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生涯

    

  
  
   陈惠才在江西求学时,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了在家乡的一个好朋友——刘文枝。
   文枝一家1958年就去了江西的A县,而五八年惠才考取了长沙一个中专学校,两人三年多没见面了,此刻的相遇,真是令惠才喜出望外。
   文枝比惠才大两岁。两人都是完小毕业生,也算是有点文化。在老家时她们白天一起出工,晚上一起教扫盲班,睡也睡在一起,好比亲姐妹一般。
   文枝中等个头,体态亭匀。略园的脸上有一双大而亮的眼睛,一对柳叶眉直插鬓角。头路中分,梳两根长辫子。健康的肤色,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自然美。
   文枝已在A县落户,有了一个两岁的女儿——玲玲。文枝在医院食堂煮饭,丈夫在建筑队上班,与在老家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有了天壤之别。
   一次惠才学校修理教室,放了四天假。惠才每天都去文枝那里玩,除了和文枝聊天也帮照看一下小玲玲。
   一日中午十一点钟上下,惠才和文枝正头并头看一些照片,听到一阵木拖鞋的踢答声,随着这声音走进一个男青年。
   这青年单瘦,中等个头,上穿米色带暗格纺绸衬衣,下着深蓝色东风尼布料的长裤,衣服微微的晃动,显得很是飘逸潇洒。这时只听文枝招呼道:“吕老师,快过来,快过来,你看这里有好多照片,看哪个好看,找个做老婆吧。”
   号称吕老师的人接过照片,看了看,说:“都好看,都好看,只是我没那个福气。”把照片递还文枝,一边说:“这个星期我当中班,十一点钟我就来吃饭。”
   吕老师一直没正眼看旁边的惠才,文枝怕惠才尴尬,对吕老师介绍说:“这是我的老乡,一个村子的,住在两对门。本来她在湖南读中专,三年中专,己经读到第六个学期了,说停办就停办。没有书读了,又不想回乡下,就一个人跑到江西来了……”
  
   吕老师这才转过脸看惠才,憨厚地笑笑。惠才也笑笑,彼此都没讲话。吕老师走后,文枝对惠才说:“这个吕老师是县医院的医生,父母都过世了,一个人赚钱一个人用,条件蛮好。人也蛮好,只好像出身不好……”
   惠才的心好像被东西刺了一下,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虽没和那个吕老师讲过一句话,因了出身不好这一条,在心里似乎拉近了距离。
  谢谢阿仑、一石两位写作高手的关注。
  好可爱的吴小手啊,你的话使我感到快乐。谢谢。同时谢谢午然
  
  倓燚、时燕,见到你们,我好开心。我觉得我变得年轻了。新年快乐。
  谢谢林黑有雅兴来看我的文章。你的要求,我会努力去做,只是不知道是否能如愿以偿。
  新年好运。
  第二天惠才吃过早饭就去了医院。她没有地方可去,只要休息日就往文枝那里跑。这样还可以帮文枝照看一下小玲玲。
   十一点钟,只听见一阵木拖鞋的响声,惠才心里无缘无故有些紧张,低着头一门心思跟玲玲玩。只听那木拖鞋径直朝惠才走来,惠才这才抬起头。四目相对,惠才的脸不由得一阵发烧。她连忙低下头,只听那吕老师搭讪着说:“你来了好久了?”当惠才再一次抬起头时,发现他正看着自己。
  惠才慌乱地说:“没多久。你来吃饭?”吕医师说:“是。”便往厨房走去,找文枝打饭去了。
  
  第三天吕老师见到惠才,一副见到老熟人的样子,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他对惠才说:“等我吃过饭带你去我办公室坐坐。”
  吕老师饭毕便来邀惠才,惠才抱着好奇心就跟着去了。看到办公室门上挂着“内科”二字,心想:他是个内科医师。走进办公室,看到桌上放着一本医学杂志,封面上写了一个“吕”字。惠才问:“你姓这个吕?我还以为你姓木字李呢。”吕老师说:“我姓这个吕,以后你就叫我老吕吧。”惠才说:“怎么好意思这样叫你。” 吕老师说:“没关系的,这样叫更随便。”停停,又道:“你明天还会来吗?”
  惠才答:“来的,明天最后一天放假,后天我就上课了。”
  老吕说:“那明天出去散步吧?我有话对你说。”
  惠才:“有话你现在就讲。”
  吕说:“太多了,一下讲不完。等一下别人就要来上班了,不好讲。”
  他用热忱的眼光望着惠才,惠才尽管有些难为情,但她的确有些喜欢他,便说:“好吧。”
  吕说:“傍晚六点钟我在医院门口等你。”
  文枝下班回家了。惠才把吕医师约她去散步的事告诉文枝,问文枝要不要去。文枝说:“当然要去,这人蛮好的,看他要和你讲些什么。大概他喜欢上你了。”
  惠才说:“你同我去吧,我长这么大还没单独和男的晚上一起走过路,我有点怕。”
  文枝说:“怕什么,只管去。”
  
