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断了,砍断了!”周远激动地叫起来。他手中的倚天剑切断缚魔索,一斩到底,将地上的岩石也划出一道深深的裂缝。
王素睁开眼睛,抬头望向周远。在那一刻,他突然间没有了刚才初执宝剑时的那种笨拙,倚天剑被他向下斜引在右手边,发出炽白的光芒,映照着他洋溢着成功喜悦的面容。一阵谷风透过山崖顶部的裂缝袭来,从地上卷过,直吹得周远衣襟起伏,袍带飘然,刹那间,如同是一幅定格在悠远年代,古意盎然的画卷。
王素惊讶于自己之前竟然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十九岁的少年岂止是对武学理论有着惊人的天赋?当他汇聚起意志,迸发出力量的时候,在不经意地行止起落中,竟不时能流露出一股仿佛是与身俱来的侠客气质。
湖畔初遇时的飞石,驻波亭激扬的黑水,坠落悬崖的临波一击,还有神堂现身时淡然的环视……这一幕幕在王素的脑海中回映,那种举手投足间的沉静果决、挥洒气韵,竟是有着如预言般古老积淀的侠骨豪情。
王素看着周远,一时间凝噎无语,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感。江湖儿女,又怎会不倾慕那银鞍白马、飒沓流星的少年风流,可是周远这种惊鸿乍现般的瑰丽,与他朴实淳厚的本质却显得格格不入,让王素隐隐间感到难以名状的不安。
周远当然完全没有去注意自己那些转瞬即逝的神情姿态,也不曾觉察王素起伏的心绪。从小穷困的经历让他对自己的外在几乎没有任何自我意识,只有周云松那样的俊美公子才会去在意仪容风度这些事情。
周远俯下身子,想去查看王素腿上的皮肉是否破损,却突然感到胸口一闷,一股腥热一下子涌了上来。他甚至来不及屏息抗拒,就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险些全部喷到王素身上。
王素惊叫一声,急忙翻身起来,扶住周远。
刚才被柳铭卿用“拈花指”当胸一击,周远其实伤得不轻。但当时情势紧迫,周远先抱着王素冲到安全的地方,后又急着想帮助她解索,便浑然忘却了身上的伤痛,此刻被精神上的亢奋所掩盖的身体透支终于一股脑儿冒了上来,向他本已因滥用量子内力而变得虚弱的经脉逼偿旧债。
“我没事……”周远还想逞强,却感到浑身发软,手脚上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王素将周远平放到地上,然后伸手到他的檀中穴,想帮助他抚平翻涌的气血。可是王素的指尖刚触到周远的穴位上,就立刻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震了开来。周远望着王素,嘴里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他的气息逐渐变弱,竟慢慢地闭上眼睛,失去了意识。
王素有些慌了。那时候从山崖上跳下来之后,她曾经帮周远平复过度激发内力而受损的经络,但这一次,显然因为是被“拈花指”击伤的原因,他经脉中残余的内力竟失衡到开始抗拒外力的疏通。这种情况虽然也不算罕见,但是王素因为对周远体内的量子内力的性质完全没有概念,就有些吃不准该如何应对了。
王素焦灼一番,然后站起身,跑到崖壁边上柳铭卿存放药草的石台上翻找起来。她思咐像柳铭卿这样的医药行家,身边应该有许多疗伤急救,滋养补气的神药才对。可是石台上并没有任何新鲜的药草,大都是经过配制提炼以后的药膏。如果是章大可这样的药理系高材生,且有充足的器材试剂,或可逆流而上,从制成的药膏中反推出原始配方来,但以王素的药理知识,则是绝无可能。她只能一盆一盆药膏反复查看闻嗅,总算在一个青白相间的小碗里,看到了两颗颜色气味都和她知道的“九死还魂丹”非常相似的药丸。“九死还魂丹”的主要配方,就是王素在燕子坞的药圃里找来疗伤的“绛珠草”。这“绛珠草”本生长在江南,柳依仙子二十多年前参加完围剿魔教的“太湖之战”后,向当时燕子坞的校长慕容天帆讨要了数十粒种子,回到峨嵋种植培育起来。王素小的时候就经常在“绛珠草”的苗圃边上玩耍,所以对这种姿形优美,药效神奇的草药非常熟悉。
