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节 溃败
涓弱竦然而惊,白晴川却是簌簌泪下,呜咽难言;祁端己慨然叹道:“秋风无情,落红成阵。”潘师政脸色如常,道:“这等时候,你还有闲心惺惺作态。生死在此一线,岂可大意。”说着捏出法诀,猛然叱道:“七童卧斗!”其咒法一动,足下立时现出七道星芒。七星成阵,众人身子齐齐拔起,“嗖”一声撞在那蓝光罩上,撞在罩上,众人眼前景致陡然一变,却见罩外,一个道人身着白袍,手中流星飞锤呼啸来去,高低飞窜,正同如何草斗作一团。这道人果非别人,正是滕飞卿。如何草上半身为虚影,其下半身却是实体,一尾长藤只守不攻,上下摆动,挡那飞锤。那飞锤何等力道,可怜如何区区一根草藤,虽有神术附体,却渐渐根须断折,粗皮破损,草汁早便将四周洒满,浓浓一股药味四下飞逸。
潘师政五指捏得铁紧,关节渐见有血,那蓝光虽已是薄如纤丝,却终究差得一线,难以穿越。涓弱瞧在眼中,急在心上,虽是重伤在身,却是遑顾。双手陡然化作一对铁爪,破口大骂,喝骂之中,双爪猛刨,那蓝光虽薄,抓之却是火星四溅,声如金铁厮磨。祁端己颓然道:“这般抓扯,哪里有用……”孰料一语未毕,却听“噗嗤”一声,涓弱那铁爪,竟抓破蓝光,探了出去。涓弱一愣,旋即猛然一扯,只听“砰”一声响,那蓝光陡然炸裂,众人身不由己,瞬时高抛而起,直有十来丈。众人大喜,折身回望,却见那阴生左眼爆裂,满眶是血;她术法攻破,顿时放声尖叫,叫唤之中,渐渐化作虚影,那如何草双臂一卷,将她裹在背后,身形瞬时下沉,落入地下,全无踪影。
腾飞卿追之无门,跺脚乱跳,喝骂一时,朝潘师政道:“师兄,师弟们呢?”潘师政轻轻一叹,摇头道:“给这妖孽害死了。”涓弱难得不刻薄,只拿那镜子在潘师政身上一照,却见他通身清气,并无异样,立时皱眉,朝白晴川道:“你这丫头不老实。这镜子难道是个赝品?”白晴川满脸通红,道:“岂有此理。”赵墨叹一口气,道:“可惜之至,咱们一个人都没救得。”祁端己朝赵墨道:“赵真人精擅遁法,不若咱们同心协力,一路追去,未必不能杀了它。不能救人,却可复仇,岂不痛快。”孰料赵墨却闷声不言。潘师政瞄得他两眼,朝祁端己道:“那也罢了。那妖孽这法术非同小可,被人强破,必然遭法术反噬。我看她这一身的道行,只怕一日不如一日,早晚会消亡殆尽。”涓弱点头称是,耻笑道:“果然好算计。只是你今日不同她斗法,她老得形销骨立,只怕也活不了多久。何消你多此一举。”
潘师政顿时羞恼,然自顾身份,不肯失却体统脸面,却也不好发作,笼络袖袍,对祁端己道:“事已至此,复仇亦无裨益。出门在外,却是将就不得。耽搁无益,咱们还是早些回山,才是正经。”祁端己怅若有失,只得朝那铜龟揖手,痛洒两滴热泪,权作奠别。潘师政与赵墨等算得同经生死,患难交情,却不过是略点点头,稍作揖手,一言未道,便算辞别,倒是祁端己眼巴巴望了赵墨几眼,半鞠行礼,颇恳切道:“赵真人道法精深,往昔处在边远,令名不显。如今到了中原,自然有一日要名动九州。倘或有心,还请赤城山一行,祁某扫席以待。”赵墨倒也有几分惺惺相惜,颇为不舍,却也无可如何。