  六点左右惠才朝医院门口走去。远远地便看到吕呆呆地望着来路,当他发现惠才时,眼睛里闪亮了一下。他换了件浅蓝条纹的纺绸衬衣,还是藏青色东风尼长裤,脚蹬皮鞋,十分精神。
  吕对惠才做了个走的手势,惠才便跟在吕后面走到街上。乘凉的人群刚刚出动,几个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摇着蒲扇,见了吕,像揉皱了的纸一样的脸上露出笑容,吕也不停地向她们打着招呼。
  惠才说:“你认识她们?”吕说:“经常来看病的,熟人,认得。”
  他们慢慢朝河堤走去。定江河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河水一波一波永无休止地荡漾开去。薄薄的夜,习习的晚风,给脸上、手上、衣服上,输送一阵阵的新凉。
  吕默默不语。惠才跟在吕后面,走了一段时间,无话的走路很快使惠才变得紧张起来。惠才再也忍不住了,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吕这才转过身来:“我真的有话跟你讲,我正在想从哪里讲起。我要如实告诉你,我家庭成分是地主。”
  他神情严肃,一副“我不打算骗你,一开始就要把话讲清楚”的样式。惠才听下来,吕是两岁多送给养父母带的。养父母待他不薄,省吃俭用供他读了书。因为有点田地,解放后养父母被划了地主,经不起斗争,双双跳进塘里自杀了。一夜之间吕成了孤儿。
  惠才心中充满对吕的怜恤,还有同病相怜带来的暖意——惠才也出身不好,一直吃出身的亏。
  惠才问:“你现在怎么又有了工作?”
  吕说:“这得感谢抗美援朝。村干部把征兵的名额给了我,让我去前线当炮灰。要我去,我真是巴不得。反正我一个人,亲生父母,养父母,村子屋子都和我无关……”
  吕让村长帮他把年龄报大两岁,很顺利地当上了兵。他读过一年高中,算有文化,部队送他去学医。他们那批新兵正待开赴朝鲜时,因美国佬打了败仗,朝鲜停战。他没能上前线。后来转业,分到县医院,当了一名内科医生。单位领导送他去各地学习,还在北京呆过半年,后来拿到了大专文凭。
  说着说着,河堤上散步的人越来越少,惠才知道该回去了,她无论如何九点钟要回学校,便对吕说:“吕医师我该回去了,还有五里路要走呢!”
  吕说:“好,好。”他们匆匆地往回走着,到了街上,惠才说:“我先走了。”吕停住脚步,木木地站在那里。
  惠才急急地往学校赶去,但心里有所感动,在那个年代,出身不好是让人忌讳的话题,他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定是出于对她的信赖。或者是文枝对吕讲过自已的家庭情况,吕觉得从惠才这儿可以获得理解、宽慰?
  三叶草:后来的事多着呢。慢慢看吧。谢谢。
  
  谢谢时燕的长期关注。有你这个粉丝我不会寂寞。
  谢谢一石叮咛。不累。我爱写。
  谢谢柳姥姥关注。
  下个星期天惠才去找文枝,在文枝那里吃过午饭,在门诊部和吕不不期而遇。吕见到惠才眼神喜悦,而惠才呢,总有点羞涩。这次吕说:“去我的住处看看吧。”
  吕的住房就在门诊部的楼上,一长排单人宿舍中的一间。走进屋里,黄白色杉木板墙壁,散发杉木的清香。一张单人床,上挂雪白蚊帐。右边床头放了一个木架子,架上搁一只棕色皮箱。靠窗摆张书桌,书桌上有几个小铁筒,吕一一打开,里面有花生、瓜子、饼干,吕说:“我不抽烟不喝酒,就是喜欢吃点零食。零食也不是我一个人吃,来了同事大家一起吃。”吕热情地招呼惠才吃东西。
  惠才注意到窗边拉着根绳子,晾着两条花裙子和花衬衣,便问:你来客人了?这花裙花衣都蛮好看呢。吕说:“没来客人,是这楼上的单身护士,几个人住一个房间,衣服晾不下,就晾到我这里来。”惠才想,这人真是个好人。
  稍微耽搁会,惠才要走,吕急急地说:等等,等等,随手递给她一个信封说:“你回去吧。”
  惠才一转身,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原来是张他的照片,四寸半身黑白照,一张英俊的脸呈现在惠才眼前,两眼亲切地看着她,脖子上的灰白格子围巾隐约可见。惠才喜欢得不行,心中的甜蜜像潮水般涌来。
  惠才把吕的照片夹在一本书里,上课时都要偷偷地拿出来看几次,幸福得快要发疯。想想自己年纪轻轻,背井离乡,苦苦求学,在异地他乡居然遇到了一个——对她如此钟情的人。她觉得她再不是一片浮萍了,是个有依有靠的人了。
  
