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魔教控制的地方吗?”王素问。
毛俊峰点一点头,木然的表情里透着疑惑。他们都以为丁珊、周远还有张塞三人前天夜里落入鬼火闪烁,怪物游弋的芦苇塘里,必定已经葬身鱼腹,没想到两个人不仅神采奕奕地活着出现,而且好像都刚刚在姑苏城的“香妃浴场”洗完泉水浴又到观前街“乾泰祥”各买了一套复古时装一样,令人惊讶。
“那他们人都到哪里去了?”王素紧接着问。
“不知道,”周云松说,“刚才有一阵很大的动静,所有的人都跑到寨子外面去了。”
“那正是好机会,”周远立刻说,“我们可以悄悄溜出去……”
周远提高了音调,话里充满了兴奋,可是牢房里的四人完全没有受到感染,周云松转过头看着他,脸上是一种说不出的苦涩。
“溜出去?溜到哪里去?”章大可这时候说道,他已经重新坐到了地上,话语里充满了讥讽和绝望。他的手神经质地颤动着,看起来,他是三个男生里情况最糟的一个,“溜出去找那些长瘤子的怪人吗?还是溜到芦苇荡去过夜?”
章大可这话还没说完,角落里的季菲突然就抽泣起来。可怜这个娇生惯养,高高在上的富家小姐此刻头发散乱,衣服残破,泪水流下来,和着脸上的黑泥,把本已经哭花的脸弄得更加滑稽。
周远意识到他们四人一定是在芦苇塘中饥寒交迫地飘荡了一整夜,昨日一早到了这个万物凋零、一片死气的岛上,受了毒人的惊吓,又被魔教的人捉来关了一天,已经完全绝望了。
王素立即将她和张塞在琴韵小筑碰到黄毓教授的事情简单讲述了一遍,并着重强调了两点。第一,可以循着阳光离开鬼蒿林,第二,黄毓教授有制作解药的办法。
王素这番话对周云松和毛俊峰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两人的神情眼光一下子就像是一堆炉灰里突然迸发出了火星。只有章大可仍坐在地上,摆着手说,“怎么可能呢……筋骨毒王散的解药已经绝种了,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嘛!”
“可是黄毓教授一定是有把握才会那么说的,”周远道,他对章大可的态度略微有些不满,“武学充满了未知和变数,我想……药理学也是一样,或许黄毓教授可以另辟蹊径,找到炼制解药的新办法。”
假如章大可对周远两天来在武学上划时代的发现有一点概念的话,他起码会对周远的话稍微有所尊敬,但此时周远在他的印象里仍是那个不会半点武功,唯一的作用就是给全班提供一份武学理论课回家作业的标准答案的书呆子。
章大可不耐烦地扫了周远一眼,带着冷笑说,“嘿嘿,蹊径要是这么容易另辟,四十五年前扬州城大家也不用等到裘政良心发现,来以血化毒了。”
“可是,黄毓教授都说了具体的配方,”王素提高了声音道。
章大可语气里对黄教授有明显的质疑,让她也不太高兴。
“其中有蓝实草,还有菱花的根茎,”王素继续道,“黄教授说了,蓝实草在中原早就绝种,可是在琴韵小筑岛上却还生长,这就是他来鬼蒿林的原因。”
章大可的反应比王素预计得要大得多,他一下子就从地上蹦了起来,几乎要冲到王素的面前。
“蓝实草?蓝实草?”他重复地说着,“神农尝百草时随身携带的蓝实草?不温不寒,不甜不苦,永远保持中性的蓝实草?”
王素朝后退了半步,刚想说话,章大可又眉头一皱,将头转向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菱花的根茎……可是为什么是菱花……菱花又有什么作用。”
“黄教授说,必须要是生长在这个岛上的菱花根茎。”王素补充。
毛俊峰已经等不及,他从后面拍了章大可一下,问,“蓝实草是什么东西?”
章大可转过身,慢慢从刚才激动的状态里平静下来,说,“蓝实是神农本草经里记载的圣草,每株蓝实都有两片叶子,其中一片叶子染毒,另一片就会自动分泌解毒药,所以用蓝实草可以在不知毒药毒性的情况下配置解药……”
周云松和毛俊峰听到这话忍不住都发出一声惊叹。王素和周远也是第一次听说蓝实草解毒的原理,心里也都感慨这种圣草的神奇。季菲这时候已经止住抽噎,从墙角走到他们的身旁。
“可是蓝实草几乎只存在于神话时代,”章大可继续说,“我只是在小的时候听父亲讲起过……如果蓝实草真的可以在这里找到,那么我们还需要有携带着金蛊毒王散之毒的生物体……对了还有,不知道这次魔教是否使用了防解毒保护成分,裘政临死前说,他只为那一批毒药做了防解毒,所以也许我们不需要做解毒催化……但是,为什么要菱花的根茎?”
听完章大可的解释,周远和王素的脑中同时产生了疑惑。
王素知道黄毓教授是大前天晚上一得到飞鸽传书就进来了鬼蒿林,那时候安护镖局和峨嵋都还在路上,他如何会有携带着金蛊毒王散的东西呢?
而周远想到的是,萧哲之前就很疑惑菱花的根茎有什么作用,现在药理系的高材生再次提出相同的疑问。再联想到蓝实草的解毒原理,还有黄教授特地指定要生长在听香水榭上的菱花根茎,一个假设从周远的头脑里冒出来。
但是这个假设非常的可怕,就像一根阴寒的细针戳到他后背的大椎穴上,将一股极度的冰冷沿着督脉传遍他的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颤抖。
“这个岛,一定也曾被散播过毒药,是不是?”章大可这时候问。他的目光明确盯着王素和周远,因为他们两人在鬼蒿林里的经历明显要更加丰富。
周远看着他的样子,知道章大可离产生和他同样的假设已经不远了。
“没错……”王素说。
“你知道是什么毒药吗?”章大可紧接着问。
王素摇了摇头。
“不管是什么毒药,我可以肯定不是金蛊毒王散。但是,菱花的根茎中一定含有这种毒药的成分,”章大可带着确定的语气说道,“教科书里讲过,有四种植物最容易吸附毒药,景天,芦荟,虎尾兰,还有一种就是菱花。其中菱花的吸附能力最强,即使过了几十年,即使毒性已经不能再挥发,毒药的基本成分也会保持不变。”
章大可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然后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调继续道,“也就是说,菱花的根茎依然能让蓝实草做出生成解毒剂的反应。”
毛俊峰这时候糊涂了,“这是什么意思?这样生成的解毒药,只能解这个岛上的毒啊……”
“唯一的解释是,”周云松这时候说道,“这个岛上的毒,就是安护镖局给峨嵋,还有在参合堂里下的毒。”
“怎么会呢,”毛俊峰更加不解,“不是你们两个说是金蛊毒王散的嘛,还有,王仙子,那个时候在船上,你不是说柳依仙子也说是金蛊毒王散嘛……”
王素这时候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她轻声说,“是我问柳依仙子是不是金蛊毒王散,她没有说不是……现在想来,她从来没有提到金蛊毒王散的名字。”
“我们都是凭毒药的那种挥发速度和强度想当然地猜测的,”章大可叹了一口气,“在到这个岛上之前,我一直以为只有金蛊毒王散符合这些特征,可是现在看来,这岛上的毒,只怕要更加厉害,你们看那些满头长瘤,神经错乱的怪人就知道了。”
这时候,站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季菲突然插嘴道,“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老师,还有同学们,会不会也变成……那样的怪人?”