那一众傀儡,如今都在阴生瞳中,化作了渣滓虚幻,死无全尸。白晴川痛哭一阵,却也无可如何。知易为木讷之人,不善言辞,寥寥两语,却也难以宽慰。赵墨满心愧疚,耳中反复响起阴生那恶语“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自顾不暇,却是劝不得别人。涓弱见白晴川哭个不住,不是了局,便让她道:“人生而有命。你便是哭出一个洞庭湖来,也救不回来一人。逝者难安,而生者难堪。这又何苦何必。依得我说,那几个家臣,你只怕也同他们并不熟稔,便有多半,你也叫不上来名字。货有轻重,人有贵贱。几个下人,为你送命,那却也是他等的分内事。你是主子,这眼泪只好为你父母兄弟流得,为这下贱之人,却是轻贱了你自己。倘或你老娘看见,这好好一个女儿,还未出阁,便哭作一团,只管咒她,岂不伤心?”白晴川摇摇头,红肿双眼,凄恻道:“岂有这等道理。”又道:“我不想叫你们难堪,只是这眼泪,却是管不得。”说着起身,垂头不语。
听得涓弱此言,袁知易却无端想起徐甲来,一念及此,又望了望赵墨,心中千言万语,只是说不得。涓弱拉了众人,出得洞天,飞立九霄;赵墨朝白晴川道:“你门下无人,孤身在外,只怕便是遇见仇家,也是胜负难言。你还是回转家去,好生将息,才是正理。”涓弱闻之,立时不悦,冷哼一声,狠狠瞪得赵墨一眼,倒是不曾发作。白晴川摇头道:“我不回去。”眼见赵墨眉头紧皱,垂下头来,紧握衣袖,道:“既然真人不便,咱们就此别过。不必以我为念。”涓弱闻之,哈哈一笑,道:“别理这个蠢汉。有我呢,咱们结伴而行,有我一日,自然护你一日。不必害怕。”白晴川见她说得亲昵,顿时低下头去,只低声道:“澹台真人宅心仁厚,晴川没齿难忘。”袁知易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倒也懒得同涓弱斗嘴。此刻东方发白,天色已明,便放出天刑杖来,将众人载起,望东而行。
涓弱见赵墨心事重重,心中却也颇为好奇,朝赵墨道:“蠢汉,你不是向来自诩正义之师麽?当日还信誓旦旦,说是要除妖卫道,如何那阴生伤成那样,只待一死,你倒肯放了她;竟不为那无辜丧命的道人复仇,是何道理?”非但涓弱,袁知易、白晴川均是心中疑惑,闻得此言,立时瞧向他来。赵墨眉头紧皱,半晌才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是什么意思?”三人闻之,面面相觑,哪里理会得他不答其言,反问其道。涓弱“呸”了一声,道:“这当口谁来同你掉书袋。老君之言,再是明白不过,自然是说老天无德,造化众生,又将众生视若刍狗,生死惘然,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不过如此,还当如何?”
对于我的写作;家人的看法是。。。。用四川话来讲,就是“搞空事”,虽然不反对,完全不支持。。。。
赵墨沉思片刻,挠挠后脑,颇有几分犹豫,迟疑道:“历来师兄教我读书。我都这般理会。如今想来,只怕从前,我却是错了。天地非是不仁,是对万物一视同仁,人同刍狗,在造化眼中,只怕并无分别。从前我但凡觉得伤人的,害人的,都不是善类,都该杀戮消灭,如今想来,却是荒唐。这天地万物,皆为生灵,为何要以人为尊,从人为上?人杀猪狗,食其肉,吮其骨,乃是正道,天不罚刑,神不责罪;那虎狼吃人,为何便是罪愆,为何便该延颈就戮?若天地以人为本,厚德于人,那天地厚此薄彼,哪里谈得上仁,哪里谈得上正?”
一言及此,赵墨这脸色便有些灰暗,见袁知易一脸迷茫,涓弱满眼惊诧,他忍不得又道:“倘或天地强以人为根本,那这世上,真正杀人伤人,莫可为甚的,哪里还有别物,却是人自身。别说别处,单是神州当年,秦赵长平之战,秦军大胜,活埋赵人四十万;黄巢兵围陈州,磨石成臼,舂人以为粮草,被其食者,不可胜计。再是妖魔鬼怪,再是毒蛇猛兽,何曾比得过人来。这乱世旧事,你我想来也理会不来;如今只看眼前,那潘掌教杀灭傀儡,究竟是仁还是不仁,我竟说不上来。”
