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水浒:九百年前的那场山寨盛世(笑死算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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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宋末年,东京的街头有条标语随处可见:携手共建丰亨豫大的大宋王朝!
  “丰亨豫大”这个词现在不常见了,但在那时候却无人不知。
  这是徽宗的施政口号,拆开来看,四个字都是大的意思。
  因此有人传说这是徽宗在李师师床上念叨出来的。

  不管怎么说,在这种理念的指引下,东京的变成了一座宏伟壮观的城市,规模在当时的亚洲乃至世界首屈一指。
  具体来说,这里什么都比别的地方大一号。
  贯穿宣德楼和朱雀门的御街,足有二百步宽。
  街两旁耸立着富丽堂换样式统一的高楼,光门头就有五六米高。
  当然了,一座城市的面积毕竟是有限的,东京不可能处处都大——比如说,居民人均居住面积就很小,这叫做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杨志在东京找住处的时候,也碰到了这个麻烦。
  他从前辈口中得知东京西郊有个“京控村”,房租便宜,结果到了那里一看,全村连个空床位都没有了。
  最后他好说歹说,才租到了半个铺位。
  这间破屋压根没有窗户,里面横七竖八摆了三十多个硬板床。
  价格是一个铺位每晚10文。
  杨志由于是硬塞进来的,睡半张床也是10文。
  杨志蜷缩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跟一个陌生汉子抵背而眠了一宿才有人跟他说,其实去村口搭个帐篷,穿着衣服睡也冻不死。

  关于京控村,还有值得补充说明的地方。
  大宋的大城市都有个特点,那就是市中心繁华无比,但是往外走十分钟就到了石器时代。
  杨志那天沿着御街往西走了不远,就怀疑自己穿越到了公元前。
  眼前这个城中村完全没有十二世纪的丝毫痕迹,房子是土胚加稻草筑成,门全是破木片组成。
  泥泞的小路上,游荡着各种牲畜。
  街边呆坐着一个个奇形怪状面无表情的生物,守着一口大锅,里面翻腾着各种菜叶、动物下水、以及其他一些来源可疑的东西,气味令人作呕。
  杨志狐疑地踩着没膝的烂泥走进村里,心想:我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吧。

  大约一年以后,东京出现了一个新的物种。
  该生物头发胡子都有二尺多长,浑身衣裤黑不溜秋,油亮油亮的,攀爬如飞。
  每天傍晚准时来到菜市场蹲在墙头,看见菜贩子扔剩菜就一个猫跳,从墙头下来,捡两片好的往嘴里塞。
  “今儿这菜比昨天新鲜!”
  他身后,十几个同行都很愤怒地看着他。
  他们心疼地说:这些叶子拿回去跟观音土一煮,至少够五个人吃!这个吃货真糟蹋东西!
  这个美滋滋地吃剩菜的人就是杨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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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解释杨志怎么会变成那幅模样,还要对他的京控生涯做一点说明。
  作为一个新手,他曾犯过不少低级错误,第一个错误与吃有关。
  他还没找到住处的时候,饿了就在街上买包子,结果发现东京的物价比他想象得要贵。
  “太贵了吧?我前几年来东京时一个包子才两文,现在怎么十文了?”
  结果卖包子的给他上了一堂经济学课:“你看看这铜钱上写着什么?当三!什么意思你明白?就是朝廷规定,这枚铜钱当三枚使,这叫面值。
  现在最大面值都当七了,朝报上说明年还要出当十大钱,你说我涨价应不应该?”
  杨志啃着包子找到京控村,沿途观者如墙。
  大伙都啧啧赞叹:有钱人啊!
  杨志后来才知道,京控户的主要食物来源是菜市场的剩菜。

  杨志后来说,他犯的另一个错误就是幼稚,对朝廷的话过于轻信,对该信的话却不信。
  这导致他第一天排队就差点被遣返原籍。
  大宋三个登闻院各有特色,鼓院作为最低级的一个机构,接纳的京控人员鱼龙混杂,总的来说新手占大多数。
  这些人跟杨志一样,脸上挂着紧张和跃跃欲试的表情,排队时就亢奋得直打哆嗦,嘴里还在背诵状词,好像在为待会儿的接见排练。

