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那些香港的事与人(更新中)

皇甫在洗手间咳到早上五点才回到床上。
他病得痛苦,我心里更痛苦。
肺癌末期扩散到脊髓,皇甫会比现在还生不如死,我不知道到时我要怎么挨过去。
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做,这大概就是:绝望。
如果我有足够的钱,我会把皇甫用私人飞机送到美国接受最好的治疗。
钱是有用的,它不是用来炫富,它应该用来救人。就算你觉得自己能够吃苦,也不要贸然觉得自己超然脱俗,有一天你一定会为没钱而痛苦。
可是,就算送到美国,癌症始终都是癌症,费尽一切努力,只怕还是免不了一样的结局,到那时,我会不会更难过?
我不知道。就这样混沌在对皇甫的心痛和对自己的失望里睡睡醒醒。
早上很早起床上班,闹钟响的时候真的很想死。
生活工作还要继续。我希望我有钱或者有机会能找到最好的药。
中午老于和皇甫来找我吃午餐。有了他们,我中午再也不是孤单一人。
而我希望的是,有了他们,我的人生也不再是孤单一人。
也许正是因为人生太过悲哀,我们才有所期待。
午餐在一家老式的酒楼,喝汤吃点心,下午茶一样的。
皇甫穿一件材质拼接的藏蓝色衬衣,特别又不招摇。他肩膀宽阔,把衬衣穿得格外伸展。老于更高大一些,穿一件有型的T恤。俩人在中环诸多西装革履的人中,气质卓然不同,淡定却显眼。
我近视眼不戴眼镜都能在酒楼的人群中感受到他们的位置。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气场。和他们在一起,是件很满足虚荣心的事。
皇甫说开始吃我们给他买的中药,吃完之后舒服很多。
我们都松一口气。
皇甫还给了老于一大袋烟,说快死了这些都派不上用场了,索性送给老于。
他是用玩笑的语气说的。我和老于都笑得很努力,但是很揪心。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戏,只是没有人知道剧本。我们那么努力地演出,我们把所有的痛苦都藏起来,我们把所有的幸福都写下来,我们以为这样下去就是一幕喜剧。
晚上公司聚餐。
我烦得要死。我不想浪费任何一点和老于皇甫在一起的时间。
老于说他也一样。他已经推掉了所有大陆的工作,安心留在香港,陪皇甫到最后一刻。
公司聚餐吃到一半就颠了,跑到铜锣湾找他们。
他俩竟然让我等等,说去看电影了。两个大男人啊。
真受不了。我在外面晃晃悠悠跑到百脑汇看苹果的产品。我一直想在宿舍楼下的花香鸟语里跑步,需要个最小号的iPod shuffle。虽然只有三百多块,看来看去还是不舍得下手。
第一个月的薪水还没发,还有房子要养,还有老于的债要还,还希望能攒点钱帮皇甫治病。
正看着,他俩电影散场来找我,问我在看什么,我说没有,然后一起去吃夜宵。
皇甫说澳门茶餐厅的红豆冰最好吃。他看看我,又重复:要记住,以后自己就可以找到了。
我心里又是一酸。我不要自己来。如果你不在,我永远都不来。
晚上又玩得太晚,皇甫又说:你可以住我家。
我想来想去,说:算了,想回宿舍,有花园,早上可以跑跑步。
皇甫补充:我家隔壁就是维多利亚公园。
于是,我第一次知道,香港还有个公园也叫做维多利亚。
于是,我又没走。
当然,我又几乎一夜没睡。
实在起不来床,向汪明请假。
汪明实在是个好人,给了我个台阶:你回上海出差吧,把你的资料整理一下,拿回香港办身份证、银行户口和电话卡。
其实我不想出差。我想每分每秒和皇甫和老于在一起。
不过汪明说的对,我得处理一下这些事情。
下午才起床。房间里都是皇甫身上的微香。
我在阳光里静静地看着熟睡中的皇甫。
那个迷人的皇甫一直都在,一直都像我第一天遇见他那样,他头发乱乱地陷在大大的枕头里,苍白温柔,婴儿一样芬芳。
等皇甫醒了,我们一起去吃下午茶,临走的时候他从桌上拿了两枚硬币。
香港的天好蓝,阳光好暖。他还穿着我送他的蓝色拖鞋,精神得很。
路过街口拐角,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皇甫顺手把两枚硬币给了她。
小姑娘笑得很甜,递给我们一张心型的贴纸。
皇甫带我去翠园吃早茶。
我记得那么清楚,这就是我和mandy来过的那里。
时光如梭。
那时的Mandy幽幽地說:如果每天都能這樣吃早茶就真是太爽了。
那时的我看著週圍悠閒的家庭,幽幽地接:如果每天都能這樣活著就真是太爽了。
那时的我想到上海那岸的皇甫,恍然以为自己了解了皇甫。
现在,我仍然认为,如果,我們也老到真的要坐輪椅,那時能和皇甫過這樣的生活,也真的真的好幸福的吧。
可是皇甫,可能已经等不到那么幸福的那时了。
我看了看正在研究餐单的皇甫,猛地一痛。
千难万苦,在那么多可以破灭的巧合里,我跨越千山万水来到的彼岸,我终于可以真正地了解皇甫的生活,而皇甫却要离开了。
回到宿舍,匆忙收拾行李,奔向机场。
跑得一身汗,热了,把小外衫脱下,突然发现外衫肩膀处有个异物。
拿来一看,竟是那个女孩子递给我们的贴纸,红色的心,写着“香港明爱”。
原来是家慈善机构。
皇甫这个家伙什么时候贴在我身上的!小朋友咩!幼稚!
