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武松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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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以前,我活着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继续活下去。哪怕活得像畜牲一样。”
这句话在空气中引起的振动还没结束,夜风就从开着的窗口进来,把烛火吹成了一缕青烟。
好在柔和的月光也跟着投进屋内,把一切照得若隐若现。
一个男子抬头看着银盘一般的满月,自言自语道,原来已经是十五了。
他站起身来踱了几步,然后又慢悠悠坐下。
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黑暗,反而觉得这样有助于放松。
因此,他不打算把蜡烛再次点燃。
“我不点灯了,你不反对吧?”
“没事,我也喜欢黑。”对面一个声音响起。
“方便你作案是吧?”
“没错,我这人胆子小。”
黄历上说,今晚不宜出行。
他觉得黄历说得很有道理。
然而就好象孟州明明不适合人类生存,却偏偏生存着很多人一样,他上床之前就有预感,今晚必定有案子。
果然,刚刚合眼,就听到了敲门声。
打开门,却只看到一片黑暗。
报信的人好像消失在空中,只在地上留下了一张纸片。
上面说,有个犯人你肯定想见一见。
“你胆子小?我看不像。”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人。
这个人他无比了解,但是今天,却是两人头一次见面。
“你这种出身的贼我见得多了,没一个像你杀人这么多的。”
对面的男子嘿嘿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不加掩饰的笑。
时而低沉如牛,时而尖利如狼,在黑暗里让人骨头发冷。
“杀人多不代表胆子大。其实,我杀人越多,心里越害怕。你说历代皇帝杀人哪个不比我多?他们比我怕死多了。”
他沉默了一阵,然后清了清嗓子:“你也该明白,这么多条人命,铁定是死罪。你没有可能活过秋天。你也是条好汉,憋着不说,不符合你的身份。怎么着,给兄弟我省点事,都交代了吧?”
对面的男子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一脸轻松:“行。你追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咱们也算老相识。我都交代。”
“是条汉子!从哪开始说?”
“那得从宋江开始……”
“等等,咱们重头开始,”他站起身来,唱了一个喏,“我姓李,名六合,你可以叫我李捕头。”
“我姓武,排行第二。你可以叫我武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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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北宋政和年间,有个叫宋江的人来到沧州投奔柴进。
这件事的起因是他杀了一个阎婆惜的女人,需要一个地方藏身。
水浒上把这件事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是宋江随手选了一个疗养地。
其实,这是个痛苦的决定。
江湖慈善榜排名第二的及时雨,去投奔排名第一的小旋风,无疑宣告了前者的彻底破产。
我可以举出若干例子,来证明此事的严重性:
比如希特勒给斯大林当二把手,比如比尔盖茨把公司卖给乔布斯,比如某政治正确的大国给政治更加正确的小国降半旗。
但最终这件事还是发生了。可以说宋江的确走投无路了。
宋江如此紧张,自然跟阎婆惜的背景有关(详见宋江杀惜)。
他觉得,这个女人一死,恐怕整个郓城官场都要把自己置之死地而后快。
因此他离家时相当慌张,甚至根本没有个目的地,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直到某天上厕所时,他才冷静下来,拿出账本(详见宋江杀惜)翻阅,想找个能量够大的人投奔,假如找不到,就撕了当手纸。
这时他偶然发现了一行奇怪的留言:
“郓城是个女子地方。”
落款是"此木井之"。(落款是竖排的)
“我那里啥时候接待过日本人啊?”
宋江迷惑不解。
宋江在厕所里苦思良久,终于回忆起一件事。
某年某月某日,有位政要来郓城县视察。
由于内急,就在县驿站(招待所)洗手间解手.
宋江当时也在里边蹲着,发现来人仪表不凡,于是亲自服侍他洗手更衣,还拿出留言簿让他签名.
事后知县告诉他,那人是柴进柴大官人.
关于宋江与柴进的相识过程,还有其他几种说法。
有人说,柴进那次去郓城是开会去了,但是走进招待所却不是故意的——他散会后找不到自己专车,左转右转,结果转进了招待所,就遇到了宋江。
也有人说,柴进也不至于那么糊涂。
他下榻招待所是郓城方面的安排。
总之,柴大官人在宋江那里吃得好玩得好,临走还要走了一个女服务员,因此两人私交不薄。
但是据武松透露,宋江对柴进的友情只字不提,只是提到了当年奉知县之命陪他游泰山的一些旧事。
“我日他娘的这孙子在中天门就爬不动了,我把他背到玉皇顶的!娘的他多少斤啊!”