王素反复确认后,取来一些溪水,将药膏化开,往周远口里灌了些许。周远依然昏迷不醒,但是喝下药后,呼吸渐渐地平稳下来。王素找了一块布,到水里绞湿,帮周远擦去嘴边的血迹,又伸手到他额头探了探体温,然后再次伸指到周远的檀中穴。
这一回,周远体内的抗力已没有先前那样的强烈。王素成功地用内力在周远的经络里疏导一番,知道他虽然伤得很重,却并没有性命之忧,如果调理得法,静养数十日,应该可以复原。
当然在眼前的局势之下,数十日只怕是一种奢侈。
周远昏睡过去以后,一切都突然安静了下来,王素心中涌起一股空荡荡的感觉,却也第一次有时间静静地去回想自迷宫中出来后所发生的一切。她抬眼看着从山崖顶上的裂缝透进来的月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魔教神堂莫名其妙地坍塌和这山崖间正发生着的运动于她来说,完全是神秘莫测、难以捉摸的奇象。她从小就对格致之学没有太大的兴趣,倒不是因为日月星辰的流动、万物生息的神秘从未打动过她,更不是因为她不够聪颖,而是她天生就对任何想彻底洞悉、解密自然或是征服、驾驭天地的企图怀有一种本能的抗拒。
王素在过去的三年里常常独自游历山川,有时候她会搭着帐篷眠宿于花木丛中,在清晨黄昏和野兔麋鹿一起在溪边饮水,她对自然和天道循环总是充满了敬畏,深怕人的自私和欲望会惊扰和打破万物的平衡。
当然王素也知道自张三丰对自然力进行了精确的数学解释以来,格致学便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有许多人乐观地认为人类最终可以完全了解和改造自然。这种思潮随着最近二十年的太平盛世和物质的极大丰富而变得更加流行,黄毓教授几年前在《江湖周刊》上撰文将这种思潮称为“后荀况主义”,因为荀况,也就是荀子被认为是最早提出“人定胜天”的思想家。
而现在她又知道世间可能存在着一本叫《慕容家书》的奇书,书的最后一卷里竟记载着支配宇宙万物最终极的真理。
王素低头去看昏睡中的周远,他紧锁着双眉,仿佛还在思考着什么深奥的难题。他是否真的就是预言中所说的会找寻到这部书的人?而这是否意味着他将要窥探和领悟到天地万物间最深奥的法则?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又会给这世界带来什么?想到这些,王素就感到胸口有一股无计消除的沉闷。
自逃出安护镖局的挟持之后,王素第一次感到气馁,她甚至想,如果她和周远像柳铭卿那样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就被封锁在这石洞里,或许并不是最坏的结果,至少不用去面对那种一想起来就让她浑身冰凉的未知。
在之后的岁月里,王素不止一次地产生了同样的想法。
王素这样想着,渐渐感到一股倦意袭了上来。她找来裹倚天剑的那块白布,轻轻盖到周远的身上,然后挨着他躺下来。周远短促却仍有节律的气息朝她吹吐过来,让她在这片幽暗封闭的空间里感到自己并不孤独。
不一会儿,她也沉沉地睡去了。
(三十)
张塞艰难地在纵横堆叠的乱石中行走察看。
魔教的神堂都是由大块的花岗岩石筑成,即使断裂之后,每一块断岩仍是有着相当大的体积和重量。虽然经过了一个晚上的昏睡,今天早晨又用了半个时辰打坐调息,应长老昨晚的那一掌依旧让张塞感到浑身气滞。他每在乱石堆中攀爬跳跃一下,就会感到胸口像是被铁锤狠敲一下般的疼痛。
断垣上可以看到许多格致庄民的遗体,其中不少都被巨大的石条压住,只露出身体的一些部分。昨晚当他们冲入神堂时,张塞已经昏了过去,而当他悠悠醒来的时候,正看到周远从神堂顶上奇迹般地坠下,坐到大石椅上。张塞当时躺在地上,气血翻涌,两耳轰鸣,朦胧中,他只看到周远和魔教的两位长老突然间一起出手,杀向格致庄的男子们……