  谢谢@毕明迩 @林黑 @深圳一石 @三叶草阳光。
  继续贴。
  
  
  可是万万没想到,还有不到三个月就要毕业的惠才,被学校下放了。当她看到张榜公布的下放名单上第一个名字就是自己时,突然一阵悸颤,像被什么东西刺中了心脏。
  命运是由什么支配的呢?惠才每次就是差那一点点契机,使她总是与学习、工作无缘。难道她这个品学兼优出类拔萃的学生,硬是不能被社会认可?也许这次要怪她自己过于忠厚天真,学校在下放动员大会上,反复强调要如实填写自己的家庭出身,说出身不由已,道路由自己选择。对出身问题学校是要搞外调的,如果没有如实填写,一旦调查到了,就要开除学籍。
  惠才听信了这话,把自己不光彩的出身如实地填上了。结果她就出现在下放同学名单上第一个。同学们和她本人一样觉得不可思议,全校有名的好学生,所有老师都喜欢的学生,怎么首当其冲轮到下放?当有同学投来异样的目光时,惠才的矜持与尊严都没了。
  其实学校根本没有去外调。惠才的老实害了自己。
  惠才在同学面前没有流一滴眼泪。等天黑了,趁宿舍没人,她拿着一点简单的行李悄悄地离开了学校,她怕有同学老师来安慰她,她有种无脸见人的感觉。
  走过斜坡,走上木桥,悲哀如潮水般涌来,痛苦如恶魔般袭来,似乎有条大蛇在心中翻腾,搅得人痛不欲生。
  晚上的河水显得格外温柔、恬静,她真想纵身跳下,了却此生。可是河水很浅,连水下的石头都清楚可见,跳下去决不会淹死,只有伤筋动骨,她觉得想死也没那么容易啊。
  一个失去家的女孩,能去哪里呢?在绝望中只有去投奔文枝了。
  惠才一路泪都流成了河,急匆匆地跑往文枝家。
  当她见到文枝时,立刻抱着文枝泣不成声。对着文枝,语无伦次地说,我被下放了,我被下发了。文枝先是一楞,然后反应过来,你就是为这事哭呀,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你家里又出了事呢。下放就下放,怕什么,你有手有脚,还怕找不到事做,最坏的打算,了不起又去农村种田。我们什么苦都吃过,什么都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惠才说:“文枝,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啊。再者,我从湖南跑到江西,不是来种田的。要是种田,我宁愿回去。”
  文枝说:“我这里难道不是你落脚的地方?你回得去吗?你父亲饿死了,你妈妈带着弟弟逃跑了。你哥哥打成黑帮分子。你家的房子连好一点的门板都被撬走了。是我哥哥写信告诉我的,我不忍心告诉你。家乡也没有你落脚的地方,不如在这边落脚还好些,这边的人更善良。”
  文枝想了想,好像想到什么,说:“下放的事,还是要告诉吕老师,看他有什么好主意。”
  惠才说:“我是真不想告诉他,怕他看不起人,我们毕竟是初交。”
  文枝说:“要是他能管你,证明他是真心的。他不管你,我们再想办法,你就安心在我这里住下来。”
  第二天傍晚,吕来到文枝家,文枝很热情地打着招呼,一边递上茶水一边说,吕老师在我这里吃晚饭吧,正好我买了条活鲫鱼,鲫鱼煮豆腐蛮好吃的。
  吕说:“我吃过饭了。”
  文枝说:“怎么会就吃过了,真不用客气。”
  吕说:“真吃过了,今晚食堂的油豆腐炒豆芽、荷包辣椒都好吃。”
  文枝高兴地说:“都是我炒的,好吃就好。”文枝又拿起一个苹果,手里的水果刀动得飞快,青红相间的果皮一卷卷耷拉下来。削完后递给吕,说一个出院的病人给了她几个苹果,给你尝尝。吕笑笑接过苹果,文枝又说:“你们聊吧,我去做饭。”
  惠才感激地看着文枝,知道这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她。
  文枝走了。惠才对吕说:“我下放的事文枝告诉你听了?我如今是学习工作都失去机会了,今后的路不知该怎样走。”
  吕脸无表情,说:“出身不好的人难得不下放,慢慢来吧,走一步看一步。”
  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安慰话,但惠才感动了,瞬间伤心的泪水恣意地流淌在脸上。
  惠才说:“我年纪虽不大,苦我吃够了,事也做怕了,唯有书没有读够,总想还读点书。才差两个多月毕业,又被下放了。”
  吕说:“想读书再考学校。”
  惠才说:“谈何容易,像这种半工半读的学校不知哪里还有。这个学校是再进不去了。要钱的学校我连想都不敢想,家里负担不起,要是家中有供我上学的条件,我也不会跑出来。”
  吕说:“ 我倒是没有负担,我可以帮助你。”
  惠才听吕这样一讲,眼睛霎时一亮,难道她真碰到了好人,愿意送她读书?这简直像做梦啊。惠才欢快地说:“你讲的是真话,不是信口开河吧?”
  吕说:“不管你考取什么学校,我送你读书。”
  听了这话,惠才真像在某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摸了一夜,突然看见光明,顿时容光焕发,绝望一扫而光。
  吕走后,惠才把刚才讲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文枝。文枝说我真为你高兴,你碰到了一个贵人,命里有贵人相助。我真不愿意看到你那副痛苦没着落的样子。
  这下可好了,柳暗花明又一村。惠才内心抑制不住的高兴,快乐得像只小鸟,帮着文枝忙东忙西。
  谢谢三叶草的长期关注。
  冬安。
  阿湄,谢谢你的祝福。更谢谢你的意见,对我的写作会有帮助。
  谢谢阿仑的理解。
   这篇文章在若干年前就想写,一直下不了决心。后来觉得整天在心里纠结,不如一吐为快。
   夫妻之间,不一定兴趣相投,走到一起,就是一种缘。为了将这个缘字进行到底,惠才几乎付出了一辈子。个中的艰辛,也许会因我的水平,不能淋漓尽致地表述出来,深感遗憾,但我希望大家和你能喜欢。
   文章比较长。
  
  谢谢阿湄。希望你慢慢地能喜欢。
  问好三叶草。我继续贴。
  
  
  三天,三天没见到吕了,惠才心里难免有些忐忑,对自己说:“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事落到我身上,我是个背时人。”
  第三天下午文枝下班回来,对惠才说:“吕老师托人跟我讲,他送你读书或帮你找工作都可以,但要先结婚。作为他的爱人,他才好帮你出面。更有人提醒他,湖南人骗子多,这女孩子年纪小,人又漂亮,叫他提防上当受骗。”
  这个县城离湖南近,尤其浏阳、平江,步行就能过来。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湖南极左,虚报产量,饿死了很多人。相比之下,江西要比湖南好得多,很多人都往江西跑。刚跑江西的湖南人,在路上看到菜地里的辣椒,都会摘来吃。吃得嘴角流着绿绿的水。被人捉到了,还不无得意地说:“比观音土好吃多了。”饥寒起盗心,的确湖南人在江西做过不少坏事,主要是偷,盗。一次,惠才在厕所看到一首打油诗:“别看小小城,都是湖南人,没有湖南人,班房建不成。”如此说来别人对吕的提醒也算其来有自。
  但惠才还是感到一阵羞辱。惠才又最怕听到结婚二字,十九岁的女孩就要结婚,又是在这种情况下结婚,不如干脆说收留好了。
  惠才说:“我还是回去,死也死在家里。我不愿意过早结婚,我不想让人收留我。”
  文枝说:“吕老师也是好意,他是实心想帮助你。结婚也不是什么坏事,即使你回湖南,也要结婚的。再说吕老师年纪不小了,该结婚了。你不和他结婚,吕老师不会放心送你读书或找工作的,他怕上当呀。江西人对湖南人印象不好,每次开宣判会,我都不好意思参加,那些偷盗、抢劫的十有八九是湖南人,湖南人真作孽,都是被逼的啊……”
  摆在惠才面前的路,只有结婚,结了婚才有可能继续读书,或者工作。当时擅自跑出来,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如今才知道,外面的世界虽大,也不是随便就能容下她的,去与留都落在这两个字上,不结婚又到哪里去?
  
