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问我﹕〝你今早从郝穴动身的时候，为什么不去找我的那位朋友？你如果找到他家，我们也不会坐船到沙市来找你了。〞父亲说这话时态度温和，没有半点责怪我的意思。
〝我今天从你朋友家门前经过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他家的门关的紧紧的，我不好意思拍门吵他们的瞌睡。我走到铁牯牛那里，天才大亮。〞我饿了一天，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
〝你可害苦了我，我中考复习这么紧张。你这一跑，母亲都快急疯了，中午跑到学校去找你们班主任要人，知道你没有去上学，还以为你从中桥上掉到河里去了，哭着求在河里玩水的人摸摸，吓得河里玩水的人纷纷往岸上跑。整条街上的人都知道你失踪了。直到天黑，李延年从姚集打货回来，告诉我们，你只身一人到沙市来了。我这才和父亲连夜赶到了郝穴，我们到那叔叔家里时，已是凌晨两点钟了。你从门口经过的时候，我和父亲正在睡觉。天亮后，我和父亲到船码头去找你，以为你会坐船到沙市，真没想到，你会用这长的时间走到沙市来。〞哥哥的话，使我知道了我离家后的一些情况。我已经饿得没有力气和哥哥讲话了，小姨见我这个样子，忙对我父亲和哥哥说﹕〝伢都饿得没力气说话了，我得赶快做饭给他吃。〞她说完，又忙喊表姐淘米做饭。
吃饱喝足后，我睡得又熟又香。直到父亲把我摇醒，我睁开眼看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父亲对我说﹕〝你今天和我们一起回家，免得你姆妈当心。〞我来不及回答父亲的话，小姨走过来对父亲说﹕〝哥，伢走了两天的路，肯定累坏了。今天跟你回去，坐船到郝穴后，还要走那远的路，他身体能行么？我看不如你们留在这里陪他玩几天。〞
〝这肯定不行，我今天不赶回去，恐怕你姐都要急疯了。〞
小姨见父亲态度十分坚决地要回去，转过身来问哥哥﹕〝你就留在这里陪他玩几天，行不行？〞
哥哥慌了神，赶紧回答﹕〝那可不行。我现在中考复习时间紧张的很，昨天耽搁了一晚上的时间，今天回去还要耽搁一天。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赶回去上晚自习。〞
〝你爷俩个非要回去，我留不住。但老二我是非要留他在这里歇几天脚。〞
小姨坚决要留下我，父亲没有办法，只好同意我留下，父亲带着哥哥坐船回家去了。
小姨爹在岑河区食品公司上班，很少回家。小姨那时没有工作，凭食品公司的家属证，可拿到批发价的鸡蛋和鸭蛋，她拿到这些蛋后穿街走巷地去零售，每次回家后，都掏出一大把的零分子数来数去。数完后就高兴地对我说﹕〝你看你小姨还是蛮有本事的吧。出去转一圈就能赚一块八毛钱。〞她说完这话，又高兴地喊表姐﹕〝方凤，你过来一下，你今天晚上不上晚自习，我把两毛钱给你，你带他到街上转转，给他买点好吃的。〞
表姐听后马上和小姨顶嘴﹕〝姆妈，你平时小气得要死，今天到装起大方来了，给钱我去招待他，对我有么事好处？〞
〝你当姐姐的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弟弟跑这远的路来看你，你就应该热情地待他。他回家后，在姨妈面前还不尽说你的好话。〞小姨说完这话，又对我使眼色，又问我﹕〝你说是不是？〞我只好点点头说﹕〝是。〞
表姐走过来，牵着我的手说﹕〝小乡巴佬，跟我上街去，你想吃么事我给你买。〞
表姐牵着我穿过胜利街口时，我被那里的小人书摊吸引了，各种各样的小人书都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而且标价比我们街上的便宜多了，一分钱可以看两本。我站在书摊前不想走。表姐嘲笑我说﹕〝你一个逃学的淘气鬼，还装出爱书的样子，你说你羞不羞？〞
表姐说者无意，我听者有心，我也觉得自己这次稀里糊涂地跑出来，在别人眼里就是一个逃学的坏孩子。不知回家后母亲会怎样地惩罚我。
走到北京路上，表姐在副食店里花一毛钱给我买了块雪糕递给我，我拿到手里感到很冰凉，一松手，雪糕掉在了地上。表姐笑着对我说﹕〝真是个乡巴佬，连雪糕都不晓得么样吃。〞
她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雪糕，剥去雪糕上的油纸，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对我说﹕〝这是吃的东西，你把它丢地上做么事，就象我这样吃。〞
