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心情——龙业散文集

  历史不经意的一笔


  三


  侍坐的四子中,子路的年龄最大。此时,他也已年过半百,霜染两鬓了。可是,他也至今一事无成——他迫切需要一展才华的机会。
  人在长期紧张压抑后,若遇极其宽缓放松的情境,其思想极易闪放出火花,其言语极易传达出真情。有了这样的机会,子路一定会说出平时想说而不敢或不便说的话,一展自己的远大志向。
  子路遇事毛躁,沉不住气,是老毛病,为此,曾屡遭夫子的批评,但直到今天,他还是没有彻底改掉。
  “子路率尔而对曰”中,一个“率”字,活灵活现地展示了子路直率急躁的性格、迫不及待的的神态和急于建功的心态。不过,当听到他当仁不让地侃侃而谈时,我们还是由衷地敬佩他——子路不愧为“孔门四科”中“政事”的头号人选,论起治理国家来,头头是道,确实有一套。
  子路开门见山,直接挑明自己施政对象是“千乘之国”——当时的鲁国、卫国、宋国皆属此类中等国家。子路着眼于治理较大诸侯,着力于军国要务,是做治国平天下的大事,的确有大志向、大胸怀和大气魄。
  不仅如此,他还从老师那里继承来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主动地给自己增加压力:“摄乎大国之间”,群狼环伺,环境险恶;“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外有强敌入侵,内有饥荒频仍——这一切,子路都要承担;这一切,子路都要改变。我们不禁赞叹,子路真有强烈的忧患意识、责任意识啊!
  子路自信,有能力,有办法,在三年内根本改变国家的面貌——“使民有勇,且知方也”,老百姓既能抵御强敌,又能遵纪守法。
  孔子并不急于做出评价,他对这位只小自己9岁的弟子,太了解了。
  子路曾走过一段人生的弯路。年轻时,他学坏过,曾要“陵暴”孔子,不想,却被孔子引导教育而成为门下弟子,从此后,他甘做马前卒,为夫子周游列国保驾护航,为孔子思想的实践冲锋陷阵。但是,他有致命的弱点,起点低,底子薄,缺乏为政的经验。要在乱世中处理纷繁复杂的政治事务,他还远不够老道,很欠火候,因此,孔子不免要为他的将来忧虑担心,此时,孔子不会夸奖子路,因为一夸奖,子路就会面带喜色,骄傲自满了。
  孔子未置可否,只是轻轻地付之一笑。在场的人如不细心,不会察觉得到,更难以体会其中的深意。


  历史不经意的一笔



  四

  若按年龄,下一个发言的,该是曾皙了。可是,孔子却点了冉有的名:
  冉求啊,你的想法怎么样?
  列入“孔门四科”中“政事”的另一人,就是冉有。他风华正茂,聪明伶俐,遇事果决,善于机变。他的这些优点,都是子路所不具备的。冉有很会揣摩老师的心理,他既想说真话,又想让老师满意。
  “方六七十,如五六十”,冉有选择的治理对象是,纵横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小国,够谦虚的了吧?可你别忘了,孔门尊崇的圣人里,就有一个以方七十里而王天下的商汤——冉有大概也有所暗示,我志存高远。治理的目标是“足民”,很务实,明摆着是高出子路一筹——着眼于抓经济,改善人民生活,因为仓廪实,才能知礼节。
  冉有比子路谦虚,不过也有谦虚过分之嫌。
  “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至于礼乐嘛,把它留给更有德有才的人吧!要知道,孔子主张礼治,主张礼乐兴邦。冉有如此述志,孔子未作反应,亦属正常。
  最年轻的是公西华,后生可畏,孔子对他也是有所期待的。
  公西赤,你的想法怎么样?
  公西华一脸稚气,态度却是非常虔诚的。入师门不久,成才还需假以时日,不过,志向必须及早立下。
  “非曰能之,愿学焉”——不敢说自己能把国家治理好,可我愿意学好它。这是夫子喜欢听的,也是夫子一以贯之实践的。他说过:“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贵在心诚!《大学》中也有孔子的话:“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
  “宗庙之事,如会同”,公西华施政的重点,既不是子路的军事,也不是冉有的经济,而是礼乐,精神文明建设——这又进了一大步。宗庙祭祀,属“五礼”之首的“吉礼”,意在印证现行统治的合法性,是重要的典礼;会,是诸侯聚会;同,是诸侯共朝天子,它们都属“宾礼”,重在表达对周天子的敬重,显示诸侯在国际事务中地位和影响,因而也很重要。
  “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穿着玄端的礼服,戴着祭礼的礼帽,我愿意做一个小小的礼仪官员。年轻人的志向很远大,事业很神圣,表述起来却很谦虚,很认真。
  一如此前,夫子未表态。
  历史不经意的一笔