张塞跨过一具又一具的尸体,许多都死不瞑目,令人目不忍视。他粗略地估算了一下,至少有三、四十具,加上先前在琴韵小筑上被杀害的许多妇孺老幼,只怕这繁衍生息了上千年的格致庄已几乎被屠戮殆尽了。
张塞对自己仍然活着这一事实着实感到有些惊讶。当昨晚山崩地陷的时候,魔教两个长老还有格致庄的一些高手纷纷暴喝,一边运起最大的内力向落下来的巨石击去,一边施展轻功左纵右突。许多大石块被震断、震碎,弹向四周,和别的石块撞击在一起,一时间整个神堂石如雨下。
张塞当时连哪怕打个滚的力气都没有,只有直挺挺躺在那里,伸手遮住脸部,随时等待着一个致命撞击的到来。但他没能够坚持到致命一击的来临,就再度昏死了过去。今天早上,当他苏醒过来时,发现整个神堂大概只有五、六块狭小的地面没有被大石块直接压到,他躺着的地方,就是其中之一。这概率究竟有多小,只怕连周远都算不出来吧。
张塞花了半个时辰调理内伤,当他能够站起来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望向琴韵小筑岛方向,确认阳光如预言的那样连续第三天照入了鬼蒿林。他清楚今天将是离开鬼蒿林的最后机会,也是黄毓教授临终前交代他可以去设法拯救燕子坞师生的最后期限。
如果超过三天,你们就千万不要上岛,而是直接划船到姑苏城,禀报叶太守,让他调动湖岸卫队,包围燕子坞,绝不许任何人离岛!
这是黄毓教授的原话。如果当时张塞不明白黄毓教授为什么会如此嘱咐的话,他现在已然理解。燕子坞和峨嵋师生所中的并不是“金蛊毒王散”,而是和听香水榭岛上可怕的怪人一样的毒。中毒三个时辰后,毒素就会侵入人的脑部,使人丧失神智,变成充满狂躁和侵略性的野兽。听香水榭岛上的毒人中大多数应是岛上的居民,想来并不会有特别高的武功造诣,但是中毒之后,情绪就变得极其亢奋,行动变得无比迅速,同时也没有了疼痛感和畏惧感。张塞刚来到岛上,就碰到了一个毒人,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全然没有武功根基,但是他如鬼魅般不要命的跳蹿扑跃,竟让张塞防不胜防。要不是后来碰到了魔教的大队人马,只怕已经遭了撕咬,也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试想如果燕子坞和峨嵋剑校这些掌握了第一流武功的教师和学生都变成毒人,将成为一股多么可怕和难以控制的力量。假使让他们离开燕子坞,冲向姑苏城,则完全就是狼入羊群,而被他们传染的居民几个时辰之内又会变成了新的毒人,从而再去传染更多的人……这将会演变成一场比四十五年前的扬州惨案更加恐怕的浩劫。
所以张塞必须要及时将解药和解毒催化剂带去燕子坞……或者,他至少要将毒药的后果及时通知叶太守,让他可以有所准备。
但是在这之前,他仍然有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
张塞连续攀过了几堆巨大的断石,来到了靠近神堂后面的山崖,那里有着一个大约两人多宽,数丈高的裂缝。
这道山缝是今天早晨张塞亲眼看到它裂开的。张塞一生之中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奇异的景象。整块山岩就这样缓缓地向两边分开,既不是山崩,也没有地裂,分开的山崖间甚至没有掉下来一块小石子,就好像是早就用一把巨斧劈凿好的一样。更不可思议的是,如此大型的山体移动竟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只是在地下深处传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敲击声。
张塞依稀记得看到周远和王素一起掉入了神堂的下面,看那情形,神堂下方应该有着镂空的山体空间。而当这道裂缝出现时,张塞本能地感觉到或许可以从这里找到通往地下山道的路径。
