独谈谈。”
陆小凤顿时大乐,带着股扬眉吐气的畅快对叶孤城挤眉弄眼:“这次轮到城主回避了。”
隔日,府衙里又传出更大的消息:玉如烟在牢中服毒自尽,死前留书控诉二十年前钱如海谋害扬州姚氏满门;当天开封府的宋师爷领人搜查到凌鸿临时的住处,简陋的矮房里早已人去屋空,却在墙角石砖下挖出钱有才的印信与亲笔书信。
知府得知消息后立即调派人手,彻查钱府玉如烟的住处,又在妆奁的夹层中找到两叠书信,证明钱有才与其父亲的妾室玉如烟暗通款曲,为早日得到钱如海的财产与美人,私下和玉如烟合谋,鼓动长兄钱有德买凶弑父,并趁外出时用马车将刺客带入府中。
钱有才虽抵死不认,但恶逆大罪,铁证如山,经上书刑部审定,最终兄弟二人还是下了死牢。
问罪当日,西门府的管家从外面拿进来一封拜帖。
却并非交给这间宅子的主人西门吹雪,而是送进叶孤城的院子。
【闻君剑术超群,愚心向往之,敢请明日戌时,战于城外落马坡。】
落款是个熟悉的名字。
陆小凤恰好也在叶孤城的书房里,见叶孤城看着桌上的拜帖,眼中透出悲悯之色,忍不住好奇地抢了帖子来读。
他将这一句话翻来覆去读了十几遍,直读得苦了脸,眉心也绕成一个死结。
“城主可是要应下凌鸿的战书?”
“自然——”
“不行。”
陆小凤闻声回首,正看到一人踏进房门:“西门吹雪?”
叶孤城看着闯进来的白衣少年,高高扬起眉头:“现下是申时五刻,西门庄主应当在书房读书。”
西门吹雪对叶孤城的打趣充耳不闻,径直走到书桌前,愠怒地俯视着较自己年长许多的男人:“城主竟如此不爱惜自己持剑的手臂?”
叶孤城并未起身,也不曾斥责少年的无礼,他隔着冰冷雪白的剑鞘轻抚他的剑,言语间颇有些感慨:“我毕竟还是名剑客,此等光明正大的挑战,岂有不应之理。”
西门吹雪语气生硬道:“既然此人要光明正大挑战你,自然不能趁人之危。”
陆小凤虽不清楚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但听出西门吹雪有意将叶孤城与凌鸿的决斗推迟,也忙不迭从旁附和:“正是这个道理,江湖约战讲求公平公正,倘若城主身体不便,理应告知对方改换日期。”
叶孤城垂眸道:“我已叨扰西门庄主许久,不日便要启程上京,此间事情本该早早了断。”
陆小凤还想再劝,只见眼前白影一闪,西门吹雪已经从他手中将战帖拿到手上。
“这座宅子里剑术超群的剑客,并不止叶城主一人。”
十三、凡尘
陆小凤直到走出梅院的时候也没完全搞明白,叶孤城与凌鸿的决战,怎么就稀里糊涂成了西门吹雪与凌鸿的决战。
他白费了许多口舌,只是让事件的主角从他的一个朋友变成了另一个朋友。陆小凤挫败地摸了摸鼻子,决定不再打扰这些自说自话的剑客,转而从其他方面下手,来阻止这场本不该有的比试。
但任凭陆小凤问遍了与他熟识的所有花娘,也无人知道凌鸿的下落。
陆小凤坐在怡红楼头牌云浅浅的闺房里唉声叹气,在美人的温声细语下喝了几壶酒,挠掉几把头发,时间终于还是到了第二日的酉时末。
落马坡是开封城南几里外的一个小丘,坡上有一棵老柳树,坡下有条不深不浅的小河。眼下柳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干像枯瘦的手指伸向天空,河水结了冰,又被落雪层层遮盖。
在寂静、萧杀的雪地里,有三人策马沿河岸一路走来。
西门吹雪当先勒马,抱着长剑跳下地,倚在柳树上闭目养神。
随后跟来的陆小凤原本还想劝他,却分明感到少年白衣下暗涌的战意,顿时哑了声音,只能站在一旁继续叹气。
叶孤城负手走到他身边,道:“你们习武之人不是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陆小凤叹道:“我哪里在担忧西门吹雪的性命,分明是担忧与他决斗那人的性命。”
叶孤城淡淡道:“亦是对方的命数罢了。”
过不多时,凌鸿踏着城内打更的梆子声,自夜色中缓缓显出身影。
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土丘,朝叶孤城抱拳行礼:“不才凌鸿顿首,闻君剑法通神,愿与君一决生死。”
一直倚靠在树下的西门吹雪忽然动了,他踏前一步与叶孤城错身,右手举剑当胸:“且与我一战。”
凌鸿起初一愣,旋即放声大笑:“哈!叶孤城自诩剑术高绝,竟不敢亲自应战吗?”