宋江说,从那以后,每逢阴天下雨,他的后腰就会提醒他,曾有一个叫柴进的人欠了他的情。
有关宋江逃亡的事,还可以补充两句。
其实他完全没必要跑这么急。
首先,官府并没有及时发出通缉令,相反,郓城县衙还有好多天神秘兮兮的,不准任何人提宋江的名字。
这是因为同事看他好几天没来上班,都以为他“逃到辽国去了”。
这里需要交代一下时代背景。
12世纪是个比较另类的时代,表现在于,当时自称***上国的国家有两个,大宋和辽国。
这两个国家表面上剑拔弩张,但实际上关系没那么差。
大宋的官员最喜欢把老婆孩子往辽国送,出了事,首选逃亡目的地也是辽国。
因此当时辽国做官的都是辽国人,而大宋做官的都是辽国人的爹。
从这一点来看,大宋无疑更有自称上国的资格。
事情搞清楚之后,郓城官场有喜有忧。
定力不够,跟风跑到辽国的,听说后后悔不迭。
胆子比较大,或者反应比较慢的都沾沾自喜:幸亏没跑,还能再捞几年。
其中最高兴的当属知县时文彬。
他以手加额,一边庆幸终于摆脱了阎婆惜这个扫把星,一边怀着狂喜把前任留下的和自己刚造出所有烂帐都加到宋江头上。
宋江很久以后才知道,自己是以“巨贪”的身份被通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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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把柴进家说成是个庄园很不贴切。
因为那里从外貌上来看,完全是个监狱。
整个村庄都由一圈围墙圈起来,找不到正门根本进不去。
站在大门前,宋江拼命整理衣装,想给柴进留下个好印象,结果白费了。
从大铁门里出来个老头,打量了宋江几眼,问道:出事了?
宋江点点头。
跟我来,登记。
对于柴进的庄园,宋江做过很多设想。
一开始他认为那应该是一个高层建筑群,每栋楼都在五层以上,楼身贴着琉璃瓦,把太阳光反射到很远的地方。
住在里面的人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远处的风景,并且向旁边村子里提水的姑娘吹口哨。
后来他又觉得那里也可能是几千间大瓦房。
这些房子整齐的排成方阵,墙上刷着各种颜色,每一百间各不相同。
所有的房门都冲着南方,每天中午,住在里面的英雄好汉们都夹着折椅和太阳伞出来进行日光浴。
然而此时宋江发现,以前的猜想都不靠谱。
柴家大院的房子像是些仓库,形状七歪八扭,外观破破烂烂。
每个门口都蹲着一些人,在一边搓泥一边晒太阳。
大院中间,很多人像僵尸一样在游荡。
有的在遛鸟,有的背着手望天上看,还有些人坐在石墩子上,绘声绘色地讲些什么。
老头抬头看看太阳,自言自语地说,时候差不多了。
然后走到一排巨大无比的木桶前,抄起一跟木棒敲了敲桶身。
这些人就像突然复活了一样,跳起来超院子东南的一个小门跑过去。
“这帮吃货,就开饭的时候动弹……”
没事就替别人抱不平是宋江结交朋友的法宝之一。
因此他想讨好一下这个老头:“老丈,别的下人呢?”
宋江的潜台词是,这种活不是您老人家应该干的,屈才了。
没想到这话惹来了麻烦。
“下人?谁是下人?我是柴进他叔,我叫柴皇城!”
有关柴皇城的情况,武松知道得更详细一点。
在他眼里,这老头还是挺和善的。
柴进本人极少在庄客中间露面,公关活动都是柴老头负责的。
他经常在大院里转悠,跟大家打招呼:吃得好不好?满不满意?有啥事要帮忙的没有?