季菲说出这话的时候,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大家听完这话,都一下子愣住。
周远痛苦地转过脸去,这就是刚才心中涌起的那个让他浑身发凉的念头。
王素刚才一番话,让周云松毛俊峰他们振作了起来,可是现在大家仿佛又都淋了一场暴雨,刚燃起的希望再次被浇灭了。而且这一次,连王素和周远都开始感到了绝望。
“这到底是什么毒?是什么人下的?”章大可问。不知道是因为这些毒药的话题和他的专业有关,还是什么原因,他现在反而显得比其他人镇定一点。
王素看了周远一眼,将他们遇到萧哲的经历,以及把萧哲听到的说法讲了一遍。最后,她带着点犹豫,说道,“萧哲还对我们说,只要中了毒,如果没有人帮助逼毒,也不运功抵御的话,大概三四个时辰就会变成……那样的毒人。”
王素的这话就像是从充满裂纹地堤坝上抽走了最后一块牢固的砖石,绝望像洪水一样淹没了这六个年轻人。
三、四个时辰!现在距离他们进入鬼蒿林已经有两天了!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应该回琴韵小筑岛,去问黄毓教授,也许他知道该怎么办。”周远说。也许因为他最先想到这个可怕的可能性,所以也是第一个从震惊中脱离出来的。
“没错……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王素随后道,“也许……我们的判断并不对,黄教授可能有他的解释,他会有别的办法,也许还是有希望的。”
周远看到她的眼眶微红,胸部微微起伏着,显然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周云松终于说,“王仙子说的对,我们还不能肯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使……即使遇到最坏的可能,我们也要尽最大的努力,防止事情的恶化……另外,我们要想办法通知姑苏城叶太守,还有其余的武校,一起追剿安护镖局,为老师和同学们报仇!”
周云松毕竟是优等生里的优等生,他看到王素表现出来的冷静和执着,心中着实钦佩,自己是男生,在这种最危急的时刻,应该更加有担当才行。
毛俊峰和章大可都立刻表示了赞同,就连季菲,这时候都微微点了点头。
章大可走到王素面前,略一行礼,说,“王仙子,刚才我心中绝望,言语之中可能有所冒犯,还请你不要见怪,我从父亲那里听说了你和六王子订婚的事,当年家父在宫中任首席太医的时候,我常和六王子一起玩耍。就凭这份童年之谊,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努力保护王仙子周全。”
章大可这番话说完,王素的脸色竟变得比之前还要难看,神情之中带着窘迫和慌乱。她本来面对着众人,此时却刻意转过了头去。
章大可只当是王素毕竟是闺阁少女,提到自己的婚事难免有些羞怯,所以只是又行了一个礼,向后退了半步。
周云松和毛俊峰正要接着这个话题说些什么,突然六个人先后都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魔教的人回来了!”王素一下子又恢复了镇定的神色,她心中有些后悔刚才没有坚持劝说大家先离开这里。
毛俊峰、章大可脸上都露出紧张的神情。
“魔教中有很多绝顶高手,”周云松说,“昨天早上我们跟他们交手,几乎都走不过三、四个回合。”
周远并不怀疑魔教中可能有高手,但是他之前见过周云松施展燕子坞剑艺绝学“燕来剑法”,知道他的剑术决不低于王素,之所以走不过三四个回合,一部分原因很可能是和王素初遇那些灰袍毒人一样,完全不适应他们违反现代武学优化理论的诡异曲线运动。但是现在情况紧急,他已经没有时间解释。
“跟我来,我知道一个可以暂时躲避的地方!”王素说。
她说完已经沿着狭窄的走廊跑了起来,其余人都施展轻功,跟在她身后。几步之后,前面突然拐出来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老头子,王素毫不犹豫地就要施展“芷若汀兰手”。可是她的擒拿手法只发到一半,那老头就惊叫一声,扑通向后摔倒。
“王仙子,他只是魔教捉来的佣人,”周云松在后面叫道,“这两天一直是他给我们送饭。”
王素收住了招数,继续向前急奔,她希望能在魔教的人回来之前,躲入之前神堂座椅旁的那个秘道中,再另想办法。
六个人奔到走廊的另一头,从那里穿过中央的院子,就可以进入刚才的神堂。
但是他们还来不及走入院子,就已经听到对面木屋背后响起了高手施展轻功跳跃的声音,有至少两个人正快速朝他们的方向冲来。
走在最前面的王素和周云松刚刚来得及向内躲避,两个身影已经一前一后闪入了院子。以这两个身影移动的速度,六个人完全没有时间后退或者找地方隐藏了,王素和周云松都提起内力,准备迎战。
可是那两个人到了院子里却没有朝石壁方向扑来,而是戛然而止,片刻之后,院子里蓦地响起了拳脚之声。六人先是惊异,但很快明白,这二人原来是一路追逐到此。
王素和周云松分别从门两边悄悄向外观察,毛俊峰在石墙上找到一个小的通气口,也朝院子里看。其余三人都不敢探头,唯恐被发现。
相斗的两人都在四十岁上下,穿着黑色的长袍,乍看之下,和安护镖局的制服有些相似,当然胸口没有“安护”的标识。不过两人所系的腰带颜色式样都不相同,其中一个满脸虬髯的,系着红色的腰带,而另一个脸面白净的,系着一条更宽的腰带,上面是三条色带,两边都是红色,中间夹着黑色。
“应长老,你这是想要杀我灭口吗?”那虬髯之人一边招架,一边放声说道。
那个脸上没有胡须的应长老武功明显要高出一筹,他一言不发,脸上露着一股狠劲,全神贯注在自己的招式上,逐渐逼迫得那虬髯之人已经没有空隙再发出声音。
王素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不真实感,以及因为这种不真实感而带来的滑稽的感觉。
这样的穿着,这样的称谓,王素还有周云松他们不仅一点都不陌生,甚至是耳熟能详。
他们从儿时起就读的看的各种以铲灭魔教为主题的书籍和戏剧里获得了各种有关魔教的知识。比如魔教内的级别是通过袍服上腰带的宽度和颜色来区分的。教主是金色的腰带,左右护法是银色的腰带,长老是红色夹着黑色的腰带等等。可是这些知识背后所依托的真实的存在应该早就淹没到了尘封的历史之中,像“应长老,你这是想要杀我灭口吗?”这样的对话只应该是出现在戏剧舞台上或者是街头巷尾小孩子拿着木剑竹棒玩游戏时的台词。