想到他不着声色的淘气,我傻傻地笑了。
皇甫是特意准备硬币要给慈善机构的,那么顺手,想必是这样做了很久,养成了习惯。
他总是在不经意间让人觉得温暖。
(这周太忙。年报周。实在腾不出手更新。写故事得静心。我这边都忙上天了。对不住。)
上了飞机,心里空空荡荡。
我就这么离开了香港,离开了皇甫,连个拥抱都没有,苍凉如未曾来过。
生命不过一梦,我们何必那么执着。
下了飞机,匆忙坐上上海熟悉的左方向盘的出租车,听到师傅的上海话,我的眼泪突然涌出,没有任何征兆。
我好痛。痛我离开香港的日子里,皇甫一个人在深夜里绝望的孤立无援的喘息。
我好怕。怕我离开的短短数日,香港已不再是以前的香港,维多利亚还在,皇甫已经不在。
人在上海,却归心似箭。
我已经属于香港,一踏上彼岸,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爱情,莫衷如是。
可我没有爱情,以前不愿意相信,现在,相信也无济于事。
司机师傅很体贴,假装不知道我哭,轻轻地放着音乐。
竟然是陈sir在我原来的公司录制的歌。
那时的皇甫和老于,是我人生中遥不可及的天鹅。
那时的我,只是一只井底的青蛙,不知道彼岸的模样。
那时的上海,还是我生活工作的全部,我以为也将是我生活工作的全部。
怎么一眨眼,就全变了。
我应该开心的。
可我哭得天昏地暗。
有一种变化,是我无力掌握的。
一切冥冥中皆有注定,该来该去,全不由己。
我终于,不得不,敬畏生命,敬畏因果,敬畏神灵。
眼泪是热的,因为我们用尽了心里的温度。
哭得太久,晚上,我开始高烧。
睡得分不清现实和幻觉。我想这次打倒我的不只是累和难过,更多的是漂泊感。漂泊感来自于香港的陌生,来自于皇甫的病,来自于经济的窘迫。
好在收到了公司第一个月的试用期薪水。虽然少,却解了燃眉之急。挺着高烧的身体爬到取款机一笔一笔地取钱。港币换成人民币手续费奇贵,取款机每次只能取3000元,每取一笔都是单独收费,每取一笔心都在滴血,每取一笔都觉得体温又升高了几度。取了钱再挺着高烧的身体爬去不同的银行还上海房子的贷款和上海信用卡账单。
漂泊感很难讲清楚是什么,但有了它你会懒得做你之前想做的任何事,却疯狂地想见各种能聊得来的人。
上海初秋的傍晚,我穿过大半个上海城去赴一个十年的约。每一个地方都有着某年某月某个人留下的某些痕迹。有些痕迹看得到,有些痕迹隐在内心深处,用疼痛或者冰凉的感触让你看不到却总记得。
我的前男友E。那个让我剪短了头发的人。
太久不见,他仿佛已经不太认得我。
我13岁那年,第一次到上海参加表姐的婚礼,在婚礼上认识他。他比我大6岁,香港人,那时正在香港读大学。
虽然他自诩为大人,但仍然只能和我们这些孩子坐在一桌。
他普通话说得很标准,只不过是标准的台湾口音。
他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台湾人。他在日本出生,在台湾长大,后随父母到香港定居。
这一切,让他和我们这些江南小城出来的第一次来上海的孩子截然不同。
13岁的我,琼瑶的书已经看完一整遍,正是对爱情迷蒙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完美的小说男主角在一个小说里最完美的情景出现。
这段记忆当然只能存在心里,却给了我考大学的动力,我拼命考到上海。
现在想来,他应该算我生命里的第一只天鹅。
原来,我一直都是一只不安分的小青蛙。
来上海以后,表姐自然多照顾我,我周末也自然去表姐家蹭吃蹭喝。
某一个周末,他出现了。
他已经不记得我,女大十八变,我已经不是那个第一次进城的小女孩。
我却记得他,他还是那么卓尔不群的样子。
后来的事,也很自然。19岁的我和25岁的他。
我觉得爱情果然如小说里那么美好:儿时的暗恋,青春的初恋,成年的爱恋,都是同一个人,结婚,生子,相濡以沫,白头到老。
他也真的和我讨论结婚的事情,我们打算婚礼场地就选在表姐当年婚礼的地方。
在我毕业前,他新年回香港,在香港马会里认识了一个混血女孩子。
偶然的机会,在他手机里发现他们亲昵的自拍。
我冷得血都凝固了。
琼瑶奶奶可没说劈腿的事情!我他妈的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我毅然决然地说分手。他连道歉都没有。完全没有挽回的余地。
所以,不要怪男人骗你,如果他肯骗你,至少他还不愿意失去你,当他不在乎失去你,那就是连骗都懒得骗了。
那时我还小,我想我反正也不是处女了,也嫁不出去了。
做了很多毅然决然的错事。剪了头发,开始化妆,夜夜笙歌。
虽然是我提的分手,实质却是我被甩了。
我有志气,我再也不回头。
一别三年。
一个没有爱人的女人,就是一叶浮萍。
被漂泊感彻底打倒的这天夜里,我想到他。
他手机号码依然没变。这也是缘分?我不知道,只是我赴了这个十年的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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