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觉得一阵阴寒恐怖从心底泛上来。
他先前从痛哭中平静下来时,曾在这片山崖内察看了一圈,借着微弱的火光,他可以肯定四面都已被山石封死,除了那些和他们一同落下来的、已经都毙命的格致庄民以外,并没有别的人,是以他才毫无顾忌地拿着刀专心去割王素身上的绳索。
但是现在这片空间里显然还有第三个活着的人。
自从周远掌握量子内力以来,他的听觉有了很大的提高。呼吸声很轻,但周远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来自于和那些格致庄民尸身相对的另一侧。呼吸声均匀而悠长,明显是一个怀有内功之人所发出。
周远大着胆子站起来,朝着声音的方向缓步走过去,他手上已经蓄满了内力,只等一有危险,就用亢龙有悔排山倒海地打过去。
他走了几步,注意到不远处的山岩形状和他刚才见到的已经完全不同,本来是坚实的石壁中间露出来一道黑黢黢的缝隙。周远明白过来,刚才在他和王素凝神对话的过程中,这片山体空间竟一直在悄悄地变化。他其实早就该想到,之前神堂坍塌,就是因为玄机谷里岩石的变化已经传到了地表,整个山崖里面修筑的房间石阶都会破碎变形,许多本来不相连的空间也会被联通。
这种变化是有序还是无序,是偶然还是经过计算,周远不得而知,他也不知道这变化是只局限于听香水榭,还是会波及琴韵小筑,乃至整个鬼蒿林。
王素提着一颗紧张的心在后面观望。她正想出言叮嘱周远小心,却见他已经陡然停下了脚步。
一个黑色人形的轮廓,渐渐从前方混沌的黑暗里显露了出来。
“你是谁?”周远问道,声音里难免微微带着些颤抖。
那人影并不回答,只是继续朝周远慢慢移动过来。寂静的山崖里,那呼吸声变得越来越粗重。对于一个有内功,受过调息训练的练武之人来说,呼吸的变化在很多情况下意味着情绪的变化。
周远忍不住朝后面退了一步,然后又问了一遍,“你是魔教中人,还是听琴两岛上的居民?”
对方依然没有说话,但是周远终于渐渐看清楚,走过来的,是一个穿着破烂的青布衣衫,脚蹬脏旧的黑靴,身材高大,蓬头垢面的老者。
周远首先想到的就是他是一个中了听香水榭岛上剧毒,已经神志迷乱的怪人。周远抬起双手,做好了出掌的准备。
那老者却突然停了下来,上下凝视着周远,然后用一种怪异嘶哑的声音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几个音节。这声音就如同是用尖石在硬板上划擦,让周远感到说不出的难受。
“你……说什么?”周远问。
那老头伸手捏住自己喉头,发出几声压抑的咳嗽,似乎喉咙口有什么东西堵塞着,他在昏暗中仍死死盯着周远,然后又说了几个字。这一回,他的发音清楚了一些,但周远仍然没有听懂他的话语。周远转头去看王素,她也是一脸迷惑地朝他摇一摇头。
老头见周远转头,便顺着他的目光也瞧见了王素,整个人又一颤,竟急急地朝前走了两步,提高了声调连续叫喊了几声。
周远下意识地后退,挡在老者和王素之间。但那老者没有继续动作,而只是反复地叫喊着两句含糊的话语。他已经完全走入了火光映照的范围,周远可以看清他深陷的双颊和如同死人般惨白的皮肤。他圆睁着两眼,但是眼眶里却是一片可怕的浑浊。
“你到底是谁,你要说什么?”周远再次问。
那老头重重地呼吸了几口气,然后用他那双瞎子般的眼睛反复来回地看着周远和王素,缓缓地说出两个词语。
这一回,周远终于听清了。
老头的声音依然刺耳和模糊,但是周远知道他没有听错。
他绝没有想到老头竟会对他叫喊出这两个词,一时间所有的回忆,猜测和怀疑都涌上心头,让他一阵晕眩,差点腿一软就要坐倒在地上。
那老头冲着周远和王素反复叫喊的,是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周暮明”,一个是“苏婉”。
苏婉是周远母亲的名字。而如果要让周远猜测周暮明是谁,他不会想得出第二个答案。
在周远小的时候,曾经撞见母亲在一张纸上反复写“周暮明”这个名字。母亲之后将那纸撕得粉碎,但周远心中已隐隐有了知觉。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认识我母亲的?”周远颤抖着问。
那老头听了周远的话,瘦得如刀削过的脸上露出讶异,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嘿嘿,是啊,你听上去还很年轻……”
老头瞪着他那双如蒙上了一层白纱的眼睛,努力想看清周远,随后又低下头,既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回忆。他静默了许久,说道,“你说苏婉是你的母亲……那你的父亲是周暮明了?”
“是……”周远犹豫了一下回答。他并不是百分之百的肯定,但却还是心头一热承认了下来。
“你是周暮明的儿子?”老头的语调变得有些奇怪,“嘿嘿,你真的是周暮明的儿子?”
周远没有再回答。一是他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二是老头的神情语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似乎是在反复思量他是周暮明儿子这件事有什么重大含义。
周远感觉这个干瘦苍白的老者像是在没有光亮也没有人的地方待了很久,眼睛几乎已经半瞎,刚开始说话时唇齿都有些找不着位置。现在他的嗓音语气已经渐渐恢复过来,但是他的神智逻辑似乎还不是特别稳定。
“嗯,不错,你的高矮身形倒是有几分像周暮明……真想不到啊,真想不到,你叫什么名字?你父母现在在哪里?”老头将两手握在一起揉搓着,周远注意到他如枯柴般的手指上满是各色的斑痕。
“他们……都不在这里……”周远回答,“我叫周远,这位姑娘是王素,她是峨嵋剑校的学生……”
周远介绍完,随即问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还有,请问你是如何认识我父母的?我母亲也进来过这鬼蒿林吗?你们为什么会来鬼蒿林……又是如何碰到我父亲的?”