说着仰天长叹,拊掌摇头,迟疑一阵,又道:“那阴生是个魔头,还是这潘掌教是个魔头,我心中却是糊涂;那阴生恶毒,赶尽杀绝,为害生灵,若是咱们一般因恨屠戮,同它又有什么分别?我不想为着所谓的仁义,却叫自己变作另外一个魔头。原来大仁不仁,大德不德,只怕真有几分道理。便是我自以为是的除魔卫道,只怕也是适得其反。说不得我竟是好心做了恶事,善行曲生恶果。那阴生伤人害命,竟也说不得是歹心行了天道,恶行结了善果。扪心自问,我却是没这本事,明辨是非。原来并非心存善念,身怀巨力,便能除魔。往常世尊告诫,知识并非智慧,复仇并非正义,冰砚常同少君读书,说是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我历来只当是空口白话,与我远隔,并不能近。哪承想如今竟应在眼前。只是不知道也罢了,如今知晓了,我反倒迷糊。”
见袁知易目瞪口呆,说不得话,拍拍他肩头,苦笑道:“由此及彼,我甚或想,倘或今日化作傀儡被杀灭的不是陌生道人,是冰砚,是少君,或是你,或是晴川,或是纤柔,激怒暴躁之下,扪心自问,我哪里会管什么仁义,哪里会管什么厚德?原来放了大旗的我,却也不过是个立了幌子的伪君子。私心忖度,我忍不得要自轻,忍不得要自愧。老君有言——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哪里承想,竟应在如今。若在寻常,我还可问得初一,偏如今他困在洞天,瞧着我这烦恼,却是一句话也难得。”
涓弱闻言,哈哈大笑,道:“果然不枉是个蠢汉,真是察察昭昭也是你,昏昏闷闷也是你!还敢同我们讲什么老君老童。什么天理地理,我且说与你听。这世上哪里来什么公道正义,只有弱肉强食。你倒是满口仁义道德,那畜牲却不同你讲这道理。你肯放了它,它却未必肯放了你。死到临头,我看你还有没有这礼义廉耻。人也好,畜牲也罢,为求一条活路,自然是什么都肯干。依得我说,横竖你这呆子永远也清不得什么是非对错,不如从了我,但凡我所号令,无所不从。好心作出歹事也罢,恶意做成美事也罢,概不与你相干。岂不大好?”赵墨却也说不过她,默然不言。
一行东去,渐次过得尸胡,近了岐山。那岐山鼠妖历来成患,旁人过此,必然绕道而行。因天色见晚,不便夜行,四人便在岐山左近,寻得清静地方,暂作安歇。这僻静之地桃李满生,虽非花开时节,却喜夜月微光,凉风如水,草木芳菲,却也算得良辰美景。白晴川虽同众人经历生死,却非熟稔,独坐桃花树上,静看悬月,只不作声,孰料看得一阵,竟渐渐流下泪来。涓弱却是惦记着寄放赵墨处的琴来,取来碧海潮,坐于白晴川身侧,笑道:“白真仙,你精擅音律,不知肯不肯略教一二?我昨日听得你雅曲妙音,羡慕不休,还请你不吝赐教。”白晴川会错意来,只当他是一片好意,怕见自己伤心,心中又是宽慰,又是羞愧,侧头拭去泪痕,强笑道:“这有何难。”取出琴来,从头教她,什么岳山乘露,什么龙池凤沼,娓娓而言,说得头头是道,赵墨一旁听得兴起,也取出雾中山来,认真受教。听得一阵,赵墨只觉两侧太阳鼓鼓直跳,大觉沮丧,将琴抛给袁知易,道:“真真是琐碎难受。这弹琴虽好,我却无缘。”
学得一夜,次日天才发白,便又赶路,一日之中,过岐山、经诸鉤、历中父,足足行得有近两千里路。涓弱虽是刻薄,却也由不得有些赞叹,对袁知易道:“不枉你师父把你当个宝贝;你倒果然是个好脚夫。”傍晚之时,竟到了胡射山地界。这胡射山方圆七百里,满山无一草一木,尽是沙砾土石。倘或有风,便是尘土飞扬,遮天蔽日。赵墨等寻得一处函谷,四下无风,只得巨岩,拣出一块干净地方,稍作休整。袁知易赵墨都是粗鲁汉子,混不知道讲究,满地乱坐,白晴川出身贵胄,哪里坐得下来,只站在当地,沐月而立。那涓弱一般觉得腌臢厌烦,细看一阵,一把提起袁知易的翅膀,拖出丈余,铺陈在地,笑眯眯的朝白晴川道:“白姑娘,这边落座。丑丑虽是臭汉子,他这翅膀是纯金的,不粘臭汗,不黏尘灰,干净得很。你且过来,再教我些音律。”白晴川哪里好意思,脸红红不肯就近,袁知易嘀咕两声,道:“无妨无妨,一个也是坐,两个也是坐。你坐近些,我也还可学上一学。”白晴川才赧然坐下,横琴出来,授业传课。