张塞探头朝漆黑的山缝深处望了一眼,里面隐隐有阴冷的风吹出来。正当他犹豫要不要走进里面去探究一番时,眼前那团漆黑中突然闪出来两点微亮。
张塞心中一惊,便待在原地,只见那两个光点逐渐变大,不一会儿,就隐约可以看出是两个火把。
等那两个火把又移近了数尺之后,突然停住,然后传来一声兵刃出鞘的声音,张塞只看见两个火把的中间,多出来一道青蓝色的光柱。
张塞吓了一跳,正想着要不要朝旁边闪避,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张塞,是你吗?”紧跟着火把向前移动,同时传来一阵越来越快的脚步声。
周远几乎是急奔出来,王素紧紧在旁边跟着,像是怕他突然摔倒。
当周远看清洞外面果然是张塞之后,欢喜地叫了一声,情不自禁地上前拥抱了他一把。两人自格致庄后第一次碰面,一见之下,都看到对方比两日前憔悴许多,且都是受了重伤的模样。
“你怎么受伤的,不要紧吧?”周远问,他满脸的关切之中仍有抑制不住的欣喜。
张塞摇了摇头,说,“没关系的。”
自两人分开后,周远经历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件,从他领悟量子内力,到发现李婶竟然是自己的姑妈,从学会降龙十八掌到被认为是魔教的末代教主,这一桩桩一件件,周远恨不得一股脑儿都立刻说给张塞听,只是想不好该从哪里讲起。
却听张塞说道,“我们还是早些离开这里,魔教和格致庄一定有人从神堂里逃了出来,我有种不好的感觉,好像他们都在附近窥视……王仙子,我们是否应该先去取你们失落的菱花根茎?”
王素点点头,说,“不知道周云松他们是否有时间去拾那菱花根茎,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应该再去看一看。”
她说完,便要领路而行,却看到张塞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他迟疑了一下,才开口说道,“王仙子,要不……就劳烦你去看一下,我和周远只怕都有些行走不便,你快去快回,我们或可早些离开这里。”
王素听到张塞这话,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她很快想到张塞和周远的确都受了重伤,那“驻波亭”离这里还颇有些路程,如果三人一起行动,难免要浪费许多时间,周远和张塞也会空耗不少体力,于是说道,“这样也好。”
她说着抬眼朝四周观察了一番,又凝神倾听片刻,确定了周围没有动静之后,又道,“你们两个就靠着那块大石坐下,不要发出声响,等我回来。”
王素说完,施展开轻功,朝魔教的寨门外奔去。
1 当周远与丁珊从历史研究所地下室逃出来之后,为什么会遇到袁亮等四人?虽然他们上午逃课到曼陀山庄玩,但是下午应该回去燕子坞迎接峨嵋的,那么大的盛会他们怎么肯错过,宁愿留在曼陀山庄管闲事?“慕容迟皱起了眉头,他平时很少过问具体的学生管理,但是如此重大的活动竟有学生擅自缺席,让他觉得很不满意。”周远缺席那是情理之中,但是袁亮等四人怎会缺席呢?
后面其实已经解释了,他们是恰巧看到了韩家宁在杀死庞天治后去控制茶花渡的过程。
四人一时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章大可才说,“韩家宁是内奸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我们刚才在茶花渡看到他带人杀了那里的值守。”
“他带了有十几个手下,我们不敢贸然上前质问。”季菲说,“之前我们看到庞总长带人往历史研究所去,就过来寻找。”
2 “丁珊趁隙俯下身抵住袁亮胸口,替他稳住体内已经完全紊乱的气息。袁亮摇了摇头,轻轻说,“不要管我……”,然后从怀中拿出黄毓教授的书信,递给丁珊。丁珊刚接过去,袁亮又吐出一口鲜血,身体一软,闭上了眼睛。”黄毓交给张塞的书信,为什么会在袁亮身上?那么重要的东西,张塞怎么舍得交出来给袁亮保管?
