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把两斤米送给许家姨妈，许家姨妈千恩万谢地掏出五元钱递给我母亲，我母亲忙掏出一元钱找给许家姨妈，并对她说﹕〝我这米是两块钱一斤买的，贵是贵了点，但为了伢们能活命，多贵我也要买，你的桃珍在月里，吃糠咽菜的哪有奶喂伢的，我给你留心点，再有卖黑市米的人来，只要你不嫌贵，我叫别人偷偷卖些给你。〞
〝只要能买到米，多贵我也要买，她娘俩的命要紧。〞许家姨妈很快回答我母亲的话。
母亲和许家姨妈走进桃珍姐的房间，桃珍姐见许家姨妈手里端着米，也不骂子义哥了，躺在床上闭着眼默不作声，只见子义哥坐在床前的踏板上暗自落泪，母亲见他这样，劝他说﹕〝想开些，她娘俩饿肚子这也不怪你，赶上了这样的年景，只有大家都想想办法来度过这个难关。〞
〝婶娘，我也想弄些吃的回来，可我有力无处使，看见她娘俩饿得难受，我恨自己无用，只要能给她们找些吃的回家，我连命都可以不要。〞子义哥的这句话是含着眼泪说的。
母亲被子义哥的这话感动了，接着对他﹕〝对门的新宝约了几个人，他们准备到白芦湖去挖藕来度过眼前的饥荒，你有这样的决心，可以和他们一起去挖藕，顺便还可以摘些蒿包回来。我们这里的湖多，能吃的东西也不少，只要人勤快，我们都能活命的。〞
子义哥听了母亲的话，眼睛一亮，马上对许家姨妈说﹕〝母妈，婶娘的话提醒了我，你帮我收拾一下东西，我马上跟他们一起去挖藕。〞
这时躺在床上的桃珍姐也睁开了眼，对许家姨妈说﹕〝母妈先去熬点粥给我喝，他的东西我来收拾。〞
母亲见他们一家人和好如初，忙牵着我回家。
学校闹脑膜炎的风波很快得到了平息。一个月后，黄起敬的病好了，医生对他的诊断是，大脑受到损伤，可能会留后遗症。他的父母不放心，又请了个阴阳先生给他看阴气，阴阳先生说他没事，不会变傻，他的父母就把他又送来上学了。
我们在和黄起敬一块读书时，也确实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变化，他的学习成绩还是像以往一样，不上不下的。
比脑膜炎更厉害的病是饿病，最好的药是粮食。居委会两月不发粮票，粮店里半年无米可卖，那时流传在小镇上的一首儿歌，至今我仍然记忆犹新﹕〝粮店的人吃得饱，供销和食品的人吃得好，银行的人拿钱买不到，学校的老师饿得满街跑。〞
走在小镇街上的人，个个都面黄饥瘦。有的人在路上走着就倒下去了，再也没有起来，我那时小，不知道倒下的人是饿死了，以为和我一样，只是饿晕了头，睡一会儿就会醒来。
隔壁子义哥两口子吵架的频率越来越高，几乎达到了两天吵小架，三天吵大架。许家姨妈背着桃珍姐对我母亲说﹕〝桃珍天天寻着子义吵架，看来是不想和我子义过了，也不知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也不好问。我想请你去打探一下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的心思不用打探了，明摆着是饿的，饿着肚子带孩子，哪有不心烦的，俗话讲，坛子里无米，妻子无义。她心里堵的慌，你就让子义给她出出气，你母子俩可不能与她计较。〞我母亲劝许家姨妈说。
母亲看我们饿得直吐酸水，就带着我们到河边、塘边去寻野菜充饥。就是在那时候，我认识了很多能吃的野菜，其中有一种长在水中的鸭蛋草，吃在嘴里有点苦，在口里还有些滑不溜叽的感觉，那种滋味让我终生难忘。母亲看我们饿得面黄肌瘦，就给父亲一条布袋子和一只手电筒，她对父亲说﹕〝今天夜里你去捉蛤蟆，就在外面把皮剥了拿回来。〞
第二天中午，母亲买了一些老黄瓜，把父亲晚上带回的蛤蟆肉煮了一大锅，撒了一大把盐，正煮着黄瓜和蛤蟆肉的时候，桃珍姐抱着她的伢走过来，对我母亲说﹕〝婶娘，你锅里煮的是么东西，这么香？〞
当我母亲告诉她是蛤蟆肉和黄瓜时，她眼睛睁得大大的问我母亲﹕〝蛤蟆不是有毒吗？这也能吃？〞
