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善用方术“野马跳圈”横吃蒙地的黑狗先生曾对我说:“你曾三世闭关修行,后为转轮圣王,只因杀淫业重,到此世便狼狈不堪。”当时,黑狗先生刚从外蒙古回来。据说在那里用方术为许多人治好了缠身多年的疾病,还为各省高官占卜了未来,就变得比较高傲了。有了这种高傲,是容不得别人和他辩论的。于是我只把他的话当故事听。私下里自己想自己的事,自己做自己的事。
我出生在东蒙一个叫勒特诺尔的地方。蒙语勒特诺尔,是有龙的湖的意思。
相传,当年皇太极从这里娶走了十三岁的布木布泰之后,对这个小姑娘稀罕巴碴的宠爱有加,封为庄妃。后来这小姑娘一路走俏,成为三朝国母,即孝庄文皇后。孝庄文皇后的事满世界人几乎都知道,不提。单说皇太极日夜操劳,年岁又高了,用尽大江南北奇异之术亦无法延续生命,临终之际交待:他百年之后,安葬时不得有任何服饰,要赤条条入殓。这可让皇室宗亲和满朝文武为难了。但君命难违,只好都满口答应。问题出在皇太极咽气之后。那时有一批皇族及忠臣良将自作聪明,认为皇太极叮嘱将他赤条条入殓是给后人作节俭的典范。先皇之意子民明了即可,没必要如实去做。于是极力要求为皇太极盛装入殓安葬。这就出现了两派分争的局面。一派要求按皇上遗愿办事,尽忠;一派要求尽孝。两派争来争去,多日相持不定,最后有人提议,只给皇太极穿个裤衩,让两派都能获得一点慰藉的心态。这个主意最终被采纳了。满世界人都觉得这事办得挺利索,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可惜都是在自以为是瞎扯蛋。真正的主角皇太极为这种瞎扯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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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大清还没有彻底衰败的某一年的二月初二,勒特诺尔阴云密布,拂晓前下起了在这个季节百年不遇的濛濛细雨。往昔凛冽的寒风销声匿迹,软绵绵的春风携着雨滴洒落在辽阔的东蒙草原上。人们躲在蒙古包里或牧村的土壁房里心绪不宁地猜测这种反季现象给人畜带来的结果。
天亮之后,细雨依旧,人畜均不能出牧。直到接近中午,雨过天晴。勒特诺尔附近的牧人都不约而同地听到了几声惨烈的衰吼。那声音像牛哞不是牛哞,像狼嚎又不是狼嚎。声音之大轰天震地,吓得人们头发茬子发奓。
过后有胆大的牧人到勒特诺尔察看,见有一条缸粗的蛇样大鱼搁浅在岸边。众人一传十,十传百,纷纷奔去观看,这条大鱼周身青色,只有中间部位有道金色斑纹。众人断定此物非同寻常。细观察大鱼已奄奄一息,便有人舀水往鱼身上泼,又合力将它拉入水中。
大鱼入水之后,随波摆动几下,漂出水面,彻底不行了。
此鱼死后一百多年,我出生了。我出生之后知道皇太极和勒特诺尔死鱼有关联是七岁那年秋季。
那天傍晌,我和阿爸在土井的井台边打水饮牛,从西门外走来一位长发老者。老者斜挎一个军用背包,背包带上挂着一只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大漆杯子。
老者样子很疲惫,坐在井台边的光地上看我和阿爸饮牛,直看到我和阿爸把牛饮完,他说:“给我点水喝吧。”
我抢先用提桶拎水过去。他温和地笑了笑,说:“我喝开水。”
阿爸过来看了看他,怜悯地说:“家里有开水,走吧。”
老者在我家一住住了半个多月,每天晚上都在油灯下和阿爸交谈到深夜。我隐约知道他是个很神秘的人,他能看见几百年前的皇上如何在转世投胎的时候受一条裤衩的束缚,从而堕入畜生道,在畜生道结束的时候又经受了怎样的死的煎熬。
阿爸在一天夜里用乞求的语气说:“把我的小子带走吧。”
老者说:“我就是来接他的。他命逢华盖,驿马坐日元。不走不行啊。”
我在摇曳的灯影里恐惧地想象着未来的漫漫长途,忽然对家乡的草原,对牛群,对小土屋里的温馨气息有了从未有过的眷恋。我悄悄地流出了泪水。我不知道这预兆着我要去进行长达十一年的流浪。
十一年里,我随师父有时哪里有人往哪走;有时哪里荒凉往哪走。
十一年后,师父说:“你五柱入顶,王者之相,怎奈地阁不饱,谋官谋利一场空。做你该做的事去吧。记住,投胎为人,不容易,能为别人行些方便也不枉为人一场。你就叫端灯小先生吧。”
题外话:
且说端灯小先生辞别了师父,回到了东蒙草原。刚开始谁也不知道他有啥能耐,就像孙悟空出徒之后回到了花果山,还是原来的小猴样儿!不过,有翅膀不愁飞翔,猪胖了不愁没刀。仅几个月,这端灯小先生恃才放旷,凭借一手奇占巫咒之术,在辽阔的大草原上名声大吵!!!