  杨志在开始京控的前夜,也像所有新手一样,紧张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除了紧张,出租屋里环境不好也是个重要原因。
  同屋的人嘴里老在絮絮叨叨,又像梦话又像叫魂,半夜里令人毛骨耸然:

  “冤啊,我儿子明明是见义勇为,怎么就判了个斩立决……”
  “狗官借着变法没收土地.,一家八口生机无着落....”
  ”家父服药之后,当晚七窍流血而死,仵作(法医)说死因是营养过剩......“
  “犬子大观元年入伍,被老兵打死,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小民被衙役无故殴打,瘫痪至今,官府经过多次验伤,鉴定为二级壮丁......”

  除此之外,屋子里还不让熄灯。
  这是因为房客们个个都像专业作家,对自己的作品(状纸)视若珍宝,有了什么灵感半夜也要一个骨碌爬起来修改。
  杨志下半夜干脆爬起来出去溜达。

  他出了门,信步走到村口,发现这里热闹非凡。
  原来不舍得花钱租房子的人相当不少,村外至少有几千个帐篷,延绵不绝。
  睡不着的刁民都围在火堆旁,一边修改状纸一边交流心得。

  杨志好奇地过去旁听,想学习点经验。
  “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快进门的那段路难走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说。
  此言一出,四周一片附和之声。
  “对,门口全是微服捕快——那都是各地衙门派来截人的……”

  杨志不明白:我为了自己的事来告状,关当地衙门什么事?
  “老弟头一回来吧?嘿嘿,朝廷嘴上说,京控合法,但是接你状纸的时候就会把你籍贯记下来,哪个地方来的京控户多,地方官就等着丢乌纱帽吧……”
  “这就叫做了婊子又要牌坊!”

  杨志头一回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吓了一跳,当即出声呵斥:
  “这话可就不对了!我大宋朝廷一向光明磊落,岂是你口中这般污秽?!各位要体谅沾国家的困难,我大宋人口多底子薄,很多制度建设还不完善,难免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再说,各位扪心自问,你们的要求是不是也有过分的地方,想沾朝廷便宜的嫌疑呢?”
  “我日,后生,大宋要是上下都那么清廉,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跟你们不一样...... 我的案子是真的弄错了……”
  听到这话,周围人笑得前仰后合,杨志的脸红了。

  这时墙那边传来叫骂声:“我日你们这些京控油子!大半夜的还让人睡觉不?!真他妈一群贱种!”
  听声音是某个房东。
  大家一言不发,各自回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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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谁的话正确一目了然——鼓院门外微服捕快比告状的都多。
  这些便衣从外表上很好认,个个都是大肚子,黄牙,腋下夹着个小包。
  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态度和蔼地拉着排队的人聊天:
  “老爹啥子地方人哈?”
  “有没有河东路的?嫩是不是河东路的?”

  生瓜蛋子就在这个环节被淘汰了大半:
  他们不知深浅地开口答话,一旦听到乡音,捕快们就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满脸堆笑地说,这边走,咱们老乡都来这边反映问题。
  凡是跟着走的人都被一棍子打晕扔进马车拉走。
  杨志后来在梁山上听说雷横说,每抓到一个本地京控户赏钱五百文,漏一个罚一千文,难怪他们这么卖力。

  杨志由于前一天晚上有人提醒,就没有回答,挨了几耳光之后被放进鼓院大堂。
  这里没有桌案,进了门就看见一排柜台,足有两米高,上面有若干铁栅栏隔成的窗口,好像个大型当铺。
  管事头头们不过是个八品官,此时却坐得比皇帝还高,只能听到声音,看不到脸——顺便说一句,苏轼当年也在这个岗位上干过。
  “赶紧的赶紧的,状纸呢?”
  杨志把状纸递上去,然后眼巴巴地等着。
  在他的身边,所有告状的人都在这样用充满渴望的目仰望着,好像狗舍开饭前的情景。
  “不予受理!找检院去!”
  状纸被撕成碎片从各个窗口里扔了回来,鼓院里好像下起了雪。

