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参王谷》——说说在东北深山老林里挖参的故事

  (29)
  
  刘权愣了一下,随即飞快地把断掉的部分藏在手心里,然后挪了个地方,把三根草香插好。同时飞快地向身后瞟了一眼,正和我的目光相遇,他表情马上有点尴尬,赶紧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不要声张。
  
  因为我的位置离刘权最近,所以清楚地看见了这一幕,所幸其他兄弟并没留意到。
  
  刘权站起身来,招呼大家赶快动手平地场子,就是把选好的宿营地上面长的野草和小灌木丛清理掉,大树倒不必去理会,然后把露出的地面收拾平整,准备搭建戗子(窝棚)。
  
  刘权给大家分配好任务,让李叔监督,便独自一人出去“观山景”了,就是察看山形地势,凭借经验判断哪里会有参,确定第二天放山的山场。
  
  既然要平地场子,我和韩松便从背囊里拿出早就预备下的镰刀头子,四处寻找合适粗细的棍子准备做临时的刀把儿,不管是打猎还是放山,这都是必备的工具。
  
  此得一提的是:这种镰刀跟普通砍柴的不一样,刀头比普通的更加窄,也更加修长,这是专门用来割小灌木和野草的,把我们称这种镰刀为草镰。用法也完全不同,不是小把一小把地割,而是装上个长长的把儿,人站在茂密的草棵子前面,把草镰抡起来,一抡就是一大片,特别痛快!但要是碰上稍粗点儿的小树棵子,这草镰可就无能为力了。
  
  当我们俩好不容易安装好刀把回来时,却惊奇地发现:虎头和另外几个弟兄已经清理出好大一块地方了,搭五六个戗子都绰绰有余,再看地上堆积的小树棵子,有的居然跟镰刀把子差不多粗细,竟也被齐刷刷砍断了,显然是用斧子砍的。
  
  韩松笑道:“哟,你们手脚够麻利的呀!难道把斧子也背上山了?我可真服了你们,这么大老远的,也不嫌沉得慌!”
  
  虎头咧嘴笑道:“没带斧子,是用这个!”说着举起手中的小铁锨给我们看。
  
  那小铁锨我倒是有印象,从进山起就一直挂在他们腰里,只有二尺来长,装了个很短的小木头把儿,看着就不像能用来干活的东西。
  
  韩松惊讶道:“铁锨也能砍树?虎头你别逗了!”
  
  虎头笑道:“不信?好,松子你瞪大眼睛看好了啊!”说着走到一根刀把儿粗细的小树跟前,挥起铁锨往下一砍,那小树就啪地断了,跟切块脆萝卜似的!他又转身一抡,一大片草棵子就齐刷刷地倒下了。
  
  我和韩松都看得目瞪口呆,赶忙上前去看那小铁锨,这才发现原来锨头的两侧和正面都开了刃,锋利得跟刀子一样,难怪会有这样的威力。
  
  韩松看得爱不释手,问道:“你们这铁锨是在哪儿买的?还真好使!”
  
  虎头笑道:“只怕你上哪儿都买不着。这个呀,可是军用的,还是洋货!也就咱们把头本事大,换了别人上哪儿弄去?”说着拿过铁锨,继续去清理地上的树茬子去了。
  
  韩松看着我,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说:“连铁锨都有军用的?还他妈是洋货?”
  
  我拍了拍肩上的三八大盖儿,苦笑道:“人家可不是一般人呢,这不,连三八大盖儿都在这儿了,一把军用铁锨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咱俩这破草镰还是麻溜儿收起来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刘权也观山景回来了,带着大家在刚清理出来的空地上点起两个大火堆,借着火光搭建戗子。戗子通常有两种:一种类似于小木屋,搭起来很费事,但容量大,可以容纳很多人;另一种则类似于帐篷,搭建非常简易,但每个最多只能容纳三四个人。
  
  我们搭的是第二种,方法很简单:把三根手臂粗细的长木杆搭在一起,用新鲜的楸树皮一绑,成为一个三角形的主框架,用大石块抵住三个杆子脚,防止垮塌,再搭上油布防雨就成了。为了防潮,窝棚里面也用油布铺着,每人分一张狍子皮作褥子,就算天气再冷也不怕了。
  
  其实最原始的搭法是用桦树皮防雨的,但桦树皮剥起来麻烦,又容易漏雨,所以刘权特意带了油布来。
  
  我们一共搭了六个戗子,除了刘权跟老王两个人一起住,其他人都是三人一个戗子,我和韩松还有石柱子住在一起。
  
  虽然宿营地是个平台子,但也一样有不少大树,只是不像大林子里那么密集,平地场子时也不可能特意去砍树,一共就只有一块较大的空地还得留着挖炉灶,笼火堆,所以戗子都搭在相对较狭窄的地方,有好几个戗子都挨着树。
  
  我们三个的戗子紧挨着一棵高大的柞树,枝繁叶茂,有两人合抱那么粗。
  
  累了一天,大家正在火堆旁歇息,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独特的鸟叫声:棒槌哥哥!
  