西门吹雪的神色并无丝毫改变,雪白的衣袂映照着月光,仿佛一尊冰雕雪砌的塑像:“若你无法胜我,自然胜不得叶孤城。”
凌鸿越过他看向叶孤城,眼见后者只站在少年身后不说话,眸光骤然一凝,猛地拔刀朝西门吹雪头顶劈下。
“好好好!我便来领教你的剑法!”
她使的刀不是江湖人常用的弯刀或环刀,而是刀身狭窄的长刀,劈斩时裹挟着破空声,有万钧之势;与刀法匹配的轻功则以灵动见长,出刀时身形飘忽不定,令对手难以捉摸。
就连陆小凤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走了眼,凌鸿此人若非一心报仇,确实是位好刀客。
西门吹雪甚至一度落入下风。他的年纪与江湖经验尚浅,剑法走的又是迅疾厚重的路子,遇到这种神出鬼没的快刀,招式便如同打在棉花团上无处着力。
可随着两人互相拆了数招,西门吹雪的剑却渐渐轻盈起来,他眼中对手的动作变得缓慢,一招一式都清晰地看在眼底。
西门吹雪的眼睛越来越明亮,纵使天上的月光也掩不住他眼中迸射的神光。
叶孤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清冷的凤眼也染上一丝灼热:“剑道如晦,而今既白。”
他话音未落,两道身影在半空中一触及分,半截断刃倒飞出去,明晃晃地插在雪地里。
西门吹雪落在叶孤城与陆小凤面前,衣袖被剖开一尺多长的口子;不远处凌鸿握着断刀站在雪地里,身体随着寒风晃了晃,僵硬地朝前跌倒。
陆小凤暗道一声不好,紧跟着飞身掠去,伸手探凌鸿的鼻息。
片刻后他叹着气站起身,有些惆怅地看向西门吹雪:“你何苦对一个女人下杀手?”
西门吹雪似乎没听出陆小凤话中的惆怅,专心抖去剑身上沾到的血:“从她递上战书时起,便只是一个武人,并不是一个女人。”
他留下这句话,就不再理会陆小凤或叶孤城,独自一人纵马离去了。
陆小凤走到叶孤城身边,他的眉毛与眼角皱在一起,似乎被莫大的难题困扰着:“江湖人常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城主觉得他们说的对是不对?”
叶孤城注视着那具被埋没在积雪中的尸体,又平静地移开眼:“不过求仁得仁而已,你若实在想不通,不如我请你喝一壶酒,抛却这些烦恼。”
钱家的波澜也随着凌鸿的死归于平静,可笑钱有德与钱有才兄弟二人机关算尽,万贯家财最终落于他人之手。
钱有寿戴上了紫金冠,穿上了兔毛袄子与缎面长裤,如今他不再是舞伎的儿子,而是成为钱府名正言顺的少爷与少东家。
陆小凤坐在茶馆二楼,远远望着白云城的马车停在钱府门前,锦衣玉带的钱少爷亲自出门迎接,白云城主披着那条白孔雀羽织锦裘,在众人拥蔟下踏进金碧辉煌的兽首门。
他似乎想通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通。
一阵北风吹过,刮得半空的布幡乱飞,风停时,茶馆靠窗的位置上已经空无一人。
午后日头正好,叶孤城随意披了件外衣,站在案桌前执笔作画,大块的墨色在宣纸上晕开,化做乱石与虬结的树干,而后笔锋微挑,便又勾勒出满树白梅。
明亮的日光自疏落的窗格间洒落在他身上,愈发显得他出尘脱俗,不似凡间人物。
陆小凤醉醺醺的闯进屋子,猛地撞见这种景象,心神俱为光辉所摄,恍惚中竟记不起自己为何来到此地。
他屏息看着被光晕模糊了身形的男人,说话时也带着酒气:“城主并不像我认识的其他剑客。”
陆小凤认识许多用剑的人。
一位好剑客如西门吹雪,大抵是痴的,他们废寝忘食地投身“剑”中,追寻心目中的大道;但叶孤城却十分清醒,他品茶、绘画,甚至还与人做生意。
叶孤城换了支紫毫笔,想为这幅寒梅图提一句诗,一时又找不到好的,索性撂下笔,抬头看向陆小凤:“世间万物皆从其道,万道同归,方是剑心通明。”
陆小凤不用剑,也领悟不到叶孤城所说的大道与剑心,可他领悟到的其他东西,足够他站在叶孤城的书房里,向对方寻求一个答案。
“叶城主,我有一事不明。”
“何事?”