  五

  曾皙是曾子的父亲,此时已过而立之年。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番看似平淡的言行举止,竟得到夫子意味深长的高度赞赏: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我赞成曾点的观点啊!
  我们还是回放一下慢镜头:
  听到夫子问及自己志向时,曾皙还在潇洒地弹着琴瑟——每当老师提问和弟子回答后,他都会不失时机地弹上一段,就像当年央视“实话实说”中吉他伴奏的场面,缓解紧张气氛,活跃与会者精神。
  琴瑟的旋律,是那么的悠扬动听,与侍坐对话的环境气氛是那么的和谐一致。
  曾皙的思绪,从容地由刚才还沉浸于其中的幻境中回还,他铿地一声收住了琴弦,轻轻地放下琴瑟,然后,跪直身板,用敬畏的目光试探着夫子,没有直言自己的志向:
  我的想法,不同于三位学长学弟!
  此番话语,虽然谦逊婉转,却又沉着坚定。
  夫子则以和蔼的神情鼓励他,期待弟子的灵光一现:
  说吧,不要有什么忌讳的,大家都是畅所欲言,各言其志嘛!
  老师的鼓励,使曾皙忘却了羞怯和紧张,神采飞扬地描述起自己的理想:
  暮春三月,晴空万里,南风和煦,沂水两岸杨柳依依,水边绿草青青,水流潺湲,波光粼粼。此时,正是一年风景最好时。
  我与五六个衣冠严整的成年朋友,还有五六个束发青衫的少年朋友结伴郊游。大家在沂水畔庄严地祓禊之后,尽情地在绿水清波中游泳嬉戏。然后,迤逦而行,登上祭天祈雨的舞雩台,扬起长长的青丝,任暖风吹拂。接下来,纵目远望洙泗山川,无限风光尽收眼底,心旷神怡,情不自禁地唱起鲁地的乐歌来,歌声清丽悠扬,余音袅袅。
  在温暖的阳光下,在欢快的节奏中,“我们”心满意足,迈着轻盈的步伐,回来了!
  前三个同学言志,都是言之凿凿的,虽然有的人很谦虚。他们或定性,或定量,都概述自己了施政的过程、方法和目标,言简意赅,利落干脆,显然是受过专门的训练的。
  曾皙所述理想,不是他的创造,甚而也不是他的创新。然而,他感受体会之深刻,表述描绘之新颖,还是与孔子的心灵不谋而合的,使老师在冥冥之中感受到,遥远而朦胧的理想境界仿佛就在眼前。也就无怪乎孔子赞叹之声脱口而出了。
  曾皙的表述方式,该是隐喻或象征的吧?他把理想表述得那么清晰真切又那么轻灵飘忽,有似于后世唐宋之人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真是美不胜收又妙不可言。
  如果说前三子是重过程和方法的话,曾皙则是重结果和体验的;如果说前三子是重立足现实,改变现状的话,曾皙则是超越现实,追寻本体。
  曾皙的言行举止和志向理想,无不体现出礼乐精神的熏陶渐染,这正是夫子最看重的。
  “吾与点也”的理想画面,曾出现在上古盛世,将来也许会出现于“克己复礼”实现后的新世界中——孔子曾说过:“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矣。”
  天下归仁,就是目标。“仁”,是对人道德情操的崇高要求;“礼”,是“仁”的外在化、规范化和系统化;“乐”,则是“礼”审美化的表现形式,如此成龙配套,就形成了内外结合、形式和内容统一的礼乐制度。实施“礼治”,可以减缓社会矛盾,降低统治成本,建立起有序的人际关系,从而实现社会的和谐完美。据说,它曾带来了远古文明的辉煌灿烂,造就了泽被当时、留名千古的太平盛世。
  那个时代,孔子曾深情地向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那个时代,许多成语还可印证:尧舜气象,天下大治,垂拱而治,光风霁月、民德归厚……
  那个时代,可用蔡元培先生的话解读:美育代宗教……
  历史不经意的一笔




  六

  侍坐之后,众人离去,可一句“吾与点也”,却萦绕在曾皙的心头,让他久久回味。他颇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也迫切地探寻老师赞叹之因。
  于是,他跟在老师的后面,追根问底:
  “夫三子者之言何如?”曾皙要看出四子言志的高下来。
  “亦各言其志也已矣”,这一次答话,孔子多了“已矣”两字,是“而已,罢了”的意思——大家不过是各自谈了自己的志向罢了。
  那么,老师这话是夸奖大家,还是相反呢?至少是缺少一个高低排序的结论。曾皙还在追问——他总是那样的执着:
  “老师,您为何哂笑子路呢?”曾皙是个细心人,他注意到了微小的细节。
  此时,孔子变成了主角,他如是徐徐道来:
  “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礼治天下,要从我做起,从小事做起。宣传政治主张,就是推销自己的过程,如果宣传的语言不谦让礼貌,你的思想主张再好,人们也不会接受的,货也就卖不出去了。礼无大小,都反映为政者的基本素质。要做个优秀的政治家,就该从小礼节做起,防微杜渐,严格要求。夫子哂笑子路,告诫他明礼节,懂谦让,拘小节。
  我们还可隐隐约约地品出,夫子“哂由”的深层次原因,大概是子路虽大谈治国,却不曾明确探讨礼治,更没有礼乐方面的措施办法。
  “唯求则非邦也与?”——难道冉有要治理的就不是国家了吗?夫子自问自答,反诘语气里有他坚决的肯定,这也是他循循善诱风格的一种体现形式。
  “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与?”——哪见了纵横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地方就不是国家的?小国也是国,治理小国也是平天下的重要基础。孔子肯定冉有,是因为他心中还装着礼乐。
  “唯赤则非邦也与?”孔子又一个自问。
  “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看得出,孔子对年轻的公西华更是肯定的。吉礼、宾礼,诸侯大事;主持仪礼,责任重大;心诚为之,功德无量,前途无量。如果公西华只能做个小相,谁还能做大相了?
  曾皙到现在彻底明白了,老师为何对自己的志向赞赏有加:
  力行礼乐兴邦,重建弦歌盛世,那是夫子毕生奋斗追求的理想,那是他心中遥远的彼岸世界!
  老师,在那雪花飘飞的日子


  浓浓的乌云正在酝酿着一轮雪情。
  宾馆里,与阔别多年的儿时伙伴重逢,自然少不了酣饮和彻夜长谈。回忆遥远的青葱时光,把每一个同学陈年旧事都翻出来,眼前又浮现了当年嬉戏、玩笑、误会甚至的场面。回味往事,让人温暖如春,让人愉快轻松。
  然而,一提到“老师”这俩字,话语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咱们的老师去世了——已经五年了。”伙伴极力镇静地说。
  “是吗?他不该那么早走啊!”我也故作平静地说。
  一阵静默之后,我直起身来,愣愣地望着夜幕下的窗外,似乎在期盼着眼前有一场飞雪飘过,唤起那悠远的回忆。
  纵然是往事如烟,也能在弥漫的云雾中分辨出突兀的山峰与森林;纵然记忆如厚积的土壤,也能在层叠的树叶残躯里辨认出历史的年轮——因为我有这份执着。
  也许是天人感应,飘飞的雪花如约而至,把我的思绪拉回到四十年前。