我接过表姐咬了一口的雪糕，学着她的样子吃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吃雪糕，奶白冰凉的雪糕，散发出淡淡的牛奶香味，比去年来沙市时，父亲买给我吃的冰棒好吃多了，表姐看我吃得津津有味，她就问我﹕〝好吃吗？还想不想吃？〞
〝好吃。不想吃了。想回家。〞
表姐牵着我往回走，路过胜利街口时，我问表姐﹕〝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怎么没有看见摆小人书摊的了？〞
〝别东瞧西找的了，书摊早已收摊了，你怎么对这小人书摊这么感兴趣，你又不爱读书，怎么会喜欢这些书摊呢？〞表姐反问我，我觉得表姐太不了解我了，我向她申辩﹕〝谁说我不喜欢读书？我是不喜欢我的班主任王老师。他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打我，整我。还有那个陈老师，和代课的雷老师亲觜，被我看见了，他想方设法地整我，我是被他们逼的没有办法了，才跑到你这儿来的。〞
表姐听我这话笑着骂我说﹕〝你这个小乡巴佬，自己犯错误反倒都推到老师身上去了。老师打你，整你，都是为你好。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些道理，你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
我记住了表姐的话，过去了这么多年，经历过许多的事情，直到今天我把这事写出来，我认为他们对我所作所为不是为我好，学生是不需要受这样老师的教育的。
第二早晨，吃过早餐后，小姨出去卖鸭蛋，表姐上学去了。我一人在家觉得很无聊，想起昨晚在胜利街口看见的小人书摊，心里直痒痒，可惜手里一分钱也没有，去了别人也不会让我看书，我正发愁时，就听见门外拨浪鼓响，一个收破烂的老头正从门口经过，我问他﹕〝你收不收牙膏皮子？收好多钱一个？〞
〝收哇。三分钱一个。你有吗？〞老头的回答让我十分地高兴。
我转身到屋里的书桌上，找到了两个空牙膏皮子递给老头，老头给了我六分钱就走了。我手里捏着六分钱，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我马上锁上门，快步地向胜利街口的小人书摊走去。
我被小人书摊上的连环画迷住了，也不知看了多长时间，手里也只剩下了一分钱，估计看了十本小人书。
我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突然耳朵被人揪住了，扭头看见表姐满脸怒火地对我说﹕〝到处找你吃饭找不着，你原来躲在这里看书，走跟我回家吃饭。〞
回到家后，表姐余怒未消的问我﹕〝你看书的钱是哪里来的？你可要对我说实话。〞
〝是书桌上的两个空牙膏皮子，被我卖了六分钱。〞我还想接着往下说，表姐一下跳起来骂道﹕〝你这个小乡巴老，小害人精。我那两个牙膏皮子还有用的。我到商店里去买牙膏是必须要交空皮子的，否则，他就不卖给我。〞
听表姐这么一嚷，我立刻吓傻了眼，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不晓得自己又犯了多大个错误。
晚上小姨回家后，表姐对小姨说﹕〝姆妈，小乡巴佬把我的两个牙膏皮子都偷的卖了，你也不管管他。〞
小姨板起面孔对表姐说﹕〝你瞎说什么呀，你这个偷字说的多损人啦。再不许这样说弟弟。〞
小姨看我低着头怪难为情的，忙和颜悦色地对我说﹕〝两个牙膏皮子卖了不算什么，都是小姨不好，没给钱你去买吃的东西。两个牙膏皮子卖的钱，你能作什么？〞
〝两个牙膏皮子我卖了六分钱，坐在书摊前看了半天小人书，用了五分钱。现在还剩一分钱，我还给你。那用了的五分钱等我姆妈来了，叫她还给你。〞我小心地回答小姨的问话。
没想到小姨却爽声笑道﹕〝见你妈的咯神，你把小姨看成是么样的一个小气鬼了。再说，你不是好吃，你是去看书，是好事呀。以后看书想用钱，只管到抽屉里拿，抽屉没有锁。〞小姨说着拉开抽屉给我看。
小姨的这一举动，把旁边的表姐急坏了﹕〝姆妈，你叫他到抽屉里拿钱，这样会把他惯坏的。〞
〝姐，你放心。我从家里出来的时侯，我姆妈枕头底下就压着十几块钱，我也没拿一分就走到沙市来了，你如果对我不放心，我明天照样不用一分钱，走回家去。〞我向表姐表明心迹，我不会到抽屉里拿一分钱。
小姨听我说这话急了，忙对我说﹕〝乖乖，你别说得吓我。钱算个屁，你要是在我这里走得不见了，我怎么向你妈交代。你喜欢看书，我这就把一毛钱给你，你明天还是到那里去看书，看到吃饭的时候，你就回家，好吗？〞她说完就把一毛钱塞到我手中。
