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量子江湖 第一部 燕子坞

  (三十一)
   韩家宁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之前在学校的时候,包括周远在内的许多学生都觉得韩家宁举止间很有潇洒的气度,对待学生也彬彬有礼,和庞天治的粗鲁凶恶形成鲜明的对比,甚至还颇有一些女生对他充满了好感。这种固有的印象在某种程度上直接导致周远在关键的时刻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帮助韩家宁杀死了庞天治,让燕子坞失去了最重要的一道防卫。这是周远江湖生涯里第一个惨痛的教训。
   而此刻周远陡然间见到韩家宁,在短短的惊讶之后,心中立即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愤怒。这个混入燕子坞校卫队的奸细不仅骗取了他的信任,残害了卫队总长,还纵容安护镖局的镖师屠戮了格致庄内的妇孺。他和格致庄之间难解的误会大部分也都是因此而起。
   周远由温柔善良的母亲抚养长大,他小时候再调皮犯错,母亲也都只是温婉斥责几句,所以周远也养成了谦冲平和的性格,几乎从不发怒,也很少去追究别人的过错。过去的几日里,不断地有人想要置他于死地,周远却只是感到不解和无奈,并不曾对应长老、冯老夫子、柳铭卿他们感到怨怒,即使是面对驻波亭围攻他和王素的毒人们,周远虽然下手时毫不容情,但心中也只是想着要保护王素,尽量突围而已。
   然而此时面对着韩家宁,周远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怒意,竟让他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起来。平生第一次,周远心中产生了主动要去伤害一个人的冲动,他感到只有用激烈的方式对韩家宁造成极大的痛苦,甚至夺去他的生命,才能够消解心中的怨愤,让自己感到快意。
  周远为这股突然笼罩到自己身上的情绪感到有一些莫名的害怕,但却完全无法去约束。仇恨在很多时候就像野草,播撒下第一粒种子以后,往往就会无可遏制地蔓延开来。
   韩家宁看着周远怒目而视的样子,脸上的笑意不减反增,他喜欢看到自己的对手被激怒的样子。对方越是恨自己,越是对自己咬牙切齿,当他最终击败对方,除掉对方时所获得的快乐也越大。比如杀死庞天治的瞬间,就是他最为享受和回味的时刻之一。
   原本像周远这样稚嫩的学生根本没有资格成为他的对手,但是他和王素不可思议地从历史研究所的地下室里逃走,几乎给他造成了灭顶之灾,仅凭这一点,韩家宁就足以对他正眼相看了。
   韩家宁被江灏远逼着进来“鬼蒿林”之后,可谓是经历了几轮悲喜。
   两天前在在格致庄外面,他一度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再次捉住周远。多年处心积虑的蛰伏,在“鬼蒿林”里的风餐露宿,终于都要有了结果。可是没想到关键时刻竟被周远突然使出疑似“神龙摆尾”的招术打伤。
   韩家宁感到又惊又惧,但是这种超出他预料的事情更加激起了他想要取胜的欲望。他开始相信江灏远之所以这么在意这个乍一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学生,一定是有非同寻常的原因。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他,一件事情越是诡异复杂,就越有风险,但其中也就蕴含着越多的可以加以利用,获取超额收益的机会。
   韩家宁于是坐下来运功疗伤,慢慢恢复了一些内力后,便想再去找寻周远,这个岛看上去并不大,谅周远也没有办法从他手里彻底逃脱。
   可是他没走出几步,却看到有差不多近百名格致庄的庄民突然从远处急奔而来。
   那些精壮的男人们已经在狩猎归来的途中遇到了负伤走脱的冯老夫子,知道自己的家园被毁,妻小被屠,一个个都激愤无比。他们其中一小部分轻功好的已去追赶周远,剩下的都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庄来。
   他们和镖师们一见面,自然立刻动起手来。韩家宁带来的这些黑衣镖师都是安护镖局武功最高强的精锐,但悲愤的格致庄民们却个个勇不可挡。他们的武功路数自成一系,又有各种精巧的武器机关,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镖师们竟一下子就被杀死了七八个。
   情势突然急转直下,坏到极点,韩家宁却反而镇定下来。他审时度势一番,决定不去救援那些散落在四处各自为战的镖师们。一来那些镖师都是江灏远的直接手下,名义上暂归他统管,实际上都还担负着监督他完成任务的职责。二来韩家宁感觉眼前的胜算不大,万一被庄民们捉住自己这个领头的,只怕是不把他千刀万剐就誓不罢休。他于是独自悄悄隐入了树林,往格致庄后面的山上逃去。
   韩家宁走出密林后,攀过一座山谷,来到一片生长着蓝色植被的草地。他心想刚才自己没有来得及杀死的那个格致庄老头一定会带人四处寻找追杀他,所以不敢停留,又向前面的一道山梁走去。
   韩家宁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心中懊悔。自己早该看出这庄上的男丁全都不在,应该留心提防。现在一个措手不及,就已只剩下了孤身一人。他这样想着,同时攀上了山梁,却看到前方有一个山洞,洞口边上,低头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生。
   韩家宁隐伏起来仔细观瞧,依稀认出来是和周远等人一船进来的学生之一。他心中狂喜,知道老天又赐予了他一个机会。
   那男生专心致志地在整理眼前的几个药罐,直到韩家宁欺到身前,才恍然抬起头来。
  
  韩家宁在燕子坞任职多年,对燕子坞学生的武功还是颇有忌惮,但是眼前的这个男生却目光涣散,一招之间就已经被韩家宁用剑抵住了咽喉。男生的表情里满是死灰般的绝望,仓惶间,忍不住用眼睛去看去看地上的瓶罐。
   韩家宁最擅长的就是审时度势,从别人的动作表情里寻找头绪。他立刻明白了那些药罐对那男生一定特别重要,顺手就从地上拿起了一个。男生的反应果然比被剑尖抵住喉咙口还要强烈,他的眼光急切地盯着韩家宁的手。
   韩家宁小心地用拇指拨开药罐的盖子,朝里面望去,罐子里是一种暗红色的凝胶状物质。他用鼻子嗅了一嗅,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强烈却不知名的气味。
   “这是什么?”韩家宁抬头问那男生。
   “这是……疗伤的药品……”男生说。
   韩家宁当然知道普通的疗伤药品绝不会让男生有那种紧张的神态,他冷笑一声道,“哦,是吗?这么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将手中罐子向旁边扔出去。
   “不要!”男生果然惶急地叫喊。
   韩家宁得意地笑起来,虽然对手只是个魂不守舍的学生,他还是能够获得一种掌控局面的快感。
   “这位同学,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吧!”韩家宁做出随时都要将陶罐在地上砸碎的姿态,但语气却相当温和,仿佛仍然是那个很受学生喜欢的温文尔雅的副总长。
   那男生痛苦地望着他,犹豫着,显然是在思考着如何回答。
   “你最好不要骗我,”韩家宁补充道,“如果让我知道你在说谎,我会立刻把这个罐子摔个粉碎!”