  那年,我们念小学三年级。
  十月的一个飘雪的早晨,同学们都嚷嚷着:“要来新老师了!”
  说心里话,大家都盼着有人来替代那个年龄介于父亲与祖父之间的小老头,只要年轻点就行。
  “哇!是他!”班级里一下热闹起来。
  哦,认识。上个月,他还跟另一个小伙子进过我们教室,不过,那时他是水暖修理工。
  太好啦!喜欢的,就是他这样的!
  我们用仰视的目光望着他。他身材细高,但不单薄;眼睛不大,但很有神;脸上的酒窝更增添了一份英俊。虽只有十七八岁,看样子也和气,但我们隐隐约约地预感了一种威严。
  他接着前任给我们讲珠算课,什么“一退一还九 ”,什么“二一添作五”,过去不愿学、学不会的内容,怎么他一讲,我们就爱听,我们就学会了呢?因为他手把手教,因为他总是带着笑脸。我们终于尝到了学习的乐趣,每天都眷恋在校的四节课时间。
  天越来越冷,老师便教给我们生炉子。早晨,大家都赶到的时候,就见老师把点火的劈柴一层层地摆放在炉子里,然后用冻得通红的手掏出了火柴,将引火的松树明子点燃:
  “看,就是这样来生炉子,以后大家就照着做。”
  炉火越来越旺,炉盖越烧越红,小屋里充满了温暖,朗朗的书声响了起来,而室外却是大雪纷飞,冰封千里。
  一天一天地,同学们跟着老师进步,我也一样。
  老师鼓励我:“你表现不错,要继续进步。”转过年来,我获得了同学的信任,当了班级干部。
  老师激动地读着我的作文:“看吧!高大的烟囱矗立在厂区中心,一条公路连通着祖国的心脏——北京……”他的喜悦和幸福鼓舞了我,我从此爱上了作文,爱上了语文,爱上了文科,后来考上了大学中文系。
  四年级的那一年,是我们最快乐也最充实的时光。上课,踢球,滑冰,栽树,积肥,学工,学农……都是老师带领着的。

  不知为什么,五年级时老师不教我们了,大家顿时泄了不少劲。好在他做团干部,还经常和我们在一起。记得他指导我们文艺演出队排练了合唱、小歌剧、舞蹈、相声和对口词等节目,家长们可喜欢了。
  后来,隐隐约约地听大人们背着我们谈论老师,好像说是他处对象了,好像是说他有点不听劝,家里管不了,可这些话大人们又不愿意让我们听到,使我们如在雾中,朦朦胧胧。一点点地,大家也开始在心里抱怨,老师疏远了我们,不管我们了。
  但是,接下来的一件事又让我们感动,一位教师产后失血,老师毅然输了400cc的鲜血,第二天照常上班。大人听了都心疼不已,因为他还不到二十岁。
  念初中了,估计是没有人能管了我们班级,学校又派回了老师。
  老师的神情凝重了,笑容少了许多,但是,找我们谈话的次数多了,家访的次数多了。
  他告诉我们,要学好数学,学好语文,学好新开的各门课程,因为它们都有用。
  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辅导耽误课的同学,让学习好的同学帮助后进的,不让一个人落下,全班同学学习热情真是高啊!
  他察言观色,发现同学间不团结的苗头,就谈话,劝说,直到和好如初。
  正当我们憧憬跟着老师继续学习,学物理,学化学,一直学到高中毕业时,一个消息像当头一棒咂向了我们:
  老师要当兵去了,要离开我们了!
  原来,老师因为是寄居在舅舅家,无法作为子女招工入厂或转正,所以一直是代课教师。可已经二十一岁了,要想解决个人前途问题,就只有走当兵这条路了。
  老师非走不可了!我们跟老师哭,跟家长闹,但是,挽留不了我们亲爱的老师。
  分别的那一天,又是雪花飘飞,一片迷蒙。
  老师戴着大红花,挺直胸膛,头也不回,步履匆匆,径直登上了送新兵的汽车,身后雪地上留下一串串脚印。
  汽车开动的时候,我们才看到他猛一回头,发现他的眼睛与我们的一样通红通红的。

  老师到部队后给我们来信,苦口婆心,要我们听新任班主任的,我们答应了,但很难做到。
  老师后来回厂里探亲,与在家的同学见面,据说场面很动人,但很遗憾,那时我远在大学校园里。
  老师后来复原回家乡,做了乘警。有人在列车上见过他,他还是像过去那样和蔼。
  老师后来做到铁路公安处长的职位上,我想那是因为他人好,有能力。
  许多年以后,我定居在一个距离老师不太遥远的海滨城市里,但一直不急于去见老师,因为总觉得来日方长,机会多多。再说心里常想起老师的音容笑貌就够满足的了,期待着有一天在发自老师所在城市的列车上与他邂逅,突然走到他面前,问他一句“老师,你还记得我吗”,那该是多有诗意,多幸福的啊!

  如今,迟来的噩耗粉碎了我的梦想,老师早已远离了我们。
  我们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人生早早就遇到了老师;可现在感到很不幸,很无奈,因为我们过早地失去了那份爱,失去了对未来的那份期待。
  我们必须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老师已不在这个世界了!
  老师,我想你!想念你那伴随着雪花飘逝的身影!
  老师,我想哭!哭诉我的成绩,我的委屈,我的思念!
  但是————老师,我找不到你!

