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赢得更深哭一场
送走了胤祚,我便每日在永和宫闭门不出。
戴铎偷偷来看我,却被我劈头盖脸的撕打。
“你早知道了对不对?为什么不告诉我?”
戴铎任由我在他脸上身上抓挠捶打,不动也不躲。
“你还我儿子!”
我揪着戴铎的衣领,泣不成声。
若是我能早些知道,便可以预防了。
怀孕时平安无事,分娩时有惊无险,就连后来胤祚出天花,也很顺利就熬了过去。我一直致力于预防天灾和疾病,却忘记了还有人祸。
“还我儿子!”
戴铎任我揪着他,叹了口气。
“妹子,你知道的,我不能说。”
不能说……
我惨笑一下,松开了手,慢慢退后,远离戴铎。
是啊,我怎么忘了,你不能说的。我怎么会傻到当初听你说,这孩子很好,我便安心了呢?怪只怪我自己,当初为何不多看看历史书?皇帝的儿子,有的名声显赫,有的默默无闻,我只道是小六没做什么大事,所以并未在历史上多着笔墨,哪里想到……
说来说去,终究是我自己太愚蠢。
戴铎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不知道,从那天之后,他便一直没有再出现。
苏培盛时不时将外面的消息告诉我。
大阿哥身为长兄,不知爱护幼弟,反而多方挑衅,至六阿哥殒命。虽非刻意,但终难辞其咎,于太庙前罚跪三日三夜,鞭责五十,闭门思过一个月。
惠妃教子无方,被皇帝当众训斥一番,罚月俸半年。
大阿哥的伴读、奶兄及贴身太监当日为虎作伥,对皇子不敬,三人杖毙。伴读父亲乃是朝中官员,受累降职。大阿哥的奶娘也被逐出宫廷,流放宁古塔。
几日间,打的打,罚的罚,杀的杀。
对于皇帝的这些处置,我从不表态。
胤祚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能懂得什么?大阿哥学堂里出丑,只怕笑的人不止胤祚和太子,便是真的只有他两个,怎么就偏偏只记恨胤祚一个?摆明了欺软怕硬,不敢动太子,就只一心恨气跟太子亲近的胤祚了。
如今害我儿丧命,只挨几下鞭子,算是便宜他了。可是,话又说回来,我的胤祚已经不在了,纵使杀了他,又能弥补什么呢?
不过,我却稍微有些介怀,从出事到现在,胤礽居然一直没有露面。
又过了两天,苏培盛带了两个消息来:
一个是内务府报太子的奶娘急病,太子开恩,命放出宫休养。
另一个是惠妃突然将前阵子提拔起来的随身宫女打了一顿板子,赶到洗衣局去了。那宫女的名字是,他他拉云心。
走一个奶娘,贬一个宫女,这在宫里都不稀奇,可在这个时节,又是这两处的人,就有些蹊跷了,让我不得不多心。
其实,我心里还是一直装着个疙瘩的。
那天,胤礽丢下胤祚,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日子在我的沉默中慢慢流走,胤礽一直没有出现,却让我听到了些谣言。
德妃一直得宠,六阿哥也极得皇上的宠爱,当年差点连先帝传下的扳指都给了他,再过几年,易储也不是不可能的。如今大阿哥害死了六阿哥,太子才是最渔翁得利的人。这其中,难说没有什么内情……
我听到这话后便让苏培盛留意着外头的宫人,只要发现有人私下里传这种话,立刻报给我。
很快,两个说这话的小太监被苏培盛揪着跪到我跟前。我不顾两人的求饶,命人将他们拖到御花园的空地上,当众按住用板子狠命地打。
在竹板拍打肉体和惨呼的嘈杂中,夹杂着我的怒吼:
“以后再让本宫听见谁在那里胡说八道,一律活活打死!”
谣言能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只怕已经在宫人圈子里传了有一阵了。胤礽一直不到我这里来,难说不是因为这些谣言在作祟。
纵然贵为太子之尊,他到底也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弟弟因自己的疏忽出了意外,紧接着出了这样的谣言,他心里慌乱是难免的。
其实,在胤祚的事情上,我多多少少心里有些不满。可胤礽也好,胤祚也好,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说什么我也不相信,胤礽会对胤祚有别的心思。
我的一个孩子没了,他们却在背地里嚼我另一个孩子的舌根!纵使我对待宫人一向宽容,这样的行为,也绝不容忍!