   男生叹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缓缓说道,“这是……金蛊毒王散的解药……”
   韩家宁阅读着男生的表情,发现他的绝望无奈并不像是伪装。他心中不禁发出冷笑,燕子坞的人果然以为参合堂中施放的是“金蛊毒王散”。这一点在计划整个行动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任何人看到这样大规模的空气传播毒药,第一个想到的,必然就是“金蛊毒王散”。
   “你不要骗我,你怎么可能会有金蛊毒王散的解药呢?”韩家宁虽然已经大致相信男生没有在敷衍他,仍是逼问了一句。
   “我真的没有骗你,解药是用那边山坡上生长的蓝实草炼制的……”男生轻声说道,神情中俨然已经放弃了反抗,“蓝实草是当年神农氏发现的解毒神草,许多年前就已经绝种,只有在鬼蒿林里还有生长。”
   韩家宁医药知识有限,对蓝实草和它的解毒原理也都不甚了解,但他心中反复思量,觉得这男生要临时编出这样煞有介事的谎话似乎可能性不大,另外,他也着实想不出来这一罐子奇怪的胶质还能是什么别的更加珍贵有用的东西。不管怎么说,手中的这个药罐对那男生来说有着极为重大的意义,这一点是肯定的。既然如此,他就可以利用这药罐让男生说出他想知道的信息。
   “唔……不愧是我们燕子坞的学生,竟然能够制作出金蛊毒王散的解药,”韩家宁的语气里听不出是在说真心话还是反语,“那其余和你一起进来的那几个学生在哪里?”
   “我不知道……”男生摇一摇头。
   “这样的态度可就不好了。”韩家宁脸立刻一沉,突然一抬手,将那药罐朝身后扔去。
   “别……”男生完全按照韩家宁的预计发出焦急的喊声。
   韩家宁一声冷笑,就在罐子快要摔落到地上前的一瞬,猛然撤剑划转到身后,用剑面将陶罐接住。整个过程韩家宁的眼睛都只盯着男生,一抛一接全凭感觉,没有精准的判断和自如的运剑技巧是无法办到的。
   韩家宁故意微微抖动手中的剑,那陶罐在狭窄的剑刃上也不住晃动,像是随时会滑落。
   “不要逼我再耍第二次!”韩家宁道,“弄多了我也会没了耐心,这位同学,千万不要心存侥幸,老老实实地告诉我,那个叫周远的男生,还有那个叫丁珊的女生现在在哪里?”
   男生低下头,朝地面呆望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说道,“韩副总长,如果你答应把解药还给我,让我带去参合堂给老师和同学解毒,我就保证带你找到周远……我想你们并不是真的一定要杀死燕子坞和峨嵋的几百位师生吧……我会帮助你完成你的任务,也请你看在在燕子坞待了这么多年的份上,不要让那么多无辜的人死去……”
   韩家宁剑尖一挑,重又将药罐接在手中。他露出一丝笑意,说道,“这位同学,你之前的表现真的是糟糕至极,慕容迟如果知道这珍贵的解药落在你手中保管,只怕要气死,不过你刚才这番话,还有些燕子坞高材生的样子……可你还是忘了,你现在完全没有和我谈条件的资格,所有的一切可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男生摇一摇头,说,“如果我没有料错,燕子坞应该早就在你们的控制中了,可是你居然会冒险进来这鬼蒿林,肯定不是仅仅为了来追杀像我这样无足轻重的学生吧?周远跟我说你那时候完全有机会,却没有杀死他和丁姑娘,而是将他们关起来,我想这应该是你上级的命令。如果你不能够重新捉住周远和丁姑娘,只怕也不敢回燕子坞吧?”
   韩家宁听完这话,心中一惊。眼前这个男生竟然能如此准确地读懂自己的处境,先前还真是太过小觑他了。
   “呵呵,只要你告诉我两人现在在哪里,要我捉住他们又有何难?”韩家宁嘴上当然不会示弱。
   “韩副总长,”那男生朝韩家宁走近了一步,说,“看你的样子,恐怕你还不知道你的上级为什么要你活捉周远和丁姑娘吧?”
   这话恰恰又说到了要害之处。韩家宁自负足智多谋,可是他想来想去,却一直猜不透江灏远为什么偏偏要他活捉这两个学生。周远之前突然使出怪异的武功,让韩家宁开始有些看出他的价值。那么那个叫丁珊的峨嵋学生呢?现在看来,也一定有不同寻常的原因。
   韩家宁看着眼前这个男生,刚才的仓皇失措已经没有了踪影,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
   “韩副总长,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我的帮助,你绝对找不到丁姑娘,也未必可以轻轻松松地捉住周远,”男生一字一句地说道,“只有我,才能让你顺利完成你的任务……”
  
  韩家宁微微犹豫了一下。他原本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根本不会有讨价还价的必要。他要做的就是逼问出周远和丁姗的去向,然后杀掉这个瘦弱的、对自己不再有价值的学生,再去把周远丁姗捉住,并想办法避开格致庄的暴民们,然后回到燕子坞向江灏远交差,一切就都会顺利结束。
   这样,他离自己那个一想起来就激动不已的目标就又进了一步。
   可是眼前这个学生胸有定见的样子,却不得不让韩家宁隐隐感到,事情比想象的可能要棘手一些。但是老辣的韩家宁不会轻易在这种时刻把心中的动摇表现出来,他仍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说道,“我先前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住了他们两个,我一样还会再把他们抓住的。你说我不知道我的上级为什么要我捉他们两个,难道你知道吗?”