“玉如烟与钱有才勾结,诱骗钱有德谋害亲父性命,是真的还是假的?”
难道钱家的案子竟是冤案?
如果当真如此,陆小凤为何不去府衙门前击鼓?可如果衙门不曾错判,陆小凤又为何有此一问?
叶孤城显然也是这样想,因此只将陆小凤的话当作顽笑:“如今证据俱全,她与钱家又有血海深仇,你怎会觉得此事有假?”
陆小凤道:“倘若她真要揭发钱有才,为何不在死前将这事说出来?此外——那日在怡红楼中,凌鸿曾私下请我助她潜入监牢,送假死药予玉如烟。既然她们已计划好逃跑,玉如烟怎会服毒自戕?凌鸿又怎会舍命约战?”
他显然醉得不轻,才会将这些秘密都摊开来,又要为此向叶孤城讨个说法。
叶孤城也未曾猜到以凌鸿的脾性,竟会将此等大事托付于一介生人;或许他已经猜到凌鸿会找上陆小凤,然而未曾料到陆小凤会将此事不加掩饰的说出来。
但如果陆小凤仅仅想要一个答案,却不困难。
“杀人偿命,岂非天经地义?”
陆小凤顿时哑口无言。
只是他这人有个毛病,往好里说是喜欢刨根究底,往坏里说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紧盯着叶孤城,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玉如烟许是该死,却不该被凌鸿杀死。”
叶孤城一哂:“如果玉如烟真心爱慕钱有才呢?”
陆小凤像金鱼一样张大了嘴,下巴开开合合几次却没能成功说出一个字,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叶孤城拿起放在桌角的茶杯,随意的喝了口凉茶润喉。
“姚红玉假扮玉如烟与钱家人接触,意外对钱有才情愫暗生,甚至甘愿为此放弃她的仇恨……凌鸿本是姚老夫人的遗腹子,坠崖当日与姚红玉一齐被罗刹刀文眉所救,又因根骨上佳得文眉传授刀法,她从懂事起便被她的亲姐教导着憎恨钱家,全心全意为此而活,又如何能容忍姚红玉因一己之私放走钱如海的嫡子——心无杂念者不仁,执念炽盛者生魔。”
桌案上墨迹未干的画纸被窗缝里漏进的寒风卷起,落在地上污了梅花。
陆小凤闭了闭眼,横下心来问:“那瓶假死药是真是假?”
叶孤城不答反问:“真药假药又有何区别?”
陆小凤猛地踢开一张凳子,瓮声瓮气地说:“你救了酒楼的店小二,我本以为你是个好人。”
叶孤城面色不变:“陆小凤,我曾告诫过你,人心难测。”
陆小凤的娃娃脸涨成猪肝色,瞪了叶孤城半晌,才十分夸张地叹了口气:“如今我可算明白了。”
“什么?”
“为什么叶城主比西门吹雪那个棺材脸有人味儿的多,可我偏偏觉得他更平易近人——因为西门吹雪面上不笑,心里却会笑,城主面上带笑,心里却不笑。”
叶孤城几不可见地扯了扯嘴角:“白云城主从来同英雄侠士无缘,你这样的风流浪子,委实不该结交此等人。”
陆小凤晃了晃他的脑袋,他在来之前已经喝了不少酒,如今有了六七分醉意,再看着叶孤城,倒像是天边缥缈的白云了。
“若当日西门吹雪未替你应下战书,城主可会应战?”