周远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他心里知道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并不礼貌,但是他实在无法抑制心中的急切。
母亲已经消失,李婶来不及和他讲述详情就伤重而逝,格致庄的村民们又和他反目成仇,想了解他父亲的过去本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但是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头显然认识他的父母。周远只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虽然老头都不知道他父亲已死,所以应该无法提供任何有关他被谋害的线索,但是如果能从老头那里多知道些关于父母从前的情况也是好的。
那老头皱了皱眉头,不知是对周远草草回答他的问题不满,还是对周远反问那么多问题不悦。他瞪着迷蒙的眼睛,朝王素,又朝周围扫视了一番,说,“不在这里?那他们去哪里了?”
“我父亲已经去世,母亲也失踪了……”周远只得说出实情。
老头听了这话,禁不住“啊”了一声,显然颇为吃惊。他想了一想,突然问,“今年是哪一年?”
看这老头的种种表现,周远已猜到他可能在山崖中幽闭了很久,但却没料到已经到了年月不分的地步。
“今年是轩辕一七四年。”周远回答。
老头听后又“啊”了一声,伸指一算,说道,“二十一年,嘿嘿,果然正正好好二十一年!”
他说完发出一阵尖利冷笑,在山崖里悚然回荡。
“前辈,这二十一年,你都在这山里面?”周远等到回音消逝,才大着胆子问。
那老头嘴角仍残留着冷笑的余味,说,“是啊,多谢你的父母,我这二十一年里,就和老鼠一起,生活在这暗无天日的山崖里面。”
周远听了这话,心中满怀的希望,一下子都凉了下来。那“多谢”二字当中满含着的怨毒,是不言自明的。看来这老头虽然认识他的父母,却弄不好是他们的仇家。王素此时也已经听出来,悄悄把刚才用来割缚魔索的长刀攥在了手中。
“前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周远小心翼翼地问。如果说这老者真的是在这山崖里度过了二十一年,那么他的精神状态只怕随时都会崩溃。
“嘿嘿……你们知道我是谁吗?”那老头问道。
周远心想我刚才问了你好几遍,你自己不肯说,现在却来反问。他当然不敢这样顶回去,只是默默等着老头继续。
“我叫柳铭卿,当年是帝京城药督府的总管……”老头把头一昂,缓缓说道。
周远和王素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心中也都明白了这老头在揭露自己身份时要如此卖关子的原因。如果他真的如他所言是柳铭卿,那么他的确有卖关子的资格。因为柳铭卿曾经是誉满朝野,名扬天下的大人物。
在周远的记忆中,柳铭卿就读于少林武学院药理系,毕业之后就被唐门高薪录用。短短七年时间,就做到了唐门的首席药理师,成为接替已经年迈的常务副门主的最热门人选。但是他却突然辞职,接受当时宰相曹百川的亲自邀请,出任帝京药督府总管。
他正式上任的第一天,就发生了扬州金蛊毒王散事件。他当机立断,紧急召集各武学院中最好的药理系教授和尖子生,一起在扬州城外风餐露宿,日夜不休地研制解药。事件结束以后,他痛定思痛,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药督府,提高薪俸,和民间的唐门、寿安堂等医药集团争夺贤才,同时还成立了药研局,从而把药督府从一个纯粹的药毒监管机构变成了一个高端草药的研发和炼制中心。在柳铭卿在任期内,至少有二十味新药被发明并传播到民间,治愈了从前无法医治的数十种疑难杂症。
另外,他还亲赴中原和边塞各地,将金蛊毒王散等四种空气传播毒药的关键原料都砍伐焚烧殆尽。自扬州事件后,再没有发生过一起死亡超过五十人的投毒事件。
等到和魔教的总决战开始之后,他又亲赴各个魔教盘踞之所,配合朝廷和各大武校围剿魔教余孽,多次化解他们投毒的企图。
最后,在和魔教太湖一战中,他不幸中箭落水,葬身湖底。当时在位的天子轩辕炽下令给予一品官员的葬礼待遇,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当今的圣上轩辕杰亲自前往吊唁。此后每年的剿灭魔教的纪念活动中,柳铭卿的各类事迹都会被反复传诵,所以像周远王素这样在他死后才出生的年轻人对柳铭卿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
然而眼前这个像一具白面僵尸般的老者,却自称是柳铭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远不由得重新打量老头,这仔细地一看,发现他脚上穿的黑靴虽然破烂,式样却毫无疑问是官靴,而他身上那件青袍,竟隐隐绣着龙纹,这是三品以上京城大官才可以穿的官服。
“可是……柳大人……我们从小听说的,是你在太湖一战中中箭……死在湖里面了,”周远等到心中的震惊平缓下来后说道,“不过我们都知道,你是大英雄。”
“哦……他们是这么说的吗?”柳铭卿嘴角露出一丝嘲讽,“英勇中箭,葬身湖底,从此世间就没有柳铭卿这号人物……嘿嘿,很多人都会觉得方便吧……”
周远一时不知道他说的“很多人都觉得方便”是什么意思,王素这时候突然问道,“柳大人,那你是不是和黄毓教授一起进来了鬼蒿林?”
