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德妃——一场与众不同的穿越故事
序章
“额娘,请用药吧。”
九五之尊亲手捧着汤药送到我嘴边,我叹口气,却是喝不下这苦汤。连日来的汤药,着实让人厌烦。
昨个夜里,我的病突然重了许多,咳喘难平,竟连话都说不出了。他一大早便赶了来,连早朝都不曾去,一直守在这里。
见我叹气,他龙袍一抖,一个大男人跪在床前。
“额娘,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求额娘消消气,先用药吧。”
他穿着天底下最尊贵的龙袍,却跪在那里苦苦哀求,我心中越发酸痛。
他的声音有些哑,带着哽咽,,平日里沉静无波的眸子被血丝包围着,也不知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了。
我见他憔悴,心里再多的怨气都平息了。颤巍巍抬手去摸他的脸,触手是他的胡子茬,细细的扎手,看他那眼,眼圈儿都黑了。
“辛苦你了。”
不止是照顾我的辛苦,还有朝堂上的辛苦。
先皇创了一番盛世,却也留下了不少弊政。这些毛病留着,早晚要成大患。如今他接下这位置,少不得一番大刀阔斧。可朝堂上的那些人,盘根错节,官官相护,又哪里是他说动就能动的,少不得殚精竭虑,劳心劳神。
“额娘这样说,折杀儿子了。”
他放下手中的碗,却朝我磕头,很是可怜。
“都是儿子不好,惹额娘生气。儿子已经派人去召十四回来了,这会儿只怕已在路上,指不定天亮时就到了。”
“你的心意我明白,这些日子,额娘和你弟弟,给你不少委屈受,是额娘对不住你。”
这是实话,从他登基以来,我便一直拒受太后的尊号,任是他和满朝文武百般请求,一概置之不理,为了这个,背地里不知多少人说闲话,让他为难。
他那弟弟任性惯了的,说话不知轻重,居然在朝廷上公然辱骂他,只罚他去守陵,已算是开恩了。
我朝他伸手却到底还是没力气,半途中手臂就撑不住地往下掉,他见状忙伸手接住了我的,拉着扣在自己脸上。他的手,手指坚硬,骨节分明,就像他的为人一样,刚烈强硬。
外人见到他的时候,都觉得他冷漠,其实我心里最清楚,那一片冷漠底下掩着的,其实是一团火,一团熔浆,一旦喷薄出来,便能焚毁了天地。
“老四啊,你皇阿玛看重你,额娘心里是清楚的。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说,你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额娘曾对你皇阿玛立誓,有生之年决不受太后封号,不入太后寝宫,如今他虽然不在了,我也不愿意违背了誓言。待我闭了眼,这把老骨头,你想摆在哪里,就摆在哪里好了。”
外面那些个风言风语我不是不知道,可我不愿背誓,只好让他受委屈。等我闭了眼,他再将我放到什么寝宫、给我安上什么封号,我都不管。
余光瞥见外头进来一个影子,静悄悄地跪在了帐子外头。他就算不说话,我看了三十多年的孩子,难道还认不出来吗?
“十三,进来让额娘见见。”
这些年,十三着实吃了不少苦,又为他哥哥操心受累,年纪轻轻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
“你们两个,今后记得额娘的话。政务是忙不完的,贪多嚼不烂,谁都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以后额娘不在身边,你们兄弟两个相互扶持,国事要顾,自己的身子更要顾。”
“额娘!”
“从今以后,这天下就是你们的了,大可以放手施为。十四是被宠坏了,做事不顾头尾,日后他若言行不当,你们只管处置他,不必顾忌。只是有一件事,先帝留下的这些个皇子,说到底,总是你们的骨肉兄弟。不到万不得已,莫要伤他们的性命。若真到了那一步,至少也要给他们留下血脉。你们答应吗?”
他俩对视一眼,眼泪都在眼眶里含着,齐齐朝我磕头。
“儿子谨遵额娘的教诲。”
我得了他们的承诺,满意地点点头。
“好啦,你们两个也累了这一天了,到偏殿里去歇歇吧。额娘也想睡一会儿,你们在这儿,我反倒睡不好。”
那兄弟两个犹豫了一下,却架不住我坚持,便离开了。
他们走了,我却并不想睡,不过是让他们去歇着。前阵子我昏睡的时候居多,少有清醒的时候。可是今夜,我却是格外的精神,丝毫睡意都没有。
大约,我的时候不多了……
夏天的天空总是显得很低,月亮看起来特别的大。偌大的永和宫里静悄悄的,我躺在床上,隔着纱帐,能看到外殿的人靠着门站着,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盹。
开着的窗户外面,一片云慢慢飘了过来,把月亮遮了起来。月光消失的那一瞬间,我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一下一下,很疼,似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似的。
我咬牙忍着,这事儿最近常发生,一会儿便能好,着实不必惊动外面的人,闹得鸡飞狗跳。
“你这人,怎么到了这把年纪还是这么不知道轻重呢?”
一个声音突然从我的床帐后面冒出来,我一惊之下,倒忘了疼痛。帐子后面走出来一个人,阴沉着一张脸,来到床边,袍子一掀,坐到了床沿上。
“哼,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身边也不知留个人,活该你难受!他那皇帝是白当的吗?就由着你这样!”
嘴上说着话,手却伸过来,在我背后的至阳穴上按压起来。
按了一会儿,我的心口疼便慢慢消失了,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是我不让人告诉他的。他有他的难处,这些日子,也够艰辛的了,我又何必给他添乱呢。”
他每天都来请安,虽说不上几句话就匆匆走了,可我却把他的疲惫看在眼里。
这才几个月的功夫,他就瘦了许多,眼眶都抠下去了,眼里时常布满血丝,想必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
大行皇帝在位六十年,大家伙儿见天儿“万岁”、“万岁”地喊,就真当他能活上一万岁了,冷不丁儿一下子不在了,便是天下大乱。便是我都失了分寸,何况其他人?
那朝堂上,每个人心里都有着自己的小算盘,个个都是炼成了精的,一句话都绕着多少弯,他骤然被推上那位置,背地里不知多少人不服气,等着看他出丑。他每日周旋于各处,怎么能轻省?
“倒是你,功夫好也不能这么乱来啊,如今我这宫里到处都是人,被看到了可有你好瞧的。”
“哪儿就有那么多心让你操的?爷晚上来这儿也不是第一回了,哪次让人看见了?爷这身功夫也不是练着好玩儿的!”
他见我能开口了,便将手慢慢收了回来,摸出一方帕子要给我擦汗,却被我躲开了,顿时拉下了脸子。
“哼,我倒忘了,你如今是尊贵的太后,咱的东西粗糙,是配不得您了。”
这人,几十年了,还是老样子,脾气上来,什么人都敢恼,什么话都敢说。
“隆科多大人的帕子太精贵,我用一条,就需即时还上一条。如今许久不动针线,怕用了你这条,再没有帕子陪你。”
从我认识他起,他每次拿出帕子给我用,必然抢走我的,这回我身边没有帕子,用了这个,可没东西陪他了。听说这样一说,他脸上的怒气顿时消了,突然一笑,又伸手给我擦汗。
“一条帕子,爷还是舍得的,这条就给你使了,不用你还。”
说话间,那手已经轻轻将我额上的虚汗尽数拭去。
我躺着任他动作,眼睛却被他鬓角的花白吸引了。
想当年,我第一次想见,他还是个骏马轻裘的翩翩公子,意气风发,狂放不羁;我只是个黄毛丫头,脾气暴躁,不懂圆通。一转眼,他已是朝廷重臣,理藩院尚书兼步军统领,位高权重,不可一世;我……也早不是当年那个女孩儿了。
“怎么?今儿个才看出爷的好处了?”
他注意到我看他,立刻眉开眼笑起来,伸出跟手指挑我下巴,故作轻浮地戏弄我。
“以前说的那话还算数:只要你开句口,点个头,天涯海角,爷立刻就带着你去。”
我淬他一口,眼睛瞪了起来。
“你作死啦!什么话都敢混说的?”
真是胆大包天了,这话都敢说。好在这里没人,否则办他个大不敬的罪名都不为过。
“哼,爷这辈子,除了先帝,还没正经怕过谁!”
他眼一横,撇了撇嘴。我听他这么说,脑子里却突然想到另一件事。
“你听我一句话。”
我伸手拉住他的袖子。
“你如今正是出风头的时候,皇上他倚重你,你自己却也需谨慎些的好。如今你也是快要做爷爷的人了,依我看,倒是在家含饴弄孙来得受用些。”
我本是一片好心,却让他听出了弦外之音,登时竖起了眉毛。
“哼!我还没说什么,你倒先替他打算起来了!”
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袖子一甩,站起身来。
“他既然有本事坐上那位置,就该有本事坐稳,否则哪天跌下来,怨得了谁?”
说着话,居然转身就走。
“真不识好人心!你这样,让我如何放心闭得了眼?”
我心中火气也大起来,他听了,脚步一滞,停了下来。好一会儿,却不转头再看我,只是低声说:
“你好好养着吧,没事别乱想。你的心思我明白,自古伴君如伴虎,他今儿在朝堂上,把戴铎派去四川做布政使,这两天就要走了。戴铎是他的心腹,此去四川,自然是冲着年羹尧去的。待他除了年氏,下一个想必就是我了。”
他声音低了低,却又振奋了起来。
“算了,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我即已为他之臣下,又承他叫我声‘舅舅’,说不得再替他拼几年的老骨头罢了,将来他要如何,我也无可奈何。”
说着,竟昂首大步走了。
“德宛,我这样替你儿子卖命,你这情可是欠定了。这辈子不行,下辈子,我等你来还我,哈哈哈!”
夜入太后寝宫,还敢这般猖狂地大笑三声而去,这般狂放,也只有他了。
外头守夜的小宫女被这突然的笑声惊醒,慌里慌张地冲进来,看左右无人,一时间也懵了,被闻声赶来的毓秀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顺势就趴在地上,磕头不住。
“行了。”
我在帘子里,见不得这乱糟糟的样子,出声让他们都下去。
“她小孩子家家的,一时迷糊了,把做梦当成真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这事儿就此罢了,不许惊动皇上和王爷。你们都下去歇着吧,毓秀也别在外头了,回房去好生歇歇,哀家今晚倒不觉得难受,不用人守着。”
众人忙应了,诺诺地下去。
我松了口气,待到外面都静了,又等一会儿,才开口:
“大哥,你还不出来吗?莫不是要等我咽气了才肯现身?”
我话音刚落,角落里慢慢踱出一个人来,文质彬彬,气息深沉,目光炯炯。不同于武功高强的隆科多,这男人手无缚鸡之力,也一样能在进宫之内出入自由。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我哪里就知道呢,不过白喊一声试试,哪知你就真出来了。”
我看他皱起眉,便笑了起来。
这个男人,想要在他面前占上风,还真不容易。从我认识他的那天起,似乎就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他,各种本事层出不穷。
他的神秘和他的智慧一样,深不可测。
我笑了两声,看他不悦,便收敛了:
“你我相识这么些年,如今我就要死了,你怎么会不来看我呢?所以我猜着,今夜你说什么都要来的。”
他看向我的眼神闪了两下,好一会儿,才开口。
“我要走了。他派我去四川,再过三年,年羹尧倒台,我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多年的心血,就这样丢下,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
男人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
“我的使命就是维持历史在正常的轨道的运行。历史上,戴铎在年羹尧倒台后就没什么记载了,自然说明我可以功成身退了。”
我看着这男人,心里感慨万千。
对于这个男人,我的感情是极复杂的。我们没有血缘,却有着相同的秘密。我敬畏他,佩服他,信任他,依赖他,却也忍不住怨恨他。
他曾在我最迷茫、最无助的时候出现,给我支持和指引,却也曾在我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候,无情地打碎我的梦想。
和我这个对历史一知半解的半吊子不同,他却是已经将上下五千年都承载于胸,可以随时信手拈来。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他是不是好像一出戏的导演一样?将整出戏的剧情烂熟于胸,然后坐在台下指导着我们这群演员表演,对我们的演出品头论足。
是他教会我在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也是他让我领悟到历史的残酷。他指导我顺从历史的进程,服从历史的步伐,教我越然于一切,冷眼看事情的发展。可我终归不是他,做不到他那样超脱。
“大哥,老四和十三……”
那两个孩子,想想他们后来的辛苦和早逝,我便不能平静。
“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我才开口,立刻被他打断。
“历史的前进方向,不是我们能够改变的,我们能做的,不过是顺应它罢了。隆科多也好,雍正也好,十三爷也罢,都有他们自己的命运,你不能随意去扭转。你自己经历过这么多次了,难道还不吸取教训吗?”
他的语气非常的严厉。
“我知道你的心情,可我也没有办法。这些年,那些穿越来后试图违反规则的人是什么下场,你不是没看见,甚至你在其中也起了不少作用。试图改变历史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这代价,我们谁也支付不起的。历史不能随意篡改,你心里应该最清楚不过了。你想尽办法逃避,最后还不是成了德妃吗?成为德妃,本来就是你的命!”
是了,如果可以,从最初的那一天起,我就不会进宫,自然也不会有今天的我了。
命……
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吗?我从未来穿越而来,成为德妃,目的却是为了维持这段历史的完整,使这段历史记载在未来不会改变……
多么诡异的因果逻辑!穿越本身就是打破历史,可我穿越到历史中的使命却是维护历史。
如果历史不可改变,那为什么我会从未来穿越到这里?既然我穿越而来,为何又只能顺着已知的历史轨迹前进?如果我没有穿越而来,那么这一段历史的走向又会是如何?到底,是我穿越来融入了这段历史,还是我的穿越就成了这段历史?还是说……这场穿越……本就是历史的一部分……
就在我心中恍然的时候,跳动中的心脏突然抽搐了一下,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猛地捏住了一样,猛地停住了。
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就好像周围的一切在那一瞬间凝固了一样,包括时间都停止了。窗外飘渺的云彩停顿在月亮前一动不动,好像一副剪影一般。
眼前,只有他还在活动。视线中,他靠近我,看了看,眼神中带着伤感。
“妹子,时候到了,大哥就此与你告别。”
我无法动弹,却还是努力挣扎着,想要把手伸到枕头底下。
那个……一定要拿到手……
他盯着我的动作,突然叹了口气。
“你这痴儿啊……”
然后,便将手探入我的枕下,摸索一番,摸出一个小荷包,塞进我手中。
捏着那荷包,我安下心来,困难地朝他一笑。
他于是又叹气,转身离开床前。
我看着他顺手将床边的一个珐琅掐丝琉璃瓶挥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人却同时隐入角落,一如来时一般,悄然没了踪影。
凝固的空气突然恢复了流动,云彩冉冉游走,又大又圆的月亮露出了完整的阵容。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有人呼喊,有人哭叫,乱成一团。
接着,我听见了儿子的声音。
“额娘!十四就要回来了,额娘等等他啊!”
等不了啦——
我吃力地扭头,就看到我那儿子的泪眼。
儿子,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不好坐,坐在上面的人,日日油煎火烹。从今以后,额娘便不能再陪着你,只能留着你自己在那位置上煎熬了。
眼前一阵模糊,再恢复清明时,却变了景象。
仿若时光倒流一般,我经过的那些日子,一幕幕如同放了倒带的电影,从我跟前迅速划过。
我看到高贵的帝王朝我伸出了手,威武的勇士对我豪迈的笑,还有那个如水的青年,温润的眼注视着我……
宛宛,你终于来了……
第一卷 旧时明月
1. 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如今的名字叫德婉——哈达部乌雅氏的德宛。
穿越,这个词对我来说从不陌生,无数的小说讲述着类似的故事——少女发生了意外,以此为契机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我看过无数这样的故事,却从没想过这种事情真的会发生,而且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是像无数的穿越小说里描述的那样,被一阵哭声从黑暗中唤醒的。不同的是,那个为我哭泣的人,不是母亲,不是奶娘,也不是丫鬟。那个人,是我名义上的兄弟——白启。
“呜呜,阿姐,你快点醒吧,呜呜呜……”
看着一个陌生的大小子在自己面前哭得稀里哗啦,我一时间都不知该做何反应了。
趴在床头哭得鼻涕眼泪的男孩大约只顾着伤感,并没注意到我已经实现了他的愿望,醒了过来。
“你快点醒吧,白启以后一定听你的话……啊!你醒了!额娘!阿玛!阿姐醒了!”
看着那个自称“白启”的小子大呼小叫地冲出去,我吃力地抬起还不怎么听使唤的手臂。
白缎子的衣袖下明显不是我熟悉的的手臂,那只手也小了很多,白嫩细滑,处处彰显着稚嫩和养尊处优。有些下滑的袖口处露出的手臂上有一两个疮疤,像是水泡破了之后的痂。
记忆里,最后的一幕是我被受惊的马儿甩下去。骑术不够精湛,实在不应该逞能啊。这下好了,我,似乎,穿越了!
虽然看过不少穿越小说,也曾暗暗艳羡那些女主们的际遇,却从不曾想过这事能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是个很平凡的女孩子,从来都是。
我是个混血儿,蒙古族、满族和汉族的混血。
蒙古族的爷爷和满族的奶奶一直生活在草原上的蒙古包里,每年夏天,我都要回去住一阵子。他们不会说汉语,我在童年的时候就学会了蒙古语和满语,这成了我向同龄人炫耀的资本。
夏天的夜晚,伴着篝火和马头琴,草原上的人们喝多了马奶子酒,便会聚在一起用自己民族的语言讲述记忆中的故事。我很爱听那些故事,他们讲成吉思汗,讲忽必烈,讲努尔哈赤、皇太极、多尔衮……一个又一个我曾经在电视里、小说中看到的人物从他们口中喷涌而出,伴着跳跃的篝火,在我眼前飞舞。
我不止一次地幻想,如果自己身处他们那个时代,会是个什么样子。这下好了,自己居然真的就穿来了。
不及细想,一群人便呼呼啦啦地冲进了房里,眼前人影一晃,我已被人从床上拉起来,搂在怀里,耳边只听得啜泣不休。
“宛儿啊,可吓死额娘啦!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让额娘怎么活哦!”
我茫茫然地任由那妇人搂着我哭,视线越过她的肩,看到后面床边站着的一群人。
为首的是个看起来很高大强壮的男人,穿着清朝的官服,看样子似乎才从外面回来的样子,还戴着顶戴花翎。那男人看到我,似乎有种如释重负的样子,点了点头,便让到了一边,于是后面跟着的女人们便凑了过来,围着我和那妇人叽叽喳喳地解劝开了。
“谢天谢地啊!”
“痘神娘娘开恩,把咱们姑娘送回来了!”
“快,快!快去给痘神娘娘准备供品!”
耳边一片嘈杂,我的“额娘”始终紧紧搂着我,一双手在后背轻轻地抚摸着,令人安心又温暖。眼前人影晃动,缝隙中,我看到那男人领着少年白启站在一边,炯炯的眼却一直看着我们这边。
他们都在庆贺家里的女孩儿从天花的劫难中逃出生天,却不知道,这个身体里,已经换了灵魂。
我这人没什么长处,就是适应能力特别强。
没多久,我就适应了自己的身份——乌雅氏的格格,护军佐领威武的女儿,乌雅氏德宛,今年十岁。
乌雅氏家族世代为正黄旗包衣,由内务府统辖,据说祖上曾经也立下过赫赫战功。祖父在世时曾任膳房总管,如今到了康熙朝,阿玛威武官拜护军佐领,算是个三品武官,家里算不上大富大贵,在当家太太,也就是我额娘的操持下,倒也殷实。
阿玛身为武官,性情耿直,为人不苟言笑,在家里也不怎么说话,对待自己的儿子颇为严厉,不过对我这唯一的女儿却很疼爱。
额娘就像所有电视里演绎的当家主母一般,温柔贤淑,勤俭持家,说话总是轻轻柔柔的,但处理起家事来毫不含糊。
除了额娘,阿玛还有两房妾氏,都还算安分守己,各自也有生养,但年岁都比我和白启小一些。
白启是我龙凤胎的双生兄弟,模样上两人只有五分相似,不过想来姐弟两个向来是颇为亲近的,否则德宛也不会在白启出水痘的时候坚持亲自照顾他,以至于自己也被传染。
德宛的痘症似乎比白启的严重,一度昏迷不醒,我不知道原本的德宛怎样了,但是如今,这个身体里住着的,的确是我了。
也不知是这个时代的人都太早熟,还是我前世的时候太幼稚,十岁的女孩儿身体里装进了我这个二十出头的灵魂,居然没有人觉得不对劲儿。
我一边养病,小心不让水痘在身上留下疤痕,一边看,一边学,渐渐的也把这府上的小姐做得像模像样起来。
× × ×
乌雅德宛的长相只能算是中上姿色,这时候还没有镜子,打磨出来的铜镜不过照出个模糊的景象,偶尔从水面的倒影看看,勉强算是个清秀佳人。反正我从来也不曾做过让人惊艳的美女,对此也不怎么在意。
比较让我为难的是那些针织女红,这个时代的女人,可以目不识丁,却不能不懂得针线。好在以前的德宛似乎在这方面也算不上出类拔萃,仍在学习的过程中,我还来得及补课。
日子如流水般静静地流走,转眼,我变成乌雅德宛也有两年了。如今的我,绣花的技术虽然仍旧不怎么好,但缝个荷包什么的,总算不至于让白启嘲笑针脚好像蚯蚓一样了。
我甚至有了种自己原本就生活在这里的感觉,似乎这里才是我的归属。我……似乎就是为了成为德宛而生的……
因为要过年了,府上的事情越发多了起来,可巧姨娘房里的通房丫头巧萍这时候发现有喜了,额娘便升了她做个侍妾,少不得也要摆桌酒,再打赏一番她的娘家,事情也是不少,凑在一起,竟也让额娘忙得顾不得我和白启了。
这天闲来无事,我便带着白启去给额娘请安,没等进门,就听房里额娘正询问管家那侍妾的日常起居之事。我在门外听她从请医问药到饮食胃口,事无巨细,问得极周到,却猛地想起了前世的母亲,原本的好心情瞬间消失殆尽。
为自己的丈夫纳妾,还要细心地关心对方的身体,任何女人大约都不会心甘情愿地这样做吧?额娘此时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难道这就是女人的命吗?难道,这就是我的未来吗?
在现代,我似乎并不曾想过这样的问题,婚姻什么的,好像离我很遥远。可是如今我在清朝,一个女孩子的平均结婚年龄在十三岁左右的时代。也许很快,就会有人指着一个男人对我说:来,这个就是你的丈夫。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了恐惧。
白启其实是个很贴心的兄弟,他立刻察觉了我的消沉,于是悄无声息地将我拉走了。
“阿姐,咱们出去玩儿吧!”
白启朝我挤眉弄眼。
“我带你去集市上看看,咱们也自己置办点儿年货!”
听到要出门,我那一点小小的惆怅立刻烟消云散,转而被要出门的兴奋所取代。之前也曾偷偷和白启跑出去,却从不曾走远了,更没去过集市。
集市耶!史上最卧虎藏龙的地方!千万不要小看那里,街角的一个乞丐或醉汉,可能就是丐帮的长老或江湖的豪侠;酒楼里打着算盘的掌柜,也许就是某个邪教的堂主;甚至青楼里娇滴滴的花魁,也是身怀绝世武功的侠女!多少缠绵悱恻的情侣,惺惺相惜的英雄,同舟共济的挚友,肝胆相照的侠客,同心同德的君臣……都是在这神奇而万能的场景里产生的!
真是想想都让人激动不已!
果然是快过年了,集市上处处人山人海。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充斥耳畔,身边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跟现代的拥挤不同,这样的集市,充满了过年的味道,让人忍不住地欣喜。
“冰——糖——葫芦儿哎——”
“热包儿的咧——”
“烤白薯!热乎的——”
“年画儿——”
“玉!上好的玉哎——”
“胭脂香粉——”
也许是练武的关系,白启这半年迅速地长个,如今已经比我高出一个头了,在人群中紧紧拉着我的手,为我开路。
我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土包子一样左顾右盼,起初还想着看看乞丐,找找醉汉,后来就顾不上了,瞅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想买,不到一个时辰,白启就吃不消了。
“不成了,你再买下去,我可拿不动了!这都要把整条街买回家去了!”
白启说什么都不肯再逛了,晃着两手满满的包裹朝前面不远处的茶楼走去。
“累死了,我可得找个地方歇会儿了。”
我看看他那占得满满的两手,不由得心虚地傻笑。真是,不管什么年代,女人购物的天性都是一样的。
跟着白启走上茶楼的台阶,迎面出来两个壮汉,抬手一挡。
“让开,别挡了国舅爷的道!”
茶楼的台阶又窄,走在前头的白启正扭头看我,冷不防被他们一推,一个没站稳,顿时失去平衡,身子朝后仰面摔了下来。我见状,忙上前扶住他,两个人撞在一起,东西散落一地。
就在我们这边兵荒马乱的时候,一个锦袍少年却背着手从茶楼里踱步而出,十四五岁的年纪,长得颇为健壮,昂首挺胸地走到门口的时候,斜睨了我们这边一眼,那眼神中带着浑然天成的傲世之姿,只可惜年纪轻轻就如此锋芒毕露,实在是太过气势逼人了。
“爷,马备好了。”
早有人牵了三匹膘肥体壮的骏马来到街前,那少年又瞥了我们一眼,一甩衣摆,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马前,潇洒地甩蹬上马,打一声唿哨,带着那两个壮汉,风驰电掣地跑了。随着一阵马蹄銮铃的脆响,他们所过之处鸡飞狗跳,路上的行人和路边的小摊纷纷闪避。几个小摊子来不及收拾,被刮倒了,东西散落一地。
原本就已经很热闹的集市被这么一搅,顿时闹哄哄挤成一团。我忙着和白启收拾刚才掉在地上的东西,耳边隐约听到一些信息。
“胡闹,胡闹!如此闹市之中,怎可如此纵马疾驰?”
“嗨!这有什么?一看你就是外乡来的吧?刚才那个是佟国舅的儿子——隆科多,当今的亲表弟,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别说在这街上跑马了,就是把这条街拆喽,咱小老百姓也不敢说个不字不是?”
“佟半朝啊!怪不得……”
那两人的低语很快淹没在一片嘈杂之中,我和白启也将地上那些东西捡得差不多了。
佟半朝,说的是当今皇帝康熙的舅舅吧?天哪!居然遇到他的儿子了!
我历史知识有限,其中不少还是从电视剧里吸收来的,不知已经被篡改杜撰了多少,可“佟半朝”这样响当当的名号还是知道的。
年纪轻轻已经有了如此显赫的家世,今后的仕途想必会一帆风顺了,难怪那隆科多会这样张扬。今天我和白启险些挡了他的道儿,只被推了一下,撒了东西,算是客气的了。
正伸手向去够落得稍远出的东西,一只手却抢先将它拿了起来,然后递到我面前。
“多谢。”
我一边接过东西,一边抬头道谢,却在下一秒失却了魂魄。
天、地、失、色……
浊世佳公子,是我此时唯一能想到的形容。
即便经历了现代影视歌各色美男的历练,我仍在第一眼的时候就被这男人吸引了。
并非那人长得多么英俊不凡,只是那周身散发出的隽雅气息,那浓厚的书卷气,仿若一颗圆润的象牙珠子,没有耀眼夺目的光芒,却让人无法忽视。那一双眼,便是不笑的时候也弯弯的,仿若一潭秋水,只一眼,就将人溺毙其中了。
“阿姐,我收拾好了!”
白启的大嗓门终于唤回了我的神智,我一边为自己方才的失态懊恼,一边接过了那人递过来的东西,低下头站起身。
“咦?这不是白启吗?几年不见,长高了不少啊。”
温润的声音,极符合他的形象。
君子若水。
不过……他居然跟白启认识的?
就在我心神荡漾的时候,已经被白启拉进了茶楼,待回过神来,三人已经安坐桌前,白启摆出了公子爷的做派,抬手招呼小二上些茶水点心。
那人跟白启相对而坐,我被安排斜坐在白启的右侧,一看就是女眷的位置。虽然满族女子并不像汉族那样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白启还是给我弄了套男装,倒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其实就是为了走路方便。我长得不够中性,又不能像他似的剃个秃脑门出来,外头的人也不都是瞎的,看个穿男装的就当你是男的不是?
小二很快端上来我们点的茶水点心,然后退了下去。那人秋水般的眼又朝我飘了过来,笑眯眯地绕着我转了两圈。
小二很快端上来我们点的茶水点心,然后退了下去。那人秋水般的眼又朝我飘了过来,笑眯眯地绕着我转了两圈。
“许久不见,德宛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听说前阵子一直病着,如今可是大安了?”
他认识我?!
我只觉得心跳骤然加快,脸上一阵发烧,忙低下头,不知说什么好。
“哎呀,成德哥您记性真好,上回见到还是皇上大婚时候的事儿呢,如今也六七年过去了,居然一眼就认出阿姐了。”
白启大约是看出我的窘迫,忙插话进来。
“阿姐,你不记得了吧。这位是纳兰府的成德公子,以前跟着咱们阿玛学过骑射和摔跤,咱们小时候常见的。”
“哈哈,是啊,那时候德宛还真真是个黄毛丫头呢。白启你也就是个赖皮小子,拖着两条大鼻涕到处跑。”
纳兰成德说起旧事,愉快地笑了起来。
“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德宛都变得快认不出来了。”
我心里揣了只小兔子,七上八下地跳,搅得人心神不宁,话也不敢说,安静地坐在一边听白启和纳兰成德闲话,脑子里却一片空白,除了那一双带笑的眼睛,再没有别的。
2. 一寸相思千万绪
话没说多久,纳兰成德身后跟着的小厮凑上来耳语了几句,他便起身告辞了。见他离开,我心中顿时若有所失,觉得意兴阑珊,于是也提议回家。
回去的路上,白启抱着买的那些东西走在我身边,意外的沉默。我心里想着纳兰成德,有心打听,又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只好没话找话地跟白启东拉西扯,试图把话题引到纳兰身上。前世从没谈过恋爱,我竟头一次知道,原来“喜欢”这种感觉,可以来得这样迅猛,这样难以抵挡。
“白启,刚才那家茶楼的点心不错,下次咱们还来吧?”
“嗯。”
“那家茶楼,是不是很有名啊?我看客人挺多的。”
“还行吧。”
“我瞧着应该是名气不小的,不然那个什么佟半朝家的公子也不能来了。”
“差不离儿吧。”
“不过那个少爷实在是太张扬了,一点儿没有君子之风。”
“嗯。”
“同样是大家公子,纳兰公子就不是那样,可见还是人品不同。”
“……”
可恨的白启小子,平时不想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叽叽喳喳唠叨个没完,现在我想他说话了,他倒成了锯嘴的葫芦,一路下来,任我旁敲侧击的,硬是连句整话都不说给我,气死人了!
我没办法,于是也赌气不再开口,两人闷声不响地走路。
才到家门口,就看到管家已经守在那儿,直接将我和白启拎到了额娘跟前。
额娘向来宠孩子,我俩虽然偷跑出去,也没出什么事儿,所以她倒也没怎么生气,随便说了两句便没事儿了。我瞅准时机献上点心和一些小玩意儿,再钻进她怀里撒撒娇,额娘也就笑开了。
“就你鬼灵精,当姐姐的也不知道给弟弟做个好样儿。去去,都给我回房梳洗一下,换身衣裳再来吃饭,待会儿你们阿玛也该回来了。”
我俩答应一声,便告退出了额娘的房门。白启看了我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我看他好像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朝他自己的屋子走去。
奇奇怪怪的。
因为要过年,家里头的事情也越发繁琐起来。阿玛虽然是个三品的京官,俸禄却也不见多丰厚,家里头供使唤的人手不算多,额娘忙不过来,我这个长女只得赶鸭子上架,跟着一起忙碌起来。
到底古时候的人,很重视这辞旧迎新的日子,不像现代,一点年味儿都没有了。
每日里,打扫屋子,糊新窗纸,剪窗花,腌制各种肉类,准备年货,做萨其马和饽饽……竟真真是从早忙到晚,不曾有一点闲。我跟着额娘学了不少手艺,却也是累得每天上床就睡着,全没了别的心思。
一转眼过了年三十,许是前阵子太操劳的关系,大年初一的早上,额娘竟有些发烧了,一阵一阵的头晕,阿玛见状,定要她卧床休息一天。额娘信佛,初一本来是要到广济寺进香礼佛的,如今身体这样却也去不了了,于是吩咐我代她去一趟。
拜佛的东西还有香油钱都是早预备好了的,临出门,额娘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才让一个嬷嬷陪着我出了门。
大年初一是礼佛的日子,京郊的大明寺更是当朝的名寺,因此更加香火鼎盛,山门前人头攒动,煞是热闹。
嬷嬷拎着东西,护着我挤过人群,先到大雄宝殿进香。我不是什么信徒,自然不懂得敬佛的规矩,好在大殿里人多,我便学着人家的样子拜了拜,嬷嬷则去一旁添香油钱了。
磕完头起身,只见大雄殿里人来人往,却没了嬷嬷的踪影。不见了嬷嬷。我心里不由得发慌,从来到这里,我出门的次数寥寥可数,除了白启偷偷带我出去的那次,之后额娘为了采买过节的东西也领着我出去过几回,我自己却从不曾独自出门。
周围人头攒动,我左顾右盼也找不到嬷嬷的踪影,情急之下抓了个小沙弥询问,他也茫然摸不着头脑,想了半天,最后只得跟我说,让我往后殿找找看。
我无法,依言朝后殿走去。到处都是人,我个子不高,被夹在人群里也看不清路,人气加上烟火气,熏得我头昏脑胀,一不留神,脚下不知被谁绊了一下,人便朝前栽倒下去。
其实周围都是人,我也摔不到,顶多跟前面的人撞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想这时候一只手从后面拽住了我的手臂用力一拉,我由前倾变成后仰,没撞到前人,却倒进了后人的怀里。
“穿着男装毛毛躁躁的,穿上女装了也不见你精细些。”
陌生的男人声音在身后冒出来,我吓了一跳,连忙转身,一张似笑非笑的脸立刻映入眼帘。
隆科多!
虽然只见过一次,但那种嚣张跋扈的样子实在让人过目不忘。
说实话,隆科多的长相不差,虽然不如纳兰成德俊朗斯文,却另有一种粗狂野性的魅力,按照现代人的审美标准,应该算是型男。只可惜因为先前茶楼的不愉快,我对这人完全没有任何好感。
见我像兔子似地跳开,隆科多的表情似乎有些不悦,皱着眉头盯着我:
“一个女孩儿家家的,不好好在家呆着,成日价到处乱跑什么?还尽往人多的地方挤,嫌外头不够乱是怎么着?”
有些人,苦口婆心说上三天三夜,都不一定让人听进去半分。可有些人,只说一两句,就足以惹得人神共愤,气得佛祖想杀人。
隆科多绝对就是后者!
听他阴阳怪气的说了两句,我原本因为他拉我一把而升起的一丝感激之心顿时灰飞烟灭,只气得想在他那抬得高高的脸上打两拳才爽快,猛地忆起人家乃是赫赫有名的“佟半朝”家的公子,位高权重,这才恨恨罢手。
偏偏有人还不知收敛,见我不说话,倒越发觉得自己有理,说得起劲。
“你拉个脸子给谁看呢?爷说错你了吗?上次起码还知道穿个男装,有人陪着,这次居然就这么自己在外头乱转?没头苍蝇似的,成什么体统。”
隆科多好像把自己当成是我阿玛了,理直气壮地教训我,末了居然还伸手要来拉我。
“哼,爷今儿心情好,开恩送你回去。”
我闪身,避开他的手,同时朝人群里挤去。
“我家里有人陪着来,不劳您费心!”
在人群里回头,见他一脸懊恼,想要再抓我却被前面的人妨碍到,我心里越发得意,朝他皱了皱鼻子,转身朝着人流里钻进去。
左钻右钻,再回头,已经不见隆科多的踪影,我这才松了口气。心情放松,回想刚才,我才猛地惊觉,照隆科多方才的话分明是告诉我,当日在茶楼那惊鸿一瞥,他居然记住我了!
脑子里正乱,猛地余光里看到斜前方有个角门,我忙挤了过去。
穿过那扇小门,倒是别有洞天,相对于外面的喧嚣,这个小院才真有了些佛门净地的味道。不过,真正吸引我注意的,却是小院里菩提树下背手伫立的一抹玉色的背影。
所谓谪仙气度,也不过如此吧……
许是我进入的声音惊动了他,纳兰成德翩翩然转过身来,见到我微微一愣,接着便笑了。
“真巧……”
× × ×
遇到纳兰成德不久,嬷嬷就找来了,拉着我上下左右的检查了一番,这才放了心,接着便絮絮叨叨地诉说起了她添好香油钱后因为内急去了趟茅房,回来后发现我不见后的内心煎熬以及寻找我的艰辛历程。
好容易安抚了嬷嬷,纳兰成德便提出护送我们回府。嬷嬷怕再出意外,自然一百个赞同。
坐在马车里,从随风飘动的窗帘缝隙里偷看骑马走在车边的纳兰,倒也不乏乐趣,一段去的时候颇为枯燥漫长的道路,在回来的时候居然感觉只用了一小会儿。
车到家门口,正看到白启匆匆忙忙走出门来。看到我们的马车,忙快步迎了上来。
“阿姐,怎么去了这么久?额娘都着急了,正让我去接你呢。”
“大明寺人太多了,我跟嬷嬷不小心走散了,所以耽搁了一会儿。”
我一边由嬷嬷扶着下了马车,一边答他。
“可巧遇上纳兰公子,护送我们回来了。”
白启扭头看了一眼旁边正在甩蹬下马的纳兰,不知为何,脸色却有些肃穆。
“多谢纳兰兄护送家姐回来,有劳了。”
看着白启朝纳兰拱手为礼,我突然觉得说不出的别扭。明明上次见到的时候还亲热得好像兄弟似的,这次怎么表现得这么生疏了呢?
纳兰刚刚下马,歪着头挑眉看了白启一眼,那黑亮的眼珠子在我俩跟前转了一圈,然后爽利地一笑。
“白启兄弟客气了。今日时候不早了,成德不便打扰,就先告辞了。请替我向师父师母请个安,就说成德改日一定登门,给二老请安拜年。”
说完,又看了我和白启一眼,拱了拱手,竟又上马走了。
我看得莫名,心里却为他那句改日登门雀跃,忍不住勾起嘴角笑,却冷不防看到白启皱着眉瞪着我上下打量个不停。
干嘛这样看人?
我瞪了白启一眼,转身朝屋里走。白启没说话,跟在后面进去了。
回去先给额娘报平安,可巧阿玛也在,就顺口问我怎么这么晚。都本来没想说什么,许是那嬷嬷怕受责备,倒是抢在我前面,绘声绘色地又描述了一遍我俩在庙里失散的惊魂记,再添油加醋地夸赞了一番纳兰护送我们回来的仗义行径,直说得堪比评书演义,精彩如仗剑天涯的侠客挺身而出营救落难千金的桥段。
末了,嬷嬷得意洋洋地宣布,“纳兰公子说了,近日必将来访”,那样子似乎是在拐弯抹角地强调,贵客临门全亏她疏忽将我弄丢才促成的。
“哈哈!不是我说,真是没白教成德这小子三年。”
对于嬷嬷的说辞,额娘没什么表示,阿玛倒是很兴奋的样子。
“当年我就说过,成德仁厚守礼,今后必大有作为。看看,果然吧?这么些年了,还记得我这个师父和你这个师母呢!”
阿玛拍着大腿笑得开心,额娘在一旁含笑附和着点了点头。我心中也高兴,却不好说什么,倒是白启,始终一言不发,还心事重重的样子,好不奇怪。
本以为他说来拜年是客气话,就算真的来也要等晚些日子,不想大年初二他就登门了。
先前家里给我和白启请的蒙语师父为人很随和,讲课极灵活,有时只是用蒙语与我们闲聊作为练习,我也顺便学到不少民俗礼仪。
大年初二在旗人看来是极重要的日子。初一拜年大多是礼仪性的,初二则是用来探望亲属长辈以及关系密切的世交好友的,可想而知,纳兰在这天到访,阿玛会有多高兴。
“给师父、师娘拜年了。”
纳兰站在大厅正中,朝着阿玛和额娘恭恭敬敬地打千行礼。阿玛美滋滋地让他起身,又吆喝着白启过来见礼。
我还是闺阁里的女孩儿,不好见外男,于是躲在屏风后面偷看。白启站的地方正在屏风前面,两人相对见礼的时候,我悄悄探出半个脸,却不想他却这时候抬起了身子,眼神正跟他的撞在一处。只见他眉眼含笑,朝着我飞快地眨了两下,甚是顽皮的样子,我顿时脸上发烧,忙不迭地缩了回去。
“难得成德过来,叫厨房置办一桌,咱爷俩好好喝两盅!”
阿玛兴致高昂,大手一挥,吩咐下去。
“成德有什么爱吃的,叫他们准备着!”
“师父客气了,别的什么都不拘,就是师娘亲手做的炸酱面,这么些年了,徒儿心里头想得紧呢,别处都吃不到这么好的味儿。”
被他这么一说,就连沉静的额娘都笑开了脸,站起身就朝厨房走。
“既然这样,我这就去准备吧。”
额娘说着站起身来,我也不敢再多留,悄悄退了出去。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后,又晃到厨房,看着额娘做面,想起他说爱吃,于是学得格外用心。
人常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原也不明白,如今却领悟了。
明明统共只见过这么两三次,话都说得不多,可心心念念的却都是那人,想忘都忘不掉。
3. 天涯何处不相逢
转眼到了正月,府里的二姨娘却病了,整日里咳个不住,吃了十来天的药也不见好,痰里反而带出血丝来了,大夫来看了,说怕是得了痨病。
额娘见状,就和阿玛商量,要将她送到城外的别庄里休养。
姨娘病中很是放不下儿子,每日里哭个不住,求阿玛额娘让阿尔泰陪她走这一程。
阿尔泰是我最小的弟弟,如今也才三岁多,痨病说起来就是肺结核,在现代算不得什么,可如今却是要命的病症。大夫虽然并没有说没救了,可看那神情,却是不乐观的,姨娘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都不好说了。额娘自然理解她的心思,思前想后,便让我带着阿尔泰送别庄陪姨娘住一阵再回来。
我从过年后就再没机会见到纳兰,连关于他的消息都少听到。有心跟白启打听,那小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只要听我提纳兰,不是岔开话题就是含糊其辞,若是多问两句,立刻就拉下脸子来,好像我欠他钱似的。我一生气,索性也不问他了,只是自己心里憋气,如今正觉得烦闷,有机会出去散心,自然是好的。
额娘叫人备了两辆车,一辆让我和阿尔泰并他的奶妈子坐,另一辆则给姨娘和几个丫头一起。
因着有个病人,车并不敢走得多快,阿尔泰如今好动的很,在马车上也是不安生,坐不了多一会儿就闹腾起来,一会儿要吃点心,一会儿要去跟车夫坐,一会儿又说要去另一辆车里找姨娘,闹个不休。
走到晌午,遇上一个茶棚,我便索性让大家都停下歇歇,放阿尔泰下车玩一阵,只盼着他玩够了,下午给我在车上老老实实睡过去。
随便点了一壶茶,又让人给留在车里避风的姨娘和丫头们送了些点心去,我便让阿尔泰在附近跑跑撒欢。才没坐一会儿,一阵马蹄銮铃响,我一扭头,却是冤家路窄——隆科多少爷大驾光临。
这时候想回避也来不及了,隆科多眼睛尖得很,立刻瞅见了我,甩镫离鞍后就朝着我这儿大步走来。
“怎么爷到哪儿都能遇上你呢!”