  呜呼!谨以此文献给远在天国的我的亲爱的老师。



  2011年3月7日夜
  鸟趣童年



  童年时,家住山区,与森林为伴,与鸟雀为伴,久而久之,也品得了许多鸟趣。
  由海滨来到山里,一切都新奇。正赶上冬天,小伙伴教给了我用夹子捕鸟的方法。在后院的雪地里,扫出一片空地,露出炉灰后,将鸟夹子埋入其中,恢复灰堆原状,在其周围撒上一些小米。不一会,两个麻雀从远处飞来,落在栅栏上。发现小米后,它们警惕地四周巡视一番,确定环境安全,其中的一个才落下来啄食,过了一会,另一只也落了下来。它们吃着吃着,突然发现前面还有更好吃的东西——一颗蓖麻子,于是后来的那只冲了上前,抢先啄了一口,只见,噗地一下,一股烟尘翻滚,鸟儿便在地上扑通着,它成了我的战利品。
  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得什么叫暴殄天物。后来,老师告诉我们,麻雀和山上的鸟儿都是益鸟,一年能吃不少的害虫。于是,我们就不打鸟,也不掏鸟窝了。
  此后,我们真心喜欢鸟了,喜欢养鸟了。自己不会养,养不好,就愿意看人家养鸟。
  邻居大林子,是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工。他养了一只懂事的腊嘴鸟,远近有名。
  听他弟弟小林子说,大林子用马尾巴拴在鸟窝边,套住了大鸟,连鸟带蛋一起带回家。后来,老腊嘴孵完卵就飞走了,把眼睛都没有睁开的小腊嘴留给了大林子。大林子还真行,精心饲养小腊嘴,为它捕虫,为它絮窝,为它喂食,愣是将它养大了。这小鸟对小林子的感情可深了:上班的时候,它一直跟着飞到厂区大门口,下班时又在那里等候小林子一起回来。一会飞到他前面,一会又飞到他后面,就像个孩子见了父母一样欢快——当然,这都是听别人说的。
  后来,我真正地领教了。
  有一次,我看到大林子到自来水点挑水,只听呼地一声口哨,就见一只小腊嘴儿不知从哪里飞来,在他头上盘旋两周,然后,轻轻地飘落在扁担上,接着跳到他的肩膀上。小林子忙弯下腰来,放下扁担,将小腊嘴儿捧在手上,端详了半天,把嘴凑到小鸟头上,跟它说了声“你先回家等我吧”,就一撒手,那小鸟欢快地扇动翅膀飞走了。
  这场面真是奇迹,不仅让我看呆了,就连大人们也都很吃惊。
  此后,我总是很关心这小鸟,时常打听它的情况。
  第二年寒冬的一天,小林子眼睛通红,跟我说,那鸟死了——爸爸打扫屋子,将哥哥屋里的东西撤走了,小腊子还一如平常地从气窗飞进屋来,按着惯性飞向落脚的支架,可这一次落空了,掉进了咸菜缸里,家人谁也没有注意到。等到大林子下班回来,那小鸟还在咸菜上扑腾,眼睛还向上望着他。大林子把鸟儿放进怀中,心疼得大哭起来了,可终未挽留住这小腊嘴的生命。
  …………
  下两级有个同学叫斌生,他爸爸喜欢养鸟,什么黄雀啊,苏鸟啊,斑鸠啊,都养,尤其擅长养麻雀。人说麻雀是自然界最后的烈女,意思是那尤物气性大,养不活。可斌生的爸爸就有那本事,只是老爷子从不让人看他的杰作罢了。
  为看这家养的麻雀,我们真是费了不少心机。一次,为争论有无永动机,我们和斌生打赌,双方的条件是,我们输,则给斌生一盒葡萄牌香烟;赢了,斌生就得带我们去看他家的麻雀。不出意料,我们赢了,因为不可能有永动机。
  斌生很不情愿地领着我们进了他家。一进门,就见屋里面全是小麻雀:有的在炕上飞,有的在窗台上蹦,有的在地上啄食。斌生爸爸像唤小鸡似的唤着麻雀,这群小家伙就一齐落到地上,奔向那小槽子,像鸡啄食地吃小米,有条不紊,井然有序的,根本没有把我们这些生人放在眼里。吃食之后,它们又跑到旁边喝水——水放在斌生爸爸的小酒盅里。斌生偷着告诉我们,爸爸养麻雀有绝招,但除了知道要用鸟蛋自己来孵外,爸爸的具体招法,斌生也一概不知。
  那一年,斌生十岁,他爸爸五十多岁了。
  …………
  我自知养不了鸟,就不养,可机会却偏偏地送过来,让你躲都躲不了。
  一天,在园子里,我听到一阵鸟的呼啸声,就见一只名叫桦木炭的小鸟,在一人来高的高度上,由南向北迅速飞来,这让我很奇怪,因为它正冲向邻居的南墙。就在我若有所思之际,只听咣当一声,抬眼一看,那只小鸟掉在了地上。我连忙飞跑过去,捡起了它,把它放在手心里,还热乎乎的,送到家里的炕头上。
  算它命大,只是撞昏了,受点轻伤。在我的棉帽里,它慢慢苏醒了。我在为它感动,它一定是看到,邻居家的前后窗户铮亮透明,以为是个光明的通道,于是不顾一切地前进,却陷入了人类无意设置的陷阱。
  我想,还是把它养起来吧。于是,我在家里双层玻璃窗内,铺上了锯末,插上了树枝,挂上了谷穗,摆上了水杯——这里就成了小桦木炭的家。从此后,我也多了个营生,每天要照看这只小鸟。放学回来,看到它在窗里跳来跳去,别提心里多高兴了。
  可是,不久我发现了问题。
  小鸟原来喜欢上下跳动,谷穗隔两天就得换,可现在它却气鼓鼓地不吃食,总向窗外冲,用鸟喙叨着玻璃咚咚作响,还弄得窗户里乱七八糟的。
  窗外有什么呢?哦,天天都有它的同类来呀,难怪它不安心。别无选择,放了它吧,因为这里本不是它追求的天地。
  于是,我毅然地拉开了窗户——
  再见了,小鸟!再见了,黑白相间的小桦木炭!
  从此后,我不再养鸟,但鸟趣却伴我整个童年。
  脆弱的芦苇
  清晨的电视节目,照例是信息的密集“轰炸”:先是报道“泰坦尼克”号最后一名幸存者、97岁的米莉维娜·迪恩逝世的消息;接着是告知上海又出现了两例输入性甲型H1N1流感确诊病例;此后传来的是失踪的法航班机还是下落不明的消息……几则不幸的新闻,接踵而来,让人压抑,压抑得喘不过来气——生命,她并不总是精彩,有时,她的消逝是那样的变幻莫测,那样的使人无可奈何,甚而黯然神伤。
  几百年来,不同肤色的人们,用迥异的语言,在地球的各个角落里,自负而矫情地背诵着帕斯卡尔的名言:“他(人类)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他们一定是这样想,因有思想,惟我独尊,吾人类乃万物之灵长。但是,人们大概是忽略了,这个名句前还有个“但”字,而“但”字前还有“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 半句话。这个基本事实,千百年来一直未有改变,以后也不可能改变——人还是像芦苇一样的脆弱。
  我们总是这样,不是被假象所迷惑,就是自欺欺人。人类征服了高山,征服了河流,征服了自然,甚至登上了月球,还准备征服宇宙。我们从被征服对象那里感受到了我们自己也就是人类的伟大,因为我们才是征服者、胜利者。不是吗?你想朝发夕至,你想饱览神州风光,你想周游世界,汽车,火车,轮船,飞机,可以准确无误地把你送到目的地;你想于“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之际,传递爱情,传递亲情,传递友情,电话,互联网,可让你们即时共享;你想修补亚健康的躯体,你想治愈头痛脑热的急病,你想根除前人视为“不治”的顽症,精确的诊断,量身定做的方案,疗效猛烈的药物,可以妙手回春,让你心满意足。伟大的人类就是这样,因为积极有为,因为我思我强大,所以,忘乎所以,以至于今。
  起初,当一个个灾变开始出现的时候,我们还总是视之为意外;当意外不再“意外”的时候,我们才突然发现,原来我们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甚至不了解自己,更遑论了解世界了。我们开始自卑,自怜,自暴自弃。伤心总是难免的,可是“人生代代伤往事,往事往往还复连”(吾友徐德先《青龙吟》)的悲剧却总在上演。科学,高度精确的科学可以保证成功的概率,但绝对不敢保证每一班船安全到港,每一种疾病彻底根除,每架班机安然落地。科学没有毛病,有毛病的是我们。是自由落体,它总能落下,放下;真正落不下、放不下的,是我们的那颗傲慢而无知的心。我们不仅把科学当作了工具,而且把它当成了自己:轮船劈波斩浪,我们以为自己就是钢铁;输液瓶治愈了疾病,我们心中自己就成了包治百病的抗生素;飞机跨越大洋,我们就觉得我们是永不疲倦的发动机。在与万物相处的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人类还处在自己的童年期,而年少无知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确实记住了上面的那半句话的名句,却不幸地忘了另一个更重要的名句——“认识你自己”。
  在这个历史过程中,总有人得遭受不幸,这不是他们的过错,他们是无辜的;他们是代表人类受过,他们是勇士,我们该永远感激他们的恩德。将处覆巢之下的我们,要反省,因为我们忘了,我们依然是一根芦苇,我们的生命,依然是脆弱,孱弱,虚弱,弱不禁风的……
  珍惜吧!珍惜我们芦苇般的生命!
  清明,生命的礼赞