   韩家宁尽力把这个他其实急切想知道的问题粉饰得像是随口问出。
   “我当然知道,”男生毫不含糊地回答,“韩副总长,那个曾经被你不费吹灰之力捉住的丁姑娘,就是峨嵋天才少女王素!我已经有幸见过了王仙子的真面目。在燕子坞的时候她刚受过伤,同时还被你瞒骗,才让你得逞,现在你想要再对付她,恐怕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啊……”即使是以韩家宁的城府,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叫出声来。他本能地知道这个学生没有骗他,韩家宁对真话假话有天生的嗅觉,高明的假话都会试图编造得合情合理,但是有些如行云流水般合乎逻辑的话,是很难刻意虚构的。
   韩家宁心中满是惊讶,但更多的其实是懊悔。一经点明,他就觉得自己应该早就想到。在峨嵋的学生中,谁最能得到柳依的信任,被派来燕子坞求救?谁又能使得如此精妙纯熟的峨嵋剑法?只可能是王素。如果他知道丁姗就是王素,那时又岂会就那样把她随便扔在地下室里,派几个普通的手下去看守?
   江湖上最负盛名的美少女竟然曾经完全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中!这个念头让忍不住在韩家宁的身上激起一道兴奋的电流,同时又伴随着难以挽回的悔恨,让韩家宁一时间感受着百抓挠心般的煎熬。
   不过他未必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韩家宁告诉自己,他感到心中又有了更加值得去攫取的目标,越加激起了他的斗志。如果王素再落到他的手里,他绝不会让她溜走了,他会好好看住这个非同寻常的猎物。韩家宁心中发出冷笑,他想起自己那条屡试不爽的经验,事情越是曲折,就越有风险,同时也越可能有额外的收获。如果那时候他顺利把丁珊交给了江灏远,虽然不折不扣完成了任务,却可能错过了更多别的机会和乐趣。也许这就是江灏远故意不告诉他丁珊就是王素的原因,如果让手下知道抢夺运送的是价值连城的珠宝美玉,其实只会增加行动的控制风险,而这珠宝美玉可以顺利完璧而还的可能性只会降低。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系的?”韩家宁问,他终于放下高高在上的姿态。
   “我叫张塞,是历史研究所的博士备选。”
   “啊……原来是黄毓教授的高徒,”韩家宁的语气也变得更加缓和,“那么你再说一说,那个叫周远的书呆子,又是什么来头呢?”
   “黄毓教授”四个字让张塞脸上闪过一丝忧痛,他顿了一顿,说道,“韩副总长,我已经说了,如果你把解药还给我,我不仅会告诉你关于周远的一切,也会帮你擒住他……如今的周远和在燕子坞时已经不同了,我知道韩副总长武功很高,可是也未必可以胜过降龙十八掌吧?”
   韩家宁听了这话心中又是一震,格致庄外周远打伤他的那一掌,现在看来确凿就是“神龙摆尾”了。同时韩家宁也不得不相信,张塞的确知道许多对他来说很有价值的信息。这个博士生虽然看上去武功平平,但是在和自己的谈判较量中,却已不处下风。不过韩家宁心中知道自己仍有一个巨大的优势,就是张塞不知道参合堂里放的并不是“金蛊毒王散”,他在整个交易中想要得到的解药其实一点实际的用处都没有。即使韩家宁完全答应他的条件,只要他捉住周远王素,就算真的让他把这些瓶瓶罐罐带回去燕子坞,对他和“安护镖局”来说还是没有任何损失。
   韩家宁暗暗高兴,他仍立于不败之地!
  
  (三十二)
   “你竟然没死,是你故意把格致庄的人引到这里来的,对不对?”周远压抑着胸中的愤怒,指着韩家宁说道。
   “没错没错,你这个人还真是有些不简单,”韩家宁哈哈地笑出了声,“那些格致庄的人在鬼蒿林里住得太久,已经跟不上时代了,做什么事情都只有一根脑筋。”
   韩家宁和张塞在格致庄后山的洞口谈定条件之后,先悄悄回去格致庄附近寻找周远王素,找不到以后,张塞就判断他们一定来了“听香水榭”。两人准备偷偷驾船离开“琴韵小筑”时,最终还是被格致庄的村民们发现,一路追杀他们到了这里。刚上了岛,韩家宁和张塞就被几个模样丑陋,武功怪异的毒人冲散,韩家宁脱险后看到张塞被一群穿着魔教服饰的人带走。他立刻灵机一动,想到可以把矛盾转嫁到这岛上看起来势力颇强大的魔教身上。这是韩家宁耍得很漂亮的一个花招,他很为自己的急智得意,现在被周远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点穿,立刻一厢情愿地像是得了表扬般大笑起来。
   “真看不出来你竟然是如此卑鄙的一个人!”周远想到萧庄主和李婶都是被韩家宁害死,已经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双掌一展,一前一后,摆出了要决战的姿态。
   韩家宁不认识眼前的这个起手式,因为这不是燕子坞掌法系的“燕翅天翔”,而是降龙十八掌古拙却大气的静态起手式“龙举云兴”。
   韩家宁不由地朝后退了一步,斜眼去看张塞。张塞脸上仍没有任何表情,而此时,周远突然发出了一声痛楚的喊叫,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原来他一摆出起手式之后就立刻暗运内力,他自知在武功的机变、临敌的经验上都和韩家宁相差太远,必须要靠掌法的刚猛才有获胜的可能,可是内力在经脉里稍一运行,他就猝然感到丹田一股钻心的刺痛,让他顿时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周远又是激愤,又是悲哀。自己好不容易领悟了奇妙的内力,学会了高强的掌法,可是在自己面对敌人,最需要内力和掌法的时候,竟然却施展不出来。周远只当是拈花指的旧伤仍未痊愈,然而隐隐间这疼痛和昨天晚上又不尽相同。
   韩家宁放下心来,看起来张塞依照约定已经让周远服下了“关元酥”。
   “关元酥”是一种非常常见的江湖毒药,在药督府禁药名单上排在第九位。这种毒药对人体基本的循环代谢并没有太大影响,但是当经络里聚合起内力的时候,它会导致丹田附近阴阳力的郁结。内力越是强大,造成的痛苦也就越大。因其主要作用在小腹的关元穴上,所以被称为“关元酥”。
   只要施展不出“降龙十八掌”,韩家宁对周远就没有任何畏惧了,他得意地走到周远身边,拍一拍他的肩膀,“说到逻辑分析,你真是个天才,我至今记得你在燕子坞破解庞天治手下的七人阵法的情景,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啊。不过说到行走江湖的经验,你就还需要多加磨练了……”