这时候有些人就开口抱怨,要这要那。
不管他们是要长途车票还是要女人,柴皇城都会在第二天让他如愿以偿,然后留下一句:有事您说话。
飘然而去。
因此,武松觉得,柴老头就像圣诞老人一样,什么都搞得到。
宋江诚惶诚恐地向柴皇城赔不是,同时不停地用余光打量着这位柴家元老。
柴皇城看上去年纪六十有余,身上的衣服都是粗麻缝制,鞋袜上打着补丁。
他还发现这客厅也十分简陋,不禁心服口服——柴家人身为皇亲国戚,生活简朴,礼贤下士,难怪大家交口称赞了。
这时,门忽然砰的一声被撞开。
“难道是官差居然闯进来抓人?”宋江惊出一声冷汗。
好在这是虚惊一场。
宋江回头一看,就看到了柴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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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水浒传上说,柴进见到宋江,一上来就拜在地上.
这其实是后来山寨史料的胡说八道.
宋江作为一个普通的逃犯,见到少将柴进当然要跪下磕头.
柴进只是点点头,就算还礼。
水浒传上说,柴进是帝王贵胄,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气质不凡。
这个“气”不好说,但是“质”的确实不凡——柴进体重目测起码三百多斤。
关于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况,宋江本人的叙述还有些跟史料不符的细节。
比如他曾跟武松说,跟体型相比,柴进那天的衣着给他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柴进身穿军大衣,头戴皮帽,背着一卷铺盖,手里还拎着马扎子。
他没看见宋江,一进门就大声吆喝着:
“哎呀妈呀这长途总站夜里那个冷啊,我去了一看起码三百多人在排队。
我打个地铺睡了一晚上,排到窗口他跟我说卖没了!
我当时就火了,说你不卖给我票,我带一个军灭了你!最后终于......”
柴皇城拼命咳嗽了两声,柴进才发现有个生人在屋里。
他登时脸色大变,刷的一声抽出一把短刀,恶狠狠地瞪着宋江,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知道的太多了……”
关于柴进的情况,还有值得说明的必要。
此人其实是个有抱负的青年。
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个奇妙的愿望:那就是有朝一日,各地人民蜂拥而起,推翻赵宋王朝,拥戴自己当皇帝。
这个念头是叔父柴皇城早年灌输给他的:“天下,中国的天下,是柴家老祖宗的打下来的。你柴进是世宗陛下的唯一嫡孙,好好积蓄力量,将来把天下再抢回来。”
这个愿望其实历代柴家男儿都有,因此他们世世代代招贤纳士。
招到柴进这一代,家族经济终于崩溃了。
例证就是柴进连下人都雇不起,由叔父兼任。
此时他们唯一还能吸引人来投奔的就是柴进有求必应的名声。
从买鞋到买车票,你说一声,柴进叔侄就会帮你办。
昨天有个民工要返乡,柴进嘴里说着容易,我给长途总站打个招呼,然后背起马扎子排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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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可能你要问:柴进作为皇亲国戚,缺钱打个招呼找朝廷要不就行了?
其实赵宋王朝对他们家待遇不薄,每年提供很大一笔津贴。
假如再去要钱,难免有人生疑。
几年前出过这么一件事。
那年正值柴荣诞辰190周年,对柴荣的武功极其神往的赵佶给了柴进一个通仕大夫的官职,使他成为大宋历史上最年轻的将军,还拨款数万贯给柴家重修柴氏祠堂。
这笔钱拨下来,全被用来养庄客,祠堂连个地基都没打下。
于是有御史当庭弹劾柴家私蓄甲士,图谋不轨。
第二天立刻有一队厢军开到柴家庄,把整个村子用墙围住。
柴进叔侄吓了个半死。
这事好不容易才由童贯压下来。
从那以后,他们再也不敢随意要钱了。
知道了这些,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柴进忽然要杀宋江。
一方面,他怕自己穷困潦倒的真相被传出去,没人再来投奔。
另一方面,他怕宋江去官府举报他半夜翻墙,招揽人心。
好在柴皇城赶紧介绍说,这位是郓城及时雨宋公明阁下,犯了大案,来投奔将军。
柴进脸色缓和了很多,恢复了往日的慈祥。
不能杀害来投奔的人,是柴家的祖训。
更何况宋江名声在外,说不定还能引来更多的江湖人士,因此杀不得。
于是柴进就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坐下来跟宋江谈笑风生:
“我去这个,驿站的时候啊,群众们那是夹道欢迎……就这样群众还不满足,很多这个群众,拉着我的手不放,跟着车子跑,当然有的人知道,这是,那个,前朝世宗皇帝的亲属,有个别群众,你们想象不到,他们举着世宗皇帝的画像牌跪在地上,喊着‘世宗陛下万岁’,人民群众对世宗皇帝的爱戴,表现在我们身上我真是很感动……”