王素这样问,是因为她心中隐隐觉得黄毓教授一定曾经来过听琴双岛,她小的时候也听黄教授亲口说过,他和柳铭卿柳大人,是少林同一届的毕业生。另外,黄毓教授之所以知道那毒药解毒催化剂的构成,只怕也和这位药督府的总管有关系。
柳铭卿转过头去,微微一笑,说,“这位姑娘的声音可真动听,没错,黄毓是和我一起来了这里,另外,还有声音和你一样动听的、你们峨嵋的柳依仙子,还有……”
柳铭卿说到这里,伸手朝周远一指,道,“还有一个,就是你的母亲。”
周远呆呆地看着柳铭卿干枯的食指。自从从李婶那里知道父亲出生在格致庄后,他便有了一个很自然的疑问。父亲究竟是在离开听琴双岛,去到外面世界后遇到的母亲,还是母亲也曾经进来过鬼蒿林?
现在他已经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我母亲……她为什么会和你们一起来这里?”周远问。
柳铭卿像是预料到周远会问出这个问题,脸上顿时罩上了一层激愤的表情。他的脸已经瘦到皮包骨头,可是映射出来的那种怒意,却仍是栩栩如生。
“你想知道他为什么和我一起进来?”柳铭卿发出几乎是喝问的声音,“你真的想知道?”
面对这种咄咄逼人,周远愣在那里,不敢接话。他想不出来母亲如何会让柳铭卿如此愤怒。
柳铭卿长期呆在昏暗中,眼睛已经衰退到只能辨别人形,但是他眼神中自有两道寒光逼向周远,他停顿了一下,说道,“因为你母亲那时候是我的未婚妻!”
周远心中的错愕可想而知,同时又被柳铭卿的怒意笼罩着,只能立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曾想过母亲或许是某门某派参与围剿魔教的成员,又或许是朝廷巡捕,甚至是柳铭卿的下属,可是却绝没有想到会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柳大人,”王素这时候打破了眼前的寂静,说道,“上一代的恩怨……和下一代……其实并无关系……”
她这话说得颇畏怯,毕竟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又怎有资格去向一个老头说教恩恩怨怨。但是她害怕柳铭卿渐渐地回忆起过去的种种,越想越怒,会突然间向周远爆发,做出可怕的事情。
没等柳铭卿有所反应,王素又道,“柳大人……那你们来鬼蒿林,是追杀魔教吗?”
她这问题一来是想叉开话题,二来心中对二十年前的许多事也确有疑问。
王素底气不足的那句话似乎让柳铭卿有所触动,脸上的表情有一些缓和了下来。他把视线从周远身上移开,望向黑暗里。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说道,“追杀魔教是没错,不过追杀得一时兴起,就越过了界限,误入了鬼蒿林……”
“当时想,虽然这辈子再也出不去,却毕竟和自己的未婚妻在一起……”柳铭卿接着说,“可是没想到……”
“不过……后来听琴双岛上照进来了阳光,不是吗?”王素打断柳铭卿的话。她是一心一意不想让他重又提起过去的恩怨。
“阳光……”柳铭卿还真的被王素岔开了思路,低低地嘟哝了一句,“是啊,后来开出来阳光,黄毓就想到了离开鬼蒿林的办法。”
柳铭卿说到这里,突然像是回忆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浑身一震,说道,“对了,黄毓离开鬼蒿林,是去阻止他们放毒……他后来跟你们提过这事吗?”
王素和周远互望了一眼,都明白了柳铭卿的所指。王素说道,“黄教授没有跟我们说,不过我们昨天来到听香水榭时,发现整个岛上的植物和动物几乎都被毒毙,许多没有死的人,都成了失去神智,只会乱扑乱咬的怪物……”
她这话,算是委婉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柳铭卿听完痛苦地“啊”了一声,脸上露出悔意,“他们还是放毒了……这毒会侵入脑髓,混乱神智,剥夺痛感,降低代谢,之前用动物试验时,就有这个现象……真可怕,还不如死了。”
“这到底是什么毒?”周远问道。他已经基本上可以肯定,柳铭卿就是那侵袭了听香水榭,如今又正折磨着燕子坞和峨嵋师生的毒药的发明人。
“这是我带着药研局的研生们根据裘政留下来的配方研制出来的新毒药,当时还在试验阶段,取名叫‘神迷散丁丑廿一’。”柳铭卿说道,“丁丑是解毒催化剂的代号,廿一是第二十一次改良的配方,毒性比之前任何一种配方都要强两百多倍……我们那时候不知道鬼蒿林里还生活着居民,以为那只是魔教的根据地。这只进不出的地方,谁也不敢进去追缴,下毒是最好的办法……后来黄毓赶出去通知他们……看来没能够来得及。”
周远和王素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个大概。