   韩家宁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到周远突然暴喝一声斜过肩膀向他的腰部撞过来。韩家宁吓了一跳,没想到周远竟还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连忙向后疾退,如果被撞中“腰阳关”,短时间内下半身的穴道都会受制,韩家宁不由得后悔自己太过大意了。
   可是周远紧接着又发出一声更大的满含痛苦的叫喊,在肩头离韩家宁不到几寸的地方停住,然后重重地跌倒了下去。
   周远刚才的行为,就好比主动用烫伤的手去抓热油锅,或者是试图用已经骨折的双腿跳跃,身心上的创痛是难以言喻的。即使他倔强地不想在韩家宁的面前示弱,此刻也忍不住趴在地上轻轻地呻吟起来。
   韩家宁逃过一劫,顿时又满脸得意起来。
   “没有用的,”他冷笑着说,“你刚才吃下去的是关元酥,对付江湖人士最廉价也是最有效的毒药!就算是慕容迟、杨冰川服了,也一样的无计可施。所以你还是乖乖地躺着,不要再试图驱动内力啦。”
   周远这才醒悟过来自己体内的症状并不是因为“拈花指”留下的旧伤,而是因为中了毒,他在地上艰难地转过头,望向张塞。
   张塞的目光和他短短地一接触,就立刻扭头避开。周远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一下子恍惚起来。两人三年多的朋友,凭神态就可以读懂一切,已经不需要明言。刚才张塞给他的药丸,就是“关元酥”。
  
  “为什么?”周远低声问。他还没有从暂时的恍惚和空白里恢复过来,所以还显得很平静,就如同是在问一个家常的问题。
   张塞没有回答他,而是对韩家宁说道,“韩副总长,我已经完成了我所有的许诺,请你也兑现你的承诺吧。”
   “嗯……”韩家宁搓着手,不置可否地转一转头。
   根据他和张塞的约定,等到他捉住周远以后,就应该把药罐还给张塞。但是事到临头,他还是有些犹豫了。尽管这药罐里的解药并没有价值,但是万一张塞拿到了解药以后就扬长而去,不再兑现剩余的承诺怎么办?当然韩家宁也知道张塞不会傻到看着他将周远和王素都捉住,到那个时候张塞手中就不再有任何筹码可以和他讨价还价了。
   韩家宁锁紧了眉头,暗自思考着。此刻可能就是事关他在鬼蒿林里得失成败的最关键的决定了。
   “韩副总长,你不用担心,”张塞见韩家宁露出犹豫的表情,立刻说,“其实你捉住了周远,就已经捉住了王仙子,一会儿我将她引到这里,你只需要以周远作为威胁就可以了……”
   “为什么!你回答我的问题!”周远在旁边猛地怒喝了一声。他终于从难以置信中清醒了过来,张塞刚才讲的话每字每句他都理解得一清二楚,但感觉却好像张塞是在讲着番邦胡语,因为这些话根本就不像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张塞讲出来的。
   “你说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疯了吗?”周远继续怒吼着,嗓音已经变得嘶哑。这种吼叫虽然并不调动太多的内力,但是却也足以让他丹田感到钻心的刺痛,但是周远却盼望这种刺痛能够继续下去,才能够掩盖他心里面更让他难以理解、难以忍受的痛苦。
   张塞始终没有再去看周远一眼,他继续对韩家宁说道,“先前王仙子完全有机会和周云松他们一起离开,但是她没有那样做,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她不愿意丢下周远。如果韩副总长你懂得把握这一点,你就一定可以擒住王仙子。当然这其实不用我多说,你是这方面的大行家。”
   韩家宁已经不在乎张塞话里面是不是含着讽刺,如果说他是一个善于利用别人弱点达到自己目的的卑鄙之人,韩家宁其实并不反对,很多时候,他甚至引以为豪。现在的问题是,周远是不是真的如张塞所说的那样可以被用来威胁王素呢?韩家宁和周远丁珊曾短短同行过一段路,两人的相互维护的确颇为明显,况且,到目前为止,张塞对他说过的所有的话,都不折不扣地被证明为事实。
   “韩副总长,事不宜迟,”张塞催促道,“你把解药还给我,我立刻就把王仙子带到这里……韩副总长,请你相信我。你想想,事情做到这一步,我会盼望王仙子落到你的手里,否则你叫我如何去向她还有别的同学解释我背叛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的事情?”
   张塞说完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韩家宁,一副坦然等待着他做最后决定的神态。他知道绝不能让韩家宁看出他的忐忑,和他内心里却正刮着的狂风暴雨。
   一切的一切就都看这一步了。张塞已经打完了他最后一张牌,他成功地给了韩家宁足够的诱惑,也成功地让他相信自己并不知道参合堂里施放的其实是别的毒药,但如果韩家宁仍不愿意把装着黄毓教授用生命制成的解毒催化剂的陶罐还给他,他就只有鱼死网破一条路了。一旁周远的质问就像一把带着锯齿的钝刀,正将他的皮肉和五脏六腑一点一点绞成碎泥。张塞知道自己距离彻底崩溃已经只有分毫的距离。他只能努力集结起全身最后的勇气,坚持到他能够坚持的最后一刻。希望黄教授的在天之灵能够保佑自己。
   “好吧,解药还给你!”韩家宁终于从身后的口袋里掏出陶罐,朝张塞掷了过去。
   最终让韩家宁作出决定的,其实是张塞的最后一句话。他这一句话,可谓是完全用韩家宁式的思维说出的,因此特别让他觉得有道理,一个坏到骨子里的人,不仅懂得如何去做坏事,还懂得如何去掩盖自己做的坏事。
  
  韩家宁不想再在对峙中拖延时间,想到武林第一美少女就会来到他的面前,他就感到全身上下每一条邪恶的经脉都鲜活和兴奋起来,都重新找到了久违的使命感。
   张塞用颤抖的手揭开盖子检查了一下,立刻转身朝石室外面走去。
   “你是为了解药,对不对?”周远在地上又喊道,“张塞,如果你是为了夺回解药,我不怪你,你快去通知王仙子,让她不要来这里,你们赶快带着解药回燕子坞!”
   张塞既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而是径直向外走去。
   “你听到了没有?”周远的语气变得急迫,“你不可能会去害王仙子的,是不是?张塞,你说句话呀,你听着,如果你把王仙子骗来这里,我不会原谅你的,我会杀了你的,我会亲手杀了你的,你听到了没有!”