  清明的早晨,云青欲雨,春寒料峭,让人心中又增一份压抑的感觉。
  忽然,电视里传来消息,王家岭煤矿9名矿工成功脱险!
  我们为他们欢喜!为他们庆幸!
  我们要祝贺他们!我们要赞颂他们!
  170多个小时了,9名矿工能够获救,真是一场生命的奇迹——新世纪的中国人,为历史悠久的清明节续写了壮丽的生命赞歌。
  其实,清明,本身就是生命的礼赞!
  清明节,源头众多,但从一开始,它就与我们先民的生命意识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清明,首先是个节气,一个非同一般的节气。它的本义是“清洁明亮”或“清净明洁”,不是吗?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草长莺飞,桃之夭夭,到处是一派生机勃勃、春意盎然的景象!更重要的是,清明是农耕的节气——要播种,“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播种的,是生命的种子;收获的,是生命的希望!清明告诉我们,中华民族,总是这样牢牢地站立于此岸世界,世世代代执着于生生不息、薪火相传的生命进程。
  清明还加入了寒食节的成分,使之与一个凄切动人的悲剧故事联系起来,并由此而定下了节日的感情基调——悲伤。晋文公将逃禄的介子推母子烧死在无情的山火中,其“悲哉,足下!”的无限追悔与痛惜,也掩饰不了他对生命蹂躏残害的罪行。然而,又一次东风吹拂,枯木逢春,人们从重生的杨柳那里,再次感受到了生命的伟大力量,于是,又赋予了清明继往开来的意义——追悼先人,怀念英烈,不只是慎终追远,也是为了获取更为充足的生命力量。于是,清明,成了生命的接力仪式——在清明里墓祭,是饮水思源的深情回忆,是阴阳两界的动情对话;在清明里哀号哭诉,既是感念先人生命的赐予,也是表达好好活下去的决心。
  你听,广传于民间的《清明吟》:
  又是一度清明至,道路泥泞人伤悲。
  死者魂魄已飞散,人作古黄土葬埋。
  老天有情雨作泪,墓前祭古酒一杯。
  凄雨和泪悲肠断,活者常为此节哀!
  清明还吸收了上巳节的元素,“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上天”,大好的春光,为节日平添了愉快明朗的色彩。在水边,人们祓禊沐浴,祛除旧年的灾祟,祈求生命新的精彩;在山上,人们踏青采兰,寄托多子多福的新希望。于是,有了曲水流觞,有了文人雅集,有了“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的生命感慨。
  众源汇一,我们终于有了清明节,有了礼赞生命的伟大节日。
  清明,是一个关于生命的节日,永远围绕着使生命发扬光大这一永恒的主题。因为生命总有送往迎来,所以,清明既有悲的元素,也有喜的成分,更有爱的温情。清明,用“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中和之美调剂了我们的情感,让我们在阴晴圆缺中领悟生命,担承生命的责任,享受生命的乐趣。
  清明节,不断地闪放生命的光辉,演绎着生命的精彩!
  清明节里,你也许会像杜牧那样,“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有愁苦,也能从中解脱。
  清明节里,也许会像吴惟信那样,“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游得潇洒,寻得惬意。
  清明节里,也许会像崔护那样,“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追忆温暖,体验凄美。
  确实,清明让我们感受了生命的重负,又帮助我们成功地卸载了它。我们汲取了生命的新能量,又轻松地迈上生活的新路程。
  每逢清明,人们总是情不自已地投入节日里——全民不待总动员,迅速形成了全球最大的祭扫洪流,最伟大的生命礼拜队伍。
  不过,此番因为有了9名矿工的获救,让我们更加感受了现实生命的伟大,感受了拯救生命的伟大——平凡的人,告诉我们为什么生命是伟大的。
  正因如此,在我们的心里,今年的清明更有意义了——清明,永远是生命的礼赞,我们也要为此而礼赞清明!
  窗外春雨霏霏,心头却暖暖的。

  龙业

  2010年4月5日中午

  孟子的“迂阔”