其实我并不是个爱生气的人,可看他一边皱着眉头斜眼看我,一边大喇喇在我的茶桌前坐下,我心头火立刻蹿的老高。
这话是我想说的吧?你以为我想遇见你吗?既然摆出这么一副嘴脸,还往我跟前凑什么啊?
“不敢碍了爷的眼,那边还有空桌子,您那边请。”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人家茶老板统共就这么几张桌子,咱们都占了,别的客人见没处坐,就得走了,这不是碍着人家的生意吗?”
隆科多说得冠冕堂皇,好像他多悲天悯人似的。我心里气,嘴却笨,说不过他,只好不理他,低头喝茶。
闷坐了一会儿,阿尔泰玩够跑了回来,大冷天的居然也折腾出一头的汗,光秃秃的脑门上隐隐冒着热气。
“瞧这一脑门子的汗,是疯到哪儿去了?”
我把阿尔泰拉到跟前,掏出帕子要给他擦脸,冷不防一只手伸过来,把我帕子抢走了。
“他再小也是个爷们儿,哪能用女人的帕子擦脸?沾上一脸的脂粉气像什么样子?”
隆科多一手捏着我的帕子,一手伸进自己怀里,掏出一块手帕递过来。
“给,拿这个给他擦!”
谁要你多管闲事?
我瞪着他不接帕子,他也瞪着我不撤手。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我还是败下阵来,气哼哼地扯过那条手帕,给阿尔泰擦干净了脸,又递回给他。
“还你!”
“脏了,爷不要。”
他翘起鼻子,斜着眼看我。
“你不要是你的事,我帕子请还来。”
“爷的帕子给你用了,你这条就当还爷的好了。”
他撇着嘴说着,手里捏着我的帕子,一晃一晃的。
“爷们儿不是不能沾脂粉气吗?”
“他还小,不行。爷已经是大人了,不怕。”
隆科多一边说,一边将我的帕子踹进怀里,转身朝茶棚外面走。
“得了,别在这儿瞎磨蹭了。你们运气好,爷顺路,送你们一程。”
说着话,居然自作主张地一把将还坐在一旁喝茶的车夫拽了起来。
“赶紧的!伺候你家主子上路了!”
车夫被他一吆喝,忙不迭地备车,我连句反对的话都没法说,带着阿尔泰硬生生被他押着坐上车子,又上路了。
一路上,我们坐车里,他骑马跟在边上,我还在生气,不想理他,可阿尔泰却对他那匹高头大马很感兴趣,非要掀起车帘子看。
这人虽说嚣张,对小孩儿倒也还不错,时不时逗阿尔泰说两句,问他名字,问他几岁了,问他这是往哪儿去,问他要不要骑马……
“阿姐,阿姐,看阿尔泰骑大马!”
见阿尔泰坐在他的马背上那么兴奋,我再不高兴也只能忍着了。
不过,幸好这样,阿尔泰一路上再不闹腾,傍晚时分,我们顺利到了别庄。说是别庄,其实也就是个带了些田地的庄户院罢了,规模不大。
“行了,小子,你到家了吧。”
车停在庄院门口,隆科多将已经在马上昏昏欲睡的阿尔泰拎下来丢进我怀里。
“天儿不早了,赶紧进去。爷还有事儿,这就走了。”
丢下一句话,隆科多调转马头,带着他的两个随从疾驰而去。我抱着阿尔泰看向他走的方向,朦胧的天色中辨认出来,分明就是我们来时的路。
这人,明明不顺路嘛,还非说顺路,真是的!
× × ×
姨娘打从到了别庄,就整日揽着阿尔泰不撒手,好像看不够似地。我见她这样,也觉得心酸,更不愿去打搅,便时常自己出门去散步,几日下来,也把周边的那些山山水水踩个遍。
周围虽说是郊区,但到底在京城附近,也不是很荒凉,管家于是也放心我自己出去走,只是叮嘱不要跑得远了,不可出了我家田庄的地界。
这日信步在土道上闲走,三三两两的树木交错而过,我随手揪下几根枯草在手中把玩,脑子里忍不住天马行空,想起那些电视剧里那些经典的桥段。
像这样的时刻,独自行走在乡间小道的我,应该要偶遇高手对决身陷刀光剑影才对吧?又或者,在封冻的小溪旁,顺着一缕血迹救下身负重伤的侠客。再不然,便是在满山银装素裹中邂逅英俊的书生……
想到书生,脑子里顿时又跳出了那张云淡风轻的笑脸,没得让人脸上一热。
甩甩头,我又朝前走,却不想猛地一阵大风吹过,大片的雪花就呼啦啦地飘了下来。
糟糕,糟糕!
我看看空旷的四周,不由得着急了。
今天出门的时候本是晴空万里的,连一丝风都没有,我一时间竟然忘形,走得远了。现在朝家里赶,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心念转动间,我已转身朝来的路上疾步行走。饶是我连走带跑,也快不过老天爷变脸的速度,呼啸的风夹着又急又密的雪花一阵一阵朝我脸上打过来,弄得我眼都睁不开,饶是不会弄湿身上,却也冷得很。
我步履维艰,却也不得不硬撑着往前走,身上一阵一阵发抖,脸上被雪花打得火辣辣的疼。偏生这时候迎面过来一个黑影,隐约像是一辆马车。
乡间的路本就不宽,那车摇摇晃晃地行来,顿时占住了整条路面。我见状,索性朝旁边草丛让去,打算穿过草丛绕开。
和那马车错身而过之际,那驾车的人却拉住了马,车厢帘子一掀,探出一张桃花般娇艳的鹅蛋脸:
“这位姑娘,雪大路滑,我家主人想请姑娘到车里来避一避可好?若是急着赶路,咱们的车也可送姑娘一程。”
我如今已经控制不住地抖,腿都有些不听使唤,此刻有人邀我躲避,就是虎穴狼窝也顾不得了,忙不迭就着那女子伸出来的手上了车。
车厢不大,一钻进去顿时感到一股暖意,身上都不那么发抖了。那女子忙不迭掏出帕子替我掸拭身上头上的雪花,然后又转身张罗起来。
就在她转开身的一瞬间,我看到了车内还有一人,一身月白色的锦衣,手里握着一卷书,正看着我笑。
“好像每次遇着,你都很狼狈。”
我实实在在后悔上车了。
他这话真是一点儿也不假,每次见到他的时候,我总是的确都很狼狈。
第一次见他,我和白启被撞倒在地,东西散得到处都是。
第二次见他,我在庙里迷路,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第三次见他,我在屏风后面偷看,被他抓个正着。
第四次见他,我在漫天大雪里落魄奔走……
真是除了狼狈,就是狼狈。
就这会儿功夫,那女子已经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一件披风,兜头将我包裹了起来。
“幸好出门的时候顺手带了这么一件出来,赶紧裹上先暖暖,若是冻坏了可怎么了得。”
那女子说话好像崩豆子一样,说话的时候手也不停,三两下将我按在车里坐好,然后用披风裹得粽子一般,转身打开角落的小桌上摆着的茶暖揭开,从里面端出一个茶盅来,塞进我手里,整个流程干脆利落,雷厉风行。
“这杯参茶还热着,你赶紧喝了,好歹去去寒气。等到了我们宅子里再好好洗个热水澡,我让人给你熬浓浓的姜汤才好。”
说着话,她又反手在车厢上用力拍了几下,吆喝道:
“平安,走快些!”
外面模模糊糊传来答应的声音,车厢晃了晃,似乎走得快了起来。那女子满意地一笑,转头看我还在捧着那茶盅发愣,立刻又皱起了眉:
“还愣什么呢?可不是被冻傻了不成?快把参茶喝了,仔细风寒入体!”
我正被那雷厉风行的作风唬得一愣一愣的,听她这么一嗓子,吓了一跳,反射地将参茶送进嘴里,却又引来一番大呼小叫。
“哎哟,我叫你喝,你也慢着点儿啊!仔细烫着!”
我被她念叨得两耳嗡嗡直响,突然就听旁边有人噗嗤一笑。
“呵呵,碧月,平日里就跟你说,女孩子要稳重些才好,你不听,老这么蝎蝎螫螫的,可不把人家吓着了?”
“我的少爷,您这话说得可风凉了。奴婢这还不是因为是您请进来的娇客才这么殷勤招呼嘛!您巴巴地停车让我把人家请上来了,难不成让人这么湿淋淋地坐着?这可不是个礼数了。”
那碧月嘴里叫着纳兰少爷,可却没见多尊重,嘴里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纳兰却也不恼,笑眯眯地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看看我,很是悠然的样子。
就在碧月的啰唣间,马车停了,早有人过来掀起车帘子接纳兰下车,碧月却只管吆喝着人去准备热水姜汤,竟是一门心思地照顾我。
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一身干爽的衣服,又被碧月灌下去一大碗热辣辣的姜汤,我精神顿时好了很多。
受了人家的关照,总要去道声谢。
碧月把我引到书房门口,便不再往前,只让我自己进去,说她家公子正等我。
轻轻敲了两下门板,我推门进去,就看纳兰正端坐书桌前,见我进来,便放下了手中的书。
“我问了管家才知道,原来你们家的庄子也在这附近,现他已经打发人去报信儿了。”
“多谢纳兰公子。”
我忙低头行礼道谢。
有的人,就是有那种本事,让人如沐春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我已经很放松地和他侃侃而谈。
这才知道,原来这里竟是他家的一个别庄,离我家的庄子不过几里地。他是来这乡间静读的,准备参加今年的春闱。
单调的乡间生活,一下子因为他而显得多彩起来。
他本就文采卓绝,这会试根本不在话下,来这里读书,不过是厌烦了京城里的人事往来,过来躲个清净。是以每日虽也读书,更多的倒是陪着我四处乱转。
那大约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了,我给他讲阿尔泰和白启的糗事,他跟我说平日里的一些见闻,旁边还有个碧月插科打诨。
碧月是纳兰奶娘的女儿,从小就在他身边儿,两人之间倒是不拘束。我也很是喜欢她那爽利的脾性,一来二去竟成了朋友。我和她两个变着法儿地想怎么玩儿,拉着穿长袍的翩翩书生堆雪人儿滑冰犁,漫山遍野跑得不亦乐乎。
在京城家里的时候,额娘总是提醒着我要有规矩,坐卧行走都需有分寸,很是拘束。如今到了乡间,没人管束我,这些日子又总和碧月那泼辣丫头混在一起,照纳兰的话说,我“学了她的几分匪气”。
“这如何是我教的?不都说什么本性难移,我碧月的本事再大,也不能把只兔子教成老虎不是?”
碧月不服气,脚上的冰刀在冰面上磕了两下,撇着嘴强辩。我听她这话,不乐意了:
“你才是老虎呢!”
母老虎!
“嗯,对,你不是老虎,你是小猪嘛!”
碧月仗着比我大三岁,个子也比我高了半个头,越发欺负我,手指头在我鼻子上点了又点。偏我穿着冰鞋,又不会滑冰,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只好任她蹂躏。
“瞧这圆滚滚的,怎么看都像得很!哟!这小嘴儿撅的,这下就更像了!少爷,以后咱们就叫她小猪得了。”
今儿碧月嚷嚷着要到河面上溜冰。我从没穿过冰刀,生怕摔在冰面上疼,兼又怕冷,是以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袄子,被她这么一说,还真是……
“胡闹,她没滑过冰,你不好生护着她,倒来欺负她。”
纳兰笑骂她一句,便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他不穿冰鞋,在冰面上却走得极稳当,真真是如履平地。
“啧啧,我不过白说一句,少爷就心疼了?罢了,罢了,我还是躲得远远儿的好些,省得碍眼!”
说着话,那丫头竟朝我身上一推,自己借力倒着滑了出去。
我被她推得也朝后倒,却不像她那般知道控制,顿时自己吓得慌了神。正手忙脚乱,背后却伸过来一双手,将我扶住了。
“哈哈,小猪儿,怕什么?有我家英明神武的少爷在,岂会让你摔着?”
身后的热气烧得我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烫,不远处,碧月一边在冰面滑着各种花样,一边朝我打趣儿。
“你……你才是小猪!”
我脸上滚烫烫的,脑子也不灵光了,只会笨笨地回嘴,自然斗不过那伶牙俐齿的丫头。
“你不愿意叫小猪,那倒是说说,想叫什么?”
碧月蝴蝶一样在我面前滑来滑去,忽左忽右的闪动。
“不过以我看,我怎么叫你倒是无所谓的,只是,你想我家少爷怎么叫你什么才好?”
我被她狭促得满脸通红:
“你这话好没道理,他怎么叫,我如何做得主。横竖不准你再乱叫我!”
“少爷,你可听见了?别说碧月不帮你,要怎么叫她,您自己做主!”
碧月大笑着,轻飘飘得飞远了。我羞窘难当,却因在冰上,有心跑开却寸步难行,越发尴尬。
“宛宛。”
他突然出声,将我转过去面对他,抬手将我滑落在腮边的一缕鬓发顺到耳后:
“那我以后叫你宛宛,可好?”
我抬头,看着他笑眯眯的眼,却是说不出话来。
好,怎么不好?以后只有你可以叫我宛宛,我只是你一个人的宛宛,这样,多好。
4. 若问闲情都几许
“宛宛?”
“宛宛。”
“宛宛!”
任有人在我耳边鸡毛子鬼叫,我就是不答应。
“宛宛”只能他一个人叫,别人谁叫我都不理。
“好啊,我今儿算知道什么叫‘新人送进房,媒人丢过墙’了。”
碧月见我不理她,便大声抱怨起来。
“这才撮合了他们几天啊,连声谢都不曾说过,就不理人了。哎,真是世风日下啊——”
“你再胡说我可走了,这书房你自己收拾吧!”
我放下手里的书,转身作势要走,吓得碧月赶紧过来拉我。
“哎哟,我的好姑娘,我不说了还不行吗?你可不能把我一个人丢这儿,可不得闷死我了。”
说着还夸张地长出一口气,好像真的很憋屈似的。
我见她那样,忍不住好笑。
谁能想到,饱读诗书的纳兰公子,贴身的大丫头竟是斗大的字识不满一箩筐?
这个碧月丫头,素日里最是机灵,偏偏对那方块字儿头疼,让她看书识字,真真比上刑都难受,是以勉强认了些字,不至于做个睁眼瞎,就死活不肯再学,便是纳兰也拿她没办法,只好随她。平时倒也没什么,书房之类的自有专门的人整理。可如今到了别院,伺候的人少,纳兰的书房等闲人不让进的,自然要劳动到她了。她也机巧,知道我识字后,便总拉着我帮忙,倒让我有机会将了她一军。
和碧月一起将各种书籍归类摆好,她便去厨房拿茶水点心。我闲来无事,坐在纳兰的书案前,拿起一支毛笔,沾些墨水,学着他平日写字时的样子,装模作样描画起来。
认字是难不倒我,只是我的毛笔字实在算不上好看。在家里,额娘每日只督促我的针织女红,却并不鼓励我读书。阿玛虽不像汉人似的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到底是个武将,儿子们各个从小就练武,文化方面却不怎么讲究,只求家里的儿女不是睁眼瞎就行了。
端着笔,一时间却也不知写什么好,想了想,脑子里突然冒出四个字,便随手写了下来。
上善若水。
以前看纳兰写字,一个个行云流水一般,好看又舒畅,如今自己学着他的样子写起来,才知道辛苦,光是保持悬空的手肘就很是吃力。所幸一笔一划慢慢写,倒也不至于如鸡爪子刨的,尚能入眼。
我正自己端详,身后突然有人说话:
“宛宛竟是喜欢《道德经》的吗?”
我吓了一跳,险些将手中的笔都掉了,堪堪握住,回头横了他一眼:
“我却是不知道什么经什么典的,只是偶尔听人说过,觉得好听,便记下来了。”
纳兰听了便一笑:
“《道德经》上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此乃谦下之德也’,宛宛你名字里有个‘德’字,又喜爱这一句话,可见也是个有德行的人了。”
我听他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好笑:
“莫要说我,你名字里也有个‘德’字呢,倒是跟我说说,你最爱的是哪句话,我也看看你是个什么人?”
说着,将手中的毛笔朝他跟前一递。他看我一眼,一笑,也不推辞,接过来,略一想,便一挥而就。
有容乃大。
“金刚经?”
额娘信佛,言谈之中常说些佛理,日子久了,我倒也耳濡目染了一些,当下笑道:
“难不成阁下日后竟是要成了个心胸宽大、德高望重的罗汉?”
话说出口,我自己心口却是没来由地一抽,当下笑不出来了。眼神一晃,滑过我俩才写的那八个字。
我那四个字一竖排开,他的却是写在我左边一排,为了美观,上下错开一字,颇为错落有致。正看着,却有两个字刺到我的眼:
容若。
两排四个字,一高一低排在一起,怎么竟将这两个字列在了一行,排得整整齐齐。
容若……纳兰……纳兰容若!
我的心猛地一沉,接着又忙安慰自己。
不会不会,那个容若的名字是叫“性德”的,他的名字是“成德”,想必是他同宗的哪个兄弟。不会是他,一定不会是他。
我在心底默默念了好几遍“不是他”,狂躁的心才稍稍平稳了些。再看眼前那张纸,却是分外扎眼,当下不由分说地将那纸揉得粉碎,拉着他出了书房。
× × ×
“容若”的出现让我消沉了几天,纳兰不明所以,却也有些担心,于是趁着一日天气晴好,拉我上山赏雪。
山道上,我跟他拉拉杂杂地闲聊,随口说起当日集市上我那关于落难英雄的遐想,引得他笑不可抑。笑过之后却又拉着我往山的深处走。
“咱们竟也去看看,能不能真救上一个两个大侠来。”
大侠自然不好遇上,兔子倒是碰到了一只,身子不大,耳朵却长得格外的长,粉嘟嘟地耷拉着,雪白的身子在雪地上并不起眼,若不是那一双红眼睛,还真不容易被发现。
那兔子也不知是呆了还是没见过人,我们走近了也不知道跑,只在雪地上一颠一颠慢慢走,我见它可爱,忙拉拉纳兰的袖子让他看。那兔子一副很有灵性的样子,察觉我们看它,居然不怕,还停了下来,斜着眼睛看我们。
当下里两人一兔,两两相望,突然,那兔子后腿一蹬,踢起地上的浮雪,箭一般蹿了开去,倒是吓了我们一跳。
眼看着那兔子转眼就没影了,我收回视线,却尖叫起来。
“啊!”
刚才那兔子蹲过的地方,雪被它踢掉了一块,地下居然露出一截东西,赫然是一只人手的样子。
听我叫,纳兰也注意到了那一处,他让我退到远些的地方,自己过去查看,不一会儿,竟真从那雪堆里挖出一个人来。
看身形,是个男人,头发胡子乱蓬蓬的一片,混着雪块,也看不清嘴脸,身上的衣服看样子应是马褂,可惜已经被揉搓得不成样子,又是泥,又是雪,狼狈不堪。纳兰探了探他的脉搏,脸色也有些凝重,也不说话,就将人架起来,带回他家去了。
到了纳兰的庄子里,自然又是一番兵荒马乱,管事招呼人去找郎中,碧月则吆喝着丫头打水铺床。等郎中被请来的时候,那人已经被收拾干净,躺在床上了。
乡下没那么多规矩,我也不回避,就在纳兰身后站着,看那郎中诊脉。
“脉象上看,当是思虑过度,郁结于心不得排遣,又加连日饮酒,伤了内腑,这一次醉得狠了,竟在野地里昏过去了。亏得他底子好,被大雪埋住也没冻死,又遇到公子搭救,若是再晚个把时辰,便是神仙也救不成了。”
郎中说完,便到一边去开方子。
“他身上的冻伤不难治,一会儿吃些发散的药,出了汗,把寒气逼出来也就好说了。只是这心结还得慢慢开解才好,否则长久下去,也是要做下病的。”
我偷眼看床上那人,被收拾干净后露出一张方方正正的脸,轮廓鲜明,线条刚硬,想来也是个硬脾气的人。
倒不知,是什么样的事情,居然能让这样一条汉子,憔悴至此呢?
那人一直睡着不醒,我等了一会儿,也觉得无趣,便索性回自家去了。
第二天又去看,却见那人醒倒是醒了,却好像行尸走肉一般,呆坐在床上,不说不笑不动。
下人端来汤药,他扭头看一眼,却吐出一个字:
“酒。”
下人端来饭菜,他扭头再看一眼,还是那个字:
“酒。”
“自己都险些没醉死了,倒还只惦记着喝酒。真真是个酒鬼!”
碧月见他那样,顿时怒了起来,将端在手里的粥用力往桌上一放。
“爱吃不吃!早知道还不如就让你醉死在外面算了,枉费我家少年费力把你弄回来。”
“碧月,不得无礼。”
纳兰轻斥了一声,奈何碧月是从小就跟在他身边服侍的,性子早就惯出来的,也不怕他呵斥,一扭头,径自走了。
纳兰无奈笑笑,转头朝那男人一拱手:
“家人无状,实是纳兰管教无方,还请兄台见谅。”
说着话,将那碗粥又端起来,摆在床头的椅子上。
“看样子,兄台也是读书人,想必知道,酒这一物,稍饮可以怡情,多了便要伤身了。兄台便是要喝酒,也需先养好了身子才行。况且……”
“少爷!少爷!大喜啊!”
纳兰的话还不曾说完,外面突然有管事儿的大呼小叫地闯了进来。
“宫里面的惠娴小主,昨晚上生下位皇阿哥,母子平安。真是大喜事啊!”
被管事一嚷嚷,纳兰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过来,看了我和床上那人一眼,想说什么,张张嘴又没说,却转头去问管事:
“送信的人呢?”
“正在书房等着少爷呢。”
管事的兴奋莫名,仿佛生下来的是佛祖菩萨,或是他自家九代单传的金孙。纳兰转头看我一眼,说了声去去就来,便匆匆走了。
房间里一下安静了下来,我坐在椅子上,和床上的木头人遥遥相对,颇为无聊。
我记得以前听白启说过,纳兰家有一位格格早年进了宫做嫔妃,似乎也是颇得宠幸,先前似乎已经得了一位皇子,可惜早殇了,如今居然又一举得男,难怪他们这样兴奋了。
“哼,家里出了这样一位贵主,又有了龙嗣,想必今后必是一番风顺了,倒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
耳边突然传来冷冷的声音,颇为不屑的样子,很是刺耳,言辞之间分明是说纳兰家要沾宫里娘娘的裙带。我一听这话,顿时不乐意了:
“成德才不是这样的人,他的功名都是靠自己努力考来的!”
纵然家世显赫,父亲身居高位,我却知道他有多用功。碧月已经不止一次跟我抱怨,说他挑灯夜读到深夜,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谁知听我这样说,那人竟又是冷冷一笑:
“考得了功名又如何?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寒窗苦读圣贤书,到头来还不是为了那高官厚禄,好去多占些民脂民膏?占得良田百顷,盖起高楼广厦,堆得金银满屋,娶得娇妻美妾。待到那等时节,圣人的教诲统统抛到脑后,什么德行节操都不记得了,白白辱没了圣贤的教诲。”
我听他说得辛辣,竟是一心认定纳兰将来要做贪官污吏,心头不由怒火中烧。
“我看你也是个读书人的样子,照你这么说,用功读书考功名倒是错的,却要如你这样,自己把自己醉死在荒郊野外,才不辱没圣贤的教诲?我还真不知道孔夫子原来不是想天下读书人治国齐家平天下的,他原是希望大家都醉死路边才好的。”
我气得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从椅子上起身,愤愤地瞪了床上那人一眼,犹自觉得不解气。
“你既然恨那些贪官,为何不自己去做个好官,将那些贪官污吏抓了起来,还天下一个清明?一味的牢骚喝酒,却有什么用处?若人人都如你这样,看到不平只知道发一通牢骚再喝得酩酊大醉,倒剩下那些贪图富贵的人去考得功名做了官,届时天下官员皆贪妄,倒不知这样的事情,又是谁的过错?”
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话,我还觉得生气,一甩手,便要出门,哪知那酒鬼却又叫我:
“姑娘,请留步!”
“干嘛?”
我眉头一拧,转身怒视他。却见那人却从床上坐正了身子,朝我拱手一揖:
“先前是在下糊涂了,出言无状冒犯了姑娘,在下这里赔罪了。姑娘适才一席话,真真是醍醐灌顶,让在下豁然开朗。戴铎不才,还请姑娘受在下一礼,以谢点化之恩。”
说这话,竟又朝我躬身拜了下来。
刚才还横眉冷目的,这会儿竟然又谢又拜?这人不会是疯了吧?
我这里心中腹诽,外面却传来纳兰的声音:
“戴先生这般磊落,成德佩服!”
随着话音,纳兰已推门进来了,朝着那戴铎一拱手。
“成德虽不敢自诩高风亮节,却最敬佩坦荡磊落之人,若先生不嫌弃,还请在寒舍盘横几日,待先生将养好了身子,成德再来请教。”
那戴铎倒也是个痛快的人,先前还一副要死不活的德行,这会儿却是精神了起来,与纳兰相视一笑。我和跟过来的碧月看着两个大男人笑个不停,都莫名其妙。
谁说女人善变来着?我看男人也挺不好懂的。
5. 斜阳芳草长亭路
转眼戴铎已在纳兰家里住了十来天,两人每日里谈天说地,很是投机,倒是把我晾在一边。好在这戴铎见多识广,纳兰也是谈吐不俗,我听两人针砭时弊,也不觉枯燥,颇长了些见识。
说起来,这戴铎也是个进士出身的,授了大理寺评事的职。他原也一片雄心,踌躇满志,却不想几年下来,满腔的壮志不得施展,却看了不少冤假错案,里面少不得有一众官员为了私利欺上瞒下的做法。他虽无力力挽狂澜,却也不愿同流合污,反倒碍眼,去年上司得知他老母去世,便忙不迭命他回家丁忧。
戴举人官场上不得志,情场上却也跟着失意,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年前竟舍了他这七品官,心甘情愿给正二品的八旗统领做第五房的姨太太去了。至此他一腔热血化作冰水,借酒浇愁愁更愁,直到被我和纳兰救回来,挨了一顿骂。
戴铎这人其实很有意思,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纳兰常赞他有“王佐之才”。那是个什么才我是不知道,他极能吃我却是知道的,我好容易做的炸酱面,纳兰一碗还没吃完,他已吃了两碗下去,末了抹着嘴拍着肚子,还说我做得咸了点儿,只气得我跺脚。
“罢了,罢了,我知你这面本就不是给我做的。”
戴铎拿手巾擦了手和脸,朝我嬉皮笑脸。
“德宛妹子,做哥哥的总不白吃了你这炸酱面。今日权当你替我送行吧,今后有机会,哥哥再好好谢你。”
戴铎话一出口,我顿时顾不得生气了,便是纳兰也有些无措起来。
“项铃兄,这话是怎么说的?”
“成德兄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戴铎豪迈地一笑,伸手拍了拍纳兰的肩膀。
“我这番能认识了你们两个,也算是造化了。兄弟,你是个人才,日后必定能有一番作为。愚兄耽误了这些时日,也打算回京城去看看可有起复的机会。若有幸得个外任,出去见见世面,也好历练一番。他日相会,你我兄弟再举杯畅谈,岂不更痛快?”
纳兰被他这样一说,也激起了一番豪情:
“好!如此,今日就让小弟再陪戴兄大醉一场,为兄践行!”
本来好好的吃面,一下子就变成了送别,让我颇为伤感。倒是两个大男人,没心没肺的,当下就吆喝着人整治酒菜去了。
我见他们这样,便也不多留,跟碧月招呼一声便自回家去。这两日姨娘的病越发沉重了,来看病的郎中已说不必再用药,让我们准备着些了。
第二日去给戴铎送行,他不肯做车,非要骑马走,我和纳兰送了一程,到得田庄外围,他说什么也不肯让我们再往前走了。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是回去履职,又不是去刑场,哪里就这么依依惜别的?少不得日后见面的日子多呢!”
戴铎笑眯眯地说着,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儿。我心里酸酸的,嘴上却拆他台。
“我们是怕你不走又回来磨人,你当真是舍不得你吗?”
他虽大了我十多岁,可这十几天的相处,却是极融洽的,我心中早已视他如兄如父般亲近,说话也不带半分顾忌。戴铎听我这样说,哈哈大笑:
“这还没怎么样呢,就已经‘我们’了?哈哈哈!你舍不得的自然不会是我,哥哥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戴铎突然大笑,说出来的话却真真羞人。偏偏他滑头得很,不等我再说什么就翻身上马,扬鞭而去,只留下我又羞又恼,跺足不已。
纳兰看我这样子,只是笑个不住,拉起我的手,慢慢往回走。
“宛宛,待我春闱过后,便去跟你家提亲,可好?”
我纵然不是封建礼教下养大的,面对这种类似求婚的话题也忍不住大羞,顿时一甩手,跺脚跑开。
“你,你……这话你跟我说做什么!我要回去了!”
没跑得两步,已经被他拉住了。
“别乱跑,要回去我送你就是。放你自己瞎走,只怕又要走丢了。”
说着,他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定是想起我先前山路上冒雪奔走的窘态了。
“哪里就是‘又要走丢’了?我那一次不过是初来乍到没认清路,如今是断不会找不到路的。”
我不甘心地回嘴。
那一次其实都不能算是走丢了,不过是一不小心走得太远罢了。
“哦?那大明寺那回呢?”
被他一说,我偷偷吐了吐舌头,嘴上却还狡辩。
“那次也不是我走丢了,是嬷嬷走丢了。”
“好吧,那次不算,但你五岁那年,在索大人府上,可是真丢了吧?”
“什么?”
五岁?那时候……还不是我……
我心中顿时有些慌乱,纳兰却没注意我的异常,自顾自回忆着。
“你忘了?那年皇上大婚,你阿玛额娘带着你去索大人府上道贺,你在他们府上的花园里走丢了,哇哇大哭,鼻涕眼泪的,把我的褂子都弄脏了。算起来,那次是咱们俩头一回见,后来还一起当了回送亲童子。你都不记得了?我却还记得你那天的样子呢,穿着大红的袄子,头上两个发包,用红布扎着,倒真的是喜庆得很……”
听他滔滔不绝地说,我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他一直记得的那个德宛,不是我……
猛地,一个念头从脑子里跳了出来。
我想要告诉他我的秘密,告诉他,我不是以前的乌雅德宛,我是……
“你给我说清楚!好好的人,怎么就那么没了?分明是你们害死的!”
思绪被一阵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打断,我和纳兰循声望去,就看一个披头散发的村妇正和几个村民模样的男女撕扯着,一边撕打一边叫骂。那女人尽管打得拼命,却敌不过一群人,很快就被制伏了,但嘴里却还在骂个不休。
“我好好的女儿嫁到你们家,这才不到一年的功夫,居然就死了!你们要是不说清楚,我定要告到官府去,让你们偿命!”
“呸!你把个疯魔了的女儿嫁到我们家来,我们没找你算账,你倒先嚎气丧来了!”
一个女人冲到她跟前,指着鼻子也骂起来。
“我呸!你才是个疯魔的呢!你们害死我闺女儿,还敢说嘴!”
“你家那个赔钱货,从进了门子就病怏怏的,活儿也做不得,娃儿也养不得,见天价躺在床上,白浪费粮食!”
后来的女人指天画地,说得口沫横飞。
“大过年的,一下子厥过去,闹得全家都过不好年!好容易醒过来,就胡言乱语的!一会儿说不是我家的人了,一会儿又说自个是什么‘未来人’了,一会儿又说什么‘穿越’!谁也听不懂她到底说的是啥,你说不是疯魔是什么?请医用药的花了多少钱,她只是不见好,成天想往外头跑,看都看不住!她趁着夜里跑出去,掉进河里淹死了,怨得了谁?我们家三媒六聘取回来的媳妇儿,连个蛋都没生下来,就死了,还得赔进去一副棺木,这冤枉倒要朝谁诉去?我滴个苍天哪——”
那女人说着,居然也拍着大腿哭嚎起来,那架势比前一个有过之无不及。
周围的人见状,也纷纷向着她说话。
“就是的,你家闺女儿是真的疯了。那些疯话我们都听见过的,全没个道理。还说她要进宫去呢,真是疯的不轻。”
“可不是吗,一个年轻媳妇家的,披头散发就往外跑,一点脸面都不顾,她男人拉她回去,她大呼小叫的,还打人呢!”
“依我看,指不定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那是魔障!”
“哎呀!该不会是鬼上身吧!”
见周围的人众口一词,先前闹事的那位底气全消,似乎也没了主意,也跟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喊起来:
“我苦命的女儿啊——”
纳兰和我远远站着,旁观了这一出闹剧,他倒是没什么,只是注意着 把我护在身后,我心里却是七上八下起来。
从方才的话看来,大约是另一个穿越来的女孩儿,跟我一样,占了一具陌生的身体,继承了一个陌生的身份。只是她似乎无法接受现实,居然闹出这样的动静,让周围的人当成了疯子对待,最后竟又丢了性命。
可悲,可叹,可怕……
丢下那乱哄哄的村民,纳兰拉着我继续朝前走,我的心情却变了。
我害怕,如果告诉纳兰,我是从未来穿越而来,他会怎么看我呢?会不会也当我是疯子?
思前想后,话……到底没说出口。
心里乱哄哄的,脑子里胡思乱想个不住,不知不觉,竟到了家门口。还没进门就听到阿尔泰撕心裂肺的哭号,走进院子,之间里面人乱糟糟地来回走。
“怎么回事?阿尔泰哭什么?”
见管事媳妇迎出来,我忙问她。
“大小姐可是回来了,姨奶奶只怕是不中用了。奴才们正琢磨着要打发人去找您呢!”
管事媳妇脸色不怎么好,但总算还稳当。
“才吐了一大口血,人也昏过去了,小少爷吓得直哭,哄也哄不住。已经请了郎中来瞧,只怕……”
她瞧了瞧我,又看了眼在我身后的纳兰,没往下说,只是摇了摇头。这事儿大伙儿早就心知肚明,姨娘的大限只怕是到了。
“你们快打发人往京里去,给阿玛和额娘送个信儿,若是阿玛能赶过来,也好见姨娘最后一面。”
话说出口,却不见那管家娘子传话,反倒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是做什么?”
“格格,姨娘的事儿,老爷太太前些日子已经有安排示下了。”
“怎么说?”
“老爷说,姨奶奶这病会过人的,久留着不好,当火葬才妥当。老爷与太太分身乏术,只劳小姐费心操持,一切按例办理,在庄子里寻个好地方,让姨奶奶安息便是。太太怕小姐年轻,没经过这样的事,已列了单子,并着寿衣和一应器物一起送来,说让小姐照着上面的办就行。”
说着,从怀里掏出张单子递给我。
我接过单子,心里却因为管事媳妇方才的一番话而有些乱了。
虽说我平日在家也曾跟着额娘学习如何操持家务,可这样的事情却是第一回,一时间心里也慌了,只觉得空落落七上八下,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别慌。”
这时候,一只手从后面放到我肩上,轻轻按了一下。
“这时候你可是家里的主心骨了。”
我这时候才想起来纳兰还在,心里顿时安稳了许多。猛地又忆起他如今正待考,遇上这样的丧事实在不吉利,忙不迭让他先回去。
他本不放心,想留下陪我,但我坚持,也就只好走了。没多久,却见碧月匆匆赶来,只说是她家少爷让她来看看,可有什么要帮忙的。
姨娘的丧事实在不复杂,却让我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是“嫡庶”,什么叫“等级”。
额娘说是列出来个单子让我照着操办,其实上面并没有很多的事宜,与其说是清单,倒不如说是报价表,棺木、丧仪、法事、纸马等等,一应等级价格都写得清清楚楚。妾氏的身份注定了姨娘得不到太多的关注,又因为得的是慢性传染病,当天就被火化了。若不是生了阿尔泰这个儿子,恐怕连三日的灵堂法事都得不到。管事和他媳妇都是颇为干练老道的人,并不用我费心便将事情都打理好了。
简单的灵堂只安排了两个婆子照看香烛并烧纸钱,请了两个尼姑在一旁哼哼唧唧唱着往生经。阿尔泰自然要为他的生母披麻戴孝,三岁的孩子,懵懵懂懂的任人拉着朝棺材磕头,转过头却又问“姨娘哪儿去了”。我身为嫡女,便是丧服都不必穿,只换上颜色素淡些的衣裳便行了。
我看着灵台上那个简单的排位以及后面摆着的陶瓮,心里不禁发酸。
姨娘同我相处的不多,平日里打个照面,彼此客客气气的,也没什么深交。可她毕竟是阿玛的妻妾,还生了阿尔泰,人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阿尔泰今年三岁了,这情分又何止三年?不想最后,阿玛却连她最后一面都不来见,便是丧事都只交给管事和我来操办,未免薄情了些。
三日过去,灵堂撤掉,姨娘的骨灰入土。妾氏的牌位是进不了祠堂的,我虽心里不觉得那一小块刻了名字的木头的归宿有什么重要,可看着阿尔泰天真的小脸,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该有个妥当的处置方法才好,这样将来他长大了,也好有个交代。
6. 满眼春风百事非
我本想着等把这些事情都办好了,便去看看纳兰,却不想白启竟然来了,说是来接我跟阿尔泰回去。
不过是月余未见,白启竟似又长高了不少,身子也壮实,瞧着竟像个大小伙儿一般了,惹得阿尔泰羡慕不已,跟前跟后地奉承,晚上竟死活不跟自己奶娘一处了,定要跟他哥哥一起睡。
第二天早上起来,白启不知怎么的,却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吃早饭的时候一声不吭。我如今也摸不透他的性子,一时间也想不到有什么可说,于是也不说话。阿尔泰自有奶娘照顾着吃饭,不跟我们一道,饭桌上就我跟白启两个,一片沉寂。
“阿姐,一会儿就收拾东西吧,我已经吩咐他们备车了,吃过午饭咱们就走。”
突然,白启放下筷子,朝我说道。我闻言,不由得一愣:
“怎么这么急?不是说过两天再走吗?姨娘的灵位还没找到安置的地方呢。”
“这事儿交给他们办就是了,用不着你盯着。便是东西也只捡随身的拿几样就行,剩下的打发人收拾好了再送回去也使得。”
白启一副当家作主的架势,那口气竟是不容辩驳的,让我听得很是不舒服。
“再怎么说,姨娘也是阿尔泰的生母,是你我的长辈,怎么能把这事丢给别人办?你若是着急,只管自己带着阿尔泰先回去,我却还是想等把事情料理好了再走。”
白启听我一说,居然冷笑了一声:
“我能有什么着急的事?既然奉了阿玛和额娘的命,便要接你跟阿尔泰回去,只带一个走,却是不行。”
我被他那阴阳怪气的样子惹得火起,口气也硬了起来。
“既然这样,那你就等着吧,我把事办完了,自然跟你回去。”
“我只怕你舍不得的不是事,却是人!”
这话可就难听了,我气得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你胡说什么!”
“哼,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打量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我生气,白启竟比我还气似的,猛地站起身来,脸涨得通红,瞪着眼朝我吼。
“你怎么也不想想,人家是刑部尚书的公子,你一个包衣佐领家的女儿高攀得起吗?不要痴心妄想了!”
“啪!”
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白启的嘶吼,我看看自己的右手,又看看白启脸上的一片火红,全身抖个不停,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这是我弟弟吗?是那个总是护着我的弟弟吗?他怎么竟能把我的心说得如此不堪呢?
“哇!”
门口传来阿尔泰的哭声,我扭头一看,竟是他奶娘不知什么时候把他抱来了,许是被我和白启吵架吓到了,正惊恐地看着我俩,大哭不止。
奶娘和循声赶来的下人们面面相觑,我越发心里难受,一跺脚,朝自己房里跑去。身后白启泄愤似的大吼一声,接着便是一阵碗盘破碎的声音。
一整天,我把自己锁在房里,谁叫也不理,也不开门。
眼泪已经干了,可心却还是在疼。
早上的怒气已经渐渐消退,更残酷的事实却显露出来了。不能不承认,白启的话虽然难听,却是实话。
纳兰家的公子,跟护军佐领家的女儿,是不会有结果的。
“阿姐……”
房门外传来白启的声音。
“阿姐,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弟弟惹你生气,你打我骂我都行,只是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白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着急,此刻,他又成了那个关心姐姐的少年。
“他过年到咱们家去,我就看出来了,他是为你去的。你见天儿在家里学做炸酱面,额娘也看在眼里。你以为好端端的额娘为什么要让你陪着姨娘过来?为的就是让你离他远些,好断了念想!可谁想到,他居然也来了。昨儿晚上,管事跟我说,你从到了便常跟他出去,姨娘走那天,是他亲自送你回来的,他看到你们拉手来着。我不是有意那样说你的,我……我是着急啊……
白启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停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
“阿姐,你听弟弟一句吧。他那样的身份,那样的门第,不是咱们家能高攀得上的。便是他真心喜欢你,至多也就是娶你进门做个侧室姨娘,我不愿意看到你那样。咱们这样的人家,做的姨娘已经是这个光景,他那样的高门大户,侧室哪里有立足的地方?弟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那样的磋磨……”
后面的话他没说,我心里却也清楚。白启是家里的嫡长子,宗法礼制,他比我更清楚。
“姨娘的牌位,管事儿的会安排好的,断不会有差错。我已经吩咐他们准备马车了,明儿一早咱们就上路,你说什么都得跟我走。待回到家里,弟弟再给你跪下赔罪,任打任骂,绝不躲一下。”
白启说到这里便不再开口,门外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一声叹息,脚步声便渐渐远了。
我坐在屋里,听得他走,心里却是空落落的。
身份!等级!