〝这不是没有办法吗，要想伢们活命，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是能吃的，能抓得到的，都可以吃的试试看，等煮熟了，我也盛一碗给你尝一下。〞母亲说完，就揭开锅盖看，桃珍姐也随母亲到锅边看，当桃珍姐看见锅里奶白色的汤时，就对我母亲说﹕〝看这像牛奶一样的汤，肯定营养十分丰富，我要是喝了这样的汤，准能发出奶汁来。还婶娘会想办法。要是我婆婆有你这样的头脑，我和伢也不至于饿的要死。我看我的婆婆和男人是又憨又苕，一点榜样也没有，只会眼睁睁的看着我们娘俩饿死。〞
母亲听了桃珍姐的话，皱着眉头对她说﹕〝你误会他娘俩个啦！他们有点粮食都省给你吃，你婆婆总在我面前讲你是个好媳妇，通情达理又会体贴人，她总觉得对不住你。子义不是也觉得对不住你吗？不管你怎样的骂他、吵他，他都默不作声，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这是对你好，让你把胸中的怨气都撒在他的身上，他能默默地承受而不迁怒于你，这就足以证明他是很看重你的。〞母亲说完，从锅里盛了一碗汤放在小桌子上，又对桃珍姐说﹕〝你要是喝了这碗汤能发奶汁，我去跟子义说，叫他今晚也去捉蛤蟆。〞
我看见桃珍姐喝得有滋有味，扯着母亲的衣角，用饥饿的眼神看着母亲，母亲摸着我的头对我说﹕〝这汤太烫了，等冷一下后再给你喝。再说，你哥哥姐姐还没有回来，你也应该等他们回来一起吃饭。〞
我咽着口水点点头，直等到哥哥姐姐回来后，母亲又从灶灰里扒出三个烧好了的苕一撇两半，递给我们半个。我们吃着甜甜的烧苕，喝着浓浓鲜美的蛤蟆汤，这是我童年记忆中最美好的一餐。好多年后，我把儿时的这种感受讲给女儿听时，女儿却笑着对我说﹕〝爸爸，我真羡慕你们那个年代，吃烤红薯，喝蜻蛙汤。纯绿色食品，没有化肥，没有农药，那种美味的享受我们再也无法体会啦。〞女儿的话，真是叫我哭笑不得，她哪里知道饿肚子的滋味。不过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女儿面前提困难时期饿肚子的事。
从我吃了蛤蟆肉后，我总想自己去捉，就跑到河边，塘边去寻找，四岁的弟弟也像尾巴一样地跟在我后面，这让母亲十分的担心，她怕我和弟弟掉到河里淹死，忙请算命先生乌子叔给我们算命排八字，看我们童年会犯些什么灾星。
瞎子乌子叔对我母亲说﹕〝你两个小儿子命里犯水星关，有没顶之灾。特别是你的这个二，他犯这灾星还蛮真的，叫他十二岁前，一定要多加小心，少到水边去玩。〞
母亲听了乌子叔的话后，很认真地问他﹕〝你说我老二的水星关犯的蛮真的，那你有没有办法给他做解呢？〞
〝办法还是有的，只要你肯破费，舍财就能免灾。〞乌子叔翻着白眼珠子，有些卖关子的说。
母亲急了，紧接着说﹕〝你有么事就照直说，只要我的伢能过这一关口，用几个钱又算个么事。〞
〝你不要紧张，我说的法子要不了多少钱。你只需要买条斤把重的活才鱼放生，在放生的时候，用根红布条写上你老二的生辰八字，再在河插上三注香，烧上一些纸钱，这样就可以保你老二掉到水里都会没有事。〞乌子叔很认真地对我母亲说。
桃珍姐在一旁听了笑出声来，〝你这位大姐在一旁笑话我，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乌子叔很警觉地问桃珍姐。
〝师傅，你别误会。我是找婶娘来说事的，听你说要买才鱼放生，我才觉得好笑，人都快要饿死了，上哪儿去找才鱼放生。〞桃珍姐忙作解释。
桃珍姐还想说点么事，母亲忙用眼神制止了她，接着又问乌子叔﹕〝把你费心了，你就说说要多少劳心费？〞
〝钱都好说，只是我现在饿得发慌，你有么能吃的东西，先给点我压压肚里的酸水。〞乌子叔翻着没有瞳孔的白眼，咽着口水对我母亲说。
母亲在厨房里仔细地找了一下，也就只剩下三条黄瓜。母亲看看三条黄瓜，显得很为难，犹豫了一下，还是切了半条黄瓜递给乌子叔，乌子叔接过黄瓜就津津有味的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对我母亲说﹕〝多谢你给我吃的，排八字的钱我就不收了。〞