(第一部 大祭祀) 第一章 邪灵入侵
大凡在外多年的人回到家乡,都会惹来众人的瞩目,特别是在勒特诺尔,小牧村里没几户人家,大伙又都寂寞无聊,有一点新鲜事大家就挂到嘴上。十里地开外有点事, 人们也不辞辛苦跑去看热闹。我出门在外十一年,走的时候还没马镫高,回来都是大小伙子了。老老少少就都来看我。我家低矮的小土屋里黑压压挤满了人。我的老阿爸头发白了一多半,向人微笑时满脸皱纹更深了。
我把带回来的巧克力分给小孩们,把仅有的几瓶可口可乐给大人分发。大人不像孩子那么单纯,给啥拿啥;大人见那喝的东西少,不够分,就都推辞。有人笑着说:“不就是个水吗?渴了井里多的是,你就不要客气了。你跟神仙走了十多年,露一手给我们看看吧。”
阿爸观察我的表情,心虚地阻拦:“以后有机会,现在,唔,不要让他算了。”
我猜到在这十多年里,阿爸是靠在众人面前吹嘘来添补思念儿子的空虚的。他肯定用他丰富的想象为众人描述了许许多多让人一愣一愣的关于我的事情。可是我知道这十几年我根本没和家里联系,阿爸的描述里没有一点现实的根据。
有人说:“把我们当外人吗?”
阿爸就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找不到话说,疼爱的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他对儿子太没底了。以致在初春的微微凉意中他竟大汗淋漓。
阿爸的汗水是我动力的源泉。我一下子涌出了展示自己的欲望。我平静下来,闭上眼睛,我看见夏天的草原一片枯黄。我睁开眼睛说:“今年夏天会有旱灾,草场上和耕地里有井的人家把配套设备准备好吧。”
众人被我煞有介事的样子弄得屏住呼吸,像看悬念小说一样等待下文。
可我该说的都说完了。我也无言地像看悬念小说一样等他们的反应。
乍暖还寒的风从屋顶上滚过,呼呼的声响像阿爸上火时耳朵里发出的声音。众人的表情像屋顶的枯草,七扭八歪地显示着他们的不满与不屑。
阿爸从尴尬的沉默中脱离出来,挤出皮笑肉难笑的表情,打着圆场:“这兴许是真的,大伙儿忘了吗?年三十的晚上多黑呀。唔——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可是注意到了。年三十晚上黑,一年雨水都不会大!”
我朴实的草原上的父老们有的一辈子也没坐过火车,但他们能聪明地利用随时捕捉到的信息来丰富他们的思维。有人就说:“还用年三十看天吗?中央电视台早就播了,今年北方大旱。”
阿爸抹抹汗水,强辩道:“北方是从哪儿到哪儿?隔道不下雨的事中央电视台播了吗?他们知道啥呀!”
这时屋檐上有麻雀叫声传来,一长两短。天泽损!我灵机一动,瞬间用周易起卦……
有人说:“别算远的,算眼前的。”
我说:“马上有个姑娘来,她和我有一段姻缘。她在家排行老么。”
众人向窗外望望,没有院墙,能看到很远很远的草场上有一群羊和几匹马。除此之外,别说姑娘,连个老头儿也没有。
阿爸忍受难堪的能力是有限的。他说:“小子这些年在外边学的是治邪病,算卦是自悟的,瞎扯蛋。”
这时师父在门旁笑模悠悠地看着我,像以前我因淘气而自讨苦吃时那样让我自己吸取教训。不过这次他说:“点到为止。”
我师父走了。我禁不住叫道:“师父!”
众人都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门口。木门严丝合缝地关着。有人取笑:“哎哟,你咋还一惊一乍的?”
阿爸却畅快地说:“可不是有人来了!”
一辆白色越野车停在屋前空场上。屋里人好奇地出去观望。阿爸显示出主人的架势,大步流星地抢先迎过去。
车上下来一男一女,看气质是有身份的人,不是当官的就是做生意的有钱人。男的微胖,一团和气,女的漂亮却不妖艳。跟他们下车来的还有一只黄色的哈巴狗。哈巴狗跳下车就阻拦女人的双腿。女人嗔笑着将它抱进怀里,骂道:“你个老么,这么懒,以后出门不能带你!”
哈巴狗抿了抿耳朵,伸出舌头舔了舔鼻子,一副得宠之后的欣慰表情。
阿爸上前打招呼。微胖的男人问:“这是端灯小先生的家么?”
众人用各种各样的笑的表情表示出了对我的调笑和失望。我在那笑容里周身起栗。我叫端灯小先生的事肯定是阿爸在我回来这短短的时间里迫不及待向别人炫耀的。那时他是多么自豪!眼下他正在为这自豪付着尴尬的代价。他难为情地说:“扯蛋,那是别人那么叫我小子的。”
男人向屋内边走边说:“我是来求他帮忙的。”
女的客气得近乎讨好地向阿爸微笑。阿爸在那微笑里获得了尊严和勇气,他向众人说:“看,来客人了。有事要办。”
有人说:“小子姻缘的事么?他算计着是来一位姑娘,怎么是一只叫老么的哈巴狗啊?”
那人上前问:“是公狗还是母狗?”
女的且走且礼貌地说:“是只小母狗。”
众人哄笑着往外走。有人还在说:“这小子出去十多年,回来能和小狗攀姻缘,这是啥能耐呢?”