我当众处置那两个太监那天的傍晚,胤礽在胤祚去后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不足十二岁的孩子,苍白的脸上挂满了委屈和憔悴,扑进我怀里嚎啕大哭。
额娘,对不起。
额娘,是保成没照顾好弟弟。
额娘,保成不是有意的。
额娘,别不要保成。
我抱着怀中的少年,眼泪滚滚而下。这孩子,这段时间里怕是不知已经承受了多少闲言碎语的折磨了。
保成别怕,额娘知道,额娘不怪你,额娘不会不要你……永远不会……
那个傍晚,大清朝的太子紧紧依偎在我怀里,孩子般的啜泣发抖,喋喋不休地说话。我于是搂着他,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这孩子,情绪不稳的时候,总是很爱说话的。
“额娘,保成很疼弟弟的,保成不想弟弟死的。”
“是,额娘知道,保成是个好哥哥。”
“额娘,保成不是有意丢下小六儿的。”
“嗯,保成那天是有事儿了,是吗?”
“都是云心,说有好东西给我看,非要拉我先走。”
“云心?哪个云心?”
“就是惠妃娘娘宫里的云心。”
“是她?保成怎么认得她呢?”
“惠妃娘娘让她认奶娘做干娘,她常去我那边。”
“保成喜欢她?”
“她长得挺好的,也会玩儿,总有新鲜玩意儿给保成看。”
“是这样啊。”
“嗯,奶娘说,可以跟惠妃娘娘把她要来伺候我。”
“那保成怎么没要呢?”
“小六儿不喜欢她,一看到她就喊她丑八怪。”
……
说到这里,我心里已经大概清楚了。没想到,太子的奶娘,惠妃和他他拉云心居然曾经勾结在一起,这就说得通为什么太子的奶娘突然报病离宫,紧接着他他拉云心就被惠妃贬得远远的了。
这三个人,只怕是合起伙来打太子的注意呢吧。
胤礽看我许久不再说话,忙又在我怀里蹭了蹭。
“额娘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理那个云心了。”
我摸了摸他的脸,将他搂进怀里,脸颊磨蹭他的头顶。
“额娘不气,这不是保成的错,额娘不生你的气。”
你是我一手抱着长大的孩子,额娘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不过……
我的手在胤礽的背后用力捏紧。
其他的人,我却不会放过!
永和宫德妃要见一个洗衣局的落魄宫女,自然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我只需要跟苏培盛吩咐一声,没多久,他他拉云心就被带到了我面前。
我端坐正位,睨视着匍匐在我脚下的少女,心中如烈火焚烧。
初见她时,她青春年少,脸上故作天真却难掩野心和虚荣,一心憧憬自己有朝一日一飞冲天荣华富贵。
再见她时,她跟在惠妃身后锋芒毕露,自以为找到了靠山便毫不遮掩自己的得意,慈宁宫前那一眼,泄露了她心里的黑暗。
如今见到,却是蓬头垢面,粗布褴褛,面上难掩憔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眼神却闪烁不定,仍藏不住狡诈。
在宫里这些时日,她也算是有起有落,可倒现在仍学不会收敛,不懂得隐藏自己的心思。其实,这也是当日我一见之后便不再理睬这人的原因,在后宫里,藏不住自己心思的人,通常都没有好下场。
我任她在地上跪着,好半天不说话,有心给她些压力。
“姑娘入宫当差没多久,便成了惠妃随身的宫女,也算是有本事的。这才几天的功夫,怎么就出了事儿呢?”
过了一会儿,我随手将茶盏放在茶几上,淡淡开口。
“娘娘,奴婢冤枉啊。”
他他拉云心身子抖了两下,半抬了头,一脸的委屈,还没开口,眼泪已经流出来了。
“全是惠妃在背后搞鬼,要害娘娘和奴婢。奴婢自入宫以后,一直谨记娘娘当日的教诲,安守本分,用心当差。可巧跟太子殿下的乳母投缘,竟认了一门干亲,后来承蒙太子不弃,与奴婢两情相许。”
他他拉云心自说得眉飞色舞,我只不动声色听她编故事。
“谁知惠妃得知此事,便要奴婢借机向太子进谗言,诋毁娘娘您。奴婢哪里能做诋毁姑母的事情,自然严词拒绝,所以才被惠妃记恨在心,寻了由头折磨奴婢。”
说着,他他拉云心爬上前几步,一把抱住我的腿,大哭起来。
“姑姑,云心冤枉啊,云心是为了保护姑姑,才被她整治的。”
这谎话编的,乍一听还真像那么回事儿。若不是胤礽跟我们说过她的一些作为,搞不好还真被她蒙混过去了。
一旁伺候的苏培盛和毓秀都面露不齿,却聪明的不曾做声。
我由着他他拉云心表演了一会儿,才伸出一只手,扳起她贴在我腿上的脸,捏着她的下巴,冷冷一笑:
“这么说,倒是本宫害了你了。”
“云心不敢。”
他他拉云心的眼中迅速闪过一丝得意和喜悦,可惜,还是没能逃过我的眼。
“为了姑姑,云心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孩子。本宫一向赏罚分明,只要你听话,该得的,本宫一定不会少了你的。”
我微笑着,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轻轻挑起。
“本宫的意思,你明白吗?”
