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水浒:九百年前的那场山寨盛世(笑死算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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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金莲不会知道,就在她勾引武松的那个雪天,辽东黄龙府附近发生了一件大事。
  冰天雪地里,集结了一只奇怪的大军。
  这只军队人数大约两万,武器奇形怪状,衣甲破烂不堪,人人都跟五花八门的旗帜一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一个小道消息让人们颤抖得更加厉害:听说辽国皇帝亲征,领军七十万,马上就要杀来了!
  一片纷乱当中,只有中军秩序井然。
  戒备森严的大帐里,一个中年人身着玄色铁甲,盘腿而坐。
  他就是前不久起兵反辽、建国称帝的完颜阿骨打。

  “此话当真?”阿骨打庄重地托着一块铁牌,问着脚下那个跪拜不起的人。
  “向圣火起誓,向教主起誓,某所言句句属实!前天御营副都统耶律章奴忽然率部遁去。据随行的教内兄弟传书,这厮是要回奔上京,立伪辽魏王耶律淳为帝!伪辽皇帝闻讯大惊,已经率主力去追了!”
  “敌临阵分兵,军心不稳,天助我也!”阿骨打刷的站起身来,“请圣火!”
  所谓圣火,就是阿骨打自称从波斯圣地迎回来的千年不灭之火。
  那东西样子跟个火盆差不多,平时放在寝帐旁边的密室里,遇到重大宗教节日才拿出来。
  今天,他准备用上所有的军事政治宗教力量,跟辽国对决一次。

  然而,贴身卫士却哆嗦着上来耳语道:“风太大,圣火熄了。”
  “马拉巴子的昨晚看火的是谁?削他!”阿骨打低声怒道。
  “已经自杀了,留下遗书说是信仰破灭……”
  阿骨打赶紧把手里的铁盒交给侍卫:“少废话,赶紧点着,外边还有几万SB等着看呢。”
  “教主,属下法力不够,不会使用圣火令……”
  “底座下边有个开关,里边装的是火柴……”

  几声沉闷悠长的号角声过后,阿骨打威风凛凛地走出大帐,状如天神。
  他今天身披红袍,也就是说他此时的身份不仅是大金国皇帝,也是圣教教主。
  他身后跟着身穿白袍、手持黄金法器的光明左右使。
  两人是除阿骨打之外的最高教内人物,打扮得一样变态,都是涂脂抹粉,画目描眉,只能通过手里的法器才能区分——左使持利斧,右使持火镰。
  再往后,六十余名护教法王抬出一个金碧辉煌的轿子。
  透过围绕着金色麦穗图案的圆形小窗,可以隐约看到里面燃烧着的圣火。
  周围的将士山呼万岁,顿时跪倒一片。

  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阿骨打登坛演讲:
  “同胞们,教内兄弟们。
  当初,朕领你们起兵,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因为咱们受够了辽国人的欺压——从前是牛马,现在要做人!
  可是,建立人间天国不是请客吃饭!
  只有刀把子里才能出政权!
  现在,恶魔代言人,辽国皇帝,率领军队来征讨。
  有人说,辽国太强大了,我们太弱小!
  这种人,就是右倾,就是假信徒!
  只要你相信圣火,就该知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问你,你们,女真勇士,马神*(指拜火教天神马兹达)的儿女,是要投降苟活,还是要拼死一战?!”
  “战!”台下一片山呼海啸。

  接下来,阿骨打忽然变成了一个辽国文明的歌颂者。
  “辽国人富啊,有钱啊!
  辽国女人漂亮啊。
  据报,辽国军队里设有‘军姬处’,女兵四万!
  辽国国都里还有女塾,里边有女学生八万!”
  光明左右使立刻齐声高呼:“打下上京城,每人四个女学生!”
  金军士气大振,嗷嗷叫着求战。

  随后,阿骨打抽出腰刀,往脸上乱划一气,在额头上刻出一个火焰。
  他掏出一条白绢,擦拭血迹,然后当成围巾系在脖子上。
  “记住,这条领巾是信徒鲜血染成,只要你的信仰坚贞,就可以刀枪不入!”
  两万人轰然叫好,纷纷往自己脸上动刀。
  片刻之后,一只士气高涨的红巾大军整装待发。
  “红色领巾系在颈,只顾死来不顾生!”阿骨打跨上白马,鞭梢一指:“马神降下神谕:辽军军心已乱,我去则必胜!”

  公元1115年,宋历政和五年十二月十二日,辽金决战于护步达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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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辽国惨败,谷市大跌。
  这条消息通过内参传遍大宋官场。
  奇怪的是很多大宋人比辽国人还要悲伤。
  阳谷县的知县就是个例子。
  跟很多同僚一样,他的老婆孩子在辽国,一辈子贪污的钱也基本在那边存着。
  辽国忽然这么一败,那边钱庄纷纷倒闭,一半的积蓄化为乌有。
  另一半也岌岌可危——听说辽国皇帝要敕令接管所有的外国储蓄,冲做军资。
  “我草泥马的辽国鬼子!”知县天天在家大骂,“果然是亡我之心不死!你就快把老子心疼死了!”

  知县第一时间派武松去东京,找辽国使臣打听存款冻结的消息真假,另一方面做了最坏的打算。
  “加派!加税!老子要重头再来!”
  这话把师爷吓了一跳:大人,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一时间加税过重,怕是……
  “搞人,我不行;搞钱,你不行。不必多言!”
  师爷没话了。
  这是事实。
  要论圈钱的本事,今天华尔街的孙子们全加起来也比不上大宋的一个村长。
  “那天谁来着,西门庆是吧?我要股份他居然不给?就拿他开刀!”

