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礼已毕,袁天罡早看见师父阎至道由几个道士扶着倒在一边,忙上前探视。
马大哉忙拉着孙思邈道:“你老人家到了,可真是老天眷顾咱们玄奥观啊,你快看看三师弟还成不成。”按年纪,马大哉与孙思邈相差无几,又惊又喜之际,连“老人家”也叫出来了。毕竟师兄弟几个相处多年,情深意笃,心中担忧,话音竟带着哭腔。
孙思邈一瘸一拐上前,马大哉俞正欹都知道他当时下山时发下的誓言,心知他如今上山必定经历一番磨难,感慨连连,忙上前搀扶。
袁天罡跪倒在阎至道面前,低声道:“师父,师父,我回来了,你这是怎么了?”
孙思邈上前,翻开阎至道的眼皮看了看,又伸手搭在脉搏上闭目细听,一会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马大哉等人原本已是心中无望,见“千手药王”孙思邈来了心中又生起一丝希望,此时见孙思邈也摇头,心中一片冰凉,有几个道士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孙思邈惨然变色,低声叹道:“他的五脏六腑里面想必已经全是虫卵,此刻正在吞噬着他的脏腑,便是……便是大罗神仙只怕也回天乏术了……”
这时,忽见阎至道睁开了双眼,众人看见都是一喜,以为兴许又活过来了。阎至道见袁天罡跪在身边,猛的伸出手来,袁天罡见状忙双手接住。阎至道脸上虽然僵硬,却慢慢现出笑容来。
孙思邈心知阎至道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原是要等爱徒前来,叹了口气,起身退至一旁。众人方明白这不过是回光返照,只好远远站在一边,让他们安静地说会话。
阎至道颤声道:“孩子,你知道我为何要让你跟姜中虚、李淳风他们一起去酆都山吗?”他的声音浑浊而微弱,袁天罡只好俯身凑近他嘴边细听。
袁天罡摇头道:“不知师父有什么深意。”
阎至道说道:“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五百年有一个神秘的预言,说有一个名字叫做李淳风的人,将是中兴我玄奥观、光大术数一门的人。所以姜中虚对他极尽拉拢之能事,马大哉更为了避嫌,居然叫他拜你为师。”
袁天罡闻言大为惊愕,道:“弟子与李淳风去藏经阁之时,龙太乙师叔祖就说过,有人在五百年前就定下了与李淳风的约会,难道这都是真的?”
阎至道微微点头道:“不错。当年师父曾为我卜卦,断我将来乃是‘遇风而亡’。我原本半信半疑,以为是李淳风会置我于死地,所以对这个人很不喜欢,想赶他走。而姜中虚要带他去酆都山,必定是想趁机拉拢于他。若是李淳风真的是中兴玄奥观之人,那么与他相厚的师长必定可以先他而坐上方丈的位子。这样,就可以进入藏经阁看到天书了。我看到李淳风这样心高气傲之人居然会愿意拜你为师,想必你们会更加心性相投。便叫你与他们同行,一来,可以监视他们一路上有没有什么打算暗算我的言语,二来,也可以让你们多相处相处。”
袁天罡道:“二师父一路上只是对李淳风倾囊相授他的占星术,并没有什么不利于玄奥观不利于师父的话。”
阎至道微微一笑道:“这正是姜师弟为人厉害的地方,他如今对李淳风倾囊相授,李淳风来日能不涌泉相报?如果李淳风是中兴玄奥观之人,那么他必然有机缘看到天书,不然谈何中兴?李淳风能看到天书,那么他岂能不让当日对他倾囊相授的师父看一看呢?”
袁天罡道:“我一路上见他们情同父子,并未以师徒相称。”
阎至道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啊,就是太实诚了。自古只有师父传授徒弟,哪里有徒弟传授师父的道理,姜师弟坚持不要李淳风叫他师父,难道除了情同父子的原因,就没有考虑到三卷天书吗?”
袁天罡道:“我与李淳风虽然名义上是师徒,私下却也是兄弟相称,这……他将来岂不是会觉得我也在对天书有非分之想?”