“云心为了姑姑,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只求姑姑提携一二。”
他他拉云心用力点了点头,越发神采飞扬,完全忘了自己刚来时表现得如何柔弱可怜。我见她如此,心中越发冷然。不顺则面露愤愤,心喜则眼神灼灼,喜怒哀乐形诸于色,纵有些小聪明,却也难堪大任。不过,却方便我察言观色,分辨她话里的真伪。
“那好,你说说,你一个惠妃随身的宫女,整日都要跟在主子身边,如何能与太子的母乳何氏相熟了?”
“这……”
他他拉云心眼珠子飞快地转了转。
“原是大阿哥的乳母与她要好,两人常有走动。惠妃娘娘并不是时常让奴婢在跟前伺候,所以她来惠妃宫里时常能见到,一来二去,便熟悉了。”
“哦……”
我看她那神色,心里也就明白了,想来这丫头自己没少往跟前凑,刻意讨好胤礽的乳母,才能这么要好吧。
“那利用你接近太子进谗言的主意,又是谁想出来的?”
若不是胤祚出事,胤礽跟我说了这事,让这丫头继续勾搭下去,太子年少不知深浅,再被人利用,指不定生出怎样的事端来。
想到这儿,我便心中有气,捏着她下巴的手指也用力起来。
“是惠妃!大阿哥几次在学堂里被六阿哥和太子嘲笑,心里气愤,回去后朝惠妃诉苦。惠妃心里记恨娘娘,所以想出这样的主意。”
他他拉云心吃疼,不由得瑟缩一下。
“奴婢还听到干娘,不不,是何氏,奴婢听到她跟惠妃娘娘抱怨,说娘娘您一手把持太子的事务,存心把太子笼络在身边,不让别人沾手。”
话说到这里,我已不想再听下去了。松开手,我身子一松,又靠回椅子上,只觉得全身寒凉。
太子乳母何氏,从太子出生便与我一同照料,说起来,我们相识也十来年了。平日里大家各行其事,彼此也和气。只有那次太子出天花,她因为疏于看护,被我骂了几句。后来我成了后宫的嫔妃,她则随侍太子搬到了毓庆宫,此后便少打交道了,都是太子往我这里跑,却难得见到她。本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没想到太子与我亲近,竟然碍了何氏的眼,一心想要挑唆得太子同我反目。
还有惠妃,同在后宫,我自然不指望能有什么姐妹和顺的情意,但只因为大阿哥学业上不如太子和胤祚,便这般恨我,未免迁怒。大约还有这些年我逐渐升位超越她,且大阿哥虽为皇帝长子,却始终矮太子一头,便是受宠也不如胤禛和胤祚,这些积怨累积至今,终于爆发了。
他他拉云心才入宫时便曾四处宣扬自己是德妃娘娘的血亲,谁知后来我并不曾提拔她,反而是惠妃将她要了去。他他拉云心攀龙附凤的心思从来难以掩饰,惠妃自然也能察觉,惠妃此举,与当初贵妃用卫小婵无异。只是卫小婵懂得隐忍,他他拉云心却不知收敛,而且当日的贵妃圣宠犹在,而如今的惠妃却难沐皇恩。他他拉云心想出头,自然只好另寻他路,而总去找大阿哥乳母诉苦的何氏,便成了她最好的跳板。
他他拉云心对何氏的巴结讨好,大约正好给了惠妃灵感,两个对我积怨的女人凑在一起,便想出了这样的计策。
何氏找机会将他他拉云心送到太子跟前,他他拉云心则趁机讨好引诱,太子身体刚刚长成,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虽然对男女情事还懵懂,却也本能地亲近年轻异性,再加上何氏推波助澜,他他拉云心要吸引太子的注意不是难事。
她们几人打的好算盘,他他拉云心觉得自己能借此鱼跃龙门,何氏和惠妃则盼着通过她挑拨太子和我的关系。可没想到,他他拉云心跟太子打得火热,忽略了胤祚,却让大阿哥钻了空子,酿出一桩惨案。
她们原本只是想针对我,如今害死了皇子,却是另一回事了。何氏跟惠妃大约是慌了,所以一个急忙病辞,另一个则忙着将他他拉云心打发掉,总算她的心还不够狠,做不出杀人灭口的事情来,才让这丫头保住了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