  这时候新手的愚蠢再次表现出来:大部分人不哭不闹,捡起状纸一边做拼图游戏一边打听去检院怎么走。
  杨志可没有心理准备,他此刻的心情就好像花了几千块钱买彩票,结果中了个“再来一张”,因此感觉好像挨了当头一棒。
  他站起来想问问为什么不予受理,然后就真的挨了当头一棒。

  这里的衙役们的水火棍法别具一格,从来不抽人,而是拿棍子捅人,速度之快,就连杨志这样的武林高手都闪不开。
  于是杨志回到京控村还要受别人的嘲笑:朝廷不是圣明吗?你怎么脸上多了个圈啊?
  他只好尴尬的回答:我国基层官员素质有待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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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志后来曾系统地总结过自己京控的见闻。
  据他回忆,检院门口的人群明显成熟很多,斗争经验丰富。
  这些人已经不屑于背诵状词,因为他们都身穿白大褂,状词就写在上面。
  截状的捕快来问话,也不再有人上当,而是闭口不言,直接把脸凑上去让他们打。
  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了被抓走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挨打,挨饿,遣返,坐牢,充军……

  杨志不想被抓,但是大庭广众之下白挨两耳光又有损他的高干自尊(吃霸王餐时无所谓,没人认识);
  好在他自幼在军队大院长大,各地乡谈都会一点,于是遇到陕西公差他就说福建话,遇到安徽公差他就说关西话,遇到口音不定的他干脆说党项话。
  “我x外国人也来京控啊?”
  “咱不是崛起了吗......”

  不过凡事总是有得有失,长时间京控可以带来经验,但是同时可以带来精神疾病。
  检院门前,几乎所有人的表情都有点不正常,又像抑郁又像狂躁。
  有时候他们还会干点出人意料的事。
  杨志在排队时,经常有人爬上高塔,振臂高呼:“大家别傻了,京控就是没有出路的!”
  门口那些官差衙役对此见怪不怪,听到这话都喝采起来:“这鳖孙说得好!都像你这么想我们就清闲了!”
  然而那人下一句话就不中听了:“大伙反了吧!”
  话音刚落,衙役们就开始找梯子,还朝着塔尖上的人大骂:“哪里来的反贼?快下来!”
  那人很配合,一听就下来了——大头着地,脑浆溅得到处都是。
  其他的人只是漠然的看着这一幕,好像面前只是摔了个西瓜。

  杨志在检院门口度过了很长的时间,因为那里十天才开一次门。
  最终得到的答复是:材料不足,打回鼓院。
  杨志就在这两个单位之间来来回回跑了无数趟,一无所获。
  每次他想多问一句,就会被一棍杵在脸上。
  跑了五趟之后,同行们看到杨志的脸都恍然大悟:原来老杨在盼奥运啊......
  杨志只好尴尬的回答:我国中层官员的责任心有待加强……我的问题,理检院的大官会搞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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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志回忆说,三院当中,他对理检院的第一印象最好。
  首先,这里秩序井然,门口竟然有衙役在签发序号牌。
  其次,这边排队的人素质也高了很多,平心静气,与世无争。
  第三,可能是由于这里环境太好,竟然截状的都不来了。

  当然了,跟东京的一切一样,时间长了杨志就发现一切都可以从反面理解。
  第一次领到序号牌,虽说上面的编号是四千几,但他觉得很踏实——至少有个次序,有点盼头了。
  结果一扭头就发现这玩意儿每个同行都有一大把,他们在用这个当扑克牌打着玩。
  得知这张纸条的有效期只有一天后,杨志也跟着玩了一把。
  “四千管九百!”
  “放屁!你新来的吧?九百在四千前头!”

  另外这里排队的人素质高也是很正常的——不心平气和的都在检院跳楼了。
  能坚持到现在的人平均年龄有70岁,没法不平静。
  这些人席地而坐,不急不躁,该干什么干什么,织毛衣,摆摊算命,代写状纸,拿棋子摆残局……
  最多的还是保持着老僧入定的表情,好像在冥思苦想自己怎么混到了今天这一步。

  “这位老丈,请问大约什么时候开门?”
  “开又如何?闭又如何?开门是空,闭门也是空……”
  这个排在杨志前面的老汉眼都不睁,说话云山雾罩。
  许久,他才解释道:“老夫在此闲坐良久,养花自娱;上次花开时,此门开过一次;待此花重开,此门理应亦重开 ……”
  杨志看着老头身边那株一米过高的植物,半信半疑: “此话当真?老丈养的什么花?”
  “铁树。”