阎至道笑道:“人在做,天在看。你只要问心无愧,何必在乎那么多呢。我知道姜师弟私下必定会说我虽然貌似粗豪,其实是城府深厚、心思缜密,呵呵……有城府,并不是什么坏事,我自问平生并未害过什么人。你这孩子最欠缺的就是这一点,坦诚相待轻信于人,将来免不了要吃大亏的啊。你要知道,世上最厉害的术数,不是什么天书,而是人的心术啊。”
袁天罡道:“这……城府一事,弟子恐怕是一辈子也学不来了。”
阎至道笑道:“一个人有一个命,机关算尽,未必是好事,问心无愧,必有天降之福。”
袁天罡紧紧握住阎至道的手,道:“我叫您一声师父,您就是我一生一世的父亲,其实,让我真正受用的,不是您作为师父交给我的那些经天纬地的学问,而是,您作为父亲教给我的那些做人做事的道理。我今生能遇到您这位老师,何其有幸啊!”说着,声音哽咽,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袁天罡一路上见姜中虚与李淳风情同父子,心中时时想起阎至道这位严师。
道观虽为清修之地,可是在其中修行的,毕竟都是尘世中人,世俗中的种种人情世故,道观中也是一应俱全。趋炎附势、溜须拍马、嫌贫爱富、附庸风雅、恃强凌弱、虚伪浮夸、背叛利用、指鹿为马,种种人性的丑恶,袁天罡都是看在眼里。阎至道外貌粗豪,让人看上去好像性子暴躁蛮不讲理,以至于得了个“十九阎罗”的外号,他索性也就放诞自己,不附势,不苟同,人缘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因此却也有了几个真心钦服他的弟子。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阎至道做师父,给徒弟的,不但是言传,其实更多的倒是身教。
阎至道此时也是心中感慨,双眼含泪,抓着袁天罡的手道:“我能有你这样一个弟子,也不枉这一生啦!薪尽火传,你传承了我的堪舆之术,更传承了我的为人之道,我岂不是虽死犹生啊!”
袁天罡心中悲恸,握住阎至道的手,哽咽不能言。
阎至道从怀中掏出一卷册页,道:“这上面记载了我毕生所学之精华,你收下吧。假以时日,深加研习,自行领悟发挥,将来造诣必定在我之上!”
袁天罡本欲推辞,可是当他看到阎至道的眼神中的期许和信任之意,便也不再迟疑,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双手接过,放在怀中。
阎至道复又笑,“遇‘蜂’而亡……当我看到娄细腰放出毒蜂的时候,竟突然想到了师父给我的这句谶言。我当时心中一片开阔,心想,就算是死,为捍卫这片术数正宗的道场而死,也是死得其所啊!不怕你见笑,我在临死之时,竟看到一个让我动心的女子,呵呵……谁能相信,我这个‘十九阎罗’,竟然还为一个妖女挡下了致命的一击……”
说着,脸色大变,胸腹一阵翻涌,阎至道强压不住,吐出十余只蠕蠕而动的蜂卵。
阎至道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道,猛的站起身来,一脚将蜂卵踩得稀烂,众人惊奇,忙聚拢过来。
阎至道朗声说道:“我‘十九阎罗’阎至道今日将毕命于此,在这里与各位同门道一声别。”说着团团作揖一圈,众人忙还礼,心想他中毒至深,此时尚能朗朗而谈,丝毫不失大家风范,需要多强的真气支撑啊!
阎至道续道:“方丈先我等仙游而去,如今我也要跟随他老人家而去了。弟子袁天罡听令!”
袁天罡闻言忙跪倒在地,道:“弟子在!”
阎至道说道:“我命你接我法衣,传我道统,继我监院之位。”说着,脱下身上破烂斑驳的大红鹤氅,双手递给袁天罡。
袁天罡大为讶异,却又不好拒绝,便扭头看看孙思邈等人。
按照玄奥观的规矩,监院原本是由当家方丈选出将来可以继承道统之人而担任的,如今方丈南太玄羽化而去,自然无法由他来选,阎至道也不是方丈,自然也不可以按他的意愿指定下一任的监院人选。而且,照这样看来,如果袁天罡接任阎至道的监院之职,也就相当于随后他就要与姜中虚、俞正欹一起备选方丈了,想来不大合乎规矩。
可是,如今阎至道是为了御敌为了保卫玄奥观而战死,临死之时,以他的斑驳战衣作为信物交给袁天罡,以他的一死,来换取袁天罡接任监院之职,也令众人不好出言阻止,再细想,也在情理之中。
因此,孙思邈、马大哉、姜中虚、俞正欹四人均慢慢点头,示意可行。袁天罡不好违拗师父的遗愿,只好双手接过,隆重再拜。
阎至道朗声大笑,转身走到大殿前面一个蟠龙海兽缠花石经幢边上,纵身端坐于上,整肃衣衫,叫袁天罡道:“孩子,过来点火!”
袁天罡大惊,颤声道:“师父……你……你这是要自焚吗?”
阎至道虽然面带微笑,全身却疼痛得连连颤抖、不能自已,咬牙道:“孩子,再过一刻,只怕我就压制不住体内的虫卵了……到那时,它们破膛而出,不但让我死相丑恶,失了玄奥观的体面,更长了素女寨妖妇的威风;这万万千千的毒虫飞出来为它们的主人报仇,又要搭上多少玄奥观弟子的性命……它们吃了我的血肉,还要戕害我玄奥观的弟子……我怎能再让它们出来玷污这宗门圣地!”