这两样东西这几天好像鬼魅一样缠着我不放,每每我快要忘记的时候,就跳出来纠缠。
不管是这个还由帝王和贵族把持的年代,还是我曾经生活的所谓人人平等的社会,身份地位、社会等级都不曾真正消除。每个人都被贴上了各种标签,并因此得到相应的对待。
我不是不知道这个,但来到这里后的日子过得太快乐,以至于我把什么都抛到脑后了。
姨娘苍白的病容,简陋的灵堂,管事媳妇不以为然的表情,还有额娘的清单浮现在眼前。
白启的话虽不好听,却句句都是实话。
说起来,我在乌雅家是大小姐,是格格,可到底不过是个包衣奴才,如何配得起他这正黄旗的名正言顺的主子爷,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便是在现代,也常有人讲门当户对,何况这清朝的时候?
想到这里,我的心便渐渐沉了下来。
他当日的表白还犹言在耳,我的心却有些动摇了。前世没有什么谈恋爱的经验,也不曾想过这些。来了这里后,第一次出门就遇上他,不由自主一头陷了进去,哪里还有心思琢磨?如今静下心来思虑,却发现其实问题多多。
我喜欢纳兰,喜欢看他笑,喜欢听他的声音,喜欢和他在一起。这一切的喜欢,都是因为他这个人,无关身份、地位。可身份、地位这些东西,却又实实在在的刻在我们身上,摆脱不掉。他的身份、地位必然左右他今后的人生甚至婚姻,而我对他的情意,能强烈到让我不计较身份地位,即使做小妾姨娘也要和他在一起吗?我心里不愿意做小妾,可却又不愿放弃希望,想着他会不会为了我而抗争。转头却又开始担心,他的抗争能有用吗?
越是想理出个头绪,脑子里就越是乱哄哄,胡思乱想了一整晚,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反倒头疼得厉害。
天渐渐亮了,外面的声音也大起来,显然是在搬动行李。我随手倒了杯冷茶喝下去,用盆里的凉水洗了洗脸,算是醒神,打开了房门。
罢了,既然想不出,便丢开吧。横竖白启是铁了心要带我回去的,我虽然是大小姐,他却是嫡长的少爷,未来的当家,他要绑了我走,只怕没人敢拦。既然如此,分开一下,大家都静心想想今后的事。如今他春闱在即,这阵子我已是耽误了他不少功夫,倒不如回去,叫他安心读书。
打开门,就看白启站在外面,抬着手似要敲门的样子,见我出来,脸上一喜,随即又忙绷住,显得讪讪的。
我看他面带疲色,眼睛里不少红血丝,想必也是心里头不舒服,没有睡好,不由得心又软了几分。
“用了早点就上路吧。”
见我肯开口说话,又答应回京,白启顿时笑开了脸,忙不迭地去张罗。看他忙前忙后,我扭头轻叹一口气,招呼管事的去准备早餐,顺便让他等我们走了再去给纳兰送个信儿。
那管事见到我,却是一副心虚的模样,低着头不敢看我,想必是怕我怪他多嘴。我心里已经够烦,也懒得跟他计较,交代完了便放他下去。他看看我,犹豫了一下,便走了。
用过早餐,白启领着我们出门,踏出门槛的一瞬间,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台阶下,纳兰牵着马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视线与他相遇的一瞬间,什么忧心,什么犹豫,全没了,眼里心里,只有一个他,只想立刻奔到他跟前。
“阿姐……”
白启本跟在我后面,见我朝他走,忙一把拉住我。
我回身,看看我的双生弟弟,朝他一笑:
“白启,我想赌一把。”
我想赌一把,赌我跟他的情,赌我跟他的心,赌我跟他的缘分。
白启皱着眉看了我好一会儿,嘴唇抿得紧紧的,攥着我手腕的手指用力几回,终于还是松开了,却又抢步到我前面,朝纳兰一拱手。
“真巧,居然在这里也能与纳兰公子遇上。”
“说巧,倒也不是。”
他回了白启一礼,嘴上跟他说话,眼睛却看向我。
“昨日在下来拜访,不想你们姐弟说话,不便打扰,就回去了。不想今日一早,贵庄的管事却送了信儿来,说你们要走了,因有几句要紧的话想跟姑娘说说,所以才赶过来的。”
不等我说话,白启就抢在前面开口了:
“既然昨日公子听到我们姐弟说话,想必心里也是清明的了。既然如此,有什么话就请纳兰公子赶紧说吧,回京的路说起来也不近,我们一家子人赶路,耽搁不起。”
嘴上让人说话,脚下却生了根一般,不肯让开。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白启看到,撇了撇嘴,将头扭开,竟是打定了主意,不让我和纳兰私下里说话。
正要开口,却被纳兰拦住了。
“宛宛,我的话,也没什么不能当着别人说的。”
他清亮的眼,看了白启一眼,却是一笑,竟当着众人的面,大喇喇地拉起了我的手。
“你等我,待我春闱中第,一定请阿玛去你府上提亲,明媒正娶,大红花轿娶你做我纳兰成德的妻。从此以后,‘一生一代一双人’,纳兰成德今生的伴侣,唯有宛宛你一人。”
周围抽气声四起,白启冷冷地哼了一声,径自走到马前,骑了上去。
“时候不早了,上路吧!”
我此时哪里还有心思理他的无礼,眼中除了纳兰,再容不下别的了。
纳兰将我送上车,自己也跨上马,和白启一左一右跟在我们的车边,慢慢走着,直到白启忍不住,直接开口撵人:
“纳兰公子,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若再送下去,就该跟咱们一同回京了。”
“白启!”
这下我可不能忍了,开口呵斥。白启撇嘴扭头,哼了一声,那样子倒像个赌气的孩子。纳兰也不在意,朝着白启一拱手:
“既然如此,在下就此告辞,白启兄弟一路有劳了。”
说着,朝我又是一笑。
“宛宛,你等我。”
也是巧,在那一瞬间,不知何处的寺院钟声响了起来,飘飘荡荡地传来。悠扬空灵的钟声掩盖了一切外界尘世的喧嚣,那一刻,仿佛这世上就只剩下了我和他。
我看着他掉转马头,潇洒地朝我挥挥手,突然想起看过的一首非常著名的情诗,就出自西藏高僧之手。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阿,不为轮回,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曾经无法理解,何以好好的一代教宗不做,却为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神魂颠倒,弄得自己最后佛不成佛,魔不似魔。
可就在这一刻,我却终于悟了。
原来情之所钟,就是这么不计后果的。
7. 谁念西风独自凉
白启真的是越来越有担当了,纳兰走后,他冷眼一扫随行众人,沉声吩咐:
“回去都给爷把嘴管严实喽。但凡老爷和太太知道了一个字,爷就只跟你们几个算账!”
跟随的几人忙不迭地点头应诺,我虽不以为然,却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跟白启冲突,便不做声,随他作为。他满意地点点头,却又看向阿尔泰的奶娘:
“你主子年岁小,不懂事,说话也不知道轻重,你确实明白事理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好歹有个计较。”
带着杀气的眼神,居然让在马车里的奶娘吓得发起抖来,双腿跪起,搂着懵懂的阿尔泰连声答应:
“奴才晓得,爷放心,一定看好小少爷。”
“知道就好,回去可别让爷听着闲话。”
白启最后恫吓了一句,便扭转头,催马前行。其实他的心意我也明白,这完全是为了保护我,毕竟这个年代,男女私自定情,是足以被浸猪笼的罪过。
待到回京,下人们果然都不敢多说什么,阿玛和额娘对别院发生的一切始终一无所知。
生活又恢复了原本的状态,每日里跟着额娘学着料理家务和女红。只是,我心里有了纳兰,做起这些事情,居然也不觉得枯燥了。
每每想起他那声“等我”,就觉得似乎等待都带着丝丝的甜味。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流淌,直到阿玛带回一个消息,打破了所有的平衡。
“成德那孩子,果然是个争气的,过了会试,来年殿试,金榜题名,前途无量啊!我今儿下朝的时候还碰到纳兰大人……”
这天阿玛回来
,吃饭的时候兴冲冲地跟额娘提起纳兰,我听到,顿时心跳猛地加快了。
他考中了……
“纳兰大人说已经替成德跟卢尚书家的小姐说定了亲事,庚帖都换过了,待殿试过了就完婚呢!咱们家可得备一份大礼才好……”
后面阿玛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得,陷入黑暗钱,印象里只有白启惊慌失措的脸:
“阿姐!”
× × ×
睁开眼,看到白启担忧的脸,我只能长叹一声。我只盼着就此永远沉入黑暗,可天不遂人愿,终归还是醒了。
“阿姐,你总算醒了。”
不等我开口,白启先说话了,一边说一边朝我使眼色。
“你昨天可真吓死人了,一下子就昏过去了。大夫说你是前阵子太操劳,回来又没歇好,猛地站起来,气血上头,才这样的。好生养几日就好,别怕。”
我知他是有心替我掩护,想必阿玛和额娘如今也还蒙在鼓里,便也不说什么,任他去摆弄。守在屋里的两个小丫头见我醒了,便兴冲冲地去了一个回报额娘,白启于是又打发另一个给我端粥。
“阿姐,你别着急,这事儿我定要问清楚,给你讨个说法。”
白启握着我的手,小声安慰我。
我看着他,嘴里干涩难受,说不出话来。
问清楚又如何?已经定了亲,难道还能退了吗?我再不懂事也知道的,换过庚帖,便等于领了结婚证一般,后面的婚礼不过是个昭告的仪式罢了。
心灰意冷地在屋里将养了两日,白启又来了,眼睛竟亮晶晶的,带着往日没有的兴奋。
“阿姐,我今儿上见过他了。”
白启一进门,便找借口打发了守在我身边的丫头,等她走了,才轻声告诉我。
“他说想要见你。”
白启过来慢慢扶着我坐起来,拿个枕头给我靠着。
“见面了,又能如何呢?”
我只是叹息,心里却死灰一般。
“你这人!当初我怕你陷进去,你却不管不顾地一头扎了下去,拦都拦不住。如今就为了个还没坐实的消息,就死心了?当初是谁说了要赌一把的?你倒是愿赌服输!只是咱们乌雅家,向来都是不怕输,不服输的。瞧你现在这要死不活的样子,没得丢了咱家的脸!”
看我这样,白启顿时发火,劈头盖脸骂我一顿。骂完却又自己心软了,叹口气,接着劝我:
“阿姐,这话我只说一回,听不听随你。当初我拦着,是怕你被他辜负了。可如今看来,他对你……却是真心的。”
我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听他说话。
“你当我见他是那么容易的吗?他如今也被家里派人看管着呢,进出都不得自由,还是托了大理寺的一位戴大人给我传来消息,我们才见上面的。”
戴大人?想必是戴铎吧。前阵子,我心里只有纳兰,却是没想到这位仁兄,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情形下又听到他的消息。不过,白启并不知道我跟戴铎认识,如今他提起,想来见面的事情是真的了。
“我已跟他说好了,五日后,大明寺,我自会替你们安排的。你且安心再歇两日,养足精神,有什么话,总要跟他见着面了说清楚才好。”
心里头有了盼头,我的精神顿时好了许多,让随后赶来的额娘见了,安心不少。虽然少不得又听了一顿教训,数落我不知道照顾自己的身体之类的,我也只是低头听着,心思却跑到了别处。
× × ×
转眼过了五天,我按照跟白启商量好的,跟额娘要求去大明寺烧香祈福。我才莫名其妙病了一场,这个请求自然合情合理,再加上白启推波助澜,更主动请缨护送我去,额娘没多犹豫就答应了。
到了大明寺,白启显然已安排好了,熟门熟路的领着我穿过大殿,绕过院子,朝寺庙的深处走去。
看到那扇偏院的小门时,我立刻知道,他在里面。那个小院,不就是过年时我们在大明寺相遇的地方吗?白启站在门边,没有进去,却用眼神示意我先走。我的心砰砰直跳,手心都出汗了。
跨过门槛,一眼就看到菩提树下长身玉立之人,除了他,还有谁有这样的风采呢?
“宛宛,你终于来了……”
不过月余未见,他竟憔悴了许多,我最爱的那双如水般清亮温润的眼,竟没了神采,脸色也不是很好。
“成德……”
我叫他的名,声音出口却好似叹息,勉强吐出两个字,便再说不出别的了。
也是,我能说什么呢?
恭喜他通过了会试?还是质问他为何与别人定了亲?
我俩人相对无语,默默站着,只是看着对方。许久,他终于还是开口了:
“宛宛,定亲的事情,不是我的主意。我也是事后才得知了此事,本想求阿玛退了这门亲事,却没想到……”
是啊,纳兰大人为你安排的才是门当户对的姻缘,他又怎么会答应你退婚呢?想必为此还大发雷霆了吧?
“卢尚书的千金与你才是极相配的,想必日后对你的仕途也有好处,纳兰大人用心良苦,该要恭喜你才是。”
我心里酸涩不已,明知这话不中听,却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果然,他一听这话,脸色顿时一变。
“宛宛!你竟是这样看我的吗?”
纳兰一脸的怒色,一把捏住我的手。
“我在你心里,竟是要靠婚姻来谋求仕途的人吗?你我的约定,在你心里竟是这样不值一提的吗?”
我被他看得一阵心虚,低头不敢和他对视。
“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你已经定了亲,我们的约定自然做不得数了。原本就是我高攀了,又怨得了谁?”
“什么高攀不高攀的!”
纳兰一把将我搂进怀里,用力拥抱。
“只要你肯,我立刻带你走。什么功名,什么富贵,索性全丢了。从此你我找个依山傍水的地方,做一对农夫农妇,也没什么不好!”
我将脸埋在他怀里,鼻端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脑子里因他的话,却生出另一番遐想来。
农夫、山泉、有点儿田……
外面突然的骚动起来,不等我和纳兰反应,小院的门就被撞开了。几个强壮的家丁打扮的人闯了进来,转眼间将我和纳兰各自压制住了。
我被三个人围住,从缝隙里看到纳兰和另外几人缠斗,几次试图冲过来救我,都被挡了回去。
“放开我!宛宛,你没事吧?”
“逆子!还不给我住手!还嫌不够丢脸吗?”
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传来,纳兰动作一僵。只见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又进来几个人,为首一个中年男人,一身孔雀蓝的锦袍外罩送花色马甲,贵气又不失庄重,和纳兰有着七分相似的脸上遍布怒气。身后两个家丁,正用力抓着不住挣扎的白启。
纳兰……明珠……
“阿玛!”
纳兰惊叫一声,可随即,更大的震惊却来自纳兰明珠身后施施然走出的那人。
“戴铎!怎么是你!”
吃惊的这会儿功夫,纳兰明珠带来的人已经将成德也制住了,挣脱不得。我被推搡着来到纳兰明珠跟前,面对他审视的目光。我看看白启的狼狈模样,再看看面无表情的戴铎,心中火起。到了这个时候,我却没什么可怕的了。
“乌雅家的女孩儿吗?胆子倒是不小。”
见我面对他时竟然没有怯色,纳兰明珠竟然点了点头。
“当初成德跟我提起你的时候,我还想着,虽说身份低了些,可既然他喜欢,等成婚后再把你纳了做个偏房,也没什么不行的。”
“阿玛,我已说过,我要娶宛宛做我的妻,我唯一的妻!成德此生,再不要别人了!求阿玛成全!”
成德叫了一声,顿时激怒了纳兰明珠,眉毛一拧,指着成德的鼻子大骂起来。
“她这样的出身,做侧室已是抬举了,你们还不知足居然想要私奔!难道就没想过事后你们的父母兄弟,要如何面对这等丑事?如此行径,无耻不孝!”
说着,竟扬手给了成德一记耳光。转过脸来再看我时,眼神已是一片阴沉。
“上三旗包衣家的女儿,按规矩,到了岁数都该递牌子小选。先头你阿玛也曾来求过我,说你已十二岁了,求我帮忙,免了你的牌子。如今看来,你却是个祸根,倒不如进宫去历练历练,若是有幸伺候各宫的主子,说不得到是一番造化。省得留在外面徒生事端,倒让你阿玛额娘操心。”
这话一出,我顿时如堕入冰窖一般。
额娘早跟我说过,我家是正黄旗的包衣,按例,我是该入宫参选宫女的。这原本就是包衣家表孝心的举动,每年都选,通常不过选个十人左右做做样子。若有内务府里说得上话的人出头,便可免了这差。可如今纳兰明珠的话,分明是怕我和成德出乱子,竟铁了心要送我入宫了!一旦进去,不到二三十岁出不来,到那时,成德的儿子都该娶媳妇了。
纳兰明珠,你好毒的心思!
“阿玛,不能啊!”
成德想来也明白了他阿玛的心思,顿时脸色苍白,惨呼一声,竟是一口血喷了出来,接着便昏死过去。
在场的人无不变了颜色,倒是一直在旁边面无表情的戴铎始终冷静,抢步上前查看了一下,转头对纳兰明珠说道:
“大人莫慌,公子尚有气息,想必只是气急攻心罢了。不如就此带回去开导一番,再静养几日想必就没事了。”
纳兰明珠看看他,想了想,便点头应允了。
“你做得很好,起复外放的事情,本官定会为你安排妥当。”
“多谢大人。”
戴铎朝着纳兰明珠躬身一礼,对方点点头,让带来的人抬着成德走了。临走前,却又冷冷地看向我,眼神刀子一样锋利。
“你家里想必过两日就能收到入宫的牌子了,你也回去好好准备才对。入宫不是小事,若是出了岔子,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自己掂量清楚。”
说完,转头就走,丢下我失魂落魄呆立在那里。
若是出了岔子,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他这是在敲打我呢,叫我死了心,老老实实地进宫去,从此离他纳兰家远远的,再不要痴心妄想啊。
纳兰大人为了对付我这个小丫头,倒是煞费苦心了。
“你这混蛋,为什么要害我姐姐!”
耳边突然听到白启的怒骂,让我猛地惊醒,回到现实。
一扭头,就看到恢复自由的白启正揪着戴铎的衣襟,挥向他的拳头被戴铎拦截了,两人正僵持着。
我咬着牙,看着那人平静的表情,心下越发凄然。
一直以来,便是他在替成德和白启传达消息,今天的会面,只怕也是他跟纳兰明珠通的消息。这绝不仅仅是背叛,而是分明的算计!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圈套,等着我和成德钻进去。
“我们敬你若兄,为何你要这样对我们?”
只是为了讨好纳兰明珠,谋一个外放的差事吗?我不明白,明明先前那么爽朗豪迈的人,跟我们饮酒高歌,针砭时弊,最不屑的就是那溜须拍马,蝇营狗苟的作为,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
“自然是被收买的!”
不等我开口,白启却抢了话,愤愤地拉起我就朝外走。
“阿姐,犯不着跟这种小人多说,咱们走!”
“白启,你先去外面等我,我还有话要问他。”
我轻轻拉了拉白启的手,让他先走。白启不怎么放心,但终于还是顺了我的意。
“我就在门口站着,你若有事就大声叫我。”
我点头,等白启出去了,才转头看向戴铎。
“为什么?”
便是已经无法挽回,我却想要问个明白。我不信纳兰和我竟就有眼无珠至此,生生把小人看成了君子。
“因为我想要离开京城,想要获得有实权的外任,想要做些实实在在的事。这些必须依靠朝中大员的推荐,没有强有力的后台支持,凭我自己做不到。”
他倒是坦白,说出来毫不心虚的样子。
“你要讨好纳兰明珠,就来牺牲我们?”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只要能做我想做的事情就好,至于别人怎么说我,却无所谓。何况,即便我不这样做,你和他也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他的妻子应该是卢氏,不是你。你还是入宫去比较好,那里才有你的前程。”
戴铎冷眼看着我,说话的口气就好像一个能断人生死的判官。我咬牙,眼泪夺眶而出,恨不得一巴掌打掉他那一脸的理所当然。
“我倒不知道,我和他的前程,却是要戴先生你来费心的?我便是做不了他的妻,甘心为妾又如何?你的心上人做得,我德宛自然也做得。”
我心里恨他,自然不再顾忌什么,开口便往他的伤口上戳。果然,我的话一出口,他的脸色顿时一变。
“便是你想,就可以了吗?”
他的口气也变得激烈起来,
“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纳兰容若一生,就不应该出现一个姓乌雅的女人。他的妻,他的妾,他的续弦,他的情人,通通不能是你。”
“你胡说!”
我尖叫起来。
“他才不是纳兰容若!他名叫成德,不是性德!他们不是一个人!”
我的纳兰,他那么好,文采武艺,样样精通,怎么可以短寿?
“你刚才说什么?”
戴铎听到我的话,眼神变得犀利起来,冲上来用力捏住我的肩膀,使劲摇了两下,眼睛却紧紧盯着我不放。
“你刚才说他不是谁?你怎么知道纳兰性德?”
我被他一抓,历时挣扎不休。
“放手!你知道纳兰容若,我有什么不能知道纳兰性德?你……”
声音哑然而止,我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全身僵硬。
我说了什么?我刚刚在说的,是什么?纳兰容若、纳兰性德,我曾经跟碧月打听过,她说没听说过这两个名字,可戴铎……
戴铎全身紧绷,捏着我肩膀的手好像钳子一样,脸色变了几变,看着我,神色复杂。好一会儿,突然力气全失,手也从我肩上滑了下去。
“没想到啊,真没想到啊……”
他突然笑了起来。
“我一直自诩谨
戴铎全身紧绷,捏着我肩膀的手好像钳子一样,脸色变了几变,看着我,神色复杂。好一会儿,突然力气全失,手也从我肩上滑了下去。
“没想到啊,真没想到啊……”
他突然笑了起来。
“我一直自诩谨慎,混迹这么些年,从不曾露出破绽,今天却被你这小丫头激得露了马脚。”
笑了一会儿,却又恢复一脸的正色。
“丫头,怪不得我见到你却觉得亲切,原来我们是一样的。你是个聪明人,不用我多说,想必现在也清楚了,成德就是后来的性德。”
“那又如何?”
他是成德也好,性德也罢,他总是他,不会因为一个名字就变了。
“你怎么这么犟呢?”
戴铎瞪了我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历史上,他身边没有关于你的记载,那就是说,你们之间不该纠缠!改变历史的后果很严重,蝴蝶效应,你应该听说过吧?”
“改变了又如何?我已经到了这里,未来会怎样,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瞪他一眼,实在不想再多说。
“我会照你们的意思进宫做宫女,但是,你们也别想就这么称心如意。我相信成德,他定不会背叛我的。”
丢下一句话,我不再看戴铎,转身就朝外走去。身后戴铎的声音显得气急败坏,却又无奈:
“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呢!你以为历史是这么容易被篡改的吗?如果是这样,世界早就不成样子了!我们不过是掉进了时间缝隙的小蝼蚁罢了,如果妄想改变历史车轮的轨迹,结果只会是痛苦!”
我不理他,只是走,身后,他还在说:
“罢了,罢了!你不听,我说破嘴也没用。既然这样,就随你自己碰去吧,总有你哭的时候!”
出门和白启会合,叮嘱他回去什么也别说。可回到家,当天晚上阿玛和额娘就收到了消息,要送我入宫,家里顿时一片愁云惨雾。
我任由额娘搂着我哭个不住,心里却止不住地冷笑。
下午的时候还说过两日送来的文书,当晚就到了。纳兰明珠,你越是急不可待地要将我弄进宫里,就越说明成德不愿放弃。我……倒应该谢谢你这般给我信心才对了……
8、 更无人处月胧明
到得入宫那日,我一身素淡衣服,脂粉也不用,头发随便扎成个麻花辫,到了内务府处,看着那群花枝招展的待选女孩儿,我简直像个村妞了。本来见到那盛况,心里还暗暗窃喜,想着我这样子,只怕立刻就被淘汰了。
果然,轮到我面试的时候,主事的大人看我一眼立刻一脸的嫌弃,只差没把鼻子朝天,拿起我的牌子就要丢开。我心中一喜,可就在这时,从里面出来个穿着太监衣服的小老头儿,对着主事人耳语一番,两人的眼睛对着我上下扫视了几遍,那主事的人眼珠子转了两圈,举起的手便落下,我那牌子便被放进了入选者的托盘中。
我心里清楚,准是纳兰明珠做的手脚,却也无可奈何。
以前听说选秀,只当是给皇帝选小老婆,现在才知道,选秀倒是选秀,只是选的内容不同。
八旗贵族女子的选秀,三年一次,入选的秀女或充做皇帝的嫔妃,或指给各亲王、皇子为配。
我这样上三旗的包衣家女儿,则是一年一选。入选者经过训练,分配到各宫贴身服侍各位主子,那些个打扫洗刷之类的工作,却是不必做的,那些都是下等的贫民卖身或罪人充当的宫奴役女们的活计。若是被上位者看中了,便可能升做贵人小主,从此列身后宫,或者被王公大臣求去做个妾氏,也算是翻身做了主人。否则,便等到二十五岁后放出宫去。
我自认姿色平庸,想必是入不了那些个见惯了环肥燕瘦的大爷们的眼的。所以,我要做的,就是安安分分地活下去,等到重获自由的那天。
待到进了住处,大家都站在院子里,等着负责教导的姑姑来分配房间。我站在一边四下张望,就看几个女孩儿正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一边说,一边朝我这边看,和我视线对上,立刻狠狠瞪一眼,毫不掩饰恶意。
“别理她们,她们是觉得你有后台,怕你抢她们的风头呢。”
有人在背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接着就绕出一个笑盈盈的大眼睛女孩儿,长相很甜,水嫩嫩的细腻肌肤尤其吸引人,耳朵上一对红玛瑙的坠子晃来晃去,越发衬出那一片雪白的颈子。
“我没什么后台,也不想出什么风头。巴不得他们选不上我,我好回家去。”
我心情不好,对她便也不怎么爱搭理,可那女孩儿却并不介意,似乎很想跟我结交。
“我从刚才就觉得你跟她们不一样。才听他们说你是正黄旗佐领家的女孩儿,我阿玛是内管领阿布鼐,也是正黄旗。我叫卫小婵。你叫什么?”
不等我开口,带着我们来的管事太监就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然后拖着嗓子吆喝:
“肃——静——”
我扭头,就看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站在廊上冷冷地看着我们,眼角微微挑着,模样很威严,一身孔雀绿撒花的旗装,头上梳了旗髻,斜插一支点翠的金簪子,看样子应该是个有身份的女官。
她身后站着一排六个年轻少女,都在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色宫女服饰,一个个颔首肃立。
看样子这就是今后负责教导我们的教导姑姑了。
“奴才给荣姑姑请安!”
那管事太监招呼我们也站成排,然后自己上前,谄媚地朝那位宫女请安,全没了对着我们时趾高气昂的架势。
“嗯。”
那姑姑任由这年纪大到可以当自己父亲的太监行礼,正眼都不曾看他一下,待他退开,便迈步走下回廊,慢慢从我们各人面前经过,一个一个细看。
她走得极慢,一个人一个人慢慢地过眼,却一个字都不说,就越发显得压迫感十足。一时间,整个小院里静得鸦雀无声。
“给姑姑请安。”
走到我旁边穿翠绿颜色衣服的女孩儿跟前时,那女孩儿突然蹲身行了个万福礼。荣姑姑被她一蹲,便站下了,那女孩儿便又继续说道:
“以后还请姑姑费心教导,敏敏定不辜负姑姑的苦心。”
荣姑姑还是不说话,站了一下,又迈步走开,来到我面前。我却不打算跟着行礼,只能低着头,站得笔直。出门前额娘千叮咛万嘱咐,宫里的规矩多,万不能乱说乱动,凡是只等上头的口令,小心没错。
荣姑姑在我跟前也站了一小会儿,看我始终没动静,便又走开了。我眼角的余光看到站在旁边的那个卫小婵,她似乎也想行礼来着,但又犹豫了,身子晃了一下,终于还是站着没动。
“噗——”
就在荣姑姑走动的时候,极细长的一声传来,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嘻嘻。”
我还是低着头站着,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鞋尖,耳边却听得有几个人轻轻笑了一下,荣姑姑一眼瞟过去,笑声顿止。
那荣姑姑还是不吭声,依旧慢条斯理地走着,好一会儿,才把我们个都过了一遍,又慢慢走回了回廊上。
“姜贵。”
只听她一开口,那管事太监立刻猫着腰凑了过去。荣姑姑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他忙不迭点头,然后小跑着走下来,转眼拉了四个女孩儿出来,其中一个就有我旁边那个绿衣裳的少女。
“都送到织补处去吧。”
“姑姑开恩啊!”
一个穿桃红衣裳的女孩儿一听荣姑姑的话,立时跪倒在地。
“因着今日就要进宫,所以早上额娘又亲手做了许多我平日喜欢的吃食,奴婢吃多了些,才失了礼数。今后再不敢了,求姑姑开恩,让我留下吧!”
我这才知道,原来方才放屁的是她。她旁边两个女孩儿也跟着跪了下来,连连磕头:
“姑姑明察,奴婢什么也没做,奴婢冤枉啊!”
“留下你?我这会儿留下你,回头再不小心在各位主子跟前这般出虚恭,便是大不敬的罪过,可是要掉脑袋的。”
荣姑姑说话,不紧不慢,轻声细语,吐出来的句子却极严厉。
“不会的,奴婢再不会了。姑姑开恩!”
那女孩儿抽泣不止,一个劲儿磕头。荣姑姑却再不看她,转头看那两个:
“她出了丑,你们笑什么?都是来做奴才的,今日入了宫门,日后就是姐妹,同吃同住,应当同心同德才是正经。这般落井下石,可见人品不好,将来少不得生出事端来。这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事端,能少就少吧。”
说完,又向绿衣的那个:
“你也别觉得冤枉,才我瞧你半天了。打从我进来,你就不停地小动作,是想让我注意你吧?我们做奴才的,最要紧就是本分,要知道什么时候该动,什么时候不该动。你既然这么不安分,留下你反而是害你。”
被她一说,那四个女孩儿自然是个个赌咒发誓地要改过来,我心里却是一凉。
本来还暗自琢磨着,找空子出点差错,让人打发我回去才好。如今看来,进了这宫门,却也是出不去了。
正想着,那边荣姑姑已经让人将哭哭啼啼的女孩们拉走了。
“去吧,织补处虽然听着没什么体面,也少有机会得赏钱,却能学到好手艺,今后受用无穷。你们踏踏实实地做事,也是一番造化。”
待女孩们被拉走了,直到再听不见她们的哭声,荣姑姑才回头对我们说话。
“你们别以为我是罚她们,这是在救她们。宫里不比你们在家,行错一步路,说错一个字,都是要掉脑袋的。你们进了宫,以后最好就当自己是瞎子,是聋子,是哑巴,才能保住自己长久太平。”
我低着头,默默听着,她说这话,声音冷冷的,却能听出其中的警醒之意,实在是很有深意的,当下暗暗记在心里。
“那些个捧高踩低的心,趁早都给我收起来。从今儿起,你们六个彼此就是姐妹,一起吃,一起住,相互扶持才是正经。”
那荣姑姑显然是极干练的,说话做事,慢条斯理,却毫不拖泥带水,恩威并施,气派十足。
“我的话,你们如今不听,也不妨,日后自有你们悟的时候。好了,该说的就这么多,你们这就行礼吧。”
我们听了这话,忙站好,规规矩矩、整整齐齐朝着荣姑姑蹲身行礼。
“给荣姑姑请安。”
“嗯,起吧。”
荣姑姑满意地让我们起身,却转头招呼一直静立在她身后的几个女孩儿。
“这几位都是你们的前辈,今后一个月,你们除了跟我学规矩,平日里便跟着她们,自己也要多看多记,若是出了错,她们对你们照样打得骂得。”
“是。”
随着一声应和,我的宫廷生涯就此开始。
荣姑姑每天上午交规矩、礼制、章法,下午则考察我们的技艺,诸如做坐立行走的姿态、速度,说话的语气、语速,对不同人的称呼、行礼都要一一考问,再有如何斟茶递水、传话回答、铺纸磨墨,甚至如何点灯,怎么熄蜡……都是我们要学习的内容。
配来指导我的宫女名叫毓秀,性子很恬静,平日里话不多,总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指导我时很尽心,也有耐心,就算我出错了也很少责骂,比起会挨打受罚的那些小姐妹,也算是我的运气了。
说起姐妹,除去最初就被打发到别处去的三个人,我们余下的还有六个。虽说打从一开始姑姑就教导过,既是有缘做了姐妹,彼此就要相互帮扶,但到底过去也都是家里娇生惯养的,少不得有那骄横任性,好争强斗狠的人,哪里就能一下子改过?少不得大面上和和睦睦,私底下却嚼舌使绊子。
我因入宫那天在选厅里就被纳兰明珠摆了一道,看在众人眼里,分明是家里托了门路给我一路绿灯。加上平日里毓秀待我也宽厚些,不像她们常受责罚,于是越发看我不顺眼起来。
不过到底都只是十二三岁小丫头,即不敢明目张胆违背荣姑姑的话,向我挑衅,却也不甘心与我平等相处,少不得合起来排挤我。
她们的手段也不过就是孤立我,偶尔说些指桑骂槐的话,好歹算起来,我也是个有二十岁的心智的人,自然不屑跟她们计较,自过我的日子。
六个人里,除了我,还有个被排挤的,却是最早跟我结交的卫小婵。若说我被排挤是因为误解,那么小婵被冷落就十足十因为歧视了。
这个小婵,虽说跟我们一样是上三旗的包衣出身,但若真讲起门第,却实实低了些,似乎家里祖辈上曾犯了事,被打入辛者库贱籍为奴,如此一来,家里竟世世代代都顶上个耻辱的标记。
偏她又是六个人里最漂亮的,因此更惹眼。头天晚上,那四人中领头的艳芳就曾指着小婵的鼻子,说“辛者库出身的奴才”不配跟她睡一间屋子,小婵当时就红着脸哭了好久。
“辛者库也是包衣,都是上三旗的的奴才,梅香拜把子的事情。既是内务府选定的,自然是够格入宫当差,还在这里论什么出身?”
我倒不是什么正义的使者,只是觉得这种根基问题没有什么了不得,用这欺负人实在没品格。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脾气温顺的人,兼着因为入宫心情不好,那艳芳吵吵嚷嚷的让人厌烦,所以才开了口。
艳芳被我抢白一句,有心发作,却又不敢太过宣扬,只能恨恨地等我一眼,转身道自己床上睡去。
从那之后,我和卫小婵就被孤立起来。我倒是无所谓,可小婵却好像认定我是她的保护人似的,有空就来粘我,可她越是频频向我示好,我却越不愿多搭理她了。
这女孩儿,实在不是个安分的人呢。
我纵然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却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天真少女,好歹也看了那么些书啊,电视啊,里面讲的勾心斗角、明枪暗箭的手段,层出不穷。她一个小女孩儿,再精明,也是有限的。况我才经过戴铎那一出,对人多少也是有戒心的。
她打从一开始就跟我结交,我只当她有心示好,想在这宫里找一个朋友好彼此有个照应。可后面言语中,却总露出她家里跟纳兰府上是沾亲带故的,也算是远亲云云。想必是当日听到只言片语,认定我是有纳兰明珠做后台,所以千方百计想跟我这里攀上些裙带。
再到后面,言谈之中,就多是些打听来的宫闱消息。哪个宫里的主位是哪家的小姐,哪个大人与哪位有亲,哪一宫的贵主如今正得宠……
一个小姑娘家,成天在这些事情上花尽了心思,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她有野心。
宫女进位做妃子的,历朝历代都有,做到皇后的也不是新闻。不止是卫小婵,只怕除了我之外的这五个姑娘,都或多或少抱着这样的心思吧?
罢了,我如今也是自顾不暇,哪里来的闲情去操心别人的事呢?只要她们不来给我惹麻烦,爱怎么闹腾,随她们去吧。
转眼过去一个月,便到了派差的时候,我竟被分到坤宁宫,服侍皇后。
相对于其他人又羡又妒的眼神,我心里却不怎么高兴。
皇后的身边,只怕少不了事端啊。说实话,我倒是宁愿被分到冷宫之类的地方去,反倒清闲。不过,到了这个份上,我也没得选择,只能见机行事了。
“德宛,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单把你派到坤宁宫去?”
其他人都领了差事走了,我却被荣姑姑留下,听她训话。
“德宛不知,还请姑姑教诲。”
我低着头,规规矩矩地站着。这一个月,我已经很清楚这位荣姑姑的手段和见识。她把我留下,必定是有深意的。
“嗯,你果然是个聪明孩子。”
荣姑姑很满意,说话的语气都亲切了不少。
“你聪明,却没什么野心,若放在外面,这是你的短处。可在这深宫里,却是你的好处。这一个月,我眼里看得分明,也就只有你,是安心做事的,不像她们,心里都还揣着小算盘呢。坤宁宫那里不比别处,以后你跟在皇后身边,各色人都会遇上,各色话都会听到,更需得时时留心、事事想明才好。”
她话说得含糊,里面情意却是恳切,我怎能不明白,当下心中也很是感动,跪下朝她磕了个头。
“姑姑的教诲,德宛一定牢记在心。”
9、 骊山语罢清宵半
到了坤宁宫,我却又松了口气。说是伺候皇后,其实又哪里轮得到我一个新来的宫女呢?按照宫中的规矩,皇后宫里配宫女十人,但真正在她跟前儿听使唤的不过三四个,其余的都是打下手。我被分在外殿当值,照顾些花瓶古董之类的。
传说中的康熙皇帝与皇后的确感情很好,几乎每隔几天皇帝都会来,或留下过夜或一起用膳,最少也会坐一会儿、喝杯茶再离开。
我每每随着太监通传的尖细嗓音跪伏在地上迎驾,再跪伏在地上送驾,连着两个月,只看到一双明黄绣金龙的靴子在眼前来来回回,心里却安稳不少。离这些上位者越远,麻烦就越少啊。
“德宛,皇后娘娘让给皇太后那儿送点心过去,你有空跑一趟吗?”
大约是因为我安分守己,不争功求宠,也不介意接手些别人不爱做的工作,所以在坤宁宫里的人缘反而很好。
接过春巧递过来的点心盒子,我点点头就朝外走去。这个时候正是吃过了午饭歇晌的时间,各宫的主子们只怕都歇了,往各处去送东西,都是没什么油水的,兼又是艳阳天晒得慌,所以这种差事大家都往外推。
我倒不介意替人跑腿,对我来说,正好借着机会可以出去逛逛,也挺好的。
皇太后那里也去过几回了,各处都算得上熟,到的时候她已睡午觉了,我便直接将点心交给管事的嬷嬷,便走了。
回去的路上,想了想,便绕到储秀宫那边去给荣姑姑请了个安。她还是那么冷淡淡的,倒给我端了碗酸梅汤,看着我喝了,就催我回去。
我一边往坤宁宫走,一边想心事,琢磨着阿玛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接我出去,手腕突然一紧,身子跟着变被人猛地一扯,拉到一边的树荫里去了。
“这三伏天的,你不在屋里老实呆着,跑到大太阳底下站着干什么?”
我先是一惊,再一看,却是隆科多,忙将就要脱口而出的呼救声咽了下去。
他还是老样子,吓我一跳后,倒先皱着眉头数落起来:
“怎么老这么蝎蝎螫螫的呢?多大的姑娘了,一点儿不知道稳重?大中午的在日头底下晒着,你当自己跟爷似的武艺高强不成?”
这人,嘴上总这么坏。明明是关心的话,也有本事说得让人七窍生烟。我本有心事,实在是懒得跟他置气,就只撇撇嘴,回他两句。
“我奉命往皇太后宫里送东西去,主子什么时候给差事,我就什么时候去呗。”
“办差事还敢这么乱晃?东西呢?爷正闲着,陪你走一趟。”
“早送去了,我这是往回走呢!”
不办好差就在园子里逛,当我跟他似的胆大妄为吗?
“慈仁宫到坤宁宫,你走这条路分明是绕道了。当我不知道吗?”
隆科多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突然又笑起来。
“呵呵,莫非你知道爷今日当差,所以特地绕过来看爷的?嗯,瞧你大热天跑特特过来的诚心,爷就多陪你一会儿吧。”
这人,真是自恋到了没边儿呢!
我被他这么一闹,却也没心思再结愁肠,只得丢下心思。却也懒得跟他磨嘴皮子,扭过头去不看他得意的笑脸。刚才正想心事,走在大太阳底下也不觉得,如今站到树荫下了,才觉出热来,不用看都能感觉到一颗一颗的汗珠子顺着脸往下滑。
我忙掏出帕子要擦汗,可还没挨着脸,就被人一把抽走了。
“哎!”
我扭头,就看隆科多手里攥着我那块手帕,正打量。
“怎么又抢人帕子呢?还我,擦汗呢!”
他却不理,伸手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块丢给我。
“挺漂亮的帕子你拿来擦汗,也不嫌糟蹋东西。给,用这块擦。”
“我的帕子,你心疼什么?再说,你这个比我那帕子料子还好呢。”
我手忙脚乱接住飘过来的白手巾,触手柔软细滑,一看就是上等的锦缎,比我那块不知高级了多少。
他被我一说,嘴角抽了两下,劈手抢了那帕子回去,却是拿在手里朝我脸上胡乱擦起来。
“爷让你用你就用!怎么废话那么多呢?”
我被他乱擦弄得脸上生疼,忙退了两步,抢回那块帕子,自己擦脸。
“没得动手动脚做什么!我自己擦就是了。你不嫌糟蹋了好东西,我还给你节省不成?”
要不说隆科多这人牛心古怪,我不用他东西,他就生气。用了,立时就笑起来,却将我那块帕子又揣进他自己袖子里去了。
“爷的帕子给你用了,这块就赔给爷吧。”
跟这人是说不清道理的!
这点我早就领悟了,也不理他,擦了汗,收起帕子,就要走。却又被他一把拉住了:
“忙什么?爷的话还没说完呢。”
我被他拉着走不成,只好站下。
“有话说就是了,别拉拉扯扯的,让人看到不像样。”
不让我走,隆科多却也没说话,站了一会儿,只听着树上蝉鸣,一声声叫得人心烦。
“你要是不说话,我可走了,我出来送东西的,总不好老不回去。”
“你……你在坤宁宫里,过得好不好?有人欺负你没有?”
好一会儿,隆科多才开口。
“没有。我本分当差,人家欺负我做什么?”