到得半夜,那涓弱天资过人,竟能断断续续弹得一首双鹤听泉来。赵墨听得发怵,道:“你这声响,好不呱噪,便是养一池塘青蛙,也强过你来。”涓弱哼了一声,道:“胡说八道。你这蠢汉懂什么。”说话间拨动碧海潮琴弦,略略一动,那碧海潮瞬时没入其灵台之中,她“咦”了一声,旋即大喜,哈哈大笑。得意之中,一把抽过袁知易掌中的雾中山,哼声道:“你个粗鲁汉子,学这等指头功夫作甚。”说着收琴入体,满心欢喜。白晴川笑道:“你才学得一首曲子,便这等高兴。你天资甚好,若肯用心,何等曲子不能弹。”哪知涓弱打个哈哈,一脸索然道:“大功告成,还学它作甚。”白晴川愣得一愣,好半晌才明白过来,微微叹气,却也不言。涓弱收服神兵,心中欢悦,瞧白晴川一脸落寞,难得好心,随口问道:“你孤身在外,何等辛苦,便是连个木凳也无。难道你就不怕家中慈母,日夜悬心麽?”袁知易闻言,倒是吃了一吓,道:“你何时这样好心起来,倒是难得。”
白晴川垂下头去,欲言又止,只不则声。涓弱不过随口一问,见她不肯细说,哪里管她,只淡淡道:“若是不便,那也罢了。”白晴川听她口气慵懒,似乎大是不快,迟疑一阵,终究开口道:“家兄才刚离世。我母后便替我定了姻亲。”说着双目通红,泫然欲泣,涓弱闻言一呆,下意识道:“却是定了谁家?李家?朱家?”白晴川摇头道:“是昆仑山的中山世家。”涓弱“啊”了一声,大是诧异,道:“中山世家?难道是慕容轩?”白晴川一愣,道:“澹台先生难道识得他麽?”涓弱嘀咕两声,道:“久闻其名;他是昆仑五子之一,名号响亮得很。那慕容世家人虽众多,说到出类拔萃,只他一人罢了。想来要同吴墟联姻,自然再无别人。慕容轩名门望族,又是昆仑弟子,同你倒是般配得很。你难道是瞧不上他,这才避家不回麽?”
第五十四节 三元
白晴川此刻面红耳赤,好半晌才道:“他虽是盛名在外,我却是从未见过,并不相识。哪里说得什么瞧得上瞧不上。家兄新丧,如何能定姻亲。”涓弱哼了一声,道:“你兄长一死,吴墟无主。你老母亲如何不急。累累大家,倾覆在即,你倒是任性得很。”赵墨却是一怔,顿时想起当年慕容轩、东方靥同上峨嵋的事来,嘀咕两声,违心道:“那慕容长老,倒也不坏。”袁知易嘿嘿一笑,道:“你才是丈八的烛台,照的见别人,照不见自己。她任性,你难道还通情达理不成?”孰料涓弱倒是触动心事,没同他计较,只哼了一声,好半晌才道:“果然是有父母之人,多些眷顾。”袁知易噗嗤一笑,道:“你又不是姑娘,难道还惦记起人家来。”
涓弱劈手给他一个巴掌,骂道:“偏你这般嘴刁。你也别臊我这面皮。我看你那师父呆头呆脑,蠢牛一个,只怕他自己也是孤寡鳏独的命,哪里还顾得上你。看你将来,会是如何。”赵墨叹气道:“你两个坐在一处,真真是养了一池子的青蛙,片刻没个安生。”说着摸出洞天石来,摩挲一阵,叹道:“你倒是能瞧见我,听见我,可怜我却没这等福分。如今我心里糊涂得很,没个开交。你也不管。”白晴川见他捧了个石子自言自语,愕然不解,却也不便询问。袁知易给涓弱斥得发恼,收却翅膀,望赵墨背后一坐,足下火光闪动,灰烬迎风见长,瞬时化作一个巨蛋。涓弱骂咧咧道:“这丑东西本事没有,脾性却大。”