有关柴进的最后一点说明就是,他其实没必要这么神秘兮兮:他们叔侄俩的所作所为,99%会在第一时间由探马飞报东京。
赵佶自打知道了这位遗少的伟大志向,非常重视,要求贴身太监随时记录柴氏语录。
心情不好的时候拿出来念上两段,总能笑个半死。
在他看来,柴进就好像一只圈养在横海郡的大熊猫,整天愁眉紧锁而又憨态可掬,说不出的可爱。
总之,柴进一思考,赵佶就发笑。
后者是舍不得把他怎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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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以上有关柴进的介绍,宋江当时是不知情的。
他想不通柴进为什么忽然拔出刀子威胁自己,忽然又对自己礼遇有加。
他更想不通柴进为什么要每天一大早就把自己召唤到卧室里,大谈他老爷爷的功绩。
柴进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臭袜子味,但也不是不能忍受。
只是丫每说完一句“数风流人物,还看前朝”就挖鼻孔实在让人受不了。
本来宋江面对江湖闻名、血统高贵的小旋风就够自卑的了,现在这种迷惑使得他加倍心虚。
于是他打起精神,极力表现得从容不迫,好让对方看得起自己。
柴进问他为什么来找自己,他说咱俩都是同行,因此来参观学习一下.
柴进问他是不是惹了什么官司,他轻描淡写地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在郓城杀了点人......
这种淡然的态度使柴进叔侄觉得宋江果然气度不凡,是个人物。
于是他们决定,要按照特级标准来招待。
当然,考虑到当时柴进的财力,所谓的优待也就是那么回事。
多年以后,宋江一听柴家庄三个字,哪怕是深更半夜也要爬起来吃两碗红烧肉才能睡得着。
宋江虽说对这里的伙食不太满意,但别人可不是这么想的。
对他的优待已经引起了其他庄客的不满.
根据前边的描述,我们不难推测出柴进庄客主要成分:如假包换的饭桶、混子、小毛贼、流氓无产者。
这些人最看不得有人过得比自己好。
“凭啥咱们早饭喝稀饭......他喝两碗稀饭?”
“凭啥咱们中饭馒头咸菜...... 他吃大个咸菜?”
“凭啥咱们睡草席子......他床上铺两层草席子?”
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这么狭隘。
也有人站出来替宋江辩护:“可不能这么说——我听说,这人挺有本事......"
“放屁!有本事算什么本事?!”
于是他们决定,晚上偷偷揍宋江一顿泄愤。
当晚,宋江出门上厕所的时候被人从后面往头上套了一个麻袋,踹倒在地,拳打脚踢。
揍够了之后,肇事者们一哄而散。
等到宋江挣脱麻袋的时候,若大的院子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一个智障模样的人站在近前,带着专注的傻笑,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宋江不禁哀叹一声: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更糟糕的是,宋江挨揍的地点距柴进的屋子不远。
柴进听见了动静,打着灯笼开门出来查看。
宋江暗暗叫苦:现在去更衣洗脸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自尊心使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走到那个依然纹丝不动保持看热闹的姿势的傻x面前,郑重其事地拱手说道:英雄,好身手啊!一个人打我,但是感觉就像几十人打我一样!敢问好汉尊姓大名?
那人先是目瞪口呆,而后又扭扭捏捏,最后憨厚的笑了两声,说:俺叫武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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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那天柴进以为武松跟宋江真的在比武,就邀请两人一起进屋吃饭。
借着灯光,宋江也看清了武松的长相。
此人古铜肤色,身材很高,骨节粗大,肌肉结实。
宋江心里咯噔一下:这下丢人了,此人看着整个一农民啊。
不过柴进并没有注意到宋江的脸色。
他很热情的发表讲话,对武松的加入表示了欢迎。
柴进说话时,使劲的部位肯定不是脑子。
证据就是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落座,整张椅子散架了。
宋江连忙上去扶起柴进,武松却上前收集零部件:
“你这个椅子啊,木料是不错的,但是这个活,太糙,你看这接口,这钉子,下的都不是地方,这漆工也不行......”