可是现在魔教却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周云松昨日清晨被魔教所擒时,只见到了系着红腰带的教使,所以他也是第一次看到长老这样的魔教大人物。
他一直在认真地看两人的招式,却越看越迷惑,他转头瞧一眼对面的王素,发现她神情里也有许多不解。
魔教长老的武功应该是非常之高的,那个一脸虬髯的教使武功也不弱,但是用现代武学的观点来看,两人在这一盏茶功夫的对打中,却充满了“漏招”和“废招”。
所谓“漏招”,就是招数中有明显的漏洞,或者是对方有明显的漏洞却不在第一时间最好地去利用。当然,有许多漏招是假的,是故意卖的破绽,但是从这两人的情况来看却不像。而所谓的“废招”,则是花了时间和内力使出一个招式,但是这个招式却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对攻防都没有任何贡献。奇怪的是,两人之中,任何一个人发出废招时,另一人却总是急忙移动脚步,就好象这一招暗藏着什么机关似的。
王素很想叫周远来看一眼,以他在武学上的天才,或许能看懂这其中的原因。但是王素却不愿回头去看周远。自从刚才章大可说出自己订婚的事情后,她还没有和周远的眼光接触过。她不确定是不愿意看到周远的神情,还是不愿意让周远看到自己的神情,还是两者兼而有之。
应长老逐渐已经将优势化为了胜势,虬髯教使的招法看上去越来越局促。尽管王素和周云松都认为他完全可以利用应长老的一些废招和漏招扭转不利的境地,但是他却好像就是要自寻死路一样顺着应长老的步调慢慢陷入了绝境。
最后,应长老左手拨开他最后的一招已经无关紧要的反击,右手一把捏住他的喉咙。在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音后,虬髯教使的身体瞬间软了下来。他目光严厉的盯着应长老,仿佛还想说什么,但是他的喉头显然已经无法再发声了。
周云松完全不知道这两个在魔教地位颇高的人是什么原因产生了矛盾。但是据他所知,私自杀死同教的人,在魔教是杀无赦的死罪。他正思咐现在该怎么办时,突然听到旁边毛俊峰说了一句“原来魔教的武功不过如此嘛!”,然后就从里面冲了出去。
周云松和王素都想去阻拦,但是却已经来不及了。章大可和季菲没有看到外面的打斗,但是听毛俊峰这样说,也跟着冲了出去。
应长老看到毛俊峰突然从山崖的门里冲出来,陡然吃了一惊,但随即就镇定下来。大约是因为发现来人不是魔教成员,而是昨天抓住的燕子坞学生。
毛俊峰冲出来之前,在石壁角落里拾了两颗小石子,此时先用暗器的手法掷了出去,然后用“飞燕掌法”向应长老攻去。在毛俊峰的预想里,这两颗石子已经斜着封住了对方反击的线路,因此他使的是飞燕掌法里纯进攻的招数。
这样配合有致的攻击如果是以前,周云松和王素都会在一旁喝彩,但是此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大叫“小心!”,“不可大意!”
应长老面对毛俊峰的进攻,不仅没有后退,反而朝前冲过来。他前进时划过一条怪异的曲线,竟毫不费力地避过了毛俊峰的石子,出现在了一个令毛俊峰非常难受的角度。
毛俊峰吃了一惊,但是因为昨天已经和魔教的人交过手,见过这样的曲线运动,所以并没有乱了阵脚。
只见应长老双掌举平,向前一推。毛俊峰略一等待,发现果然如他所料,应长老的掌中并没有发出什么内力,他心念已定,毫不迟疑地向上跃起,居高临下地朝应长老天灵盖击下去。他想,这些魔教的人估计是在这孤岛上呆得太久了,平时只是自己人跟自己人对练,所以虽然水平还可以,但难免有许多华而不实的虚招,昨天因为不习惯他们古怪的曲线走位,不小心着了他们的道,今天一定要让他们见识见识岛外面武功的真正水平。
毛俊峰的想法是有一定根据的。比如说下棋,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师兄弟,如果老是互相之间下,往往会产生一些盲点。比如某个局面,大家都认为,如果你下这,我就必须应在那里。可是有一天跑到外面,可能会发现别人根本不那么跟你下,就一下子乱了阵脚。
当年令狐冲夫妇在“武当会议”上提倡一定限度的武学共享,从这个意义上,也极大地提高了各门派武校武功的实战能力。
但是毛俊峰还是完全弄错了。当他凌空扑下去的时候,突然感到被什么东西迎头猛烈地撞了一下,就好像是空中有一座透明的墙壁一样。毛俊峰被震得完全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
章大可和季菲刚才都听到这个应长老杀死教使的声音,知道他心狠手辣。看到毛俊峰失控,立刻双双抢攻而上。应长老朝章大可两掌交叠,做一个旋转的动作,章大可举拳一架,并没有感到力量。可是身后的季菲却惊叫一声,向后摔了出去。
应长老的招数竟不可思议地越过了章大可,攻击到了季菲。
章大可对这样的事情闻所未闻,惊骇得不知所措,一瞬间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腹部一阵剧痛,跪到了地上。
应长老右手横劈,击向章大可的脖颈。如果被他击中,章大可很可能立刻就折断了脖子。
周云松和王素这时候终于赶到,一个使“灭绝剑法”,一个使燕子坞掌法里最强的“参合掌”,一左一右,牵制住了应长老。
这两个优等生本该在参合堂为两校学子奉献比剑表演,可是却变成了在这里联手对抗魔教。他们之前在梨花渡口曾有过短暂的并肩战斗,只是那时候王素还仍是“丁珊”。
应长老又是双手交叠,旋转出掌,王素没有感到劲力,立刻对周云松说“小心”。周云松刚才已经看到应长老这种隔空攻击的手法,立即两手一托一转,然后对王素说,“闪开”。
王素朝旁边一跃,应长老只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道向自己袭来。他惊异地“哦”了一声,双手向两旁一挥,然后凌空跃起。
“这一招,可是斗转星移?”应长老在空中喝问道。
这是应长老第一次说话,他的声音尖利中带着沙哑。
周云松大三结束以后成为强化班里唯一没有被淘汰的学生,从而正式入选了“斗转星移”博士项目。暑假的时候,慕容迟校长专门花了约一个月的时间,指导了周云松一些基本的原理和方法。周云松不愧是优等生里的优等生,他在之后的几个月时间里自己刻苦练习,竟已经略微摸到了斗转星移的一些门道。
“斗转星移”这门绝学,就是将对手的攻击,反制到他自己身上。从前,“斗转星移”的使用者必须要了解对方武功的原理,才能“还施彼身”。这就是为什么传说中当年慕容复破解不了大理王子段誉的“六脉神剑”。