  “是棒槌鸟!”大家神情都很振奋。
  
   刘权趁机鼓励大家说:“哟,好兆头呀!都说有棒槌鸟的地方就有大棒槌,咱们这才刚到,棒槌鸟就叫上了,看来咱们运气不错,这回肯定能抬着大货!”
  
  我拍了韩松一下,指着头顶兴奋道:“好像就在这树上?”
  
  韩松也很高兴,笑道:“是啊,就在树上。你听,棒槌哥哥,棒槌哥哥……”
  
  石柱子诧异道:“不对呀,我听说棒槌鸟是在叫‘王干哥’和‘李五’的啊,还有个故事,是这样说的……”
  
  韩松打断他,笑道:“我知道,不就是说有个妈带俩儿子,一个亲的一个后的,哥俩去放山,后的麻达山(迷路)没出来,亲的回家了,当妈的又让他回去找,结果也麻达山了,俩都死林子里边儿了,然后就变成棒槌鸟,互相喊,是不?”
  
  石柱子摸摸脑袋说:“好像是这样说的……原来你知道啊,那咋还说棒槌鸟叫的是棒槌哥哥!”
  
  韩松说:“傻小子,你自己不会听啊?叫一次明明就是四个音儿,跟王干哥和李五有啥关系啊!再说了,那故事才是两三百年的事儿,棒槌鸟都叫多少年了?”
  
  石柱子半信半疑道:“真是四个音儿吗?”
  
  韩松说:“等它再叫,你就随着它一起说王干哥,看是能搭得上,还是剩一个音儿。”
  
  没过多久,棒槌鸟果然又叫了起来。
  
  石柱子认真地听着,嘴里还念着:“王~干~哥~”试了好几次,果然搭不上。他懊恼地说:“怎么会呢?”又向李叔道:“李叔,你觉得棒槌鸟是咋叫的?”
  
  李叔淡淡道:“我从小就听说是王干哥和李五。不过我也不敢把话说死了,有些人闲得慌,爱耍嘴皮子,听个棒槌鸟叫都能听出花儿来!”
  
  韩松面有怒色,蹭一下子站起来。
  
  
  (30)
  
  韩松直瞪着李叔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少他妈阴阳怪气的!”
  
  李叔显然没料到韩松敢跟他这个老资格叫板,愣了一下,见大家都望着自己,马上也不甘示弱,大声道:“说的就是你!怎样?小王八羔子!嘴上连毛都没长齐全,也他妈敢跟我叫板!”
  
  韩松气得眉毛都竖起来,大踏步走过去,一把抓住李叔的领子把他拎了起来,骂道:“老东西,少他妈在这儿倚老卖老!”说着一记老拳狠狠打过去。
  
  李叔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伸手抹了抹嘴角,发现手上有血,登时发了飙,跳起来嚷道:“姓韩的,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打老子?老子今天跟你拼了!”说着一把抄起身边的枪,用枪托子狠狠地朝韩松砸过来。
  
  韩松躲闪不及,枪托子重重地砸在他的肩膀上,这一下子显然很重,疼得他龇牙咧嘴的。韩松怒道:“老家伙,那天我他妈就不该开枪救你,就该让老狼把你叼了去,耳根子还能清静些!”说着扑上去猛地把李叔按倒在地。
  
  两个人随即扭打在一起。
  
  看着他们俩在地上翻来滚去,大家都慌了神,却没一个人敢上去拉架,而此时唯一能主持大局的把头刘权又不在这里,栓子叔急得直跳脚,冲我喊道:“桐子,你还不快去把松子拉起来?”
  
  我抄着双手站在一旁,纹丝儿没动,淡淡说:“哟,我可不敢!松子脾气暴着呢,发起火来可不认人,连我也得一起打。对了,你跟李叔关系不是挺好的么?不如你去拉李叔吧!”
  
  栓子叔当然不敢上去拉,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两个人撕打成这样,如果哪个忽然被外人拉住,就肯定要吃亏,不知道得多挨多少拳脚!在这种情况下,谁会上去拉自己人?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奇怪的一幕:韩松和李叔在地上扭打成一团,我们一大帮子人都站在一旁傻看,没一个人敢上前。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
  
  我们都愣住了,都这时候了,谁这么没心没肺的居然还笑得出来?
  
  地上那两个正掐架的也是一愣,暂停了手上的动作,韩松大声骂道:“哪个孙子啊这是?看热闹看得挺乐呵是吧?”李叔也怒不可遏,骂道:“是哪个小兔崽子?有胆子再笑一个!”说来好笑,平时两个水火不容的人,此时竟站到同一阵线上去了!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安静得出奇。
  
  忽然,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声传来,竟然是小孩子的声音!
  
