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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人搭了吕冯氏腕脉,摇头,说:“魂魄已经走了。”
忽而,道人露出狐疑的神色,他从老蔡那拿了一块湿毛巾,细细擦去吕冯氏嘴角的血渍,一声不响得凝视着那张惨白的脸庞。
吕冯氏看去面容安详坦然,除了眉毛上有些擦不去的血渍,全无被害者脸上常带着的惊悸不宁。只是眼眶四周有些发暗。
“她受苦了。”半晌,这道人面色凝重地说:“这女子,贫道见过。多年前在运河上她小儿伤风,贫道给过她几味汤药,发觉她面里带了黑气,魂魄惊惶,患着心绞。没想到,今日这样遇见了…”他叹气,忽然俯下高瘦的身躯,一手安扶着哭泣的航生说:“哦,这么说来,你就是她小孩了,这么大了…节哀啊。”
边上老蔡等人唏嘘:“哦?那真是有缘了,哎……”
航生抬起头来哭:“求求你们了,就没有一种药能让我娘活过来了?…有的!…一定有的!……”
看他还不愿接受这事实,在场的人无不叹息,不忍再睹。
这时,那魁梧的客栈老板娘跨进药铺门槛,对着郎中说:“我说老蔡,没用了吧,我说过了,那样子,别说你,就是华佗再世也救不过来了!”
她对客栈伙计说:“别傻站在这了,抬到隔壁寿材店去置副棺材吧!”
那道人蹲下身来,定定地看着哭泣的航生说:“小兄弟,你怎么一个人?家里其他人呢?”
话音未落,那老板娘在老蔡桌上“啪”得拍下一小锭银子,说:“老蔡!他娘亲前面欠的药钱,我一并付了!”吩咐伙计,“走!抬到寿材铺!”
说罢,拉了哭糊涂的航生的手,三步并两步踏出了药铺门。
“哎呦!不好意思,老板娘真是厚道人!”老蔡等她出门了后,歪了头又说:“咦?怪了,这、这吝啬婆娘今天怎么回事?不像了,大发善心了?……”
那道人皱着眉,迟疑地说:“这孩子,看去和当年他娘一样,脸上带着些…”
他跟出药铺大门来,多看了几眼……
这婆娘办事倒是利落,没半天功夫,置办了棺材、麻衣、灵幡,在客栈前堂布置了个灵堂。就在那个大窟窿下,把吕冯氏的遗体放到棺里,又雇了帮闲人,请了几个吹打手、哭婆子,哭唱着。
稍后,县衙门的衙役来问询昨夜客栈死人的事,这婆娘暗暗塞了那衙役一锭银子,指着灵堂说:“送郎中那没救的,瞧!还在给她料理后事,小店尽力了!哎,别提有多倒霉了!半夜打得把俺房子差点拆了!凶手还有劳您大爷去抓了…”
打发了衙役。这婆娘忽然觉得这口棺材卖贵了,比她家里给老人准备的要好。她让伙计把她家中那口抬来。就这样,在送葬前将吕冯氏抬出,调换了棺材。
一行人披麻带孝抬着棺木,一路吹吹打打,抬到了郊外。航生哭个不停,他手搭着棺木,一路小跑紧紧跟随,他仍在发懵中,只觉得母亲像是睡着了,她只是躺在这块木板里,他生怕离远了。
穿过郊外的荒草山岗,前面出现了一个大而平缓的山坡,上面全是一丘丘的坟墓。坟场间,稀稀落落地长着些枝干颓败拖着老藤的桕树,张牙舞爪的树梢上停了些黑色大鸟,一动不动,满目的凄凉冷寂。

航生一直抱着棺材哭,不让他们埋上土,这壮硕的婆娘一把抱起小小的航生,挟在腋下,说了句: “这孩子真不懂事!”不顾他拼命挣扎,挟回码头方向了。
想到离母亲那越来越远了,航生又惊又悲,不住锤打那婆娘肥硕的肚腩,但这铁塔似的老板娘无动于衷,他敌不过这壮妇的臂力,哭着硬生生被她挟回码头。
老板娘一放下航生,航生扭身就跑,拦也拦不住。
航生边跑边哭,穿街过巷,凭着懵懂的记忆,跑过郊外的荒山岗,他总算找到那片坟地,却发现那些人和棺材都不见了。
母亲被他们埋掉了。
航生年幼,又哭得恍惚,在这一大片坟墓中,具体的掩埋位置也记得不是很清。这些坟墓都很像,他急坏了,在坟地里跑来跑去四下辩认。
终于,他认出那块新挖的坟地,土色较深,上面落着些散碎的纸钱。
母亲就在这。
他恸哭着,双手乱挖地上的土,挖了半天,深灰色的土里露出一块褐红色的新棺板面。航生挖着挖着,渐渐停了下来,他扑在那坟上,眼泪止不住的涌出,打湿了坟土,黏着脸。
他终究明白了,形影不离的母亲真的离开他了……
航生也记得,母亲说过,他是母亲的肉变的,母亲一部分就在自己身上,始终和他在一起不分离,虽说是这样,但只让他好受了片刻,依然眼泪滚滚…
所有的事,要靠自己了……他伏着,感觉寒冷不断地渗进身来,渗进心窝,越来越凉。
暮色苍茫,几只墨黑的乌鸦低飞在坟地的桕树上空,像是这坟地飘出的游魂,不时发出几声惊心的哀号…
航生哭迷糊了,也累了,卷曲在地上,昏沉过去了。
夜幕降临,孤月当空,枯藤老树昏鸦荒坟黑寂中,偶尔几声夜枭的惊嗥……
忽然手疼了下,航生一缩,惊醒来,这已是第二天黎明了。
手指又一疼。航生看清了后,头皮一麻。在他一臂远的地上,一只漆黑的大乌鸦探头探脑地在啄他手,一副贪婪的模样毫不掩饰。
航生大骇,抓了把泥块朝它丢去,它才噗噜噜飞开了。起身一看,四周竟然还围着六七只硕大的乌鸦,几乎都有他半人高,不怀好意地瞅他。
他不由得汗毛竖起,跳起身来,在坟边捡起一根枯树枝,挥舞着,驱赶这些黑黢黢的家伙,这几只大鸦看着他虚张声势的挥舞,理理毛拍拍翅膀不慌不忙飞走了。
坟地里睡了一整夜,他浑身已被露水潮湿了,衣衫粘粘地贴在皮肤上。
天空高远,看着黎明的天边那几缕云带,航生发了阵呆,脸上干结着泪迹泥渍,发涩。恍过神来,又伤心。
他搓了搓眼,将昨天他扒开坟的土再捧回去,整好坟。又在周围收集了一些石头,放在母亲的坟前,圆呼呼的,大的在下,小的在上。
他叠了个一尺多高的小宝塔。
有了这个记号,以后再也不会找不到母亲的坟了。
母亲说过,去分阳找舅舅。想到那是娘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又遏制不住地哭了。
肚子饿,像是把小勺在刮。航生拍拍身上黏着的土,抽泣着,一步一回头,离开了坟地。
一整天没吃东西,饿得实在难受。吃东西就要钱卖,钱都在客栈那。他拖着发软的双腿,慢慢走回码头方向的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