但是慕容迟校长虽然在武学界没有杨冰川教授、武当太仓、太清道长以及少林照月大师那么有名,他其实也是一个百年不遇的武学天才。他因循着整个斗转星移近千年的传承,绝妙地发现了一个“独立性”定理。这个独立性定理可以将斗转星移的总方程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数学演化,最终消去所有和对手武功有关的变量。换句话说,就是可以不需要知道对手武功的原理,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化解对手的招数,并反制出去。
慕容校长在暑假里指导周云松时,特别讲解了这个独立性定理。
当然,周云松刚才并不算真正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因为只有同样隔着王素将内力击打过去,才算是完全模仿了对方的招数。要做到这样,仍是需要知道对手武功的原理。
另外,周云松对斗转星移的运用,也尚在很初级的阶段。真正的斗转星移,是要能几乎在同一时间将对方的招数反制回去。
不管怎么说,“独立性”定理非常有用,就像燕来剑法里的“风帘翠幕”一样,这是一种非常好的防御手段。
王素看到周云松使出斗转星移,心中喝彩。不管学得像不像,至少成功地化解了魔教长老的攻势,还反击了回去。她见应长老跃到空中闪避,立刻挺剑自下而上使出一招“弊绝风清”。
灭绝剑法一共十五招,十二招名字里带“灭”字,剩下三招都带“绝”字。带“绝”字的,都是最强的杀招。
可是王素剑刚刺到一半,手腕就感到一阵剧痛,像是要折裂一样,她惊叫一声,被迫松手。
她想起应长老在跃起之前,双手曾向两边挥动,原来这也不是什么虚招漏招,而是在空中形成了某种透明的阻滞。刚才她看到毛俊峰在空中突然失去了控制,还不得其解,现在终于明白了。
应长老就像早算好了一样,正好落下来,伸手捏向王素的喉咙。刚才他就是用这招杀死了那个教使。
周云松惊呼一声,连忙左手一弹,使“参合指”朝应长老弹去,这已经是最快速的救援方法。可是应长老身体转过半个圆圈,避开“参合指”,手却仍直直地锁向王素的咽喉。
周云松心里一阵绝望,他无法想象怎么有人可以这样移动。就在这时,他感到身体碰触了一股内力。
周云松心里一惊,以为自己也想毛俊峰王素那样撞上了应长老散发在空中的无形气障。但是他再一感觉,发现这股内力竟是从身后袭来。
毛俊峰、章大可、季菲还有王素都已经被应长老击败,身后还会有谁呢?除了那个理论系不会武功的周远以外……
“亢龙有悔”正好击到应长老转过半个圆圈的地方,不偏不倚。应长老面对如此强劲的内力,再没有别的变招,只有双掌护在前胸,急急地向另一边划个弧线躲开。
所有人都愣在那里。
周云松,章大可他们都转过头去,目光越过周远,想要寻找他身后有什么人,但是却是一片空白。
王素被掌风带得摔到地上,她躺在那里,望向周远。这是他们从牢房里救了周云松等人之后,她第一次看周远。
周远站在那里,手上仍带着发完降龙掌法后的余韵,眼光里带着一股幽深和伤切。他直视着前方,并没有去看王素。
不过此时此刻,所有人里面最惊讶的,却是应长老。
他避开亢龙有悔之后,正落到季菲身前。季菲吓得急忙向后撤步,但是应长老完全对她不管不顾。
“亢龙有悔?”他一边用沙哑的嗓音问,一边朝周远走去。
章大可、毛俊峰他们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请问这位少侠,你刚才使的可是亢龙有悔?”应长老问,他的语调不由自主变得高昂,如同沉浸在兴奋之中。
“我们是误闯到这个岛上,”周远说,“并不想与你们为敌,你让我们走吧。”
应长老完全不理会周远的话,而是又问,“这位少侠,刚才在驻波亭那里,施发亢龙有悔的,是否也是你?”
周远不明白这个魔教的长老为什么会对这点感兴趣,他点了点头,算是承认,然后又说,“如果你让我们走,我们绝不会跟人说你刚才杀死了那位教使的事。”
周远这话既是恳求,同时也是威胁。他思咐着这个魔教长老一定是因为某种原因而要杀那个教使灭口,既然如此,他一定需要尽快处理尸体,避人耳目。如果他没有能力将他们六人都杀死,那么放他们离岛,也许是他最好的选择。
可是这个应长老却好像突然忘记了杀掉那个教使的事情,他脸上露出一股像是遇到天大喜事般的笑容,朝周远走来。
周远警惕地向后退了半步,提起了内力。
应长老转过身,对其余五人说,“你们现在尽可离去,我绝不阻拦……”
他又转回来,对周远说,“不过教主,您可不能走!”
他说完,“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向周远行礼。
应长老的话和他跪地行礼的姿势,王素周云松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
他们心中的震惊和莫名已经到了无法形容的境地。诡谲的移动,怪异的武功已经让他们觉得匪夷所思,和魔教长老面对面的对决,更是一生都值得回想的遭遇。可是现在,这个武学理论系丹田通径比任何人都小的学生,竟然不仅使出了亢龙有悔,还被魔教的长老称为了教主。
这是最信马由缰,最不着边际的梦里也不会出现的事情。
周云松甚至怀疑那个应长老是不是突然疯了,或是服了的什么魔教毒药突然发作了。他几乎想走上前去,趁机一掌把这个长老的脑袋拍碎。
王素仍然半躺在地上,她感到浑身发凉,就好象身上所有的热气都突然被吸走了一样。
从某种角度说,王素的震惊应该小于周云松他们,因为她早就知道周远会降龙十八掌。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讲,震惊给她带来的痛苦和绝望,却要比他们大的多。
周远立在原地,说不出话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以他这样的个性,对事物的反应从来就特别两极化。碰到有章可循,有理可证的事情,他比一般人都要聪慧敏锐许多,但是遇到特别莫名其妙,诡异无端的事情,他的思维就会像奔马突然落入陷坑一样,被彻底阻滞,连一般人的迂回变通都没有。
琴韵小筑上冯老夫子和郝先生口口声声称他是魔头,每招每式都要置他于死地时,周远想来想去这只可能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外加是某种格致庄的特殊用语,可是刚才这个武功莫测的魔教长老明白无误地称自己教主,还跪到地上行礼,这中间就实在缺乏太多的逻辑步骤了。
应长老跪在地上,偷偷抬眼观察周远。他见周远一言不发,毫无表情,倒也并不奇怪,又说道,“教主,情况紧急,请随我到安全的地方说话!”