客人到屋落座,男的为阿爸点上烟。阿爸屡屡遭受尴尬,说话比较慎重了,他说:“我小子能治点邪病,算卦算不准。”
男人笑着摆摆手,他以为阿爸在跟他谦虚。他说:“我叫胡乌特,在外面打了几年工,挣了点钱,要在家乡干一番事业,回报父老乡亲。”
女的说:“是的,我们选来选去,选中了在草堂那儿建个旅游度假村……”
我看到了一台推土机推倒了一座陈年房框,有一个穿花衬衫的长发小伙子紧赶慢赶在土墙倾倒的瞬间钻到下面去了。我还注意到了他满面血污之后向人绽现的幸灾乐祸的得意笑容。
我说:“你们施工的时候,推土机推倒了破房框,把一个穿花衬衫的长发小伙子压在下面了。你们为这事花了许多钱。”
胡乌特冲动地站起来,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小先生啊,相见恨晚啊。”
女人流下眼泪,说:“砸坏的那个人经过抢救没生命危险了。可是他张嘴就朝我们要五十万元的补偿。他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已经花进去十多万了。他被砸坏的地方也恢复差不多了。医生说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也不会影响劳动。我们想再给他十万八万的补偿一下,他就是不答应。只是说脑袋迷糊,走道打晃。你说吧,脑CT也做了,什么仪器能做的都做了,都正常了,他还迷糊,这真是要人命的事。”
胡乌特女人絮叨的时候,屋子四周陆陆续续聚满了人。这些人服装式样非常古老,我一时也分不清是哪个朝代的,都已破烂不堪,脏兮兮辨不出颜色。但我从几位穿白碴羊皮袍的人身上看出他们原本是这里的土著。这些人都是一副怒不可遏的表情,肮脏丑陋的脸上狰狞可怖。他们显然对胡乌特夫妇恨入精髓,显示着要把他们撕烂嚼碎的样子。
这是一个团结的集体,他们有着共同的意愿。这种万众合一的意愿形成一种锐不可挡的力量,形成一种阴煞煞的氛围,让我有一种压抑感。
这是一群积怨很深的鬼众,我一时没有能力一下子知道他们的来龙去脉。我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沉默着等待事态的进展。
胡乌特听他女人左说右说不说主题,便道:“小先生,你要帮帮我,只要能让他从医院出来,别超出十万元的补偿,我就满足了。我肯定亏待不了你。”
不等我表态,鬼众中走过一位披着斗篷,手持一根腿骨棒的老者。老者脸上手上的皮肤厚厚的,像蟾蜍的癞皮,有硬僵僵的刀枪不入的质感。
他来到我面前,说:“不要管他。要管他就要先管了我们的事。”
我说:“你们有什么事呢?”
老鬼卡壳了。他不是想不起他们有什么事,而是要求太多,不能一下子全说出来。
我说:“你们走吧,这里不能让你们多停留。你们的晦气会传染给我阿爸和我家的牲畜。我是有办法把你们治服的,我只是不想那么做。”
老鬼脸上的癞皮僵硬地动了动,说:“我也能找到你不能治我们的时候来做我们要做的事。看吧,我们都有放不下的心事在这里,你还要压制我们吗?”
我不愿和他继续啰嗦下去,我绷住脸,向他呸呸吐了两口。唾液落在老鬼的脸上,立刻起火了。老鬼慌乱地拍打火苗,越拍火苗越旺。眨眼间老鬼浑身起火。老鬼痛苦地哀叫,鬼众四散奔逃。老鬼忍着火烧的巨痛,爬到胡乌特女人跟前,将腿骨棒抡起来打在女人怀抱的哈巴狗老么身上。
老么翻倒在地,痛叫着嗤出一股尿液。老鬼的形体刹时缩小,在尿液中打个滚儿,浑身火焰全部熄灭。老鬼一纵便跳到远处,哈哈大笑,说:“你娶的女人会永远被我控制。你来求我好了。”
老鬼说完飘然而去。
屋内弥漫着潮湿阴腐的腥臭气。胡乌特的女人娇气地皱起鼻子嗅嗅,那样子颇像发情的母狗在努力捕捉公狗的气息。
胡乌特很不自在,责怪他的女人:“怎么让它尿到地上?”他说完观察我生气了没有。
我颓丧地一言不发。
胡乌特掏出一沓人民币,放到我身边,说:“小先生若能帮我一把,容我后报。以后,我求小先生帮忙的地方还很多,请收下这点心意。”
我抓起钱来塞到他怀里,强硬地说:“拿走拿走!”
胡乌特难堪地看我,说:“小先生嫌少了吗?以后还会报答的。”
我把他推出门去。阿爸对我的不礼貌弄得很难受,从旁说:“小子,怎么这样对待客人?”
我说:“阿爸,你不懂,不要说了。”
阿爸看了看灰溜溜的胡乌特夫妇,又看了看我不礼貌的样子,生气道:“对对,我活几十年了,连对客人热情是错的都没学会,要我的小子来教我。你耍吧,我见不了这事,我走!”