  武大这几天相当郁闷。
  他左等右等,西门庆就是没有上门送房产证。
  这种态度在他看来甚至比拒绝还坏。
  这是赤裸裸的蔑视。
  武大虽说如今混得不错,但是内心深处,他心目中的自己依然是那个田间地头到处被人歧视的侏儒。
  他不能容忍别人看不起他。
  因此他整天在家摔东西发脾气。
  这也是潘金莲坚决不在家呆着的原因之一。

  不过某一天,他出门路过茶馆,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当时的背景是这样的。
  阳谷县人一觉醒来,发现各种税额又加了一倍。
  大家觉得不反抗一下不行了,于是不约而同地来到……茶楼。
  “王干娘,太气人了!我要发泄一下。”
  “王干娘你要还有点良心,就别拦着大家!”
  “我们要骂苛捐杂税!”
  “我们要骂县衙!”
  “我们要骂朝廷!”

  “行,我记记名字,记完了你们想说啥都行。”
  大家顿时沉默了。
  “那,我们能骂谁?”
  “别说是老身透露的啊——西门庆你们可以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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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众们顿时觉得很失望。
  在阳谷县,西门庆的名声,除了好色这一点,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
  大家普遍觉得这人白手起家,年纪不大就腰缠万贯,很有能力,纷纷教育孩子要向他学习。
  此外西门庆还经常捐款,有个大善人的虚名。
  他本人也因此有点自负,觉得自己虽说混得不上不下,但是活得问心无愧。

  不过要说大宋百姓平时可以肆无忌惮畅谈论的人物,除了几个辽国皇室成员还真没别人。
  因此今天虽然不能得偿所愿,不过多了个西门庆也算个重大改善。
  于是大伙也就将就着拿西门庆闲扯淡。

  一开始探讨的还都是一些经济性话题,比如说西门庆到底衬几万贯啊,家里房子有多大啊,捐款多少等等。
  后来就开始有不和谐声音出现:西门庆上次捐款一千贯,我怎么听说人家只收到一百贯?
  然后该消息迅速被升级:他其实只捐了一百贯!
  两分钟以后又升级一次:西门庆诈捐,骗取衙门补助一万贯,饿死灾民十万人!

  这些话题升级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就是武大郎。
  他今天上街就发现形势不对,街头巷尾群情激愤。
  到了茶馆,大鸣大放的场面更令他激动万分。
  最妙的是,大家讨论的对象正好是他早就看着不顺眼的西门庆!

  他语无伦次的对郓哥说:好好好!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哪一天啊?
  运动啦,六七年就来了一次……
  武总,那是“七八年就来一次”吧?
  管他娘的,反正今天要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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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大的口才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反正要忽悠我这样的是不可能的。
  但是面对一群大宋人,效果就不一样了。
  对于古人,一直以来存在几个误解。
  第一是有人认为我国古代哲学家众多,所以逻辑学发达。
  这是不对的。
  我国古代哲学家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不擅讲理,论战起来只会一个套路:以己推人。
  推不了人就说别人是禽兽。
  也就是说,他们不认为世上存在自己不了解的生活方式和常识。
  通过以前的变法时积累的斗争经验,武大对这一点知道得无比清楚。

  “西门庆说他白手起家,靠做正当生意积累了这些财产,接受过基本私塾教育的人都会打个问号:这——可能吗?
  这些生意各位街坊也做过,你们怎么没有发财?我们做不到的,他可能做到吗?”
  这话博得阳谷县诸君子的频频点头。

  那么,古代哲学圈有没有人让这些二百五一致心服口服呢?
  有,老子。
  老子一张嘴就是“道可道非常道”,理都不讲了,大家一看全镇住了:我靠,真是哲学大家啊!
  同理,要对大宋群众说理,一码归一码是不行的,你必须把事情说成一锅粥,把大家都说迷糊了,然后赶紧下结论。
  这样群众就会以为这个结论是自己推导出来的。
  因此结论越是耸人听闻,听众对自己的智商就越满意。

  “我们知道,数字是不会说谎的。扇子挂坠,一个利润半文,就算他两口子一个时辰能做五个,那么需要四万个时辰才能赚十万贯!四万个时辰啊,就算不吃不睡,也得三千多天,九年多!扣除睡觉的话,要十三年!西门庆修鞋回乡才十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大宋的群众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眼界明明很窄、逻辑思维能力明明很低,却偏偏喜欢听复杂的理论。
  你说“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估计没几个人会买账;
  但是你要是把这个八个字扩展到八千字说出来,很多人听完就会感觉很有道理。
  这就是为什么阴谋论在大宋这么流行。
  阴谋论看似复杂,其实正相反,它不过是把现实简单化、童话化。
  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太复杂,想把一件事的前因后果分析清楚,你要假设有一个因素x、有一个因素y……反正26个字母是肯定不够用的。
  但是阴谋论就简单得多,只需要假设有一个坏蛋就行了。

  “那么西门庆是怎么起家的呢?投机!就是投机!
  他通过诈捐,骗取衙门补贴,捞取第一桶金!
  然后囤积居奇,让咱们吃不起肉,买不起药!
  最后,进军地产业,想让咱们住都没地住!
  西门庆就是这么个丧尽天良的奸商!
  西门庆不倒,天理难容!”