周远茫然地摇了摇头,用干涩的声音说,“你赶快站起来吧,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应长老抬起头来,又对周远说了一句话,这一回,他运用内力干涉了声音的传导,身后的周云松王素便都无法听到,但是他们都看到周远陡然改变了神情,原本麻木僵硬的表情一下子显出了关注。
与此同时, 木屋的后面传来了脚步声,这一次,听上去有大约不下十人疾走而至。
五个年轻人都转过头去,整排木屋的两头分别有两条通道连接着院子,一时间判断不出是从哪条路过来。周云松朝王素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但是王素却没有回应,她已经站了起来,一脸的心事重重。
当五个人再回过头去想看看那个应长老有何反应时,却惊讶地发现他和周远两个人已经都消失了。
“我们赶快走吧!”章大可低声说,他手捂着腹部,看来伤得不轻。
“不行!”王素立刻回答。
大家都抬眼看王素,表情里带着不解。更多魔教的人即将回来,他们四个本来就是从魔教的监押中逃出来,这院子又是一个躺着一具尸体的是非之地。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王素脸一红,有些后悔下意识地就说出了反对。她努力掩饰自己的心情,说道,“嗯……我的意思是,现在恐怕已经来不及出去了……”
她说完朝木屋顶上一指。
众人会意,都立刻施展轻功跃上房去。王素身姿轻盈,直接就跳到房顶中间的梁柱上,毛俊峰和季菲都在檐角上先借了一把力,周云松则托着受伤颇重的章大可一起纵上。
五人刚伏下身体,一群人就急急地走入了院子。这些人都穿着黑袍,大部分人腰间都系着黑色的腰带,只有两人是红色的腰带,而走在最后的一个身材不高,面容苍老之人,系着红黑相间的宽腰带,竟也是一名魔教长老。
“骆长老,丁教使死了……”有人喊。众人立刻围拢过去。
那骆长老约莫有七十岁的年纪,不疾不徐地走到尸身的旁边,他俯下身,掰起丁教使的下巴看了一眼,说,“苍梧爪……”
周围的人发出一片惊呼。
周云松这时候轻轻向两边做了一个手势。
木屋的另一面,是一段向下的山坡,坡上种植着各种瓜果谷物,田间零星有着七八间简陋的茅草屋,像是供那些被魔教捉来的村民居住。两边的山壁延伸出去,渐渐将山坡越挤越窄,最后留下一个大约十丈来宽的缺口,那里和格致庄一样,用巨大的圆木做成一个很高的寨门。周云松他们昨天就是从那里被押进来,他知道出了那个寨门,就不再是魔教控制的地方了。
此刻整个山坡直到整个寨门口都没有一个看守之人,周云松手势的意思就是想要趁机溜出寨去。
毛俊峰、季菲和章大可都立刻点头表示赞同,但是王素却满是犹疑之色。
周云松心中不解,自从刚才那应长老跪到地上口称周远教主以后,王素就有点像失了魂魄一样,他正准备轻声询问,远处的寨门突然缓缓打开,又是一队穿着黑袍的魔教之人走了进来。这群魔教教众体型都很健壮,步履整齐矫健,身上都佩戴着刀剑等兵器,由一个红腰带的教使领头,像是教内负责防御护卫的分支。
队伍的最后,有一个穿着沾满了血迹的灰布衣服的年轻人,他挺直了上身,僵硬地行走着,显然是被点住了腰部以上的穴道,两个魔教教徒跟在他的身后,推搡着他。
这队人闩上大门后,向寨内走来,没出几步,屋顶上的五人就都认出了那个被押进来的年轻人。
他正是张塞。
王素惊讶得差一点叫出声来。张塞应该和黄毓教授一起在琴韵小筑才对,他应该采集了蓝实草等着她取回菱花根茎后一起制作解药,怎么会也来了听香水榭,被魔教捉住呢?黄毓教授现在又在哪里呢?
王素看着魔教的人众押解着张塞慢慢走近,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强烈。
一天不见,张塞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已经全然不是王素记得的那个言语刻薄、玩世不恭,嘴角总带着一副自鸣得意笑容的博士备选。他此刻形容憔悴,眼圈发黑,整张脸上是一股如丧考妣的凄惶,就好像在分开的一天里,他不仅没有饮食,没有休息,而且还经历了什么让他身心交瘁、不堪重负的事情。
王素思索了一番,突然开始轻轻地将身前的屋瓦一片一片掀起来,很快她就揭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她探下头去朝屋内看,发现整排屋子被简单地隔成了两大间,一间是一个相当宽敞的厨房,有着一个有四个炉灶的大灶台,旁边洗槽砧台水缸酒桶一应俱全,可能整个魔教山寨的伙食都是从这里供应。另一间屋里横放着大约二十几张床铺、几个橱柜和一些起居用品,另外,床旁边的木架上还有不少的兵器。令她惊喜的是,那一堆兵器里面有周云松的燕子坞佩剑,季菲的双刀还有十几件各种大小形状的毛俊峰的暗器。
和刚才石壁中的那些石屋一样,屋里没有一个人。
魔教的队伍推搡着周远沿着屋旁边的通道向院子里走去,王素对周云松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将屋瓦盖回去,然后又对四人轻声说,“你们等在这里。”
她话音一落就立刻从另一头跃下,施展开轻功,朝寨门飞速地跑去。她起伏的身姿划出如波浪般优美的曲线,顷刻之间,就已经到了门口。
周云松他们在如此的境地下,终于也没有心思一味欣赏王素翩若惊鸿的身姿,他们面面相觑,弄不懂王素为何竟突然撇下他们独自逃了出去。但是王素刚才的说话的语气神情里有一股沉着自信、不容置疑的气度,四个人都伏在原地没有动。
只见王素将高大的寨门上的三根粗重的门闩一一搬开,然后轻轻将寨门打开一条缝。
毛俊峰看到这里终于忍耐不住,转头要对周云松说什么话,却看到王素做完这一切后并没有往寨子外走,而是又急速冲了回来。毛俊峰愣住,话在嘴边却说不出来。
这时候,听到石壁内的监牢方向传来喊声,“燕子坞的学生逃走啦!”