次日出发,过得五百里孟子山、五百里流沙地,再越过九百里跂踵山,便是踇隅山。踇隅山左行,便是东海竹山,折而向右,却是无皋山;无皋之外,便是西玄山。临到此地界,白晴川黯然请辞,赵墨知道底细,她这一去,哪里能寻得涓弱,前路凶险,却必无结果,实在于心不忍,再三劝她,白晴川总是淡淡道:“好意心领。家兄之仇,却是不得不报。”赵墨苦劝无功,只得愧然作别。白晴川独向涓弱揖手行礼道:“先生一路,言语讥刺,却是苦口忠言,虽是逆耳,晴川却是真真受益匪浅。他日有缘,必报先生慈恩。”涓弱心中虽觉可惜,却是微微一笑,还礼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将来,自然有再见一日。”白晴川谢礼,飘摇而去。涓弱见她远去,褪去赵墨法术,变回本来面貌,轻揉脸颊,蹙眉道:“峨嵋这变化之法虽是了得,却像在身上裹了一层硬甲皮,好不难受。”知易赵墨见状,也都化回本身。袁知易瞧着涓弱,喟然长叹,摆手道:“真小人诚不足畏,伪君子却是实在可怕。”涓弱冷哼一声,道:“蝼蚁尚且贪生,我岂能为一时心软,作茧自缚,枉送性命。我看你阴阳两张脸,倒果然是个伪君子。”
袁知易也懒得同她争议,只向东行;后这一日,三人过得五百里踇隅山、三百里流沙洲,再过得百里无皋山,便到得西玄山地界。西玄山幅员甚广,其山脉濒于东海,山势逶迤向海,其西山山脉挺立大陆,千峰孤绝,飞鸟不至;其东山却是一路倾颓,深埋海中,数百山峰错落海底,其下沟壑纵横,却是游鱼万千。那三元极真洞天,便深在东海之中,其灵光飞腾,在海面恣肆,映了日光,倒像是织女顽皮,将天上彩虹,裁剪作万千碎片,撒在海面。三人到得东海海滨,初时尚未明显,孰料来不片刻,那海中鱼群涌动,竟是随了赵墨而动,赵墨东向,鱼便东行,赵墨向西,鱼便行西。别说涓弱、知易惑然不解,便是赵墨,一般是满头雾水,不明何故。幸得赵墨知易行动快捷,那鱼群虽是追随,却哪里能追得上。
大海捞针,自然不易,然大海中寻一个折射隐藏的洞天,却是轻而易举。沉入东海,赵墨施展水遁,轻易便寻得这三元洞天。这三元极真洞天深在海底数百丈,游鱼不至,自外瞧来,濛濛一片灰暗,倒也不甚稀奇,奇的是进得这洞天之内,四下一般颇见晦暗。这洞天之中虽说不上是暗无天日,但天空灰雾迷蒙,有如隆冬傍晚。洞天之中,满是深黑色的山峦。山峦之上,尽是衰草枯木。众人立身之地,当年该是一片茂密的梅林。这梅树每一株都高有数丈,不知活了几多年头,然如今树身枯槁,片叶不存,一花不著,死灰一般,阴森莫名。山峦深处,有数百险峰,巍峨高耸,其上乱石如林,山顶均有一巨石堆砌的宫庙,宏伟奢丽,不可一世。宫庙之间,悬空千百巨大的灰石拱桥,串联交织,辉煌宏伟,令人咋舌。那拱桥之上生满古木藤草,当年必然繁茂无极,然如今古木森然,有如林立的千万厉鬼,张牙舞爪一般,狰狞可怕;桥身上飞垂的藤薜凌乱衰败,好比一篷篷散乱的蛛丝,满是幽厉之气。其恢弘壮丽,倒也罢了,奇的是那数百险峰、宫阙,竟是一模一样。山上一石一岩,莫不相同,宫中一桥一殿,无不相似。倒像是摆了一地的镜子,折射变幻的镜像。
袁知易骇然,道:“这哪里是神仙福地,分明便是游魂鬼域。”涓弱惊疑不定,道:“建这一座宫阙,便不知要神力几许,年月几何。然见此地,这宫阙便无一千,也有九百,这西玄山的道人,当真不是凡人。”赵墨目力非袁知易可比,虽是远甚,却是瞧了个一清二楚——那宫庙、险峰,均罩有一层薄薄黑气,且那山石、宫墙,都半为实体,半为虚影;竟辨不得是真是幻。赵墨百思不得其解,细想之下,小心为妙,立时施展土遁,隐匿踪迹,悄然前进。渐行渐近,至于一险峰之下,却见那险峰山石,奇怪至极,其石壁断纹,竟像是那做工拙劣的铜镜映衬出的镜像,凹凸错落,不似自然。诧异之中,唯得探知。赵墨上得险峰,到得一处宫庙。然一近前,便觉那宫庙之中,腥臭刺鼻。涓弱心怀恐惧,悄声道:“我看这不像是正经路数。那西玄山的道人,只怕不是被妖孽杀光死绝,便是自己化作了妖孽。咱们快别打他们那什么劳什子镜子的主意了。”赵墨摇头道:“既来之,则安之,岂可开冰弃船,临渊撤网。”