〝那怎么行呢，钱还是要给的。〞母亲掏出五角钱塞到乌子手里，接着说﹕〝这是五角钱，你拿好了。〞
〝吃了你的东西，还要收你的钱，真是不好意思，那我只好告辞了。〞乌子叔摸着身边的竹棍子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乌子叔走后，母亲问桃珍姐﹕〝你心里不舒服，讲给我听后，兴许我能给你一些安慰。〞
桃珍姐看着我母亲，沉思了一会儿，才对我母亲说﹕〝婶娘，我对你说句真心话，我在许家一天都过不下去了，我想和子义离婚。〞
母亲听了这话一楞，反问桃珍姐﹕〝子义不是对你蛮好的，你跟他伢都生了，怎么会想到离婚呢？〞
〝没办法，假如日子能和他过下去，我也不会这样想了。这事我已经想好了，只差和子义摊牌了，我当心到时候子义不同意，我会和他闹到法庭上去。真的闹到了那一步，我想请婶娘出面为我说句话，做个证人。〞桃珍姐话里充满了怨气，母亲听后皱皱眉头，有些不解地问桃珍姐﹕〝你们两个人结婚不满两年，小伢生下来才过百天，你就想到要离婚，难道当初你嫁给子义是被逼迫的？〞
〝那到不是。他哥哥子忠在我们程集街当镇长时，他家就住在我隔壁。我俩是自己认识后谈的朋友，我是自愿嫁给他的。〞
〝这样说，你们两人还是有感情基础的，我挺佩服你的眼光，你选子义做你的丈夫，我觉得你选对了，他这个人长得好，脾气又好，这么年轻就懂得心痛你，体贴你，这样的好男人，你可不能说离就离。如果你非要离，到时候后悔的可是你。〞母亲劝桃珍姐不要离婚。
桃珍姐听了母亲的劝告后不以为然，接着说﹕〝你说的这些在我和他谈朋友时都想过。我就是没想过找男人要看他有没有本事，会不会赚钱养家糊口。我和他结婚都满两年了，他还是没有一个正式的工作，我怎能带着伢跟他饿死，与其这样，还不如离婚后找个有正式工作的男人，好好地把伢带大。〞
母亲这下明白了桃珍姐的心思，一是子义哥没有工作，二还是因为饿肚子。母亲想了想说﹕〝子义没有正式工作是暂时的，你想想，他哥在区里当干部，会不管他弟弟？我私下去和你婆婆讲一声，让她去找你家老大想办法给子义安排个正式工作，这事你也急不得。再说，这个饿肚子的事，不是你一人一家的事，也不能怪子义没有本事，大家都在饿肚子，未必这么多饿肚子的人都是没有本事的？这是国运不济。国运不好，每个人的家运就不会好。我想这饿肚子的事，不会太长了，兴许这阵子过了就会好起来的。〞
〝再等下去，我和伢都要饿死了。那天你给我喝了碗蛤蟆煮黄瓜的汤后，我就有点奶汁喂伢，伢那天晚上就睡得安稳多了。第二天，我叫子义也去捉几个蛤蟆来给我发奶，他到是去了，晚上天黑去的，早上天亮才回，一个蛤蟆没捉到，还跌得鼻青脸肿。问他是么回事，他说是遇到鬼了。这话谁信？〞桃珍姐越说越有气，吓得怀里的伢都哭了。
许家姨妈从外面回来，听见伢哭赶紧走过来问﹕〝伢是不是饿了，给我抱着，你去把那几个鱼头洗了搞萝卜煨上。〞桃珍姐听了她婆婆这话，满脸的怨气消了不少，她用担心的眼神看了母亲一眼，极不情愿地将怀中的伢递给许家姨妈。
母亲看这情景，好奇地问许家姨妈﹕〝你这鱼头是从哪里买的？还有没有卖的？〞
〝上哪里去买，是我大媳妇单位分的。她们食品站要向国家上交一千斤腌鱼，安排家属去帮忙剞鱼，剩下的鱼头、鱼杂分给职工家属，我大媳妇知道桃珍的伢没有奶吃，她把分的鱼头都给了我。我这大媳妇还是蛮有良心的，知道我做婆婆的难处。〞许家姨妈说这话时，一脸的自豪。
桃珍姐听到这话时，垮下个脸，心情极不愉快地走了。
〝你看我这二媳妇，动不动就做相扮脸的给我看，我又不知在哪里说错了，得罪了她。〞许家姨妈有些抱怨地对我母亲说。
〝你当着她的面夸大媳妇，她听后心里不舒服，是蛮正常的事。再说，你大儿子是干部，大媳妇是食品的正式职工，日子比他们过的好，他们本身就有想法，你应该找你的大儿子说说，给子义安排个正式工作，你这样做，桃珍心里会舒坦些。〞母亲说这话的声音有点大，估计桃珍姐在隔壁能听见。
许家姨妈听了母亲这话，压低声音小声地问我母亲﹕〝桃珍还给你说了些么话，你能不能告诉我？〞母亲见她这样问，就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你子义那晚去捉蛤蟆跌得鼻青脸肿，她心痛。她不相信子义是遇上了鬼才这样的。你做娘的心中应该有数吧？〞