这是大家商量好的,袁亮是全国排名第二的燕子坞剑术系最优秀的学生,wwbmmm兄还不放心吗? :)
这时候袁亮击倒身边两个校卫后,回头朝众人看了一眼,然后施展轻功,几个纵跃,跳出圈子,朝参合堂方向奔去。两个校卫回身要追,丁珊娇叱一声,跃过去拦住去路。
刚才在船上,众人已经商议好,由袁亮携带黄毓教授的书信,突围去寻找慕容校长和各系主任,其余人负责掩护。
3 学术问题。“周远突然认识到,自然力并不是如黄裳、张三丰假设的那样,是一种确定、静止的东西。“气”是有许许多多极其极其微小的微粒所组成和驱动,而这些微粒的运动,是随机的,不可预测的。”但是,布朗运动与量子力学无关,分子的无规则运动早在量子力学之前就被发现了。布朗运动的随机性,只是一种统计上的随机,如果单独考察一个分子的的受力,那么它的运动依然是确定的。而量子力学的随机是根本的随机,即使只有一个粒子,完全知道它的受力,它的位置也是不确定的,在空间上有一个概率分布。如果要说周远领悟量子武学的过程与布朗运动有关的话,那只能说周远从布朗运动中得到了思维上的启发,而不是有直接的逻辑关联。
周远领悟“后张三丰武学”将是一个长期和曲折的过程。另外,量子武学和量子力学也不应该完全等同起来。前者是我杜撰的,后者是科学。
4 一个很悲剧的发现:楼主更新越来越慢了……照此趋势,假定现在已发内容占全部的1/10,经过拟合的结果是,这部作品需要到2016年才能写完,唉。
这个。。。没有那么夸张吧。
周远望着王素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忍不住偷眼去看张塞,感觉他嘲笑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之前三人从琴韵小筑岸边一路往格致庄走的时候,张塞几乎是走一步就要取笑他和丁珊两句。要知道张塞的嘴本就尖酸刻薄,不久前还成为了姑苏城著名八卦杂志《武林传奇》的业余撰稿人,那时候周远和丁珊只是几次心领神会、几个互相维护,就都被他看在眼里,揶揄不止,现在周远和王素孤男寡女在山崖里过了一夜,真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样的玩笑话来。
但是张塞却出乎意料地严肃,他目不转睛地目送王素消失在魔教的寨门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周远颇感讶异,他倒不是盼着张塞来嘲弄他,只是重逢以来张塞的样子实在和平时迥然不同。周远想他一定因为身受重伤的缘故,忙从怀内摸出一个布包,从里面拿出一颗药丸。
“这是九死还魂丹,你赶快吃一点,我们在山崖里面找到的,非常管用,”周远说,“我昨天晚上伤得很重,心跳发虚,气也喘不过来,难过得就像要死了,但是王仙子帮我服下一些后,我早上起来就觉得好多了。”
周远很想把怀里的《青牛药经》也一并拿出来给张塞看,并告诉他这些都是从柳铭卿留下的东西里找到的。他知道张塞一定不敢相信。和所有人一样,张塞把柳铭卿当作心目中的大英雄,如果他知道周远竟然曾和这位当年誉满江湖的药督府总管见面说话,一定会兴奋不已。可是周远在柳铭卿临死前答应他绝不说出和他相见的事情,因此在心里犹豫挣扎了一番后,终于忍住。
其实除了要信守诺言的自我约束以外,那如幽灵一样挥之不去的魔教末代教主的身份问题也压抑了周远想和张塞分享奇遇的冲动。如果告诉张塞他曾经见过柳铭卿,又如何向他解释柳铭卿竟然是在想要杀死他的过程中气绝的?