  杨志这才意识到这个衙门的可怕之处:它的开门时间干脆不定。
  他失魂落魄地走到旁边的酒家讨水喝,想稳定一下情绪。
  店家很痛快的给了他。
  “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我爹就是来京控的,结果当年排着排着队就开始做小买卖,后来赚得多了就干脆在这开店。他昨天还叫我看着,开了门就通知他……”

  杨志后来说,京控最折磨人的地方不是别的,而是等待。
  吃不好睡不好,这些事俩月就习惯了,但是等待永远不能习惯。
  京控的时间越长,就越能体会出,这是一种跟彩票相似的游戏。
  等待开奖的人都体验过那种跌宕起伏、百爪挠心的折磨,这是肾上腺激素急剧分泌的结果。
  因此,杨志京控一年,不但心脏出了毛病,还肾虚了。

  这个游戏之所以折磨人,是因为它虽然极其难中,但是总能让你看到有人中。
  因此你只要参与其中,就会患得患失,中不了很沮丧,要退出又不甘心。
  更何况对于杨志来说,开奖的那天将是对人生的宣判:要么一步登天,要么永不翻身。
  这比任何彩票都刺激。

  杨志离开东京以后,还时常回忆起那里的月色。
  那时候他常常失眠,就坐起来望着夜空出神。
  东京郊外的月光皎洁,但是却被层层叠叠的屋檐挡住,几乎照不到地上。
  杨志看着不远处东京内城那高耸入云的飞檐斗拱,静静的出神,觉得它们是如此美丽却又鬼气森然,近在咫尺却又跟自己毫无关系。
  那时候天气又渐渐变凉,露宿的人们半夜里咳嗽声不断。
  睡不着的人有时也会互相勉励:坚持下去,总会遇到青天的。
  杨志以前是这种论调的坚决支持者,但是现在他也开始怀疑:连理检院的这些高官都尸位素餐,大宋到底还有没有青天?
  直到遇见牛二他才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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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遇到牛二之前,杨志的京控生涯走到了一个新的低谷。
  有一天早上,村里忽然出现一队禁军,见人就打,见房就拆,最后还放了一把火,把整个村子夷为平地。
  然后他们在墙上刷了几条标语,绝尘而去。
  杨志躲在街角望去,发现墙上写的是:严厉打击非法京控。

  老东京都记得,政和元年的冬天特别冷,几乎天天下大雪。
  杨志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到处漏风的破棉袄,白天瑟瑟发抖,晚上睡觉经常被冻醒。
  另外由于冬天剩菜也捡不到几根,他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不停地咳嗽。
  他多次想到,是不是应该买件新棉袄。
  但是此时身边值钱的东西只剩那把宝刀,又下不了决心。
  如今连帐篷都没有了,杨志终于明白,要活过今夜,只能卖刀求生了。

  其实杨志早就发现,这把他视如生命的宝刀并没有派上用场,只给他带来过麻烦。
  首先登闻院里只准递状纸,压根不看物证。
  另外东京实行兵刃实名制,有好几次他差点被巡街的士兵抓走。
  好在这些大兵文化水平不高,他才得以呆到今天:
  他们看见刀上的名讳是赵匡胤,要么大笑而去:这人爹妈肯定是文盲,连避讳都不懂;要么吓得连退几步,问道:你跟他什么关系?

  杨志卖刀后来成了梁山正史里的一个经典传说。
  人们说他在卖刀时杀了东京的地痞牛二,为民除害。
  这个说法就像梁山方面的其他史料一样,在故事性、曲折性、娱乐性上无懈可击,唯一的缺陷就是没有真实性。
  牛二可不是一个地痞那么简单。