二十九年前在青冈梁魔教总坛,李天道死于杨冰川教授掌下,左右护法和执教长老也都被少林、武当、燕子坞等武校以及朝廷的众高手击毙。曾经羽翼丰满、显赫一时的魔教正式土崩瓦解,但这场整个武林史上规模最大的正邪之战还远远没有告一段落,因为尚有数不清的魔教余孽遍布在中原各地的魔教分坛。他们虽然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大肆强夺土地、操纵商市、收买官员、暗杀义士,但却依然流窜在各地兴风作浪,危害民间。武林用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才彻底将魔教的残余势力清除殆尽。
以上都是写在史书和教科书里的内容,也是各大主流媒体一直广泛报道的情况。但是从柳铭卿刚才说的话里分析,显然在扫荡和追缉魔教残余的过程中,武林和朝廷发现了许多魔教教众,其中包括施教长老、镇教长老那样的高层都纷纷逃入了太湖中一个被附近居民称为“鬼蒿林”的有着独特地理环境的地方,并获悉了魔教份子准备在那里等待新的教主转世,力图东山再起。
在这种情况下,武校和朝廷既不可能坐视不理,也不可能尽遣精英,进入那只进不出鬼蒿林里围剿。利用鬼蒿林吸附周围一切水气的特性,使用毒攻成为了将魔教斩草除根、且不会波及附近居民的最简单有效的办法。于是身为药督府总管的柳铭卿受命借助毒药天才裘政遗留下来的手稿配制新的可以在空气和水中传播的毒药。
后来黄毓教授、柳依仙子、柳铭卿以及周远的母亲苏婉在共同追捕魔教份子时不小心跨越了鬼蒿林的界限,被卷入了其中。他们惊讶地发现鬼蒿林中并非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只是一个魔教的避难地,听琴双岛上竟世世代代生活着成千上万的村民。于是黄毓教授在阳光照入鬼蒿林之后想出办法离开了听琴双岛,并试图去阻止毒攻,但是显然并没有成功。
至于是因为黄毓教授没有来得及,还是武校和朝廷选择了以牺牲上万无辜的生命为代价去换取对魔教的斩尽杀绝,王素和周远就不得而知了。柳铭卿没有能够离岛,黄毓教授已死,周远的母亲也已经失踪,如果要真正了解这次事件整个的来龙去脉,恐怕就只能到时候去问柳依仙子了。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朝廷和各大武校里参与这场毒攻的人都选择了将这段历史隐瞒和遗忘。所有和魔教太湖之战有关的史书里,对毒攻的事情都只字未提,各大媒体也都和朝廷的官方口径保持一致,对柳铭卿真正的使命和去向讳莫如深,在中原各地的武校里,对那场正邪之战的历史教育也只是局限于渲染十几年围剿的艰苦卓绝,颂扬朝廷将士和武校师生们的同心协力,英勇无畏。或许他们以为不管有多少无辜的人成为了魔教的殉葬品,一切已都无可挽回,反正魔教终于在最小的代价下被彻底铲除,就让一切都死无对证,烟消云散吧。
然而魔教并没有在毒攻中完全消亡,他们不仅没有被灭绝,还反过来利用柳铭卿创制的新毒药以牙还牙,将复仇的快意泼洒到了两个有着上千年历史的武校头上……
“柳大人,请问当时负责施放毒药的人是谁呢?”周远这时候问道。
柳铭卿用他那双骇人的眼睛瞪着周远,他已经不似刚才那么激动,但神情里对周远依然有着一股不加掩饰的厌恶。
“你是想要追究责任吗?”柳铭卿冷冷地说,“那我倒觉得非常好奇,你到底是要替你格致庄的亲戚们追究责任呢,还是替你们魔教死难的弟兄申冤复仇?是谁施放的毒药并不重要,这毒药是我主持研制的,你有什么仇怨,只管来找我清算就是了。”
周远只是问一声负责毒药施放的人是谁,而且态度谦恭,柳铭卿却立刻往坏处揣测他的用意,多少还是源自于对过去恩怨的不释怀。可是他又明明白白地说出“你们魔教”,让周远想到或许柳铭卿也从某种渠道里获知,或者有某种证据认为周暮明的儿子,也就是他周远就是魔教新的转生教主。
这个所谓魔教教主的预言就像一把悬于头顶的利剑,让周远无奈绝望,又烦躁不堪,不过刚才和王素的短暂相处似乎已经让他平和下来,心中的理性告诉他,在这么多许多人可能一辈子都碰不上一件的怪异险恶的事情同时发生在他面前的时候,必须要冷静地按照重要程度一步一步地来慢慢梳理这千头万绪。
他朝柳铭卿摇一摇头,依然恭敬地说,“柳大人,你误会了……我这么问,是因为两天前,有人趁峨嵋出访燕子坞的时机,在参合堂里施放了你发明的这种毒药,现在燕子坞和峨嵋全体师生都已经中了神迷散,危在旦夕……我想,这毒药必是通过什么人流入到了那些放毒的坏人手中……”
“一派胡言!”柳铭卿不等周远说完就陡然暴喝,“你怎么知道那毒药是神迷散?你亲眼见过了吗?你倒说说看是什么颜色的?神迷散丁丑从研制的一开始,就有极严格的保密规定,知道研究计划的人本就不多,有权接触这毒药的人就更少了,要得到神迷散,只怕比把德妃娘娘寝宫里的《江行初雪图》偷出来更难!”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太好了,追查毒药流出的途径就会很容易。”周远似乎稍稍有些被柳铭卿的粗暴的态度激怒,他完全不理会柳铭卿的质问,继续依照着自己的逻辑说道。
他说完好像还嫌自己态度不够差,又补充道,“另外,德妃娘娘五年前就薨了,《江行初雪图》也被烧化做了陪葬!”