   周远的声音因身体承受过大的痛楚而越来越轻,而张塞已经渐渐走出了他已经泪水模糊的视线。
   “啧啧啧,”韩家宁发出嘲弄的声音,“连我都有点看不下去了,这个江湖就是这样,好朋友反目成仇,情人刀剑相向……只有利益才是唯一永恒的啊……”
   韩家宁望着张塞的背影,满是得意,归根到底,这个学历史的书呆子和格致庄那些只懂数理格致的村民脑子里都少根筋。不知道等他发现花费了这么大的代价要回去的解药其实毫无用处时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玩阴谋,没有人是他的对手。韩家宁想。
  
   张塞离开石室以后,立刻跑到魔教的寨门口。他在那里等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就看到王素拎着一个装满了菱花根茎的大布袋快速朝他奔来。
   王素一到张塞面前就劈头盖脸地斥道,“不是叫你们躲在那里别动的吗?周远呢?”
   王素骂完,才发现张塞站在那里竟是满脸泪痕,就像刚刚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不幸。王素一下子有了不好的预感,立刻问,“发生了什么事,周远呢?”
   张塞晃了晃手中的陶罐,轻轻说,“这是黄毓教授用自己的血制成的解毒催化剂,周云松、章大可他们应该看到了我埋在枯树下的字条,现在大概也已经到琴韵小筑寻来了蓝实草,配制解药需要的所有原料都已经齐备了,趁着阳光还在,我们立刻赶回燕子坞去吧……”
   王素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她瞪着张塞,冷冷地问道,“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周远在哪里?”
   “周远他不会来了……”张塞眼神闪烁地说,“刚才韩家宁突然出现,我们猝不及防,周远……周远不幸被他杀死了。”
   张塞知道最佳的办法就是让王素相信周远已死,这才是让王素死心离开的唯一办法。当然他也清楚王素并不会轻易相信这样的谎言,所以他这谎也是撒得毫无底气。
   果然王素刷地抽出长剑,抵在了张塞的喉咙口。
   “告诉我实话!”王素声调不高,但是语气里和剑刃上泛着的青蓝色一样充满了杀气。
   张塞别无他法,这位武林中最知名的美少女的倔强执着他已经很清楚。如果不能给出一个信服的答案,她是绝对不会罢休的。张塞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用尽量简洁的语言,把王素离开山洞后黄毓教授临终前对他谆谆叮嘱,一直到黄教授去世,他处理完黄教授的后事,在神情恍惚中被韩家宁夺走解毒催化剂,于是被迫和韩家宁谈条件,直到刚才在山崖石室里发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讲给了王素听。
   由于所有的细节都深深印在张塞的脑海里,他的讲述清晰流畅,包括他自己和黄毓教授的争论,还有和韩家宁谈判时的计算,也都完完整整说了出来。王素自始至终没有打断张塞,而是听他一口气讲完。她慢慢地低下了手中的剑,也低下了头。张塞看不到她的表情,便默默站立在那里。
  
  “于是你就准备把周远留给韩家宁,借此换回催化剂,同时也可以借韩家宁的手去除掉周远,你觉得这是一个一举两得的办法?”王素轻轻地问。
   张塞摇了摇头,他对这个问题其实没有答案。自从眼睁睁看着黄毓教授忍受着非人的痛苦死去后,张塞就已经不能肯定自己的神志是否处在正常的状态。他只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在极度的绝望和脆弱中作出了一系列的判断和决定。
   “我其实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张塞迟疑了半天,终于说,“我也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也许我的心智早就已经恍惚,是黄教授在冥冥中替我做的决定。黄毓教授要求我去杀死周远,这是他的临终遗言,而我亲口答应了他。他可不是别人,是黄毓教授啊……王仙子,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王素感觉到张塞迟早会问她这个问题,她抬起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周远是一个纯朴善良的人,”张塞接着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他的心中却可能潜伏着一个恶魔……王仙子,我认识周远比你久,我当然希望他永远是那个纯朴善良的周远,但我还是会忍不住去想,一个几乎不会武功的人真的可能在一夜之间练成降龙十八掌这样的奇门武功吗?”
   “就算你的担心是对的,难道就没有办法在不消灭周远的前提下,消灭他心中的恶魔吗?”王素用干涩的声音说道。
   “我也希望可以找到那样的办法,可是我们究竟有多少奢侈可以去慢慢寻找探究这样的办法?”张塞道,“在眼前的局势下,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渺小的,都不知道还要去经历什么样的动荡,也许很快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死去,但生者未必就比死者快乐。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在听到黄毓教授的交待之前已经死了,我只是一个文弱的博士生,我只适合闷在一间斗室里用笔杆子写文章。可是我现在还不能死,我要去完成黄教授临终前的每一个嘱托。王仙子,我知道你也还有许多嘱托要去完成吧?柳依仙子,慕容校长,杨冰川教授都在燕子坞等着我们……王仙子,跟我一起走吧!”
   王素站在那里,她想不出张塞刚才的那番话里有那一句是错的。
   “王仙子,你要做的,就是下一个决心。”张塞又追加了一句。
   王素终于发出了一声非常动听的叹息,她朝张塞点了一点头,道,“你说的对,我已经下了我的决心了。”
   她说完将手中的布袋递给张塞,说,“你赶紧去和周云松他们汇合,调制好解药以后就立刻赶回燕子坞,设法去救同学们,我……随后就来。”
   王素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张塞知道自己已说得理尽词穷,他也没有力量可以去左右王素的决定。他不知道王素此去结局如何,但周远对他最后吼出的几句话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张塞知道王素这一去,他从此就成为了周远最憎恨的人。
   张塞想到这里,就觉得心痛到麻木。但他也无从感受到后悔,从格致庄后的山洞开始,他已经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道路。他于是只能最后说道,“王仙子,你觉得你此刻做的,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决定?”
   王素很难得地对张塞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
   “我不能肯定,”她说,“但是我知道你也一样不能肯定,否则你就会选择亲手杀死周远,而不是把他留给韩家宁……你明明知道韩家宁是不会杀他的,不是吗?”