阿爸拎起马笼头和马鞭子去旷野里找牲畜群了。
胡乌特夫妇看到我们父子产生了矛盾,脸红脖子粗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女人怀抱的老么忽然撒娇地叫起来,像一条被抓到的小鱼一样摇头甩尾。女人把它放到地上。老么迫不及待地以它最快的速度跑到我身边,向我叫了两声,服服帖帖地伸长脖子蹭我的小腿,并仰头眼巴巴地看我的表情,因为看得热切,连平时藏在眼睑里的眼白都露出了一大块。
哈巴狗老么对我的奇怪态度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猛然聚拢精神要作一个观察,可那种奇怪的心旌摇荡的情绪把我的神通蒙蔽了。我忙向旁一跳,躲开哈巴狗老么。
胡乌特女人扭着丰满而秀气的圆臀走几步猫身抱起老么,向我讨好地笑着,说:“小先生,连狗都求你,你说你对我们家来说多重要?帮帮我们吧,我们也是想为家乡做点奉献,不想做奉献,就在南方买个别墅享福了。你看,我们这个地区多贫困啊,人均年收入不足三千元,肉蛋奶的用量离小康生活水平差得太远了。我们搞这个民俗旅游度假村,一是能弘扬草原文化,借此促进草原人民二三产业的蓬勃发展;二是能够为乡亲们创造体面的能让他们愿意接受的就业机会。也就是说,我们在为群众创建理想的致富平台。况且,小先生,我们是明白人,什么时候也不会亏待小先生的。”
胡乌特也是被人刁难得焦头烂额了,遭到我的冷遇也没动怒,点头哈腰地强装笑脸,说:“是的,小先生,我们现在是掉到井里了,拉我们一把吧。”
我的心软下来,怎么办呢?
我闭上眼睛,看见一片草原上有一堆建筑。三五成群的游玩的人在其间游逛,建筑物纷纷闪烁着强光,刚刚被我弄走的老鬼率领鬼众被一团团耀眼的强光逼迫得抱头鼠窜。
我对胡乌特说:“不要担心,你们能搞好,回去吧。”
胡乌特感激地说:“那就多谢了。不过,小先生,我医院那个人得怎么办呢?”
我忽然厌烦起来,便说:“别理他,自然就好了。你们走吧。”
胡乌特夫妇倍加感激地点头哈腰,告辞走向他们的越野车。我看见有鬼众在胡乌特夫妇通过的路旁聚集起来,他们要把胡乌特的越野车经过那里时推翻到路下去。我知道让胡乌特往他的越野车前保险杠上撒泡尿,这泡尿就会幻化成一条河,鬼众是无法渡过这条河的。我想告诉他这么做,却忽然嘴懒得不行,只说:“开车要小心。”
胡乌特夫妇感激不尽的上车走了。
我回到破破烂烂的屋里。说实在话,这些年跟师父四处游走,再破烂的地方也住过,可比我们家更破烂的地方好像不多见了。你看吧,在经济飞速发展的今天,我家的碗橱是用砖头垒个柜,上面用块薄板作顶,前面用块花布作帷幔。我阿爸看的是最古老的12寸黑白电视。这个老伙计太老了。阿爸每天收看节目是要随时经受它爆炸的威胁的。不过,除此之外,我再也找不到向人炫耀的珍贵家档了。阿爸为了省事,每天都不叠被褥,而是从头一卷,完事。也是为了省事,饭桌常年放在土炕上,和现代生活比较接轨的是,饭桌上的碟碟碗碗上罩了一层窗纱。即使有这种现代设施遮护,聪明的苍蝇还是从四下的缝隙钻进去,成群结队地在阿爸下一顿还要吃的食物上偷吃偷喝,屙屙尿尿。
我四下观望一会,疲惫起来。我不能构想改变我们的住宅,我也不能筹划为阿爸购置什么生活用具,因为那涉及到一个关键字:钱!
随师游荡十余年,我没有注意过这个关键字,也不需注意这个。因为我和师父生活非常简单,吃饱,穿暖,别无他求。现在,回到家里,我从这些人身上看到了自己这些年所荒废的东西,即赚钱的本领,这也很重要啊!所以我上火了。
我躺在阿爸的铺盖上,思绪万千。老子说:“我有大患者为吾有身。”
老子啊,你是超凡脱俗的圣者,可是你无法摆脱世俗的万般情感,所以会有一把三尖两刃刀在你不注意的时候突然窜出来宰割你的心!
可是,在以后的一些事情上看出,我是不拿今天的感慨当回事的。
老乡见老乡,心里暖洋洋!弟兄们,常来给兄弟壮胆儿啊!!!
东蒙草原的人类渊源是很古老的,史前曾是现在印第安人祖先生存的天堂。这一事实在几年前古印第安人遗留的一张藏宝图上可以得到肯定。那张藏宝图所标示的地址即是东蒙草原,并在考古学家的努力下,在红山文化挖掘区域内找到了古印第安人生活的遗迹。
古印第安人能将整个部族在瘟疫、风暴、洪水等灾难降临之前安全迁徙,足见其预知能力是很强的。我怎么忽然把这件事想起来了呢?我躺在阿爸的铺盖上,想看一下当时是情形。于是我被浓重的雾气包裹起来,但我仍能见到无边无际的滔天黑水从天边漫卷而来。房屋、树木、车马、畜群和惊慌失措的人皆被黑水吞噬。再看,黑水的浪头已到了近前。浓重的水腥气像劲风一样扑过来,以致我呼吸都有些困难了。我呼的坐起来,吓出了一身汗。小屁屁,谁的能力都是有限的!我的疲惫让黑水吓没了,精力充沛,极想蹓蹓逛逛一番。上哪去呢?天灰蒙蒙的快黑了。吃饱的和没吃太饱的麻雀啾啾着在屋檐上东张西望。阿爸还没回来,我做饭吧,做什么呢?我到厨房像外面的麻雀一样东张西望。正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牲畜归圈的声音传进来。阿爸回来了!我拍着屁股跑出去。
阿爸呼呼嚆嚆地让牲畜进了圈,牵着骑马,腕子上坠着马鞭子,兴冲冲到我跟前,说:“小子,看阿爸给你买什么好吃的了?”