王素当然看出来周远的不悦,刚才她已经见识过周远痛哭失控的模样,知道这个书呆子发起脾气来能量也不小,她也看到柳铭卿被周远抢白,一张惨白的脸开始笼上来一股黑气。她害怕两人就这样冲突起来,不可收拾,忙说道,“柳大人,周远说的都是实情,柳依校长中毒以后拼死保护我逃脱出来,去燕子坞向黄毓教授求救,黄毓教授得到讯息后马上就进来鬼蒿林寻找兰实草和菱花根茎炼制解药,可是在听香水榭也中了毒……或许他是故意让自己中毒的,因为……因为他最终牺牲了自己,将血化成了神迷散的解毒催化剂……”
柳铭卿听完王素的话以后呆立在那里,脸上的黑气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愈加浓烈,不过看上去已经不再是出于对周远的愠怒。过了片刻他突然像是被人用一根棒子在胸口狠狠闷了一下,整个瘦长的身体向后晃了两步才重新站稳。刚才他听说听香水榭岛上中毒惨状时脸上显露出来的那种痛苦,周远王素都觉得已是极致了,但现在他们才知道,原来这张橘皮一样干涩的脸上还可以扭曲出更加让人不是滋味的表情。
其实刚才柳铭卿那一声暴吼,与其说是对周远的质疑,不如说是因为内心深处拒绝相信,甚至害怕相信周远说的是真的。此时听完王素的话,他知道自己再没有了去固执否认的理由。像兰实草、菱花根茎和解毒催化剂这样的事是不可能随口瞎编得出来的。
柳铭卿像一根枯枝一样伫立着,晃动的火光里,看起来就如同是在风中飘摇,随时都会脆弱地折断。他突然用手捂住脸,发出一阵又像是尖啸,又像是呜咽的声音。周远听了很久,才确定他是在哭泣,就像他刚才用了很久才分辨清楚他的语音一样。
柳铭卿可能已经有许多个日夜未曾哭泣,浑浊的泪水过了许久才从他的指缝间流了下来。周远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态度,他回过头去看王素,两人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默默地等着这凄楚的呜咽渐渐止息。
“嘿嘿,我曾用了十二年的时间,走遍了穷山荒野,三江九湖,把所有可以用来炼制大规模杀伤性毒药的关键原料一一焚毁殆尽,”柳铭卿哭完以后用双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用充满了嘲弄的口吻说道,“却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却亲手制作出一种更加可怕的毒药,去贻害人间。”
周远王素都知道柳铭卿亲眼目睹过当年扬州城外八万人痛苦哭嚎的恐怖场面,也能体会他任职期间苦心孤诣地要禁绝毒瘴,弘扬医药的雄心壮志。这种极具讽刺的结果对于他来说的确是一种致命的打击。
“柳大人,”周远这时候说,“你不要再难过了,一切或许都还有挽回的余地,有柳大人的帮助,我们一定可以想办法救出老师和同学们,为他们疗毒。”
柳铭卿看了一眼周远,眼神里充满了复杂,他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你刚才说是两天前撒的毒?这神迷散丁丑,如果浓度足够大,毒源半径五百步之内的人畜都会立即毙命。你最好祈祷那些人的目的是劫持人质,使用的是稀释后的毒药。即使是那样,普通人中毒后三个时辰之内也必定被毒素侵入脑髓,导致神智错乱,到那个时候,解药也无济于事了。身怀内力的人,或可以用内功逼毒,延缓毒素在体内的传递,但除非是会重阳呼吸法,否则毒素还是会慢慢侵入肺腑,下行至丹田,让内力无法再聚集……想要撑到两天,只怕天下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有没有我的帮助,都是一样。”
“慕容校长和杨冰川教授就会重阳呼吸法,”周远立即说道,“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帮助中毒的老师和同学的。”
“柳大人,你一定要帮我们,”王素也说道,“从小,你就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从书上、报纸上还有戏台上都能够读到看到你为天下人做的那么多有意义的事情,你是那种在危难的关头,在大家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可以依靠的人……柳大人,你不能失去信心……”
王素所说的话绝非虚言,像她这样出生于太平年代的少年男女,都通过戏剧媒体对剿灭魔教的斗争中发生的种种事迹耳濡目染,把杨冰川、柳铭卿这样的人视为崇拜的偶像和英雄。
柳铭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道,“那黄毓制作的解药够用吗?”
“我们来听香水榭,本就是为了采摘更多的菱花根茎,”王素见柳铭卿开始询问解药的情况,立刻回道,“兰实草和黄教授制出的催化剂在我们另一位同学那里,如果我们能够出去找到他,应该就可以制出更多的解药。”
柳铭卿点了点头,说,“如果不够的话,后面山洞里我还存着一些。那是在药督府实验室里用最好的设备炼制的,解毒效率应该比你们做出来的高许多。”
柳铭卿说完这话,周远突然“啊”了一声,向前走了一步,语气略显激动地问道,“柳大人,那你这里是否还有解开‘缚魔索’用的药水?”
原来周远突然想到,像章大可那样的药理系学生行走江湖,总是随身带着一些解毒疗伤、防身应急的药物,柳铭卿是药督府的总管,当时又是追剿魔教的时期,更应该会带着各种稀有和重要的药物或者成分才对。
“司命府的缚魔索?”柳铭卿有些奇怪地问,他仰头略一回忆,说,“来自异域的波迪蔓藤,经过十九道工序用各种药水浸泡火炼,一遇到空气就会剧烈收缩,刀剑斧戟,皆不能断……”
“没错!”周远见柳铭卿把缚魔索的来历特性说得清清楚楚,心中的希望变得更大,“这位王姑娘遭人用缚魔索暗算,还请柳大人设法解救,否则这绳索勒如皮肉,时间久了只怕要损伤筋骨。”
柳铭卿听完这话不由地“哦”了一声,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他本来看到王素一直坐在地上不起来,还以为她是受了伤,现在才明白过来她是被缚魔索缠住了双腿。
他转过头去,朝王素的方向看视了一会儿,突然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这位王姑娘,我其实还正有话要问你呢!”
不等王素有回应,柳铭卿就继续说道,“你是峨嵋女校学生,应该还是一个姑娘家,却和一个男生孤男寡女这样单独相处,恋爱偷情,可谓是不知羞耻,又如何对得起养育你的父母和教育你的师长?”