  那天中午,杨志正抱着插了草标的宝刀在街边走来走去,忽然听到有人喊“大虫来了”。
  整条街的店铺都纷纷关门。
  远处一个汉子晃晃悠悠地走来。
  这人形容猥琐,浑身脏兮兮的;太阳穴上贴着一贴铜钱大小的狗皮膏药,两鬓乱毛丛生,乍起来有好几寸长,看不出多大岁数。
  这就是鼎鼎有名的“没毛大虫”牛二。
  @牧羊菌子 2012-5-5 23:00:00
  楼主久久不更,等的性急,借楼主宝地,补段应景的,嘿嘿
  一日,杨志拣烂菜叶子,那日天气不错,脱了破棉袄,兜了一包包菜叶,杨志心想,吃他个饱,明日再去排队。正思量间,一队禁军冲了过来,饶是杨志身手敏捷,也被推了个狗啃泥。
  顾不上收拾散落一地的菜叶子,杨志先钻到人群中看热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一路拣到了辽国驿馆。大队禁军将驿馆团团围住,人群中窃窃私语,
  “我大宋果然兵强马壮,你看那辽人只会躲在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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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写得好啊,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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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浒上对于牛二的记载造成了一些误会,让很多人都以为这是个仗着身强力壮欺行霸市的恶棍。
  其实牛二消瘦枯干,而且不会武功——这人甚至有点残疾,右手四个手头都伸不直,走路还一瘸一拐。
  此人为祸一方的手段就是往人身上一碰,然后立马倒下,抱着人的腿打滚,要求医药费。
  或者到别人店里吃东西,然后声称食物中毒,要求赔偿。
  如果遭到拒绝,他当场就痊愈了,站起身来掏出把刀子,说:什么?老子的伤不够重?
  然后一刀捅在自己大腿上:这下够重了吧?
  牛二就这样成了东京人人头疼的一个无赖。

  那天牛二没有找任何人的麻烦,而是径直朝理检院门口走去。
  大街上的人很自觉的靠边让出通道,他像摩西劈开红海一样走过整条大街。
  传达室的衙役一向不准闲杂人等靠近大门,此时看见牛二,却满脸堆笑地出来跟他打招呼。
  牛二背着手,点头致意,然后沿街继续溜达。
  他忽然在杨志面前停下来,问道:你卖的什么刀?
  杨志迷迷糊糊地答道:宝刀。
  什么宝刀?我看也就破铁片子。
  这可真是宝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杀人不见血。
  那你演示给我看看。

  杨志此时对牛二的底细吃不准,但是感觉此人深不可测。
  于是他认真的拔下一撮头发,放在刀刃上一吹,果然断为两截。
  又讨来几个铜钱,用刀砍为两段,让牛二查看刀刃。
  牛二把刀拿在手里,左看右看,非常满意,说这刀我要了。然后拔腿就要走。
  杨志赶紧揪住他,给钱啊。
  多少钱?
  三千贯。
  杨志这时虽然不敢肯定这人是不是大官,但可以肯定他绝不是个买主,所以不想卖给他,就说了个天文数字。

  牛二说,我没钱。
  杨志一下子蒙了:你没钱怎么买刀?
  牛二说,我没钱,但是我要你的刀。
  杨志说,没钱就把刀放下。
  牛二说,你这人真滑稽,我要你的刀干吗给你放下?

  杨志忽然愣了,说,难道你是……
  牛二微笑着说,你猜对了,大爷就是……
  牛二还没说完,杨志就跪下磕头:大人,小人有冤要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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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施大爷的笔下,杨志在东京期间始终保持着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这是不对的。
  实际上他在卖刀过程中十分痛苦。
  一方面,他脑子里仅存的理智告诉他,这刀是上访的唯一物证,卖了平反的路子就断了,一辈子翻不了身。
  然而同时更理智的一面却告诉他,如果再没有钱,今晚一不留神在大街上睡着,翻个身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了。

  杨志就在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下看到了牛二,惊为天人。
  虽说此人的外形举止完全是个流氓,但这却是杨志头一次看见有人能在京控衙门附近像人一样活着。
  他那缺氧缺血糖的大脑告诉他,此人既有可能是个微服私访的大官。
  等到听了牛二霸气无比的言论,他终于确定了:
  在当今大宋,除了当官的,谁能说出这么不讲理的话来呢?
  于是他孤注一掷,跪下喊冤。
  杨志在不知不觉中抛弃了最后一点自尊,像个贱民一样匍匐在地,等待青天的裁决。