阿爸递过来几包方便面。他说:“这杂种东西里面全烀了,油盐酱醋都有了。”
我接过阿爸递过的方便面,在怀里抱着,专注地看阿爸让我心疼可怜的样子。
阿爸往胸口拍了拍,诡秘地说:“小子,咱家有钱了!”
阿爸四处瞅瞅,四周无人,他道:“到屋里说。”
我从阿爸兴奋得连鼻涕淌出来胡乱一抹的样子上看出来,真有非同小可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了。
阿爸手忙脚乱地拴上骑马,卸了鞍子,也不像平时那样小心翼翼地放好,而是向马槽旁随便一扔,一边拍打挂在身上的尘土和畜毛,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屋,抑制不住巨大的兴奋,招呼我:“小子,快来呀!对了,把门闩上。”
第二章 草堂有鬼
我在后闩上门。阿爸不放心,说:“闩严闩严!”他返回身去检查一遍门闩,又把门向外推了推,确信闩严了,又几步到我近前,半推半抱着我向里屋且走且学着电视剧里的声音说:“我的大儿儿啊,爹地终于能变成万恶旧社会的牧主了呀!”
我被阿爸忽然天真起来的样子吓得头皮发奓,他不会是受什么刺激了吧?怎么忽然近乎癫狂了呢?
“阿爸。”我不放心地看着他。
阿爸扯下被单把窗子挡上,说:“什么阿爸?我是你爹地了呀!”阿爸还是兴奋不已。
我倒杯水递给他,他接过来放到一旁,拉我坐到他身边,用粗糙而温暖的手掌抚摸我的脸,平静地说:“小子,阿爸什么也干不动了,指望你吃饭的时候,你能不能拍拍屁股一走了事?”
我心酸地沉默半晌,说:“阿爸,别说了。”
阿爸看到了我的泪水,呵斥:“别哭!”他自己却哭了,继续说:“我只是逗你玩,阿爸有办法养老,那么些牛,那么些马,我哪能用得完?我还给你攒了几万块钱娶媳妇呢。”
我扑到阿爸怀里。阿爸也紧紧地抱住了我。阿爸身上带着畜群和草原上的风的气息。这气息把我送回了记忆中的童年岁月。
支撑苦难的时候没眼泪,告别苦难就容易心酸了。阿爸的激动就属于这个类型
《草原密踪》发到这里,忽然想起个事儿。
那天去乌兰布通,娟导说,康熙打败葛尔丹的时候,有一只蛤蟆成仙了,招来了雨,使葛尔丹的洋枪放不响。不然,葛尔丹就打进关去了。
从经棚去陈凯歌拍电影的山地草原,旁边有一座敖包。大白天的,仍然能感觉出鬼气拂拂的。我疑心是不是有蛤蟆仙啊?绕敖包转三圈,没看见蛤蟆仙,只见三个带着乌黑血迹的羊头。那羊头上的眼睛大大的瞪着,很像被怨愤激发着,多日不瘪。
我们父子相拥了好一阵,阿爸自己抹抹脸,也替我抹抹脸,又把沾在手掌上的泪水往裤子上蹭蹭,推开我,郑重地说:“小子,阿爸捡了两捆钱。咱把它藏哪里呢?这事可千万不能说出去,谁来找也不能承认。两捆钱呐,够咱花八辈子了。
阿爸脱了破大衣,两肋处果然坠着沉甸甸鼓囊囊的东西。他又把扎夹衣的腰带解开,两捆扎得紧紧的人民币落到地上。阿爸捡起来放到炕上,翻过来倒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一捆十沓,一沓是一万,一捆就是十万;小子,这是二十万呐。看,这钱不是新的,不是挨着号码的,咋花也没事。”
我好奇地把钱捆拿在手里,并打亮灯,左左右右看了一遍,说:“真是二十万。”
阿爸喜不自胜地看着我,说:“小子,这都是你的了,要藏好,打死也不能说出去。说出去公安就会来查,一查,完了,煮熟的鸭子那就飞了。”
我问:“你是在哪捡的?”