“我也曾说过,此事我无不应之理。”
陆小凤又摇摇头,歪歪扭扭地朝叶孤城行了一礼:“我本想找城主讨一壶酒,可惜今日吃多了酒,再喝不下城主的酒了。”
他这句话说得糊涂,说完后就毫不留恋地转身往外走。
叶孤城面上无喜无悲,看着陆小凤从他的屋子里走出去。
陆小凤的人已经离开院子,声音却穿透喧嚣的寒风远远传来——
“改日我或许又想喝酒,那时我再叫上西门吹雪,去南海喝白云城的好酒。”
十四、歧路
江湖上无论大小门派,俱将心法与招式视作开宗立派之本,非本门弟子不得修习,偷学武功亦是武林大忌。
是以叶孤城在西门府上借宿半月余,除一次被黄昆拉去园中赏梅,误打误撞遇见西门吹雪外,其余时间皆远远离开府内花园,以示避嫌之意。
西门府的花园里只有梅树,树上只开白色的梅花,举目望去白茫茫的不知是雪花还是梅花,风中若隐若现的冷香令人心旷神怡,也反映出此地主人纯粹的心境。
叶孤城站在梅树下,负手看着不远处的一小片空地。
西门吹雪在空地上练剑,他的剑法数日来又有长进,枝头的落花与地上的积雪被剑气卷起,在清晨的日光里灿然生辉,似乎昭示着此子未来将如曜日当空,不可限量。
风中忽然响起龙吟声,西门吹雪手中的长剑吐出一道白亮剑气,将地面的积雪一扫而空;少年平地跃起三丈有余,鞋底踏上树干尽头的细枝,刹那间刺出七剑,雪白的衣摆被寒风鼓起,像一只白色的鹰。
他脚尖轻点树梢,又拧身俯冲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叶孤城,逼近男人眼前时收起去势,稳稳站在雪地上。
叶孤城从树顶收回目光,注视少年凌厉的眉目,眼中露出和煦的笑意。
“我打扰庄主了?”
“不曾。”
西门吹雪反手收起剑,他本身就是个惜字如金的性子,恨不得将十句话说成两个字。
叶孤城看了西门吹雪腰间的长剑一眼,有些惋惜地感叹:“她是个好对手。”
西门吹雪沉下脸色:“她一心求死,辱没了我的剑。”
叶孤城微微颔首:“我欠庄主一回。”
少年的右手搭住剑柄,眼中似是迸出火光,苍白的面孔也浮起几丝红晕:“城主可否与我一战?”
叶孤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我肩伤未愈,不能与你比试。”
西门吹雪自然知道叶孤城肩头有伤,那伤还是他亲自看的诊抓的药,亲口嘱咐了病人多久才能重新拿起剑。
既然无剑可论,他本应当继续磨练剑招,或者回到书房里继续研读剑谱,却鬼使神差地问:“城主可还有茶?”
叶孤城再次拒绝了西门吹雪的请求:“我带来的茶叶已经用尽,剩下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今日前来,便是与庄主辞行。”
西门吹雪两颊的薄红退去,罕有表情的脸上也显出一丝不悦:“你要去哪里?”
“我原本要去的地方。”叶孤城说,又接着解释道,“我此番前来中原是要了结一些俗务,如今已在这里耽误了许多时日,唯恐迟则生变。”
西门吹雪问:“我何时能见识城主的剑?”
“只要你不放弃你的剑,我们总有一日将重新遇见,到那时,我便应你今日这一战。”叶孤城肃然许诺,又放缓了语气劝说道,“只是剑道之路阻且孤,你实在应该结识几个朋友。”
西门吹雪不置可否,一双眼盯在面前的男人身上:“我已结识城主。”
“我并非中原人,也不会在此地久留。”
“你迟早会再回到这里。”
西门吹雪也学着叶孤城的样子慢慢地说,黝黑的眼珠里闪烁着奇异的光。他的语气坚定,与其说是对未来的预见,更像是不谙世事的孩童,任性的要让希望成真。
叶孤城有些想笑,白云城主早就过了相信愿望与信念的年纪,但看到这样笃信着的西门吹雪,却不忍令少年的执念落空。
他解开荷包,从里面取出一枚绯色的贝壳。
这两枚胭脂贝原本是一对,其中一枚叶孤城已经连同剑穗送给火场中救出的女孩,剩下这枚则被他放在西门吹雪手上。
贝壳被苍白的手掌衬得愈发红艳,像一瓣开在雪地里的红梅。
“日后你拿它来南海,所求诸事,白云城皆无不允。”
“若我无所求呢?”