和应长老的对话、遭遇,以及因为种种误会而和格致庄结下的仇怨,周远自然要找机会一一去和张塞诉说,但是他一时还不知道该从何处讲起。
张塞接过周远的药丸,看了一眼。日光下,这粒黑色的药丸隐隐泛着一股诡异的幽蓝。周远只是听说过“九死还魂丹”的名字,从未真正见过如此名贵的伤药。既然王素说是,其药效又如此神奇,周远自然深信不疑。他不会想到,王素其实也只是对“九死还魂丹”的主要成份“绛珠草”的气味形状特别了解,而不是对“九死还魂丹”本身。昨夜周远气血翻涌,昏迷不醒,又抗拒外力的疏导,王素在情急之中,实在没有太多的选择。况且,在昨夜昏暗的烛火下,王素也很难看清楚药丸表面的那一层若隐若现的蓝色。
但是张塞碰巧对“九死还魂丹”非常熟悉。在他读研二的时候,黄毓教授曾给他开了一个书单,让他初步涉猎武林的医药史,并叫他挑选一位历史上的江湖神医,写一篇关于他生平经历、历史地位和医药技能的论文。
张塞不知为什么对这个题目很感兴趣,于是拿出了他研一时研究魔教史的劲头,在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里,除了吃饭睡觉就一直泡在历史研究所图书馆里,不仅把黄教授书单里的十二本书都看了,还自己找了不下几十本有关医药的正史野史一并阅读。
武林史上的医药巨匠可谓灿若星辰,从薛慕华到苏星河,黄药师到平一指,还有贝海石、胡青牛……每一个人都足够张塞写出一篇生动丰满的论文。可是张塞既没有去挖掘黄药师无力医治爱妻的悲剧,也没有从贝海石的人格道德上去做文章,甚至放弃了胡青牛对医治对象有严格要求这样存在着巨大争议的好题材,而是选择了一位武林医史上不是特别有名的女医生——程灵素。
而程灵素,就是“九死还魂丹”的发明人。
张塞为了写好他的论文,特地离开了他龟缩了快一个月的图书馆,跑到姑苏城最大的同仁药房,叫伙计拿来一丸“九死还魂丹”仔细端详,并将这款丹药应有的气味色泽,成份药理,存储年限都问了个清清楚楚。然后张塞在伙计怀疑的眼神下盯着药丸久久凝视,仿佛是痴傻了一般,直到药丸表面的黑色深沉在他的脑海中映射出程灵素悲剧的人生际遇为止。
“九死还魂丹”!这是程灵素在怎样的心情下取出来的名字?无论如何,这一代名药并没有能够挽回她自己的红颜薄命。
论文最终得到了黄毓教授的赞赏,“九死还魂丹”也铭刻在了张塞的记忆里。因此张塞非常肯定,周远递给他的,并不像是真正的“九死还魂丹”……
张塞的头脑突然变得很乱。三年多来和周远一起度过的青葱岁月在他的心头涌起,而黄毓教授在山洞里最后的时刻也一幕幕回放到他的眼前。
黄毓教授先到洞外用强劲的“须弥山掌”替张塞驱走了围堵在那里的怪物,然后回到洞中,坐下来准备用最后仅存的内力将自己的血化为解毒催化剂。黄教授体内的剧毒已经如他所愿的那样侵遍了全身,他的脸色已呈枯槁,泛满了黑气,竟像是突然苍老了十年。
黄毓教授抬头用憔悴的目光久久望着张塞,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讲出口。
或许是因为黄毓教授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已经叮嘱过的话用不着再去说第二遍,也或许是因为黄毓教授感到自己已经做完了所有该做的事情,接下来的一切已只能托付给了命运。但是张塞却从他的眼神里感受到了不容逃避,难以推卸的重托。他跪到地上,手捂心口,泪流满面地朝黄毓教授重重地点一点头。
黄毓教授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然后他仰天大喝一声,将身体紧紧蜷缩起来,开始了充满着无法言喻的痛苦的“以血化毒”的过程。
张塞并不是第一次看着一个人由生到死,他的爷爷和大伯父都是在他面前逝去,但那都只是普通的生命。而黄毓教授却是如此坚韧强大,有着那样旺盛的能量精力,但越是这样,当眼睁睁地看着这强健的生命被剧毒侵蚀到最后的一刻,仍兀自用难以想象的毅力坚守到最后一次心跳,最后一口呼吸才轰然倒下时,却让人格外地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这是张塞人生中最煎熬的时刻,至少他一度这样以为。
然而当他埋葬了黄毓教授,小心翼翼地将解毒催化剂封装起来放入包裹之后,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一切就都更加失去了控制……
张塞从琴韵小筑来到听香水榭,一路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无论有多少艰险,无论要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他都要完成黄毓教授的嘱托,制成解药,安全地送到燕子坞,否则黄教授所作的牺牲都将白费。
可是他忍不住去想当那不可避免的一刻最终到来的时候,自己将如何面对周远。后来当他从周云松他们的口里听说周远居然奇迹般地学会了降龙十八掌,并且果然有魔教长老向他下跪,称他为教主时,他又忍不住进一步去想着周远会如何面对自己。如果他真的是魔教的转生教主,是将会给武林带来巨大灾难的魔头,那么他又会如何对待自己这个朝夕相处了三年多的好朋友?