“快到各处搜查!”有人下令。
然后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刚才那些带刀剑的魔教卫队成员开始在山壁的石屋里,以及神堂内外搜索起来。有几个人从院子那一头打开门冲进木屋里,在厨房灶台间和床铺下,橱柜里寻找。周云松他们都屏住了气息,紧张地趴在屋顶上一动都不敢动。
王素这时候已经奔了回来,她一提气凌空一跃,飞上屋顶。她的这一个纵跃,真可谓是险到了极致,却又妙到了极点,不多不少,堪堪跃到屋瓦顶端梁柱所在的高度。如若低一分,则必然踩动瓦片,如若高一分,则不管如何缓冲,都必会有下落的声音,恐被屋中内力高超之人听到。
魔教卫队在木屋内搜查完毕,打开另一头的门,准备到山坡上的茅草屋里搜索,一个眼尖的突然喊道,“寨门开了!”
“不好,那些学生一定趁机溜出去了!”另一个叫。
这些教徒立刻发足朝寨门追去。
王素这时候迅速朝两边一看,随即朝周云松他们一挥手,五个人一起从屋顶上朝外跳下,然后迅速闪进木屋里,各自找床铺,橱柜隐藏了起来。
只听骆长老用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算了,闩上寨门,由他们去吧,你们几个,随我来……”
周远跟随着应长老,沿着石阶,朝着霉腐味越来越浓的山壁深处走下去。
应长老带周远走的,正是他之前和王素从神堂座椅旁出来的通道。但是在三岔路口处,应长老并没有朝他两人沐浴更衣的那片建在山崖边的石室走,而是选了另一条通往山体内部,霉臭潮湿的下行之路。
石阶路变得越来越窄,让周远逐渐生出一种幽闭的恐惧。应长老从神堂里拆了一个火把,用以照明,火把燃烧得很旺,火焰不时地晃动,让周远略微放心,这通道里还是有充足的空气在流动着。
周远仍想着应长老刚才在院子里对他说的话,一想到这件事,周远的心中便会产生一股坐立不安的狂乱,一种不顾一切,不计后果想要弄清楚的执念。在刚才往下走的过程中,周远已经问了两遍,但是应长老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带他去一个地方,到了那里,他自然会把一切都解释清楚。
建在山崖边上的那一片石室只有一条路一走到底,可是这条下行的石阶路却不断地出现分叉。应长老显然对这里非常熟悉,他总是毫不迟疑地选择其中的一条。周远默默地试图记住每一个岔路,但是就如同芦苇交错的鬼蒿林和曲线纵横的树林迷宫一样,周远很快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渐渐的,踩着石阶一步一步往下走的过程变得越来越机械。石阶很窄,如果他运起内力,则反而走得不稳,如果不运内力,他又逐渐开始感觉到膝盖所承受的越来越大的压力。
应长老始终走在他前面十来级的地方,他手中的火把晃动着,在两边的山壁上照出凌乱的光影,除了他们的脚步声,石阶下方的深处,和上方的出口,总会时不时传来一些呜呜伊伊的怪声,不知道是因为一阵穿崖而过的阴风,还是因为有别的什么人在跟随着他们,或等待着他们。
周远逐渐开始变得恍惚,刚才章大可说的话突然在他的脑海里浮了出来。
从应长老追杀教使到毛俊峰贸然出手,再到应长老对他说出那些话,事态危急而诡谲的发展一直让他无暇去想这件事。
但是周远心里隐隐知道没有时间去想这件事,或许是好的。就像他小时候不小心割破了手指,如果恰好母亲要带他去杭州城里找武师测丹田通径,或者有什么别的事情让他烦恼,那么手指上的痛就不再那么钻心了。不过周远也知道,疼痛并没有真的离去,当所有的干扰结束,当四周重归寂静的时候,疼痛还是会像烛光下自己身后的那个影子一样,紧紧的粘着自己。
周远并没有对章大可的话感到惊讶。相反,如果日后他得知王素还没有订婚的话,他倒反而会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不是因为六王子的特殊地位的话,只怕各大八卦杂志早就会得到消息开始疯狂炒作了。
六王子轩辕晖,他早就应该想到的。
即使是最显赫的武林世家,商贾豪门,也不一定能得到王素的亲睐吧。就算是皇室宗亲,也未必就配得上王素这样的绝世佳人。
但是六王子并不是普通的皇室宗亲。他是当今正宫皇后在四十岁高龄产下的唯一的皇子,最负众望的王位继承人。二十二岁的他已经在边关戍守了四年,屡立战功。
如果哪一天这个消息被宣布,天下人都会艳羡和祝福这一对神仙眷侣吧。
可是周远却感到一股让他艰于呼吸的酸楚,从胃里一直反到胸口。他无法去想王素有一天会娇容羞面,红妆初嫁,他无法去想六王子金殿登基,王素母仪天下。他更无法去想王素会被坚强有力的臂膀搂住纤腰,揽入怀中,耳鬓厮磨,香衾锦幄。
一想到这些,他便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了无意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台阶终于消失,前方出现了一条平缓狭窄的通道。走了十来步,面前就被一块巨大的石门完全封住了去路。应长老走过去,将双手贴到石门上,很快,石门就缓慢地转开了。
首先更正错误。
被押进去的,当然是我们一脸凄惶,心事重重的张塞同学。
谢谢指正。
另外,昨天本来是要更新的,但是我试了近二十分钟,竟登录不上天涯。请大家谅解了。
周远从痛苦的冥想中醒来,他很高兴单调的前路上终于出现了变化,可以将王素的身影暂时从他的头脑里驱走。
周远没有看清楚应长老是如何移开石门的,但是听着隆隆转动时的声响,他相信应长老应该是用了很大的内力。
周远猜测着石门后面会出现什么,但是渐渐显露出来的,却仍是一条狭窄的通道。石门的背后以及两边与石壁结合的地方粘着许多灰黑色的陶土,感觉是曾经用来密封石门四边的缝隙。
应长老引着周远继续前行,过不多久,前方又出现了一道石门。应长老用同样的方法转开石门,而石门的后面仍是一模一样的一条通道。如此循环往复,两人竟走过了有四、五道这样的石门。
周远不想被再度出现的单调重新拉回到痛苦的思绪中,于是出声问道,“我们究竟要去什么地方?”