  对于古人的另一个误解就是“他们数学不行”。
  其实我国古代群众最善于在讲理时数人数,哪边多就站在哪边,然后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
  不光实数,古人还擅长虚数,也就是所谓“大势”。
  比如说今天西门庆的名字被衙门解封,大家就开始心里算数了:西门庆,减十分;但是他有财大气粗,料想不会出事,再加五分。
  后来开始有人说出负面消息而王婆没有出现,大家心里又是一算:西门庆,减二十分;但是这点小道消息不太靠谱,再加十五分。
  最后有衙门背景武大亲自来胡说八道,众人心里的天平已经定了:妈的,衙门表态了,一个人就顶一万分!
  于是,大家轰然较好,趋之若鹜。

  几分钟以后,西门庆已经沦为大家口中的“投机倒把的奸商”、“不择手段的黑心商人”“草菅人命的假药贩子”、“欺男霸女的恶棍”、“暴力拆迁双手沾满鲜血的黑社会地产商”,就是他导致大家吃不好穿不好、上街总被乱收费,下班必须挤牛车。
  这里又牵扯到大宋群众的另一个心理特征,那就是急功近利。
  他们一旦扎堆,是没有任何耐心的。
  平时大家心里都明白,以上这些问题根源不是别人,就是衙门。
  但是去找衙门算账,需要很大的胆量和很多的时间,大家没有耐心去搞,
  面前放着一个西门庆,无能无害,搞他安全得很,就先拿丫出出气吧。
  于是西门庆就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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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门庆被搞臭这件事,县令当然有份。
  不过他老人家的真实目的是敲个警钟:别以为这么多年没收拾你是我不能!
  只是你身家少,没轮上!
  武松在,我就来硬的;
  武松不在,我不愿直接动手——文化人嘛——但是我用软的一样治死你!
  要不赶紧服软,否则凭你的民愤,我杀了你也是为民除害!
  结果这么漂亮的计划被武大搞砸了。

  武大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刻有两个,一个是当年在村里搞变法,二是在阳谷县揭批西门庆。
  他心里清楚,多少金钱都买不来肢体健全,更买不来人们的尊重。
  但是权力可以。
  尤其是可以随意伤害别人的权力。
  如果这个别人是有钱人,那感觉就更好了。
  “我斗斗斗,斗到你丫跟我一样穷!我没有的你也别想有!”
  结果他表演过度,斗过头了。

  在大宋,搞臭一个人可以有千百种方式,但是想证明一个人是无可救药的坏人,终极手段只有两条,要么是经济问题要么是男女关系
  县令本来是不想走那么远的,但是武大不归他管。
  同理,阳谷诸君子也不归武大管。
  结果舆论就失控了。
  开始有人不可避免地指出:西门庆把企业的女员工全睡遍了!最近还睡了一个叫潘金莲的!
  武大一下子傻眼了。

  说实话,这消息也不全是空穴来风,潘金莲自己也负有一定责任。
  自从开始上班之后,她话也多了起来。
  “金莲,西门大官人那里还要人不?我也想去,就是没工作经验。”
  “西门大官人说了,开头没工作经验不要紧,只要你后面干的好。”
  “金莲,西门大官人为人怎么样?”
  “挺好的,还要认我当干闺女呢。”

  干女儿,学名继女。
  把这个词出声念一遍,不信还有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结果武大就陷入了自己以前斗争对象的窘境,开始自证。
  ——我每天晚上跟媳妇睡一张床,有什么事我还不知道吗?
  ——你怎么证明你媳妇没趁你睡着了溜出去?你怎么证明她没在单位跟西门庆乱搞?

  ——药铺那么多人,他俩要是乱搞,肯定有人会看见……
  ——药铺都是西门庆的人,看见会乱说吗?再说你怎么证明他俩没出去开房呢?

  ——开客栈的梁三叔也在,大家可以问他嘛……
  ——西门庆财大势大,手眼通天,还有什么人是他收买不了的?!农村人啊,就是爱面子,戴了绿帽子还不承认!
  ——对,武大你个禽兽!小人!

  武大自以为对群众心理了如指掌,但是由于生理缺陷,他忽略了关键性的一点:
  如果说大宋群众对什么东西的兴趣超过自身利益,那就是性趣。
  面对一个下载程度80%的未知文件,群众们都希望是东京热,你偏说是葫芦娃,大家自然不乐意,你挨骂是正常的。
  西门庆潘金莲的绯闻一瞬间盖过了所有的话题。
  没有人关心西门庆发家途径,大家甚至忘了加税的沮丧。
  街头巷尾传言十几天之后,武大招架不住了:“你们等着,我去找西门庆,咱们当面对峙!”

  武大没有找到西门庆。
  他连着找了好几天,西门庆的厂子都大门紧闭,空无一人。
  他每天都在茶楼门口念叨:怎么没人呢?难道是关门了?
  “西门庆搞了你老婆,畏罪潜逃了吧?”
  最终,武大自己都信了。
  他两眼血红回到家,跳起来冲着潘金莲就是一耳光:你说,你跟西门庆是不是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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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大有关西门庆的言论,当事人并不知道。
  即使知道,恐怕也不会当回事。
  说实话,这些论调根本不新鲜——一直有人在骂他,区别只是人数多少。
  外人对阳谷商人一直有这么两个看法。
  第一是他们有钱。
  第二是他们除了钱什么都没有——没文化,没素质,没良心。
  以西门庆为例,他经常把全路(省)的某味药材买断,囤积个大半年再出售。
  前不久他又进军名声最臭的房地产也,自然也没少被人骂断子绝孙。

  对于这些指责,西门庆也有自己的苦衷。
  不搞这些你让我怎么挣钱?
  继续搞小商品?
  这个行业价格低廉才是唯一优势。
  现在生产要用火,煤炭涨价;
  要用水,水费涨价;
  运个货,收费站一天比一天多。
  大宋的钱也不知怎么了,购买力一天天下降,对外汇率倒是水涨船高……
  左涨右涨,还搞个毛的廉价产品。

  可能有人会问:你少赚点不就行了吗?
  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阳谷商人的经商模式可以通过这么一个问答来说明:
  ——假如你赚了十万块,你会怎么办?
  凡是回答交给银行或者天上人间的,肯定不是阳谷人。
  标准的阳谷答案是:再借九十万,做一百万的生意,这样一来,一百万生的钱全是你的!
  这个答案除了大胆之外,还透露出一个事实:他们不管穷富,永远是欠债状态下经营。