可怜王素自从十四岁成名,便誉满江湖,同学老师,名门贵胄都对她礼敬有加。在少林寺和深慧比武前,连达摩堂的首座都对她施礼,把她当作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对待,但是这位柳大人却根本不知道王素是谁,竟把她当作那些不正不经地在街头常和男孩子一起鬼混的坏女孩那样劈头盖脸地训斥。王素的脸一下子刷地就红到了耳根,坐在那里羞得想死。
“柳大人,不是这样的,”周远急忙在旁边解释,“我和王姑娘两天前才认识,刚才只是不巧摔落到这山崖中,王姑娘是金枝玉叶一样的人物,我根本就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请柳大人千万不要错怪于她。”
柳铭卿并不看周远,而是继续对王素说道,“刚才我突然出现时,你们两人相互维护,举止神情,活脱脱是一对恋人,你们真当我是瞎子看不出来吗?王姑娘,恋爱婚姻是女子一辈子的事情,岂可凭一时之情,草率鲁莽!这小子或对你装腔作势,甜言蜜语,可是你真的清楚他究竟是什么人吗?老夫对你说这番话决不是多管闲事,全是为了你好,有一天你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之后,只怕是要追悔莫及。”
“柳大人,你是想说,我的真实身份是魔教的新教主吗?”周远听柳铭卿已经把话挑得够明,索性就主动问了出来。
这下柳铭卿总算重把头转向了周远,说,“哦,听你刚才的说话,我以为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呢,既然你已经知道你是谁,还要去毁坏名门正派弟子的名誉,就只能说你是居心叵测,不可原谅了。”
周远真觉得是左右为难,两件事情不知道该先辩解哪一桩,他道,“柳大人,我不清楚你是如何知道这所谓魔教教主转生的预言,又是如何确定预言的主角是我,可是我并不相信一个人的命运可以在一千年前就被注定,我只相信我眼前的所感所想,我只知道我绝无害人之心,也绝不会做任何伤害王姑娘,伤害武林,伤害任何人的事情!”
“嘿嘿,你说得容易,”柳铭卿冷冷地说道,“我以前也不相信命运,可是我现在信了,在命运面前,我们都只如任人摆布的傀儡……当年苏婉只要再过一个月就会嫁给我,我们就可以幸福美满,一生一世。可是一切就那样风云突变,她竟会一下子就变得那样绝情,那样飞蛾扑火,义无反顾……没有解释,一切都没办法用常理解释,这一切都是因为命运,因为她命中注定要生下你这个孽种!”
柳铭卿激愤地伸手指向周远,“你可以信誓旦旦,义正言辞,可是有一天你会发现,你这点小小的意志在命运面前就如同是狂涛骇浪里的一片落叶!你会像陷入车辙里的轮子一样越行越远,难以自拔……苏婉难道想过要伤害谁吗?像她这样的女子,又怎会去伤害别人,可是他却伤害了我,做出无可挽回的错事!这都是命运……这都是命运……”
周远听柳铭卿心如刀割般地道出这番话,才又反应了过来。原来柳铭卿突然那样毫不留情地去斥责王素,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过往的恩怨,只怕在他的潜意识里,仍像刚才一走出来那样,将他和王素当作是父亲和母亲的幻象。
顺便感谢sand_seon,柳依仙子的讲话里,另外一个不是问题,应长老知道的事情,柳铭卿不一定知道。
突然发现前面写的话没有发全。
我想要感谢sand_seon发现文中的一个错误,柳依仙子在参合堂的讲话时,应该是说“二十一年前”,而不是“二十九年前”。
“柳大人,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周远不想去顶撞柳铭卿,只能顺着他的话说道,“可是,你能不能先想办法帮王姑娘解开缚魔索?这一切要是有什么错也都是在我,真的与王姑娘无关……”
“你不用在我面前花言巧语,装模作样!”柳铭卿冷冷地打断周远,“你也许骗得了别人,也许骗得了这位王姑娘,却骗不了我……哼,周暮明那时候也是装出一副慈悲大义的好人模样,其实一心只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私欲……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周远见柳铭卿既无道理、也无根据地信口指责,知道自己再辩解也无济于事,但是他心里面为王素着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柳铭卿嘴上虽然强硬,却还是慢慢地走到王素的身边,蹲下来,凑近看了一眼缚在她腿上的绳索。
“嗯……这果然是缚魔索,”柳铭卿语气里有明显的惊讶,“难道司命府的人也进来了听香水榭吗?”
他的声音很轻,完全把周远晾在一边,只是向王素发问。
“应该不是,偷袭我的,是一个看上去有六十多岁的老者。”王素回答,她刚才遭柳铭卿一番训斥,脸上的潮红仍未退去,扭着头,回避着柳铭卿的目光。
“嗯……这就有些蹊跷了,”柳铭卿若有所思,“司命府的司捕一般四十岁前就会退休,而且他们出手时通常都会自亮身份,很少偷袭……”
柳铭卿的分析和周远、王素的想法一致。
“难道是原来司命府的人投靠了魔教?”柳铭卿又问,“那人穿着魔教的袍服吗?”
“没有,”王素摇一摇头,“我掉落到这崖谷里之前,听到他和魔教一名长老的对话,他好像是受当朝一位姓薛的官员的差遣,来这鬼蒿林里寻找《慕容家书》的。”
“啊……《慕容家书》,”柳铭卿猛地一点头,“是啊,都快要忘掉这件事了……《慕容家书》,包含天下武学最深的奥义……嘿嘿,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冒出来一两个这样的传说,不是这个真经,就是那个宝典,不过也总有人相信,还互相打得头破血流。没错……那时候朝廷里也确实有一些人想得到这部传说中的秘籍……你说是一个姓薛的官员?”
柳铭卿用手搔着已经稀疏的头发,歪着头在记忆里搜索。
“难道是吏户府的薛德和总管?”柳铭卿自言自语,“不过薛大人到今年应该快有八十了吧……那时候地方上云贵府的太守好像也姓薛,不知道这些年是否已经升调到帝京城了……”
柳铭卿思咐一番,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冷笑一声提高了音调说道,“对了,他要《慕容家书》,如何来为难于你,难道不应该去找我们的周公子么?”
柳铭卿一边一字一句满含嘲讽地说出“周公子”这三个字,一边一脸深意地转向周远。这神情语气,显然也是知道魔教的转生教主将寻获《慕容家书》最后一册的传说。
“啊……我明白了,”柳铭卿一拍前额,恍然大悟,“他用缚魔索捆住你的心上人,以此要挟于 你,逼你交出《慕容家书》……怪不得你这么热心地来求我解索,一旦我帮王姑娘解开缚魔索,你就不用交出你们魔教的宝贝了!”