  婚礼安排在一个周末。开个茶话会,桌上摆些喜糖就能对付了。惠才和吕并排站在桌子旁边,医院的职工来了许多,还有住院的病人也来了不少。大家都很开心,唯独高兴不起来的就是这个新娘子,她只想地下有个洞能让她钻进去。
  回到用木板构造的新房里,惠才心跳加快,面红耳赤,她低着头坐在床头如坐针毡,想想左右两边都住着单身男女,他们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生活,而她,从今天起便要过早地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了。尽管这个男人她喜欢,但认识才两个多月,实在还没做好结婚的思想准备。没有人拿棍子用绳子逼着她和他在一起,逼迫她的是一种无形的力量。此刻,惠才仍不知他多少年纪,性情如何,多少钱一个月……她唯一知道他和她一样出身不好,同病相怜,她深信他会对她好的。另外他的长相,也是她喜欢的。何况他还答应送她读书。
  惠才对自己仍是抱着希望,希望今后能考取学校,大学更好,毕业了就和他在一起,一辈子对他好,不离不弃,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用行动来报答他。她只是不想这么快在一起。
  可怜的惠才呆呆地想着心思,几小时一过,就是明天,明天该如何见人?瞥一眼吕,他面壁而睡,没有一丝动静。她本想和他商量,但又不忍心吵醒他,更何况,这木板房深更半夜又如何能讲话。
  最坏的结果是仍去当农民。她想起文枝的话,回湖南当农民,一点出路没有,在这里一边当农民一边考学校,总还有个盼头。她觉得自己先要找个地方落脚,免得住在这医院宿舍,朝夕碰到上下班的工作人员。她怕碰到他们,总觉得自己是别人眼中的寄生虫,这种滋味简直像一个正在行窃的小偷,为门外每一阵经过的脚步声六神无主。
  
  惠才思量了大半夜,迷盹了一会,天就亮了,吕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她站起来,毫不犹豫拿起桌上的笔飞快地写了几个字给吕:“我年纪青青,不想当个寄生虫。我到附近乡下找地方住,当个农民比当个寄生虫要光彩,你说呢?中午我会回来,请等我。”
  惠才拿着毛巾,不敢去水笼头边洗脸,她怕丑,怕碰见人,只梳了下齐耳的短发,就出门了。
  她往县郊的农村走去,有一种慷慨赴义的悲壮。离医院顶多一里路的地方,有个樟树生产队,学校上劳动课时,惠才曾经和同学到这个队的山上为学校砍过毛竹。队长姓黄,是个本分的当地农民,人很随和。黄队长带同学去砍柴时,讲一口本地客家话,是就是嘿,干什么是搞马格,到哪里去,就是到赖(音)子去,同学们听不懂,面面相觑。惠才对这件事印象极深,当时还真没想到,还有第二次来找他。
  
  打听到黄队长的住处,惠才朝那方向走去,正碰到黄队长挑担木桶去挑水。惠才叫了声黄队长,鼓起勇气说:“你还认识我吗?”
  黄队长说:认得,认得,你来砍过毛竹。
  惠才说:“黄队长,我想到你队上落户,来当个江西老表,江西是个好地方。”
  黄队长说:“你一个人?不是开玩笑的吧。”
  惠才说:“当真的,我在这里读书下放了。你放心,不可能有老的少的来,就我一个正劳力。”
  惠才心里的苦只有她自己清楚,但她在别人面前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
  黄队长爽快地说:“好啊,我同意。”
  A县曾闹过一次人瘟,其实是霍乱,死了很多人。有的人一家人都死光光。所以此地需要人手、劳力。
  惠才说:“我想要间房子,今晚就要住过来,还要有个做饭的灶。”
  黄队长倒是个热心人,立刻就带惠才去看房子。
  先走至一个禾坪,阳光从禾坪旁老樟树的浓荫中过筛般地纷纷扬扬洒下来,无声地堕落在地上;经过禾坪,踏上一个用两块麻石垒起的阶梯,有一大门,大门的门板油漆脱落得鱼鳞一般,黄队长打开锁,门吱呀一声朝两边打开。
  黄队长用手指着屋里面说:“这里有几间房,里面两间做了队上的仓库。另两间将门封了,从外面开了个门,一间住了一对兄妹,也是湖南人,两个月前来落户的。还有一间空着,你就住那间吧。”
  黄队长打开那间门锁,一股陈旧的霉味从房里吹出。黄队长将窗子上发黄的报纸撕掉,房里豁亮了许多,一线阳光从木格窗里挤了进来,淌在泥地上。黄队长说:“这是间正房,你看还有楼板,还有一张床,虽不好,但能用,这张桌也能用。你看要不要得?”
  惠才忙说:“要得要得,就住这里吧。”又说:“我想找你借个扫把,还要块烂布,要使劲打扫一下,你看这角角落落的蜘蛛网,都要扫掉。”
  惠才跟着黄队长去拿了扫把、桶子和抹布,就动手打扫起来。
  这一打扫,堂屋里就有了响声。一会走来个年青姑娘,讲着长沙话。姑娘叫李全秀,就是上两个月在这里落户的长沙兄妹中的妹妹,那哥哥叫李全寿。
  打扫完以后,已是正午,阳光猛烈,惠才管不得那么多,又急急地朝医院走去,她想尽快告诉吕,在樟树生产队找到了房子,离医院近,应该是件高兴的事。
  到了医院门诊部,她快步奔上二楼,走至吕的办公室门口,看见吕笑嘻嘻的脸,同时也看到房里有个人正和他讲话。惠才好怕碰到人,又一溜烟地跑了出来,冲到楼下的大门拐角处,没来由就一阵委屈,流下泪来。
  只一会吕便下楼来找她,惠才跟他走回办公室。吕高兴地说:“上午好多同事都想看你,说我找了一个又年轻又漂亮的老婆。”
  惠才脸上一阵发烧,瞬间就被人称为老婆了,觉得老婆二字十分剌耳。她对吕说:“我决定去乡下住,房子搞好了,今晚就要住过去,希望你同我去认识一下地方。”
  吕说:你还没吃饭吧,饭买好了,等你吃了饭同去。
  惠才这才感到了肌肠膔膔,她连早饭都没吃就出门了。她急急地吃罢饭,麻利地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和吕一起拿着东西去樟树生产队,她的住处。
  在路上,惠才问吕,“我到这里来住你不会有意见吧?我想参加队上劳动,赚点工分养活自己,替你减轻负担。我会一边复习功课,你平时要替我多关心一下,有什么学校招考,一定要告诉我听。”
  吕说:“当农民也不错,单位上有我赚钱,农村有你,栽栽种种,还能养点鸡鸭,顶好的。”
  惠才急了:“那你根本没打算让我考学校或帮我找工作?仅仅是说说而?”
  吕说:“这些事都不能急,只能等机会,目前只怕没有学校可考,找工作就更难,到处都在下放。”
  惠才听了这些话,尽管不是滋味,但她知道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他没讲假话。
  