西门吹雪收拢手指,仍旧不错眼地看着叶孤城,目下不染纤尘,通明澄澈。
【此人心性必定固执单纯,百折不回。】
叶孤城终于还是笑了。
“倘若如此,我便再请你喝一杯茶。”
从京城出发,望西走几十里的山脚下,有一间供人歇脚的茶棚。
年关将近,官道上往来的车马较平日少了许多,再加上近几日连降大雪,更是罕见行人。眼看天色渐暗,也未赚到一个铜板,经营茶棚的小老儿便打算早早收起摊子,回到家里烤火。
他刚刚拿起铜水壶,就听见驮马的铃铛声,一架马车从官道尽头显出轮廓。马车看轮廓像是京中贵人的车架,四壁包裹着银白色锦缎,由两匹通体雪白的大宛马拉着,在雪中飞驰而去。
马车在山路上疾驰,车内的乘客却丝毫不觉颠簸,铜胎鎏金的海棠竹叶炉里烧着银丝炭,将车厢烘得温暖如春。
车厢地板上固定着一张梨花木的兽首四方矮几,桌面上棋盘黑白双色交错,黑者小胜白者一子。
黄昆收回落子的手指,朝叶孤城道了声承让:“叶兄棋艺实在了得,若是小弟今日再不赢一局,只怕往后都没有机会了。”
叶孤城不理会他的炫耀,动手将棋子一颗颗拣回瓷罐:“千里搭长亭,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黄昆听出对方话中的辞别之意,顺杆子问道:“叶兄给西门吹雪那小子都送了饯别礼,可要送我什么?”
他这话只是玩笑,叶孤城却当真俯身从马车暗格里取出一本账册和一封信。
“钱家除明面上的生意外,暗中还有另两笔买卖。其一是在自贡一带开挖盐井,假借贩粮的名义,与人合伙贩卖私盐;其二是借海运之便,用这笔生意得到的钱款从海外购置兵器。”
“……叶兄为何给我这个?”
“阁下前路坎坷,务必保重。”
他话音刚落,门外拉车的白马嘶鸣一声,踢踏着步子停了下来。
黄昆脑中灵光一闪,伸手掀起身边的窗帘朝车外看去。
官道旁的荒地上也停着一架马车,车架与驮马都与驿站中租借的车马仿佛,灰突突的十分不起眼。
马车外站着一个面白无须、作书童打扮的少年。他焦急地在原地徘徊,似乎在等待什么,哪怕车外下着大雪,犹不肯进到车厢里躲避片刻。
他的靴裤早被雪水浸湿,脚下的雪地也化开一片,露出潮湿的泥土,显然已经在此等了不短的一阵子。
黄昆的神色有须臾恍惚,又很快回过神来,朝对方挥了挥手:“重喜。”
他的喊声不大,那书童却敏锐地听到这声呼唤,迫不及待地寻找声音的源头。
待看清对面马车里掀开窗帘的人,他立刻尖着嗓子叫起来:“三——三少爷,您可算是平安回来了!”