应长老转过头来,脸上是肃穆和恭敬的神情。他放慢脚步,对周远说道,“教主,我现在带你去的,是本教最重要的神迹。在这条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叫‘玄机谷’的地方,那里不仅是本教的发源地和历任教主悟道之处,也是多数教主和长老护法们归天的所在,同时还是本教的避难所。二十一年前,各大武校帮会和朝廷联手,往听香水榭里投放剧毒,我们猝不及防,数百教众,惨死了有八九成,只有少数二十几人,逃入这里,靠着储备的食物饮水以及封闭在这片山体内残余的空气坚持了三个多月,才捱过了这场浩劫……”
周远听应长老提到“历代教主”,心中非常疑惑。在他一贯的印象里,李天道就是魔教的创始人,他既非传承自别人,死后也再没有别的传人。
不过周远并不想花时间去弄清这一点,眼前这个应长老将自己误认做魔教的教主,才是真正的大错特错,才是最需要纠正的。
“应长老,我想请问,你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是何来历吗?”周远问。
应长老摇了摇头,说,“如果教主愿意告知,属下自然愿闻其详,如果教主不想说,属下也不会多问。”
周远听了这话忍不出发出一声冷笑,道,“我叫周远,是燕子坞武学理论系大四的学生,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称我为教主,不觉得太过荒谬了吗?”
他说罢脸上又露出自嘲的表情,“如此看来,你刚才说知道我父亲的死因,只怕也是一派胡言,只是为了将我诓骗到这里而已!”
这一点,周远岂是现在才知,但是听到和他父亲有关的消息,不管是真是假,他总是忍不住想要一问究竟。
应长老见周远声音不大,语气里却带着明显的嘲弄和不悦,忙一躬身,说,“属下的确是想尽快带教主去玄机谷,不过我刚才所说的,也绝不是虚言……”
应长老怕周远又接着追问有关他父亲的事,不等他有所回应就继续说道,“教主在外面世界里的身份,于我而言,毫无意义。只怕从今往后对教主你来说,意义也不大了。教主疑惑自己的身份,这再正常不过。本教从来都不是通过继承或禅让来延续教尊的衣钵,在本教的传教之书里,早就已经将每一位教主转生的时间情状,都记载得清清楚楚。真正的教主,在他们悟道之前,都过着从田间的农夫到朝廷的官差等各种不相干的生活,也完全不会意识到他们此生真正的使命。列位教主之间的转世更替,短则二三十年,长则三四百年,据我所知,从李天道教主领悟真义,到上一代教主的陨亡,之间相隔了二百四十六年。”
周远预想了应长老的多种回答,并准备根据他的回答继续环环质问,从而说明白他绝不可能是魔教的教主。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应长老会说出这样一番奇异的言论来。
所谓的教主转生更替这样的惑众之说,历史上或许不是绝无仅有,可是传代相隔几百年,且转生的时间情状都早已在书中记载这样的谬论,他却是闻所未闻。试想如果下一代教主要过那么长的时间才会重现,那中间教族的延续,教务的管理又如何处理呢?这样的宗教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周远看着应长老,见他神情严肃,目光坦然,对自己说的话似乎笃信无疑。周远暗想,在密闭的山崖里待上三个月又在鬼蒿林里一住三十年的经历的确有可能让人疯狂,但是要疯得这样彻底,这样的义无反顾,倒也不是那么容易。周远在头脑里搜索着,希望能找出二百多年前的某个教派或某些事件来与应长老的话相联系,但是他发现自己的武林史知识实在太过贫乏了。他不禁想起张塞,如果他在这里,或许可以将这段对话变得清晰明了得多。
张塞在研一的第二个学期里,曾经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阅读各类关于历代邪教魔教的正传和野史,从太平道到弥勒教,从白莲宗到闻香教,无不仔细钻研,详加考据。在那段日子里,张塞闭门苦读,足不出户,连和周远都很少见面,偶尔一两次相遇,周远发现他形容枯槁,神色眉宇之间仿佛都散发出一股邪教的气息。张塞一直说,有一天,他要写一部空前绝后的魔教通史。
周远放弃了从历史中找寻魔教渊薮的企图,索性直接问道,“应长老,我从记事起,只知道整个武林都称贵教为魔教,而李天道就是魔教的创始人,现在听你说,贵教的历史似乎源远流长,那我想请问,你们这么多年来的正式名字,到底叫什么?”
应长老听周远口称“贵教”,知道他离接受自己教主的身份还相差很远,不过他见周远虽然年少,但是思路清楚,表达明晰,因此心中也乐意对他慢慢解释。
“教主,我教在世俗中的名称,只是一个符号,并不重要,历任教主如果不想沿用从前的称谓,或者是根本不知道从前称谓的话,都是随口取名,甚至借用其他宗教的名字,比如元末年间,我教就借用了波斯明教的教名。我想教主对明教应当不会陌生。及至当世,李天道教主原先将本教名称定为光华教,不过后来武林都称我们是魔教,他也毫不介意,魔其实未必是个贬义词,魔与道本是一件事物的两面,相辅相成,当然如果教主你不喜欢,现在就可以重新取一个名字……”
周远见应长老简直是越说越离谱,忍不住打断道,“是吗,我看不必了,照我说,不如我现在就宣布本教就地解散,大家都跟我去姑苏城自首,你意下如何?”
周远说完这话,期待着看到应长老勃然大怒,或者最起码痛心疾首的表情,可是应长老只是淡淡的一笑。他这笑容既非苦笑,也没有丝毫的嘲讽,倒有几分长者对年轻人的理解和宽容,让周远大感意外。
如果这应长老对周远刚才所说之话并非是真的毫不介怀的话,那么他一定是一个城府极深之人。
“如果教主真想这么做,属下也不会反对,”应长老缓缓地说,“不过,请教主还是随我先去玄机谷看一看,再做决定也不迟。”
周远见这应长老语中敷衍,一心只想将他引去那玄机谷,心中有些警惕,也有些不耐烦。他暗想,不知道如果要他现在就地自杀,他会如何回答。不过周远还是决定不再去言语相激,一来应长老武功莫测,二来周远心中尚存着百分之一的希望他或许真的知道父亲的死因。
就在这时,两人已经走过了长长的甬道,前方终于没有了石门,而是隐约出现了一块宽敞的空间。应长老走到墙边,从地上的一堆物什中抓起一把两寸多长像麦秆一样的东西。只见他将这些细杆放到火把上点燃,然后手向前方左右挥动,一团团桔黄的火焰脱离他的手掌向四周飞散开去。
其中一些火焰径直飞到两旁石壁上插嵌着的油灯基座,而另一些则飞向空地中央排列着的许多火炬上。应长老或两三个一起,或四五个一把,眨眼之间,前方的整个空间渐渐地明亮起来。
周远心中思咐,以毛俊峰这样暗器系尖子生的水准,要做到同样的事情,应当不难,但是看应长老的手法,优雅中透着明显的游刃有余。感觉上他之所以没有掷得更快,一次之中掷得更多,是出于对这个地方的敬重。
应长老射尽了手中的细杆,转身对周远说,“教主,这里就是玄机谷。”
周远举目查看眼前,心中震惊。这里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真的如同一个山谷一样。应长老点燃的油灯火炬,最多只照亮了大约四分之一的空间,不过周远已经能够对整个区域有大致的概念了。整个山谷的地面呈圆形,半径就有差不多有四五百丈。周远抬头向上看去,发现随着光亮竟看不到顶,要镂空这么大的空间是无法想象的,只能说这里是山体中一个天然的内谷。
玄机谷中间差不多圆心的地方,有一个近百丈的高台,台上有一圈高起的夯土,上面隐约可见一些光亮的物体。高台的正面修有一条陡峭的石阶,通往顶端。
周远又向玄机谷周围的山壁望过去,发现两边有无数相隔大约四五尺的壁龛,借着山壁上油灯的照明,周远仔细观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在那些壁龛里,竟都堆着人的尸骨。远远看去,密密麻麻,竟有数百具之多。
“教主,这些,都是本教的历代长老和护法们,”应长老说,“当他们年迈将逝或罹患不治之症时,就会将他们的职责传给他们早就选定的接班人,也就是下一任长老或者护法,然后独自回到这里,坐化归天。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应长老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并没有落寞之色,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个普通的安排一样。
“教主,请随我来,”应长老这时又说道。
周远随着他,沿着山壁,绕过中央的高台,走向玄机谷的后面。应长老又抓了一把细杆,放到火把上点燃,随走随投,将一路上的火炬和油灯逐一点燃。等差不多走到高台的正后方时,眼前出现了一个黑魆魆的山洞。洞口的上方,刻着一个巨大的圆圈,周围有许多直线呈放射状向四周发散。周远想起在魔教神堂的墙上也看到过同样的图案。
“这里是历代教主归葬的地方,”应长老说,“如果教主你有兴趣,可以进去看一看,属下是没有资格进入的。”
周远探头朝那个阴森黑暗的大洞穴里望了一眼,摇了摇头,说,“不必了!”