  阳谷人之间有着优良的信贷传统,老乡之间借钱连借条都不用,一口阳谷方言就是信用担保。
  不过这种借贷利率不低,而且催债的时候六亲不认。
  西门庆最怕的人就是几个大债主——比如说,他的老丈人吴老爷子(这也是为什么他怕老婆)。
  如果他不能及时扩大盈利,恐怕连利息都还不起。

  那么你就不能通过继续扩大生产规模的方式来多挣钱吗?
  这也不现实。
  贷款有其规律,它只会向利润最高的行业流动。
  比如投机,比如房地产。
  假如你转行晚了,就会发现钱全被投机商地产商借走了,你连扩大生产所需的本钱都借不到。
  总之,北宋末年,只搞制造业就是死路一条。

  西门庆觉得自己干的都是必须做的事,问心无愧。
  更何况他远远不是始作俑者。
  当初正是因为守着小商品生意没撒手,等到发现不做投机就得破产的时候,借钱已经难于登天,而且利息奇高。
  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
  后来他发现不进军房地产行业不行的时候,地价都涨了好几倍。
  民间贷款更是一分都借不到,只好去找官府钱庄。
  众所周知,在大宋,什么事已跟官府沾边,复杂性就会上升一千倍。
  以前你情我愿就可以办成的贷款,现在要申请,复核,审查,签约,每一道手续都要等批示,每一道手续想得到批示都要请人吃饭桑拿。
  西门庆倾其所有,终于贷到了钱,买了几块地皮。
  这时候他的流动资金基本为零。

  西门庆此时最大的希望就是新楼赶紧卖出去。
  但是这事一时半会不可能。
  因为房子要一间一间地挤着卖,要不然不会有暴利。
  更何况还有武大这样的衙门人不时来白拿一套。
  这样一来,还利息的重任就落在了生药生意上。
  假如这个买卖效益不好,问题就大了,每个月利息都还不上。
  要知道,药铺和药厂也都是用贷款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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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面的描述不难看出,不管是“奇迹”还是“巨舰”,用来形容大宋经济都是不合适的。
  这个经济体其实最像一个气球——猛一看很大,其实里面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有。
  产业链的每一个环节都是负债经营,每一个商人,每一个钱庄都欠别人的钱,同时也有钱被别人欠着。
  这样的气球不管有多大,只需要一根针,比如说,一句谣言,就可以捅破。

  前几天阳谷县的放债人听到街上有传言西门庆厂子停工,立马警惕地去验证。
  得知该传言来自西门庆绯闻女友的老公之后,他们大惊失色,当即决定提前收账。
  结果西门庆不在厂里,也不在家。
  这下大家都慌了,几个心理素质不够过硬的当场就犯了心脏病。
  人人心里有句话,但就是不敢说出来:西门庆是不是跑了?!

  几个心脏健康的债主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去找西门庆的老丈人。
  这些人背景半黑半白,吴老爷子得罪不起,但是他死活掏不出这么多现金。
  于是他也开始收账。
  这个链式反应就这么开始了。
  每个人都想收回自己借出去的钱,每个人却又资金不足。
  阳谷商人个个人心惶惶,胆小的就跳楼,胆大的就跑了。
  最终,官府钱庄也加入到了收账的行列。
  一夜之间,阳谷资金链断裂。
  大宋金融龙头落地。
  等西门庆回来的时候,事情已经不可收拾。
  厂子被债主堵得水泄不通,机器原料被官府拉去抵押。
  老丈人吴英干脆入狱。

  西门庆前几天到底去哪了呢?
  其实没走远,他带着全体员工,一起去附近山里渡假村住了几天。
  打消了买官的念头之后,他想开了——既然买官不成,拿自己拼死拼活也比不上衙门中人,还不如干脆享受一下。
  于是他休了这辈子第一次假。
  他本来想带着潘金莲,不过由于做贼心虚,怕被老婆看出来,就强忍着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不知道,这是他一辈子最后一点开心时光。

  “妈妈的,我冤啊!”当天晚上,西门庆在家喝得烂醉,痛哭流涕。
  “想当年办厂的五、六年,我都没回过家,一直在厂房里打地铺。
  因为生意忙,亲爹亲妈我都没时间照顾。
  同行竞争无所不为,我光黑砖就挨过十几次。
  我他妈有钱,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
  我没出去旅游过,甚至没去过东京。
  我哪里是老板呀,从买原料、销售到财务、食堂买菜,都是我一个人干!
  现在又来了这么一出!
  我怎么就过不上一天舒心日子?!
  我勤劳难道有罪吗?!”

  这天半夜,西门庆红着眼睛去找武大。
  他带着满身酒气破门而入,一把揪住武大郎,提起来扇了两耳光:你个王八蛋,在外边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我有质疑的权利……西门庆,你还有没有王法?!好啊,你是不是跟这淫妇睡了?我打了你姘头,你来打老子?!”
  武大以守为攻的这一招彻底激怒了对方。
  西门庆恶向胆边生,一脚把他踢出去两米多远。
  然后借着酒劲把潘金莲抱在怀里:你说我玩你老婆!老子今天就玩给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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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众说纷纭。
  有人说,西门庆强奸成功。
  不过既然是强奸,后来两人怎么会有了感情呢?
  一种解释说,潘金莲本来就是个淫妇,所以西门庆的行为属于雪中送炭;
  或者她贪慕钱财,看中了西门庆的身家,想嫁过去,于是就把武大害死。