袁天罡见阎至道如此刚烈,眼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却要亲手送他归西,心中大恸,声泪俱下道:“师父……我是您的弟子……怎能……怎能亲手……做这大逆不道的事……”
阎至道长叹道:“事到如今,我已无药可医,与死人无异,痛痛快快一死胜过这活生生的煎熬。能亲眼看见钟爱的弟子送我归西,何其兴也!”见袁天罡仍是跪在地上痛哭,厉声喝道,“你还在婆婆妈妈做什么!我阎至道哪里有这样扭扭捏捏堪不破的弟子!”
袁天罡会意,咬咬牙,起身将阎至道的大红鹤氅披在身上,在旁边香烛架子上拔下几根蜡烛握成一把,来到阎至道面前,含泪一掷。只听轰的一声,眨眼间阎至道整个人已经成了一个大火球——原来他早已将体内剩余真气运至体表,遇火即燃。
只听火中阎至道朗声颂偈道:“抛却人间烦恼事,相忘江湖契自然。”便再无声息,火中那些毒虫犹自发出一片吱吱呀呀地叫声,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一众道士看到如此惨烈的情景,也体悟到了阎至道焚身的本怀,一齐双手结印,哽咽着厉声诵经,为其超度。
顷刻之间,经幢上只剩下一堆焦炭,几个道士便取了磁坛,袁天罡亲手上前收拾了骨灰,以便日后入塔安奉。
众道士见阎至道如此惨死,都生了同仇敌忾之心,一个个朝黑寡妇咬牙切齿怒目而视。
方才马大哉早已将素女寨三人前来挑衅之事向孙思邈禀明,孙思邈一瘸一拐走下石阶,对黑寡妇道:“素女寨女子杨花花在玄奥观令十八名弟子残肢断臂一事,已有救治的法子,我等原本不欲深究,奈何你们今日又一意滋事,若不将你治罪,则宗门尊严何在!”
孙思邈一步一拜,拜到玄奥观,膝盖早已是皮开肉绽、露骨伤筋,说话之时仍是不免两腿打颤。马大哉姜中虚忙下阶搀扶,孙思邈摆摆手道:“不必,给我搬一张椅子过来就是。”
马大哉依言叫人搬来一张高背扶手大椅,孙思邈缓缓坐在椅上,对黑寡妇道:“你出招吧!”尽管一脸血污,却仍是一派神威凛凛。
黑寡妇怒道:“你坐着与吾对阵?未免太托大了吧!”
孙思邈笑道:“就算坐着与你这阴毒的虫豸对阵,也不算折辱了你。”
黑寡妇哼了一声道:“听说你号称‘千手药王’,不知道能否受得住吾毒王黑寡妇的毒呢。”
孙思邈微微笑道:“须知药即是毒,是药是毒,全在用者一念之间。我是药王,也就是毒王。我不是不会用毒,只是用毒多有杀伤。上天有好生之德,以手中术业绝人子嗣,岂是修道之人所为?不过,既然当年我成了毒死师父独生爱子的罪人,那么今日我就索性痛痛快快用一场毒吧!”
黑寡妇嘿嘿冷笑道:“谁是毒王,斗过再说吧!”
左手一扬,一只碗大的长毛蜘蛛从手中飞出,尾端的银丝握在黑寡妇手中,蜘蛛直扑孙思邈面门。
孙思邈笑道:“野人蛛。”手指一抬,一枚银针飞出,正中蜘蛛脑门,道:“还你一味红砒!”
野人蛛生于深山密林,浑身长毛,面孔似人,被它咬一口一炷香的时辰毙命。孙思邈银针沾了红砒,以真气弹出迎敌。孙思邈号称“千手药王”,银针取穴已是神乎其神,于黑夜之中尚能毫厘不差地取到人全身三百六十五处穴位,何况碗大的蜘蛛。
只听波的一声闷响,野人蛛如浆爆裂。
黑寡妇哼了一声,双手连挥,又是两只奇形怪状的蜘蛛袭来。
孙思邈好整以暇,笑道:“左边一只貌似老妪,身小腿长,名唤织妇蛛,生于洞庭湖畔,咬人一口,一盏茶时辰毙命。右边一只身胖腿短,腹有蓝色王字,名唤鬼王蛛,生于苍山洱海之间,咬人一口瞬息毙命。我便送你牵牛藤与无常花吧!”