  司马迁绝对算是一位事业有成的人,他九转回肠的心路印证了其成功的艰难,这也使他在编著《史记》时,总是以成功作为标准来苛求该书的入选者。孟子虽然被后世追封为“亚圣”,却没有得到太史公的青睐,硬是被放进列传里,并且是与荀子合传——要知道,这二人的人性观是截然不同的,对当世与后世的影响程度也是不同的。
  司马迁为什么会如此对待孟子呢?
  太史公自有他的道理。列传中说,孟子“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一言以蔽之,孟子“迂阔”,导致其事业无成。
  司马迁的见解,未免世故了些:事业未成,就是迂阔?四处碰壁,就是迂阔?思想主张不合于当世,就是迂阔?恰恰相反!在我们看来,孟老夫子的“迂阔”,是一种对崇高理想的坚定追求,是一种对坚强人格精神的完美实践。我们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人,缺的就是这个,我们应该静下心来,认真学习孟子的“迂阔”。
  遥想孟子的时代,天下分崩离析,战乱频仍,世上纲常紊乱,礼崩乐坏。上自王侯卿相,下至黎民黔首,置身当世,莫不悲观于时运,无望于未来,眼前是一片末日的景象。缺少了对精神境界的追求,缺少了对物质世界的超越,人注定要短视的,要急功近利的,于是乎“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求功利,人们无所不用其极,上演了一出出的闹剧、喜剧和悲剧。吮痈噬痣者为上卿,朝秦暮楚者做高官,弃道义如草芥,天下则成了一块人人极欲拔剑切而啖之的肥肉。社稷将亡矣,更可怕的是人心已危矣!
  重塑理想,拯救人心,挽狂澜于既倒,是历史赋予孟子、也是孟子自揽的使命。面对失去自信的人们,老夫子循循善诱,劝导鼓励他们,“人皆可以为尧舜矣”,因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皆有“四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保持住这颗心,一切都会向善向好。他坚定执着于这颗心,颇有乃师“我欲仁,斯仁至矣”的风范。他劝说诸侯国君,法先王,行王道,施仁政,“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理想蓝图廓然可见。他明晰义利之辨,告戒世人当舍生取义,追求纯洁高尚的道德境界。他提倡“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重建和谐的人际关系。他“善养浩然之气”,“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就是他人格的底线。他坚信“五百年必有王者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当今之世舍我其谁”正体现了他的乐观与自信。
  历史不幸地证明,孟子的事业,是注定不能成功的。但是,孟子偏偏“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依然四处推销自己,四处碰壁,却又继续前行,继续碰壁——他就是如此地“迂阔”,无人可及。
  然而,孟子的迂阔恰恰证明了他的伟大。而孟子的伟大与否,并不取决于他事业的大小和成功与否,而在于他有没有对“大道之行”理想的坚守与践行,有没有对人性回归的责任感。正因为如此,他最终没有成功,却感染激励了后世的仁人志士以天下为己任,舍身求法,为民请命,谱写一曲曲理想主义的壮丽乐章。他最终没有成功,他的奋斗精神却早已融入了我们民族的历史,融入了我们民族的性格,化作我们民族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
  也许,多亏我们的文化中有了老夫子“迂阔”的元素,历史上的中国人才不那么势利,不那么自私,总有一定的理想,总有一定的追求。
  如今的中国人,不大谈理想,不大谈追求,就是在书籍报章电视网络的文字中,也鲜见相应的宣传引导。一切向钱看,一切为了钱,被看作是进步,是务实。现在,像孟子那样迂阔的人确实少见了,甚至没有了,人们都活在当下,活得实际,活得实在,并因此自以为是幸福的。然而,他们未必幸福,因为他们未必行走在一条精神与物质的康庄大道上。这样的不“迂阔”,是靠不住的;这样的幸福,也是无法长久维持下去的。
  在人生追求的过程中,没有理想的维度是不行的,那会失去方向和动力的;在选择取向的过程中,没有价值维度也是可怕的,那会颠倒本末是非的。而“迂阔”可以提供这两个维度,并促进二者的结合与统一。
  司马迁无法预知后世,否则,“迂阔”就该是个褒义词了。我们比太史公晚了二十多个世纪,我们比司马迁了解了更多。历史终于使我们读懂了孟子,让我们想见他的的迂阔历程,让我们感受他迂阔的可爱可敬,让我们钟情于迂阔,选择迂阔,实践迂阔。
  归去来兮,孟子的“迂阔”!
  夏至,心灵的假期