“谁要敢欺负你,告诉爷,爷替你出气去。”
“都说没有了。我好得很,哪儿那么容易被人欺负了。”
我开始心神不宁起来,跺着脚要走。
“没有就好。”
隆科多大概也看出了我的急躁,不再闲扯。
“爷今儿心情好,晚上要出去逛逛,你要有什么话带给家里,就赶紧说。”
说着话,却将下巴一仰,一副格外勉为其难的样子,倒好像是我在求他。
我心里却还是感动的,跟他相识到现在,统共见面不过几次,除了第一次他的随从害我和白启撒了一地的东西,之后每次见到,他虽总是口出恶言,却都在帮我。大明寺里要送我回家,官道上强行一路护送我们到庄子外,这次又要帮我传话。
这个人……其实是面恶心善呢……
× × ×
转眼过了中秋,在内殿打帘子的泳儿出了水痘被送出宫去,管事嬷嬷便将我调了进去顶上她的位子。
我倒是无所谓,在哪儿呆着都是一样的,只是打帘子的活儿再不能找着由头出去,无聊了些。
九月初的一天,皇后按例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平常这时候,她都是带着贴身服侍的春巧和秋妍,另有一直掌管坤宁宫事务的夏嬷嬷陪着。今日因准备给太皇太后呈一件新绣的披风,夏嬷嬷便将我也带上了,手里托着那件披风,跟着最后面。
到了慈宁宫,我没资格跟着进去,只将披风转交给春巧,便到廊下呆着,等皇后出来再跟着回去。
正站着,却听太监叫了一声:
“皇太后驾到——”
于是忙跪下迎驾。
“德宛丫头,过来。”
突然听有人用蒙古语到叫我的名字,忙向前膝行几步,却不敢抬头。
“给皇太后请安。”
头顶上传来蒙古语的问话:
“怎么这阵子都没见你送东西过来呢?”
“回皇太后话,奴婢如今被抬举做了司帘,只在内殿里面当差,不能往外头去了。”
我也用蒙古语答话。
皇太后是蒙古人,虽然也懂满语,却不爱说,这是阖宫皆知的事情。有一回正巧碰上这位皇太后,她那天心情好,就跟我说话。我从小也跟着爷爷奶奶说蒙古语,只是多年不用,却有些生疏,结结巴巴地对答,却让她很是开心。没想到一阵子没去,她竟还记得我。
“嗯,知道了。”
皇太后没再说什么,迈步走了。
我老老实实退回原本的位置,又在廊下发呆。呆了一会儿,却听见里面出来个太监,尖着嗓子叫唤:
“坤宁宫的德宛是哪个?”
“是奴婢。”
我忙低着头站出来答应。
“进来,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和皇后娘娘要见你。”
我吓了一跳,一下子四大巨头的名号都搬出来,还指明要见我,可不是什么好事。
感觉到周围的眼光一道一道都定在身上,火辣辣的,我只好硬着头皮,跟在那太监后面进去了。
低头猫腰进到慈宁宫里面,里面鸦雀无声。我不敢抬头,跪在地上规规矩矩地磕头行礼。嘴里喊着“万岁”“吉祥”之余,却用眼角扫了一圈儿,入眼的腿脚倒是不多,想必来请安的嫔妃们都已经下去了,留下的就是四位主位在。
“你就是德宛?是哪一家的?”
头顶上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的是蒙古语,却有着皇太后没有的威严与压迫力,想必就是传奇的孝庄太皇太后了。
“回太皇太后,奴婢是乌雅氏,正黄旗护军佐领威武家的女儿。”
我跪伏在地上,双手双腿已经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只能勉强支撑着,不让声音抖得太厉害。
“嗯,这蒙古话说得,虽不算流畅,口音倒是地道。跟谁学的?”
太皇太后似乎高兴了些,语气轻松了起来。
“回太皇太后,奴婢小时候跟着祖父和祖母学的。”
“乌雅家的,还说蒙古话……”
太皇太后似乎陷入了回忆和思考中,任由我跪着。突然,她一拍巴掌,声音竟显得非常愉快起来。
“啊……就说怎么这么耳熟呢,这是额参家的孙女儿嘛!呵呵呵……你曾祖额伯根,就是从草原上来的,怪不得蒙古话说得地道,倒让皇太后念念不忘。”
“是啊,咱们宫里头的人,会说蒙古话的有限,就那么几个能说的,也都是后学的,跟草原上的味儿就是不一样。媳妇儿也是见她小小年纪,又是在京城长大的,竟能说这么纯正的蒙古话,颇觉得亲切呢。”
皇太后陪着笑接了话头。我这才知道,原来是她刚才在门口看见我,想起来了,在太皇太后跟前,拿我当个新鲜玩意儿献宝呢。
“可不是嘛,草原上的蒙古话,跟这京里头人说的,就不是一个味儿。也亏得她是跟额参学的,那可是个从小在马背上历练出来的草原勇士,当年追随太宗立过不少战功的。”
太皇太后的兴致被勾了起来,心情大好。
“哎哟,瞧瞧,咱们说得开心,人家孩子还跪着呢。起来,起来,没得吓着她。”
我又磕头谢恩,站起身,正要低头退下,太皇太后却又发话了:
“你过来,也让哀家看看,额参的孙女儿,如今什么模样了。”
我只得走上前去,却不敢乱动。任由太皇太后拉着我上下打量,同时却也感觉到其他视线在我身上绕来绕去。
“嗯,虽说是孙女儿,轮廓却还是有他当年的样子。这双眼睛尤其像,又大又亮,透着精神。”
太皇太后一脸的缅怀,却把头转向皇后。
“皇后可能不记得了,她祖父额参,跟索尼却是很要好的,当年两个人在太宗跟前斗嘴,索尼就爱拿额参那双眼睛说事儿,总说他那双眼睛该生在女孩儿的脸上才合适,如今倒是应验了。”
皇后于是赔笑点头,却又看了我两眼,突然愣了一下,接着想了想,竟又笑起来。
“先前没注意,才太皇太后说起旧事,竟让孙媳想起典故来了。”
皇后掩口轻笑,一双妙目流转,却转到一直沉默着坐在一旁的皇上身上。
“哦?你倒说来听听?”
听皇后这样说,皇帝也来了兴致,笑盈盈地看向皇后。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皇帝的真颜,虽只是个侧面,却也是丰神俊朗,被一身明黄的龙袍衬着,更显得尊贵优雅。他虽然年轻,声音却很是沉稳,说起话来不疾不徐。
“这话要说,却要退到当日皇上与臣妾大婚的时候。那日,臣妾出门时,玛法曾安排了一对金童玉女引路。那可真真是一对儿玉人金娃娃,看到的人无不称赞,一个个恨不得抢回自己家去做儿女才好。”
皇后说着,笑得越发甜美妩媚。皇帝看得心醉,竟抬手拉住她的手,轻轻抚摸。
“竟有这样的事儿?可惜朕那日只在宫里等着,却无缘一见那金童玉女为皇后送嫁的盛况。”
皇后娇羞地一笑:
“当日虽不得见,但那金童玉女,皇上却是也都见了的。那男孩儿,就是纳兰大人家的长公子。至于女孩儿……”
她话音一顿,却朝我这儿看过来。
众人的眼光随着她看向我,接着便恍然大悟:
“哟!原来竟是这个孩子吗?”
太皇太后很是高兴。
“要不说这正是缘分呢?当日她送皇后出门,如今却又到了坤宁宫伺候。要依哀家说,皇后很应该把这孩子带在身边才好。当日她是送嫁的玉女,焉知日后不是送子的福星呢?是不是这话儿?”
她说完,自己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哈哈笑起来。一时间,众人纷纷附和起来。
“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正是这话儿呢!”
“是啊,是啊……”
“到底是太皇太后的见识高明,竟想得这样周到。”
众人奉承了一阵,太皇太后又想起别的来了。
“嗯,玉女在这儿了,却不知那金童又在哪儿呢?”
“这个孙儿却是知道。”
皇帝开了金口,自然所有人都洗耳恭听。
“明珠家那个长子,名字叫成德的,与朕同岁,在诗文上很精通,少年时候就颇有才名。只是身子骨似乎不大好,前阵子过了会试,本来要殿试的,结果却给病耽误了,听说至今不曾好转。”
“哎呀,倒是可惜了。不过既然是人才,皇上给派个太医,好好瞧瞧,治好了,也好为朝廷效力。”
太皇太后惋惜不已,我听得心里焦急,却不敢表示,暗地里手指甲都扣进了掌心。
他……竟病得这样厉害,到现在都不好吗?
因着话题转向沉重,太皇太后的谈兴便消退了,又说了两句,众人就纷纷告退。
回到坤宁宫,我心里依旧惶惶然的。夏嬷嬷见我脸色不太好,便放我回去歇一歇,不必应差。想了想,又跟我说,下回当差就不要去打帘子了,到内殿去跟着她。
想来在慈宁宫受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一番抬举,让她对我也青眼相看了。
我巴不得此时能静静心,忙不迭告退,回了休息处。
关上门,心里却还是揪着一样疼。
他究竟病得如何了?到底是真的病了,还是被他阿玛给关起来了?
心底七上八下的,又是急,又是怕。
我本最不愿相信的,就是戴铎的那一套关于历史无法改变的定论,可如今却又巴不得他是对的,历史不能改变,成德他这次就不会有事。他会恢复健康,娶妻生子,做御前侍卫,名扬天下……
10、 午夜鹣鹣梦早醒
第二天,照例是轮到我休息的,闲来无事只怕又要想纳兰的事,我便跑去荣姑姑那里请安。
“德宛啊,金童玉女,是个怎么回事儿?”
荣姑姑虽然在储秀宫,消息却灵通,这么快就知道了。我忙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她讲了,她端着茶慢慢喝了许久,才开口:
“你过来,跪下。”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听命跪在荣姑姑跟前,低下头听训。
“我问你,入宫三个月,就在太皇太后跟前露了脸,得意吗?”
“德宛不敢。”
“太皇太后钦点你给皇后做贴身宫女,这是世上少有的脸面,威风吗?”
“德宛不敢。”
“从此以后,跟在皇后身边,见多识广,少不了出风头的机会,高兴吗?”
“德宛不敢。”
“你即到了那个位置,日后少不得有人奉承你,巴结你,求你办事,送你好处。你怎么办?”
“德宛只做分内的事,不敢放肆。漂亮话只有听着,却不敢当真。若有人送礼,德宛亦不敢收。”
“比你资格老的,却没有你的机遇,少不得妒忌你,排挤你,你怎么办?”
“将心比心,德宛年纪小,对前辈要尊敬,如有教诲,不敢违背。”
“你那些共事的姐妹,若是记恨你,诋毁你,你怎么办?”
“德宛用心办差,不敢有所懈怠,清者自清。”
“你得了太皇太后的抬举,连你主子都要顾忌些,她若整治你,你又怎么办?”
“主子做事一定有主子的道理。”
“你在皇后身边,以后常见皇上,可想过要更上一层楼吗?”
“姑姑!”
听到这一问,原本伏在地上的我猛的挺直了身子。
“德宛没有非分之想,只求平平安安,早日出宫和家人团聚。”
荣姑姑不会无端问这么一句的,她的每一问,都是在提醒我今后可能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在问我准备如何应对。
从戴铎说我必定要进宫,说我的前程在宫里的时候,我就隐约有些不详的预感。
我知道康熙的德妃也姓乌雅氏,但却由衷地希望那不是我。
德妃的命运轨迹,在大多数人看来,已经算得上是幸运和得宠的了。麻雀变凤凰,出身平平的女子一跃成为尊贵的嫔妃。可是,在那看似辉煌的生命曲线之下,究竟埋藏着多少血泪,谁又知道?
别说我心里放着纳兰,就是没有他,皇帝,也是我最不愿打交道的男人。
君王……恐怕是这天底下最无情的人了。试想一下,有多少女人在一夜承欢之后,便再不入君王的眼,从此孤寂一生,终老在高墙之中。
当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走到尽头,有人去报告那位高高在上的男人,他曾经的女人即将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也许他不过略微停顿一下手中的朱砂御笔,微微皱眉,尝试想起那个名字,最终,他还是放弃了,点点头,淡然地吩咐一声:
“那就照规矩办吧。”
只要想想这样的,我都不寒而栗。
荣姑姑却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不知为何,眼神中却带着悲悯。
“德宛,我说过,你是个聪明孩子。我喜欢你的聪明,看事情透彻,脑子也够冷静。”
她站起身,走过来,蹲下,抬手摸了摸我的脸,为我理了理刘海。
“跟你一起进宫的艳芳,前儿个早上在湖里被捞出来了。还有那个卫小婵,让纳兰庶妃打了二十板子,撵到洗衣局去了。你记着,在这宫里头,有时候,太出众的人,跟那些有野心的人,都是活不久的。”
所谓醍醐灌顶就是这样了,荣姑姑几句话,就让我看清了很多事情。
艳芳和小婵的野心,我都是知道的。艳芳有野心而不知收敛,行事张扬,恨不得敲锣打鼓地告诉人,她一心要去侍奉皇上。而小婵,她的出身让她不得不把野心藏在心里,可出众的容貌此时却成了她最大的威胁。
荣姑姑是在提醒我,我如今身处最高权力者的身边,如果表现太出色,引起了上位者的关注,只怕杀身之祸也就不远了。
“多谢姑姑,德宛记住了。”
我朝荣姑姑磕个头,站起身,告辞离开。
× × ×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果然被夏嬷嬷调进里面,直接升级跟春巧、秋妍平级的贴身宫女了。
皇后的贴身宫女品级上自然不低,不止月例银子加倍,服饰和食宿上也好了不少。不过,也正如荣姑姑推测的那样,虽然待遇提升了,皇后却似乎不打算派我差事,她身边的事每天还是夏嬷嬷带着春巧和秋妍忙活,却只把我晾在一边。
我每天只是到皇后身边请安,然后跟着去太皇太后那里,再回到坤宁宫,就找个不碍事儿的角落站着,屋里众人就都好像我不存在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春巧和秋妍两个,原本跟我还算亲近的,如今也不怎么搭理我了。好在坤宁宫里规矩管教甚严,她们至多疏远我,却绝不敢结伙欺负我。她们不难为我,我自然就还是客客气气地对她们,以前怎么样,如今还怎么样。见面问好,该帮忙帮忙,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也还像以前一样各处请一遍。她们拒绝还是接受,却是她们的事儿了。
底下的太监宫女们,见我高升了,自然要来奉承我,我也只是淡淡地谢了,有礼物却一定推辞掉,绝不落人口实。
皇太后和太皇太后那边,她们问我话,我便恭敬地回答,不问,我就在一旁呆着。若是皇上来皇后这边,我只退到外面去,不叫我绝不进去。
过了十来日,大家看我还是老样子,各种心思也就慢慢淡了。我只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有空的时候就发呆。
只不过,我想过平静的日子,但有人却不放过我。
这日,我照旧站在角落里当摆设,却有人通报,说是庶妃纳兰氏和马佳氏来给皇后请安。
贵人不过是低品级嫔妃,庶妃更只是下人们对侍寝了的答应、常在们的尊称,如今后宫里除了皇后,并不曾正式册封,所以大多以庶妃称呼。
这二位来请安,在坤宁宫外面跪拜一番,由太监通传进来,皇后再说一声“免了”,就可回去了。只是她们都是新近给皇上养育了子女的,所以皇后也就格外看重些,吩咐请进来坐。
不一会儿,两个宫装丽人便走了进来,虽然都是生过孩子的人,身材却还是很好,尤其那个纳兰氏,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了,身段却还是很妖娆。
两人走进来,又朝皇后行礼。我因这纳兰氏正是纳兰的堂妹,因此也留心多看她两眼。
皇后赐她二人座,又命人端了茶来,便开始闲话。
马佳氏才生了皇三女,看来调养得不错,面色很好,容光焕发的。皇后问了她些孩子的事情,又叮嘱赐她些补品。马佳氏忙又谢恩,倒是个和顺温婉的人。
那纳兰氏相比之下,却锋芒毕露得多了。她虽前一个儿子早夭,这一胎却是当今的皇长子,是以腰杆都比别人硬气些了。
她似乎存着炫耀的心思,每每皇后与马佳氏说起孩子的事情,便跟着左一句右一句的,捎带着就想将话题引到她儿子身上。偏偏皇后却不是任她能摆布的,但凡她将话头扯到皇长子那儿了,便停下不再说,却又另起个话头来。
我站在角落里,看着这出活生生的宫廷斗智,也是津津有味。却突然听纳兰氏又换了话题:
“对了,早听说,皇后身边有个玉女,连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很钟爱,却不知是哪一个,也让臣妾们开开眼界。”
我没想到她居然把事情扯到我身上,只得听皇后的叫唤,过去行礼。
“奴婢给二位小主请安。”
“啧啧,我可得好好瞧瞧才行。”
她对着我横看竖看,突然就笑起来。
“这说起玉女了,我倒是突然想起个事儿来。这都说,金童玉女是一对儿,这个玉女进了宫陪伴皇后,可我那堂哥,昨儿晚上却是迎娶了尚书卢兴祖家的千金进门儿,却也是一对金童玉女。皇后娘娘,您说说这事儿,可多有意思?”
说着,玉手掩唇,自己先咯咯娇笑起来。
我低着头,听她那刺耳的笑声不断灌进耳朵里,暗暗咬牙。
这有什么好笑的?金童玉女不过是个说法儿,她却拿来说事。不过是知道了纳兰与我的事情,借着由头讽刺我罢了。纳兰会娶卢氏,我早有准备,听她告诉我,便是再心疼,也不至于就承受不住,只是恨她落井下石,非要让我知晓,硬生生连我装糊涂的机会都毁去了。
只是,纳兰淑娴,你这么做却着实太过嚣张了吧。
才说皇后有金童玉女送嫁,如今又有玉女随侍,你就来挑衅。纳兰是你堂哥,他娶了亲,你说也是金童玉女,这么一来,金童玉女都是你亲戚,倒比只有玉女在身边的皇后还要高一头了。真是仗着自己生了皇长子,竟事事要争个头筹了。
果然,我偷眼一看,皇后的脸色有些不好。皇后生的嫡长子早夭,一直是她的心魔,如今被人这样揭伤疤,换了谁都不能泰然处之了。
我最见不得的就是拿人家的伤心事说嘴,何况是丧子之痛。纳兰淑娴你自己也曾失去一个孩子,如今又有了骨肉,竟不知体恤别人了吗?
“纳兰庶妃的话,奴婢倒觉得有些不妥当。”
我这人,素来不爱惹事,可真要把我脾气撩起来了,却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人。我这脾气纳兰和戴铎都领教过,直说简直就像踩了猫尾巴,竟突然就炸了毛,也挺吓人的。
“从来只听说,观音左右站的是金童玉女,却没听人说过,站在金童玉女中间的就一定是观音。奴才们都是沾了皇后娘娘的光,才被人高看两眼,叫了两声好听的罢了。若没有皇后娘娘,自然就没有金童玉女这一说了。”
金童玉女本就是因为送嫁皇后才被人这么叫的,你即做不得皇后,金童玉女自然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被我这么一抢白,那纳兰庶妃顿时笑不出来了。嘴角抽搐两下,看向我的眼神却狠厉了许多:
“到底是皇后身边的人,真是伶牙俐齿。”
“可不是吗?这孩子,也是本宫平日里惯坏了她,说话没大没小。”
皇后这时候不紧不慢地开口了。
“这孩子极合皇太后、太皇太后眼缘,便是本宫也不敢多管教她,怕拘束了她,让那二位知道了心疼。若是冲撞了庶妃,你多见谅。”
几句话堵住了她的口,却又扫我一眼:
“还站着做什么?下去吧。”
我于是行礼,倒退着往外走,却听到那马佳氏跟纳兰氏说话:
“纳兰大人家娶亲的事儿,我也隐约听说了,不过怎么说是为了给新郎官儿冲喜呢?莫不是我听错了……”
后面的话无需再听,我咬着嘴唇退到了帘子外面。
结婚冲喜这样的事情,实属无奈,实在不应该笑的,可我就是忍不住。
我的纳兰,没有背叛我。
× × ×
纳兰氏和马佳氏没多久便也告辞回去了。
到了晚上,皇上不来,皇后便准备就寝。换衣裳的时候,我照例站到角落边去,等换好了寝服,坐到镜子前,夏嬷嬷正要去给她通发,耳边却听到皇后吩咐:
“今儿让德宛来吧。”
一愣神的功夫,夏嬷嬷已经招呼我过去。皇后的发髻已经解开,长长的头发披散着,端坐镜子前。
我不敢耽误,忙过去,接过夏嬷嬷递过来的梳子,小心地梳理。我梳头的时候,皇后只是坐着,并不说话。夏嬷嬷始终在一边看着我动作,偶尔出声,小声地指点我两句。
梳完头发,我还是将梳子双手递还给夏嬷嬷,再朝着皇后行礼,然后退开两步。
皇后不发话,我也不敢走,便在旁边垂手站着。能感觉到,皇后的目光一直停在我身上,只是却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让我退下。
第二天一早,夏嬷嬷还是要我来梳头,梳通了头发,盘旗头的活儿仍由夏嬷嬷来做,我便退到一边,跟捧着首饰盒子的小宫女站在一起。
“德宛,你说今儿带个什么花样合适?”
梳好了头,皇后突然问我。我忙看了一眼,皇后今天穿的是一身正红的常服,上面用金线绣出蜻蜓戏莲花的花样,端庄华贵又不是俏丽,想了想,舍了那一盒子的珠翠,让人去摘一朵新鲜的粉莲,给皇后看。
皇后看了一眼,显然也很满意,点了点头,让夏嬷嬷给她戴上了。
打扮停当,自然就去给太皇太后那边请安。
皇后带着众嫔妃请安后,太皇太后却没有像往常似的让大家散了,却是都留下来,坐着闲话。
我跟春巧站在皇后身后伺候着,却听太皇太后跟皇后说话:
“皇后今儿这打扮很是别致,衣裳衬得脸色极好看。尤其头上这莲花,极雅致,跟身上的花样也是浑然一体,好看。”
“这是德宛的注意,这丫头眼光确实不错。”
“嗯,可不是,哀家看中的人,自然不错。”
太皇太后乐呵呵地说。
“咱们皇后本来就尊贵,戴上这朵莲花,身后在站着玉女,怎么看都有观世音的气派。”
这话一出口,我心里顿时猛地跳了两下,偷眼看斜对面的纳兰氏,也是脸色发青。
这太皇太后果然厉害,不愧是历经三朝的女强人,别看年岁大了些,也照样说笑着就能震慑后宫。
11、倦倚玉阑看月晕
说不清是因为纳兰庶妃的事情让皇后对我改观了,还是先前的冷落其实就是她对我的试探,那日之后,夏嬷嬷便慢慢开始交给我各种皇后身边的事务了,每日把我带在身边,俨然师傅带徒弟一般。
后宫里住的,各个都是金贵的主儿,太医每十日来请平安脉,平时每三日便派小学徒来问安,打听各位主子的饮食起居,上至头疼脑热、胃口睡眠,下至便溺出汗,都要一一打听清楚,以便必要的时候参考。每位后宫的月事起止时间,哪天皇帝来临幸,都有记录,丝毫不敢出差错。
这天,太医请完脉,我跟着夏嬷嬷送出来,他却不急着走,反而示意我们到一边说话。
“请问嬷嬷,娘娘这个月的葵水,可曾来过了?”
“还不曾。”
夏嬷嬷摇了摇头,却皱起眉头细想。
“娘娘的葵水向来不定时,或迟或早,却不好说。偶尔不来的时候,也是有的。上次到现在,倒也有四十多天了,只是没太在意……”
说到这里,她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拉住太医的手。
“陈大人,莫不是娘娘有喜了?”
“嬷嬷别急。”
那陈太医忙摇了摇手,不让夏嬷嬷大呼小叫。
“才下官请脉,确是觉察有些珠滑之感,但又不显,是以不敢妄言。如今问了嬷嬷日子,想来十有八九是了。”
“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倒要快给娘娘报喜才是!”
夏嬷嬷喜不自胜,转身就要进屋去,我忙劈手将她拉住了。
“嬷嬷且等等,这事儿还是缓缓再说的好。”
见她停下,才又继续说道:
“娘娘如今胎像还不显,慌忙说了出来,一则怕出错,空欢喜一场;二则……”
我看了看那个陈太医,他却也看着我。
“奴婢怕娘娘思虑多了,反而对胎儿不好。”
以前就总听人说,怀孕头三个月最不稳定,孕妇情绪稍微有些波动,都可能引发流产。如今皇后肚子里的,那更是皇上的嫡子,越发贵重,便是我们听到都紧张了,何况孕妇本人呢?
“正是这个道理。”
那陈太医倒是个爽快的人,听我这样说,也随声附和。
“这位小姑姑顾虑得很是不错,如今就是下官,也不敢断言娘娘确实有孕了,倒不如再等几天,待到确实了才好。”
夏嬷嬷想了想,也点头答应了:
“既然这样,咱们就先别说,只是各人心里也需有数,娘娘身边一应事务更要仔细些。也劳烦陈大人,想个温补安胎的方子,先给娘娘用着才好。”
“嬷嬷放心,下官自理会得的。”
那陈太医行礼后退了下去,我跟着夏嬷嬷回到皇后身边,却越发小心谨慎。
如此又过了十天,还是陈太医来请脉。诊脉过后,陈太医点了点头,一撩袍子,跪在皇后跟前:
“臣给皇后娘娘道喜!娘娘已孕有龙子,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满屋子的人听见,都扑通通跪了一地,一时间贺喜声响彻坤宁宫。
我跪在夏嬷嬷旁边,一片嘈杂中,却听她长出了一口气。也难怪,这些日子,我和她心里头揣着这个秘密却不能说,每天只眼巴巴地瞅着皇后的肚皮,生怕出一点儿差错,如今总算定论了,大白天下,自然松一口气。
突然脑子里一晃神,却想起曾经看那些小说电视里,总有个很经典的桥段,皇后妃子什么的,某一天好好地,突然就昏过去了,于是众人吓得要死,慌忙请太医来验看,一看之下发现居然已经怀孕几个月了,于是众人惊喜非常,男女主角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如今我亲眼看着,才知道那实实在在是胡说八道。后宫里的人,全副注意力似乎都放在那张肚皮上了,哪里还轮得到怀着龙种数月而不知的?
想到这里,不由得想笑,好在如今大家都兴奋着,我便是公然咧着嘴,也没人在意了。
喜讯一经传开,便沸沸扬扬起来。先是皇上的赏赐到了,接着皇太后、太皇太后亲自过来看望,然后各宫的嫔妃们也纷纷上门道喜……真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时间,坤宁宫里热闹滚滚。
好容易到了晚上,皇上又亲自来了,挽着皇后的手,亲昵温柔地说话。看着年轻的帝王与他的皇后琴瑟和谐,两人的手都小心地在那还很平坦的腹部轻轻抚摸,感受着一个珍贵的小的生命渐渐孕育而出,我竟有些想哭的冲动。
也不知是奖赏我这段时间尽心尽力守护皇后,还是为了感谢我及时阻止了皇后可能有孕的消息过早被宣扬,没过几天,夏嬷嬷竟告诉我,特准我与家人见上一面。
算起来,我进宫到现在,也不过三四个月的时间,可跟着领路的小太监走向内务府安排的房间,我心里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宛姑姑,就是这里了,请进吧。”
小太监停在一间房门口,毕恭毕敬地请我进去。
我如今可算得上是后宫的红人,不仅备受皇后的看重,在太皇太后及皇太后跟前也吃得开,因此宫里的太监们不管老的少的,如今都尊称我一声“姑姑”了。
我朝他点点头,道了声谢,便推开房门。
来的是额娘和白启,阿玛并不在。见我进去,额娘便先哭了起来,抱着我上下模了个遍,确认我并没有被虐待,也不曾瘦了,才稍稍安心些,一家人这才坐下来闲话。
“……对了,你弟弟由纳兰大人荐入护军营了。”
说了一会儿家事,额娘突然转了话题。
“就是给成德那孩子冲喜后没多久的事儿。”
打一巴掌给个枣儿,纳兰明珠你倒是会做人。
“哦……”
冲喜的事情,我早从纳兰氏那里听说了,可如今再听一次,却心里还是绞着疼。眼角瞥见白启担心的看我,便只简单地答应一声,却不看他跟额娘,只低着头避开了眼神。
“你这孩子啊……”
额娘见我不说话,叹了口气。
“要说孽缘,也就是这么回事儿了。你跟成德那孩子,实是应了‘有缘无分’这四个字。如今看来,他这场病里头,多少也有你的缘故,是不是?”
我还是不说话,额娘也不在意,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
“孩子啊,他为了你,病到这个份儿上,竟要靠着冲喜来保命,也就够了。如今他怎么也是娶了亲的人,且那新娘子才过门,他竟真的好转了不少,可见他命中的人就不该是你。今后你这条心就放下吧,等出了宫,阿玛和额娘,再替你安排门好亲事。”
额娘后面还说了什么,我却不知道。只知道耳朵边听她一直在说话,但究竟说的是什么,却是一个字都不曾入耳。心里空荡荡的,脑子里也不曾想着什么,却就是什么也听不懂,什么也想不明。
懵懵懂懂了好一会儿,才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
“小姑姑……”
门外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开口。
“上头让小的问一声,姑姑还要跟太太和少爷叙多长时间?”
这是在催了,怕外头的人在宫里逗留时间过长,万一出事,追查起来都麻烦。
额娘一听,忙站起身来:
“如此,我们就回去吧。看你好好的,我们自然安心,以后你用心办差,别辜负了主子们就是了。”
我点点头,白启走到我跟前,却向额娘说话:
“额娘,您先出去等我吧,我还想跟阿姐说两句话。”
额娘答应了,自先出门去打点那小太监,塞几两银子给他买酒吃。
“阿姐,纳兰大人的举荐,你若是不高兴,我就去辞了。”
白启说得很快,也很坚决。我这个弟弟,最可爱的地方就是这个了,总把我这姐姐摆在第一位。
“这个差事,你要是喜欢,就好好做。我却没什么要紧的,你别多想。”
“嗯。”
白启看我不生气,便又轻松了起来。
“阿姐,那个戴铎,不是常人呢。”
“怎么?”
我听他这么说,心中一动。
“他不是要外放吗?你怎么还能见到他?”
“戴大人外放前,来找过我。我当时还恼他害你跟成德哥,不想理他。谁知他跟我说,你姐姐的前程就在宫里头,待到纳兰成婚后,所有事情就都顺过来了。”
白启的表情带着一丝敬畏。
“我本是不信的,成德哥都病成那样了,便是纳兰家愿意,卢家却也是不肯让独生女儿这个时候嫁过来了。可上个月,竟是卢家女儿自己提出来,要嫁过去冲喜,这才办起了婚事。接着你在宫里就风生水起了,连我都跟着沾了光。你说,可不是神机妙算吗?”
他岂止神机妙算,简直能知上下五百年呢。
我心里暗讽,嘴上却岔开了话题。
“你日后到护军营里,行事说话都要谨慎些,别人看你有纳兰大人的举荐,奉承你的有,只怕挖了坑等你跳的也有。你且踏踏实实地看着,等各处的脉络都理清了,再做打算。”
白启等我说完,却不答话,朝着我嘿嘿笑起来。
“到底是在宫里头历练过的,说话都不一样了呢。成德哥也是这样交代我的,跟你说的一样。”
说完,面色一整,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香袋来递给我。
“他醒了之后,我去见过一回,真真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似的。人是清醒了,只是还下不得床,怕是还得将养一阵子。这是他让我给你的,别的话却是没有。”
我默默接过那个小小的袋子,转身送白启出门去。
小太监得了额娘的钱,越发恭敬客气,引着白启和额娘离开。我等他们都走了,将那紧紧攥在手里的香袋拿出来,打开。
里面只有一张小小的纸,细细地叠成一条。我慢慢展开,却是他隽秀斯文的字迹。
“冷香萦遍红桥梦,梦觉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暗损韶华。一缕茶烟透碧纱。”
× × ×
“丫头?丫头?怎么哭了呢?谁欺负你了?”
肩膀突然被人大力的摇晃,我才猛地惊醒,就看到隆科多的脸凑得很近。
“干嘛啊,好端端的凑这么近干什么!”
我忙退后一步,却觉得脸上一片湿凉。抬手一摸,才知道竟全是泪水了。
“谁哭了,是风吹的,迷了眼睛了。”
“胡扯,谁信呢?说,到底怎么回事?”
隆科多却不听我那一套,从怀里掏出帕子,往我脸上按。
“哪个不要命的给你委屈受了?爷给你出气去。”
“你这人,怎么整天喊打喊杀的呢。我看倒该去军营里才是,不该在皇宫里窝着。”
我嗔了一声,抢过他的帕子,自己擦脸。
“我今儿跟额娘和弟弟见面了,他们才走。也不知下次再见得是什么时候,所以有些伤感罢了。”
这样的借口,任谁也驳不倒,隆科多自然也信的,便不再多疑,却又把手伸到我跟前来。
“帕子拿来。”
我将手中他的帕子递回,他却不接,瞪着眼,凶巴巴地说:
“这块你都用了,还给爷做什么?把你帕子拿来赔!”
这人,每次见面都抢人帕子,我已经习惯了,也不啰嗦,伸手抽出自己的手绢,丢给他:
“还一等侍卫呢,连块帕子都斤斤计较。”
“别得了便宜卖乖!你当谁都有福气用爷的帕子呢?”
隆科多也不恼,嘴上说着,伸手接过我的帕子,揣进怀里。
“再说,爷我可也不是谁的帕子都要的。”
我被他的话一噎,便也找不到话回他。一时间两人也没话说,我便要回坤宁宫去,走了两步,他却又叫我:
“丫头,你在这宫里,可还顺心?”
“有什么顺不顺心的,左右是做奴才的,伺候好主子就成了。”
我站住,却不回头。身后,隆科多又不说话了。我等了一会儿,迈步又要走,却被他送身后一把拉住了。
“丫头,我去求个恩典,娶你回去好不好?”
我一甩手臂,退开两步。
“你别拿我开心了。谁不知道佟佳府的大少爷上个月才迎娶了少奶奶,连太皇太后都送了大礼,排场极热闹,便是我们这些在宫里的奴才,都有耳闻。”
“这有什么相干?”
隆科多不明所以,又过来拉我。
“我说的是你跟我,扯她做什么?”
我见他这样,心中冷笑起来,一抬臂,打开他伸过来的手。
“你已经娶妻了,却又说什么娶我的话?难不成佟少爷竟要休妻再娶不成?”
“我……”
隆科多一窒,我扭头,却见他一张吃惊的脸,于是冷笑。
吓着他了吧?佟家嫡长子的妻子,自然是有头有脸的官宦小姐,我这样的包衣女子,在他们看来,便是只做个妾室都是高攀了,应该兴高采烈喜不自胜才对。哪里想到我却说出这样的话呢?
“奴婢出身低微,自知不配做佟佳氏的少福晋,却也无心做人家的侧室。”
隆科多,你对我的心思,我不是不知道。一直装聋作哑假作不明白,却是我的一点私心,不想连着宫里唯一能让我轻松相对的人都失去了。可你如今这般把话挑明了,只怕今后,大家见面都尴尬了。
回到坤宁宫,就看到秋妍正抱着个小包袱,由夏嬷嬷陪着,哭哭啼啼往外走。
前两天皇后说给她做主安排了门亲事,是给个禁军统领做续弦。那统领的岁数比她爹爹还大了两岁,似乎是个颇爱寻花问柳的主儿,前头娶过三位夫人,都亡故了,听说另外还有五六个小妾在房里。秋妍跟了他,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不过主子们的安排,却不是我们能左右的,秋妍跪在皇后跟前求了几天,也不过换来皇后软软的一句:
“禁军统领乃是从一品的大员,以你的身份,能嫁做正室,是多少人家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呢。做人,要知道惜福。”
我退到一边,看夏嬷嬷跟秋妍走过,她还有些不死心,哭着求夏嬷嬷再替她跟皇后求情。夏嬷嬷只是叹气,一直不说话,许久才说了一句:
“你要知足才好。”
我看着她们走远,才又转头朝内殿去。
进到内室里,却看皇后正坐在塌上,笑盈盈地看着我,真好似观音般的端庄宁静。
“宛儿回来了,你家里人,可都好?”
12、多情情寄阿谁边
少了秋妍,坤宁宫里的日子还是照样过。春巧自从秋妍走后,似乎变得有些萎靡,渐渐的皇后身边的事情也少插手了,多数时候只在一边给我和夏嬷嬷打下手。一时间,皇后身边最得力的人,除了夏嬷嬷,俨然就是我了。
“宛儿,也许你真的是哀家命中的福星。”
这天晚上,我给皇后梳头,她突然对着镜子里的我,轻轻笑起来。自从确诊有孕,皇后对我的称呼就由“德宛”变成了“宛儿”,显得极亲近。
“娘娘又拿奴婢说笑呢。”
我将她的黑发轻轻拢起,慢慢梳通发梢的部分。
“奴婢的福分都是娘娘给的,哪里能做娘娘的福星。”
“那天的事情,夏嬷嬷都跟我说了,倒是多亏了你想得周到。最难得的,却是你小小年纪就这么知道分寸,让人不喜欢你都难。”
皇后抬手,拉住我的手,轻轻拍了两下。
“以你的聪明,只做个宫女,太可惜了。本宫如今也伺候不了皇上,倒不如……”
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着皇后磕头:
“娘娘,求娘娘让德宛出家去吧,从此常伴青灯,为娘娘祈福。”
“哎哟,好好儿的,你这是做什么。哀家不过是有这么个念头,你若是不愿意,总不能勉强,说什么出家这样的话呢。”
皇后坐着不动,伸出一只手拉我。
“算了,这事儿以后不提就是了。你也别胡思乱想了,下去歇着吧。”
我又磕个头,谢过恩,站起身,慢慢退了出去。
直到回到自己的屋子,我才脱力地坐倒在地上,后背一片湿凉,竟已经让冷汗浸透了。
泳儿被我顶替位置前,皇上来过。之后我听到泳儿很兴奋地跟小姐妹说,皇上经过她身边时,特地停下来,问她用的什么香粉,味儿真好闻。那之后没两天,夏嬷嬷就说泳儿出了痘,连面都没再露就给送出宫去了。
还有秋妍,从前一阵子开始,我就注意到,每次皇上来,她便找着机会往跟前去,但凡上茶、上点心的事情都抢着做,平日里头发、胭脂也格外用心起来。起初还没觉得,到后来就有些惹眼了。这不,没多久,秋妍就被遣嫁,哭着走了。
皇帝后宫粉黛三千,不是她能够控制的。可我们这群坤宁宫里的人,要生要死,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情?
泳儿是个例子,秋妍也是个例子,还有多少不知道的先例在,我无从知晓。刚才她那番话,只怕也是要试探我。若真的点了头,又或者稍有些动心的样子,只怕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十一岁受册封为皇后,八年时间,周旋在后宫佳丽之间,和太皇太后及皇太后保持融洽的关系,备受皇帝的宠爱。能做到这样的女人,若说她仍旧单纯善良没心机,打死我都不信。
那日之后,我和皇后都再没提当日的事情。
皇后对我,却是更放心了,也更亲近了,时不时地,总拉我一起说说话。我则越发谨慎地伺候她,但只要皇上来,我必定找理由出去,实在不行,也只在一边角落里守着,说什么也不到近前去。
对于这个女人,我并不恨她,却有些怕她。她高高在上,是我的主人,她掌握着我的未来,我的性命,甚至……我全家的性命。
可是,每每看她小心地抚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温柔又满怀憧憬地微笑,我却又觉得可怜她。
其实,即使贵为皇后,她也和后宫众多的女人一样,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孩子的身上吧。即使这个她全心期盼的孩子,将会夺走她年轻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想到这里,我心里便会涌起一些悲哀,忍不住想要多照顾她些。
其实,她也是无奈的吧,一个年轻女人,却被迫背负了许多。在这样的环境里,她必须强大起来,才能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捍卫自己的地位,捍卫家族的荣耀,捍卫她孩子的未来……
“宛儿,你说,这会是个阿哥,还是个格格?”
那个温婉端庄的皇后,此刻,也不过是个满怀期待的母亲。
“自然是个太子。”
我说。
“不要胡说。”
她的眼睛闪了闪,飞快地划过一抹凌厉,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温柔。
看到一抹明黄色迈进坤宁宫,我闭口不再说话,低下头将自己退到角落。
× × ×
转眼已到了腊月里,宫里开始准备过年了。
如今并不算是太平的年景,因为朝廷下令撤藩,十一月 吴三桂杀巡抚朱国治,举兵反叛。 虽然朝廷上立刻将吴三桂的儿子,额驸吴应熊下狱,有下诏书削吴三桂爵位,但是战事已起,多少有些人心惶惶。
期间又有民间的无业游民杨起隆,趁着吴三桂造反的机会四处行骗,谎称自己乃是前明皇室的遗血,自称“朱三太子”,竟也纠集了一伙乌合之众,在京城闹事。这伙人虽然很快就被九门提督剿灭,杨起隆却逃了,惹得龙颜大怒。
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锣鼓彩灯搭戏台,热热闹闹地办宫宴,才能向天下人昭告皇家的威仪,让他们知道,就凭那些个毛贼乱民,却不值得皇上忧心的。
皇后掌管后宫,这样的时候自然也难以清闲。纵然有孕在身,太皇太后特地叮嘱了一定别操劳,却也免不了比往日多受些累。连带着我们这些伺候的人,都打叠起精神来,忙着应付各种事情。
这日用过午膳,皇后就说困了,我于是忙服侍她睡下。待她睡熟了,我跟夏嬷嬷打了声招呼,便往储秀宫去给荣姑姑拜年。虽说还没到正月,我却是怕到时候忙得不得空闲,索性赶早不赶晚了。
一路走来,大家都行色匆匆,可见为过年,全都忙着呢。还没走到储秀宫,却听到一阵吵闹声。
“都说多少遍了,我们不过遇上了说两句话,你这人怎么凭的龌龊,非把人往坏了说!”
我本不欲多管闲事,可声音传来,竟赫然是白启的。
他如今在护军营,宫里的安全自然是他们管的,过年的时节,当是最忙的时候,怎么会在这么个偏处跟人吵嘴?
我心里想着,便放轻了脚步过去看,一看之下,却吓了一跳。
白启一身护军服侍,正瞪着眼脸红脖子粗地对着个太监,眼看要动手的样子。那太监却很是嚣张,梗着脖子叫嚷。
“怎么着?还想打人啊?你打!你打!打完了,咱家一并给你告到内务府去,看你这对奸夫淫妇有什么好果子吃!”