  吕走后,惠才上了趟街,置办了一下生活必需品,一个泥巴炉子就搁在堂屋左边角落一张又长又宽的凳上,看着那坑坑哇哇满身伤痕的板凳,估计是张木工凳,这张凳给惠才带来了许多方便,水桶可以放在木凳的另一头,洗好的菜可以放在木凳这一头,泥巴炉子放在中间,做起饭来十分得心应手。
  惠才站在屋里,四处张望,木格窗子虽不大,但必须要有块窗帘布遮挡,她又急急上街,扯了一块毛蓝布,买了针线,把布的上下底边一缝,再缝上几个撘袢,穿上铁丝,在窗子的两边各钉一枚钉子,把窗帘挂上去,收放都非常自如。堂屋里也扫得干干净净,除了能派上用场的木工凳子和一张破桌子外,没有别的东西,宽敞而豁亮。
  惠才想:我居然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第一次一个人住在一处单独的大屋场里,心里难免有些害怕。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惠才就关上大门,躲在自己的房里,独自坐在桌前,聆听着外面的声响。外面除了有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和蟋蟀的叫声,就再听不到别的声音,慢慢地,日光悄移,惠才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屋里暗了下来,一股脆弱的情感蓦地袭遍她的全身,她真想哭。
  惠才终于听到了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敲窗子的声音。惠才一阵紧张,霍地站起,“谁?是吕吗?”窗外说:“是我。”惠才来不及点灯,借着房间的一点微光,摸索着去开了大门。
  走进房里,惠才立马拿出火柴,点燃了煤油灯,那一穗金黄的火苗照亮了一张含笑的脸。她心下顿时一松。
  
  睡梦中,朦朦胧胧被什么声音吵醒,当她头脑真正清醒后,才分清头顶的楼板上,成群结队的老鼠正在奔跑乱叫,似大部队在那里操练,还有那叫声,温柔温、凄惨、尖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惠才看见吕也被老鼠吵醒,就对他说:“要是每晚都这样,以后睡觉成了个大问题。”
  吕不以为意:“老鼠有什么可怕,明天买些老鼠药放到楼上,保证安静了。”
  一早起来,两人同时望向楼板,可是这楼板尽管陈旧得如老人的脸,但仍是严丝合缝,也没有门,如何能上去放老鼠药?
  惠才说:你晚上要回来啊,这么大的房子,还蛮怕的。
  吕说:“我还真不能经常回来,院里陆续有人下放,我要掌握点动静,万一有个什么不测,也好早想办法。”
  惠才觉得吕讲的话不无道理,他应该保证他的工作,不要因为自己害了他。他若是下放,对自己也没有好处。
  再没讲什么,吕便急急的回单位了。
  问候一石。
  谢谢三叶草的长期关注。
  谢谢你喜欢我的文字,我很开心。也会继续努力。
  春江妹,总算来了,总算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记挂你和书话里那些熟悉的名字。尽管我没有一一回帖。但我喜欢看他们的文章,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新的一年就要来了,你也该歇下来了吧。生命之舟需要轻载,不要太累了。
  谢谢林黑的长期关注,新年快乐。
  问候时燕。新年快乐。
  那天早晨惠才煮了点饭,拌点酱油吃了,就和社员一起出工去了。整日她都和邻居兄妹在一起做事。兄妹俩讲的一口长沙话,使惠才感到特别温暖。哥哥李全寿,二十几岁,长长的脸,端正的五官,中等个头,干干净净的模样。妹妹李全秀苗苗条条,脸有点凹,皮肤干巴暗黄,但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把这些瑕疵都遮掩了。她比惠才大两岁。全秀热情地挽着惠才的胳膊说:你还没种菜,你要菜到我们菜土里去拔,晚上,你到我们那里吃饭,一个人就不要开伙了。惠才望着全秀亮晶晶的眼睛,有一种姐妹般的感觉。
  幸亏有全秀兄妹做邻居,闲时可以在一起讲讲话,白天倒不寂寞。晚上,全秀兄妹认为惠才是新婚,不来串门。
  这是惠才搬来这里住的第二个晚上。一个人住这么大而空旷的地方还是平生第一次。小时,家里虽穷,但一大家人其乐融融,从不觉得孤单害怕。读书时住集体宿舍。如今是一个人守着这么大个空荡荡的屋子,今晚她要和老鼠、孤独、寂寞、黑暗为伴。
  天将黑的时候,惠才不由自主地将堂屋和卧室的每个角落看个清楚,确保没有异样,才关上大门。她还是害怕,连她自己都搞不清,不知是怕人还是怕鬼。
  走进房里,坐在桌前,翻着一本书,这是掩饰恐惧的最佳状态。天慢慢暗下来,几乎全黑了,惠才飞快地点上煤油灯。煤油灯的玻璃罩抹得雪白,一柱橙色的火苗带来了些许生气。但她又怕,她不想别人知道这房里有人住了,便立刻吹灭灯,爬上床,用被单将自己紧紧裹住,睁着眼睛望着楼板。
  在寂静中,听到楼上的老鼠开始活动,撕咬、追逐、尖叫声不绝于耳,她双手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深夜了,瞌睡随即而来,哈欠一个接一个,她咬咬牙,对自己说,它叫它的,我睡我的,只要睡着了就好了。不知什么时候她沉沉睡去。
  在睡梦中,惠才感觉有个人紧挨她躺着,嘴巴对着她的耳朵喋喋不休地讲话。她感到窒息。她想喊叫出来,用尽了全身力气也张不开口,嘴唇犹如两块沉重的钢板被罗丝拧在一起。她想抬手打过去,但手似僵住了一般没了知觉。
  折腾到天麻麻亮,惠才一觉醒来,情景依然在脑海中萦绕。那荒唐的情景,那奇特的人物挥之不去,惠才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顺耳流下的眼泪将枕头泅湿了一片。
  一早起来,惠才想把昨晚的事告诉全秀,但她又不敢讲,一个荒唐的梦,无须如此大惊小怪,她怕全秀笑话她。