  牛二愣了一下,然后马上反应了过来。
  他跟衙役挤了挤眼睛,笑嘻嘻的问杨志:有何冤情?为何持刀来见本官?
  杨志赶紧把刀献上,说:小人为先祖杨业申冤。大人看刀便知。
  牛二说:你的案子本官非常重视,这样吧,证物我带回去研究一下,你三天以后再来找我,本官一定给你个说法!
  杨志转身走开时,面带诡异笑容,步履轻盈,恨不得一步一跳,结果一个狗啃屎摔倒在雪堆里。
  他爬起来时,带着满脸的脏雪,嘴里发出嘶哑的笑声,东一嗓子西一嗓子地喊道:“受理了!受理了!”
  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几秒钟。

  片刻之后,杨志的脑子又请醒了过来。
  因为他忽然看清了街两边的群众都在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一回头,发现牛二在跟那个衙役笑得直不起腰。
  杨志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阴沉着脸走到牛二跟前,一把把刀夺了回来。
  牛二反应慢了一点,手里只剩了刀鞘。

  他看着杨志手中明晃晃的宝刀,半点不怕,反而耍起了无赖:“功夫不错啊!来,砍你大爷一下试试!”
  他低下头冲着杨志,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有种你砍死我!不砍死我抽你丫的!!”
  以往这一招很灵,但这次却栽了。
  杨志听完没有任何犹豫,一脚把他踢倒在地,拿着刀杀气腾腾的一步步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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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过水浒的人肯定以为,接下来就是杨志把牛二杀了。
  其实不然。
  施大爷再次被梁山方面的史料给涮了。
  很多分析水浒的人都写过:假如牛二趁杨志动刀之前及时拱手说一句“好汉且住!好身手,敢问是哪里的英雄”,会不会跟杨志不打不相识,成为朋友呢?
  关于这个假设,愚见以为,太有可能了,牛二要是运气好点,以后一起上梁山都说不定。
  比如施大爷笔下的小霸王周通就是这么跟李忠结交的,宋江通过挨揍认识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简而言之,当时江湖上的规矩是这样的:
  你不是好汉不要紧,只要让好汉弄一顿,他弄的爽了,你叫得及时,你也能成为好汉。
  同理,这个方程式在别的领域依然成立:
  你不是领导不要紧,但是只要让领导弄一顿……

  不过根据杨志回忆录原件记载,牛二那天保住性命是靠着一句别的话。
  他说,我能帮你京控!我成功过!
  杨志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停步。
  这时有几个老京控赶上来拉住他说,都是自己人,他说的是真的,这是京控明星牛二,他当年告赢过蔡京!
  杨志果然住手了。

  我在前边说了不少大宋京控体制的阴暗面,可能让大家误以为那是个一团漆黑的领域。
  其实,大宋的京控跟后世某些朝代比起来,起码好五倍。
  根据《宋史?范正平传》记载,宋徽宗时曾有这么一个著名案例:
  蔡京(!)强占四邻民田,受害百姓挝鼓上诉,结果蔡京“坐罚金二十斤”。
  这位牛二就是受害百姓之一。

  杨志冷静下来之后仔细回忆了一下,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自己还在京闻评话里听过。
  当时说书先生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那个激动人心的场景:
  被占地农民牛某出了理检院,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向身边的京控人员说:
  “你们猜俺今天碰到谁了?俺碰到蔡尚书(当时蔡京的差遣是户部尚书)了!握手了,把情况反映上去了……能见到蔡尚书,能听到他为老百姓说话,就算补偿的钱不要了,俺心里都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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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牛二为了表示结交的诚意,请杨志去吃了顿饭。
  酒足饭饱之后,杨志恢复了理智,开始问牛二当年能告倒蔡京,有什么秘诀。
  牛二说,没什么秘诀。
  杨志说,那你怎么说能帮我告状?
  “你要杀我,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上犯罪道路……”
  杨志怒了,腾地一下站起来。
  牛二赶紧说,不过,我有些话能对你一辈子有帮助。
  什么话?
  “回去吧,别告了——京控要是有用,还要兵部干什么?”