那太监我前阵子才见过的,不过是掌仪司里的一个小管事,负责监管各宫院关门的时辰、警卫的出勤。前两天他跟着掌仪司的首领太监来请安,顺便提醒各宫过年时节多惊醒,灯火蜡烛皆要仔细。如今却是没了来坤宁宫时候的谦恭,撇着嘴很是张狂的样子,想必是拿住了白启的短处,有恃无恐了。
白启气得不行,身边站着个下等宫女打扮的女孩儿,怯生生的,却是已经被发配到洗衣局去的卫小婵。
他们两个怎么凑到一起了?
我心里疑惑,此时却不顾得太多,再让他们吵下去,少不得惊动别人,白启只怕要吃亏。打定主意,便绽开一张笑脸,出声招呼:
“哟,我当是谁这么精神十足的,原来是张公公啊。”
张太监回头,一看是我,挺得笔直的腰顿时弓了下来,忙不迭过来赔笑:
“这不是宛姑姑吗?过年好!您吉祥!”
“不敢不敢!张公公您吉祥,德宛给您拜年了。”
我抢过去,朝他微微蹲了蹲身。
“哎哟喂,可不敢!”
张太监嘴上说着,脸上早已笑开了花。皇后身边最红的大宫女给他拜年,这可让他挣足了面子,顿时红光满面。
“这是有什么贵事,竟要劳动姑姑您到这边来了?”
我却不说话,抬眼朝白启那边看过去。白启虽然性子冲动些,却也有几分小机灵,见我看他,便大声叫了声“阿姐”。
我等他叫完了,才笑眯眯地跟张太监说道:
“还不是我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才进了护军营里当差,我怕他年轻不懂事,当差的时候冲撞了各位,就让他今儿过来跟我见见,也好提点一声。可巧他竟比我有福气,先遇上张公公您了,您是宫里的老人儿了,多费心,替我教导他,便是我们姐弟俩的造化了。”
说着,又朝张太监蹲了蹲身。
“瞧您说的,这可真是抬举奴才了。”
那张太监乖觉得很,听我这样说,却是往旁边一闪,躲了不受我的礼。
“咱家的差事就是管着这宫里头的风纪安全,才看他们一男一女凑在一块儿说话,人又靠的近,声音又压得低,怕出了丑事儿,给主子们添堵,才多嘴问问,不过是尽心办差,哪里敢说什么教导?”
听他这样说,竟是一口咬住了白启和卫小婵有私情。白启听了这话,又想开口争辩,却被我一瞪,硬生生咽了下去。
“这可真是我的不是了。”
我又是一笑,拿手朝卫小婵指了指。
“这位是我入宫的时候一起受教的姐妹,许久不曾见了。虽说如今各人造化不同,却都是储秀宫里出来的,承蒙荣姑姑的教诲,实在不敢稍忘。我瞅着要过年了,今日好容易得了个空闲,就约着她一起去给荣姑姑请个安,磕个头,也算是全了我们师徒的情意。都怪我,一时犯懒,想着一趟把事儿都做了,省些脚力,就把他们两个都叫到这儿来等我。按说,既是我起的头儿,便该早些到这里等着,可巧临出门,皇后娘娘那儿有些事,耽误了,倒叫他们俩等我,弄出了事故,给张公公添乱。”
如今宫里谁不知道坤宁宫的德宛是皇后最离不开的人?向来我不屑仗势欺人,可逼到一定份儿上,狐假虎威的事情也不是做不出来的。
“这事儿原是我的错,回头德宛自去领罚,求张公公饶了他们这一回吧。”
我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又抬出了皇后,还给足了他脸面,张太监若还不依不饶,可就是不识抬举了。
“宛姑姑这么说可严重了。”
果然,张太监眼珠子一转,立刻笑眯眯朝我打千儿。
“这点子事儿算什么呢?原就是个误会,如今说清楚就成了。小哥儿才来,不懂规矩,咱家白说一句,也是一片好心。这大过年的日子,哪能真就把他办了呢?您说是不是?”
“这是,这是。”
我忙点头,顺手从袖子里摸出几个小金锞子塞给他。
“让您操心了,德宛谢谢您。平日里您总忙,也没空让德宛孝敬您,这个请您一定收着,打两壶酒喝,好歹成全我的心意。”
说着,又使眼色让白启给他道谢。
张太监里子面子都满足了,美滋滋地离开,我这才松口气,转头去看白启。
“阿姐,你刚才可真能!”
白启一脸谄媚,朝着我伸出大拇指。我啐他一口,骂道:
“我看能的是你!当这宫里头是外面的集市,随着你乱跑的?”
我其实最想问的是他怎么跟卫小婵凑一起了,可话到了嘴边却问不出来,想想卫小婵还在旁边,也不好多说,只得作罢。
“赶紧回你的地方去,以后可不许乱走了。”
交代完,我又摸出荷包,掏银子给他。
“过年了,这钱你拿着,替我给阿玛、额娘买些礼物,算是一点孝心。余下的钱,替姨娘们买些胭脂水粉,再给阿尔泰买些吃的玩儿的。没了亲娘的孩子,怪可怜的,你是哥哥,多疼疼他吧。”
“他?他现在跟在额娘身边,可比我还吃香呢。额娘有什么好的都先尽着他,早忘了我了。如今你也这么着,倒是我没人疼。”
白启一边将银子揣进怀里,一边撇着嘴抱怨,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多大人了,倒跟小孩儿吃醋。”
我看他孩子气的举动,便忍不住笑起来,却又摸出两个银锞子。
“什么时候少过你的好处?给,压岁钱!”
他见了这个,立刻咧嘴嘿嘿笑起来。抢过去揣起来,嘴上却还知道卖乖:
“阿姐,这钱我给你买上好的胭脂香粉去,下回当差的时拿来。”
我才不听他这个,摆摆手打发他走。白启也不敢再多耽搁,看看我,却又看了卫小婵两眼,美滋滋地去了。
等他走了,我才转头去看卫小婵。从刚才起,她就一直默默站在一旁。
“多谢姐姐方才解围。”
见我转向她,卫小婵立刻行礼道谢。我和她同时进宫,如今虽然地位上差了许多,让她像太监们那样叫我姑姑,却也不太合适。所以纵然我比她还小一岁,她也要称“姐姐”以示尊敬了。
“你不是在洗衣局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奴婢奉命往启祥宫送洗好的衣服,往回走时候迷路了,正巧碰到那位小哥,所以想问个路。”
卫小婵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谦恭得很。
“如今知道回去的路了吗?”
“知道了,这就回去。”
我不再说什么么,点点头让她离开。看着那袅娜的背影远去,一身下等宫女的打扮,却也掩不住她的艳色。我心里却有些发沉。
迷路?这是真是假我不好说,白启临走时看她的样子我却清楚,分明是已经带着情意了。这个卫小婵……麻烦啊……
13.更无浓艳催开处
转眼到了年三十,宫里照例赐宴辞岁,一派歌舞升平。年轻的帝后携手伴在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身边,一同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
我站在皇后身后伺候着,眼睛却忍不住朝底下看,这样的日子,他应该也会来吧?
“明珠啊,你家的大小子成婚也有阵子了吧。”
席间,太皇太后倒是很配合我的心意,真的开口询问。
“人老了,就爱看新人,喜气!把你家大小子跟他媳妇儿一起叫来,给咱们瞧瞧,也沾沾他们的喜气。”
纳兰明珠自然没有不愿意的,忙领懿旨下去叫人。不一会儿,带着两个人走了进来,朝着御座磕头。
隔得太远,又都低着头,我看不清面目,只觉得他消瘦了许多,身上的衣服看起来竟空荡荡的,实在让人心疼。
耳边听到太皇太后让他们平身,他低着头站起来,却转手轻轻扶了一把身边的女子,体贴的动作瞬间刺痛了我的眼。
那是个一身命妇装扮的年轻女人,低着头,只看见乌发如云,就着他的搀扶,袅袅婷婷地起身,确实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
“瞧瞧,这小两口,多恩爱。”
太皇太后看得喜欢,开口就赏了一对玉如意。
谢恩谢赏完毕,仍回座位去,我却不愿再看,只低着头,盯着自己鞋子上嵌做蝙蝠眼睛的珍珠,那两颗小小的圆圆的,真像泪珠儿。
宴席过半的时候,我看夜风稍凉,便跟夏嬷嬷打声招呼,准备去坤宁宫给皇后取件稍厚的披风。
出了乾清宫,一直走到安静的花园里,把那热闹的气氛留在身后,我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宛宛……”
叹息一样的声音飘过来,轻飘飘的,却压得我再也迈不动腿。
走近看他,越发觉得瘦得厉害,两腮都凹陷了,我最爱的那双眼睛,都没了往日的神采。
“宛宛。”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摸摸我,终于手指到了我跟前,却无力地垂了下去。我看着他,眼泪就再控制不住地滑下来,随即自己用手背用力抹掉了。
“我……还没恭喜你呢,大病痊愈,又娶了贤惠的娇妻,三年后金榜题名,前途无量。日后再抱得贵子……”
每说一句,他便摇晃一下,倒像我不是在说话,而是在挥刀砍杀他。
“宛宛,别说了。”
他声音带着哽咽,仿佛在指控我的残忍。
我依言闭嘴不再说话,同时用力咽下口中的咸涩。
我残忍吗?你难道就不残忍?你可知,在大殿上,只那一下搀扶的动作,就足以把我的心揉碎了?
“宛宛,她……她这些日子照顾我,自己也染了风寒,我若不搀着,只怕她站不住,御前失仪。”
若说在这世上,有一个人最懂我,那必定是他无疑。不用我说,这人已经把我的心思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是纳兰,这世上最懂你的人,又何尝不是我呢?
“她为了你,不惜抱着公鸡嫁入纳兰家冲喜,又这样尽心尽力地照顾你,这份情谊,你无论如何不能辜负,是不是?”
我的胸口很闷,每说一个字,心口就好像要裂开一样,嗓子里直发苦。
他固然全心全意地爱我了,可是面对一个为了自己甘愿奉献出全部人生的女子,他又如何狠得下心,弃之不顾呢?
我的纳兰,柔情得醉人,却也是多情得伤人啊。
“好好待她吧,卢尚书的千金,知书识礼,又这般一心为了你……”
手指在袖子里用力挖着掌心,用那疼痛提醒我自己,不能哭,不能哭!
“她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你。”
纳兰盯着我,眼睛一片通红,嘴唇抖个不停,好一会儿,才开口:
“宛宛,是我配不上你了。今后……”
我摇了摇头,不让他说下去。
“我在宫里如今也很好,今后怎样,不过是命罢了,由不得自己。”
叹口气,掏出一直藏在胸前的那个香袋,递回给他。
“人再强,总强不过命去的。”
时也,命也。
戴铎说过,我俩注定了不会有结果,强求只会让人受伤。我曾经不肯放弃,结果却眼睁睁看你在鬼门关前徘徊。如果能让你活下去,便是今后再也见不到你,又何妨呢?你曾说,纳兰成德今生唯德宛一人,如今你也算是死过一回,不算违背了誓言,我……也该知足才是。
“纳兰公子,出来久了,只怕夫人要担心的,还请快归席吧。”
我退后两步,低下头朝他蹲了蹲身。
“奴婢也要去给皇后娘娘取披风了。”
就此告别吧。从此以后,你只是公子纳兰,我仍做宫女德宛,大家互不相干。
不等他再说话,我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长出一口气。
我本以为,若有一天失去了纳兰,我便活不下去。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我的心,似乎比想象的,要坚硬许多……
× × ×
过了年,便预示着春天的到来,可是康熙十三年的这个春天,对于整个清王室而言,却是很难熬的。
西南的战事如火如荼,吴三桂将整个云贵牢牢控制在手中,却指挥着手下的将士一路北上,进攻常德。
二月,广西将军孙延龄起兵叛乱,自称安远王,响应吴三桂。太皇太后下令颁内库银犒赏平三藩前线将士,以定军心。
三月,福建的耿精忠叛,自称总统兵马大将军,分三路出兵,并邀台湾郑经助攻广东潮州、惠州。一时间朝中哗然,下诏削耿精忠爵位,并收禁其在京兄弟。
战事越来越激烈,皇上的心情自然不能太好。皇后虽然看起来在深宫之中养胎待产,可我却清楚地感觉到她的不安。尽管我已经很努力地劝解,并试图用别的东西分散皇后的注意力,她的情绪却还是越来越紧张。不仅仅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孩子,还因为这不怎么让人乐观的局势。
四月初,同样有孕在身的马佳氏突然早产,折腾许久,生下个羸弱的男婴,当天就死了。那个如昙花一现的孩子,却有个华丽又寓意长久的名字——长华。
长华的夭折给了皇后莫大的刺激,她为了腹中的孩子,越发紧张莫名。尽管我和夏嬷嬷努力开解劝说,似乎仍没有多大的作用。
产期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经常在半夜被噩梦惊醒。有时候梦见孩子夭折了,有时候又梦见自己死了,总是些不吉利的梦境,弄得人越来越憔悴。偏偏她又是个要强的,自己已经精神虚弱,却不肯歇下来,虽然已经免了每日请安,宫里的事务却还是要过问,若有别的嫔妃来访,也总是支撑着应酬。
这天,钮钴禄氏和佟佳氏结伴来探望。
后宫里面,如今除了皇后,地位最高了便是这二位。
钮钴禄氏是个恬淡安静的女子,当年据说也曾是皇后之位的有力竞争者。她喜爱文墨,很有才情,在满族女子中并不多见。不过,这样的女子往往高傲,即使内心极渴望,表面上也会淡淡的,好像不怎么在意,即使面对皇帝的时候,也是如此。
佟佳氏的长相明艳动人,据说弹得一手好琴。她本是家世就显赫,又是皇上嫡亲的表妹,亲上加亲,自然极得眷顾。偏她也聪明,性子温婉,平日里最会做人,越发在这宫里人缘好。
她们来,皇后自然不能怠慢,夏嬷嬷劝说无用,只好叮嘱我一定在旁边小心伺候,若看她实在累,说什么也要拦着。
我站在一边听三位主子说话,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佟佳氏的眼神儿时不时就溜到我身上来了。
说了一会儿话,钮钴禄氏便提出来告辞,想必是看出皇后的倦色。佟佳氏见状,自然也不好再留下,却突然将话题转到了我身上。
“皇后娘娘身边这个德宛,倒真真是个妙人儿。怪不得皇后总带在身边,就连皇太后和太皇太后也喜欢得什么似的。”
这么一番话,却是有些莫名其妙,皇后不出声,我只好自己应对。
“这是奴婢福气好,得了主子的错爱,却让佟妃娘娘谬赞了。”
“听听,就只这话儿答的,可不就是个滴水不漏吗?”
佟妃娇声一笑,却伸手拉住我的手。
“怪不得这么讨人喜欢,倒让我那个傻弟弟念念不忘。”
这话一出,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佟妃是隆科多的姐姐,他也曾提过想求我去做侧室,难道……
果然,听佟妃这样说,皇后也不得不发问了:
“这话又是怎么说起?”
佟妃嘴上答皇后的话,手却还拉着我的不放。
“哎哟,皇后娘娘您是不知道啊,我那弟弟,乃是御前的侍卫,在宫里头碰见过德宛几次,就惦记上了,非要求了我来做媒。我想着,我那弟弟虽然不是什么人才,也还有几分出息,求德宛给他做个侧室,倒也不算委屈。”
说着,就看佟妃摸出个金镯子来,要给我戴上。我不敢用力挣脱,忙跪了下去。
“佟妃娘娘厚爱,奴婢实在担当不起。奴婢身份卑微,不敢高攀。”
气氛一下子凝固了起来,佟妃拿着镯子的手僵在半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怎么?姑娘这是看不上本宫的弟弟了?”
佟妃的声音一下子冷了起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一头磕下去。
“是奴婢配不上。”
我额头碰在地板上,脊背蹿起一阵凉意。
“佟妃妹妹别见怪,这丫头是让本宫给宠得不知道分寸了。”
就在这时,皇后轻轻笑了一声,慢慢开口。
“仗着在皇太后和太皇太后跟前儿也得了些脸面,心气儿高着呢。不瞒你说,前阵子本宫也问过她,想着让她伺候皇上,她一听,竟闹着要出家。”
停了停,又说:
“这孩子,也确实极合本宫的心意,若她能有个好归宿,自然是好的。只是如今这时候,本宫身边还真是不能离了她。”
我伏在地上,悄悄松了口气。有了皇后的话,我却是不必再担心了。听皇后这话,佟佳氏自然不好动气,笑了两声,将我拉起来。
“瞧瞧,咱们还没怎么着,皇后就心疼了。我也不是非要这会子就把人带走,咱们只先把事情定了,回头什么时候皇后娘娘点头放人,再让我那弟弟八抬大轿地来接了回去,岂不是两全其美?”
说着,却还是要把那镯子朝我腕子上套。
我哪里肯,这要让她硬套上了,就等于下了聘礼定了婚事,再也不能回转的。正较劲儿,却听钮钴禄氏悠然开口:
“不管怎么说,这事儿现如今也不成的,怎么也等皇后娘娘方便的时候,才好定夺。今儿不如咱们就先回了吧,让皇后娘娘多歇息。”
她说得云淡风轻,声音都不大,我却如听天籁一般,趁着佟佳氏一晃神的功夫,挣脱了她的钳制,退回到皇后身后去了。
“也好,本宫如今身子骨确实不如从前,等好些了再请两位妹妹来坐。德宛,替本宫好好送两位娘娘。”
皇后不动声色,却也开口送客。
佟佳氏没办法,只好跟着钮钴禄氏一起行礼告辞,我低着头站在一边,等两人走的时候,却往钮钴禄氏旁边靠,离佟佳氏远远的。
待到出了门,我便蹲身行礼:
“恭送两位娘娘。”
佟佳氏目光灼灼,看了我两眼,一甩帕子走了。钮钴禄氏却落后了两步,清明的眼神打量我一下,却点了点头:
“你很聪明,看得清,很好。”
我不明其意,却听她又接着说:
“不过有时候,糊涂些也不是坏事。看得太清,苦的是自己。”
说完,也不等我再开口,便翩然走了,很有世外高人的出尘飘逸。
回到内殿,却看皇后斜倚在塌上,正出神。我也不吵她,走过去在脚踏上坐下,开始给她按摩小腿。
这段日子以来,她的腿浮肿得厉害,稍稍坐得久些,便会难受。
“宛儿,你心里可是有什么人了?”
突然,她问道。我手顿了一下,便又开始按摩。
“奴婢心里,自然只有皇后娘娘和快出世的小皇子啊。”
“你啊……”
她轻轻笑了一下,便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突然又开口:
“佟妃的弟弟,你当真不愿意吗?”
话出口,却不等我说,她又自己笑起来。
“也是本宫糊涂了,你连皇上都不要,又怎么会要他呢?”
我没说话,只是继续我的动作。她此时突然旧事重提,我弄不清她的意图,却不敢轻易开口。
“其实,现在想来,若你愿意伺候皇上,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娘娘!”
听到这话,我再不能沉默了。我一叫,皇后却横了我一眼:
“不过白说说罢了,又没真拿个金镯子套你,急什么?”
却是十足玩笑的口吻。
这么一来,我是什么话都不能说了,于是又闭上嘴,专心按摩。皇后也不再开口,闭着眼好像睡着了。就这样,又沉默了一会儿,谁也不再说话。
“怎么办呢?宛儿,本宫想你有个好归宿,可也舍不得你离开身边呢。”
好一会儿,皇后梦呓般开口。我于是也轻声答道:
“那奴婢就伺候娘娘一辈子好了。”
“一辈子……那是多久呢……”
她含糊地说了一句,便再没有声音,呼吸渐渐绵长,竟真的睡着了。
14、 知君何事泪纵横
四月底,皇后的产期越来越近,整个坤宁宫都紧张起来。
此时,前线的战事也越发严峻了。即使在后宫中,也能随处听到相关的议论。
吴三桂的军队打到了荆州,朝廷下诏书,处死了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和孙子吴世琳。
任命顺承郡王勒尔锦为宁南靖寇大将军,统率八旗劲旅前往荆州,与吴军隔江对峙。又命安西将军瓦尔喀率骑兵赴蜀,大学士莫洛经略陕西;命康王杰书等率师讨伐耿精忠。又命副都统马哈达领兵驻兖州、扩尔坤领兵驻太原,以备调遣。
那些战事什么的,我听听也就算了,更多的注意力却还是在皇后那里。太医也说了,产期大约就是这几日了。
五月初三,皇后临产。从清早开始阵痛,一直折腾到临近中午,终于生下一个男婴。也不知是因为先前难产憋得久了,还是皇后之前紧张的情绪造成的,这孩子从生下来就牙关紧咬,任接生嬷嬷怎么弄,就是不哭,眼看着气息就弱了。
接生嬷嬷吓得不行,忙不迭跟着夏嬷嬷抱着孩子到偏殿去见太医们,我则留下来照顾皇后。
对于那新生儿会如何,我并不怎么关心,他是未来的太子或者什么的,于我看来没什么干系。我更在意的是眼前的皇后,这个已经于我朝夕相处了近一年的女人——据说年纪轻轻却死于难产的女人
我看皇后脸色虽还苍白,精神看起来却不错,神智也清明,并未见大量出血的症状,心中不由升起些侥幸,猜想着也许她能逃过这一劫。
“宛儿……”
正看着人用水给皇后清洗的时候,她悠悠醒转过来,第一句就是问孩子。
“宛儿,孩子好吗?”
“娘娘放心,是个小皇子呢。夏嬷嬷抱去洗澡了,等一会儿就来给娘娘看。”
我一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参片给她含住,一边轻声说。却不敢告诉实情,只得含糊其辞。
“我怎么没听见孩子哭呢?”
到底是做娘的,一问就是重点。我于是又说谎:
“哭了,方才娘娘累极,睡着了,没听见而已。”
“那就好。”
她满足地微笑,任由我给她擦去满脸的汗渍。
“宛儿,你知道吗?方才本宫心里其实很怕的。”
喝了小半碗燕窝粥后,她精神还很好,和我闲聊。
“就怕保不住这孩子,对不住皇上。好几次都想吩咐你跟产婆说,若有个万一,先保孩子。只是那时候太乱,又疼,竟分不出神来。”
这话出口,我心里顿时猛地跳了两下。
“娘娘快别说这种话了。娘娘跟小皇子,都是福泽深厚的,自然是母子平安,断不会出什么事情。”
“你不懂的。”
皇后又喝了口粥,摇头示意不再要了。
“没生过孩子,不会明白做母亲的心的。这个时候,什么尊贵,什么福气,都不重要了,只要孩子好好的,便是用命来换,也值得。”
她声音渐弱,似是昏昏欲睡。我偷眼打量,脸色似乎还好,不像有事,便放心安顿她睡下。
床上四周围起了挡风的布幔,内室四角摆着保暖的炭盆,春巧正带着宫女太监们收拾整理,我便走窗前,将窗户推开透气。
窗户推开的瞬间,一阵婴儿的啼哭之声顿时冲入屋内,紧接着欢呼庆贺的声音铺天盖地的传了进来。
皇上的嫡子,正精神十足地向外界宣告他的到来!听那有力的哭声,谁也想不到出生时那样的奄奄一息。
不安的感觉开始在心头萦绕,我的手抖得厉害,回身就想去皇后那里。
才迈出两步,只觉得心脏好像被大锤子敲了一下,接着就如同被只手攥住了,竟喘不上气,也动弹不得,两腿直发软,就要朝地上倒。
“德宛,你怎么了?”
春巧看我不对,忙过来扶我。我心慌意乱,只发着抖,却说不出话来,挣扎着跌跌撞撞朝皇后的床边去。
娘娘……
一把掀开帐子,我的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刚才还好好的人,这会儿却脸色青白,眉头紧皱,额头上密密麻麻的冷汗。
“娘娘?娘娘?”
春巧也发现不对,忙叫了两声,她却没有反应。
我再也顾不得礼节,伸手掀皇后身上的被子。大红撒花的被子被扬起,底下露出来的,却是一片更加触目惊心的红。
“快来人啊!传太医!皇后见红了!”
外面的人听见动静,都冲了进来,一时间竟把个内殿挤得水泄不通。我脑中已是一片空白,茫茫然被挤到了角落里,插不上手。
那一片不断扩大的鲜红还在眼前,分外的刺眼。
刚才明明还好好的……
我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真有那样冥冥中的力量掌控着,本已止血的皇后竟在小皇子被救活的同时血崩……
“我们不过是掉进了时间缝隙的小蝼蚁罢了,如果妄想改变历史车轮的轨迹,结果只会是痛苦。”
戴铎的话在耳边响起,震耳欲聋。
腿一软,我跪坐在了地上。
如果不是巧合……
身边就是燃烧着的炭火,可我却被寒意渐渐包围。
如果不是巧合……
“德宛,快过来!皇后娘娘叫你!”
恍惚间,耳边听到夏嬷嬷的叫唤,我才回过神来。就看皇后床边已经空出许多地方,那些太医、接生嬷嬷、还有宫女太监们都跪了一地,只有皇上抱着小婴儿,坐在床边。床上,脸上惨白的皇后正朝我轻轻招手。
我忙起身想要过去,却发现腿软得站不起来,只能用膝盖爬着过去。跌跌撞撞来到床边, 就听她正用虚弱的声音叫我:
“宛儿……”
“娘娘,德宛来了。”
我磕头,旁边夏嬷嬷已经在抹泪了。
“宛儿,你靠近些。”
皇后的声音很轻,好像随时消散的轻烟般飘渺。我此时也顾不得别的,忙又靠前了一些。
皇后一只手拉住我的手,转头看向一边的皇上:
“孩子……”
皇上忙将手中的婴儿递到皇后跟前,她却轻轻摇头,拉着我的手往孩子那里送。我会意过来,伸手接过那小小的身体,抱在怀里。
皇后看我抱住了孩子,又将头转向皇帝。
“皇上,咱们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咱们的太子,叫保成,可好?”
年轻的皇帝面带悲戚,却又强自忍耐着。
太子……
圣喻出口的一瞬间,我感觉到皇后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了。
“保成……保成……”
皇后喃喃地念着这名字,充满了无限眷恋。
“真是个好名字。宛儿……”
说着,又却将脸转向了我。
“太子……就托付给你了……”
我吓了一跳,手一抖,险些抱不住怀里的孩子。
“娘娘,奴婢……”
皇后摆摆手,不让我开口,眼中已然泪光闪闪。
“宛儿,替本宫照顾好他,看着他长大成人,看着他读书习武,看着他娶妻生子……”
声音渐渐弱下去,终于不再听到。苍白的手无力地垂下,四周顿时哭声四起:
“皇后娘娘宾天啦——”
“哇——”
怀里的孩子感应似的哭了起来,我忙搂紧他,轻轻晃了晃,安抚一下。然后,抱着他一起朝床上的皇后磕下头去。
皇后娘娘,德宛答应了。从今后,一定尽心照顾着孩子。不管他是不是太子,德宛,定会全力护他周全。
× × ×
康熙十三年,我十四岁。这个时代,一般女孩在十四岁的时候做什么,我不清楚,我,随着太子和乳母一同搬入乾清宫的东暖阁里,随同而来的,还有夏嬷嬷和春巧。
按说,一群人里,数我年轻,资历又浅。但因为皇后的关系,反倒显得我高出一头来,别人尚且靠后。
夏嬷嬷曾是皇后的奶娘,从来都似乎为皇后命是从,自然不会有异议,春巧那里,我却心中有些歉然。原本她和秋妍跟着皇后陪嫁入宫,是最亲近的。偏偏秋妍不安分,趁着皇后有孕的时候弄出些事故来,想要高升。虽然后来她被遣嫁了,却连带着把春巧也连累,被疏远了不少。
我安静地在乾清宫里住着,对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每天见得最多的,便是本朝太子、皇帝、皇太后、太皇太后。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似乎成了最接近王朝中心的人。
人年纪大了,都会格外喜爱孩子,太皇太后也不例外,尤其这是她的嫡重孙,每每抱在手里亲个不住,再有苏嘛拉姑和皇太后在一边凑趣,越发显得热闹。
其实,说是我照顾太子,但喂奶换尿布之类的活计都有奶妈子去做,我不过是在边上看着她们做事罢了。说到底,十四岁的女孩儿,又怎么懂照看婴儿呢?
我还曾经猜想着,太皇太后会不会不放心我这毛丫头带孩子,索性将这孩子带在自己跟前照顾算了?毕竟,就连我自己,都不觉得能够胜任。哪知她似乎对皇后临终的安排极放心,竟从不曾说过半句。
皇帝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拖着疲惫的脚步来看一眼熟睡的孩子,然后静静地坐上一会儿,不说话,也不动,过一会儿,站起身来,便又离开了。
我看得出他的辛苦。二十出头的年纪,在什么时代,都还是很年轻的,可他因为在那个位置上,尊贵自然不必说,可要承受的压力却也是可想而知。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才经历了丧妻之痛,不等他缓过来,各地的告急文书就跟雪片似的传来,逼得他喘不过气。
日子久了,即便我不怎么与人打交道,与乾清宫里各处的人也渐渐熟悉起来,尤其是皇帝的贴身太监李德全,因为总见面,倒也能说上几句话。
过去看那些电影电视,总觉得这些个宦官必定都因为自身的残缺而心理变态,是以总爱兴风作浪。可这人不同,身为大总管,又是皇上身边的人,他的态度却总是很平和谨慎的,对主子固然毕恭毕敬,事事妥帖,对底下的人也从不见他颐指气使。
偶尔小太监犯了错,他说两句便算了,不疾不徐,就事论事,大太监打骂小太监在这宫里是常用的事,却从不见他对谁动手。有时候新人不够惊醒,出了差错,若是不严重,他还会帮着遮掩一下,事后再教训说句,也就过去了。
做人其实就是这样的,有时候,声嘶力竭地要震慑别人,却不一定让人心服;和风细雨地讲道理,反而让人敬服。
“嬷嬷,梨水可还有?”
秋天气候总是很干燥,白天秋老虎晒得人头晕,到了晚上太阳下去了,风一吹,又是一阵一阵的凉意。这样的天气,人最容易嗓子难受,夏嬷嬷经验丰富,早叫人预备了冰糖梨水,给大家解秋燥。时不时的,李德全伺候皇帝进了御书房,自己没事,也过来讨上一碗喝。
春巧端来糖水,不等放桌上,已被他一把抢过去灌进嘴里。我们见他着急的样子,都笑个不住。
“瞧瞧这大总管,一碗糖水竟急成这样了。跟着皇上还能少了您的吃喝不成?”
“夏嬷嬷,您可别拿奴才打趣儿了。”
李德全喝完了糖水,长出一口气,擦了擦嘴,坐下来歇息。
“才被太皇太后传过去问话,走了一脑门子的汗。偏慈宁宫里头凉快,进门儿的时候正碰上一股穿堂风儿,我这嗓子眼儿就开始痒痒。”
李德全在我们这里的时候总是比较放松,也能说笑。
“回太皇太后话的功夫,我就想咳嗽,硬忍着到现在,可憋的我啊。”
“这可又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竟要咱们大总管亲自去回话啊?”
夏嬷嬷跟李德全最熟悉,年纪也大些,说话随意得多。
“还不是为了后宫里的那些事儿吗。”
李德全将嘴里的绿豆糕咽下去,才开口。
“自打大行皇后去了,皇上到现在,哪一宫都还不曾去过呢。如今后宫里头似乎已经有些怨言了,还传到了太皇太后那里。这原本,今年还该选秀的,皇上也下旨说免了,太皇太后想来是担心了。”
“哦……”
夏嬷嬷沉吟了一下,不再说什么。
正巧这时候,屋里面睡着的太子醒了,哼哼唧唧地叫人,我便掀帘子进去照看。
摇篮里,小小的太子正天真地一边吐着口水泡泡,一边舞弄手脚。抱起他在怀里轻轻摇了两下,太子殿下立刻高兴得咯咯笑起来。我给他整理了一下身上明黄色的小衣服,不经意地,脑子里却映出那个高大的、明黄色的、尊贵的身影。
小保成啊,你那个妻妾成群的父亲,真是出乎我意料的长情呢!
15. 谁道飘零不可怜
“德宛,求你救救我姐姐!”
这天,夏嬷嬷和奶娘抱着小太子出去散步,我正在屋里收拾他的衣物,春巧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噗通一下跪在我跟前,吓了我一跳。
“这是做什么?春巧你起来说话啊。”
我手忙脚乱地拉起春巧,才发现她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先说说。”
春巧看来真是吓坏了,竟有些语无伦次,好一会儿才理清了头绪。
共事了这么长时间,我竟是头一回知道,刚入宫时,曾负责教导我的宫女毓秀,竟是春巧的姐姐。
“我们家里早就没落了,额娘死得早,阿玛就知道吃酒赌钱。姐姐七八岁的时候被我们阿玛卖给别人家做养女,因为那时候我还小,就留下了。我们额娘有个表兄弟,在索尼大人府上当差的,这事儿后来被他知道了,带着人来把阿玛打了一顿,把我接走了。”
说起幼年时候的事情,春巧就眼泪汪汪的。
“索尼大人抬举我,把我给了皇后娘娘做丫头,可我姐姐却再没了消息,买走她的那家人搬走了,表舅虽多方查找,却总没有音讯。后来我有幸随娘娘入了宫,却也不得随处乱走,跟表舅也渐渐少了消息。哪知道三四年前,我竟与姐姐在宫里偶遇,彼此相认,这才知道,买下她做养女的那家人后来竟又把她卖了,顶了人家女儿的名字进宫来当差,被派去伺候宁悫太妃了。”
我听了这话,心中也不由为这对姐妹唏嘘不已,却听春巧继续说下去。
“姐姐她顶了人家的名字,我们自然不敢相认,只能私下里偶尔通通消息,却不能声张。前几天,太妃薨了,宫里留下来的人,都要由内务府重新安排。我本想着,兴许这回便可放姐姐出宫,哪知才得了信儿,内务府的姜太监收了御膳处副总管的好处,要把我姐姐给他做对食。”
“怎么竟有这样的事儿?向来结对食都是你情我愿才准的,毓秀若不愿意,难不成他们还强逼她不成?”
若说毓秀是像秋妍那般,被她主子赏赐给别人了,这倒是无法反抗。可御膳总管和那内务府的姜太监都不过七品,那个副总管,只怕顶多八品,算得了什么?想当初那姜太监见到荣姑姑,还不是点头哈腰的。
“你从来只在皇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跟前儿,见的都是李总管那起品级高的人,自然不把那些个放在眼里。”
门帘子一掀,夏嬷嬷走了进来,身后奶娘抱着昏昏欲睡的保成跟着,朝我们行了礼便进到内室去了。夏嬷嬷等她进去了,才继续说道:
“你需知道,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姜太监那群人,品级虽低,却是直接管着办事儿的,瞒天过海偷天换日的手段多得是。对那没了靠山的宫女来说,他们是握着生杀大权的,要谁生就生,要谁死就死。”
春巧听夏嬷嬷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夏嬷嬷见她那样,也叹气,又对我说:
“这丫头听到消息,急得不行,跑来问我,我却帮不上忙,所以才让她来找你。我虽活得年头久些,可在这宫里头,若要讲起脸面,却不如你。这话咱们实话实说,没别的意思,你也别多心。这事儿如今要解决,只怕需得你出面,才能办圆满了。”
夏嬷嬷讲得诚恳,春巧又泪眼朦胧地看着,我也不好再谦虚,只得点头:
“嬷嬷别这么说,我自进宫以来,毓秀教导我颇多,春巧也很关照我,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在所不辞。”
夏嬷嬷满意地点点头:
“皇后娘娘看重你,果然是不错的。如今我想着,只怕还要劳烦你往内务府去走一趟,会一会那姜太监。”
她的意思我自然明白,想来是要拿我来压制那姜太监的。我不爱拿身份后台说事,毓秀于我却是有半师之情,说不得这事要插上一手了。当下拿定主意:
“既然这样,我这就去一趟吧。这事我尽力而为,若能把毓秀救出来,自然是好的。若真办不成,请嬷嬷和春巧姐姐大人大量,不要怪我才好。”
春巧和王嬷嬷自然连连点头,我也不多说,便回房去收拾了一下。临出门,想了想,又翻出些银子和值钱的首饰包了起来,带在身上。
一路走,一路想着到时候的说辞,走到半路上,灵光一闪,我便绕了个道儿,先去储秀宫找荣姑姑。
听了我的叙述后,荣姑姑沉吟了一会儿:
“毓秀还不到出宫的岁数,若是照你这么说的,他们既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那是断不能让她走了。即便出去了,只怕前脚出了宫门,后脚就给绑去关进私宅了。”
我一听这话,毛骨悚然,忙求荣姑姑帮忙想办法。
“毓秀跟我说过,她家里早没人了。既然如此,出宫也没个依靠,倒不如你去把她讨来,只说是照顾太子的人不够,想来他们不敢不给你这个面子。”
我连连点头,当下又和荣姑姑商量了一番说辞,便告辞要走,却又被拉住了。
“你且等等。”
荣姑姑说着话,却起身朝床头的衣橱走,伸手拿出个小包裹,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叠银票塞给我。
“姜贵既然肯替那副总管办事,定是有好处拿的。你这么过去,他到嘴的鸭子飞了,就算当面不说,也难免心里头记恨,太监身上残了,对钱财就越发看中,你把这些银票跟你准备的东西一起送他,才好堵了他的嘴。”
我接过银票一看,竟有五六百两之多,想必是她这么些年积攒的体己,心下不由大为感动。荣姑姑虽然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心肠其实却是最慈悲的。
有了荣姑姑给的钱,加上我的那些银子和首饰,也将近一千两的价值了。我心里有了底,便告辞往内务府去。
到了内务府,可巧有个小太监在门口,便请他帮忙带路,他倒是热心,引着我去找姜太监。
“哎哟!今儿吹的这是什么好风,竟把宛姑姑从乾清宫吹到咱们这地方来了!”
这群宫里经年的老太监个个都消息灵通得很,自打将我们送进储秀宫,我便再没见过姜太监一见回,他不仅记得我,连我搬进乾清宫也一清二楚。
我抢在他打千儿前朝他蹲身行了个万福:
“姜公公,德宛给您问好!您吉祥!”
“哟哟!可不敢!”
姜太监忙回礼,脸上却已经笑得仿若一朵盛开的菊花,容光焕发的。
“打第一眼见着您,奴才就觉着不凡,如今瞧来,果然是不错的。嘿!小子,还愣什么呢?赶紧的,给你宛姑姑上茶!可别用宫里配的那些茶,去拿我新得的那罐瓜片儿沏,听到没?”
小太监答应着,忙不迭地跑了出去,姜太监又请我入座。
“您如今可是皇上、太皇太后跟前的大红人,难得来咱们这地方,有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哦,蓬荜生辉!是不是?今儿您可得赏脸,且试试我的茶。”
我点头答应着,落了座,应和姜太监说些场面话。
那小太监很快又端着茶进来了,小心翼翼地送了一盏在姜太监的茶几上。
“没规矩!”
姜太监见状,立刻将脸拉了下来,用力一拍桌子。
“贵客在,哪有头杯茶敬给我的道理?教你的东西都吃进狗肚子里去了!”
那小太监吓得顿时全身发抖,一盏茶端在手里几乎要泼出来。我看着可怜,忙开口替他解围:
“这原也不算错!”
我迈步过去,将茶盏从小太监手里接过来,亲自捧给姜太监。
“若是客人,头杯茶自然要敬客人。可德宛哪里算是客人呢?德宛能有今天,全靠您老当初的提携,叫你声师父都不为过的。您既是长辈,这第一杯茶自然该是您的,是不是这个道理?”
姜太监接过茶盏,笑得合不拢嘴,瞥了那小太监一眼,又哼一声:
“哼哼,算你好狗运,宛姑姑替你说情,否则,我打断你的狗腿!”
小太监又是一抖,低着头不敢动弹。我于是又说:
“公公您喝口茶,待会儿德宛我可还有事儿求您老帮忙呢。”
姜太监一听,忙挥手把那小太监打发走了。
“说来听听?”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想跟公公您要个人。”
“嗯?倒是个什么人,这么大的面子,要您亲自过来要?”
“这人说起来,公公您肯定知道,就是才去了的宁悫太妃宫里头的宫女儿,叫毓秀的。”
我一边说着,一边察言观色,眼看姜太监脸色变了变,忙抢在他开口前又接着说道:
“若只是自己的闲事,德宛是断不敢来打扰姜公公的。您也知道,如今我在乾清宫里照看小皇子,事事都要小心,身边若是没个妥帖的人是不成的。所以我就去求荣姑姑,想请她今年有新宫女的时候替我留心一番,找个合适的来,也好帮帮我。荣姑姑听我一说,就跟我荐了这个毓秀。我一想啊,可不是吗?我才进宫的时候,就是这毓秀手把手的教我,她手又巧,心也细,实在是个再妥当不过的人。新来的宫女,毕竟还手生,没个三五个月教不出来。我这里却真真是等不得了,若是有她帮手,真是再好没有了。看好了小皇子,皇上、皇太后、太皇太后高兴,咱们做奴才的才有好日子嘛。”
这正是在荣姑姑那里商量的说法了,可谓软硬兼施,在情在理,滴水不漏。我偷眼看那姜贵,眼珠子正咕噜噜转个不停,想来是在“拿副总管的好处”与“卖我个人情”两厢权衡,于是又加一码,拿出准备好的银钱来。
“公公,德宛也知道,毓秀这样的人,必定是各处都抢着要,少不得也有别人跟公公求了去的。还请公公看在这片孝心的份上,疼德宛一回吧。”
“嗨!这是干什么呢,多见外啊!”
姜太监扫了那些东西一眼,眼睛顿时一亮。嘴上客气着,手却已经将东西揣进了怀里。
“你的事情,就是再难办,咱家也定然放在心上的。得了,且安心回去等等吧,今儿晚上,一准儿把人给你送到乾清宫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不怕他再出尔反尔,于是道声谢,告辞离开。
回到乾清宫那边,跟夏嬷嬷和春巧交待了声,她们两个自然也高兴,兴冲冲去给毓秀收拾屋子。
用过晚饭没多久,果然有人来通报,说是内务府派人送了个宫女来。
春巧见到姐姐,激动得几乎不能自持,我怕她露出来,便打发她带毓秀先去安顿一下,又使眼色让夏嬷嬷跟过去看着,免得她一时忘形,失了分寸。
待她们都走了,我一看,送毓秀来的那个小太监还站在门口,于是摸出一小锭银子打赏他。
“辛苦小公公了,这些请你买果子吃。”
谁知那小太监却不收,反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什么也不说,先磕了个头,倒是唬了我一跳。
今天别的没得着,就被人下跪磕头了。
“可是有什么事吗?”