武松撩开衣襟,从裤腰带上取下锤子扳子木尺墨线,还有全套的各式木钉。
大家同时看到,他裤腿上还别着一柄瓦刀,后腰上甚至还挂着一把洋镐,真不知平时他是怎么用外衣把这些东西遮住的。
武松没花几分钟就把这把椅子复原了。
宋江啧啧赞叹:兄弟好手艺啊。
武松不好意思,搓着手说,没啥,干得熟了。
个人认为,武松是水浒中最难写的人物之一。
与公孙胜之流的三无人员不同,写此人不是难在材料少,而是材料太多——除了水浒和金瓶梅,他的事迹还见于山东快书、河南坠子、苏州评弹、西河大鼓……
几乎每种曲艺形式都有武松的桥段,叙述他在各个省市自治区直辖市行侠仗义的事迹。
杭州甚至还有个“宋义士武松墓”,说他在那里干过城管......
这导致人们连他的基本经历都搞不清。
其实说起来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作为一个十几岁就离家打工的农民,武松去过的城市可多了。
水浒传上说,武松自幼没有父母,由哥哥抚养长大。
其实武松的父母没有死,只是进城打工去了。
他们俩把孩子托付给爹妈,一开始还能每年过年回来一次,后来间隔就越来越长,最终杳无音讯。
总之,不管他们俩是在工厂里累死了,病死了,出事故死了,还是在遣返过程中里被躲猫猫,没人知道。
武松兄弟俩的遭遇在当时大宋的农村很常见。
宋代是我国历史上城市大发展的时代。
整个社会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愿意当农民,有机会就要进城打工。
据史书记载,唐代十万户以上的城市有十多个,宋神宗时则有四十多个,宋徽宗崇宁年间上升为五十多个。(朱瑞熙:《宋代社会研究》)
到了北宋末年,农村里只能看到老人孩子,青年全部进城了。
武松也不例外。
宋代是个很另类的封建朝代,明明还处于农业社会,却非常歧视农民。
那时候,人被分成四等——士农工商,农民排第二。
换言之,农民是一个很二的存在。
城里人觉得他们穷,脏,无知愚昧,头脑顽固而可笑。
那时候你想成为小品(杂剧)明星,捷径跟今天是差不多的,那就是嘲笑农民。
“在京师时……(杂剧)多是借装为山东、河北村人(农民),以资笑。”(宋 灌圃耐得翁 《都城纪胜.瓦舍众伎》)。
即使武松这样离开农村的农民(官方对他们的称呼是“游惰之民”),也顶多就是摆脱二货的地位,成了一种不三不四的生物。
他们成不了士,当不了商,孩子也不准在城里落户。
因此,宋江感觉自己把武松待若上宾很跌份。
不过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把“求贤若渴”的戏演到底。
“兄弟衣服破了,来,这是一点碎银子,明天找个裁缝,做身新衣……”
没想到武松被这么一句平常的客套话感动的涕泪交加:
“大哥,你真是好人啊,请受小第一拜!”
武松当时上身穿得像个文人,合领袍衫加东坡巾,脖子上甚至套着一个官老爷才佩戴的方心曲领;
下半身却像个扫大街的:一条肥大的裤子,脚上是一双草鞋。
这身打扮可以说是怪异无比,就像今天的西装配球鞋一样,只有民工才穿的出来。
武松回忆说,这是因为在多年打工生涯中,他要么从地沟里仰视城里人,要么在脚手架上俯视城里人,就是没有机会平视。
这样就很难得到一个整体的观察结果,怎么穿才能像城里人。
就这身可笑的行头,还是武松十几年来唯一一身可以出门穿的服装。
因此宋江这一句话,就让武松感激了他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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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除了这点小恩小惠,武松感激宋江还有别的原因。
如前所述,柴进门下的常住人口基本都是些江湖游民,资深混子。
在这些人中间,性格老实、笨嘴拙舌的武松基本是个被耍着玩的命。
他对其他门客百般讨好,有求必应,试图融入这个圈子,得到的回报就是被叫做“傻逼”。
大家觉得武松呆头呆脑,逆来顺受,因此一说起“武二这傻逼”就会哈哈大笑。
后来柴进出事了,这些人树倒猢狲散,就把“二逼”这个词带到了五湖四海。
每次被嘲笑捉弄之后,武松闷闷几天,接着又会凑上来巴结这些人。
他这样做倒不是因为他贱,而是早年生活养成的习惯。
大宋农民有个共同的的爱好,那就是看热闹。
路上死只耗子,能引来几百人围观。
不是大家心理变态,而是乡村生活太无聊了,有个事能让今天与昨天不一样,不管事大事小,大家都要围观一下,以发泄喜悦之情。
同理,武松看到有人聚在一起干点什么,比如宋江被群殴,就一定要凑上去看看,别人都走了他还不肯走。
他最大的噩梦就是形单影只,被人孤立。
顺便说一句,这个爱好后来给武松带来了麻烦。
看过水浒的朋友应该记得,后来在孟州,有个张都监想害武松,于是派了几十个家丁,要半夜把他抓起来。
但是他的家丁慑于武松的威名,谁也不第一个冲进去屋里抓人。
僵持良久,领头的决定,大家喊个口号壮壮胆,然后一起进去。
喊什么呢?