周远不知道应长老的用意是什么,但是玄机谷已经达到,也已看过,周远不想再浪费时间了,他说,“应长老,我在想,你刚才说的那本传教之书,记载着每个教主转生的时间情状,那这么多年里,少说也有近百位教主了,从今往后,还会有更多的教主不断转生,延续传递,无穷无尽,那这本书,该有多厚啊?”
应长老当然听出周远语气里的不相信,甚至讥讽。他早看出周远思维细密,料到他终会有此一问,于是叹了一口气说,“教主,那传教之书,我是没有资格翻阅的,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听我的师父,上一代的镇教长老所转述……”
周远听到“镇教长老”的称谓,突然间想起来曾经听张塞说过,魔教里地位仅次于教主和护法的,是五位长老,分别是“执、传、施、谛、镇”。五位长老各怀使命,各自选择接班人,独立传递衣钵,竟不需要教主的批准。当时周远听到这样的教规还甚觉奇怪,现在听应长老讲了教主的传递方式后,那些古怪就完全算不得什么了。
“那传教之书自然不会是无穷无尽的,”应长老继续说,“凡事有所始,就必有所终,我教并非自古就有,当然也不会永世相传……”
“根据传教之书……”应长老说到这里,停下来看了周远一眼,说,“教主你,将是我教的最后一任教主。”
周远这下子是真的愣住了,应长老的回答再次彻底地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本以为应长老会说出某些玄之又玄的理论来搪塞糊弄,但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么简单而直白的回答。
自古以来,哪个宗教不希望自己香火兴旺,百世传承?邪教就更是如此,明代后期作乱武林的日月神教,干脆就把“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挂在嘴边,可是这个魔教,竟然已经早早地预订好了自己的终结,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周远差一点又想说出“既然本教行将结束,大家趁早散伙,岂不是更加省事”这样的话来,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因为应长老多半仍是那一副悠悠淡淡,不置可否的态度。
“那么传教之书上面,对末代教主的转生,又是如何描述的呢?”周远问道。
应长老见周远终于问出与他自己有关的问题,微微一笑,说,“教主是聪慧之人,应该可以猜个大概吧,传教之书上记载,我教的最后一位教主降临听琴双岛时,白天有红日垂照,夜晚将繁星满空,地上有九龙啸天,又有黑龙入云。刚才教主在驻波亭边施展亢龙有悔,激起两道十几丈高的水柱,状如乌龙,可是壮观得很啊。我全教上下,立刻倾巢而出,前往寻找,教主却不知所踪……”
周远终于知道为什么之前整个魔教的寨子里空无一人。他随即说道,“就凭这些似是而非的描述,就可以认定我是你们的教主了吗?这岂不是太儿戏了?”
“凭这些还不够吗?”应长老反问道,“教主就读武林名校,属下斗胆请问,这降龙掌法,可是什么稀松平常的武功吗?请问教主,是如何学会的?”
周远一时语塞,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无意中在琴韵小筑格致庄里,看到一些文稿……碰巧想出了激发掌法的内力方法……”
应长老脸上又是一个微笑,说,“无意?碰巧?属下请问教主,以天下之大,武林之人才辈出,又有多少人,可以碰巧无师自通降龙十八掌?”
应长老此时语气渐强,在两人的问答中隐隐有转守为攻之势。
周远低下头去,心里知道无法反驳这话。降龙十八掌对整个武学界来说是一个千古之谜,从张三丰到杨冰川教授这样的武学泰斗也都束手无策。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辩驳道,“降龙掌法虽然奇妙,可能够掌握的人也不是绝无仅有吧。丐帮帮主千年以来代代相传,有时候还会教授给帮中重要的人物。”
“哈哈,丐帮!”应长老这一回的语气里明白无误地带着嘲讽,“丐帮所谓的降龙十八掌,岂可跟教主的相提并论!一千多年前他们将萧峰逐出丐帮后,真正的降龙掌法已经失传,后代帮主只能靠着几页不全的掌谱心法狗尾续貂。要不是百年之内出了洪七公那样的天才,只怕丐帮从此就沦为三流帮会了。即便如此,丐帮从此在武林中的地位也日渐式微,更多的是靠打狗棒法在撑台面,不过买卖倒是越做越大。属下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行走江湖,只怕他们现在是更加生意兴隆,蒸蒸日上了吧?”
周远说不出话来。应长老说得没错,当年韩斯远帮主虽然亲自参加了对魔教的围剿,但是在联合行动中的地位和所起的作用却和各大武校无法相比。而在商业经营上,丐帮利用荡平魔教后的二三十年太平盛世,贷款融资,兼并收购,已经成为了整个江湖遥遥领先的零售业巨擎。
应长老见周远沉吟不语,又接着说,“教主,这降龙掌法的历史,可比区区丐帮要悠久得多啊。敢问教主是否知道那些掌法的名称出自何处?”
“应该是《易经》,”周远回答。
不知不觉中,对话已经完全被应长老控制,周远从提问者,变成了老老实实的回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