  节气是农耕时代的产物,它既是古代农业生产的一个节点,也是古人精神生活的一个驿站。
  勤劳而睿智的先民们,在生产实践中,最早发现了春分、秋分两个分点和夏至、冬至两个至点,进而丰富扩展为二十四节气。二十四节气,不仅是用以掌握气象活动与农事季节的工具,也深深地影响了先民们的精神文化生活。人们在节气的变化进程中,既忙碌于春耕秋收,也陶醉于春花秋月——节气,渐渐化作了中华民族的心灵的韵律节奏。这不,夏至又如约而至。她提醒我们,炎夏到了,该给我们自己放个假,调养一下自己的心灵,以利今后的人生旅程。
  夏至,是先民们最早确立的一个节气,原本也是个庆祝收获的节日。
  清代以前,每逢夏至,官员都要放假一天,回家与亲人团聚,农夫自然也要享用这短暂的农闲时光。敬天知命,慎重追远,祭祀是必不可少的活动。祭谷神,感激他赐予夏麦的丰收;祭水神,祈求他再降甘霖;祭祖先,吃水不忘挖井人。献上了这颗虔诚的心,感恩的心,人们也就可以心安理得轻松地投人到富有情致的民俗活动中了。为此,汉朝时有这样的规定——“(夏至后)伏日厉鬼行,故尽日闭,不干他事”——借口有鬼,法律上给人创造了忙里偷闲的机会,创造了心灵的假日。
  与其他节日一样,夏至也成了吃的节日。皇帝要赐冰、赐汤面给大臣,内含对他们的冷暖关心之意。老百姓也在凉热两极的平衡过程中,品味生活:吃西瓜,最解暑,最好是用井水拔的;喝绿豆汤,它清热解毒;最重要的主食,当然是面,有热汤面,也有冷面。记得小时侯听父母讲他们小时侯经历的事:夏至时,盖屋上房梁,是全村人的节日。上梁放爆竹,吸引了所有的顽童,因为毕竟春节已过去了四五个月了,耳朵都闲得痒痒了。最盛大的场面,还是那顿午饭:院子里支着两口大铁锅,热浪滚滚,热气腾腾,主人、客人、帮工的大汗淋漓,一个个蹲在梧桐树下、大门楼里,手里端着一个厚厚的大泥碗,碗里是满满上尖的新麦面条。你看那大木匠,左手擎着泥碗,右手把筷子向下一叉,翻手一抄,嘴上一送,只听“突拉”一声,眨眼间这一大碗面下肚了。就这样,小伙子一气吃了五碗面——这是生活对他劳动的报偿。物质贫乏,但齐聚于至日,有限的物质却可以给人们带来说不尽的欢乐、热情和希望。
  夏至时节,大地气象也是别致的。古人将夏至分为三候,每候五天,可谓候候景色新。“初候鹿角解”,告诉我们,鹿角新皮已换旧皮,自然界新陈代谢的步伐加快了,可惜,这些景象我们无缘看到了。“二候蜩始鸣”,盛夏的最热情的主人——蝉要登场了,柳树下少不了挖蝉蛹的男女老少——金蝉,可是美食。“三候半夏生”,这味中药芽生叶绽花放,预告又要有新生命的成熟。我们真惊叹古人的观察如此细致准确,更佩服他们有一颗宁静而热烈的心。
  相形见绌,我们自愧弗如。我们也会背诵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诗句,可院子里那池芙蕖是花开几时,花开几朵,花为何种颜色,我们却是一概茫然不觉不知。我们也会咏叹柳永的“寒蝉凄切,对长亭晚”,却不知知了已经破土而出,正在我们身边深情地高唱着夏歌。我们每天都在奔忙,为事业,为家庭。从住处到单位的两点一线,成了生活的唯一的轨迹。在画出那第一条线后,我们就不停地复制、粘贴,渐渐地画线成了我们的任务甚至是目的。我们创造了生活,生活却异化了我们,所以尽管大自然“风行雨施,品物流形”,如此厚爱我们,厚待我们,我们却全然不知,更不会感恩。原本就心浮气躁,此时暑气一至,溽热难忍,于是,我们顿时感到,包括大自然在内的一切,都与我们过意不去——生活好苦,好累,实在是无趣的啊!其实,还是我们的心不够宁静,不够冷静,偏于执着,而找寻不到生命的真谛,生活的乐趣,因此三百六十五天如一日,没有停顿,没有休憩,进行着无奈的精神旅程。想起了,多么可悲啊!
  生活的旅程中本来就有站点,我们不妨把夏至作为其中之一,放缓自己的脚步,停一下, 远望山原,倾听虫鸣,深嗅一口野草的清香,向天上的白云颔首致意,宁静之中也能够怡然自得,减缓一下心中的焦虑,卸载一点心灵的重负,然后轻松地重新上路。
  如今,夏至早已不是什么节日了,有关它的故事也早被人们忘却了,但我想,它是可以成为我们心灵的假期的。
  月亮是“生”出来的吗


  月亮,是从东方“升”起来的,这是人所共知的公理。“升”字体现了月亮由下而上的涌动过程,形象准确,也不乏生动之趣。然而,唐朝两位大诗人却非得用“生”字来描绘月亮东升的场面: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有:“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张九龄的《望月怀远》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为什么诗人偏偏要用个“生”字呢?一定会众说纷纭。我也无法去做深入的考证,只能以亲身经历谈谈体会。
  那是1980年代的一个夜晚,大概是在农历三月十五日。
  晚餐后,一个人散步在春燕甫归、柳条初芽、空气清新的校园里,格外惬意。放眼向北向西望,远处黑魆魆的一片,一如昨日,群山早早酣睡。
  渐渐地将目光移到东南方向,远山的景象着实让我大吃一惊!
  漫山火红,那颜色一直蔓延到半空中,而且越靠近顶峰,就越红越亮,树梢头上更像是有熊熊烈火,一片山林似乎都要燃烧起来。要知道,那一带山上长满了柞树,此时满树的叶子又密又干又脆,在这春暖干燥的天气里,一点即燃,极可能带来山火。果真如此,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的。
  深感情况不妙,我唤来同事一起观瞧。不出所料,他们也有同感。
  可是,我们随即陷入困惑之中:县城与那座山的直线距离最多不过20里,如有山火,应能看到山上救火者的身影,听到那里的火警声;即便那里没有拉起警报,城里也该反应过来。
  而此刻,大地一片阒静,远远近近都是如此。
  我们只得静静地观察等待,因为那时还没有程控电话、手机之类的通信工具,无从获取有关的信息。
  不多时间,山顶的光芒越扩越大,色调却越变越淡。渐渐地,我们隐约地感到,那山后面藏着个什么东西,但不像是火,因为只看到似火的红光,却不见火焰的飘动。
  慢慢地,有个亮亮的东西往上爬,先头只是露出小半圆来,一点点越露越多,小半圆变成了大半圆——哦,原来那是月亮露出的半张脸!
  嗨!我们都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的火警总算解除了!
  我们不再把月亮挂在心上了,任凭它由红转黄,又由黄而变白,也不管它是怎样地升高,向西,最后落下山去。
  许久以后,我听到了王洁实和谢丽斯的新歌,歌中“在这个壮丽的时刻,太阳在尽情地燃烧”的词句,一下子唤醒了我的记忆。我猛然发觉,歌词的意境很切合我们那天的体验,只是要把主语由“太阳”换成“月亮”;因为升腾而起的月亮,要比西下的太阳来得更加壮丽,更加美观,更富活力——月亮升起的过程,就是生命诞生的过程。
  我有些遗憾,那一个三五之夜,我见证了月亮的“生”出的历程,却因为只考虑防火救获的实用因素,而忽略了审美探幽,放弃了欣赏品味难得一见的美景的权利。
  不过,当再次吟诵起两首唐诗时,我又不禁回想起往事。那次的经验,使我认识到,张若虚、张九龄两位大诗人,不仅都是练字大师,而且是宇宙生命的伟大发现者,他们各自所用的一个“生”字画龙点睛,尽显月亮的生机与活力,激励我们去探索自然生命的奥秘。
  从此后,我坚信,月亮是“生”出来的。
  清明,在他乡