说着小心翼翼,潜踪进入。这宫庙地面败坏破裂,生满乌红紫青苔藓,草苔之上,四处可见水桶粗细的奇特碾痕。袁知易一见之下,立时悄声道:“师尊,怕是有蛇妖。”涓弱冷笑一声,在他眉心狠狠一戳,低声骂道:“蠢材,蛇妖哪里来的脚。这妖孽有好多腿。”袁知易蹙眉想了半日,诧道:“难道是蜈蚣精?这蜈蚣这般大,不知成精作怪,有多少年月了。”涓弱尚未答言,赵墨便摇头道:“不像。”悄声议论时,潜入中间主殿,甫一进入,三人顿时吃得一吓,却见那殿堂正中,有一奇特的水晶碎片,这碎片晶莹剔透,虽是薄薄一片,却高有数丈,其边缘模糊不清,融在空气之中,似乎只消微微一口清气,便能将它吹得风流云散。这碎片却又似乎是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碎片正中,隐约可见嶙峋的山石,山石极远处,也有晦暗的阴霾。那碎片的四周,立有数百巨大的珍珠。
这珍珠有橙、黄、绿、白四色,每一粒都有磨盘大小,立在地面,竟齐袁知易胸口。这珍珠虽是珠光柔和明媚,然珠身却并不光滑,生满丑陋无比的细碎鳞毛。细瞧两眼,涓弱倒还罢了,赵墨袁知易却是面面相觑,涓弱莫名其妙,悄声道:“什么鬼东西?”袁知易愕然道:“是蝴蝶。这是蝴蝶卵。”说话间,却突听“噗”一声轻响,三人身前一粒珍珠陡然破裂,那裂口之中,“嚓嚓”几声怪响,一条巨大的毛虫陡然撞破珠身,探了出来。这毛虫头皮朱红,脊背碧绿,隔三岔五,便生就一颗拳头大小的血红肉球;肉球旁边,环生几簇长有尺许的刚毛;其肚腹软肉嫩皮,尽为橙色,腹下肉足,却是赤红。
这毛虫一出蝶卵,立时蠕动,别瞧它皮软肉厚,其爬行却是快甚,毒蛇恶狼,均不能及;它满地乱爬,张口乱咬,那珍珠似的蝶卵,不过短短一时,便被其咬得满地狼藉。那尚未孵化的幼虫,便不被咬死,也被其千足践踏而亡,一时间满地烂肉,腥气冲天,臭不可闻。袁知易瞧得脸色灰青难看,喉头发酸,难以自持,侧头不敢细看。那毛虫杀灭同胞功成,立时仰头,张开大口,发出“哧哧”怪声,似乎得意非凡。嘶嚎未竟,那碎片之中,突地刮起一阵阴风,阴风落地,须臾化成一个身量颀长的灰袍男子。这男子白面微髯,算得相貌堂堂,然从头到足,均罩有一层黑气,其眉目之中,阴森森一股冷气,令人莫可逼视。那毛虫见这男子,却是欢喜异常,匍匐在这男子足边,毛扎扎的一颗大头,只管在这男子腿上摩挲。
这男子微微一笑,轻抚这毛虫大头,道:“好女儿,不枉守得你多日,果然好相貌,好风骨。为娘早为你备得上好阴阳棺。只等你来。”他不笑还好,一笑登时叫袁知易毛骨悚然,且那一声好女儿,叫得又是温柔,又是阴冷,怪诞莫名,便是涓弱,也觉几分恶心。那毛虫闻得此言,倒似乎芳心雀跃,立时蠕动,一头窜入那碎片之中。这灰袍男子足不沾尘,飘然其后,尾随而入。赵墨惑然,悄然问道:“阴阳棺是什么东西?”涓弱耻笑一声,道:“这也不知。枉你还是出身峨嵋。”赵墨道:“我自来不曾听说。便不知道,也不稀奇。你见识广,何必讥诮。倒是说来听听。”孰料涓弱瞪他一眼,沉吟一刻,瞥了袁知易一眼,道:“我也不知。”赵墨一呆,跌足道:“这个当口。你还有心消遣。”袁知易却点头道:“玄门正宗,不知究竟,却不稀奇。这阴阳棺非是别物,说的却是活人。”涓弱一头雾水,道:“即是活人,作甚取这般刁钻恶毒的名字?”