  另一种解释说,西门庆也不是空手套白狼。
  他强奸之余经常给对方做思想工作——基本套路跟县令对付他差不多。
  他有时候很温柔,给潘金莲动情讲述自己怎样创造经济奇迹,养活一大家子人口;
  有时候很粗暴,动不动就厉声恫吓:你要是不从我,就是反全县人民!
  有时候他很博学,对四里八乡的八卦琐事如数家珍:哪哪有个良家妇女,跟着穷矮丑老公一辈子,最后穷死了——所以坚决不能搞“从一而终”的那一套;
  有时候他又很小气,把自己给过武大的好处一一摆出来,最后做出论断:没有我,你们武家就没有今天的好日子;没有了我,你们家必然天下大乱,活活饿死……
  总之,潘金莲完全落入彀中,在心理上对西门庆又是畏惧又是崇拜,开始叫他大哥,假以时日,恐怕要叫大救星了。

  也有人说,实际上那天晚上西门庆没有得逞。
  由于酒喝得太多,他把潘金莲压在身下努力了半天,最后哀叹一声,萎顿在床下。
  半晌,他从怀里掏出一壶酒,一口气喝了半壶,忽然抱着脑袋嚎啕大哭起来。
  一只手从天而降,夺过酒壶。
  抬头一看,原来是潘金莲也下了床。
  她仰脖喝了剩下的半壶,长叹道:妈的,又是一个这样的……

  那天晚上,两人都喝得烂醉,絮絮谈了很久。
  西门庆大着舌头反反复复就一句话:我不容易啊。
  潘金莲也絮絮叨叨重申: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最终,两人达成一致:我累了。
  这时,他们忽然发现彼此很有共同语言。
  西门庆与潘金莲对视良久,然后猛地抱在一起......

  这几个月对潘金莲来说,是生命中最刺激的时光。
  先是平白无故嫁作怪人妇,然后自己无可救药地对小叔子倾心。
  然而这个小叔子差点把自己掐死。
  然后,又来了个西门庆强奸了自己。
  结果强奸没成,成了顺奸。
  次日,她看着卧床不起的武大,头一次感到自己对这个男人愧疚。
  她拿出主妇的架势,端来温水给他擦脸,服侍他吃饭喝水。
  结果武大伤势稳定,说出的第一句话是:西门庆还会回来......你一定要坚持抵抗啊。

  武大这样的人对待外侮有个奇怪的逻辑:
  我们男人打不过你,但是只要我们的女人能在床上抓破你的脸,那么这场战争终归还是我们赢了。
  显然,他不是唯一一个有这种想法的人。
  整个宋代,反映对辽战争的文艺作品无一不是从这个角度入手。
  《幽燕十三钗》、《杨门女将》之类的评话层出不穷。
  当然了,女性被推上战场,跟外国男爷们对抗,下场肯定也不难猜。
  于是武大又哆哆嗦嗦拿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根绳子:要是打不过,咱死了也不丢武家的人!

  潘金莲对武大死心了,对男人死心了,对人生死心了。
  她以前对人生抱着若干不切实际的幻想,嫁给一个老实男人是其一。
  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小地方是其二。
  两人相亲相爱白头偕老共度余生是其三。
  现在这三个愿望全部破灭,她觉得自己没必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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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金莲一生中,有几次敲门声改变了她的命运。
  其中有一次是这样的。
  她呆坐在楼下,考虑要不要上吊的时候,西门庆敲开了门。
  他的手里拿着一束鲜花。
  潘金莲愣了。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哪个男子给他送过花。
  以前在乡下,大家都一贫如洗,就算有男人对她有意思,也顶多送块腊肉;
  后来到了城里,男人们随身带来送给她的只有情趣内衣……
  鲜花,她心里无比向往,但又觉得自己配不上。

  “小娘子,上次……多有冒犯了……”
  潘金莲一愣神的功夫,西门庆已经挤进屋门。
  他掏出一个锦盒,恭恭敬敬地打开,捧到潘金莲眼前。
  潘金莲扭过头去不看,不过还是晚了。
  她的眼睛告诉她,这是“染红王家”胭脂。
  这种胭脂是当年的顶级名牌,制作工艺极其复杂。
  必须趁每年开春季节,红蓝花初开时候就采集,然后“杵碓水淘,绞取黄汁,更捣以清酸粟浆淘之,绞如初,即收取染红,然后更捣而暴之,以染红色”。
  之后还要取落藜和蒿等草灰,“以汤淋取清汁”,用以揉花,反复十几次。
  最后,再把当年新缫就的蚕丝剪成胭脂缸口大小,放到花汁中浸泡,等完全浸透取出晒干,才算制成。
  当年她没有客人时,就会看时装杂志解闷,这些广告词记得很熟。
  她对这东西心仪已久,但是一直买不起。

  胭脂用汝窑的天青釉瓷盒装着,下面压着一方丝帕。
  丝帕上的图案潘金莲一望便知,是缂丝而成。
  当年刚进城时,她看见城里的的大家闺秀手中的拿着这东西甚是好看,还一度问人家在哪买的,结果差点被笑死。
  “一寸缂丝一寸金,这可不是你买的起的。”
  那时候潘金莲就经常自问:为什么别人生来就有的,我一辈子都配不上?

  那天,西门庆完事之后并没有一走了之。
  他在武大家呆到很晚。
  一开始他很清醒,笨拙地跟潘金莲甜言蜜语;
  后来两人喝了不少酒,西门庆就醉了,开始讲自己的故事,语气中满是无奈和厌倦。
  最后,他在睡着之前对潘金莲说,跟我去辽国吧。

  辽国......
  潘金莲浑身一震。
  以前也有姐妹嫁到辽国去,来信说那里地广人稀,风吹草低见牛羊。
  潘金莲也曾一次次的憧憬草原的美景。
  但现在,使她心悸的却是另一个希望:去了就再也不可能有人认识我,知道我的过去!再也不用提心吊胆被旧人认出!