周远见柳铭卿每一件事都要把他往最坏的地步去想,真是又气愤又无奈,他正待解释,却看到王素拼命地朝他摇头递眼色。
周远略一想,已然明白王素一定是不希望自己说出她和六皇子订婚的事情。柳铭卿本就已经怀疑他们两人关系暧昧,要是让他知道王素已经和皇室订亲,仍然如此不知避嫌,更不知道还要说出多难听的话来。
周远于是转而说道,“柳大人,我可以指天发誓,那《慕容家书》绝不在我的手上,倘若我有《慕容家书》,而那姓杨的老头又果真有缚魔索的软化药剂,那我早就拿出去交换了,又怎会让王姑娘多受这么多苦?”
“哦,果然是这样吗?”柳铭卿道,“听你的意思,好像为了解开王姑娘身上的缚魔索,让你做什么都愿意。”
柳铭卿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露出阴晴不定的笑容来,仿佛有什么谋划已经在他的胸中生成。
“周远……”王素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想出言打断周远。
可是周远已经已经急切地回答道,“当然了,只要能够解开缚魔绳,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二十九)
周远心想柳铭卿语气里对王素相当不满,对自己更是充满了厌恶,倘若他没有办法解开缚魔索的话,只怕早已经一口拒绝了。现在看他不仅去检视了王素腿上的绳索,言语中也一直没有离开缚魔索的话题,只怕是大有希望,于是抢着回答,像是生怕柳铭卿突然要改主意一般。那紧紧勒如王素肌肤里的黑绳,就像是勒在他自己的心头,让王素尽快摆脱这样的痛苦,是眼下对他来说最紧要的事情。
“很好,很好,”柳铭卿像是听到了正中下怀的言语一样溢出兴奋的表情,道,“实话告诉你,我在那山缝后面现成就有调配‘杜桑汁’的成份,这‘杜桑汁’最起码在二十年前是软化波迪蔓藤最有效的药水,是我当年受大司命府府尹黄正良大人的委托亲手改良的。”
“啊,那太好了,”周远几乎要雀跃起来,心想大名鼎鼎的药督府总管果然名不虚传,“那我现在就随柳大人去后面取药?”
柳铭卿点一点头说,“可以,你现在过去将那把刀捡起来,只要你在这里当场自尽,我立刻就去调配药汁,替王姑娘解开缚魔索。我柳铭卿从来一言九鼎,绝不食言,你尽可以放心!”
柳铭卿说完,王素就在旁边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她刚才就已经预感到柳铭卿会提出类似的要求。柳铭卿痛恨于魔教犯下的滔天罪恶,大半生的努力都是为了消灭魔教,如果他认定周远就是魔教新的转世教主,又岂有放过他的道理。
不过真正让王素担忧的,倒不是柳铭卿提出这样的要求,她害怕的,是周远完全有答应这一要求的可能。就像周远刚才一句话就能够明白王素的心意,王素也能体切周远心中的想法。似乎从燕子坞湖岸边相遇那一刻起,两人就有了这样让人温暖的默契。
周远只愣了片刻,就昂然向柳铭卿说道,“好,柳大人,我答应你。柳大人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我又怎会信不过你,不过我也想请柳大人答应我一件事,请柳大人找到我的好朋友张塞,然后护送他和王姑娘离开鬼蒿林……至于营救燕子坞和峨嵋师生,为他们解毒,柳大人自然会去做,就用不着我在这里多嘴了。”
周远如此快地答应,不仅让柳铭卿感到吃惊,更让在江湖险恶中历练多年的他生出警惕。从周远单纯的外表下,他宁愿做出最坏的假设。江湖上多少人为权力金钱斗得死去活来,为了保住性命,更是能做出更加卑鄙龌龊的事情。柳铭卿并不了解周远进了鬼蒿林后一路走来的痛苦和纠结,很难相信周远真的可以这样说放弃就放弃自己的生命。
“好,我答应你!”柳铭卿说道,一边暗暗运起功力戒备,“我一定尽我所能,设法找到你的朋友,并带他和王姑娘离开听琴双岛。”
周远满意地朝柳铭卿点一点头,转身去捡刚才落到地上的那把长刀,却见王素早就已经握在手中,将明晃晃的刀尖对准了他。
“你给我站着别动!”王素用命令的口吻朝他说道,然后她转过头,看着柳铭卿道,“柳大人,你好糊涂,不管你过去有过什么不幸的遭遇,请你扪心自问,你真的相信一个人的命运可以在一千年前就被注定吗?我们人之所以为人,为万物之灵长,就是因为我们有思想,有情感,有自由的意志,不是吗?世间那么多生命当中,只有人会真正有意识地为了挽救他人,或为了更崇高的理由而去牺牲自己的生命,你难道不知道吗?柳大人,难道说你认为人一生中的行为意图,只是如山中落石那样,只要给定了初始的状态,便可以计算出随后的轨迹吗?即使人真的是被命运的因果支配,这千年百世里又有多少错综复杂的因缘际会,即使是慕容公子那样的天才,又怎可能计算梳理得清楚呢?”