   王素说完,提上剑毅然朝山崖走去,她走出了几步以后,转头对仍然呆立在那里的张塞说,“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落到韩家宁手里的。”
  
  (三十三)
   韩家宁目不转睛地盯着石室的出口。他使劲揉搓着自己的两手,神经质般不停吞咽着口水。
   三十岁以后,他就学会了对每一件事的得失成败要做好不同的心理准备,以免当结果和他预期得不一样时会因为过度的失望而丧失应有的冷静。
   但此时的韩家宁却已经完全将他多年来恪守的信条抛到一边。他从来没有如此孤注一掷地盼望过某一件事情的发生。他的急切已经让他坐立不安,让他脑子一片空白,让他像一只野兽一样在走廊口来回烦躁地逡巡。如果王素最终竟不出现的话,他一定会暴跳到抓狂。
   就当韩家宁心头那一根细若悬丝的耐心快要崩断的时候,一道细长的影子终于缓缓投射到山崖的门口,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微微的凉风,然后王素整个修长的身姿出现在了韩家宁的面前。
   有太多的事物会因为过高的期望值而最终令人失望,或让人觉得不过如此,一本好书,一出戏剧……但王素却从来不会让任何初见她的人失望。
   你看过她的画像,听过别人的描述,你日日夜夜幻想她的身段、她的芳容,直想到仙姿玉貌、美轮美奂。但是当她真的来到你面前的时候,却仍比你想象力尽头最终极的那幅画面还要美不胜收。
   韩家宁感到扑面而来的审美窒息,既因为王素超越凡尘的明艳,也因为她粉衫红裙下散发出来逼人的青春朝气。
   韩家宁足足愣了好久,才想到举剑对准已经被他点住穴道的周远。
   “王仙子……真是幸会啊幸会……”韩家宁语气里是毫不遮掩的兴奋,“那日在燕子坞把你丢在肮脏的地下室里,是我的不对,我这里先向你赔罪了……”
   韩家宁一边说,一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王素的表情。他对这位峨嵋的天才少女还是颇怀着忌惮。从郭襄到灭绝,再到周芷若,全都是武林史上的奇女子。而王素,应该已初步继承了她们每个人传世武学中的精华。
   “王姑娘,你快走!”周远奋力朝王素喊道,他的身体无法动弹,整张脸憋得通红,“不管张塞对你说了什么,你都不要相信,你别管我,快离开这里,去燕子坞!”
   韩家宁用剑柄重重地在周远的后颈猛敲了一下,他可不希望周远来破坏对他来说如此重要的行动。周远闷哼一声,疼的几乎要昏过去,待他挣扎着还要张口时,却发现已经被封闭了哑穴,再也发不出声音。
   “你不要打他!”王素猛地向前跨了一步,厉声说道。
  韩家宁立刻将剑刃转过来,抵住周远的脖颈,示意王素不要再向前走。他注意到王素脸上毫不遮掩的关切表情,对张塞之前说的话便又相信了几分。
   “王仙子,其实这位周远同学会不会继续吃苦,就全看你的态度了,”韩家宁一边将手中的剑在周远的脖颈周围转动,一边说道,“他已经吃下了我亲自炼制的奇门毒药,性命危在旦夕,如果你希望他活命的话,就最好按我说的去做!”
   韩家宁其实对药理涉猎很浅,只懂得使用几种像“关元酥”那样最常见的毒药,但是他仗着王素对自己的学历师承不甚了解,便信口开河地胡编乱造,企图给王素一种一切都已经被他所掌握的错觉。
   “你想要怎么样?”王素冷冷地问。
   “很简单,容易得很,”韩家宁立刻答道,他见王素既不质问也不反诘,颇有些喜出望外,“只要王仙子跟我回燕子坞,去见一下我们镖局的江掌旗,我个人可以向你担保,周远同学不仅不会再受痛苦,还一定会得到我们镖局最好的照顾。江掌旗久闻王仙子的大名,只是想慕名一见,别无他意,还望王仙子不辞辛苦,一定赏光啊。”
   安护镖局已将峨嵋师生尽数擒为人质,这样的话当然纯属胡扯。王素瞪视着韩家宁,努力克制着心中的鄙夷。她这种含着薄怒,又矜持冷傲的表情,直看得韩家宁心痒难耐。
  
  “可以,”王素迟疑了片刻后缓缓答道,“我可以随你回燕子坞,不过我要你答应我几个条件。”
   “这个自然,王仙子请说,”韩家宁立刻道,谈判是他的强项,他正求之不得。
   “周远在山崖底下受了伤,我要你先替周远治伤,另外,在我们随你去燕子坞的途中,你绝不能让我们两个受到任何伤害,到了燕子坞后,你要立刻替周远解毒……还有,我们都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你要先给我们找些食物,否则很难支撑回去的路程。”
   韩家宁听完王素的话简直大喜过望,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在他的预计里,王素会提出棘手得多的条件,然而王素列举的这几样要求,要么是举手之劳,要么就是可以随意敷衍之事。
   王素这样的表现,不仅离燕子坞时那个头脑清楚、沉勇坚韧的丁珊相差十万八千里,甚至比普通人家里从未经过江湖历练的寻常女子还要差劲。难道说是因为她毕竟是一个被宠坏的江湖明星,在鬼蒿林里吃了几天苦头以后就抵受不住,还是因为她对这个叫周远的书呆子实在太过在乎,以至于不惜为他做出种种妥协呢?
   韩家宁当然希望如此,但是他心中的警惕却没有丝毫减少。
   “这些嘛……应该都没有太大的问题吧,”韩家宁挤出一个做作的笑容说道,“王仙子如此爽快地答应跟我走,我本该立刻就按王仙子的吩咐去做,否则不足以表达我的诚意,不过江湖上都说王仙子剑艺超群、机智过人,连武林公认修为最高的青年才俊深慧也在少林寺输给了你半招,这不得不让我对王仙子怀有敬畏,就怕我又是治伤,又是找食,万一王仙子对我突然发难,我可就有些承受不起啊。我个人生死只是小事,可是无法替江掌旗请动王仙子,这个罪责就不敢担当了。”
   韩家宁一边说,一边暗暗思考着该如何去拿捏接下来的分寸。
  他当然希望能一下子逼迫王素束手就擒,但如果他提的要求太过无理,让王素觉得受了冒犯,便索性不顾周远的死活要跟他玉石俱焚的话,他美好的计划就功亏一篑了。
   “不如这样,”韩家宁慢条斯理地从腰带上取下一副暗黄色的铁铐,对王素说道,“如果王仙子愿意暂时委屈一下,将两手用这铁铐反锁在身后的话,我的心里就有底多了。到时候我一定鞍前马后地服侍王仙子,把你们安全地送到燕子坞。”
   韩家宁虽然这样说,心里知道王素是不会答应的。同意被反铐双手,就是把自己置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地。如果王素应允,那她就不是来谈判而是来自投罗网的。
   但是韩家宁还是决心试一试。毕竟他手里有周远这个不错的筹码,如果扬言砍掉周远一只胳膊或一条腿,是否足以让王素妥协呢,还是会逼得她不顾一切地来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韩家宁正斟酌着下一步该如何出招,却听王素轻声说道,“好,我答应你。”
   韩家宁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太不可思议了。他都还没有来得及祭出任何实质性的威胁,仅仅是把剑刃指向周远的脖子,王素竟然就屈服了。
   “多谢王仙子体谅我的苦心,在下真是感激不尽!”韩家宁深怕王素反悔,立刻就将手中的铁铐朝王素掷过去。他仍然担心王素企图趁他放松警惕时突发奇招,是以要王素自己将双手铐住。他想只要自己的剑尖停留在周远脑袋的半尺之内,王素就对他无可奈何。
   王素伸手轻盈地接过铁铐。她微微瞥见周远半躺在那里痛苦欲死的神情,立刻移开了自己的目光。王素将手中的长剑扔到地上,然后将两手放到背后,她半转过身,这样韩家宁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她两手的动作。
   王素犹豫了几秒钟,像是最后斟酌着所有的后果,然后她一咬嘴唇,将手腕朝铁铐的环圈中扣去,只听“喀嚓”、“喀嚓”两声,王素的双手就被紧紧地反锁住了。
   韩家宁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自王素踏入山崖石室以来,他第一次舒缓了高度紧张的神经。
   大名鼎鼎的王素就这样放弃了抵抗,再一次落入了他韩家宁的手中。谁说上天不会给第二次机会?