那小太监跪在地上,头也不抬,声音却很是响亮。
“下午的时候多亏了姑姑替奴才说话,免了一顿罚,奴才这时候才来谢姑姑的救命之恩已是不该,怎么能再收姑姑的赏赐。”
我听他这样说,再定定神,借着廊下的灯火仔细看了看,才认出这竟是下午在姜贵那里见过的小太监。
“原来是你啊。那事本也不是什么大错,以后你警醒些就是了,我这里却也不必这么放在心上。”
“姑姑救了奴才是姑姑的心意,奴才爹娘自幼教导,受人恩果千年记,奴才受了姑姑的大恩,无以为报,给姑姑磕个头也是应该的。
“好了,你头也磕过了,青砖地上凉得很,别跪了。”
我不让他再跪,他依言起身,却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很是懂事。我领他进屋里呆着,又拿了点心果子给他吃: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什么时候进宫的?”
“回姑姑话,奴才今年六岁,去年入宫的。在家的时候爹娘给起了名儿叫苏培盛,后来进到宫里,大伙儿都叫奴才小盛子。”
他很乖巧,小口地吃着点心,听我问话,忙咽下去,才回话。
我看他比我家阿尔泰也没大两岁,小小年纪就被迫净身进宫为奴,很是怜惜,又看他说话条理清楚,吐字利落,便又添了一层喜欢。
看看时候,却也不好一直留着他,于是捡了些点心给他包起来带走。临走时,还是给了他那锭银子。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不愿意要这钱。但你师父回去定会问的,到时候你就把这银子给他,也好有个交代。别为了这个,再累你吃他的排头。”
他很可爱地歪着头想了想,点头收下了。
我看他跑远,这时夏嬷嬷也回来了,见我站在廊前,就问我干什么呢。
“没什么,陪着毓秀过来的那个孩子回去了,我送送。”
我说着,转身掀起门帘子,请夏嬷嬷先进。她看我一眼,突然笑起来:
“你自己也才多大?开口闭口叫人家孩子。”
我愣了一下,恍然想起,自己如今也不过十四岁,不由也笑起来。
细想想,从我入宫到现在,前后算起来,不到两年的光景,却已是物是人非,曾经的种种,好像很久以前的梦似的,就连心,都沧桑了许多呢。
16. 花冷回心玉一床
有了毓秀,我倒是真真轻松了许多,她在宫里的年头久,为人又细致,自然事事都打理得妥妥帖帖。春巧如今有了亲姐姐在身边,虽不能声张,横竖大家共事,姐姐妹妹的叫着,倒显得亲热,她因此也是心满意足,对我也亲近了许多。
保成如今长得白胖肥壮,小胳膊小腿儿都跟藕节似的结实。他现在是越来越爱动了,伸胳膊蹬腿儿已是不够,忽然一日,竟能自己翻身了,惹得我们一众人等惊喜不已。又过十来日,竟只需稍稍帮带一把,便能自己坐起,挥舞着小手啊啊叫着要人抱。
他最喜欢我,只要见到,一定伸手要我过去陪他玩。我俩开发出许多游戏,每天乐此不疲。
他躺着的时候,我拎一条手绢在他头上抖动,每每他要抓,我便躲开,他缩手,我又拿帕子去逗他,钓鱼似的……
他吐口水泡泡,吐一个,我戳破,他再吐,我再戳……
他翻身,我等他费了好大力气翻过来,便一忽儿再将他翻转回去,他于是又再费劲力气努力翻回来,我立刻又将他翻回去……
他坐起身,我用一根手指一推,他便倒回到褥子上,然后再吭哧吭哧地挣扎起来,我的一阳指又将他点回去,他再爬起来……
这些游戏,我们可以玩上一两个时辰也不腻烦,每每我乐不可支,他也咧着没牙的嘴笑个不停,旁边夏嬷嬷她们看着,也一个个捂着嘴笑。
越来越好动的小皇子,俨然成了我的玩具。不过,在他看来,我是他的玩具也说不定。
转眼到了年底,因天气冷,我便不再每日里抱着小皇子去太皇太后那里请安,改为隔一日去。
最近,我们在那里的时候,也常见皇上过去,一身金龙刺绣的朝服,显然是下了朝便直接过去了。要不怎么说是父子天性,以往皇帝来时,保成都睡着了,并不常见到,可如今白天看到皇帝,他却知道伸手去要他抱。
看着皇帝小心的抱着怀中的娇儿,我心中便感慨。
他对这孩子,是真打从心底里爱的呢。
前线战事越发紧急,我隐约听说过一些,却没有概念。如今看他即便怀抱稚子,眼中也难掩焦虑,才真的却信,他是在着急呢。
听李德全说,陕西提督王辅臣也叛了,杀了朝廷命官,投靠了吴三桂。他甚至动了亲征的念头,大臣们百般劝阻,加上太皇太后压制着,到底作罢了。
白天不断地调度兵马人士,晚上则要看战报、批奏折,还要考虑战事的对策,这些足以让年轻的帝王殚精竭虑。尽管如此,他还是尽量抽时间来,看一看摇篮中的稚子。
我并没有什么不忠之臣的念头,也不理会那些个谁是正统谁是反贼之类的话,但却也恨那些人放着太平日子不过,挑起事端,让百姓流离失所,害无辜的人丢了性命,因此也颇为不满那些人的作为,心里倒盼着这位皇帝能早日平乱,还天下一个太平。
因此,每每他来,我便会在退出去前,为他备好一杯他最喜欢的碧螺春,再放一些易消化的点心在桌上,至少让他能稍稍放松一会儿。
“你曾经告诉皇后,她腹中的那个是太子。”
有一晚,就在我放好茶杯,准备退到门外的时候,他突然开口同我讲话。
“一个小小的宫女,怎敢妄议国事?”
他居然知道!我向皇后提到“太子”一说,仅仅那一次而已,当时我声音不大,他也不过刚走到门口,我以为他不曾听见,没想到,他居然是听见了的。
太子的册立何等重要,即便当初他在皇后床前亲口承诺,保成就是太子,在正式祭天宣告之前,我们都还不敢随便这样称呼。如今他揪出我过去的话,不知是何用意?
我的心猛地一缩,接着狂跳不已。
“是奴婢妄言了,罪该万死。”
我跪下,朝着九五至尊磕头。
“你一个小宫女,如何敢断言,皇后所孕的,就是太子呢?”
皇帝似乎并不是在秋后算账,让我稍稍安心了些。
“陛下与皇后恩爱无比,皇后见皇上为三藩之乱忧心,亦是寝食难安。奴婢担心皇后的身体,是以斗胆,口出妄言,只是想让皇后顾及腹内嫡子,珍惜调养自己的身体。奴婢罪过,请皇上责罚。”
他沉默了许久都不曾开口,我摸不清他的心思,只得低头继续跪着。很久之后,他才开口:
“真的只是妄言吗?”
轻飘飘几个字,我只觉得冷汗顺着脊背滑下,不敢再开口,只是将身子弯得更低,让额头贴在地上。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我只觉得两腿一颤一颤的发软之时,他却又说话了:
“罢了。不管你那时是不是妄言,如今……”
稍沉吟了一下,他才继续说下去。
“如今,朕也问你件事,你尽可随意说,恕你无罪。就只当是皇后还在,你们之间闲话,如何?”
如何?我却又能如何呢?
“不知皇上想问奴婢何事?”
“你觉得,裁撤三藩之事,朕是否操之过急了?”
我没想到他会拿这个问我,惊得猛地一抬头,入眼的是一双深邃的眸子和一张略显憔悴疲惫的脸。
从我来到这儿,我看着他意气风发,看着他胸怀壮志,看着他勤政自勉,看着他柔情似水,却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茫然无措。
那一瞬间,我忍不住有些心疼他,迫切地想要帮助他,至少……安慰他。
“奴婢愚钝,不懂得什么大道理。”
我躬身低语,谨慎地选择自己的措辞。
“奴婢只知道,陛下是不世的圣主,天下的君王。所谓天无二日,三藩蒙受圣恩而不知感念,一味拥兵自重,陛下卧榻之旁,自然不容他人安睡。”
如果我懂得更多,我一定会为他详细的分析当前的局势,好让他安心。可我并不是什么历史知识丰富的人,对于康熙朝的了解,托了那些狂轰滥炸的影视剧以及清穿小说的福,总算还记得几件大事的年代以及他几个儿女的事情,因此也只能说出些脍炙人口的俗套话来糊弄了。
“卧榻之旁,不容他人安睡?这么说,你也觉得朕做得对?可他们都说,朕此番裁撤三藩,是操之过急。”
“陛下博览群书,想必定是知道扁鹊与蔡桓公的故事。”
我的水平有限,脑子里只有这么个还算应景的典故。他想了想,说道:
“寡人无疾?”
“正是。奴婢愚见,三藩就如疾病,疾在腠理,并非大碍,人或不曾查觉也无不妥不适,但疾病却在,渐入肌肤、肠胃,鲸吞蚕食,待深入骨髓,再察觉不妥,已为时晚矣。倒不如趁着疾病尚未成气候来个了断,此时行事虽麻烦些,却是免了将来的无穷后患。”
绣着金线的龙靴出现在眼前,我的脸被强硬地抬了起来。
“可是朕也许会输,也许会一败涂地。若是那样,朕便要成为葬送祖宗基业的千古罪人了。”
“不会败的。”
我定定神,看着他,坦然却坚定。
“也许过程会很辛苦,但是,陛下不会败的。”
第一次,我居然大胆的与这个国家的主宰者对视,没有畏惧,没有躲避,没有疏离。我正视着他,用眼神告诉他我坚信的东西——我,坚信他的胜利。
良久,钳制我下巴的那只手离开,金黄的身影从我旁边错身而过,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那一晚之后,他再来看孩子的时候,便也会跟我说几句话。
有时候他会说外面的局势,说他的对策,以及他对双方强弱的分析。有时候则只是问我些闲话,比如可识字?某个典故可知道?若我说不知道,他就慢慢讲一会儿。
通常他说话的时候,我就听着,他若不问,我绝不发表意见。因为我觉得,他其实只是想有人听他说话,仅此而已。
我觉得有些惊讶,惊讶与这位旷世帝王向我展现出来的一切不同风貌。
他深情,竟为了结发妻子的逝去半年不曾踏足任何一位嫔妃的房间,还写下多首诗句悼念她,虽然我的品味不足以体会其中深奥的内涵,却也能感觉到里面包含的思念。
他慈爱,虽然平日里忙于政务,他却还是尽可能地抽时间来看孩子。他曾透露出一些对于今后皇子教育的安排设想,很是详实。
他精明强干,二十岁的年纪,运作着一个国家,面对种种问题,他始终表现得举重若轻,镇定平静,偶尔发怒,也能很快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果断坚毅,除了那一次表现出了些许的犹豫和彷徨,我再不曾见他质疑过自己的决定。
同时,他也接受反对的声音,并且能够认真的思考。我不止一次听他讲到奏折里的不同意见,然后看他来回踱步,反复权衡比较,直到最后定论。
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雄厚,吐字不疾不徐,稳稳当当,声音不大,却每一个字都不容你忽略。
他很博学多才,各种典故诗篇,地方风物,信手拈来,娓娓讲述,却只听得我如痴如醉,恨不得身临其境才好。
我尤其震撼于他知识的丰富,以及那种勤奋好学的精神。数学、几何、天文、地理、历法、外语……即使在我这个“未来人”看来,他也几乎是无所不知的。应该说,他不仅知道,而且都很精通。
渐渐的,晚上守着太子的摇篮成了我最喜欢的工作,我开始隐隐的期待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出现,期待他带来的新的见闻和感悟……
× × ×
冬去春来,过了三月,天气就渐渐热起来了。
“德宛姑娘,阿哥睡了没有?”
李德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忙抱着保成迎了出去。
“没睡呢,今儿在太皇太后那儿吃了不少点心,怕他积食了,不敢现在让他睡。”
“那正好,皇上让奴才来看看,若是没睡,劳烦姑娘带阿哥去书房见见。”
“嗯,奴婢给阿哥套件衣裳就来,谙达稍等等。”
我一边答应着,一边将手舞足蹈的保成放回床上,给他穿外衣。
从年初开始,皇帝似乎已经不满足于只能看到儿子睡着的样子,有时候白天得到空闲,便让李德全来传我们过去,在御书房待一会儿。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看到皇帝坐在龙书案前哄孩子的。威名赫赫的康熙大帝,抱起孩子的时候,也不过是个慈爱的父亲罢了。
我站在一边,看着他任由那孩子拨弄书案上的纸笔,却也有趣。
他对这个孩子,真不是一般的宠爱啊。
御书房的东西,不可以随便乱动。
这是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李德全特意交代了又交代的。
不是怕弄坏了东西,而是里面很多军机要事,兴许你随手碰着的哪个折子里头,就是重大的机密。
“九年的时候,御书房原本有个宫女,平日里也很聪明伶俐,就好摸摸弄弄的,万岁爷的书啊什么的,都敢拿出来翻。说起来,也是她的机缘,有一日打扫书房,却偷偷翻皇上的书,可巧皇上下朝回来的早,竟看见了。那日也是心情好,并不追究,还跟她聊了两句。那丫头嘴巧,倒是哄得皇上挺高兴。”
李德全慢慢说,我知道他是在教我,于是用心听着。
“咱们做奴才的,主子给个笑脸,这是荣耀,却不能自己不知分寸。向来伴君如伴虎,一点儿都疏忽不得的。后来,皇上命都察院纠察大臣们的端行,那都是密折,她却也去翻弄,结果雷霆大怒,直接就让人拖到大牢里去了,后来听说给赐死了。这就是自作孽了!”
李德全说着,叹口气,摇了摇头。
我听着李德全唏嘘,脑子里却胡思乱想起来。
书房……看书……邂逅……
多熟悉的桥段?莫不是穿越的前辈吗?
若放在哪个大户人家,书香门第,这一招兴许就成就了一段佳话。可放到国家最高办公机关里,却行不通了。
可惜……可怜……可叹……
“哎哟,小祖宗,这个可不能吃!”
耳边李德全的声音传来,我回过神,就看他正小心翼翼要从保成手里把一本奏折拿走,对方却一边流着口水,一边抓着那黄色的本子不放。李德全不敢用力,只好僵持着,小心地哄保成放手,孩子的爹却作壁上观,乐呵呵地看热闹。
我看李德全弓着腰在那里,汗都要下来了,便过去给他解围。顺手拿了一块枣泥糕,朝保成晃了晃:
“阿哥,吃块点心吧。”
其实小孩子都是一个样子,他看李德全要拿他手里的本子,就定要跟他抢,拿个别的分散一下注意力便好了。
果然,保成看了看香甜松软的糕点,又看看手里那硬邦邦的折子,两相对比一下,放开了手。
李德全忙捧着折子退开,去一旁整理书案。我看皇上没有让我抱开保成的意思,只得到跟前蹲下身子,将糕送到他嘴边。
糕到了跟前,保成却不吃了,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突然将我托着点心的手一推,我手臂一晃,那块枣泥糕就送到了皇上嘴边上。
我的眼顺着点心转过去,正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正看过,一下子愣了,想缩手却又觉得不合适。
“呃,嗨哟,瞧瞧咱们的皇阿哥,多孝顺,这么小就知道有点心要先孝敬皇上呢!”
到底还是李德全,呆了一下立刻醒过来,忙拿话调剂。我被他一提醒,也醒悟过来,正想找个小碟子把这块糕装上呈过去,那人却已张口,就着我的手咬了一口。
“咯咯……”
保成看自己父亲吃了点心,立刻高兴起来,笑个不住。我却是脸上烧得发烫,忙抽回手。本想赶紧退开,哪知对面那小祖宗却还嫌折腾得不够,拉着我的手不放,非要坐在自己父亲的腿上吃点心,我只得目不斜视地蹲在那里伺候这大爷细嚼慢咽,却总觉得有一道压迫感十足的视线一直在身上,让我脸上的火热始终无法消退。
“宛儿……”
突然,皇帝叫了我一声,轻柔的,好像叹息一般,我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气息拂过脖颈,忍不住轻轻战栗了一下。
“皇上。”
眼角瞟到他的手朝我伸过来,我忙一侧身,低着头跪伏下去。
“差不多到阿哥午睡的时候了,让奴婢带阿哥回去吧。”
皇帝盯着我的头顶许久,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
“去吧。”
17. 等闲变却故人心
八月底的时候,家里递了条子给内务府,很快就给安排了让我们见面。
推开房门,我立刻感觉到了一股紧张的气氛。这一次,连阿玛都来了,和白启两人都站着,却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额娘在一边手足无措,不住地抹泪。
“这是怎么了?”
我见状,只好开口询问。三人这才注意到我进来,额娘忙过来拉着我进去。
“额娘,到底怎么了?”
我看看阿玛,有看看白启,他向来很怕阿玛的,怎么有胆子这样对持呢?
“哼!这个不孝子!”
阿玛用力一跺脚,气哼哼地坐到了桌边。白启却不甘示弱,立刻回嘴:
“我不过是想为国效力,怎么就不孝了?”
额娘忙过去阻拦,不让他顶嘴。阿玛气得手直抖,用力捶着桌子,吓得额娘又忙去安抚他,怕他闹出动静太大,惊动外面的人。
“阿玛,您消消气。有什么事情,您跟我说,女儿替你想办法。气坏了身子,女儿在宫里也不能安心了。”
我忙过去扶阿玛坐下,额娘在一旁也跟着帮腔。
“可不是?咱们今儿过来,不就是说好了的,这事儿先听听德宛的主意,再做定夺。你们爷俩都是暴脾气,一句话不对就炝起来。如今德宛在宫里见多识广,这事儿还是让她说的好。”
阿玛被额娘一说,老脸顿时有些讪讪,哼了一声,却不再说话。
我看白启正气哼哼地站在角落里,便招手叫他过来:
“你既是要去从军,也总得有个理由。且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若是胡乱敷衍我,别怪我不帮你说话。”
“如今三藩作乱,我身为八旗子弟,自然也想报效朝廷,为国尽忠,替皇上分忧。”
白启硬邦邦丢过来一句,撇过脸去不看我们。
阿玛气得又要跳起来骂,却被我和额娘按住了,不曾开口。我看了白启一眼,悠然开口:
“既然如此,我看你倒也不必去从军了。万岁爷年前还动过亲征的念头呢,最后还是顾虑着皇太后和太皇太后尚在,不敢让她们担心,还是作罢了。”
白启搬出报效朝廷的大道理,我却比他更知道怎么扣帽子。
“主子都这么讲孝道了,咱们做奴才的自然更要学着些才对。如今阿玛和额娘都还在,我又不在家中,弟弟妹妹都还年幼,就你这么一个长男还能顶些事,难道就能抛下父母弟妹日夜悬心,上前线去打仗?你若这样做,头一条就是对圣上不敬,不懂他倡导孝道的心意。你既不能懂皇上的心意,又谈什么替皇上分忧?”
宫里头的历练可不是当假的,白启立刻被我这一通似是而非的车轮子话弄得不知所措起来。好一会儿,才呐呐地说:
“人家说,参军升官升得快,我……我是想要快点发达起来……”
傻弟弟啊!人家说什么你就信吗?
行伍不论出身,一个小兵凭着军功做到大将军的不是没有,可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更多的小兵在成为大将军以前,只成了枯骨啊!
“我竟不知道有个这么有志气的兄弟呢!”
我笑了一声。
“那你倒说说,为什么想要快点发达起来?咱们家不缺房子不缺地,日子过得也不差。你发达了,却要做些什么?”
白启脸红了红,扭捏一番,才说道:
“我……我……我要拜将封侯,然后求皇上把小婵赐婚给我!”
小婵?果然还是那个卫小婵吗?
上次我碰上他两人被太监刁难的时候,也曾有过这顾虑,后来找机会我曾问过白启,他却坚决否认。我那时候因为跟纳兰断情,也是心里头不痛快,便没有心情多追究。如今看来,这两人竟是一直暗渡陈仓。
“你跟她的事情,当初我问你,为何瞒我?”
“我不是有心瞒着阿姐的,小婵她害羞,不让我说,怕你笑话她。”
白启抓耳挠腮,我心火直升。
我就说,白启虽然倔得像头蛮驴,却不懂得玩心眼。他能做到的,只有不说出去而已,若要当着我面撒谎,却不容易的。如今却被挑唆得能在我跟前面不改色地掩饰……
咬咬牙,我压下火气,缓了缓神,扯出一个笑脸来给白启:
“依我看,这事也不难办,实在用不着上前线。”
我不喜欢卫小婵,越来越不喜欢了。可是,为了白启,一定程度的让步还是要做的。
“既然你们两情相悦,她虽年纪大了你几岁,也勉强可以。我这就去个太皇太后请旨,赐她出宫同你完婚就是了。”
卫小婵不过是下等宫女,以我如今的脸面,求这件事,想必不难。
话说出口,阿玛和额娘都明显松了口气。我本以为白启会喜出望外,谁知他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嘿嘿一笑,抬手摸着自己的脑门,很窘迫的样子:
“那个……婵儿说,她不想嫁给我……”
听到这话,连我都忍不住想要拍桌子了。
“她都不想嫁给你了,你巴巴地去参军有什么用?”
“婵儿说她看不起没志气的男人,只喜欢大人物……”
白启可怜巴巴地争辩,方才跟阿玛对持的气势已经消失殆尽。
“我想着,要是能到沙场上历练一番,再挣得一官半职的,她兴许就看得上我了。”
“啪!”
我终于还是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手心传来撕裂般的疼。
“兴许?你都不知道她能不能跟你,就想去战场上拼杀?刀剑无眼,你要是死在那里,她能给你流一滴眼泪?就算你侥幸活下来了,缺胳膊断腿的,今后还有什么盼头?便是往好了想,你运气好,毫发无损,要到什么时候能给你封赏?你一天得不到封赏,她难道还等着你吗?咱们再往好些去想,你很快就真得了官职,可总有比你高的官儿吧?她什么时候是个满足?”
“我知道。”
白启低着头,轻轻说了一句。
“可我还是想试试看。”
“你……”
我还想再说,他却突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看着我,亮晶晶的。
“我想赌一把。阿姐,我以为你能懂的。”
一句话,我溃不成军。
我想赌一把……
刚才,我的弟弟对我这样说。
我想赌一把……
突然想起,曾经,这是我对他说的话。
我想赌一把……
纳兰,纳兰,我和你,已经赌输了。我的弟弟,会有好结果吗?说起来,纳兰,我突然发现,居然这么久,都不曾想起你了……
“阿姐……”
我这么心神恍惚的样子大约是不怎么好看吧,白启一副吓坏了的样子,扑过来抓着我的肩膀用力晃了两下。
“阿姐,我乱说的,你别多想啊。”
“你这臭小子,就会惹事!”
阿玛不明就里,却最疼爱我,见状,只当白启气坏了我,又要过来打他,被额娘死命拦住了。
“你这暴脾气,孩子们说话呢,你着什么急!”
我猛地惊醒一般,打了个寒战,却静了心。
“阿玛,我没事。”
稍稍安抚了一下阿玛,我才转身跟白启说话:
“你主意已经定了,我也不拦着,只是有件事,你却得先依了我的安排才行。”
白启点头如捣蒜,眼巴巴瞅着我,那架势,大约我现在让他立刻蹲在地上学狗叫,他也能照办。
“头一样,你要从军,也得等征兵的时候才能去报名。只要一天没去报名,现如今的差事,还得好好做着,不能三心二意的。再一样,你现在的武艺只怕不够上前线的,没得去给人当炮灰。从明儿起,你跟着阿玛好好练武,也得读兵书阵法,什么时候你一个能打过阿玛手底下二十个人,便可以去投军了。”
他待要开口,我却先把话堵了回去。
“你若是做不到,我看这投军的事情还是作罢的好。武艺不够,谋略不通,到了战场上只有送死的份儿。既然注定了阿玛跟额娘得白发人送黑发人,到不如我们直接就把你打断了腿锁在家里,全当没有你这人,还
“你若是做不到,我看这投军的事情还是作罢的好。武艺不够,谋略不通,到了战场上只有送死的份儿。既然注定了阿玛跟额娘得白发人送黑发人,到不如我们直接就把你打断了腿锁在家里,全当没有你这人,还省心些。”
白启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咬咬牙,到底还是点了头。
解决了他的事情,时候也差不多了,阿玛跟额娘见我好好的,也都放心,满意地准备离开。白启落在后面,临走,拉着我的手求我:
“阿姐,她在洗衣局里过得不好,总被人欺负。若是有机会,你多照顾照顾她,最好能把她调出来。算弟弟求你了,好不好?”
他都这样说了,我怎么能不点头呢?
× × ×
送走了家人,我一边往乾清宫走,一边脑子里却乱哄哄的。
一会儿怪白启太痴心,一会儿又恨卫小婵有意引诱,一会儿却又把心思转到了纳兰那里,只觉得五味杂陈。
正走着,眼睛却看前面两个人正拉扯,男的一身大内侍卫的衣服,背对着我,女的却正是惹出许多事端来的卫小婵。只见她正小心翼翼地说着什么,手里捏着个荷包,似要送给那男人的样子。
男的好像不耐烦地推开了她递过去的东西,转过身来,看到我,却是一愣。
我也一愣,竟是久违的隆科多。
自打上次不欢而散之后,也有一年不曾见过他了。如今再见,却只觉得越发的魁梧威严,原本狂傲张扬的气息却内敛了许多,真真是成熟了不少。
“大人吉祥。”
我见了他,便想起那天佟妃硬套镯子的作为来,心里便有几分不自在,又看他跟卫小婵搅合上,越发觉得别扭,心里头闷闷的,于是也不多说,朝他略蹲身行了个礼,迈步就想离开。
哪知他却几步抢到前面,拦住了我的去路。
“丫头,你等等。”
我被他拦着,走不得,只好低头站着,却不愿意看他。偏他拦下我,却也不再说话,傻站着不动。等了一会儿,我却不耐烦起来:
“大人可有什么吩咐?若是没有,奴婢就告退了,小皇子那里还要奴婢赶紧回去伺候呢。”
“丫头,我……我姐姐那事儿,不是我的主意,你别生气。”
隆科多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憋出一句,却是我最不愿意听的。
“奴婢却不知大人说的是哪一件事。佟妃娘娘是主子,奴婢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生主子的气。”
我硬邦邦地回了一句。隆科多半天没说出话来,末了叹了口气:
“算了,那事算我错,可我的心思,你总要明白才好。我还在当差,不好再耽搁了,这个,你收着。”
说着话,一样东西递到面前,却是一把精雕细琢的白玉梳子。
我盯着那梳子,却不接,他见状,便拉起我的手,硬把梳子塞给我:
“下个月你生日,我要跟着万岁爷去祭陵,到时候怕是赶不回来给你祝寿,先送给你。”
停了停,却抓着我手不放。
“那事你既然不愿意,全当我没提过。只是我的心意,你却该明白,今后你若没那心,我也绝不再说这话了,咱们还跟原来似的,好不好?”
听他这么讨好,我心里却忍不住叹息。
隆科多,你这话,却是安慰我,还是安慰你自己呢?那一层窗户纸已经捅破了,我们还怎么恢复过去那样轻松的相处?
见我始终不说话,隆科多终于还是只能叹口气,走了。
我待他离开,抬头,却看卫小婵竟还远远地站着,就那么定定的看着我,眼神很是古怪,一时间竟看不透她的心思。
也不知刚才说的话,让她听去多少。
我心里思量着,回想一番先前和隆科多的对话,其中倒没有什么不妥的,才稍稍放心。见我看她,卫小婵竟然朝我笑起来,又慢慢凑了过来。
“姐姐好福气,入宫才一两年的功夫,竟是处处都有脸面,连一等侍卫都和姐姐交情这么好。”
我见她笑,却想起白启那亮晶晶的眼睛,心火却是一阵一阵上涌。
“福气?我倒没觉得自己有福。才我弟弟才被人挑唆了,闹着要去参军呢。”
她听我这话,居然面不改色。
“白启兄弟有上进的心,姐姐该高兴才是。我虽然没见他几次,却也觉得他是个实心实意的好人,打从心里盼着他好。”
盼他好?我看倒是盼着人家能让你过得好吧!
“他今儿临走的时候,还嘱咐我以后有机会关照你一下。”
我眯起眼睛,朝着卫小婵扯出一抹假笑。果然,她眼睛一亮。
“我就说,他是个好人,总惦记着我。不过姐姐也向来是最有善心的,大家姐妹一场,自然都不忍心看妹妹在洗衣局里受苦。”
“宫里的人事调动,却不是我说了算的。”
我冷笑一声,吊足她胃口。
“姐姐如今的本事,相信这点小事断难不倒您。”
卫小婵绽放出艳丽的微笑,炫目得如同火红的罂粟。美丽,却有毒。
“白启总说,姐姐与他最是亲近,什么都替他着想,想来也是舍不得他到了前线也不安心的。”
威胁!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
我气得攥紧了拳头,免得一时克制不住,一巴掌扇到她脸上去了。深吸两口气,压下火气,我才又开口:
“你在洗衣局里受苦,他自然不安心。不过我要是把你弄出来,让你四处给御前侍卫送荷包,只怕他更不安心,倒不如还是呆在洗衣局里的好。”
卫小婵大约没想到我竟舍得下让白启失望,一阵错愕。我看她的样子,不由得快意,只觉得出了口恶气,却越发克制不住自己,竟凑到她跟前,压低了声音说道:
“不过你放心,这声‘姐姐’也不是白让你叫的。回头姐姐自会替你打点,以后只让你在洗衣局里呆着,断不会劳动你在宫中各处跑腿了。你就安心在那里,等白启立下战功,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再来求娶你吧。”
卫小婵被吓呆在当场,说不出话来。我也不理她,丢下她站在那里,自己走了。
一边走,一边就忍不住笑起来。眼睛又涨又涩,却始终没有一滴泪流出来,嘴里的苦味越来越重,苦到我想要呕吐。可偏偏这样,我心里却又觉得可笑。
原来,我也会耍弄心眼的。拿话把自己弟弟糊弄住,让他乖乖按我的意思行事。
原来,我也能算计心机的。跟卫小婵虚与委蛇,言不由衷,却在话里挖坑给她跳。
原来,我也懂仗势欺人的。用身份压制,用权力迫害,只想让不喜欢的人抬不起头。
纳兰,纳兰,我自己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不是你喜欢的那个单纯、没心机、直来直去的宛宛了,现在的我,你一定不会喜欢了吧?
× × ×
回到乾清宫,吃饱喝足的保成正在精力十足地折腾。他如今走路虽还不稳,爬得却是快,一不留神就不知钻进哪里去了。偏太皇太后却不让拘束了他,只命人把地上各处收拾干净,凡是能磕碰着他的物事一应收起来,就随他爬去。
见我进来,他立刻笑呵呵地朝我爬过来。我弯腰将他抱起,顺手整理他的衣服。
“宛……”
突然一个细细软软的童音冒出来,我便是一愣。四下看看,却见周围毓秀和夏嬷嬷他们都惊奇地看着我这边。
莫非……
我慢慢将目光调回到保成身上,他黑黑的眼珠子正盯着我,突然抬手摸到我脸上,咧开嘴狡黠地一笑:
“宛宛!”
毫无预警,眼泪就夺眶而出,我抱着小皇子,哭得稀里哗啦,不仅把夏嬷嬷她们弄得摸不着头脑,连我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说不清,到底哭的是什么。
18. 若问生涯原是梦
“宛宛!”
胖嘟嘟的保成端坐在太皇太后的膝盖上,享用着一块菱角糕,突然扭头,朝我干脆利落地叫唤。
原本莺声燕语的坤宁宫立刻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这位小祖宗。
自从他开始说话,这两个字俨然成了口头禅,每有要求,必定先叫这个。把我叫来了,却从不说到底要什么,连个表示也没有,只让人猜。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对这出戏最是喜欢,看得乐不可支。
“是不是渴了?”
“一准儿是热了!”
“可是要解手了?”
陪坐的后宫们七嘴八舌地猜测起来,努力表现她们对太子殿下的关心。就在这个月,皇帝遣官告祭天地太庙社稷,颁诏中外,加恩肆赦,正式册立皇子胤礽为太子。一岁半的保成,终于拥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以及一个辉煌的未来。
我走过去,先朝两位行了个礼,然后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一眼:
“请太子殿下张嘴。”
他得意洋洋地张开嘴,我一看,果然,有颗牙被糕点渣滓黏住了。
拿小玉签子轻轻挑下那块糕,小家伙立刻用力点了两下头,一副大爷做派。
“哎哟,原来是粘牙了啊。”
太皇太后乐呵呵地抱着保成轻轻晃了两下。
“咱们都猜错了是不是?还是你的宛姑姑最知道你!”
保成“咯咯”笑了一阵,毫不吝啬地给了他太奶奶香吻一枚,赢得一片赞赏喝彩,太皇太后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小孩子总是人来疯的,越有人起哄,就越爱闹。保成见自己的表现得到了欣赏,自然越发兴奋起来。突然扭身抓起一块点心,举在手里朝我叫:
“宛宛!”
“谢殿下,奴婢不饿。”
我答道。
他打出生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怎不知那心思,他人小鬼大,别看话都说不清楚,却是什么都明白着呢,平时就最爱炫耀的,如今看有人对他的这个小游戏大为欣赏,自然少不得好好表演一番。
果然,听我这样说,歪着头,扯出一个“无齿”笑容,丢了那点心,却又拍了拍太皇太后的腿。
“谢殿下,奴婢不累。”
我暗中翻个白眼,太皇太后的大腿,他以为谁都能去坐吗?
“呼呼?”
“殿下午后已睡过了。”
“香香!”
“那个还早,要等夜里。”
“呵呵,这可真跟打机锋似的,咱们是一句也听不懂了。”
皇太后笑呵呵地抬手摸了摸保成的脑袋,眼睛转向我:
“你们才说的是什么?”
“回皇太后,太子体恤奴婢,问奴婢要不要吃点心,要不要坐着歇会儿,后来又问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洗澡。”
我低头垂手,毕恭毕敬地答完,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便一齐笑起来:
“瞧瞧,这要不是德宛,咱们谁也猜不出来的。”
“是什么事儿让皇祖母和皇额娘这么高兴?倒是让朕也乐和乐和。”
低沉好听的声音入耳,我却是一抖。
上次从御书房回去后,我便开始躲着他了。
这人太过耀眼,太过迷人,只要接近,就让人无法控制地被吸引。可他却又太高不可攀,我只是苟活在角落里的卑微蝼蚁,纵使再欣赏太阳的光和热,却也没有飞蛾扑火的勇气。所以,我选择远离诱惑。
圣驾来了,众人自然忙着见礼,皇帝倒是很自然地凑过去,先给两位高堂见礼,然后顺手将保成抱了起来。
“我们正说啊,这保成跟德宛可真是亲,简直就好像心有灵犀似的。”
太皇太后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孙子抱着重孙子,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皇祖母说得不错,在保成的事儿上,宛儿确是极尽心尽力,保成是一会儿也离不开她的。”
做父亲的一边说话,一边用手臂颠了颠他儿子,逗得他咯咯笑,自己也跟着笑咪咪的,那带笑的眼神送我身上滑过,我心里突突跳了两下,忙低下头去。
“宛儿……”
太皇太后品味似的把这两个字咀嚼一番,却是笑了出来。
“好久没听人这么叫她了。”
也不知为什么,听她这样说话,我的心突然悬了起来,一阵发慌。好在她并没有继续说什么,我才渐渐又定下心。
皇帝来了,后宫的佳丽们顿时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激动不已。我此时已退回到角落里,看着她们努力想引起主宰者的注意,心里越发坚定了自己当初的决定。
也许,这位年轻的帝王魅力无边,有着无法抵挡的吸引力,但却如同河豚一样,美味无比,但也剧毒致命。争夺这块美食的鲨鱼已经够多了,我这条小杂鱼,还是老老实实的呆在夹缝里比较好。
突然感觉似乎有人看我,我反射似的抬头,却对上了钮钴禄氏的眼。她坐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人中间,安静高傲得仿佛一朵高岭雪莲。
我与她遥遥相望,片刻,她突然朝我高深莫测地一笑,却掉转了目光,不再看我。我有些茫然,看着她那里,却参不透她的玄机。就在这时,旁边的佟佳氏却看了过来。我在她探寻的眼神碰到我的瞬间低下了头,不和她视线相交。
也不知是不是上次金镯子的事情给我留下了太过强烈的心理阴影,以至于我到现在见到这位甜美娇柔的佳人时,都控制不住地从心底排斥。那种感觉,不同于当初对皇后娘娘的敬畏,更多的,是一种近乎于本能的敌意式的惧怕。
皇帝被太皇太后留下用晚膳,后宫们却在皇太后的带领下,齐刷刷地行礼告退。我左右张望,试图和皇帝怀里的保成做一个眼神交流,让他对我投怀送抱。只要把太子殿下抱回手中,我便可以找机会也告辞了。
可惜保成大爷沉醉于皇帝的怀抱,对我置之不理。我到底还是没能逃脱,被留下来伺候当今最尊贵的一家子用餐。
本以为我只有照顾好保成就可以了,谁知太皇太后一句话,打破了我的希望。
“李德全跟着皇上也跑了一天了,怪辛苦的。今儿个哀家做主,你下去歇会儿吧,让德宛伺候皇上用膳。”
“嗻!奴才谢老佛爷体恤。”
李德全愣了一下,扭头看我一眼,谢恩下去了。
我此时避无可避,保成的奶娘已经被从乾清宫传过来,把他抱下去照顾了,我只得听命,上前给万岁爷布菜。
一顿饭,祖孙俩吃得其乐融融,我小心翼翼总算没出什么差错,等他们放下筷子,忍不住偷偷吁了口气。
伺候着皇帝漱口,净手,再递上温热的毛巾擦手、擦脸,最后送上新沏的茶水,用餐总算告一段落。
我正准备再次退回角落,太皇太后却笑盈盈地朝我招手,唤我到她身边去。
“过来,到哀家身边儿来。”
我别无选择,只得舍弃万分想念的墙角,走到她那里去。因为没有了后宫嫔妃,太皇太后与皇帝都随意了许多,两人分坐茶桌两边,离得极近。我走到太皇太后跟前,距离皇帝也就不过两步远。
“说起来,这孩子跟咱们皇家,渊源倒是极深的。”
太皇太后拉起我的手,轻轻抚摸了两下,却是扭头跟皇帝说话。
“哀家跟你皇额娘都是极喜欢她的,这就不用说了。当初你那皇后在的时候,也是多一会儿都离不开她,最后连太子都托给她,这份情谊得有多难得?偏这孩子也有担当,这么年轻,事事妥当,竟是没有人不放心的。”
皇帝连连点头,却是唏嘘。我听着自己被称赞,心里头却是一丝儿的欢喜也没有,只是一阵比一阵的慌,总觉得有事。
就在这时,太皇太后的话锋一转:
“这几年事多,始终不曾大选,后宫里也许久没添个人了。如今我瞅着,皇上身边,也得有个知冷知热的妥当人伺候着才好。”
太皇太后慢条斯理地抚摸着我的手背,她的手很暖,柔软而干燥,我却只觉得一阵寒气慢慢包围了自己,却不敢发抖,只能咬牙挺着,努力克制着不把手抽回来。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
“孙儿但凭皇祖母做主。”
我的心一点一点沉重起来,却只觉得无可奈何,恨不得昏过去才好。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从自己手上褪下一个碧绿的翡翠指环,却套上我的手指,然后举起来给皇帝看:
“皇上瞧瞧,宛常在的手指头又细又白,配上这戒指,多好看。”
“孙儿谢皇祖母。”
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都随着这戒指被套起来了,不会运转,不懂思考了。麻木地看着皇帝伸手握住我那只手,然后跟着他的动作,朝着太皇太后跪了下去,木偶似的磕头谢恩。
“奴婢谢太皇太后恩典。”
“嗯,好。”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头。
“若没别的事儿,皇上就先回去准备准备吧,让宛常在陪哀家再说会儿话,一会儿定把人给皇上送回去。”
× × ×
保成被太皇太后留下,说是让乳母陪着他在慈宁宫住一晚,我被慈宁宫的小太监护送回到乾清宫。
一进门,夏嬷嬷带着一院子的人,已经跪在那里迎接,齐声道喜:
“给宛常在请安,恭喜宛常在。”
这声“恭喜”,听在我耳朵里简直就是讽刺。
心里在哭,脸上却不能有任何表示。因为在别人的眼里,我无疑是幸运的。
虽然只是个比宫女身份高级些的常在,却是太皇太后亲赐的,连戒指都是她老人家亲手给带上的,这就是天大的荣耀了。
大总管李德全亲自带着人过来给我收拾了房间,竟是照着新房布置,不仅插上了龙凤蜡烛,更让人从桌布到帐褥一色换了大红。他不说,大家心里都清楚,没有皇帝的命令,他哪里敢这么做呢?
随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赏赐又到了。
太皇太后赏了一对玉如意,另还有些金银首饰。皇太后送了一个白玉盘,上面放着红玛瑙雕的石榴,裂开的红棕色石榴皮下露出一排艳红的石榴籽,惟妙惟肖。
“石榴多子,皇太后这礼真是好兆头。”
晚上,沐浴更衣后,夏嬷嬷在镜子前给我梳头,陪着我等着皇帝的到来。
“常在好福气,皇上,皇太后,太皇太后都心疼你,日后再生个皇子,就四角俱全了。”
从铜镜里看着她认真梳理我的头发,我的眼泪却开始往下淌。
“常在……”
“嬷嬷,别叫我这个。求您了,我不想……”
“你这傻孩子。”
夏嬷嬷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梳子,将我搂进怀里安抚。
“嬷嬷知道你没有那个心,可皇上看中了你,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看中了你,这就是你的命了。”
她拍拍我的背,给我擦干眼泪,又重新给我梳头。
“当初皇后娘娘也有过这念头的,跟我都说过,可后来看你确实不愿意,也就作罢了。如今到底还是成了事,可见这就是注定的。皇上待你,依我看,也是在意的,别的不说,你就看看这屋子,心里想必也明白。你如今不必多想,顺其自然就好。”
梳通了所有的头发,夏嬷嬷又拿起香粉给我轻轻擦上,掩盖住刚才的泪痕。
“扣扣。”
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传来一个太监通报的声音。
“嬷嬷,李总管让奴才来告诉一声,皇上已经从御书房出来,正朝这儿走呢。您和宛常在可都预备好了?”