  另外,潘金莲也对西门庆有了好感。
  这人朴实,诚恳,有钱,大方。
  他好像真的在乎自己。
  不说别的,西门庆跟她睡了一晚,送给他价值五百多贯的胭脂。
  武大跟她夫妻一场,送过什么呢?
  一根绳子。
  总之,西门庆一句话,潘金莲就像死而复生一般,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好,带我去吧!”
  这话一出口,一直在门外旁听、盼望记录潘金莲殉节实录的武大再也忍不住,推门大骂: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这淫妇!还有没有点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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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8
  第二天早上,西门庆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头疼欲裂。
  他隐约记得昨晚干了点什么,却又什么细节都想不起。
  这时候有人送来了正确答案——潘金莲约他到狮子楼一叙。
  “带我走吧。”甫一落座,潘金莲就开门见山,“我跟你去辽国……”
  西门庆顿时把昨晚的一切都回忆起来了,直想抽自己耳光:“妈的酒后误事啊,我怎么把这个说出来了?!”
  一段时间以来,他的确在偷偷办理出国的事。
  虽说只是个后备手段,还没打定主意,但这个消息也是绝不能泄露的。
  否则光债主也会把他活吃了。

  潘金莲没有注意到西门庆满脸冷汗,还在絮絮不止:“做大做小,有没有名分,我都不在乎……咱俩的事……我没法在他们家呆了……你要是想让我死,那就不用麻烦了,我这就从这个窗户跳下去!”
  “别别,你看你,急什么嘛,”西门庆拉住起身要跳的潘金莲,拿出了阳谷官话,“娘子,我的心意你还不懂吗?
  可是,我带你走,你也要拿出点诚意。”

  西门庆告诉潘金莲,自己之所以要远走辽国,是因为不能忍受看着她属于别的男人。
  “你这样跟我走,咱们算什么?私奔吗?
  所以,你先去慢慢把武大处理好,然后嫁到西门家,作为我的侧室夫人,咱们光明正大地走!”

  看着潘金莲若有所思地离开,西门庆松了一口气。
  看看时间,他干脆也不回家了。
  因为待会在这,他还有个更重要的约会。

  “西门大官人,想通了?”
  中午,师爷似笑非笑地走进包间。
  “小可上次不懂事,现在想通了。大人是衣食父母,别说三成,小人愿给四成……”
  “呵呵,那是老黄历了”,师爷伸出手掌,“现在的价格是六成——县衙要控股。”
  西门庆目瞪口呆。

  “不要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告诉你吧,这个价钱是便宜的。这回谁不让官府入股,那真是自取灭亡——房价要降了。”
  “不能啊,”西门庆跳了起来。
  他实际上想说的是“你妈逼啥时候调控不好,我刚跳进这个圈子,你就要调控?!”
  “大人,这个,降价要持续多长时间?”
  “不知道,可能是十天半月,也能可是能三年五载。
  你要是不投靠衙门,你撑得住吗?”
  “小人不明:都说房价关系朝廷经济命脉,怎么可能降?”
  “风水轮流转,这些年的房产利市,你们商人赚钱了,下回涨上来,该朝廷直接来赚钱了......”

  西门庆唯唯而应,心里却在激烈地斗争。
  他现在面前有两条路。
  第一就是老老实实交出控股权,变成给衙门打工的二老板。
  第二是死撑到底,等着破产,甚至坐牢。
  作为一个商人,西门庆当然能算出该走哪条路。
  然而今天,他要做一个另类的选择。

  送走了师爷,西门庆依然没有离开包厢。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一个衣着光鲜,贼眉鼠眼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他就是阳谷市面上的百事通,大能人,陈经济。
  “西门老板好,想好了?要走?”
  西门庆点点头。
  今天,他终于能下决心了。
  大宋这片土地,属于如狼似虎的知县大人,属于时而像羊时而像狼的武大。
  唯独不属于他这种一门心思只想老老实实赚钱的商人。

  ——明白人啊,现在走正好。辽国过所(护照加签证)*正是便宜的时候。一千贯,十五日可取,假一罚十。
  ——陈兄,真的不能再快点了?
  ——哎哟我的亲哥哥,快马到东京就得多长时间?十五天不慢了……
  ——陈兄,你就说吧,加急要多少钱?
  ——三千贯,五天后一早送到你府上。
  ——好。不过,我想加一张可以吗?价钱好商量。
  ——嫂子也要跟着?您这可是难为我了。您的泰山大人在里边蹲着,嫂子受连带,是不能出境的……

  片刻之后,留意到西门庆的尴尬表情,陈经济恍然大悟,大笑起来:
  “原来老兄你还是个多情种子……不过不开玩笑,这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
  要是一张,就五天;两张……恐怕俩月也弄不来……
  你要带谁走?这么重要吗?”
  这倒不是危言耸听。
  历朝历代,公民出境一向是个复杂的手续。
  举个简单的例子,当年玄奘想去趟印度,一个护照办了三年都没办下来,最后只好偷渡了。
  西门庆低下头,沉思良久,终于说,一张就一张吧。

  *《资治通鉴?后汉隐帝乾祐二年》:“邠(杨邠)又奏:‘行道往来者,皆给过所。’”胡三省注:“盛 唐 之制,天下关二十六,度关者从司门郎中给过所,犹汉时度关用传也。 宋白曰:古书之帛谓繻,刻本为契,二物通谓过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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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9
  潘金莲坐在床边,魂不守舍地盯着桌子上的一碗汤药。
  处理……处理……
  她觉得西门庆这个词大有深意。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一包耗子药。
  离婚?这怎么可能?
  别说武大不会同意,就算他同意了,还有武松呢。
  想起那天武松癫狂而扭曲的面孔,她打了个寒战。