  
  “韩副总长,”王素转回来面对着韩家宁说道,“现在你已经不用怕我再对你有任何威胁了吧?”
   “当然,当然,”韩家宁努力压抑着心中的狂喜,“江湖上都说王仙子聪慧天才,却不知你还如此的成熟懂事,这小小的一步隐忍退让,就省却了大家许多麻烦……哈哈哈哈!”
   王素站在那里,脸上虽然仍保留着她固有的高傲,但一层无奈的愁云,却已经明显笼罩了上来。
   “嗯……王仙子,你看这样好不好,其实我也好久没有进食了,不如我先去找点食物,等吃饱以后,就替周同学查看一下伤势?”韩家宁问道。大功既已告成,他也开始觉得腹中着实饥饿了。
   王素微微点了一点头。
   韩家宁立刻一边向后急退,一边朝两边的石屋中张望。他知道王素虽然两腿尚能活动,但是只要被束缚着双手,想要从他手里救走无法动弹的周远是绝不可能的。
   韩家宁只找了七八间屋子,就立刻欢喜地一拍手。只见他快捷地闪进一间屋内,须臾之间,就已经端着一个餐盘转了出来。餐盘上放着一个酒壶,两个酒杯,还有几盘小菜。
   “托王仙子的福,运气真不错!”韩家宁高声说道,“那里应该是魔教高级人物的住处,这些酒菜虽然是隔夜的,闻着却还是让人食欲大开啊!”
   韩家宁一边说,一边已经将餐盘端过来,往走廊边上的一个石台上一放。
   “嘿嘿,如果王仙子不嫌弃,就让我先喂你几口酒菜?”韩家宁道,他的语气里隐隐然已开始放肆起来。
   “韩副总长一会儿还要保护我们回燕子坞,就请你先用餐吧。”王素不卑不亢地说。
   “唉,王仙子不要客气嘛,”韩家宁脸上是合不拢嘴的喜悦。他往一个杯子里斟满了酒,举到王素的面前,便是要逼她喝下。
   王素略一犹豫,终于还是向前欠了欠身,将杯中的酒喝下。
   韩家宁看到王素虽然双手反缚,但是饮酒时一颦一动俨然还是大家闺秀的优雅风范,不禁又是得意又是兴奋。他哈哈大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然后尽力一吸,伴着满鼻的酒香,一饮而尽。
   “王仙子,不如我们找一间屋子,边喝边聊?”韩家宁又拿起酒壶倒酒,“其实我还有些别的计划,想和你商量……”
   韩家宁回味着美酒的余味,头脑中开始勾勒他的美妙企划。但是他手中的酒壶却开始不受控制地将酒洒到酒杯外面。韩家宁想努力把持住酒壶,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四肢越来越不停使唤。几秒钟后,他缓缓地如一滩烂泥一样软倒了下去。
   直到失去意识,他的脸上仍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王素看着韩家宁昏死在她的面前,“呸”地一声将口中的酒吐到他的脸上,然后双臂一震,只见地上的倚天剑陡然之间脱鞘而出,旋转着朝她飞过来,不偏不倚,正切中她手腕之间的铁铐。王素双手得脱之后,紧接着用脚后跟一挑,倚天剑立刻划过一道漂亮的曲线,落到了她的掌中。
   刚才如果章大可之前在魔教酒菜中下的“六神麻沸散”不起作用的话,这便是王素的后备招数。她自信如果需要,她可以让包括韩家宁在内的任何男人意乱神迷,放松警惕,在他们神思靡荡的时候,是绝对无法躲开倚天剑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的。
   但是她希望这辈子永远也不需要使用这样的险招。
   王素走到周远的身边,替他解开穴道,然后将内力灌注到他的体内。周远看上去比昨天晚上还要虚弱。刚才的整个过程里,虽然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但是心里自始至终都一直在呐喊嘶吼。当看到韩家宁用近乎戏侮的神态喂王素喝酒时,他只感到自己身体中每一根血管里的血液都在沸腾,像是要爆裂开来……
   王素疼惜地用手掌抵住周远的胸口,感受着他微弱的心跳。周远默默地望了一会儿王素,才吐出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好像所有的气力都在刚才那痛苦的无声呐喊里用尽了。
   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王素才感到周远的气息渐渐恢复到了比较稳定的状态。
   “你再休息一会儿,然后我们去找一条船,回燕子坞……”王素说着站起身,准备去处置韩家宁。
   就在这个时候,周远却突然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只见他两个箭步冲到韩家宁的旁边,大吼一声,运掌没命地向他的身上击去。周远这一掌卯足了全力,韩家宁昏迷的身体立刻被打得剧烈地震颤起来。周远用力过猛,自己也是一个趔趄,但他稳住身体以后,继续喊叫着,一掌一掌地朝韩家宁的头和身体打去,只是力量却越来越微弱。
   王素忙上前去拉周远,想让他平静下来。但是周远却不顾一切地奋力挣扎,想摆脱王素,继续冲上去痛打韩家宁。王素怕周远气血翻涌,导致内伤更加严重,只能轻轻封住周远的檀中穴,迫使周远无力地瘫倒在她的怀中。
   王素也极痛恨韩家宁,也能理解周远的暴怒。刚才周远并不知道王素已经想好了两个脱身的计策,只当她为了自己甘愿落入韩家宁的手中。那短短的数分钟里,他必是心急如焚,仇恨如炽……但是他刚才的那种咬牙切齿要致人于死地的扭曲神情却还是让王素感到害怕。就好像周远突然变得不再是自己,而是被躲藏在他心中的某个恶魔附上了身体。
   周远无力地靠在王素身上,看着地上的韩家宁。韩家宁的左颊完全被打陷了下去,整颗左眼球也已经血肉模糊地露到了眼眶的外面。周远抬起沾着鲜血的双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所做的一切。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多的坏人,为什么连好人也会变成坏人?”周远满脸痛苦地说。