袁知易道:“寻常道家自然不会取这名号。这名字乃是妖精修行的门路之中化来。那妖精肉身,无非草木禽兽之流。它们肉身五行不调,阴阳龙虎不能相蹈。修行之初,其身体被唤作五漏尸。待到修成人体,五行归位,阴阳调和,有如尸盛棺中,是故妖精一流,常将活人,唤作阴阳棺。”赵墨闻之,却是更见惑然,道:“那妖精说是与他女儿备得上好阴阳棺,却是什么意思?”袁知易道:“瞧这毛虫体态,断无别物,必是百幻蝶无异。这百幻蝶生于南海,也有个诨名,唤作南海蝴蝶。这百幻蝶身有剧毒,唤作虹影帐,能令人沉睡,渐渐蒙昧,至于其后,能乱其心智,夺其神魂。那灰袍男子恐怕不是妖精,乃是个被迷惑的西玄山道人。这百幻蝶一旦成蛹,数十年不能动弹,时日既久,又无力自卫,与案牍死肉无异。是故这百幻蝶虽有异能,却常被道家屠戮,取其毒囊,炼制毒丸妖物,颇难繁衍。因是之故,这百幻蝶幼虫常寄居人体,借宿主之身,修真元之法。不过三五几年,其道法小成,无需作蛹,便可化蝶。那灰袍道人为这毛虫备这阴阳棺,再无他意,自然是供他这妖精女儿,寄居化生罢了。”
赵墨闻言,立时打个寒噤,涓弱诧道:“真人不露像,不曾想你竟是个博学仕人。”袁知易一脸羞愧,道:“这百幻蝶于中土绝少听闻,海外却是颇有盛名,哪里算得秘辛。我虽是粗鄙野人,然世居蛮荒之所,焉能不知。”赵墨摇头叹道:“这西玄山道人好不悖晦。这百幻蝶生于南海,离此何止万里。竟被束缚至此。我看他这仙山洞天,如今竟成了妖窟。”涓弱心中早打起退堂鼓来,道:“你心软得很,又糊涂得很,若是要取那镜子,只怕免不得一场厮杀。你满心矛盾,这妖孽你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不过自家枉送了性命。我看这镜子不取也罢。你那几个朋友,留在洞天石之内,死也好活也罢,或是天意如此,要他几个困在其中,也未可定。”赵墨一怔,道:“岂有此理。”涓弱冷笑道:“你放他们出来。本是好意,谁知道会不会惹出祸根,害了别人。横竖你分辨不得。不如撒手不管,全凭天意安排,岂不妙哉?”
赵墨给她这一说,两个眼珠子滴溜溜直转,猛然起身,长吐一口气来,瞧了涓弱半晌,终说道:“好口齿。若不是你这一番话。真真是白做了人。既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但凡心存善念,行所当行,为所当为,只要自己磊落光明,问心无愧,便是错了,又有何妨?我存天地,为天地所生,既然天借我手,便是屠戮伤残,那也是天道使然。我既认不得天理昭昭,又何必分这是非,何必辨这曲直。天生妖孽,伤生灭道,乃为众生戒饬,我又为何不能斩妖除魔,为众生养命?从今往后,我再不理会什么道理,再不听什么圣言。伪君子也罢,真邪魔也罢,我偏是要做一个率性而为,自以为是的野道。”涓弱闻言,又是好笑,又是发恼,哪里料得三言两语,竟叫他幡然参悟,坦然入魔;恨恨道:“偏是你这般胡思乱想,时时颠三倒四。该着你复仇杀敌,你偏是惺惺作态,假装仁义道德,放虎归山;需得你安身立命,你偏是信誓旦旦,强作见义勇为,惹火烧身。我只不明白,那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这寥寥几字,你竟读不明白不成?”
第五十五节 员峤
赵墨朝她嘿嘿一笑,道:“真读得明白。你哪里还活得到今日。”说着指着那碎片,道:“我一意孤行,你若不愿,还可自去。”涓弱哼了一声,骂道:“这泼皮蛮子,倒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身有重伤,不曾好得一半。你想就此弃我不顾。却是妄想。”赵墨习为惯常,倒也不以为怪,带了两人,步入那碎片之中。一脚踏入,却登时一股冷风,扑面而来。耳畔此刻,却也陡然闻得隆隆雷声。回看身后,却见空中悬浮有数百块幽冷的碎片。那每一片碎片之中,都映衬得有满地蝶卵残骸的一座神殿。若是将这碎片拼接起来,却是一面溜圆的镜子。瞧这景象,赵墨陡然了悟,原来那西玄山同此地,竟是有人施展神术,以一面镜子连接交汇。怪道那三元之中,山峰宫阙,无不雷同,原来果然是镜子幻化而来的魔像,只是这镜子魔力非同小可,那真幻勾连,一真而百真,一幻而百幻,竟不是赵墨等人可以辨识。