阿爸小声跟我讲了经过。
胡乌特夫妇从我家走后,要经过一段小油路,那段小油路离他开发的草堂旅游区不太远,隔一个洼塘,再过两片柳树毛子就到了。车行到洼塘附近,他的铲车司机开铲车去洼塘装土,和他的越野车碰头。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寸,越野车的右前胶顶在了铲车的后配重铁上。翻了一个空翻,滚到路基下的深坑里。阿爸听放牧的说那里出事了,也想去看看,怎奈牛马没人哄赶,只好先把牲畜群往家赶,赶到开阔的地方,心里忍不住那种好奇,就打马跑到洼塘去。这时天已经暗下来了。他四下一看,一个人也没有,只能看到路边草上被踩踏的痕迹和路上路下越野车破碎的壳子和碎玻璃。阿爸是好凑热闹的人,可他更担心牲畜跑丢,于是要催马往回赶。就在催马转头的节骨眼儿上,他无意间看到了一块砖头样与枯草不同的物件落在路基旁。阿爸下马过去捡起来,一看,妈呀!阿爸迷糊了。他捡起来的竟是一捆百元大钞。姥姥啊,这可怎么弄的!阿爸虽然知道这钱已经不少,可还是不满足地四下寻找一下,就在不远处又捡到了一捆。再找,没了。
阿爸怕别被人发现,不敢拖延,把钱捆塞进怀里,拼全力以最敏捷的动作骑上马去,马鞭子不客气地抽在马屁股蛋上,让马伏地奔到畜群旁。然后哄打畜群进了牧村。他紧张得心都要从嗓子蹦出来了。可他还是掩饰住内心,在路过小商店时给我买了几包方便面。
阿爸说:“我装得没事人一样,让大伙都知道,咱没去看热闹,钱的事和咱无关。”
我把两捆钱放到一起,说:“肯定是胡乌特车上的,翻车时甩了出来。还回去吧。”
“什么?”阿爸瞪大了眼睛,把两捆钱拿在手上掂了掂,说:“还回去?这是小数吗?要是千儿八百的还回去也就还回去了。这是二十万呐!”
阿爸见我不做声,又说:“这事你就当不知道,我不用你掺和了。你真是个不想过好日子的人,以后难着了你才能知道我是对的。阿爸这是为了你好。我不知道花昧心钱会遭恶报吗?我认了,为了儿子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阿爸穿上大衣,扎了腰带,把两捆钱又揣进怀里,说:“你泡方便面吃吧,有人来问 我,就说我到镇上给牛买驱虫药去了。是我的儿子你就别多说话。”
阿爸严肃地看了看我,又着重站着沉默一下,走了。
佛祖啊!长生天呐!我看着阿爸骑马离家而去的背影,内心被来自那里的爱的波涛吞没了。我知道他是把钱藏到他自认为绝对安全的地方去了。我的嘴也就此被他贴上了封条。我知道我的良心会为此感到痛苦。我想观察一下结果。我意念结印,诵咒召请护法神。
可是,他来了。
他是谁呢?我冷丁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才好。权且叫他癞皮老鬼吧,就是白天率领鬼众聚集而来的头领。对了,叫他癞皮老鬼也不恰当,因为像他这样癞皮而且呈现老者像的还大有人在。那么就叫他癞皮鬼王!
朋友们别以为我在这儿瞪眼说瞎话,凡是有天眼通的人都能看见许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体验常人无法体验的境界和感受。
在东蒙草原上,本土的宗教是萨满教,也就是通过“博”传递信息的教派。后来藏传佛教的黄教传入蒙地,萨满教才逐渐衰弱,可是直到天上有飞机,地上有火车的今天,萨满教在蒙地还是存在的。萨满教有很严格的缘分上的传承,咒语及施术仪轨也是不全公开的。但它的层面局限在鬼神这个档次上,再高就不行了。
因为和鬼神密切沟通,所以在信奉者的身上便凝注了更多的与鬼神相切合的原素,于是也就为鬼神创造了理想的乐园。其次,在六道中,人属阳、鬼属阴。阳气过盛的地方鬼是很弱势的。而在茫茫草原上,人烟稀少,阴气比较旺盛,鬼们就比较嚣张了。不过,我不惧怕他们,就像有的人不惧怕狮子老虎一样,不但不怕,还能与它们交上朋友,相互配合演出节目。这里不能完全用强制手段,而是要掌握分寸,根据不同情况采取相应措施,最终达成一种相互配合的默契。
癞皮鬼王的煞气很重,在他没有恶意出现的此刻,我仍然感受到了阴窖里的冰寒。他手中的腿骨棒变得像拐杖那么长,他拄着腿骨拐杖是首先向我明示他不是来挑衅,而是尽量显示出老者的形态来博取我的同情。
他颤微微地原地动了几下,很为难地启动了厚唇,说:“你身上闪着强光,我们是敬重你的。厚德载物,你的大福能救助我们,所以我用我的诚心来向你表示我们这些鬼众是需要救助的时候了。”
我说:“你们贪婪的恶习不改,堕入鬼道,在满足你们贪婪意愿的同时会继续时时刻刻地感受各种痛苦。你们这样对你们能有什么好呢?我问你,你们把胡乌特的车掀翻,并让二十万元人民币落入到我阿爸手中,你们认为这是要对我好吗?”
癞皮鬼王沉吟半晌,说:“胡乌特是欠我们的。端灯小先生,你还不知道人有魔鬼这个词汇吗?这是对不好的东西的称呼。我们是鬼,可是魔的贪心更大,胡乌特是很有能力的魔众头领。你怎么把这一点忽略了?”