  由于头天晚上的遭遇,次日晚惠才紧张得无法入睡,整夜整夜辗转反侧,想合眼的企图被那可怕的一幕抵消了,压制了。她几乎是一整夜的大睁着眼睛盯着楼板,偶尔望向窗子。疲倦已极,眼皮却纹丝不动,眨都不敢眨一下。直到黑夜在曙光的照耀下,点点变稀变淡,室内物什的轮廓渐渐显现,眼皮才像铡刀一样沉重地切落,一下睡了过去。
  阳光透过有痕裂的大门直射进来,落在泥地上,白白亮亮的,惠才在刺眼的光线中醒来。想再去睡一会儿,但想想自己总不能是个恋床的瞌睡虫般的人物,按时起床几乎是责无旁贷。她无精打采,满脸倦容地起床梳洗,心中充满了怨恨。
  自此一到晚上睡觉时间,惠才便如临大敌,她开始恐惧晚上,恐惧黑暗。她又百般安慰自己,一个梦而已,一个噩梦而已,没什么奇怪。然而还是害怕,不能自已。
  一到晚上,惠才擎着灯将四处照一遍,连床底下都不放过,一切正常。如此她才安心在桌前坐下来,四周一遍死静,于是她拿起一本书,有意将书翻得劈啪作响,用来壮胆。
  枯坐确实无情无味,书又看不进,眼睛怎么也不得消停,时不时望向各个角落和床上。她又将灯移至床边的凳子上,想,还是熄灯睡觉吧。只要睡着了就好了,但愿今晚平安无事。
  在她脱鞋上床的那一个瞬间,又本能地感到畏缩。床铺像个黑暗的陷阱。她对自己说:“昨晚通宵没合眼,什么问题都没有。今晚一定好好睡个觉,绝不能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
  吹灭灯后,屋里一片漆黑,顿时感到一种更大的空虚和不安。她又爬起来,点燃灯。油灯不能将一间偌大的屋子照得豁亮、通透,暗处有影子晃动,不行,不行,深更半夜屋里点着一盏孤灯更没安全感。她又将灯熄灭,觉得把自己裹在被窝里更安全。可是又觉得不行,屋里太黑了……三番五次地点灯,熄灯,折腾好几个回合,最后还是决定熄灯睡觉。
  正当她迷迷糊糊入睡,立刻,和那个夜晚一样,感觉有个人睡在她身旁,嘴对着她的耳朵喋喋不休地讲话。惠才仍是不能动弹,不能张口,受尽煎熬,苦不堪言。
  从梦中醒来,惠才伤心得无以复加,哭一阵,半天泣噎不止。她的心脏像遇到攻击的蚌壳紧紧地合拢,血液似乎流不动了。
  神情沮丧的惠才走至窗边,拉开窗帘。从木格窗里望去,天早已大亮,天空湛蓝,晨风拂过树木,树叶婆娑作响。她回过头,无意间望见桌上镜子里的自己,看到的是一个丢魂失魄的憔悴女子,此刻她下定决心,今晚一定要去找吕,把这事告诉他听。
  吃过晚饭,惠才走向通往医院的大路,充其量一里多路,一会儿就走到了。远远地看见吕穿着白色汗衫,白色长裤,木板拖鞋,样子十分悠闲,正和几个男女同事有说有笑,手还不时地比划着,兴致很高。
  惠才像做贼一样心虚,立马打转。她不想他和他的同事看到她一副落魄的样子,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负累。她装了满腹委屈,边往回走边凄凄地哭着,走到家门口,无论如何没有勇气开门进去,便沿着屋檐走到全秀家门前。
  她仔细地抹干眼泪,敲开了全秀家的门。全秀兄妹非常热情地请她坐。惠才说:“全秀,我想请你和我做伴,我一个人住在里面好害怕。”全秀望向哥哥,全寿说:“要得,要得,让全秀和你住,只是你那口子不要紧吧?”惠才说:“他不会回来。”

  吕总是星期日吃了晚饭回来。惠才本以为自己会生气,会愤怒,可是一见面,又不想生他的气了,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喜欢。对着吕,惠才讲话的欲望十分强烈,她对他讲述晚上遇到的事,自己是如何的害怕,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味。更何况梦中她连叫都叫不出来。即使叫出来了,又有谁能听到呢?
  吕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世上哪里有鬼,要是有鬼,医院里一年死那么多人,那活人还能安生?”
  惠才说:“我也懂,世上没有鬼,但我晚上遭遇的事,无法解释。这件事也搞得我无法安生。“
  吕说:“住久了就好了,不要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这么说了一会儿话,吕说:“我该回去了。”
  惠才说:“你还要回去?”
  吕说:“要回去,怕院里有事。”
  惠才说:“院里有事,有值班医生,无须你牵肠挂肚。”
  但吕已从椅子上站起来,头也不回的朝外面走去。
  惠才望着离去的吕,极度的悲伤和茫然使她泪流满脸。
  心想,他这人怎么会这样。她觉得结婚不应该是这样。
  吕每次回来,坐一会,又回到医院。他仍习惯他的单身生活,他每时每刻都离不开他的工作、同事。幸亏惠才有全秀做伴,总算能熬过长夜,也不求他什么。两人相安无事。
  谢谢三叶,2911,漠海飞花,章红,故园遥望的关注。因了你们的关注,我会把惠才的一生写完,不让各位失望。
  正如漠海飞花说的,是怜是爱又是伤吧
  两人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但惠才碰到了一个今古奇观的人的性格,自此就注定了受苦。
  