  这时大成忽然惊恐万分,哆哆嗦嗦地指着远处,断断续续地说:“小孩儿……小孩儿又来了!别追我……求求你别追我了……放过我吧……”说着连滚带爬地逃进最近的一个戗子里去了。
  
  大家赶紧往他指的方向看,却什么都没有。
  
  忽然一阵冷风吹来,我感觉背后有些发凉,一股寒意直钻到骨子里去。大家显然也比我好不了多少,个个都是满脸惊恐,韩松和李叔也顾不上打架,各自从地上爬起来,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远处,却依旧是什么都没看见。
  
  这时,刘权走过来,见大家都傻站在那儿,奇怪道:“都咋地了这是?看啥呢?那边儿饭好了,拿饭吧,开山饭。”
  
  拿是满语吉利的意思。放山期间,吃饭叫做拿饭,休息叫拿蹲儿,抽烟叫拿火,睡觉叫拿觉。
  
  李叔低声把刚才的事说给刘权听,当然,省略了他和韩松打架的事。
  
  刘权听得眉头大皱,转向栓子叔,问道:“栓子,当初你不是给大成立过筷子,已经把那事儿结了么?”
  
  栓子叔也是一脸诧异,小声说:“是啊,应该结了啊……”
  
  刘权不悦道:“那这怎么还跟过来了?你以前不是说拜了个什么师父,学了不少易经八卦民间法术么?要是算卦你算不准也就罢了,可你怎么连个筷子也立不明白!立筷子很难吗?去村里随便找个老太太都比你懂!你倒底会不会啊你?”
  
  栓子叔委屈地说:“按理说应该是弄妥了呀!那天真没出什么大差错啊……要不今晚咱们再想想办法?”
  
  刘权拉下脸,摆手说:“算了吧,要行早行了,哪还能有今天这出!你那两把刷子呀,我看靠不住!先别管那么多了,都拿饭去,今天是第一顿开山饭,山神老把头还等着呢,走吧。对了,虎头你去叫大成,这开山饭可是一个人都不能少。”
  
  吃开山饭前,把头照例要招呼山神老把头吃饭,他双手捧着饭盆,跪下喊道:“山神老把头,吃饭喽,吃好喝好喽!”要面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喊四次,然后每样菜都盛一碗供到老爷府跟前,然后弟兄们才能动筷。
  
  开山饭明显比平时丰盛许多,是炸得香喷喷的咸鱼,和土豆块焖大咸肉片子,份量也比平时多很多,但大家显然都心事重重,没有什么胃口。
  
  草草吃完开山饭,刘权吩咐道:“明天还得起早放山,都早点拿觉。虎头,今晚轮到你们那个戗子放哨,困了就换人,千万别睡着了。记得把火堆看好了,一整宿都得烧得旺旺的,千万不能灭。对了,还有沤烟熏蚊子的那几个小火堆,要是没烟了就赶紧加点青蒿子上去,这么多蚊子和小咬,没烟可不行。行了,都拿觉吧。”
  
  众人答应一声,各自回戗子睡觉。
  
  我躺在戗子里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踏实,所幸一夜无事。
  
  第二天正式开始放山。吃过早饭,拜过山神老把头,刘权便拿出一大把“棒槌锁”,就是两端都坠有铜钱的红绳,给每个人分了几根,又仔细地检查了大家的“索拨棍”。索拨棍是找参的专业工具,一根长长的不剥皮的硬木棍,上面钉有铜钱,绑一条红布。
  
  检查完毕,除了端锅的老王留下做饭外,其他人都拿着索拨棍,跟着把头走。
  
  到了前一天观山景时相中的山场子,把头刘权重申了一遍山规,便开始排棍儿,让大家站成一字横排,两边的边棍儿是最重要的位置,分别由刘权自己和李叔担任,栓子叔在最中间做腰棍儿,其他人都被安排在中间。我的位置靠中间,紧挨着栓子叔,韩松在栓子叔的另一边。
  
  排好棍,大家依照安排好的位置,略拉开距离,大概每两个人之间保持一索拨棍距离。
  
  拉一字横排放山,行话叫“压山”,又叫“赶山”,靠的就是人多,像这样用“人梳”把每片草叶都梳理一遍,搜索过的范围内很难再有遗漏,效率很高。
  
  一切安排妥当,刘权一声令下,大家开始压山。此时谁都不能乱说话,都专心致志地用索拔棍仔细扒拉着草棵子,寻找棒槌。
  
  第一次正八经儿地跟参把式放山,我劲头特别足,兴致勃勃地拿着索拨棍翻找了好一阵子,却一无所获。我有点着急,左右看了看,其他人都安静地在草棵子里扒拉,只能听到索拨棍哗啦哗啦的声音,看来他们也没有什么发现。
  
  我开始觉得有点无趣:这大山上的草五花八门,什么草都找着了,唯独找不着我想找的那种草。
  
  我边找边胡思乱想:找个棒槌真就这么难?
  
  忽然,有人大喊声道:“棒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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