  她叹了口气,转眼望着昏迷中的武大。
  昨晚又被西门庆揍了一回之后,他就一直没醒。
  烛光昏暗,把那张脸照得更加丑陋。
  一个声音说,把这药加进去吧,从此你就会幸福;
  但是另一个声音说,不能伤天害理!再说,武大对你也不算坏……

  这时候剧烈的咳嗽声响起,吓了她一大跳。
  好象是天意一般,武大醒了。
  “你这淫妇,还回来干什么?去找你的小白脸吧!等我兄弟回来,你们这对狗男女……”
  潘金莲果断把那包砒霜倒进药里。

  西门庆回到家中,心情复杂。
  他一方面为能脱离苦海重新开始感到高兴,同时又对自己要抛弃那么多人感到有些内疚。
  这些内疚中,有那么一小部分是属于潘金莲的。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自作多情了。
  潘金莲忽然找上门来,跟他说:处理好了。
  “啊?哦,呵呵,离婚没那么快吧?准备递状子了?”
  “不用离。武大死了。”

  “什么?!怎么死的?!”
  西门庆有种不好的预感。
  “被你踢死的呗——昨晚你又兜心踢了他一脚,你忘了?”
  “你……你说话……我没……”
  “放心吧,我不会说的。我怎么会举报自己老公呢?”

  西门庆听出了威胁:这是说不娶她她就要报案是吧?
  他明白怎么回事了。
  这反而使他冷静下来。
  抛却了最后一点个人感情之后,他又变成了一个合格的阳谷商人。
  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智慧、魄力、胆量和计算能力告诉他,镇静,做好这笔生意的收尾。
  “你怎么舍得呢,宝贝,”西门庆笑嘻嘻地说,“丧事抓紧办了吧。
  等过了武大头七,我接你一起走。”

  接下来,西门庆表现出卓绝的定力和办事能力。
  一方面,他干脆利落地完成了股权转让,拿到了官身。
  这样一来,他的名字在茶楼又成了禁语。
  所有有关武大死因的猜测都得不到流传。
  同时,他又拼命安抚潘金莲。
  每晚都来陪她,白天又为武大的丧事奔忙。
  潘金莲终于相信:这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烦人的葬礼过后,潘金莲早早把细软打包,每天坐在窗前,等着西门庆来接她。
  她想过,西门庆可能会驾着一辆大马车从街头驶来,停在窗前:娘子,走啦!
  然而街头过往的都是驴车牛车,连马车的影子都没有。
  她又想,西门庆可能不会走得那么招摇,说不定会一个人不声不响来敲门。
  假如那样,我就在这守着,等他来了,用叉竿再砸他一次。
  然而街上的人来来往往,还是没有西门庆露面。

  潘金莲脑子里开始有点慌:他……不会是不要我了吧。
  但是这个念头被她死死压住压制住。
  她赶紧说,怎么会呢。他只是不想暴露行踪。
  也许,今晚他就回来敲门的。
  于是,潘金莲继续坐在门边。
  在一片死寂中,等着她人生最后的一点希望响起。

  笃笃,笃笃。
  潘金莲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她觉得幸福和紧张充满了五脏六腑,甚至要爆炸了。
  她觉得那扇门是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门闩轻如鸿毛又好像重愈千钧,死活打不开......

  然而传来的叫门声彻底终结了她的美梦:
  嫂嫂开门,武二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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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0
  两个月前,武松深夜接到知县密令,让他赶赴东京,“找辽国使臣打听打听”,所以不得不急匆匆离家。
  这个任务听起来很简单,他本以为十天半月就能回来,没想到一去就是俩月。
  辽国使臣在大宋多年,早就汉化了,想见这帮孙子得起码提前半年预约,进门还要给门卫红包。
  武松不懂这个,孤身一人直愣愣地往里闯。
  结果看门的禁军大叫一声:我x,大理难民!
  不由分说把他扑倒,五花大绑关进黑牢里。
  那个黑牢特别奇怪,从狱卒到囚犯都在说一种奇怪的语言;
  武松一再表示听不懂,他们还是坚持每天用这种语言提审他,连个翻译都不给配。
  等到大家发现武松真的是大宋人,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了。

  武松回来时,随身带着不少年货。
  这是刚到东京那天买的。
  他想好了,别的都是小事,一家人一起过年是大事。
  因此特地给潘金莲截了几尺好绸缎,好跟她把上次的事说开。
  如今他只好自我安慰:明年再说吧。

  回来之后,武松并没有先回家。
  他是个很敬业的人,觉得一趟差出了这么久,应该先去汇报一下工作。
  去衙门的路上,他发现这座城市发生了很大变化。
  满目萧条,到处是关门的店铺。
  每座高楼脚下,都有几个石灰画的人形图案。
  金融危机持续超过一个月,阳谷企业家们天天集体跳楼。
  其实实际情况比大街上还要严重。

  我们知道,阳谷商人胆子非常大,什么钱都敢借,包括广大东京衙内名下的钱庄的钱。
  如今他们跑的跑死的死,搞得朝廷震动。
  蔡京亲自作出批示——钱要追回,催债风要刹住,负责人要处理。
  知县这下怕了。
  偏偏武松又带来坏消息:辽国人说,钱收不收走要“看情况”。
  知县瞬间体会到了西门庆的那种绝望。
  思索再三,如今只有丢车保帅才能自救了。
  “小武啊,如今有件事,希望你能理解组织的决定……”
  知县语重心长地把一纸文书交给武松。
  上面只有一行字:由于工作作风粗暴,即日起,武松不再担任步兵都头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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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松狐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觉得很奇怪:不再担任?这是要给我换工作了吗?什么时候去新单位上任?这期间工资发不发?
  没想到一进家门,真正的震惊才迎头打来:哥哥死了?!
  问潘金莲怎么死的,她说是“心疼病”。
  武松当然不信。
  于是第二天,他开始自己调查真相。
  然而他发现自己此时要办成这事,困难重重。