  故园遥望,有人做伴,那个黑夜人就没来过。真搞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一日,惠才对吕说,你结婚了,应该让你父母知道,我们一起回一趟家吧。
  吕说:“我不去。要去,你一个人去。”吕的养父母在土改中双双自杀身亡,吕对亲生父母则一直怀有怨气。
  惠才说:“你这人真的有些不讲理,多少年了,你还在记恨你的父母。不是没有办法,哪个当父母的愿意把亲生孩子送人,也是为给你一条活路啊。”
  吕说:“我就是不愿意回去。我告诉你怎么走,真想去,只能你一个人去。我们家离县城有二十里路,不通车,靠步行。你在县城下了车,就问去江口的路,到了江口,你就问邓家,江口离邓家两里多路。邓家有我做童养媳的姐姐在那里,她叫吕连菊,能问到的。见到我姐姐后,再要我姐带你去找我父母。”
  惠才把这些记在心里,江口,邓家,吕连菊。第二天就买了早班车票上路了,89公里路,三个多小时就到了。
  一下车,惠才就向路人打听去江口的路。县城通往江口是条很宽阔的大路,看不到山,大路两边是无止境的大丘大丘的水田。田里的禾差不多收割完了,偶尔也能看到没收割完的稻谷,黄湛湛如流苏般在风中摇曳,农民们正挥汗如雨的在那里劳作。这场景,惠才并不陌生。
  八月的太阳仍很毒辣,挂在天空纹丝不动,当惠才走近邓家这个屋场时,脸晒得像熟透了的苹果,嘴里干得要冒烟。
  离屋场不远处,有几棵三个人都抱不住的老樟树。粗大的树身,鼓爆着歪歪扭扭的疤痕。每棵树下都躺着几条水牛或黄牛,它们眯缝着眼睛,悠闲地咀嚼从胃里反刍上来的食物,尾巴时不时甩打着,驱赶骚扰它们的苍蝇、蚊虫。看那模样,此刻是牛们最幸福最享受的时候。
  邓家大屋重重叠叠的门楼像个迷宫,灰色的墙壁和褪色的木门使大屋显得庄严和陈旧,门前杂草丛生,杂草翠绿麻密,直长到大门的门槛边。门楼前鸡狗成群,鸡粪狗屎随地皆是,进出的人们对这些视而不见,走起路来大步流星,而惠才没有这般勇气,低着头仔仔细细地下脚。
  在一个中年妇女的带领下,在大屋其中的一处找到了吕的姐姐。一见面,还真不用介绍,亲骨肉到底很像,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姐姐的颧骨稍高,个子矮小些。惠才告诉她,自己从哪里来,是她的弟媳。吕的姐姐先是愣住,随即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高兴得从心窝里发出响亮的笑声。
  消息就像风一样传了出去,大屋里一下来了好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看西洋景样把惠才团团围住,嘁嘁喳喳议论着。惠才虽听不懂他们讲些什么,但从表情上能看出是在夸她。
  很快,吕的姐姐煮来一碗米粉,上面盖着两个荷包蛋,洁白光滑的蛋白包着完好无损的蛋黄。
  中午,吕的姐姐做了很多菜。杀了只大母鸡,炒出的一大海碗鸡肉芳香四溢。然而鸡肉怎么也吃不动,不要说用筷子,即使是放下矜持,双手用劲,也难撕下一片肉。万一撕下一块,又能看到肉和骨头之间的鲜血,这便又如何吃得下。
  惠才后来发现她们做饭烧菜都用同一只牛五锅,即直径有80公分的大铁锅。煮饭是用木饭甑蒸的,这种饭好吃,香。炒菜也用这只锅,就有些勉为其难了,鸡就是从这大锅里炒出来的,不可能花很多时间把它煮烂。还有猪潲也在这锅里煮。
  姐夫是个极老实的庄稼人。吃饭不上桌,不敢正面看人,惠才始终没能看清姐夫的五官,只留下了一个个头中等黑瘦男人的形象。这个家就靠吕的姐姐里里外外一把手,还要送三个孩子上学。吕的姐姐是比较能干的。
  晚上做饭时,惠才主动坐在灶前帮烧火,烧的杂柴,用一根竹子做的夹子夹着柴火往灶里塞。那晚除了剩下的鸡肉和猪肉外,还炒了长带,就是茄子,炒了丝瓜,他们喊做泥子。吕的姐姐不停地和惠才讲话,可惠才实在难以听懂,勉强听懂她说她比弟弟大十岁。因为听不懂话,彼此很难交流,沉默的时候更多,只是因了茄子叫长带,丝瓜叫泥子两人笑了好一阵。
  说笑间,惠才发现脚背有些刺痒,低头一看,有一条比米粒稍大的黄色小虫子爬在脚背上,黄毛上有几个黑点。惠才立马用棍子把它夹进灶里。可是惠才发现她的小腿也开始痒,火辣辣地还有些痛。她卷起裤管一看,天呐!密密麻麻的油菜籽般大的红点铺了有一公分宽,而且似乎长了脚,还在飞速蔓延。红点飞快地爬过小腿,到了膝盖。惠才吓出了一身冷汗,再不制止,就要到大腿,不知还要爬到哪里为止。后果不堪设想。她忽然想起来时鬼使神差带了支肤轻松软膏,立马起身从袋子里拿出来,打开盖子,从上至下一阵猛涂,一支肤轻松软膏涂完了,也看着红点慢慢消失。
  惠才心有余悸,再不敢坐到灶前烧火了。
  惠才觉得这一天过得特别慢。要方便一次都十分不易,茅坑是用三根树架起的三角形棚子,周围挂着稻草,稻草早被风雨侵蚀得稀稀拉拉,阳光透过稻草投进茅坑,照着粪池里的蛆成坨地蠕动,十分恶心。进门的那一方,用木条订个方形框框,挂着稻草,进到茅坑后,搬过来遮住自己。茅坑搁着两块并不厚实的板子,踩上去一软,感觉时刻都有断裂的可能。方便一次,真要吓出一身汗。还有那成群的狗,一见生人,绝不忽略它们的义务,狂吠不止,一声比一声高,犹如比赛嗓门。
  好容易太阳落山了,夕阳黄黄的光线照在土墙上,惠才站在大门口,看到不远处有个很大的水塘。劳动归来的男男女女都会下到塘里洗脚,洗脸。男的脱掉上衣洗澡,女的在塘里洗头发。劳作之后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头皮,带着汗馊味,倒是油亮乌黑的。惠才又发现家中饮用水也在这塘里挑,只是在塘的另一边。这水塘是死水,可想而知,这塘水有多脏。但此地没有井水,历来如此。难怪喝开水的碗底总有一层灰色的沉淀物。
  惠才有了度日如年的感觉。她好想回家,尽管那是个寂寞的家,但她至少可以放心吃饭,喝水。睡觉有全秀做伴,也不怕。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