袁知易大是惊叹,道:“只怕这破碎的镜像,便是阴阳照骨宝化来。”赵墨点头叹道:“这镜子好大的神通。只是如今西玄山道人被妖孽迷惑,焉能为你我所用。”议论之余,三人纷纷举目,四下张望,混不知此地是何等所在,此刻众人立足之地,却是一巍峨高山。这高山通体黑岩,无一草一木,山顶之上,立有一座残破衰败的宫室,高馆巨匾,非寻常可见。山外乃是无尽大海,浩渺烟波,巨浪翻涌,一浪之高,恢恢然足可覆尽泰山,一浪之广,荡荡然足可比之长江。其波澜之壮阔,为天地间绝无仅有。那天穹之上,不见日月,只得黯淡群星,绳绳渺渺,不知远近;是故天色晦暗,如同暗夜。群星之下,缭绕的黑气阴云因风激荡,于时时乍响突震的惊雷之中,变化万端,有如天魔乱舞,令人惧畏,便是仙真,只怕也怯于云翔风逸。
这等异状,别说神州自来不得见闻,便是海外毛民袁知易,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穷思殚虑,搜肠刮肚,却如何能够辨识。知易又惊又诧,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涓弱瞧得怯意丛生,退意萌发,暗自牢骚两声,朝赵墨瞪目道:“何消多问。必然是妖窟魔宫。若问名号,我如何得知。”赵墨却未曾多想,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咱们只管自行。何必庸人自扰。”说着施展土遁,带两人往那山顶宫室。近得前来,却见一巍巍山门。这山门一旁,有一耸立近百丈的巨大黑岩。黑岩上龙飞凤舞,镌刻两个数十丈的大字。赵墨白取得个好名字,肚中墨水有限,却是识不得这两个古篆字,见袁知易一脸茫然,显是也认不得它来,由不得跌足感叹:“书到用时方恨少,世尊这话,竟未曾白说。”感叹之余,见涓弱满脸错愕,似有所知,忙相询问。孰料涓弱惘若未闻,默然不语,面带惧色,只管在那山岩上来回摩挲,怔怔一刻,才悚然道:“员峤!这是仙山员峤!”
袁知易“啊”了一声,颇难置信,道:“员峤为神仙府邸,漂流东海,如何会成如此面目,浮在这等地方?我们认不得,你倒也别羞愧,常人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指鹿为马的事情,可万万使不得。”涓弱“呸”了一声,在他腿上连踢几脚,骂道:“你这泼皮猢狲,同你师父一般蠢而无用也罢了,还这般牙尖嘴利,尖酸刻薄,自己不学无术,只当天下人都同你一样粗鄙浅薄。”说话间仰头远眺苍穹,点头赞叹,道:“果然是它。这真真是仙山员峤。当年龙伯巨人连钓六鳌,致使员峤、岱舆两座仙山失却承载,随波逐浪,随风而行。这北冥海中,永无日月,草木自然难活。是故这仙山之上,无一活物。只是员峤在此,倒不知岱舆如今在何处。”
袁知易极目远眺,望向山外幽暗的风暴之海,好半晌才道:“不想此生,竟能一睹北冥真容。”赵墨嘿然无语,率众而上,过得山门,到得那宫宇之前。这宫宇仿佛龙伯巨人所铸,巨大无匹,宫门之前,横列五位天师的黑岩神像。这天师像高有十余丈,左为葛洪许逊,右为邱弘济萨守坚,中为张道陵。赵墨等三人立在神像之下,只怕还不如其一块指甲大。只是这神像残破非常,早已不复当年神威。神像之后,那巨大的宫门坍塌过半,匾额早已不复存在。碎裂的巨石零落满地,大好一座神仙旧馆,如今竟成了废墟。这废墟中残存的宫墙或存数丈,或余尺许,竟似乎一处石林。
到得此处,再不见半分神风仙气,乱石堆中,四处都是妖气弥漫,那被迷惑的西玄道士及那百幻蝶幼虫,必在左近;赵墨哪敢大意,潜踪寻觅,进不久远,果于一处残殿,见了他两个踪影。却见那百幻蝶幼虫,已然以妖术缩微,其身躯变得似乎筷子粗细,此刻正如毒蛇一般,将一青年道人,死死缠住;其头颅匐匍在那道人鼻孔之中,拼命扭动肉嘟嘟的躯体,想要全身而入,钻入其脑。那道人全身绷得铁紧,似乎想要挣扎,然“呼哧呼哧”急喘个不休,却是无用;其口中唾沫涎水、鼻孔之中鲜血汩汩,交相横流,糊了满脸。那灰袍道人立于一侧,对那幼虫道:“你有一姊妹,勇力大些,倒是将一具大好的阴阳棺挤坏。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正所谓欲速则不达,你可不要操之过急。”这灰袍道人身后,躺有十来青年道人,通体都凝聚一股黑气,混无半分人色,其双目紧闭,不知有无知觉;其口鼻之中,却是时不时喷出一丝红色的薄烟来。那扭动的幼虫身侧,还有另一青年道人,背靠巨石,吓得脸青面黑,浑身哆嗦,口中喃喃自语,然惊惧交加,却哪里听得分明一字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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