“就好了,就好了。”
夏嬷嬷忙答应一声,转手却拿起胭脂,给我的嘴唇和脸颊擦上少许。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双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
“德宛,这话,嬷嬷只说一次,你听好了。”
夏嬷嬷的声音很低,口气却非常的严肃,一如她的表情。
“嬷嬷是过来人,知道你心里有个人。这人是谁,咱们且不论。可你要记得,不管你过去多喜欢他,多念着他,从今晚开始,你得把他忘了,要忘得干干净净的。以后,你心里,眼里,想的,念的,只能是皇上。”
我突然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想要说话,嘴唇却抖得吐不出一个字。夏嬷嬷看我这样,用力晃了我两下。
“嬷嬷不是吓唬你,你定要忘了才行。若是忘不掉,想想你自己的性命,想想他的性命,想想你家里人的性命。你命中注定要做皇上的人,那就得认命。皇上是天,逆天,是没有好下场的。”
敲门声又起,太监在外面急声催促:
“嬷嬷,好了没?皇上就要到院门口了!”
“好了!”
夏嬷嬷拉起我到床前,按着我坐好,打量一下我的样子。
“嬷嬷得出去了。刚才的话,你记好了。”
说完,轻轻摸了摸我的脸,叹口气,开门出去了。
我独自坐在那里,瞪着手指甲上被染上的鲜红颜色,却只觉得好像是我心头的血。脑子里突然响起太皇太后在慈宁宫里跟我说的话。
“德宛啊,知道哀家最喜欢你什么样子吗?”
送走了皇帝,我回到太皇太后身边,等她训示。可她却只坐在那里品茶,好一会儿,才说了这么一句。
“奴婢不知。”
“哀家啊,最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简直就像草原上的太阳那么灿烂,好像能把屋子都照亮似的,任谁看了,都会跟着高兴起来。”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起这个,只好沉默着等她的下文。
“可是,从哀家把你给了皇上,你就一丝儿笑脸都没有,可是不高兴了?”
“奴婢不敢。”
“不敢?那也不是高兴的啦。”
太皇太后轻轻用盖子刮着茶叶,慢条斯理地说话。
“也难怪你,哀家知道,你从来都没那攀龙附凤的心。”
盖子和茶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哀家喜欢你这种性情,有自知之明,守本分。可也就是因为你没有那心思,哀家才选了你。这后宫里,从来都不缺野心勃勃的女人。”
面对我的沉默,她一点也不在意。
“后宫里那些女人,各个背后都有家族,各个心里都有算盘,皇上在她们那儿,也是不能省心的。皇上如今很辛苦,哀家想让他有一个能安心休息的地方,你是最好的人选。太子喜欢你,皇上也喜欢你。你没野心,你家里人也没什么野心。你又够聪明,能知道皇上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样,皇上去你那儿,才最舒坦,最放松。”
我低着头,听着她的这番好像货比三家的论述,似乎在证明为什么我雀屏中选,心里却是一片麻木。
“德宛,哀家跟你说这些,不是在跟你讲道理,也不是在说服你。只是让你知道,哀家选了你,是要让皇上开心的。”
话锋一转,太皇太后的语气郑重起来。
“哀家不在乎你愿意不愿意,高兴不高兴。哀家在乎的,只有皇上和大清朝。皇上高兴了,大清才能稳定昌盛。”
这位大清国最有权势的女人站起来,走到我跟前,用套了护甲的长手指抬起我的下巴,强迫我与她对视。
“所以,记住了,哀家要皇上开心,要大清昌盛。哀家要你,用最灿烂的笑容去迎接他,去给他安慰,去让他舒心。”
门口传来响亮的请安声,房门被推开,明黄的龙靴迈进来。
我慢慢抬头,看着这位大清的主宰朝我走近,在他伸出手的一瞬间,我笑了。
戴铎又说对了,不管我怎么挣扎,怎么努力,我终于还是逃不过所谓的宿命。我的前程在宫里,我注定了要做皇帝的小老婆。我的命运轨迹,到了这时候,已经很清楚了。
我,乌雅氏的德宛,今天的宛常在,日后的……
我慢慢抬头,看着这位大清的主宰朝我走近,在他伸出手的一瞬间,我笑了。
戴铎又说对了,不管我怎么挣扎,怎么努力,我终于还是逃不过所谓的宿命。我的前程在宫里,我注定了要做皇帝的小老婆。我的命运轨迹,到了这时候,已经很清楚了。
我,乌雅氏的德宛,今天的宛常在,日后的……
……德妃……
第二卷 湘帘卷处
1. 梦里云归何处寻
康熙十四年,我十五岁,还有不到二十天,就将迎来康熙十五年的除夕。
我还住在东暖阁里,身边还是原本那些人,只是,她们都不再叫我原本的名字了,如今,她们都叫我——
常在。
常在,这是个我曾经颇为怜悯的身份,比奴才强些,却也算不上正经的主子,不上不下的尴尬。如今,这份尴尬,就扣在我自己身上。
昨天,我还是乾清宫里伺候皇子的领头宫女宛姑姑。今天,我已经成了服侍皇帝的宛常在。
早上保成被送回来的时候,在奶娘的怀里抽泣不已,一张小脸都哭皱了,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一见到我,顿时咧开嘴嚎啕大哭,一边嚎,一边伸手要我抱:
“宛宛!宛宛!宛宛!”
我忙接过来抱着,立刻感觉到保成的小手臂紧紧缠住了我的脖颈,好像生怕我要将他推开似的。
我看他这可怜兮兮的样子,也是极心疼的,只好搂在怀里细细安抚一番。保成的脸埋在我肩膀上,小身子一抖一抖的,哪里还有一点往日作威作福的架势,到像个受惊的小兔子。
“宛常在吉祥。”
我这时候才注意到,奶娘身边还站着个人,却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苏嘛拉姑。
“哎呀,苏麻姑姑,德宛失礼了!姑姑快请屋里坐!”
我抱着保成,行动不便,只好蹲了蹲身算是见礼。
“常在快别这么着,奴婢可受不起。”
苏嘛拉姑忙一把将我扶住,不让我行礼。
“常在大喜,咱们原不该这么早打扰。可太子哭得厉害,谁哄也不听,非要找您。实在没法子,才让奴婢送来了。”
苏嘛拉姑说着话,搀着我一起进了屋。
“昨儿晚上还好好的,玩得累了就睡了。可早上起来,屋子里找了一圈儿没看到您,就哭起来了,怎么哄都不行。太皇太后让我跟您说,不忙着去请安,照顾好太子要紧。”
毓秀她们早打了水过来,帮着我给保成擦洗了一脸的狼籍。他总算是不哭了,但还是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一个劲儿地抽气打嗝,整个人膏药似的黏在我身上,谁哄也不撒手。我只好抱着他让人给他擦身换衣裳,苏嘛拉姑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却拿话逗保成:
“哎呀,太子见到宛常在,就什么都不怕了是不是?”
保成瘪着嘴看她一眼,却扭身把脸埋进我怀里,一副逃避现实的模样,苏嘛拉姑顿时笑个不停。
我一边安抚保成,一边让毓秀她们摆出早点,请苏嘛拉姑一起用些。
“姑姑,难得您过来,我这儿也没什么好招待的,若是不嫌弃,将就着用些点心也好。”
她也不客气,点点头,吃了起来。我抱着保成,给他喂了些粥和点心,慢慢哄着他睡。
“劳烦姑姑等一会儿,等太子睡了,就去慈宁宫请安。”
按规矩,我既然入了后宫,今天一早该去给太皇太后、皇太后以及其他后宫嫔妃们请安磕头。可如今保成这样,自然不能丢下他不管,太皇太后把身边的苏嘛拉姑派来传话,自然就是告诉我,这事儿有她给我做主,让我安心关照保成。
她给了我特权,我却不能随性而为。虽然只封了个常在,可我住的院子,我身边这孩子,还有手指上套着的戒指,一个一个都那么醒目。只怕后宫里多少双眼睛正盯着我,等着拿我的错处呢。
苏嘛拉姑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清明,却看不出情绪,随即点点头,朝我一笑:
“不急,奴婢等着。”
保成从早上醒来就哭闹了许久,早没了多少精力,如今吃饱了肚子,又回到了熟悉的环境中,便安心下来,没多一会儿便在我怀里呼呼大睡起来。
我等他睡熟了,小心地移到小床上,吩咐奶娘仔细守着,这才收拾一番,和苏嘛拉姑一起往慈宁宫去。
还没进门,就听里面有人高声说话:
“这眼瞅着皇上都该下朝了,怎么有的人到现在都不见影儿呢?架子可够大的啊。”
听声音就知道是纳兰庶妃。
我停下脚,苏嘛拉姑朝我笑笑,却掀起帘子先进去了。
“小主可是想念奴婢了?”
我站在门外,听她笑呵呵地将那话揽到自己身上,却不软不硬地顶回去。
“奴婢一早出去办差,才回来,耽误给您请安了!”
谁敢受太后身边第一红人的礼?
我听着纳兰氏慌慌张张地拦阻:
“哎哟,姑姑,您这可是折我的福呢!”
苏嘛拉姑也不理她,却又高声回太后:
“老佛爷,宛常在来请安,正在门口侯着呢。”
“快让她进来!”
我听了太皇太后的吩咐,才自己掀起帘子走了进去。
坤宁宫里静得好像一潭死水,一屋子的后宫佳丽,却每一个人说话,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我身上。
我走到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跟前,跪下磕头。
“起来,起来。不是说了,让你好好看着保成,不必急着过来了。”
太皇太后笑眯眯地叫我平身,心里还惦记她的重孙。
“保成怎么样了?可还哭得厉害?吃了东西没有?”
“回太皇太后,太子已经不哭了,吃了些粥,现正睡着呢。”
“嗯,好。”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
“既是这样,你也别在这儿呆久了,仔细回头他醒了不见你,又哭。”
说着话,她自己也笑起来,扭头对皇太后诉说保成今早的壮举:
“你是没看见,那可真是厉害。才一睁眼,四下扫了一眼,没看到德宛,咧开嘴就哭,跟打了个炸雷似的,把我们全吓一跳。”
皇太后听了也笑起来。苏嘛拉姑在一旁还来凑趣:
“奴婢今日也是开了眼了,太子一回乾清宫,抓着宛常在哭得那叫一个伤心,这一早上,直到睡着了都不肯再撒手。要不是咱们知道不过一晚上没见,真得以为是失散了多少年的母子俩相见呢。”
两位太后齐声大笑,我却只觉得背后已数把眼刀无形中砍了几十个来回。
说笑了一会儿,我总算按规矩给各位磕头行礼,太皇太后心疼重孙子,便说让大伙儿散了,各自回去。
我随着众嫔妃行礼后,便退到一旁去,等她们都出去了,自己才往外走。
一出门,就看到纳兰氏连同几个女人正站在不远处的院子里,眼睛都盯着我这边,都是愤愤不满的模样。
另一边,也有几个凑在一起,正嘀嘀咕咕说话,眼神一会儿飘到我这儿,一会儿又飘向纳兰氏那边,一副观望的架势。
还有两三个人,却是围着佟佳氏,光明正大地看着我,却瞧不出喜怒,倒像是等着看戏。
钮钴禄氏站在一丛木槿旁,离佟佳氏的距离,不远不近,似乎和她在一个圈子里,却又好像不是一起的,眼睛看着我,分明带着一丝玩味。
我扫了一圈儿,却没什么心思揣摸,也懒得在这上面费精神,想着时候可能也差不多了,保成睡不了多一会儿的,于是抬腿就要往外走。
才走下台阶,余光里纳兰氏似乎被身边的人撺掇了两句,顿时竖起了眉毛,一甩帕子,竟朝着我走过来。我心里一紧,想来这场风波是躲不过去了。
“宛常在。”
突然,钮钴禄氏从斜里插进来,正抢在纳兰氏前面,抬手挽住我的手臂,很亲热的样子。纳兰氏被她这么一搅,却也不好再上前来,只能恨恨地站住了。
“咱们正好顺道儿,不如一起走吧,路上也好说说话。”
我不明所以,但却庆幸她替我挡住了纳兰氏,于是顺水推舟跟着她一起走出了慈宁宫。
走在路上,我却不知说什么好。
钮钴禄氏今天的做法,让我摸不着头脑。我自然不会傻到以为她正义感大爆发,或者喜欢我到了不顾一切都要维护我。她给我的感觉总是那么淡定却疏离的,和任何人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始终面带微笑,却让人感觉不到情绪。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她会挺身而出维护我,这么做,她唯一能得到的,就是把自己放在了和其他嫔妃的对立面,再没有别的好处。
“你是在奇怪,为什么我要站出来帮你吗?”
突然,她开了口。我愣了一下,看着她,却不知说什么好。
她与我对视了片刻,又露出那种高深莫测却很淡然的笑容:
“前阵子,纳兰大人府上,似乎很热闹呢。”
话题的扭转让我一时间无所适从。
“纳兰家长孙满月,长公子弱冠,先更名、又取字,都是大事。听说,长公子的夫人前儿个又验出来有喜了。”
我一直以为,当亲耳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我会紧张,会难过,会痛苦……
可实际上,我居然平静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甚至,我还能装傻。
“奴婢不懂娘娘的意思。”
钮钴禄氏的笑容越发诡异起来,似乎看到了感兴趣的玩具,眼神居然闪闪发亮。
我被她看得有些毛骨悚然,正思索着对策,她突然伸手,拉起了我的手。
“这就是太皇太后赏的戒指?”
她细细抚摸那只套在我手指上的翡翠戒指。
“皇上临幸个宫女,封个常在,谁都不会在意。可这宫女是太皇太后亲自送给皇帝的,手指头上还套上了太皇太后赏的戒指,就扎眼了。”
那种幽怨却温柔的语气,让我后脊骨一阵酸凉。钮钴禄氏抬起眼皮,许是我的模样太傻,竟让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德宛,你这丫头真是怪的很。有时候,简单得让人一眼就能看穿。可有时候,又让人完全看不懂你在想什么。”
是吗?我对着你的时候其实也有同感!
我心中腹诽,任由她拉着我的手,不说话。
“有时候你聪明机敏得令我惊讶,有时候又笨得对周围的危险一无所知。你一点儿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吗?还是说,你其实根本就不在乎呢?”
我依旧不说话,可脑子里却开始飞快地运转。
我的存在太过显眼,已经让后宫不安了。这是她想要告诉我的事实,可是,我却不能摸清她的意图。
据我所知,钮钴禄氏从来就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如今这样特意警告我潜在的危险,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向我示好?似乎没有这个必要。我是个连正式名分都没有的常在,稍微高级些的奴婢罢了。而她,即便没有正式的册封,却早已享有妃子的位份,后宫里目前的地位仅次于先皇后。向我示好的举动似乎除了让她与别的嫔妃对立,再难有别的结果。
与我结盟?我不过一个包衣家出身的女孩儿,没有任何娘家势力的支撑。她却是镶黄旗元老之后,背后是显赫的家世甚至整个镶黄旗的支持。云泥之别的悬殊,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结盟的可能性。
冷不丁地,最初的话题跃入脑海,惊得我猛地抽回手,倒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她。
纳兰……
“看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钮钴禄氏对我的无礼举动并不生气,甚至,她看我的眼神堪称愉快和欣赏。
“过年那会儿,宫宴上,我出来透透气,碰巧听见了你跟纳兰公子说话。”
她……是想威胁我吗?
“我并没有害你的心思,否则,也不跟你说这些了。”
钮钴禄氏上前一步,又将我的手拉起,握在自己手中。
“我只是想你知道,我对你,没有恶意。相反的,我,还可以保护你。”
这话不假,她若要处置我,我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娘娘有话请直说吧,太子只怕快要醒了,奴婢还得赶回去伺候。”
我压制着心中的厌烦,低着头,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
真的是讨厌这种任人摆布的状态!
“也好,咱们一边走,一边说。”
钮钴禄氏毫不在意我的态度,拉着我的手,慢慢又走了起来。
“如今皇后去了也有一年多了,后宫里,到底还是要有个做主的人。德宛,你说是不是呢?”
“这种大事,哪里轮得到奴婢操心?”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谨慎地选择措辞。
“瞧瞧,多心了吧。”
钮钴禄氏笑呵呵地捏了捏我的手,好像年长的姐姐教导幼妹似的自然。
“跟你说,只是让你留个心眼儿,别见天儿的什么都不往心里去。如今好歹你也是这后宫里的人,很多事儿,由不得你不去想的。做人啊,要看得长远些。”
说话间,已到了乾清宫与延禧宫的分岔路口,钮钴禄氏停下来,扭头看向我。
“这些话,今天说了,你只怕也不全明白。但你是个聪明人,日后多想想,总有想通的。到时候,该怎么做,你心里必定也有数。”
说着,却从袖子里摸出一支头花,用金丝层层叠叠缠绕成牡丹形状,花心处却是镶嵌的蓝宝石,富丽堂皇。
“你昨晚大喜,这个,算是姐姐的贺礼。”
“奴婢当不起。”
头花不仅是装饰,在这宫里,更是身份的象征,常在是没有资格佩戴这种华丽的花朵款式的。
她却不理我的拒绝,直接把那支花塞进我手中。
“先收着吧。即便现在不能戴,用不了多久,也就能用了。”
说完,又看我一眼,便径自走了。
2. 落尽梨花月又西
回到乾清宫,才进门,夏嬷嬷已经急匆匆迎了出来。
“可回来了,眼看着太子就醒了,把我们急的啊。”
我一听这话,忙跟着往屋里走。
一进门,就看保成的乳娘正在小床边坐立不安,看我进去,才松了口气,忙过来行礼,小声报告:
“才翻了两次身了,只怕再没有一刻就醒。”
我点点头,让她先下去,自己走到床边坐下,守着保成,脑子里慢慢回想今天一天的事情。
钮钴禄氏的意图,如今想来,大约是要我助她登上皇后宝座,而她则承诺做我的保护伞。
在这后宫里,我即没有身份,也没有背景。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常在,却又处在这么个显眼的位置上,单是手指上这枚翡翠戒指,只怕就够让我死几回了。
当然,就目前来说,她们不敢对我怎样,顶多是言语上让我难堪。可是,日子再久些呢?皇太后也好,太皇太后也好,她们都不可能永远做我的后盾。太子会长大,总要离开的。至于皇帝,更不用考虑,当他的目光投向别的女人时,大约我的麻烦就要开始了。
如今我已经失去了离开这座皇宫的可能性,如果不想哪天莫名其妙的暴毙,就必须给自己找一个靠山,直到有能力保护自己为止。
钮钴禄氏说得不错,后宫主位不可能一直虚设着,而最有可能竞争这位置的,只有她和佟佳氏而已。因为隆科多的事情,佟佳氏只怕已经对我心存芥蒂,如今我又被皇帝收了,今后她更不可能喜欢我。所以,钮钴禄氏是我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可是,即使如此,我在这件事上,却又能做什么呢?
“宛宛……”
保成软软地叫唤将我才沉思中唤醒,只见他已睡醒了,正从被子里扭着身子要钻出来,忙过去把他裹住,抱在怀里。
叫了守在外面的人进来帮忙,给保成穿好衣服,这才撤了被子。保成还是不肯撒手,定要我抱着才安分。
我抱着他喂他吃奶糊,就听外面传话,说李德全来了。
“奴才给宛常在请安。”
李德全手里端着个蒙着红布的托盘,笑眯眯地走进来。
“李谙达怎么有空过来?”
“奴才还能有什么事儿?不过听主子的吩咐,跑跑腿儿罢了。”
李德全将手里的托盘朝我跟前一送。
“这是皇上赏宛常在的。”
红布掀开,却是几样精致的首饰,不外乎项链、耳环、镯子之类的东西,我并不怎么感兴趣,瞟了一眼就作罢了。
“有劳李谙达了。”
我一边道谢,一边招呼毓秀给李德全倒茶。
“谙达若是不忙,在德宛这里喝口茶再回去吧。”
“不用,不用。”
李德全一边将东西放到一旁,一边道谢。
“奴才办完了差,这就回去复命了。皇上已经交待了,今儿个晚膳在您这儿传,您也预备着吧。”
他说完,又朝我行个礼,便匆忙走了。
我等他走了,便让毓秀替我把那些赏赐收起来,专心陪着保成。
直到晚上皇帝来的时候,保成还黏在我怀里。皇帝伸手想要抱他,他两手抱着我的脖子,瞪着眼看了自己父皇一会儿,似乎在犹豫,随后还是嘟着嘴扭过头去,把脸埋进我胸口。
我抱着太子,看被他嫌弃的皇帝伸着手站在那里,只好努力忍着不笑出来。正好毓秀她们送上手巾,皇帝就势收回手,接过帕子擦了擦。
“他怎么回事?平时也没见这么粘你,怎么今儿个竟连手都不撒了。”
“昨儿夜里把他留在太皇太后那儿,许是到了新地方睡不惯,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惊着了,哭了好一会儿呢。”
我一边回话,一边稍稍移动了一下缠在身上的保成。一岁半的孩子已经很重了,因为早上睡过,怕他晚上走了困,下午便没让他再睡,我陪着他消磨了一下午,硬是片刻没离身的抱着,手和腿都被压得有些酸麻了。
“哪能就这么惯着他,总这么抱着,你得抱到多早晚去?”
皇帝在我旁边坐下,伸手拽了保成一把,他立刻扭着身子更我往怀里钻去,十足的鸵鸟。
皇帝今天心情看来不错,居然有了恶作剧的兴致,坐在那里假意拉扯自己儿子,惹得他哼哼唧唧的在我怀里钻个不住。冷不丁竟让他摸着了痒处,一边躲一边咯咯笑起来,皇帝于是只朝那处下手,保成在我怀里左钻又躲,父子俩又笑又闹。
我是没有发言权的,正好坐在那里任由这父子俩闹,一边承受这个小肉球在身上扑腾,一边还得小心护着他不摔下去,颇为吃力。看着兴致高昂地玩弄自己儿子的皇帝,不由得腹诽。
再撩拨他吧,等他性子上来咬你一口,才知道厉害。
总算这时候李德全来说要传膳了,皇帝这才收了手,让我松一口气。一摸怀里的保成,已经闹得有些出汗了,怕他着凉,忙叫人拿了衣服来给他换。
保成才疯够了,此时倒很乖巧起来,乖乖让我摆弄,皇帝就站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的。
晚膳摆上来,因为保成在,我便只照顾他,让李德全伺候皇帝用膳。我从晚膳里捡些软烂清淡的食物喂他吃,皇帝偶尔也凑热闹似的夹一小块东西喂他。
突然,伸过来的筷子上夹了一块烩鹿脯,我刚想提醒皇帝,保成还吃不得那个,消化不了,筷子却伸到了我的嘴边。
张嘴含住那块带着些微辣的鹿脯,我的脸也跟着热辣起来。
吃过了饭,皇帝没有走的意思,却拿了几本书坐在软榻上翻看,李德全在一边小心地伺候着。我斜倚在床上,轻轻拍抚保成,小声哼着歌哄他睡觉。
我这人,实在没有什么创造性,就连儿歌也不怎么知道,只能拿以前听姨娘哄阿尔泰的调子应付,好在保成对这个从不挑剔,不一会儿就呼呼大睡。
我看他睡熟了,便想起身送他去自己的小床那边去。才一起身,便看到那明黄的身影就站在床前,正看着我俩。
李德全从一旁探出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保成抱了起来:
“奴才这就送太子过去。”
等他抱着保成走了,皇帝便一抬腿,上了床,正占据了方才他儿子呆的地方。我不禁朝里面缩了缩,试图拉开两人的距离。
“才唱的那是什么歌儿?怎么没词儿?”
我不敢说是死了的姨娘唱的,只好搪塞:
“就是民间哄孩子的小调,也不知是什么歌名,就只有个调儿,没听到过词儿。”
“嗯,挺好听。”
皇帝歪着头,品味了一下,那模样竟意外的可爱。
我一晃神的功夫,他却拉起了我的手,手指抚摸那枚翡翠戒指。
“太皇太后、皇太后和朕都赏了首饰,怎么一样都不见你戴?不喜欢?”
“首饰上面多少带些棱角,太子还小,怕伤着他。”
我垂下眼,努力不让自己去看那越来越靠近的人。
“嗯……”
他的气息从我脸上拂过,带着炙热,顷刻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模模糊糊听他似乎说了句话。
“……回头,传你额娘进宫来见见吧……”
第二天,我醒的时候他已经上朝去了,梳洗完了去看保成,发现他也已经醒了,正让奶娘给穿衣服,不由得松了口气。
小孩子忘性大,不过一天一夜,便再没了先前的一切烦恼。
就在这时候,李德全来了,又捧了个托盘,送到我面前。
“常在,这是皇上送给常在的。”
我奇怪于他的用词,“送”,不是“赏”。
掀开红布,里面只有一只碧绿的翡翠贵妃镯,两指宽,通翠欲滴。这镯子我认得,是以前皇后娘娘在的时候常戴的。
“皇上说了,这镯子圆润,让常在放心戴着。”
皇帝都这样说了,这镯子我是非戴不可的。谢过恩,拿起那只镯子套进手腕,保成在我怀里,伸出小手摸它。
“保成,等你以后成婚的时候,姑姑把它做贺礼,送给你媳妇儿,好不好?”
× × ×
才过完年,李德全就跟我说,皇上让他安排我额娘来看我。我听了这话,只觉得脸烧得要炸开一般。心口,却隐约泛起丝丝的甜来。
因为有大总管的交代,这次额娘居然直接到了我的住处,给他引路的,是久违的苏培盛。他又长大了不少,虽然还穿着末级小太监的衣服,脸色却很不错,也精神,眼神里透出一股子精明干练的聪明劲儿,见了我,竟不喊常在,还是磕头叫姑姑。
“小盛子给姑姑请安。”
那声姑姑叫得,让人听着就觉得他是从心里透出来的高兴。我每次见到这孩子,都觉得有缘,如今看他这样好,也是开心。
我照例赏他银子,又让毓秀装了一匣子精致的点心交给他。
“我这里不得闲,既然你来了,倒想劳烦你帮个忙。”
“不敢不敢,姑姑有什么吩咐,尽管交待奴才去做。”
“好,这里有一匣子点心,你替我送去给大总管李德全,就说是我谢谢他,他自然明白。”
我看苏培盛小心地接过那盒点心,又交待一句:
“你拿去,要亲自送到李德全手里。”
苏培盛抬头看我一眼,眼神里满是感激,看来是明白我的意思了。我于是点点头,让他下去。
李德全是皇上身边的近侍,如果能入得了他的眼,今后自然平步青云,对于太监来说,这是最好不过的出路。苏培盛这样的小太监平日是没有机会接近这位大总管的,如今我出面替他铺了条路,后面怎么做,却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苏培盛走了,额娘才过来要行礼,却被我一把拉住了。
“额娘……”
本来打定主意,一定要笑的,可真看到她,只吐出两个字,我已泣不成声。
从进入这个身体,接替了德宛的生活,我如今,已是将她完全当成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依赖和信任。
“你这孩子啊……”
额娘长叹一声,将我搂在怀里,让我尽情的哭。
哭了许久,我渐渐收敛,平静了下来,拉着额娘坐下说话。
“消息是跟着皇上的赏赐一起传到家里的,我和你阿玛都吓了一跳。”
额娘小心地观察了一下我的神色,见我没有任何不悦的样子,才接着说了下去。
“要不怎么说,这人的命,天注定。以前你小的时候,也有算命的跟我说,你天庭饱满,日后必定尊贵的。”
我不想听着种话,于是岔开话题。
“额娘,白启现在,好些没有?可还闹不闹了?”
“嗯,正想跟你说这事儿呢。”
额娘一下子高兴起来。
“我和你阿玛商量着,准备最近什么时候给白启说门亲事。正好这次见着你,也听听你的主意。”
十五岁的男孩儿,定亲的大有人在,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
“他能肯吗?”
“想来不是难事儿。如今啊,我看白启倒是把那个宫女抛在脑后了。”
额娘越发兴奋起来,突然做出神秘的样子,凑近我低声说道:
“你不知道,咱们白启已经是大人了,他房里的丫头都……”
额娘掩口笑起来,我先一愣,随即领悟,不由得有些意外。
“他怎么突然就想通了?”
“也是那孩子的造化,才在宫里头当差没两天,竟认识了佟国舅家的长公子,还颇投缘,竟时常拉着他到处开眼界。”
隆科多?白启怎么会跟他凑到一起?
我心里千回百转,额娘却不知道,只欣喜于儿子的成长。
“起初,我和你阿玛也担心来着,怕他在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学坏了。可后来看看,这孩子倒是懂事不少,人也稳重了,早前那些个疯话也不再提了。”
“哦……”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心里却转开了念头。
隆科多,白启,卫小婵,这三个人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
卫小婵似乎舍了白启,想要引诱隆科多。谁知隆科多不仅没看上她,连带着把白启也拐得变了心思,她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过,隆科多为什么会跟白启有交集了?一个御前侍卫,一个护军营的兵勇……
“……你要是觉得可以,回去我跟你阿玛就把这事儿定下来了。”
忽听得额娘的话,我猛地回过神来。
“什么事儿?”
额娘看我一眼,似乎有些嗔怪,但还是又重复了一遍。
“额娘是说,白启的婚事,若你也觉得可以,回去咱们就定下来了。”
我听额娘把相中的女孩儿家描述一番,心里却没什么定论,沉吟一下,才说道:
“这事儿到底不小,我看还是先问问白启自己的意思才好。毕竟成家过日子,总是不顺心也不合适。”
额娘点头:
“还是你想得周到,只是这话,可得你来问。你们两个向来亲近,他最听你的。那家的姑娘我是见过的,绝对旺夫益子的面相。”
我答应了这事儿,让额娘回去往内务府递条子,她于是欢天喜地的走了。
额娘走后,我独自坐在屋里沉思不已。
白启跟隆科多拉上了关系,不管这关系是深是浅,他都和佟家挂上了钩。白启是我弟弟,隆科多是佟佳氏的弟弟,于是,我和她,如今都在后宫……
前阵子钮钴禄氏的话又浮上心头。他们如今的作为,是不是也有那层意思在里面呢?
难道,我真的无法置身事外不成?
3. 瘦尽灯花又一宵
如今都知道,东暖阁的宛常在如今恩宠正隆,不仅离圣驾最近,还养育着太子,背后又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撑腰,一般的妃嫔见了,都要客客气气地陪个笑脸。因此,我见白启的事情安排得很快。
额娘说得不错,白启比上次见的时候,确实成熟了许多。
“额娘和阿玛有意提你安排一门亲事,来问我的意思。我想着,你岁数还不大,这事儿倒不必急,却不知你自己怎么想的?”
“不就是个女人嘛,门户相当,娶回来能过日子就行了。”
白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种好像买东西那么随意的论调让我有些不悦起来。
“你当初死活要上战场,挣得功名求娶卫小婵,也是抱着这心思?”
白启愣了一下,似乎无法理解我为什么突然提起她,又可能是他不能明白为什么我的语气突然变得那么冲。
“怎么好端端的又提她呢?你们……你们不是都不想我跟她好吗?”
白启无辜地看着我,眼睛眨啊眨的,好像在谴责我的反复无常。我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于是胡乱找个理由:
“你为了她闹得天翻地覆,把阿玛气成那样,要进宫来找我评理。这才几天啊?你就变心了?”
那么一瞬间,我突然对卫小婵产生了同情。
“这怎么能说是我变心呢?是她先不愿意要我的!”
白启显然不能接受这个指控,跳起来辩解。
“天涯何处无芳草,以前我没见识,只当她是仙女儿般供着。原本难得见一回,可她还整日里拿捏着,端着架子,倒像有多尊贵似的,正眼都不瞧我。我如今也开过眼界了,这世上漂亮的女人可不止她一个,我堂堂男子汉,好歹也是个爷,还被她嫌弃不成?”
言语间,竟已是对卫小婵不满了。
这世上漂亮的女人的确不少,尤其是勾栏院里,那里的女人美丽且风骚,又懂得笼络男人,白启这样的少年自然是抵挡不住的。他已经见识到外面世界里的姹紫嫣红,品位过温香软玉的娇声奉承,体验过红浪销魂的快感,那看得见摸不着的卫小婵,自然就成了昨日黄花。
可叹,可笑。
卫小婵想以自己的美色和肉体作为筹码,博一番富贵荣华,却没想到最后却是败给了其他女人的美色和肉体。咎由自取,但也着实可怜。
不过,白启方才那番话,却着实让我听出了另一个人的风格。
“这些话都是隆科多跟你说的吧?”
白启嘿嘿笑了两声,用手摸摸后脑勺。
“隆大哥懂得东西真多,我跟着他,长了不少见识。”
“哦?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了,就是讲他当年怎么助皇上擒鳌拜的事儿,还有些御前侍卫的事儿。剩下的,也就是跟我聊聊你的事儿。”
这话让我心里突突一跳。
“我的事儿?他干嘛跟你聊我的事儿?”
“咦?你们不是很熟吗?”
白启看了看我,竟有些茫然起来:
“不是你拜托他关照我的吗?他说跟你相熟,是你把我托付给他的。他知道不少你的事情,阿尔泰也认得他,先头还替你来家里报平安……”
“那你都跟他聊了些什么事儿?”
我心里越发不安起来,拉着白启追问。
“没什么了啊,都是些咱们小时候的事儿……”
白启愣头愣脑地摸着自己的头顶,突然,脸色一变。
“阿姐,我……我好像有回喝醉了,跟他说起过你跟成德哥以前的事情。不过那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情了,应该不会有事吧?”
一听这话,我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险些昏倒。可看着面前慌慌张张的白启,我却不能放任自己,好容易稳住心神,摆摆手让他冷静。
“这事儿我自有主张,你再不许跟别人说起,尤其是额娘。”
我把白启叫到面前来,仔细交待。
“阿姐,我是不是说错话,给你惹麻烦了?我没想到你会嫁给皇上……”
白启哭丧着脸,惴惴不安起来。
“阿姐,我错了,今后再也不喝酒了。还有那个隆科多,我也再不理他了。”
白启拉着我的手,赌咒发誓。我拍拍他:
“倒不至于,这事儿我心里有数,你别怕。”
我心里其实也没谱,但却不能在白启面前露出来。到底,我还是愿意相信隆科多的为人,他这人,总还是光明磊落的。
“我看他对你,也并没存什么坏心思,很不必那样。只是,如今你既然已经有了房里人,就是大人了,凡事自己留个心眼,说话办事前,都细想想再行事。做事要有个分寸,喝酒要有度,小饮可以怡情,喝醉了却是要误事的。”
白启点头不迭,眼巴巴瞅着我。
“至于你的婚事,额娘相中的那位姑娘,你若是喜欢,就娶了吧。若是不喜欢,就跟额娘说,再去找别家。只有一点,你定要记牢,回去跟阿玛和额娘说清楚。”
我想了想,声音压低了些,又说:
“不拘什么门第或者家境,只是不能跟钮钴禄氏或者佟佳氏扯上半点关系。若是可以,最好连纳兰氏也别沾。你跟阿玛两个,如今这样就很好了,很不必太要强,守着自家安分过日子才要紧。”
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却看白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看我干什么?我才说的话,你记住没?”
“阿姐……我……我怎么觉得有点儿认不得你了呢?”
“又说傻话呢。你叫我姐,却又能不认得我了?”
“不是那意思。”
白启很认真地选择自己的措辞。
“我是想说,你现在给我的感觉,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歪着头,白启思考了一下,然后坚定的点头。
“真的是不一样了。你以前说话做事,都是干干脆脆,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想什么就说什么,噼里啪啦就过去了。可现在,你却能对着张太监那样的人说好听话。你知不知道自己说话的时候,总显得小心翼翼的。说一会儿,停下来想想,再接着说。过去你在家的时候,笑起来多响亮?多好看?阿玛总说,你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可现在,你笑得一点儿都不好看了。”
白启在我跟前蹲下,拉着我的手,盯着我。
“姐,宫里的人都这样吗?不想笑的时候也要笑,不喜欢的也要说喜欢,总这么小心翼翼的,多累啊?你天天都得这样吗?额娘说你如今是尊贵有福的了,可要是你每天都这么活着,我宁可你还跟以前似的,虽然不够尊贵,可至少那时候你开心。”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想告诉白启,其实我还是快乐的,却被他用手捂住了脸。
“你别这样笑,我不喜欢看。”
白启皱着眉头,手按在我脸颊上,轻轻揉了两下。
“难看死了。现在你们都这样,你也是,成德,不是,性德大哥也是,笑起来都好像戴了个面具似的,不是真心的。”
我是真的变了,变得连最迟钝的白启都看出来了。
那一瞬间,我的心像被锤子重重的敲了一下,疼得眼泪历时滚了下来。我在眼泪涌出来的瞬间,用力把白启的头抱进了怀里,不让他看见。
“人总得长大,长大了就会身不由己。白启,我如今,已经注定一辈子要关在这宫里头了。看起来我是一个人在这里,可我身上,却系着咱们全家。我要在这宫里活下去,要你们在外面也好好的,就得照着这里的规矩来。成……纳兰公子也是一样,他身上,系着他家族的荣誉,他妻儿的未来,这些,都不轻松。得到的越多,付出的代价也就越高。我们如今都已经失去了随心所欲的资格,只能带上面具活着。”
如今我的成德已经不在了,这世上只留下一个纳兰性德,再跟我没有交集。我们,都没有选择,不得不改变。
此时脸上的泪已经干了,我才放开白启,双手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和我对视。
“你回去,跟阿玛和额娘说,咱们家如今就很好,和和美美的,也没
此时脸上的泪已经干了,我才放开白启,双手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和我对视。
“你回去,跟阿玛和额娘说,咱们家如今就很好,和和美美的,也没什么烦心事,这比什么都强。我在宫里过得很好,并没有别的念想,让他们一定莫要动不该动的心思,你们都好好的,便是帮我了。”
白启看着我,若有所思。我知道要他一下子想明白这种事情不容易,也不说话,让他慢慢琢磨。
就看他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突然醒悟似的,脸上阴晴不定,猛地,他一抬手,用力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你发疯啊!”
我吓了一跳,忙拉住他的手,去查看被打的地方。
这小子手劲儿真大,打自己都这么没轻没重,一巴掌下去,顿时红肿一片。
“你不知道疼啊?”
“疼也是应该的,以前总是你自己在忍着疼,也该让我尝尝了。不吃点儿疼,不知道长大。”
白启摇摇头,看着我目光灼灼,那瞬间成熟起来的神情,竟让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是该打自己,我没用,什么忙也帮不上。别说咱们俩一天出生,前后不过差了一刻,我还是个儿子呢,按说该是我保护你才对。可现在,咱们家的事情全压在你身上,我一点儿帮不上你,反给你添烦恼。”
“没这回事……”
“怎么没?”
白启大声打断我的话,歇斯底里地发起脾气来。
“咱俩一天生的,一样的岁数!可你总拿我当孩子对待,什么都替我考虑好。每次跟你在一起,我都觉得好像比你小十来岁似的。可见我多没用……”
哎呀……
我猛地醒悟起来。
的确,白启跟我,是双生龙凤胎。可我却因为带着前世的记忆,不由自主地把他当孩子对待,想替他安排好一切。可是,我却忘了,小男孩总有长大的一天,会想要为自己的事情做主。
“抱歉,白启。姐不该……”
我的话被白启的一个暴栗弹在额头上,打断了。
“笨蛋!谁跟你说这个了?”
白启一拉,将我拉进怀里,用力抱了一下。
“我是要告诉你,我已经长大了,从今天开始,换我来保护你。虽然我还是不太懂你们这里面的事情,可我会努力去明白。以后不许你再把什么苦都往自己肚子里咽,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扛。你在宫里头好好过你的日子,外头的事情有我。我会好好当差,绝不惹事生非。也会照顾好家里,娶个安分守己的媳妇。我和阿玛两个,都不是有上进心的人,也不耐烦应酬交际,什么钮钴禄氏、佟佳氏、纳兰氏,通通不会打交道,定不给你添累赘,让你累心。”
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我用力从搂住白启的后背,只觉得又结实又温暖,让我前所未有的安心和踏实。
我的弟弟,真的是长大了。
× × ×
“德宛啊,听说最近你家里人总在求见,可都还好吗?”
这一日请安,太皇太后忽然问道。
她话一出口,我立刻察觉到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看过来。却不动声色,恭敬地回话:
“回太皇太后,奴婢的弟弟如今也十五了,家里想给安排门亲事,所以来跟奴婢说说,想让奴婢探探兄弟自己的心意。”
后宫的规矩,宫女一年能与家人见面一次,嫔妃们却不能,为了的是防止外戚与后宫嫔妃同气连声。但若有合理的理由或者上位者的恩旨,却也有例外。我从入宫以来,做宫女的时候不算,先前皇帝让李德全安排我见了额娘一次,这回却是为了白启的婚事,也名正言顺。
“嗯,这倒也是常情,毕竟也是一辈子的大事儿。”
太皇太后想了想,接受了我的解释。
“宛常在姐弟俩可真是亲啊,成亲这么大的事儿,不跟自个儿额娘说,倒能跟姐姐说,真让人羡慕。我们家那些个兄弟,就从来不跟我说什么。”
庶妃氏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话里话外却是在暗指我说谎。
“小主说笑呢。”
我不慌不忙地接话。
“奴婢那兄弟白启,虽说长得只有五分像,却是实实在在同胞双生的姐弟,打小咱们俩做什么都在一起,连生病都是一起病的,倒是比一般姐弟亲厚些。
“听说,双生子比别人要心意相通,我原也只是听听,如今看来,倒是真是这样了。宛常在能有这么个兄弟,好福气。”
钮钴禄氏笑盈盈地接了话。太皇太后最喜欢的就是一家和睦,听了这话自然也高兴起来:
“是这个理儿!双生子本就难得,像你们姐弟这么亲的更难得,你心里头挂念也是应该的。你那兄弟,倒是跟你说了没有?他可有中意哪家的女孩儿?若是有,就成全他,哀家给他做主!”
人年纪一大,最喜欢做的除了抱孙子,就是做媒人,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也不例外。
“奴婢替弟弟谢老佛爷的恩典。”
我笑着朝御座行礼谢恩。
“不过我这弟弟,其实木讷得很,看着像个大人,这些事却并不怎么懂,自己是全没个主意的。只说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就好。”
“嗯,这不就挺懂事的吗?多孝顺的孩子!”
皇太后称赞了一声,太皇太后也跟着点头。
“可不是?知道顺从父母的心意,就是好孩子!不过,我看这事儿,你这做姐姐的,却不能不管,你怎么看?”
“老祖宗可是高看奴婢了,奴婢才多大,能知道什么啊?”