王素这番话在心中已经酝酿了很久,在这一时刻一口气喷涌而出,连她自己都感到有些讶异。
王素的话对周远起的作用,显然要比对柳铭卿大得多。当周远从王素口中听到“自由意志”这四个字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一颤。他在燕子坞的第一年开始系统地学习高等数学和格致理论时,就有一段时间不可遏制地开始冥想各种形而上的问题。比如日月星辰究竟是亘古不变,还是有起始和终结?人从何时诞生,又将去向何方?“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又比如人是否和世间万物一样受因果规律的支配,而人是否拥有、或者说能够拥有突破这因果规律的自由意志?他在玄机谷上空的丝网中爬行,在那神秘的椭圆型石室中时,也曾想到过同样的问题。此刻被王素提起来,一时间竟又呆住了。
但是柳铭卿完全没有花时间去细想王素话中的含义,他只是表情痛苦地朝王素摇摇头,说,“王姑娘,我不知道你究竟喜欢他什么……许多给武林带来大灾难的人,并不是一生出来就长着青面獠牙的,他们中有许多在小的时候也都是翩翩少年,讨人喜欢,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内心里的那股可能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邪恶就会悄悄地滋生出来。王姑娘,我请你设想一下,就算这位周公子仅仅是有可能成为魔教的教主,这难道还不够可怕吗?就是这个现在站在你我面前的人,他将来或许会害死千千万万的男人、女人、老人、孩童,毁灭千千万万个家庭!这种可能性本身还不够可怕吗?如果将来这一切真的发生了,王姑娘,你会不会为了你曾经有机会阻止这一切却没有去做而后悔?”
“我才没有喜欢他!”王素红着脸否认。其实她内心里知道,柳铭卿刚才说的话里,她一样都否认不了。刚才她雄辩滔滔地说出没有人有能力去确定一个预言是否正确的时候,她其实同时也说出了没有人有能力去确定一个预言是否错误。
如果周远将来真的变成一个魔头,她会后悔吗?她无法知道,因为她连去设想这种可能性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柳大人,即使没有预言,谁又能说自己内心里一点邪恶都没有呢,”王素说道,“我记得方证大师曾经说过,一个真正的好人并不是说他从来就没有萌生过一丝邪念,而是他有足够的坚强和勇气去和自己的邪念斗争……柳大人,你难道对人性中的善良失去信心了吗?你难道认为周远连一个机会都没有资格拥有吗?”
“你说对了,”柳铭卿冰冷地说,“我不再相信那些了,我已经给过机会了,我曾经给了苏婉机会,但是我现在很后悔,本来这一切都不必要发生的,我给了她机会,其实是害了她。这一次,我不会再去犯同样的错误了。”
柳铭卿顿了一顿,然后说,“王姑娘,这一次,我一定要救你,请原谅了!”
柳铭卿语音刚落,整个人就快捷无比地朝王素移动过去,一掌朝她的右肩劈下。他刚从石缝中走出来的时候,步履蹒跚,颤颤巍巍,一副随时像要瘫倒在地上化为齑粉的样子,但是这如脱兔般的步伐,才重新又使人想起来他和黄毓教授一样,是从少林毕业的顶尖高手。
王素惊叫一声,举刀向柳铭卿的手砍去。她心里知道柳铭卿这一掌多半是虚招,但是她双腿无法迈动,判断清楚虚实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只能勉强见招拆招了。
果然柳铭卿身法一转,已经掠到王素的身后,化掌为爪,朝王素的左肩抓落。王素认得这招法是少林著名的龙爪手。
王素在地上转身绝对赶不上柳铭卿的速度,手中的长刀她也完全使不惯,要化解精妙的龙爪手,几乎是不可能。这时候一股直觉涌上王素的心头,她向前一扑,朝左边两个急滚。
这一扑一滚,完全是吃了这一顿,不顾下一顿的低级防守。虽然绝对能够避过当前这招龙爪手,却完全失去了对对手方位的把握。但是王素心里隐隐觉得,只要避开眼前这一招,或许暂时就足够了。
果然一股强劲的掌力在王素预期的时刻从王素预期的角度打过来。
周远终于从“自由意志”的冥思中挣脱,及时用降龙十八掌来替王素解围。
其实如果有时间让周远细想一下,他应该能够想明白柳铭卿多半只是想点住王素穴道,控制住她,绝不会真正去伤害她。或者对方换了是季菲的话,他可能一瞬间里也能反应过来。但是事情一旦牵涉到王素,周远的判断力就难免有些迟钝,心里的承受限度也会降低许多。先前看到格致庄的村民围着王素,他就一下子认定是他们在欺负她。这一回柳铭卿突然朝王素动手,他也就不假思索地出招了。
从周远的角度来看,王素的一扑一滚成为了唯一合理的招法,她为周远让出了一个完美的角度,来使用“亢龙有悔”进行攻击。
若干年后,王素和周远就是因为这种珠联璧合般的默契,被逼着去参加“华山论剑”的混双项目。这当然已经是后话了。
“嘿,降龙十八掌!果然是魔头!”柳铭卿大喝一声,急忙闪避,却仍是被掌风带到,向后摔出去。但是在他失去平衡的瞬间,柳铭卿却伸指朝周远一弹。
“当心!”王素已经坐起来,朝周远示警。借着摇曳的火光,周远只看到空中隐隐有一道如水波一样流动的暗痕,从柳铭卿那里像自己传递过来。周远猜出来这是什么,但是却已经没有时间躲闪,只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向后倒去。
柳铭卿这一招,就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名扬天下的“拈花指”。
自周远掌握量子内力以来,通过和王素的对练和一些简短的实战,对掌、拳、刀、剑招法的观察和防御,已经有了相当的提高。但是第一次遇到“拈花指”这样通过气波传递的隔空攻击,却是一点经验都没有。要不是柳铭卿是在遭受亢龙有悔之后很勉强地使出这一招,周远很可能就已经丧命。
亢龙有悔将山崖震得隐隐晃动,柳铭卿和周远分别从地上爬起来。
“你现在还想抵赖吗?”柳铭卿喘息着,一边冷冷地说,一边朝周远走过去。
周远发现自己打伤了柳铭卿,心中愧疚,一下子也理屈词穷。他只感到经脉烧灼,胸口闷痛,降龙掌法是决计无法再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