  首先,原来对他言听计从的跟班士兵已经被换掉了。
  新来的这俩与其说是随从,不如说是监视。
  武松走得远一点,他们就赶紧上来劝阻:大人,出来时间太长了,请回吧。
  另外,以前笑脸相迎的街坊邻居也对自己避之不及,偶尔抓住一两个,都死活闭口不言。
  走开之后,还能听见背后传来的窃窃私语:
  ——看来真出事了
  ——肯定的,他哥都自杀了。
  武松终于明白“不再担任”是什么意思了。

  武松在忙活这些事的过程中,对哥哥的了解越来越深。
  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这样的:他终于明白了武大为什么那么贪得无厌。
  这是一种遗传了千百年,每个农民与生俱来的恐惧——对饥饿的恐惧。
  就好象村里人人都知道丰年要屯粮,以免荒年被饿死一样,如今被赶进了城,大多数农民依然积习难改,抓住每一个机会囤积一切有用的资源。
  只要有了钱,他就盘算着用来买权力。
  手里只要有一点权力,都要用来囤积钱。
  不这样做,他们就没有安全感,活不踏实。

  这是一个悲哀的习惯——好好的人,偏偏要像松鼠一样活着。
  更悲哀的是,武松发现这种做法才是对的。
  比如说吧,面对不肯开口的街坊,武松就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好好利用权力。
  要是当初自己多抓权,还会被县太爷这么轻易的拿下吗?
  要是自己还在位,这些市井小民敢不开口吗?
  哪怕当初多搜刮点钱,现在给点好处费,也不至于连个来龙去脉都问不出来!
  这年头,有机会的时候不捞够,转头你就一无所有!

  当天晚上,武松一个人坐在漆黑的房间里,压低声音哭了很久。
  在悲痛和狂怒中,他的思想开始逆转了。
  他觉得以前的人生观和世界观都应该推翻。
  以前城里人张口闭口说农民素质低,农民目光短浅,农民不识大体,武松虽然不爱听,但是内心深处是多少有些认同的。
  然而现在,他强烈感觉自己被欺骗了。
  城里人素质高?放屁!
  你们也是只关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各扫门前雪;
  你们也是没事就家长里短,蜚短流长;
  你们也是帮亲不帮理,帮权不帮亲;
  哪有什么市民,大宋就是个大农村!!

  城市好?放屁!
  以前在农村,每个人都生活在别人的打量中。
  这种人情社会平时在约束你,然而到了出事时,还能提供一种依靠。
  村里随便两个人仔细叙叙,都能攀上亲戚,虽然哥哥人缘不好,但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会有人不知道吗?会有人不说话吗?会有人不管吗?
  然而到了城市,这就不再可能。
  在这里,你只能靠你自己。

  变法好?放屁!
  以前的农民遇到冤屈,被逼急了还能聚众闹事,集资京控,甚至起义造反。
  但是在这新时代,离开了土地和宗族的大宋农民,力量也就相当于一只蚂蚁,只能在城市这个高楼大厦构成的丛林里胆战心惊地活着,规规矩矩地自生自灭。
  这就是大宋农民的宿命……
  然而就在武松绝望之际,一个敲门声却响了起来:武都头在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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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来敲门的是武大的唯一雇员,郓哥。
  武大虽然是初次当老板,但是当得很老练。
  他已经很久没给郓哥发工资了(其实就是几个免费炊饼)。
  后者饿了几天之后,听说武松回来了,就抱着一丝希望上门来讨要拖欠的炊饼。
  结果就被武松揪住了:快说,俺哥哥到底怎么死的?

  有关武松整个人的世界观,还有补充说明的必要。
  作为一个农民,祖祖辈辈都看着两样东西的脸色活着,土地和官府。
  如今虽然无地一身轻了,但是对官府的敬畏还是遗传了下来。
  武松迄今为止履历上有两个亮点,一是打死老虎,二是得到了知县的赏识。
  他明显更看重第二点,在外自我介绍都是说“阳谷县都头武松”。
  换言之,武松对官老爷的态度基本是这样的:
  如果官府欺压我,我会背后骂娘。
  但是如果官府能接纳我成为其中一员,我会当面叫爹。
  结果这个再生爹让武松失望了。

  武松带着人证去县衙告状,知县的态度十分敷衍:
  什么?潘金莲西门庆通奸杀人?
  认识不算通奸,带套不算通奸,没怀孕不算通奸,怎么着都不算通奸。
  武大遗体七窍流血浑身青紫?
  抑郁症吧,自虐性自杀吧……
  知县这么做也有他的道理:西门庆让出股权之后,知县也就成了他的合伙人。
  他自然没有理由为了一个弃子跟自己的企业过不去。

  不过话说回来,阳谷知县只不过没帮武松而已。
  后来在孟州,武松的遭遇的可就不止是失望那么简单了。
  那时候,他已经没有了什么梦想和期盼,只想在都监府里当个闲人,浑浑噩噩度过余生。
  因此他很感激把他当门客养着的张都监。
  然而他又感激错了。
  张都监把他请到家里来,就是为了要陷害他。
  最终,武松被栽上惯偷的罪名,刺配恩州。

  如同知县,张都监一样,很多人都低估了武松这样的农民。
  以为他们头脑简单,懦弱可欺。
  其实,别的阶层的中国人,平时喜欢自命不凡,但是走投无路的时候容易屈膝投降。
  偏偏平时活得很卑微的农民不这样。
  他们一旦确认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就会不顾一切。
  不管站在对面的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国家,他都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
  招惹这类人是最不理智的行为。
  可惜每隔三百年左右,总有人忘记这个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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