〝这话我只能告诉你，我子义从小就得了个鸡乞暮眼﹝夜盲症），天一黑就看不清东西。那晚桃珍要他出去捉蛤蟆，我就不赞成。是我子义非要去的。结果手电筒的灯泡破了，在外面瞎转悠了一晚上，才弄成这个样子。早上回来他只好对桃珍说是遇到了鬼。这事桃珍还蒙在鼓里。〞
母亲听了许家姨妈的话，轻轻地摇摇头说﹕〝子义这事应该让桃珍知道的好，他们夫妻间才好有个照顾。〞
〝我子义眼睛不好的事，你千万不要告诉桃珍，她这些时正缠着子义闹事。看她的表现，好像不愿和我的子义过日子了。我们穷家小户的娶个媳妇多不容易，桃珍又喜欢和你聊天，你就在她面前多为我的子义说点好话，让她们能把日子过顺了就好了。〞许家姨妈用恳求的语气对我母亲说。
〝你尽管放心好了。我们做邻居也一年多了，我的为人你是知道的，缺德的话我不会说，害人的事我不会做。虽然，你和我都是文盲不识字，但是，老祖宗留下的训示我还是牢记在心的。这就是姻缘说拢，祸事说开。〞我母亲对许家姨妈表明心迹后，又接着对她说﹕〝其实桃珍的心思你和我都是明白的，饿着肚子给伢喂奶，是么滋味，我们都是过来人，那可是钻心的痛。桃珍这时候心烦，发点脾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们做上人的还是要多担待点。〞
母亲的话刚说完，前屋的定安伯妈就叫她去买才鱼，母亲对许家姨妈打个招呼，就赶紧跑到前门的街上叫住了那个卖鱼的人，卖鱼人蓝子里有斤把鲫壳子鱼，（小的鲫鱼）有一条筷子长的才鱼，定安伯妈对我母亲说﹕〝他这小的才鱼，非要卖两块钱，我跟他还一块他还不卖。〞母亲明白了定安伯妈的意思，对卖鱼的人说﹕〝这鱼给我做法事还小了点，用这小的鱼做法事，也不知道灵不灵验，你就开个实价吧。〞
@阿碧050320 2012-2-10 15:15:00
不太明白什么叫婚姻说拢，祸事说破，怎么个破法，牛伯伯给解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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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家乡话，意思是对别人的婚姻有裂痕要多撮合弥补。对别人不利有害的事，多作调解和说开。
〝你买鱼做法事，无非是要放生，大鱼小鱼都是一条命，只要活鲜就好。莫看我这条才鱼小，它可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很活鲜的。你真想买我就让你五角钱，一块五是最低价了。〞卖鱼人说完看看我母亲，见我母亲犹豫不决，他正要走，我母亲叫住了他，买下了他的这条才鱼。傍晚，夕阳照河面上，清澈的河水泛起金色的波光，母亲用脸盆端着小才鱼，小才鱼的尾巴上缝着红布条，红布条上写着我的生辰八字。当母亲把小才鱼放进河里，小才鱼带着红布条摇摇摆摆向深水游去时，母亲长舒了一口气，拿着小脸盆走上岸来。
定安伯妈见了后对我母亲说﹕〝你想伢一辈子不犯水星关，光做这样的法事是不够的，还必须教会他们玩水，只有他们都会打跑泅（游泳），才能彻底消灾。〞
母亲觉得定安伯妈说得很对，从那天后，她就用绳子系在我和弟弟的腰上，把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河边的小树上。还给我和弟弟一人一个小木盆，刚开始，她还不放心，站在河边看着我和弟弟爬在小木盆上玩水，看我们没有危险她就放心地走了。
当我和弟弟告诉母亲我们都会游水了，母亲不信我们的话，叫我们在会水的幺叔面前游给她看，当她看见我们在幺叔的照护下，像小鸭子一样游过小河后，她再也不担心我和弟弟掉到水里会淹死，但仍不允许我们背着她偷的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