想来想去,喊别的都不合适,干脆喊“有贼”。
没想到两声“有贼”过后,屋里就有个影子冲出来,一边左顾右盼一边问:哪呢?哪呢?
结果被自己裤腰带绊倒,丝毫没有反抗就被抓了。
这就是跑出来看热闹的的武松。
不难想象,武松在这种环境下遇到宋江,惊为天人。
只有宋江,从第一次见面就对他礼遇有加;
只有宋江,会张口闭口叫他“兄弟”;
也只有宋江,会跟他同席而坐,嘘寒问暖;
“兄弟,在柴家庄多久了?住得还习惯吗?”
“习惯习惯,这里条件比在城里做工时强多了!”
武松说,他的打工生涯过得很苦。
买不起好衣服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细节。
十几年来,他住的一直是工棚,20平米塞12张床,五十个人共用一间厕所,每寸地面都堆满了工友捡来的破烂。
就这猪窝一样的住处,还得交水费柴费床位费。
相比之下柴家庄八人一间土坯房简直是五星级酒店了。
武松说,他给无数包工队干过活,每个食堂都大同小异。
由于舍不得烧煤,炉灶里填的都是煤渣、垃圾、废旧轮胎、炼丹废料……烧出的烟有时候是红色有时候是褐色,但是不管什么颜色,都有股刺鼻的怪味。
由于舍不得用水,做饭的大师傅从不洗手,偶尔洗菜用的是上顿的刷锅水;
同理,这些地方做菜也舍不得用菜。
一年到头只供应白菜窝头,偶尔吃那么一点肉,还是臭的。
武松多年来一直对在杭州干过的一个工程记忆犹新。
那是一家酒楼的屋顶维修。
每天午饭时,武松闻着底楼的酒菜香气,都馋得要死。
但是他不能去吃饭——店家不让他进去,怕影响生意;就算店家同意,武松也舍不得进去。
里面一桌菜顶他一年的工钱。
他只能跟工友在垃圾桶旁边野餐:一小块油布铺在地上当菜碟,一群人围成个圈,屁股底下摆个安全帽当板凳。
那情景就好像一群猩猩在学习用筷子捡石子。
相比之下,如今在柴家庄每顿都能上桌吃,每月还有两次水煮肉,这种生活以前想都不敢想。
不过武松同时声明,他不是一个不知足的人。
他认为自己在城里受的苦也没啥,因为在他看来,“城里人也不容易”。
工棚虽然拥挤,但是同样的居住面积打上四面墙,就能让无数城里人拿出三代的积蓄抢购,抢不到就觉得没脸做人。
同样是烂菜臭肉,太学食堂里一样卖,价格翻了好几倍,去晚了还吃不到。
太学生们贵为天之骄子,好像也没啥意见。
拉完肚子没事人一样,让他反辽他反辽,让他反夏他反夏……
除此之外,城里人好像也觉得生活没大有意思,证据就是他们同样喜欢看热闹。
大街上偶尔有人被车撞,也会有几百个人围观。
跟农村的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大家围观完之后会到茶馆之类的地方讨论发泄一下。
假如某些内容不宜说出,就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出来。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说到义愤填膺之处,把茶碗往重重一扣,就在桌子上留下一个@形的印记......
但是武松有一点想不明白:都是过苦日子的人,你们为啥要瞧不起俺呢?
我错了,我更错地方了,害大家久等.....
祝大家端午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