手指抬处,银针发出,织妇蛛登时嗤嗤声响化为一股青烟,鬼王蛛则砰的一声变成一个火球落在地上。
眨眼工夫,孙思邈不但将黑寡妇所发毒蛛的样貌来历说得一清二楚,更在谈笑之间以银针沾取与之相克的毒药令其一一毙命,令围观道众看得目瞪口呆。
黑寡妇见两击不中,哼了一声,将牙一咬,牙缝中间嗤嗤几声飞出数十条银光闪亮的细丝,直飞到孙思邈面前。
那细丝好似长了眼睛一般,咻咻咻几声四下分开缠在孙思邈的手臂腿脚上。
孙思邈微微一笑,不闻不问,不动不摇。
黑寡妇双手分开一揽,将细丝握在手中,扭头呸呸呸呸朝左右手心里吐了几口吐沫,哈的一声怪笑,只见数十条火线从她手心冒出来,沿着细丝闪电般朝孙思邈袭去。
那火线七彩斑斓,有的碧幽幽,有的蓝晶晶,有的红彤彤,有的黄澄澄,有的嘶嘶啦啦作响,有的噼噼啪啪爆裂……
黑寡妇嘿嘿笑道:“吾这蛛丝上附着十余种毒,有狼蛛的、有虎蛛的、有白头蛛的、有鬼脸蛛的,还有赤血蛛、腐尸蛛、金毛蛛、绿魔蛛……你倒是分辨分辨,好好想想该怎么应对,分辨错了的话,你这老命可要一笔勾销了……”
话音未落,缠在孙思邈身上的细丝突然也冒出了五颜六色的火光,孙思邈真气微吐,那火光夹杂着尖利的啸声沿着蛛丝朝黑寡妇袭去。
两边的火光在半空中对撞在一起,有的火星乱窜如两军对垒,有的相互缠绕如怪蛇厮杀,有的噼里啪啦如焰火般璀璨绽放,有的轰轰烈烈如巨石爆裂般气势撼人。
一干道众在石阶上看傻了眼,眼前情景五彩缤纷,煞是悦人眼目,可是人人心中都知道这是世间罕见毒性极强的毒药在相互厮杀,只要沾上一点就会皮开肉绽、肠穿肚烂而死!
孙思邈道:“马刀对狼蛛,天雄对虎蛛,羊踯躅对白头蛛,狼毒对鬼脸蛛,天南星对赤血蛛,僵尸蚕对腐尸蛛,鹤顶红对金毛蛛,孔雀胆对绿魔蛛,沟吻对文蛛,人鱼溺对化骨蛛,还有一味乌鸩血专对你黑寡妇!”大喝一声,“破!”
孙思邈所发之毒猛的气焰大盛,朝黑寡妇压过去,黑寡妇所发之毒如风中之烛,奄奄一息连连败退。
孙思邈口中滔滔不绝,不仅将尚未到面前的蛛毒一一找到破解之物,就连黑寡妇尚未提及的也一一破解。药王称号,绝非虚名!
黑寡妇听到“乌鸩血”心中一寒,心想若是被乌鸩血沾上,不光自己肚子里的蛊,就连自己的性命也只怕难保。只好大叫一声:“断!”一阵噼啪作响,蛛丝尽皆从中间崩断。
黑寡妇将手中蛛丝往地上一丢,更不稍停,大喝一声,两脚在地上一点,一个圆滚滚的身躯竟然如箭一般朝孙思邈扑过去。
孙思邈见这老妇形如疯魔,心想:“我的腿脚不便,怎能与她死缠烂打。”双手一抬,两枚银针直取黑寡妇双眼。
哪知黑寡妇并不闪躲,银针嗤嗤轻响,扎在她眼睛上。
黑寡妇深知银针之毒的厉害,尚未落地,伸出鸟抓一般的两手,生生把两颗中针的眼珠抠了出来。
孙思邈见势头不对,忙又飞出两针,各取她左右臂膀。
银针扎中她臂膀的同时,黑寡妇已经落到孙思邈面前,霎时间竟然从袖管中又伸出两双臂膀,双脚钩住孙思邈坐椅的扶手,一双新伸出的臂膀钩住椅背,另一双新伸出的臂膀左右交互,只听咔嚓咔嚓两声闷响,竟是把方才中针的一双臂膀硬生生得扯了下来。
黑寡妇一声尖啸,一头如雪般长发迎风散开,白发中赫然露出三对大如鸡卵乌溜溜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孙思邈。
阶上道众齐声惊叫,马大哉李淳风等人更是心中一寒,均想“千手药王”孙思邈今日竟输在腿脚不灵便上。姜中虚更暗自心惊,心想:“若是这一局是我在下面对阵,恐怕早已尸横当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