我又是一笑,朝着御座蹲了蹲身子。
“奴婢就觉得,这居家过日子,总要和睦才好。所谓娶妻求贤淑,奴婢娘家也就是个小门小户,所以不拘什么门第、相貌、家境,只要人品好、守本分就是了。将来能跟我那兄弟一起安稳过日子,孝顺父母,再生几个孩子,一家子和和美美的,奴婢也就心满意足了。”
“还说你不懂?两口子过日子,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
太皇太后指着我,笑着嗔了一句,和皇太后凑到一起说话。
“哀家就说吧,这丫头,乖觉着呢。也难为她,这边伺候皇上和太子,那边还要操心家里头的事儿,却都很是周全。”
两位太后一如既往地对我赞不绝口的时候,周围看向我的目光越来越多,从起初的幸灾乐祸到现在的羡慕嫉妒恨,包罗万象。
我无辜地接受着这些目光的洗礼,心里也不由得感叹。有时候,人真的是很奇怪的生物,当喜欢什么人的时候,对方的一切行动都会变成合情合理甚至值得称赞,毫无理性可言。
目光转动,却看到钮钴禄氏,她正端起茶杯喝茶,星眸流转中,与我的视线一碰,嘴唇微微翘起,接着就被青花瓷的杯子遮住了。
× × ×
年底的时候,白启终于成亲了。娶的是永安门附近一位郎中的独生女儿,家里世代行医,有一间祖传的医馆和一家药铺,逢年过节也常有施粥送药之举,是周围有名的积善人家。家境一般,不算大富,日子倒也过得殷实。
我说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听了这事儿,求得个恩典,元宵节的时候跟全家见了个面。
阿玛、额娘带着白启和他媳妇一起来的,笑眯眯的看着新媳妇朝我行礼。
“给常在请安,姑奶奶吉祥。”
我拉过自己的弟妹,上下打量。是个长得很白净的女孩儿,圆圆脸,一双大眼睛,按面相说,倒是个福相。市井人家的女孩儿,没见过世面,一下子到了宫里头,竟拘束得手都不知往哪儿放了,我一撒手,她立刻忙不迭地朝白启身边躲。
“没出息的样儿!”
白启翻个白眼儿,嘴上数落着,手却是一把揽住了他媳妇儿,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这是咱们阿姐,就算到了宫里头,也还是咱们阿姐,除了阿玛跟额娘,最亲近的就是她了,你这么战战兢兢干什么?她能吃了你不成?”
“你这孩子!都成亲了怎么还这么胡说八道的?”
额娘嗔了白启一声,脸上却笑开
“你这孩子!都成亲了怎么还这么胡说八道的?”
额娘嗔了白启一声,脸上却笑开了花。
“我又没说错。”
白启谄媚地笑着,凑到我跟前来,伸出一只手。
“阿姐,弟弟成亲了,你送我什么大礼?”
“羞不羞?哪有伸手跟人要礼的?你的贺礼,我不是早打发内务府送去了吗?还好意思再要。”
我笑骂一句,打他手一下,心里却难掩欢喜。看白启跟他媳妇这样,想来还是合得来的。
“那不一样!”
白启笑嘻嘻收回手去,晃晃头,一脸的肯定。
“阿姐你一准另备了礼给我。”
还真让他说中了。
我笑着瞪他一眼,拿出准备好的礼物,却朝弟媳妇招了招手,让她过来。
“你们两个的喜酒,我没福气喝到,今儿见了你,阿姐心里也是喜欢的。”
看她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的,我只好自己说话。
“先前那些,是大面儿上的东西,贺你俩新婚,这个,是阿姐送你的。”
我将一个首饰盒子递给她,里面是我挑选出来的几样金首饰。
“样式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多少是我的心意,不拘怎样,你就收着吧。”
弟媳连忙又行礼谢恩,我还是拉起她来,不让跪下。
“自家人,在这儿就别讲这些虚礼了。以后这一家子,老老小小的,少不得要你操心受累,我在这儿,先谢谢你。”
听细声细气地答应一声,再瞧她看向白启时那含羞却又温柔的眼神,我越发放心起来。
以后,家里是真不用我操心了。
4. 西风落尽庭梧叶
我还住在乾清宫,皇帝对我,说不上专宠,倒也从不曾冷落过。
除了我这里,他还常去钮钴禄氏那里,他喜欢跟她谈论诗文甚至政治,不得不承认,她的学识和见识,在这后宫里,无人能及。
另外,他也常去佟佳氏那里,那是他的妻妾,也是他的表妹,血缘和婚姻的双重联系,让他们两人分外的亲密,而且,没人能够替代。
还有纳兰氏,郭若罗氏,马佳氏,李氏……
时不时的,在他不来的日子里,我就会忍不住猜想,今晚,他是在哪所屋子里过夜呢?然后,一边压下心底涌起的酸涩,一边惊醒自己。
他是皇帝,是天底下最不可能专一的男人。
我……决不能对他动心……
平时的日子里,我只一心一意守着飞快长大的太子保成。
他早已有了响亮的大名,叫胤礽。可我还是宁愿叫他保成,自欺欺人的认定,他是我用心呵护的宝贝,而不是今后那个苦命的太子。
不到三岁的孩子,精力却已经十分旺盛了,每日里变着法儿地扑腾,几个大人都被他弄得疲于奔命。
康熙十六年二月,皇帝于南苑围猎。
他这段时间心情很好。
去年十月的时候,耿精忠终于气数耗尽,朝廷逐渐收复了浙江、福建、陕西等地。
几天前,又有喜报传来:吴三桂部总兵官关世荣等率官兵家口一万余人至赣州投诚;郑经部总兵赖鄂球率官兵一万余名投清。
与三藩的对持局势逐渐扭转。
这次围猎的规模不小,形式上接近阅兵了,连内大臣、大学士、学士这类文臣都领命穿上了护甲皮衣。
满族虽然入关多年,平日里也多讲礼教,但到底崇尚的还是彪悍之风,现在出来围猎,后宫的女人们,除了有身孕或孩子太幼小的留在宫里陪皇太后,其余的都跟了来。大臣们大多也带了家眷,一时间,南苑猎场上莺声燕语,童音袅袅,好不热闹。
头一天到达,诸多事宜要准备,并不曾真的开始打猎,我没什么事儿,便带着保成四处溜达。
“宛姑姑,保成要骑马!”
经过许久的纠正,他总算不再叫我“宛宛”,如今穿着专门为他制作的猎装,倒也似模似样的,指着一匹高头大马,充满渴望。
我自然不敢让他去骑那一匹,忙让人牵了匹温顺的小母马过来。
保成并不介意马的大小,只要能骑上去就好。可他如今实在不轻,再加上厚厚的衣服和皮盔甲,我竟抱不动他。
“让臣来服侍太子上马吧。”
旁边有个声音插进来,我的心微微一抖,却还是平静了。
“那就有劳了。”
我退开两步,看他一双手托起保成,轻松地将他送上马背,保成欢呼不已。
已经有多久没见过他了?算起来,差不多四年了吧,日子过得真快。
我看着他小心地扶着保成在马上坐好,顺手为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动作极熟练。猛地忆起,他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呢。
嘴里泛起一股苦味,又被我咽了下去。
“宛姑姑,看保成!驾!驾!”
保成骑在小马背上,兴高采烈。纳兰在一边拉着马的辔头,防止它乱动,眼睛却朝我这边看过来。
“看到了,保成真威风。”
我随口哄着保成,眼睛却看他。
四年的时间,并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只是那一双眼睛,我最爱的两泓秋水,却似乎干涸了。
纳兰,不知在你眼里,宛宛可是也变了许多?
“皇阿玛!”
保成突然叫了一声,我心里一惊,转过头,就看皇帝穿着一身骑射服,正大步走来。
“皇阿玛,看保成骑马!”
保成忙不迭地炫耀,惹得皇帝大笑起来,转头吩咐身边的人,叫人去把他的马也牵过来。
我和纳兰也都见礼,皇帝心情极好,先过来把我拉起来,又叫纳兰起身。
“性德啊,在侍卫队里,可还习惯?”
“谢皇上关心,臣一切都好。”
“好!”
皇帝朗声大笑,一手揽着我,一手指着纳兰道:
“宛儿可认得他?当年和你一起为皇后送嫁的金童,如今咱们大清有名的才子,纳兰性德。”
我勉强扯出个笑脸,却觉得别扭,忙到马跟前去照顾保成。纳兰立刻让开两步,同时朝着皇帝说:
“皇上过誉了,臣不过一介庸人,实不敢当。”
“你别谦虚。如今天下,谁不知你的纳兰词?朕可是听说了,天下文人名士,都以能与纳兰容若结交为荣!”
皇帝用力拍了拍纳兰的肩膀,哈哈大笑。
“不过,朕倒是一直想问你来着,你这‘容若’二字,是出自什么典故?”
纳兰低头抱拳,躬身行礼:
“回皇上,那并没有什么典故,不过是来自臣心爱的两句话。”
“哦?那你倒说说,却是哪两句?”
“有容乃大,上善若水。”
我的心猛地狂跳,忙低下头掩饰,怕身边那人觉察出什么。
皇帝揽着我,沉吟一下,立刻找到了出处。
“嗯,一个道德经,一个金刚经,虽来处不一,放在一起倒也合得上。”
我一边拉着马,一边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突然就听保成大叫起来:
“宛姑姑来骑马!”
只见坐在马背上的保成,正探着身子朝我伸手过来。我忙伸手扶住他的手臂,怕他一下子失去平衡。
“太子坐好,小心摔了。”
“上来!”
“奴婢骑得不好,不敢骑。”
“上来!上来!”
“太子别乱动!”
“上来!上来!上来!”
正纠缠,突然被人从背后一把抱了起来。我惊叫一声,身子一晃,就被人托到了马背上,正坐在保成身后。
我惊魂未定,却听一阵大笑夹杂着孩子的童音。再看,却是那对天下最尊贵的父子,正在前仰后合,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模样。
“皇阿玛也来!”
保成越发得意起来,提出新的要求。正好皇帝的马也被牵来了,他于是答应一声,翻身上马。
“宛儿,你带好保成,咱们慢慢走一圈儿。”
我用手臂圈着保成,拉起缰绳,跟在皇帝的马后面,看着纳兰让到一旁,垂手肃立,随着马的前进一点一点退后,终于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一错眼,却看另一边一个男人在不远处的帐篷前,正在整理马具,猛地抬头,却是隆科多。他浓眉下一双虎目,炯炯地看着我,毫不遮掩。莫名的,我心头却是一阵发虚,竟不敢正眼看他,一夹马腹,快步走开了。
× × ×
第二天,围猎正式开始。随着一声长长的号角声,皇帝率先打马扬鞭冲了出去,八旗将士跟在后面,一时间,尘土飞扬。
我带着太子,跟着其他嫔妃们一起在帐篷里陪着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看热闹,旁边还有一群亲王大臣们的福晋凑趣儿。
纳兰氏带着大阿哥也来了,小哥俩一起玩儿得极好,一点儿看不出日后会明争暗斗得你死我活。
今日的主要目的,不过是八旗兵马陪着皇帝跑一跑,展示一下勇士们弓马娴熟,顺便看皇帝射些猎物,算是讨个头彩。只见猎场上,一身战甲的皇帝一马当先,身后的骑兵侍卫摆着阵型跟着,井然有序地疾驰,瞧着也是很威风。
突然,不知哪里蹿出一匹枣红的小马,带着个一身红衣的人儿,直冲进马阵里,顿时将整个阵型破坏,猎场上便有些乱起来。后面的人看前面不对,忙策马冲上去,又有御前侍卫过去把皇帝围起来保护住,一时间,好好的马阵七零八落。
猎场里乱得莫名其妙,我们在外头看得也是摸不着头脑。
若说是行刺,这单枪匹马的,实在成不了什么事儿。何况马是小马,骑马的人,任谁都看出来了,是个女人。可哪里就冒出来这么个不知该说大胆包天还是没头没脑的女人,竟敢在皇上演兵围猎的时候擅闯呢?
很快,枣红马被制,骑马的人也被押住,可演兵到底被破坏了,气势磅礴地开始,灰头土脸的结束。
突然,帐篷里惊叫一声:
“天哪!”
大家转头看过去,却是裕亲王福晋,瞪着眼,捂着嘴,全身抖个不住。
“这是怎么了?”
太皇太后一问,那福晋竟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一迭声地请罪。
“臣妾罪该万死!”
“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嘛!”
太皇太后到底还是镇定,稳稳地坐着,问道。
裕亲王福晋跪在地上不起来,声音都带着哭腔了:
“那闯马队的,看身影,像是臣妾娘家的侄女儿。那丫头从小骄纵惯了,最爱胡闹。前儿厮磨硬泡地缠着臣妾带她来开开眼,臣妾被她烦不过,就带来了。今儿早上起来,她说肚子疼,没跟来,臣妾叮嘱她好好呆在帐子里的,哪知一错眼儿,她竟跑去闯下这样的大祸!是臣妾管教不严,罪该万死!”
这里请罪的功夫,那边皇帝已经回来了,身后跟着裕亲王、索额图等近臣,看起来脸色也都不太好。
裕亲王大约也认出那女子的身份了,猫着腰跟在皇帝身后,一头的冷汗,等皇帝落座,便忙过去在自己福晋身边跪下,夫妻俩又一齐请罪。
“放开!本格格自己会走,不用你推!”
一声娇喝,火红的身影跟着进了帐子。
我看到裕亲王的身子又是一抖,马蹄袖攥得死死的,想必气得不轻。
来人是个年轻姑娘,看起来有十七八,神采飞扬,到了这时候居然也一点不怕,看那眼神,似乎还颇兴奋。
御前侍卫押着她在皇帝和太皇太后跟前跪下,她也满不在乎,得意洋洋地磕头请安,倒好像自己立了大功。
太皇太后也不知是见惯了平日里我们这群人恭恭敬敬的样子,乍看这么个胆大妄为的丫头,很是新鲜;还是有心给裕亲王夫妻俩留面子;或者就欣赏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气魄。总之是不见生气,笑眯眯地问那少女:
“你是谁家的丫头?叫什么?多大了?”
“回太皇太后,臣女是西鲁克氏的女孩儿,名叫宝竹,今年十七。臣女的阿玛是剌丰,玛法是明安图,裕亲王福晋是臣女的亲姑妈。”
“嗯,瞧这小嘴儿,干净利落的,咱们这么多人,她一点儿都不怯。”
太皇太后夸奖了一声。
“哀家问你,你闯马队做什么?”
“回太皇太后,臣女不是想闯马队,只是看着皇上率领将士们策马的雄姿,心中仰慕,所以才想加入其中。”
“住口!一个女孩儿家家的,不知道检点,这时候了还在胡言乱语!这是阅兵,哪容你胡闹?”
裕亲王气急败坏,忍不住开口呵斥。可惜这位宝竹格格并不买他这姑父的账:
“女孩儿怎么啦?咱们满族的儿女,个个都是马背上的英雄!凭什么女人就不能参加阅兵?谁说女子不如男?”
裕亲王福全是个性情忠厚的人,口舌上总是吃亏的,被她一说,一时间竟也词穷,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谁说女子不如男?说得好!”
太皇太后大乐,于是众人跟着赔笑起来。那宝竹格格越发得意起来,跪在地上,昂首挺胸,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我看着她,心里却升起些不好的感觉。
她的态度,语气,尤其是最后那句“谁说女子不如男”,都太让我熟悉了。
难道,又是穿越来的?
5.云鬟香雾成遥隔
扰乱阅兵的罪过,到底因为太皇太后的袒护,再加上裕亲王的关系,就这么不了了之。皇帝见状,便也不再说什么,站起身,跟太皇太后说一声,回自己的皇帐去换衣裳。
这宝竹倒是个机灵的人物,又会耍宝卖乖,不一会儿就把太皇太后哄得眉开眼笑,恨不得搂着她叫心肝儿。那些个福晋命妇们见状,自然都一窝蜂地去巴结,更有几个机巧的,立刻撺掇着太皇太后,说让带回宫里去。
如今不在宫里,规矩也松了许多,太皇太后竟拉着宝竹与自己同座。听了那话,于是笑嗔一句:
“瞧你们说的,好像哀家多霸道似的。难道见到个好的就都得弄回去不成?人家家里也是有爹娘的,你们一句话,可不生生让人家骨肉分离吗?”
“话也不是那么说的。”
裕亲王福晋如今已不复先前那战战兢兢的模样,站在太皇太后身边说话。
“这孩子原本十三年的时候是该选秀的,偏她竟是个没福的,那一年停选。到今年她又过了年纪了,本想给她说个人家,偏她东家看不上,西家也不愿意。若能去服侍太皇太后,倒是她的造化了。”
这话说得够直白,宝竹立刻低头做娇羞状,一扫方才纵马闯千军的豪气。我冷眼看一众嫔妃银牙暗咬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摇摇头,隐在她们身后。这两天也不知是受凉了还是怎么的,身上一阵一阵发虚,时不时的还有些微腰腹酸胀。
正热闹着,就看李德全匆匆赶来:
“启禀太皇太后,皇上传宛常在去伺候更衣。”
帐子里一下安静下来,太皇太后愣了一下,又笑起来:
“也是,这里不比宫里头的人伺候周全,只怕皇上一时不惯。既然这样,德宛就快去吧,不急着回来,伺候好皇上要紧。太子留在这里跟大阿哥玩儿,有人给照管着就是了,你不必挂心。”
我只得过去行礼答应,跟着李德全,在众目睽睽中走了出去。临走似乎看那宝竹瞪我一眼,我也无可奈何。
朝皇帐走的路上,李德全悄悄提醒我:
“为了闯阵的事儿,虽是碍着太皇太后和裕亲王的面子忍了,可到底还是觉得窝火,才在帐子里发了好大的脾气,你自己小心些。”
“谢谢谙达提点。”
我点头答应,心里也不由得紧张。
“皇上,宛常在来了。”
到了帐子门口,李德全却不进去,只掀起帘子通报一声,示意我自己进去。
才进帐子,就看里面一片狼籍,茶碗、点心、书本、毛笔甩了一地,火盆子都踢翻了一个,好在是没点着的,盆子扣翻在地,撒了一堆银碳在边上。帐篷一角,床榻上被子褥子掀成一团,只差没把床拆了,真不知他刚才是怎么折腾来着。
皇帝还是那一身明黄的战袍,只是把头盔和披甲卸了,坐在虎皮椅子上喘着粗气,显然是才停下手的。
我见他这样,便不说话,先过去把地上乱七八糟的书本毛笔捡起来放好,将那泼了的茶碗和点心也收了,再去把床铺整理好。
转过头,虎皮椅子上的真龙天子正皱着眉头瞪着我,似乎对我的忽略很不满,那赌气的样子,倒跟他儿子如出一辙。
我于是笑笑,走过去,替他脱了靴子,拿脚踏给他垫着,然后绕到椅子后面,慢慢给他揉肩。他靠在椅背上,闭起眼任我揉捏,却长出一口气。
揉了一会儿,帘子被掀起,一直躲在外头观望的李德全轻手轻脚地进来,将我收起来的茶碗、点心拿走,地上被迅速收拾干净,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皇帝不说话,我便也不出声,静悄悄地按摩。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皇帝却开口了:
“好好的马阵,就这么毁了。护军营、虎枪营、御前侍卫,这么多人马,精挑细选的八旗勇士,被个小丫头一个人搅得乱成一团。丢人呐……”
我放开肩膀,改揉太阳穴周围。
“看着是有点儿乱,不过,也不算全无章法。”
我轻声说了一句,他哼了一声,并不理睬。又过了一会儿,才说:
“你倒是看出什么了?”
我双手在他头皮上轻轻按摩,看他眉头已不再皱着,便说道:
“方才皇上身在阵中,看不清楚,但奴婢在帐子里,地势高,却看得分明些。那时节,突发事件,是乱了一下,接着便好了。御前侍卫都赶过去保护皇上,护军营的去捉人,虎枪营却都在外围戒备着,看起来各处都是人喊马跑的,其实是各司其职,不曾事先演练就能这样配合无间,奴婢以为已经很难得了。”
停了停,看他没有什么不悦的反应,我又接着说:
“奴婢在外头瞅着,那格格长得娇小,马也不大,底下一群披甲带刀的大男人,被她这么冷不丁地冲撞进去,便是谁一惊之下拔刀砍杀了她,都说得过去的。可到头来愣是连人带马毫发无损的制住了,可见他们当时都还够冷静,不曾乱了阵脚。皇上向来以仁孝治天下,自己也是身体力行,如今就连军士们都能效仿,临危不乱,不肯滥杀无辜,足见功效。”
我说完,他还是没什么反应。我便不再开口,继续按摩。又过了一会儿,却看坐着的那人突然“呵呵”地笑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竟是哈哈大笑。
我摸不清他怎么回事,于是放开手,静立在一边,等他笑够。
“宛儿啊宛儿,朕原还奇怪,你向来寡言少语的,怎么皇太后和太皇太后都爱找你说话?现在看来,你倒是真人不露相的。”
帐篷不大,我便是退开,也离得不远。他笑够了,大手一拉,我便一下子栽进他怀里。
“朕本已经打定主意要罚他们的,可如今让你这小嘴儿一说,倒是应该赏他们才对了。”
皇帝捏着我的下巴,手指摩挲我的嘴唇,眼睛亮晶晶的。
“皇上赏罚分明,胸中自有丘壑,哪里轮到奴婢班门弄斧。”
我趴在他怀里,实在不自在,又不敢挣扎,只好找借口。
“皇上可要更衣了?”
他看了我一会儿,松开手放我起身,自己也跟着站了起来,来到床榻旁,张开双手让我替他换衣裳。
因为今日是阅兵,所以身上穿的是正式的龙袍战服,光是马甲和袍子就很繁琐,为了穿得牢固,扣子极多,一个一个的解开很费功夫。
我解扣子的时候,皇帝又开口了:
“你倒是把那几营分得清楚,谁教你的?”
“奴婢好歹也是护军佐领家的女儿,这个还是认得的。”
我低着头,替他脱下马甲,然后继续和袍子上的那一大排的纽扣奋战。
“护军佐领家的女儿,怎么不会骑马?”
一双手扶到我腰上,轻轻扣住,将我往前拉,两人的身体便贴在了一起。
“奴婢会骑,只是骑得不好。”
我小声分辩,同时身子朝后仰,空出位置好继续解扣子。
“嗯,是会骑,就是不会上马下马。”
那声音里已经带着笑意,我知道他在取笑我昨日骑马时的窘态,暗地里撇了撇最,不再说话,专心干我的活计。
昨日我被他抱上马,待到下马的时候却又是无从下手,到底还是被他抱下来,惹得父子俩一起嘲笑许久,偏偏又无可辩驳,只能哑忍。
总算将袍子解开脱下来,我抬头,就看他正笑吟吟地看着我。我突然就觉得口干,脸上也慢慢烧炙起来,要退开,却发觉他还搂着我的腰。
“皇上……”
“回头,朕亲自教宛儿骑马,可好?”
热烈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脑子里却突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
那个宝竹格格,马倒是骑得好……
× × ×
晚上要行宴,太皇太后上座,皇帝在一旁陪着。出宫在外,讲究少了许多,女眷和文武官员难得的同宴吃喝,分左右落座,很是热闹。
猎场上架起十几堆的篝火,整头的牛羊架在上面烤,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肉香和酒香,让人闻着就忍不住开始向往那种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豪迈。
皇帝端起酒杯站起身,顿时全场肃穆,等着他发话:
“今日大阅,八旗各部,虽遇奇袭,临变不惊,配合得法,朕心甚悦!赏各营队美酒十坛,牛五头,羊十只,尽情吃喝!”
话音刚落,猎场上的将士们立刻欢呼谢恩,“万岁”之声震天动地。
猎场里很热闹,熊熊的篝火旁,不少人在走来走去,时不时有大笑的声音传来。比起围着篝火喝酒吃肉的八旗兵们,宴会里的人们就斯文多了,互相敬酒,说些吉祥话,彼此恭维。
我坐在下面,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对面纳兰明珠、裕亲王等几个大臣总往我这边打量,便只垂下眼看面前的桌子,不理其他。
后腰的酸胀越发明显起来,虽不至于无法忍受,但也难以忽略,忍不住背过手去轻轻敲了两下。
“哎,你行啊。”
突然有人在旁边用胳膊肘捅了捅我,却是纳兰氏。
因为两个皇子在一起玩耍,我便与她同座。本以为以她一贯对我的厌恶,会彻底无视我,谁知此刻竟主动跟我讲话。
“跟你说话呢,木头了不成?”
她白我一眼,自己喝了杯酒。我忙拿起酒壶,给她再斟满,她抬手又喝干了。
“奴婢愚钝,不明白小主的意思。”
“得了!这又不是宫里头,你跟我摆什么规矩啊。奴婢主子的,烦不烦?”
她还是那样泼辣,说话的神情让我想起了著名的“凤辣子”。她喝完了酒,晃晃手里的杯子,让我再斟。
“如今皇上不曾册封,咱们谁比谁强呢?赶明儿,兴许你的位份还在我之上,也未可知。”
见我不接话,她也不在意,自顾自说得来劲。
“不瞒你说,先前我是还存了争强好胜的心思的,可眼看着孩子一天天大起来,那心倒淡了不少。再看看仁孝皇后……”
她沉默了一下,四处看看,才又说道。
“那些个位置啊,名分啦,有什么用?我如今只求能亲眼瞧着我这儿子平安长大,别的,都不算什么啦。”
我觉得她似乎有心事,可又不好问,只得默默听着。她捏着酒杯,看了一会儿正玩儿着的两个孩子,似乎在沉思,突然又醒悟过来,却转头看我。
“真是糊涂了,说你的事儿呢,怎么竟绕到我自己头上来了。”
她一脸不满,把个酒杯塞进我手里。
“你够本事,我佩服你!干了!”
说着,酒杯朝我的碰了一下,“叮”的一声,她一扬脖,自己又喝下一杯。
“这话是从何说起啊?奴婢可真的糊涂了。”
我又给她斟酒,这次只倒半杯,怕她喝醉。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已经五六杯下肚了。她也不介意,暧昧地看我一眼:
“你就装吧。伺候皇上换个衣裳,从晌午伺候到晚上?皇上换衣裳,你怎么也跟着换了一身?我刚可瞧见你捶自己后腰好几回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再不能装傻了,脸上讪讪的,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
她看我这窘样,很是受用,顿时笑开了脸: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事儿谁不知道呢?我说你侍寝也有一年了,怎么还这么抹不开脸呢?”
看我不说话,她越发兴奋起来,凑过来在我耳边低语:
“你还不知道吧,今儿个午后,各营统领跟着王爷大臣们,一起上皇上那儿请罪来着,结果没一会儿就回来了,说皇上歇息了,没进去。你啊,保不齐是被人听了窗跟儿啦!”
我手一抖,酒撒了一桌子,忙不迭去擦。纳兰氏在旁边大笑起来:
“哎哟,妹妹,你这是累着了吧,手都软了。”
打量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我挥退上来帮忙的太监宫女,低头自己擦桌子,死活不肯抬头,心里把纳兰庶妃骂个半死,只当她借酒发疯。
她笑了一会儿,渐渐收敛,却也过来帮我擦。
“那会儿皇上生气,大伙儿都看出来了。还以为这顿罚说什么都逃不过的,结果晚上竟变成赏了。咱们心里都明白,这事儿多亏了你。”
纳兰氏慢慢擦着桌子上的酒渍,轻声说话,现在听她的声音,到是清醒了。
“裕亲王福晋和那个宝格格,是揣着花花肠子来的,瞧那狐狸精似的。传你过去的时候,她瞪你那模样,我可是看见了。那时候还想着,想着若要我去伺候,说什么也要火上浇油一番,总不能让她们得逞。回过头来想想,幸好去的是你,比我知道顾全大局,能替那些个将士着想。”
桌子收拾干净了,她拿起酒壶,给她和我各倒了一杯:
“这一杯,算我替大伯和堂哥谢谢你。”
她一抬手,喝干了杯中酒,然后看向我。那种审视的,探究的目光,让我很不自在。
“啧!怎么看,这模样也就是一般,也没看出有多妩媚,怎么就让那些爷们儿爱不释手了呢?”
没头没脑的话让我一愣神的功夫,她却将视线转开了。
“我那堂嫂……只怕是日子不多了。前阵子才生的儿子去了,她自己也跟着一病不起,只怕撑不了多久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又开口,可眼睛却盯着手里的酒杯,好像自言自语似的。
“他们俩成亲三年,也算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人家都说他们神仙眷侣,可你看看我堂哥,哪里还有以前的样子?大伙儿都只看到他脸上一直笑着,可谁知道,他心里,指不定多苦。”
面具……
我突然想起白启以前说过的话,再想想那双干涸了的秋水,只觉得想叹息,却是一口气憋在胸口,涨得生疼,却吐不出来。
“说句不该说的话,若太皇太后没把你给了皇上,只怕这回大伯说什么都要求了你去给堂哥做续弦了。这就是书上说的,造化弄人吧。”
说到这儿,她幽幽叹了口气,再不开口,只端着酒杯慢慢喝着。
我也不说话,心里头空荡荡的,只盯着下面猎场里的篝火发呆。
那里,哪个角落,坐着他呢?
叮,叮,叮……
不知是谁用筷子敲起了酒坛子,引来四面八方的应和。周围于是慢慢安静了下来,这剩下那一下一下的金石之声。接着,浑厚的声音扬起,却是有人唱歌: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近来怕说当年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6. 凭君料理花间课
所有人都屏息静听,听着那唱歌的人唱了几遍,手里敲得越来越轻,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慢慢收去,再没了响声。
静了一会儿,猎场那边有人不知喊了句什么,太远了,也听不真切。接着有人回了一句什么话,就听那边有人哄笑起来,接着便又笑闹如初。仿佛刚才那一首哀婉的曲子,竟是黄粱一梦一般。
“也不知是谁家的词,竟这么缠绵,偏又情真意切的,丝毫不显得做作。这作词的人,想必也是个用情至深之人。”
太皇太后品味了一番,点头称赞。
“能写出这样的风韵,当也是饱读诗书的才子了。”
“皇祖母好见地!”
皇帝哈哈大笑。
“这可不就是咱们大清第一才子纳兰容若的大作吗!”
对面纳兰明珠忙站起来推辞:
“皇上过誉了,小犬那些不过是吟风弄月的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
“哎,话不能这么说。”
皇帝摇摇头,并不接受纳兰明珠的谦虚。
“吟风弄月之作能如此人人争颂,也不容易。当年诗仙李白,不也曾接月抒情?一首《静夜思》,童叟皆知,千古流传。”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谁家的孩子在背诗呢?真是应景!
我心不在焉地感慨,却惊觉皇帝和太皇太后都惊喜地看着我……怀里的保成。
“哎呀,保成已经会背诗了!”
三岁的孩子,能流利的说话就不错了,太子竟能背诗,自然显得不凡。大臣们一片歌功颂德,自然是说皇太子天资聪颖日后必定不凡之类的恭维,皇帝和太皇太后都乐得合不拢嘴。
我扭头,身边的纳兰氏面无表情地吃了口菜,她身边,五岁的大阿哥孜孜不倦地舞弄手里的一把木剑,聚精会神的。
看来这孩子今后是个做武将的材料……
“这诗是德宛教的?”
惊闻自己被点名,我连忙收敛今晚一直涣散的心神,小心回话。
“奴婢哪里有那个本事,全是钮钴禄娘娘教导有方。”
随着太子年岁渐长,乾清宫的小院子已经不能满足他,我便时不时地带着他到外面的花园去玩耍,这样一来,与钮钴禄氏相遇的机会就更多。
太子对于这位会给他点心水果,并让身边的太监宫女陪他玩耍的娘娘自然欢迎,逐渐熟悉后,我便建议钮钴禄氏教他些简单的诗歌。
当初不过是出于一点早教的意识,我自己水平有限,自然要仰仗饱读诗书的后宫第一才女钮钴禄氏,没想到这次居然无心插柳。
“嗯,要说文采,后宫里头,确实没人比得上东珠。”
皇帝点头,对钮钴禄氏的水准给予了很高的肯定。
“东珠在诗词上颇有研究,没想到对教孩子也有心得。好!”
“皇上,臣妾有个提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佟佳氏坐在一边,素手轻掩朱唇,妙目流转,美不胜收。皇帝自然不会驳了他亲表妹兼爱妃的面子:
“行猎在外,不比宫里头,不必拘束了,有什么就说吧!”
“臣妾是想着,难得今日,才子和才女都在这儿了,适才纳兰才子一曲采桑子艳惊四座,很应该请咱们的才女也应和一首才是。”
这招够狠,所谓“杀人不见血”,不过如此了。
纳兰的情词已是千锤百炼,功底深厚,否则也不能被那群向来自视甚高的文人们公推为“第一”。让钮钴禄氏去和一首,如此仓促之间,何其困难?若是和得好,自然皆大欢喜。可这个时代,女子无才便是德,她一个后宫里的嫔妃如此显山露水,只怕也未必讨喜。可若是不好,不仅是她自己,整个后宫甚至整个大清皇室的面子,就折在这儿了。
我看看钮钴禄氏,又看看佟佳氏,两人都笑颜如花。我茫然地看来看去,脑子却是空的。这是我头一次见识到后宫的手段,表面上不动声色,轻声细语下却是刀光剑影的惊心动魄。看样子,后位的争夺战是真的打响了。
大阿哥还在玩那把木头宝剑,纳兰氏认真地品尝面前的菜肴,仿佛一切与己无关。怀里的保成浑然不觉自己引出了怎样的风波,扭动着身子要下地去找他兄弟。
宴会上又一次安静下来,钮钴禄氏成为了焦点。她却并不惊慌,盈盈一笑,尽显雍容气度。
“臣妾读的那点子书,不过是替皇上解闷用的,哪里敢在此班门弄斧?不过,倒是想起东坡居士的一首《采桑子》,与方才那首却是相映成趣。不如就让臣妾献丑,念出来给皇上品评如何?”
说着,朱唇轻启,婉婉吟诵:
“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樽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嗯,虽不是自己做的,却也切合应景,好词!”
皇帝开口称赞,底下的人自然无不拍手喝彩。我看着钮钴禄氏微笑着坐下,朝着佟佳氏颔首为礼,只觉佩服。
以大文豪对大才子,即保全了自己又不至于扫兴。仓促间,虽没有七步成诗之壮举,却能立刻找到一首应和的词作,也已是难得,即不显得扎眼,又展示了自己的学识,四两拨千斤,一石数鸟,可谓高明!
佟佳氏本想将对手一军,谁知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这一场,败得窝囊。
一场风波总算化解,我也跟着松了口气。
不管底下嫔妃们如何暗潮汹涌,上位者却正为了自己早慧的儿子和灵秀的爱妾心情愉快。所以,当宝竹格格站起来,自告奋勇地站起来要展示才艺时,对她没有任何好感的皇帝居然欣然应允了。
“臣女懂得的诗词不多,唱首曲子为皇上和太皇太后助兴。”
宝竹格格站起来,含情脉脉地看了皇帝一眼,一甩手帕,唱了起来。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虽然我心里已经做好了她唱“明月几时有”甚至“再活五百年”的准备,可歌词响起时,我还是有了吐血的冲动。如果我嘴里此刻有酒,我一定毫不留情地喷出来。
“爱呀爱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呜哇——”
宝竹格格正陶醉在那声情并茂的演绎中时,有人却不领情了。大阿哥握着木剑,站在那里嚎啕大哭,一旁站着太子保成显然被吓到了,瞪着眼看着他哥哥,一脸不知所措。
“呜哇——”
大阿哥气势如虹,势如破竹,任谁也无法忽视。我和纳兰氏忙过去,一人抱起一个孩子。
“哇——额娘,保清怕啊——”
大阿哥中气十足地嚎着,抓着亲娘的衣服,涕泪横流。太子倒是没什么动静,只是伏在我怀里,呆呆看着他哥哥,也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尚未弄清状况。
“这是怎么了?怕什么呢?先别哭了,跟额娘说,怕什么啊?
“有狼啊——”
大阿哥保清边嚎边说。这下保成也醒悟了,在我怀里马力全开:
“呜哇——狼啊——”
两个孩子哭起来,顿时乱了套。我们也顾不得什么了,各自抱在怀里哄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安稳了些。
保成到底还小,哄一哄就好了,窝在我怀里抽气,似乎这样就安全了。
保清却没那么好糊弄,竟一直不能安心。
“哪有狼啊?没有狼!”
纳兰氏无奈,指着四处给他看。
“你看看,没有狼。你皇阿玛在这儿呢,又有这么多人,狼不敢来这儿的。”
保清惊魂未定,四下扫视一番,确定并没有狼,才慢慢停了哭声。
“真是,谁跟你说有狼的?胡闹!”
纳兰氏看儿子好了,自己却怨气难消,随口嘀咕一句。哪知保清却小手一抬,直指还站在那儿的宝竹:
“她!”
“瞎说!人家好好地唱歌儿呢,什么时候跟你说有狼了?”
“她说,狼跟她一条心……”
五岁的孩子,也许可以流利的说话,但你别指望他明白此“郎”非彼“狼”。
因为皇子在哭,整个宴会没人说话,都静静的等着。保清为了给自己辩护,声音还极高,顿时传遍全场。
“宛姑姑,怕怕!”
我抱着在我怀中撒娇的保成,心中感慨。
真是死一般的寂静啊……
哄堂大笑毫无悬念地爆发,宝竹格格的脸红得像个爆竹。
此刻,我衷心地觉得,她还不如唱“再活五百年”呢。
× × ×
有些人,一次尴尬也许就会令其退缩,从此一蹶不振。而有些人,却能够百折不挠,哪里跌倒,就哪里爬起来。
宝竹格格显然是后者。
第二天一早我去请安的时候,她已经神采奕奕地在那里给众人讲笑话了。
“……教书先生很生气,教训道: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不管你会不会回答,总得吱一声啊?那学生看了先生一会儿,张口道:吱——”
太皇太后很捧场地大笑起来,旁边几位命妇也跟着笑得合不拢嘴。
我上前去请过安,便退到一边呆着。男人们都下猎场围猎去了,剩下女人们在这里凑趣,宝竹格格俨然成为主角。
“太皇太后,请问,‘只’字加一笔,变成什么字?”
太皇太后苦思良久,不得要领。于是宝宣布答案:
“是‘冲’!”
“哎呀,可不是吗?”
众人恍然大悟。
“把它横过来,再加上一竖,可不就是‘冲’字吗?”
“还真是,这个谜语有趣。”
太皇太后兴致高涨起来。
“还有吗?再说一个来听听。”
“一个人喝醉了抱着一棵树,猜一动物。”
……
“米的额娘是谁?”
…………
“米的阿玛是谁?”
………………
“米的外婆叫什么?”
……………………
一个又一个新奇的笑话让众女眷叹为观止,就连好些个原本还堵着气的后宫女人都忍不住凑了过去。我静静地呆在人群的最外围,看宝竹格格手舞足蹈,忍不住又去捶腰。
莫非要得风湿了?怎么一直不见好呢?回头找太医看看才好。
正寻思着,宝竹那边又有了新发展。
“你知道这世上最爱问‘为什么’的是哪个动物吗?”
她问恭亲王福晋。那福晋想来想去,终于还是摇头。
“不知道。”
“是猪!”
宝竹大声宣布。恭亲王福晋皱起眉头:
“为什么?”
“哈哈哈哈!”
宝竹指着恭亲王福晋大笑起来,周围几个命妇也捂嘴窃笑不已。恭亲王福晋先是一愣,接着就脸色铁青了。偏太皇太后也在笑,她发作不得,只好尴尬赔笑,脸却很是僵硬。
宝竹却不管这些,转头又朝另两位命妇说道:
“有户人家要过年,家里只有一头猪和一头驴,需得杀了才能过年。请问,是先杀猪呢?还是先杀驴呢?”
“先杀猪!”
“不对!先杀驴!”
“哈哈哈!”
宝竹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得意洋洋地指着那二位说道:
“你说先杀猪?那是因为,驴,也是这样想的!你说先杀驴?对啦!猪也是这样想的!”
说完,她便又大笑起来。那两位命妇面面相觑,脸色都变了。这时候,连太皇太后都不笑了,帐篷里都是人,却只听见宝竹一个人笑个不停,她还浑然不觉。
我在外面看得清清楚楚,不禁叹息。
这人啊,一得意,就难免忘形。她讲了一天的笑话,把朝廷重臣和亲王的福晋都得罪了。就连太皇太后,只怕现在都觉得闹得有些过了。所谓天威难测,说不得她哪句话犯了忌讳,就麻烦了。
看那裕亲王福晋,神情已经不怎么自在起来。本想把这活泼的侄女儿送到御驾前讨巧,谁知这丫头活泼过头了,倒难驾驭。
“我再给你们讲一个啊!”
宝竹笑够了,又要开口,那裕亲王福晋脸便有些抽筋。我有些看不过去了,虽然从一见就不喜欢这个张扬又卖弄的姑娘,但好歹都是穿来的,于情于理,都掩护一下吧。
“太皇太后,坐了这许久,可要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我们正说话呢,你插嘴做什么?没礼貌!”
宝竹愤愤地朝我呵斥。不知为什么,我总能明显感觉到她对我有种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厌恶。不记得我得罪过她啊?
“你还不住嘴!”
裕亲王福晋倒是个知机的人,见状忙过去把她拉开。
“说了一天了,你不累啊?”
宝竹无奈被压制,心中愤愤不平,经过我的时候,低声骂了一句:
“狐狸精!”
我是狐狸精?那现在是谁拼着命的想勾引皇帝啊?
后宫里的生活,给我最大的收获,莫过于修身养性。久了不说,若是入宫前听人这么对我,我便是不开骂,也要顶回去的。如今我已懒得跟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一般见识,索性看都不看她,只跟太皇太后说话。
“太子和大阿哥今天学骑马,要不咱们也去看看?”
“嗯,这个主意好。”
太皇太后笑呵呵地看向我,伸出手让人搀扶着起身了。
“年岁大了,也是该活动活动才好。走,看看两个孩子去。”
说着话,也不招呼宝竹,便往外走。我在一边等她们走,就看宝竹格格想要跟上去,却被裕亲王福晋拉住了,不让她去。
“姑姑,你拉我做什么!人家还要去陪太皇太后说话呢!”
“呸!你消停会儿吧,才还没说够吗?满嘴胡说八道的,什么猪啊驴啊的,不怕得罪人啊?”
“不就是个笑话吗……”
“你……”
我迈步离开,跟上太皇太后的队伍,留那姑侄俩自去理论。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