我见表姐用眼瞪我，我紧捏拳头，把双手放在背后，怎么也不肯接小姨的？一毛钱。
小姨扭头见表姐那副狠相，就对表姐说﹕〝弟弟来是客，我给钱他去看书，你做么事在一旁不服气。〞
〝你叫我怎么能服气，我平时找你要一毛钱买本子，就像要了你的命，你总是推三阻四的不肯给，你今天当着我的面，这样做，是做给哪个看的？〞表姐说完嘟着个嘴，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
我看表姐这表情，心里也很不是个滋味，我伸手接过小姨手中的一毛钱，递给表姐说﹕〝这钱你拿去买本子吧，我再也不到书摊上去看书了。〞
表姐见我这一举动感到有些意外，她用比较缓和语气对我说﹕〝我和母妈扯皮，不是为你看书的事，是她平时对我太小气了。〞
小姨马上接过表姐的话说﹕〝是我太小气了，对不住你。弟弟这看书的钱他不要了，给你去买本子，你应该接着呀。〞
表姐很免强地从我手中接过一毛钱，摸着我的头说﹕〝钱我接了，你看书我还是很支持你的。我这里有一本很好看的故事书，全都是文字的，上面没有画，不知你能否看通。〞她转身从小书箱里翻出一本『湖南民间传说故事』递给我，然后又对我说﹕〝这上面你不认识的字，都用铅笔写下来，我可以教你的。〞
我顺从地从表姐手中接过书，小姨见后高兴地说﹕〝你姐弟俩这样和气，我是打心眼里喜欢。〞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餐后，小姨出去卖鸭蛋，表姐上学去了。我捧着表姐给我的那本故事书很认真地读起来。上面有很多字我都不认识，有的注了拼音，免强认得。没注拼音的，就凭上下文的意思来猜测。一篇故事读完后，大脑里竟能将整个的故事情节连接起来。
中午表姐放学回家，看我那副认真的样子，她问我﹕〝这书还好看吧，第一篇的故事讲的是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我知道表姐在考我，我就把第一篇的故事情节大致地向她讲述了一遍，她却吃惊地问我﹕〝你能读懂这本故事书，难道这上面的字你都认识？〞
〝上面好多字我都不认识，有拼音的我就拼读，没有拼音的我就过猜。这样看完后，我就知道讲的是个么样的故事了。〞我蛮得意地对表姐说。
〝你这小精怪，要是把心思用在学习上该多好，将来准能考上大学。〞表姐的口气多少带有些遗憾。
吃过中饭，表姐又上学去了，我又看了会书，觉得困，就躺到床上接着看，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梦中回到了学校，看见了陈老师的那副狠相，他还是那么凶地对我说﹕〝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回来了，还得继续给我背炭渣填操场〞我吓得回头就跑，忽然，天上下大雨，黄豆大的雨点都打到我的脸上，我一下惊醒了，母亲抱着我的头，大颗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见到母亲，我还以为自己在梦中还没有醒过来。
直到母亲哭着对我说﹕〝儿呀，你是不是在路上吓傻了，连娘你都不认识了？〞这时我才完全清醒，是母亲找我来了，这不是做梦，这都是真的。
眼前的母亲与我分别只有一个星期，在我看来，母亲消瘦了许多，头上的白发比我离家前一下子多了许多。看着母亲流泪，我也忍不住地失声痛哭。
哭过之后，母亲问我﹕〝你在路上跑了两天，都遭了些么孽？快给妈讲讲。〞
我轻描淡写的向母亲讲叙了我路上的经历，母亲认真听后，叹了口气对我说﹕〝你这次还是遇上好人了。那个捡你回家的人，我都打听清楚了。他们那个村叫车咯篓子，那个捡你的中年人叫陈木金，结婚十几年了，无儿无女，他本想把你捡回去做儿子，看你实在不愿意，就打算送你回家。没想到天不亮，你就跑了。我这次买了些礼物去感谢了他们。〞母亲歇了口气，又接着说﹕〝你跑的当天中午，我都没在意，以为你贪玩没有回家吃饭。到了下午放学见不到你的人影，我这才慌了神，赶到学校里去找你们王老师要人，才知道你一天都没有去上学。你在我眼前一下子消失了，我的心象被刀剜了一样的疼。幸好有隔壁的小脚婆婆过来为你掐指一算，讲你是步步不离土，沿着水边走。七日后你就可以平安回家。〞
母亲讲的这位小脚婆婆，是三娃子的奶奶，我对她还是蛮熟悉的。平时总是见她手拿佛珠，口里念些我们听不懂的话，没想到，我这次的出走，她算得还是蛮准的。我离开家时，确实一直是沿着有水的地方走，先是小河，后是长江，直到沙市，小姨房子旁边还是有个小荷塘。我不得不佩服小脚婆婆的神机妙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