  牛二说,就那我来说吧,告到了天上,结果怎么样呢?
  当年蔡京那老东西到理检院来装模作样的写服判,说以后要对家里人严加管教,还说要给我点钱当补偿。
  我他妈那时候傻啊,以为这就算告赢了。
  我说蔡大人,我家破人亡,钱可以不要,但底下的狗官一定要处理。
  那孙子说,好,我让人处理一下。
  结果回家等了一年多,一切照旧,啥都没解决。
  小杨你看这个蔡京他有多歹毒:一分钱不花,什么事不用办,就落了个好名声;我啥都没得到,还无处伸冤——理检院不开门,蔡京再也不来了,我总不能到他府上堵他把?

  杨志说,你这就有点苛刻了,蔡太师要是故意的,那当初干吗来跟你见面呢?
  牛二是个文盲,但是说话水平很高,估计是多年鸣冤告状练出来的。
  他像个后现代小说大师一样,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先讲个一个故事:
  “我亲爹死的早,我都没见过他。我后爹是个混蛋,天天喝酒赌钱,回来就打我。
  我每次挨完打都发誓以后长大了要宰了他,但是他一直活到70多岁才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杨志茫然地摇了摇头。
  “因为我妈对我好,经常为我说话,还让我体谅那老东西,什么他也不容易啊,顶梁柱啊……
  所以每次我想宰了那个老畜生的时候,想想我妈就心软了,觉得这好歹是个家啊,不能说毁就把它毁了......”

  杨志依然没听懂:这跟你告状有什么关系?
  牛二嘿嘿一笑,说,我早就总结过,京控户可以分为三个境界。
  第一个层次就是你这样的新手,老老实实排队递状子,还老问些这种傻问题——告诉你吧,咱大宋跟我们家是一样的:
  既然皇帝是咱后爹,那就必然有人要演亲妈——蔡太师就是干这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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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志沉默了半天,然后摇头:你还是说说你是怎么进理检院的吧。
  “京控户的第二个层次就是懂得闹的人——俗话说得好,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不闹不解决。
  但是闹有闹的门道。”
  牛二说,他刚开始闹的那几年,不得要领,整日提心吊胆。
  因为很多闹的方式都很危险,容易掉脑袋——比如撒传单,拉横幅,领头散步等等。
  后来是一位东京太学的学正点醒了他:
  那孙子在京报上宣布,京控户者,十之八九乃失心疯也。
  牛二恍然大悟,明白了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真谛:妈的闹了半天我是精神病啊!那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从那天起,牛二就开始装疯卖傻,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他去各个衙门门前撒传单,贴大字报。
  官差抓住一看,上面只有三个大字:你懂的。
  “要不要给他定个反动宣传罪?”
  “放屁!真定了这罪名,到底是他反动还是你反动?!”

  牛二还经常挑着一桶粪站在三院衙门附近,有工作人员上下班他就热情地一瓢泼过去。
  开封府抓过他几次,但是由于这人是个疯子,每次只能关几天,出来后牛二依然故我。
  衙役们想揍他,牛二就会把眼一瞪:老子是精神病!杀人不偿命!晚上下班小心点!
  听到后没有人敢惹他。
  东京方面气急败坏地让牛二家乡衙门处理,这使得地方衙门陷入了一个两难境地:
  如果说牛二不是疯子,那就说明他的申诉有一定的真实性,这对自己的仕途影响很不好;
  但如果说牛二是疯子,那就更没办法了——你能判一个疯子什么刑?

  “你二哥我如今在乡里,逢年过节,当地的捕头都得带着人马,敲锣打鼓地给我送礼,毕恭毕敬地问:二爷,今年不去东京告了吧?我把眼一瞪:不去哪行?
  那孙子就留下两个人对我进行贴身保护,上厕所都跟着。
  我经常领着这两个跟班进城,我要什么吃的那俩倒霉蛋就掏钱给买什么,有一回嫖娼都给我报销了……”

  杨志听得心旷神怡,对牛二也尊敬了起来:二哥,这个办法真的行?
  牛二指出,修炼京控大法第二层的需要两个前提。
  一是不要脸,二是经打。
  因为“衙门跟畜生一样,需要慢慢调教。”
  刚开始被抓回去,地方上那些孙子可没这么客气。