   王素知道他后半句话指的是张塞,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如果她今后仍有机会和周远相处,她希望可以慢慢地将这些纠结和疑团化解,但无论那个古老的预言是真是假,她都不希望再看到刚才那个像魔鬼一样的周远了……
  
  (三十四)
   王素让周远靠着自己,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全身还是在微微的颤抖。过了很久,周远的心绪才总算慢慢平复下来。王素于是伸手到周远胸口,将檀中穴揉解开来。周远身体一晃,立刻咬牙站了起来,王素柔软的身体让他觉得难以言喻的温暖,但是心中却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不应该把鬼蒿林里所发生的事情变成一种习惯。
   “我们找船,回燕子坞吧……”周远轻轻地对王素说。
   两个人同时看了一眼地上的韩家宁,他的一张脸已变得惨不忍睹,胸口的肋骨也被打断了数根,几乎已听不到气息。
   “他活不了多久了……就把他留在这里吧。”王素虽然使用的是商量的语气,但是一边说,一边已经朝山崖外面走去。她不希望再去唤起周远心中的愤怒,更不希望周远面对这一个已经没有反抗能力的人,仅仅因为仇恨而实施杀戮。没有食物,没有治疗,韩家宁本就没有了活下去的可能。况且等到今天的太阳下山后,鬼蒿林将再度被封闭起来。
   周远没有表示反对,他将目光从韩家宁身上移开,默默跟着王素走了出去。
   两人到了魔教大门外面,观察了一下四周,然后选择沿着原路向两天前最初上岸的地方走去。这一回,却没有再碰到毒人。在驻波亭的时候,恐怕全岛的毒人都被吸引了过来,在接连被周远王素、魔教众人还有后来的格致庄民杀戮之后,大概已经所剩无几了。
   周远和王素一路慢慢行去,才发现这听香水榭岛其实非常美丽,虽然楼宇碑牌都已残破不堪,却仍能够看出初立时的典雅精致,再看那一幢幢毗连的茅屋草舍,在遭受毒侵以前,应当是一片男耕女织,炊烟袅袅的田园景象。
  
  两人心中都是暗自嗟叹,默默地一路走到了岛岸边。
   船并不难找,他们从琴韵小筑划过来的那条船仍泊在那里,旁边还有近十条大小各异的船艇,应该是属于格致庄村民们的。
   周远和王素选择了一条看上去既轻快又结实的小艇,王素撑起船槁,船立刻轻盈地打了一个转,离开了岛岸,朝外面迷茫的水域里驶去。
   周远坐在船头,抬头望着光柱的方向,正思索着行进的路线,却听王素突然惊喜地叫了一声,然后抬手激动地朝岸上指去。周远沿着王素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布袍、小孩模样的人正坐在岸边,注视着他们。
   “萧哲!”周远激动地喊起来。
   萧哲脸上露出微笑,朝他们挥手,他的布袍上都是血迹,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抓痕。那是萧哲为了掩护周远王素,将近百个毒人朝自己的方向引去,没想到他居然能够幸存下来。
   “我们正要回燕子坞,快跟我们一起走吧!”周远又喊。王素已经重新将船调了回来,往萧哲所在的岸边驶去。
   萧哲看到两人靠近,立刻站起来,收敛起了笑容,将挥手改为了摇手。
   “你们快离开这里,不要管我,”他说,“我这个样子,还是继续留在这个岛上吧。”
   “你不用担心,我们有解药了,”周远想萧哲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也一定已经被毒人传染了剧毒。
   “你不是说,离开听琴双岛,是你父亲和你的梦想吗,现在就是实现你这个梦想的时候啊。”周远又说。
   周远的话让萧哲的眼中闪过一丝明亮,但瞬即就又黯淡了。
   “我不是说我中毒……我的身体只怕已经要对这毒产生免疫了,”萧哲说道,“我是说,我的……这个样子……”
   周远明白了萧哲话里的意思,立刻道,“没有关系的,燕子坞药学院还有姑苏城里都有整个江湖最好的大夫,你的身体……一定可以恢复的。”
   “还是算了吧,”萧哲的表情变得凄然,“只能说我父亲和我的运气都不怎么好吧,我已经错过了离开这里的时间,也已经习惯这里了。希望……下辈子可以出生在外面的世界里吧。”
   周远听了这话只觉得无尽的凄凉,他当然还想再劝,可是萧哲已经缓缓朝后退去。
   “我错过了我的机会,但是你们还没有……快走吧!”萧哲说完朝他们坚决地一摆手,然后迅速转过身,在几个纵跳之间,就消失在了身后的树林里。
   王素和周远凝望着空荡荡的岸边,心里都是说不出的惆怅。当时初进鬼蒿林时,大家都恨不得可以立刻找到方法离去,但是到了真的要离开的时候,却发现三天里的种种遭遇,还是给了他们许多眷恋不舍的理由。
   两人静默了好一会儿,才重又掉转船头。王素重重撑了几下,船终于驶出了“听香水榭”周围腐臭的黑水,朝着阳光照耀的方向行去。
   水面上照例开始笼起如轻纱般的薄雾,一片静谧中只有长篙穿插于湖面的水声。
   “真的很奇怪,”周远坐在那里默默低头思索了很长一段时间,开口说道,“从外界进来鬼蒿林的人和毒气,都是先被吸到听香水榭。我们是因为被大鱼拖着才碰巧越过了听香水榭,直接到了琴韵小筑。可我们现在循着云层中的阳光,却是在回朝琴韵小筑的方向上,感觉是反了。”
   王素点了点头,说,“看上去是这样,不过这是黄毓教授亲口交待的,他二十一年前成功地离开过鬼蒿林,所以循着阳光应该是不会错。”
   周远凝望着远处的那道光柱,说,“嗯……我只是在想,这其中的原理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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