张塞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药丸,思咐着答案是不是已经即将揭晓。
周远完全没有要向他解释降龙十八掌和魔教长老的事,只是热烈地拥抱他,然后一边当面撒谎,一边递过来一粒可疑的药丸。难道说是因为周远也同样感到难以面对自己,而只能采用下毒这样怯懦的手段来对付自己吗?
这种想法让张塞心痛,但同时也让他有一种解脱感。至少,这可以让他的决定变得容易一些。
可是周远的神情语气却是那样的真诚,完全就是那个和他一起在太湖岸边嬉闹谈笑的少年。人真的可以在一夜之间突然变得如此深藏不露吗?以他对周远的了解,张塞觉得不太可能,但话说回来,三天以来发生的每一件事他又何曾觉得可能了?
张塞犹豫了一下,问道,“这是很名贵的伤药,你怎么会有的?”
“哦……这个……我是碰巧在那山崖里捡到的……”周远说。他既然不能讲出碰到柳铭卿的事,就准备随口蒙混一下。
周远略微的迟疑张塞都看在眼里,他心想周远毕竟还是稚嫩,说第二句话时就已经没有第一句那么滴水不漏了。
“呵,你的运气还真是好!”张塞接过黑色药丸说,“其实我这里还有一些黄毓教授给我的伤药,我早上服了少许,效果也特别的好。”
张塞说着从怀内取出一个白色的瓷瓶递给周远,“这是粉状的,从鼻子里吸进去,你也试一下吧,黄教授说是少林寺秘传的神药。”
张塞尽量说得若无其事,他不敢去编造药物的名称,深怕周远碰巧识得,露出马脚。
周远听张塞提到黄毓教授,很自然地想去询问他黄教授究竟是如何离世,临终时有没有交代些什么,但转念又想,这话题相当的不愉快,不如等张塞服下“九死还魂丹”,内伤好些之后,两人再互相叙谈各自的遭遇也不迟。
周远于是说声“好”,从张塞手里接过瓷瓶,从里面倒出一些白色的粉末,放到手掌上深深一吸。周远一来对张塞深信不疑,二来急切地想尽快恢复内力,可以相助王素,三来听说是少林寺秘传的伤药,便想或许对“拈花指”这样的少林绝技造成的伤害有针对性的作用,因此不假思索地就将粉末吸了进去,只觉得一股清凉芬芳直透肺腑,满嘴余香。
“恩,不愧是少林的神药,连气味都这样好闻,”周远赞道,“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立刻就觉得好多了,这药叫什么名字?”
张塞见周远吸入药粉,全身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周远的问题,而是说道,“对了,我刚才在那边山崖的石屋中看到一些有趣的东西,你如果真觉得精神好些了,不如跟我去看一下。”
张塞说完就站了起来。
“是什么东西?要不等王仙子回来再一起去看?”周远想起王素叮嘱他们两人在此等候,因此有些犹豫。
“哦,这事恐怕只有你感兴趣,就在那边的石屋里,要不了多少时间的。”张塞说。
周远听他这样说,便猜是和计量武学有关,他想起先前在魔教神堂石壁上看到的奇怪图案,忍不住有些心痒起来。
“那好吧,”周远说,“顺便可以去里面找一找有没有茶水,你可以把九死还魂丹化开了服下去。”
张塞见周远答应,立刻就朝石屋的方向走去,周远在后面跟随着。
这片从山崖里凿出来的石屋周远之前就去过。那里应当是魔教众人起居生活的地方,走廊的尽头,是曾经关押周云松章大可他们的牢房。岛上整个山谷的形变,同样也影响到了这片山崖,不过这里并没有像神堂那样崩塌,而是挤压成了一道弧形。周远心想会不会山崖的运动展露出了什么巧妙的东西。
张塞走到山崖门口,停了下来。周远走到他的身边,往里一看,发现距离门口几丈的地方竟然站着一个男人。
周远吃了一惊,那男人的脸隐在黑暗里看不真切。他转身朝张塞投去询问的目光,可张塞却只是看着地面,表情里是淡淡的冷漠。
那男人突然缓缓朝前走来,当他的脸完全处于外面光线的映照下时,周远立刻就认出了他。这个男人正是燕子坞校卫队的副总长韩家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