  “你看我着只手,”牛二喝得脸通红,举起那只畸形的右手给杨志看,“这是他妈县衙的人第一次抓住我,用拶子(一种刑具)给我夹的,手指头全断了;
  还有这手,这是第二回抓回去,用竹签子钉指甲,一片都没剩下......”
  杨志看得触目惊心。
  后来他知道,这点伤在牛二身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因为牛二还告诉他,自己第三次被抓回去的时候,一只睾丸被捏碎了,胡子少了一半。

  “打了七八年,一看我还是告,他们也没办法,才开始玩软的。
  然后我闹到第十年上,终于见到了蔡京。”
  “你告了十年?“杨志的声音颤抖了。
  牛二说,三十年。

  “告到现在,我就成了最高境界的京控户——我早就看清了,京控是什么?就是个屁 眼!“
  牛二的意思本来是,京控就像个安全阀,但是他没见过高压锅,因此措辞不免有些粗陋。
  “无非是让咱们这团臭气有个奔头,省得把肚子撑炸了。
  至于放出去之后咱们去哪了,设计它的人压根就没操过心……
  我现在就是用这点无赖本事搞点钱,过两天快活日子,死了拉倒。
  我一般每年三个月敲诈,三个月休假,三个月跟官府的兔崽子们捉迷藏,剩下开春的这三个月才来理检院转悠——今年真巧,第一天告就碰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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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对于牛二哲学体系里的第三个层次,杨志不太理解:“二哥,这事你可想左了——活着就有希望啊……”
  “放屁!”牛二忽然火了,“有什么希望?!你说说京控有什么希望?!
  靠青天?你三个院走过来,碰见过一个肯看你状子的官吗?
  靠皇帝?这制度你以为是谁制订的?
  靠老天开眼?咱们生为贱民,本身就是天罚,开什么眼?!”

  “二哥,民心……”
  “去他娘的民心!
  你说京控村离东京远吗?你说京控的人他们天天看不到吗?
  我不信!他们就是装看不见!
  你去街上找个人跟他说你的事,他能听听,叹口气,跟着掉掉泪;
  回头除了庆幸这倒霉事没摊自己头上,什么都记不住!”

  牛二说,这就好比大杂院里天天两口子天天打架,其他的夫妇看热闹劝架之余,就会幸福感强一点。
  京控户对普通人来说,就是个参照物,想起来就觉得自己混得还行,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我早看透了,大宋上上下下都是些傻x,远见连猪都不如:
  只要自己还能吃上饭,睡上床,有俩闲钱听听小曲,就幸福得像傻x一样。
  看见自己周围一亩三分地上的人日子过得去,就觉得形势一片大好嘛。
  其实他说这话有什么依据?什么依据都没有。
  他们那意思‘我这不过得好好的,说明我有本事,我努力了,天道酬勤;
  你们倒霉就是因为你们傻,你们笨,你们不努力,所以你们活该.....’
  呸!
  说白了,他们就觉得‘反正这些事不会落到我头上’!
  这些个孙子等到真的碰上了,才发现自己跟以前看见过的那些傻x一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还有你们这群告状的!
  有胆子自焚、跳楼,就是没胆子杀官,妈的贱种!
  换了我是朝廷,碰见这种人不欺负你我对得起谁?!”

  一席话说得杨志面如死灰。
  他想找出漏洞,但是却发现牛二简直是哲学大师,说的话无可辩驳。
  杨志沉默了许久才说,你说得这些我还要回去琢磨琢磨……
  牛二看了杨志半晌,叹了口气:
  “你们啊,算是蠢到家了——要么相信国法,要么相信清天,要么相信皇帝,要么相信因果报应、天地良心。
  其实,菜刀就三十文一把......”

  牛二解释说,自己欺行霸市,到也不全是为了钱。
  他要钱是要干大事。
  “我准备好了,攒钱买点火药火油什么的,改天把三院烧了。”
  杨志吓了一跳:那可是死罪!
  牛二一撇嘴:我又没说我要活着回来。
  “我现在去衙门里都明说,我不告状,我是来看看你们这群孙子活得怎么样,别我没放火你们先吃饭噎死——他们听了也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脸都绿了。 你看,我这可是出师有名,不搞突然袭击. 因此,是阳谋,不是阴谋。
  不信,死了可怪不得我——我的通知下得比拆迁可早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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