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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生走进客栈,柜台后,这肥壮的老板娘颇感意外,说:“嗯,你还在,没去找亲戚?”
航生怯生生地问:“大娘,我家的银子呢?”
那婆娘笑嘻嘻地拿出了一块鸽蛋大小的银锭,塞进航生的手里。
航生低头,看着手心里这块轻飘飘的小银块,迷惑地说:“不是这点,有很大的一包银子呢!”
“很大的一包?多少大?要给你妈料理后事,还有你们住店钱!药钱!”手指着正在楼上修补的木匠,这婆娘说得义愤填膺口水乱爆,“就是你们住得我房子坍了,不要用钱修啦?请木匠不要钱的?都用掉啦!剩下就这点银子!”
听她这么说,航生虽然觉得不太对劲,却也憋着嘴说不出什么了。
“都给你了,走吧!”老板娘说完,头扭向一边,就像是不认得他了。
航生只好收拾了妈的衣物,打了个小布包,背在肩上,走出客栈。
这老板娘看他走出门,对边上的客人讲:“算我晦气!这小鬼,全靠老娘!帮他葬娘帮他打点,哪个有他运气好,碰到老娘我!”
客人笑着说:“老板娘你不吃亏!做了善事!菩萨晓得的!”
这婆娘口中讲:“只怕这种善事做了,要浊了老本!”
心中却得意:老娘会做亏本生意?扣除住店三两,丧事五两,打点县衙役七两,修缮房间五两,老娘狂收一百八十两!一个小鬼要什么银子!一出这门,就会被人抢了!弄不好,小命不保!不如老娘我得了银子!给他一两,打发他马上走远,这买卖怎么不多呢?…
航生在街边摊把小银兑了一贯钱(明钱一千文),把这吊铜钱挂在脖上。花二文买了块烧饼,边啃边朝大码头方向走去。娘说过,老家分阳就在这条河的上游河岸,搭船就可以到达。

绕开了那只看去很凶的大狗,航生一走出那个巷口,忽然更慌乱了,前面巷道的牌坊两边坐着、立着几个披着破床单破麻袋的乞丐,他们竟然转过蓬头蓬发的脑袋,目光闪烁地盯着自己!
这些乞丐他认识,刚到这码头就碰到过。
最怕这些长大疮驼背的乞丐了,航生停下脚步,想绕过这处。刚想转身,背后被人一推。
一回头,一个面目骇人的独眼乞丐,瞪了只没有瞳孔的白眼球,堵住了后路。他全身包裹在破草席里,腰间系着几圈麻绳,裸露着酱褐色的屁股。航生赶紧转向前头,路前那帮乞丐已经带着袅绕的飞蝇围近来了。
突然,手里那半块烧饼被抽掉了,接着航生的头被一压,几只花斑的脏手伸过来,扯他脖上挂着的那吊铜钱,抢夺肩上那个布包,航生一边哭叫着,一边紧紧夹着包有娘衣物的布包。
航生年幼体轻,整个人像块抹布被扯来扯去。那吊钱绳几下就扯断了,铜钱散了一地。
“啊哟喂!”“哎呦!”“嗷!”…
乞丐突然怪叫起来,只见一条乌木棍没头没脑地朝群丐打下。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哥,身段看去就是练家子,手中出棍极快极准极劲。众丐哀号着,又躲避不及,脸上身上噼啪中招。
为首那个裹着一床破棉被的乞丐,仗着衣服厚,不怕敲,怪嚎一声,朝这小哥扑来,小哥一闪,棍子插了他腰间麻绳,双臂一拉,整件破棉被脱落在地。旋即,这光身乞丐背上被狠抽出两道红尝了痛,拖了破棉被发足裸奔而逃。须臾间,众丐犹如一群受惊的蟑螂,四下逃窜,滚了一地破碗破勺。
那个驼背的白眼丐,临逃前还不忘在地上捏一把散钱。
“还抢!”
棍子“呼…”得扫在他脚踝骨上,让这白眼丐顿失平衡,驼背朝天滚翻在石板路上,他麻绳绑的草席衣不遮体,倒地瞬间,给航生看到他胯下荡出个黑蛋来。
航生擎着泪,抽泣着从地上爬起来,捡拾散在地上的铜钱。这矫健的小哥怒视四下逃窜的乞丐,拄棍骂着:
“真不要脸!大白天抢小孩东西!没王法啦?叫你们抢!”
说罢,他跨步到那四脚朝天,翻倒就不易起身的驼背乞丐旁,从他手中掏回铜钱,交给航生,说:“钱不能挂脖子上的!”
“你一个人到哪里去?”身后传来耳熟的问话,航生从那小哥身上收回崇拜的目光,抬头看,是那郎中老蔡,身边还有那个瘦高道士。这小哥帮航生捡起剩下的钱后,就走到道士身边,背起地上的行礼。那白眼乞丐翻起身来,逃到街角,扔了个石子过来,那小哥正要动身,被道士拉住了,“够了,阿太”。
道士瞅着航生的脸说:“有缘啊,又碰到了,小兄弟,你叫什么?家在哪里?”身躯瘦高的他背着个大行礼架,架上装满了药材,大葫芦,还插了支旧布包裹的家伙,看去像把旧剑。
“我叫航生…”航生抽泣着回答,“我妈死了,我、我要去老家分阳找舅舅…”
“分阳很大,你舅舅住在分阳什么地方,知道不?”道士又问。
航生说:“我妈讲过,老家有棵大香泡树,在分阳码头上就看得到,树下就是舅舅家”。
“哦,”这道人沉吟半晌,对着老蔡说:“老蔡你地头熟,要不,帮一下这位小兄弟,找条去分阳的船,让他早点到家?”
“应该应该…”老蔡对着道士拱手道:“下次道长来,小店上等的茱萸一定给您备好!”说罢,抓起航生一只手,“你随我来”。
航生被老蔡牵下码头,码头边的江面上停满了拉客载货的乌篷船。船间的水波晃荡,飘着菜叶子,浮着肚皮朝上的死猫。
老蔡帮航生打探下,正好有只船马上要去离分阳不远的毕浦,船夫顺道可以去分阳。
费用是十文钱,航生从怀里掏出钱,交上了。老蔡拍拍航生的头,说:“好了,去寻你舅舅吧!一路顺风!”说完,他摆摆手走了。
航生回头看了下,码头的台阶高处,那道士和小哥仍站着遥看他。航生实在羡慕那小哥神气,一人一棍打得群丐四处逃,自己要有他的本领就好了,那晚就能帮上娘了……那道士伯伯对自己也挺好的……
他突然有了跳下船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