  不觉中,又近清明。这节日,注定又是一桩沉重的心事。  
  作客他乡,已有十年。每到清明,总不免黯然神伤。此刻,又挂念起家山的陵园:先人的坟头的旧草上该培上新土了吧?去年新换的花篮是否依然葱绿?今年,又是谁来替我们来上坟扫墓?……一遍一遍地追问自己,可自己又能如何作答呢?
  无助与无奈中,只盼着黄昏早早降临,携一袋写满另一世界地址的烧纸,选一个四通八达的路口,一阵默祷,一阵尘飞烟灭,让纸钱捎去我的思念和愧疚;只盼今夜有梦,有跨越时空阻隔、沟通阴阳两界的梦境——现如今,即使梦里与亲人团圆,也都是奢望——夜夜盼梦而梦不至。如若有梦,宁愿泪水和狂喜最后是一场空,也要与亲人梦中相见。
  我们还活在世上,亲人却在那边的世界。对故去的亲人,我们也仅仅能用这种方式寄托我们的感念之情,愿他们在那边也能安生幸福。  
  明天,我要走近山水,为避开那扫墓上坟的车流人流。
  他乡的山水与家乡有同样的灵性,置身其中,你的孤独、寂寞,都会得到慰藉和补偿。爬上朝阳的山坡,嗅一嗅春草的清香,找寻春风中第一朵盛开的野花,勾起美好的回忆——回忆充满天伦之乐的孩提时代——只是莫让泪水打湿了稚嫩的花朵。
  漫步曲折的海岸线,看鱼跃鸢飞,听潮涨潮落,感受生命的勃发和轮替。年复一年,前赴后继,人人都在不知不觉变换着角色。生命如此神奇,如此脆弱,如此令人销魂,令人神伤……
  我们还活在世上,活着,就要记着:要好好地继续活下去,为自己,也为先人。  
  他乡山清水秀,他乡清明也会有个艳阳天,可是到了那一天,最好还是选择孤独。
  雪城与雪国


  第一场雪过后,城市变成了银白的世界,大街小巷,房前屋后,楼顶车顶,远远近近,到处都是雪。
  一不留神,寒风吹起雪粉,扑面而来。雪粉打在脸上,或塞进脖领,弄得冰凉冰凉的,躲都躲不了。
  昨夜,凄厉的北风夹杂着肆虐的飞雪呼啸着,扫荡着浮华梦中的城市,撕掉了城市做作的装饰,留下一片惨淡的雪白。
  雪的世界,却毫无诗意可言。
  雪后的一切,则只能承受,不能享受。
  路滑了,车堵了,出租票价翻倍地涨。
  菜涨价了,肉涨价了,生存的成本在猛涨。
  热水管里涌动着一如既往的流量,热量却打了几分折扣。虽然拥有资本的人与常人一样,也追求恒温,但是资本却恪守着绝对冷血的原则,因为无形的手操纵着世界,而它不需要温度。
  摩天大楼似乎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但依然盛气凌人地霸占着天空,成了城市冷酷的倍增器。
  一群小儿在瑟瑟的风中,尝试着抟起小小的雪团。看得出,他们是在寻找父辈讲过的乐趣,可在被高楼挤扁的缝隙里,并没有雪人发育、雪球飞舞的空间。
  中年的视角里,这是一座“雪城”,或是“雪中的围城”,但绝非他心仪的“雪国”。
  “雪国”是什么样子?
  雪,总是如约而至。雪的旋律像妈妈哼过的童谣一样,悠长悠长,缠缠绵绵,洋洋洒洒,飘飘洒洒。那种惬意,送入眼帘,洒落心头,温润甜美。小小的孩儿,在祈求,在期待,在喃喃自语。一睁眼,又一枚晶莹的六棱雪花轻盈地落在手中。想凑近细看,谁知一不小心,一股呵气却将它融化了。于是,小小孩儿的心中,又催生了他一个新的梦幻。当他第一百次睁大眼睛时,身边的世界变成了欢乐的雪国。
  下雪,是旷课和逃学的最佳也是最安全的借口,可儿童们都争着第一个到校。在无垠的雪国里,用扫帚划开一道深色的粗线,算是刻上成长的记录。
  雪是儿童的伴侣和归宿。堆雪人、打雪仗,自然少不了。在雪后的原野上放风筝更有趣。双鱼形的,八卦形的,燕子形的,各式各样的风筝满天飞,你来我往,休耕的麦田也变成了竞技场。
  雪国的雪,也不总是温顺,发起怒来就成了大烟炮,把孩子们都赶上了热炕头。于是,要么捧上一本没有封皮的小人书,要么聚在一起神侃十万个为什么。有时,还会偷着叼上一支最廉价的经济牌香烟,模仿大人吞云吐雾。
  在雪国中,儿童变成了少年。
  拉着爬犁上山去,沿途是水墨画般的世界。细看一下会发现,即便都是白色,也可分为白雪的雪白,白桦的白里透红,白杨的青里有白;暗色调里,有椴树的灰紫色,柞树的铁黑色,楸树的青黑色。如果视觉疲劳了,可以抬头仰望,聚焦于那一株冬青上,她盎然的绿意,让眼圈增添了湿润。在生命的冬眠期里,生命依然要展现活力,生命依然要感动生命。
  不过,这不是去赏雪。整整一个上午,少年那锛了齿的铁锯不停地往复运动,他的汗水滴落在白雪上,立刻结成了冰。他要征服那个一抱多粗的树墩,结果他是胜利者,因为雪后冻住的木头更易锯断,因为雪后的道路更便于滑行。
  许多年后,少年长大了,成了青年。他发现,那个木墩依然静静地伫立在院子的角落里。青年又一次抚摸它,品读它:太大了,太硬了,太多的节子,让它没有变成烧柴,却让它变成了青春的纪念碑。
  雪国里的时光,总让他有所期待。用青菜和碎豆催肥的生猪,终于成了最重要的年货。雪中贮藏猪肉,既保鲜,又保险。雪地上泼上一舀子水,顿时结成了冰,接着摆上一层肉,再盖上一层雪,如此重复几次,一座猪肉的冰山就出现了,那是一家人一冬天的幸福所在啊!此后,便是凿一层冰,取一层肉。当凿取了最后一块猪肉的时候,抬头发现太阳更近了,阳光更刺眼了。皴裂的面孔隐约感受到南风的吹拂,煦暖煦暖的。
  前面的山坡上,大片的白雪正在融化。一丛杜鹃蘸着残雪,昂起头来,绽放着欢笑的花朵,她在传达着大地的信息:
  春天到了!
  别了,雪国!
  总是期盼着雪国再现,但眼前却是一座雪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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