说实在的,我对胡乌特夫妇没有特殊好感,他们的朴实和圆滑掩盖不了生意人的刁钻和冷漠。我对这些鬼众也不怜悯,他们已经因过去世的贪念掉进了痛苦的沼泽地,平伏这些人愤愤不平的执着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办得到的。我因为预想到了麻烦而对此慵懒起来。
我说:“你们不要把我拉进去,谁的事我也不想管,我也不想让我阿爸掺和进去。可是你们给他找了那么大的麻烦。”
癞皮鬼王说:“你已经被很多事蒙蔽了,也把很多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没有你那么多想法,所以我能记得很多你遗忘了的事。你想知道么?
我问:“我想知道什么?”
癞皮鬼王缓慢而凝重地说:“我告诉你什么你就会知道什么,你就会知道什么……”
癞皮鬼王把腿骨拐杖在地面上戳出咚咚声响,在引起我注意之后,旋空顺时针抡出圆形,像一把撑开的伞。
我的心性浮动起来,我疑心他要捉弄我。我努力稳定心神,我看到了鬼众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凄惨场面。我说:“收起来吧,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癞皮鬼王停下来,说:“看到了吧,我来求你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别人可以不管不顾一死了之,我却不能。这就是一个王者的悲哀。你仔细想想吧,你未来的妻子,你的阿爸,都已经和我们站在一起了。你没听到过有鬼咒一说吧?那是由我们这个部族合起来演化的心法。你最亲的人也是这个心法凝成的一份力量,你不相信吧?慢慢的你就相信了。”
癞皮鬼王不会欺诳我,我也相信他的话是真的,因为我看见阿爸用皮革包起了两捆人民币,装到了一个瓷罈里,盖上盖子,又用防潮塑料膜里三层外三层裹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抱到马圈里,放进土坑,用土埋上,然后又用马粪作好伪装。阿爸做完这些之后,担心地在外面转悠一圈,确信无人,这才点上一支烟,舒心地坐在大轱辘车车辕上抽起来。
癞皮鬼王说:“你阿爸不会告诉你他做了什么。他觉得不告诉你是为你好。”
我信服地点点头,说:“我看我是甩不掉你了。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癞皮鬼王说:“明日巳时,吉不吉法师会到草堂去对我的部众进行诛杀,会有很多到寿的鬼死去,请你作一下超拔,不然他们还会投胎为鬼的。”
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担忧道:“我的道法不深,恐怕没有能力超拔他们啊!”
癞皮鬼王说:“今夜子时,你设案点上油灯,打坐入定,我送你到我的前世。在我修行的章嘎金刚座附近有一个山洞,我曾在那里闭关修行五十一年。出关作会供时,我将七粒甘露丸用油纸包着藏在了左侧的石缝里。你拿到甘露丸之后,千万不要耽搁,快些赶回来。将甘露丸融化在水中,随身携带。明日巳时前,你要务必赶到草堂,在草堂的乾位面向巽位而立,吉不吉法师开始诛杀时,你喷撒甘露水,诵咒回向给寿终之鬼众,所有亡者皆得解脱。”
我没把握能找到章嘎金刚座,便说:“你随我一同去拿来不就行了?我担心找不到地方,拿不来耽误了大事。”
癞皮鬼王说:“我虽然因为前世修行有了宿智命通,记得前世的事,可是我这世无缘到那里去。无缘是走不到那里的。”
我心虚地说:“试试吧,事情办不成你可别怪我,我真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癞皮鬼王说:“还有,我送你过关之后,在路上千万不要回头张望,专念章嘎金刚座,你就会到达那里。到山洞前,无论出现什么,你都不要在意,记住两句偈子,我前世的护法神就会把石缝里的甘露丸送给你。千万记住这两句偈子:灯明酿甘露,慧生往莲池。”
癞皮鬼王期待地望着我。
我温习一遍,说:“灯明酿甘露,慧生往莲池。对吧?”
癞皮鬼王呵呵笑道:“太对了太对了。还有,就是要千万记住,过关之后不能回头,回头就到不了那里了。”
我点头应承:“放心吧,人命关天,鬼命关地,众生平等,我哪能当儿戏呢?”
癞皮鬼王放心地叹口气,说:“大恩不言谢,我走了。”
癞皮鬼王影子似的消失了。阿爸端着泡好的方便面放到饭桌上,他像把捡钱的事忘了,只字不提。他也没在意我执意把钱送还失主的事,满脸慈祥地微笑着让我趁热吃。他自己启开一瓶啤酒,就着方便面喝。喝过一口问:“小子,你馋不馋?你馋你也喝一瓶。现在的年轻人,哪有不喝酒抽烟的?不赌不嫖就算祖宗烧高香了。抽点烟喝点酒不算毛病。”
我说:“我不喝酒。师父不让喝。”
阿爸点头说:“也对,抽烟喝酒啥用也没有,好孩子哪有抽烟喝酒的?”