黄昆挤开坐在门帘外的叶七,大笑着从车上跳下地:“你家主子福大命大,自有贵人相助。”
重喜已经跌跌撞撞扑上前,将他的主子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未看几眼就红了眼眶,然后哇的一声大哭出声。
他哭得实属惊天地泣鬼神,见者伤心闻者流泪,就连叶孤城这样很少好奇的人,也忍不住掀起帘子往外瞧了几眼。
黄昆好气又好笑,余光见到叶孤城在一旁看着,又觉得有些丢脸,加重语气呵斥道:“还不快闭嘴!叶城主身份尊贵,可听不得你鬼哭狼嚎。”
重喜立刻闭紧嘴巴,只是鼻子仍旧在抽抽搭搭,还没忍住打了个嗝。
叶孤城从这主仆二人身上收回目光,放下手中的帘子:“向前行十里,乃是京畿重地,恕叶某不远送。”
驾车的叶七扯紧缰绳,赶着白马调转车头。
“叶兄。”青年扬声叫住叶孤城的马车,向车帘后若隐若现的身影深深一揖,“黄某曾得到一把好剑,若此去幸而不死,愿以此为赠仪。”
他的声音被北风卷入飞雪里,少顷,一道沉稳且温敦的声音自雪白的锦帘后传出:“我救你,并非为了一柄剑。”
青年仍旧恭敬地俯首:“宝剑有灵,不堪庸主,唯以遗君耳。”
这次无人作答,青年耳中听得辘辘声远去,终于抬首时,高大的白色马车已杳然无踪,郊野四顾无人,止余雪地里几道车辙。
雪下得愈发大了。
癸未年末,紫微星黯,月食荧惑,乃祸乱之始。
正月初八,当朝左都御史参太子旭贩卖私盐,暗蓄府兵,圣人震怒,废太子为庶人,连坐者数百。
二月,孙皇后薨,圣人大恸,病体日渐沉疴。
三月,先帝乘龙,新皇践祚,乃大赦天下。
四月,一只木匣放在白云城主案头。
匣内置一窄剑,剑锋一尺三寸,碧玉为鞘,其锋清幽,照人留影,如寒玉冷泉。
剑身通体无多余纹饰,唯独剑柄下方镌刻三字篆文:
青山笑。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当如是。
“好剑。”
番外、一枝春
精面半斤,细白糖二两,猪油二两半,鸡蛋一枚。
面粉与白糖先用网子筛过,加入猪油鸡蛋拌匀,下手分成大小相同的剂子,滚圆后按平,再刷一层蛋液上色。
西门吹雪对照着书中的步骤,先将面粉揉成面胚,再将面胚压出酥饼的雏形,然后将酥饼表面均匀刷满蛋液……如同幼时照着剑谱秘籍练习挥剑般一丝不苟。
烤炉下面的柴火烧得正旺,隔着厚实的炉壁都能感受到内部的热力。他将这一盘点心送进炉子,耐心等着最后的成品出炉。
灶房外日头已升的很高,冬天温暖却不至炽热的阳光铺开在雪地上,晶莹剔透的,将平日清冷的庄子也衬出些人气。
万梅山庄地处塞外,每年下雪的日子较中原更多些,但到第一场春雨降临时,庄子上便会开满了鲜花。
庄子的主人对天气并无好恶,然而在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冬季后,他对春天、以及某个温暖如春的远方隐隐有些期待了。
许是因着身为南方人的缘故,叶孤城嗜甜。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嗜好在平时尚不明显,但西门吹雪在开封的别院里恰好有个出色的点心师傅,于是每当厨房做了甜点心时,叶孤城都要多吃几块。
西门吹雪起先只做不知,后来某天他与叶孤城讨论剑谱,正谈到酣畅处,却见到对方停下来吃核桃酥,忍不住出言斥责。
“习武之人,怎能贪图口腹之欲。”
“知五味,识六欲,通七情,此乃人之常情。”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圣人为腹不为目,去彼取此矣。”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庄主退避红尘,则飞沙迷眼;断绝情欲,则嗔痴乱心。”
“强词夺理。”
“若你心中不畏惧欲望,为何又避之如蛇蝎?”
“若不抛却外物,怎可坚守本心?本心既移,则剑道荒废。”
“出世入世,方得本心,在你成为剑前,首先要成为人。”
叶孤城正襟危坐,庄重得似乎在辩经论道,半敛的凤目中却分明闪过狡黠的神采。
假如任何人与叶孤城熟识了,便会发觉他是个极恶劣的人。
这种恶劣与陆小凤又不同。
陆小凤的恶劣之处,在于他行事放荡不羁,这种不羁与西门吹雪自幼所受到的教导全然相悖,令他总想见到那荒唐的家伙吃瘪碰壁,乃至于亲自动手来完成此事。
而叶孤城之所以恶劣,则因为他总是理正词直地捉弄人,并颇以此为乐。
西门吹雪鲜少能在言语方面胜过叶孤城,不禁有些憋屈,又有些恼火。
他抬起头想与对方理论,却为眼前所见一幕生出半刻怔忪。
叶孤城坐的位置毗邻窗口,椅背后面摆着一只半人多高的青花瓷瓶,瓶内插了两支清晨刚刚折下的梅花。
此刻男人闲适地倚在桌边,白衣鸦发,面如冠玉,目似朗星,衬着身后的白梅,令人骤然生出惊心动魄之感。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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