  次日吃罢早饭,惠才就缠着吕的姐姐带她去吕的父母家。翻过几个小山丘之后就到了。这也是一片大屋,一家挨一家,地形错综复杂。走至禾坪,就遇上吕的父亲掮把锄头往外走。六十多岁的吕父高大,挺直,略长的脸上五官端正。他穿一件白棉布对襟褂子,长袖整齐地卷至手碗。黑长裤卷到膝盖。虽是个农民,样子很精致。难怪吕说他父亲年轻时长相十分好,别人给他取的绰号叫金菩萨。
  自见到惠才起,他的脸上一直挂着笑,显得很慈祥。惠才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年轻时是个好赌,是个全然不顾家的挖煤人。吕的母亲生了十一胎,因养不活,不是送人就是夭折。生产后得不到休息,不到满月就要下田检田螺换米。一碗田螺肉只能换来一饭碗大米。后来落下了病根,哮喘,整天好像拽着风箱的炉灶,呼哧呼哧直喘气。而脑袋痉挛着,像货郞鼓样不停摇摆。
  当惠才见到吕的母亲时,这个矮小的老太太,有种说不出的心痛。她整天顶着个摇摆不停的脑袋,这似乎也没防碍她什么,养鸡,养鸭,洗衣服做饭忙个不停。一些好东西,预备用来招待客人的东西都放在阁楼上:花生,南瓜干,茄子干,红薯干等等。惠才一进门,只见她摇着个脑袋老是往楼上爬。每爬一次,就抱下一个小坛子。这里面无疑都是吃的。她爬那木楼梯,动作十分敏捷,如猴子上树一般。
  吕的长相偏向母亲,尤其是那鼻子很像,也没父亲那么高大。
  中午桌上也有鸡肉,用牛五锅炒的,香味弥漫着整个灶屋,可吃起来吃不动,双手左右开弓也难以吃成一块肉。
  因家里只有两个老人,屋子扫得很干净。青灰色的地面显得很洁净。两只母鸡下蛋的小箩筐整齐地靠墙摆着,里面稻草垫得整整齐齐,形成一个窝。因下蛋的时间长,稻草被母鸡蹲得有些放光。可那苍蝇就像晚间禾坪里的萤火虫般到处飞舞,喝水的碗只要放一阵子就有几点苍蝇屎在碗边上粘着。
  纠正:1、“手碗”,应是手腕
  2、“惠才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年轻时是个好赌,是个全然不顾家的挖煤人。”应为“惠才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年轻时是个好赌的,全然不顾家的挖煤人。”
  3.“当惠才见到吕的母亲时,这个矮小的老太太,有种说不出的心痛。”应为“当惠才见到吕的母亲,这个矮小的老太太,有种说不出的心痛。”
  吕的母亲兴致很高,说带惠才出去转转。这一转,让惠才看到了两个乡村小孩的命运。那情景就像嵌在惠才的脑子里,几十年都抹不去。
  一个不会走路的小孩坐在一把前面有横杠的竹椅里,睡着了。他嘴上爬满了苍蝇,就像黑黑的一圈胡子。两只眼睛的四个眼角,每一处都爬着几个苍蝇。它们为了争夺最佳位置,不停地蹭来蹭去。还有胸前和裤裆也有不少苍蝇在那里飞飞停停。可怜的小孩睡得那么熟,就像一具小小的僵尸。即使这小孩没睡着,他一双小手又如何打得过从四面八方攻击他的苍蝇啊!
  惠才还看到一个年轻父亲拽着自己五六岁的儿子,小孩的额头上长满了大小不同的红白痱子。那密集程度就像粘了一额头的小沙粒。父亲拿一个锈迹斑斑的瓶盖子,横着在小孩额头上一刮。只见小孩一阵痉挛,嘴巴瘪了几瘪,眼泪掉在胸前,也没哭出声来。瓶盖上有些红白粘稠物,父亲用大拇指和食指刮掉,重来。然后是背上,胳膀上,如法炮制。真是触目惊心。
  惠才想,人的生命真是顽强,在怎样恶劣的环境中也能活下来。
  这里田多劳力少。妇女和小孩都很可怜。女的和男劳力一样下田,做功夫。小孩小时候没人带,长到十三四岁就不读书了,跟着大人下田做事。读书的很少,只知道种田。
  惠才睡在吕的父母床上(不知吕的父母睡在哪里),睡觉时才知道床头放了两只大尿桶。尿有三分之二多。那尿骚味直往鼻子里钻。惠才几乎要窒息。她用毛巾将鼻子嘴巴捂住都不行。她受不了这臭气,痛苦至极。一整晚翻来覆去不知如何是好。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惠才鼓起勇气找到吕的父母说要回去。吕的父亲是个明白人,知道惠才住不习惯,没有勉强。临走时,从鸡笼里抓出一对大白鸡,一公一母,用个竹笼子装好,要惠才带回家。这对白鸡的毛油光闪亮,白得耀眼,没有一点点杂毛,惠才十分喜欢。
  走在大门口,吕的父母满脸失落。惠才都不忍心看他们。吕的母亲不停地念叨,怎么不能多住几天,怎么不能多住几天(惠才知道是这个意思)。
  吕的父母把惠才一直送到江口。三个人站在大路上,迟迟不愿离去。吕的父亲抽着用旧报纸卷的烟,烟气一丝不外露,全部吞进肚里。停了一会,才有像一根线的烟雾从鼻子里溜出来。
  尽管是初次见面,惠才总觉得有着浓浓的亲情。望着吕的母亲一头稀疏的头发在晨风里颤抖,惠才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万分不忍啊,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只得毫不犹豫踏上了回程。
  晨风吹在脸上,让惠才感到很舒服。她时不时看看手里的鸡,匆匆地往县城的车站赶去。
  任远,新年好。万事如意。
  谢谢你的关注。那时,吕的工资比院长的还要高出几块。他的高级衣服是在北京学习那半年买的。小县城还没得买。
  任远,故园遥望,新年好。万事如意。
  谢谢二位的长期关注。谢谢夸奖。“勤能补掘是良训,一分辛苦一分才。”我就是抱着这个宗旨写点琐事给大家看看。也算理向往来吧,因我长期在书话里看各位的文章。
  书话里的各位新年好!给大家拜年。
  liao2911,新年好。心想事成。看到你喜欢看我的文章 ,很开心。我会坚持写完,也想你跟随啊,这对我是个鼓励。我还要谢谢你的关心—— 长长久久写,细细慢慢读,看着这话,就觉得温馨。真好。
  明迩先生,新年好!给您拜年。
  任远,谢谢。近日不能上网,电脑被小朋友霸占了。
  新年好。心想事成。我早就说了,有三叶草,阿姨不会寂寞。谢谢。
  书话,新年好!万事如意。一早起来,看到你的帖子,心中就像灌了蜜。千里迢迢,仍记得我这个老婆子。真的给我带来了幸福,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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