阿爸又连啁几口,感慨道:“你师父这十多年把你拉巴大不容易,连个住的窝也没有,要饭吃养活你,他为的啥?还不是为了让你躲过不顺当的十年么?小子,记住,你这小命可是你师父给的。咱不能忘恩,在家呆几天,出去把你师父找回来,那么大岁数了,还走啥呀?咱就养他老吧。尤其是你,对我不好行,对你师父不好,我立场坚定态度坚决地不答应你,一顿鞭子抽得你浑身开花。”
阿爸是朴实的敦厚的。也许,他的贪婪不是出自本性?目前,也许癞皮鬼王的咒术迷着他的心窍?所以他会为二十万巨款轻易获得而心花怒放。真要是这样,那么等他心明气朗时,他会为失主失去二十万巨款造成的悲剧痛不欲生。
可是,我对他无可奈何。这就是劫数。
第三章 章嘎金刚座
我一走十多年,对家里的情况都不清楚。我把要设香案的事对阿爸讲了。阿爸醉模哈儿地摆手说:“不急,今天晚上什么都不要做,小子就陪阿爸唠嗑儿。”
阿爸把我拉到他身边,疼爱不已地看着我,问这问那。
这可怎么办?阿爸今天神经受到了超兴奋的刺激,会这么啰嗦下去到明天。我答应癞皮鬼王的事不办怎么行呢?鬼众嫉妒心昌盛,他们要是对我们时刻设置障碍,那日子也不是好过的。况且,我确实有悲悯救护他们的想法。因为我知道,因为业力不同,鬼众有的时刻经历饥饿、焦渴的折磨;有的时刻承受嫉火中烧的煎熬;有的时刻体验所求不得的焦虑……
他们被这些痛苦纠缠着,片刻不停。但只要动一个善念,他们就会摆脱这种恶境,可是哪个鬼也不愿动这个念头,因为这需要一种牺牲精神为前提。对于他们来说,那好似要求吝啬的人把财产统统送给别人,好似要求新郎官把心爱的貌美妻子拱手让给别的男人……
我一直坚持到不做来不及了的时候,开口对阿爸说:“阿爸,今天晚上必须摆上香案,点上灯,我要打坐入定,是师父这么告诉我的。不这么做,以前学的就都作废了。”
阿爸的酒劲消了几分,也有些乏了,说:“这可耽误不得,那你就摆吧,想咋摆咋摆。”
我收拾了一张地桌,却无从找油灯。这可怎么办?这里唯一一家小商店只卖食品和酒,镇上的店铺也早关门了。
阿爸见我着急,连连后悔,说:“看,我说没用的话把你有用的事耽误了。这可咋办?用吃的油点灯行不?要是行我可有办法。”
事已至此,就不能要求太严格了。阿爸找来一只小碟,拎来半壶植物油,又拆开被子拽下一块棉花。
我用棉花捻成一匝长的小绳,放到装了植物油的小碟里,一端探到碟沿上。植物油逐渐地把探出的一端也浸润了。然后划火柴点燃,桔黄的灯火便晃晃悠悠地亮起来了。
我要在案前打坐。阿爸把一块毡子铺在地上,上面又铺了叠了几层的棉被,说:“坐吧,在雪堆上铺这么厚它也冷不上来。”
我叮嘱阿爸不要打扰我,不要让外人进来。我恐吓他:“阿爸,我打坐不能被打扰,被打扰我就完了。”
阿爸说:“不能不能,小子你放心,平时白天都没人来呢,晚上就更没人来了。再说,要来看你的也都看过了,谁还来?放心吧,我不睡觉,我给你看着。”
我说:“困了你就睡,有啥事也别碰我就行了。”
阿爸满口答应,又更上一层楼地说:“谁来碰我小子,我就杀了他!”
释迦牟尼佛创立佛教,有八万四千法门,针对众有情及无情物采取不同的方法,引导帮助大家放下色声香味触法。诸法门中有禅、净、密等等。咱今天说密宗。密宗修行者是有自己特殊的套路的,修行者不能随意讲一些修行中的事,否则就不是密了。直接影响效果。其实不光是佛教,大凡超常规的教法都可能有相应的咒语,咒语就是本尊在禅定中演化的心法。所以咒语囊括的范围是很广的,咒语不可解释,所有解释都是画蛇添足。
我在阿爸为我铺好的厚垫上打坐之后先不着边际地想到了以上的内容,引导自己放平心态,以便接受癞皮鬼王的任何授意。
我一想到他,他就来了。什么也不用说,我要随他走了。我看到阿爸睡了,他睡得很不自愿,衣服也没脱,鞋也没脱,连睡的姿势都是支撑自己不要睡的样子。但我知道,他在我办完事之前是不会醒的。别人也不会来。因为我看到了房前屋后聚集着手持冷兵器的鬼众们,他们面目狰狞,显示出随时与对手拼杀个你死我活的架势。
他们是来护持我肉身的。
癞皮鬼王郑重地在我面前深施一礼,说:“闭上你的眼睛吧。”
非常非常欢迎朋友支持,无以回报。现提供一个小偏方,治脚气用过氧化钠(俗称反毒水)点于患处,直到不冒泡为止,三次治愈,经济实惠。实在没有别的家当,以此答谢朋友。此为注:在八姥窝堡没有办法的办法,百试百灵。
我闭上了我心的眼睛,但内在里忽然想起阿爸给我讲的凡人被仙人带到某个地方去的时候,有的是腾云驾雾,有的是被背着或挟着飞行,飞的时候还会感觉出两耳生风。其实那都是根据人的见识而偏造的想当然的传说。在那个境界,风火水都是在有特殊意义和作用的时候才出现的。比如说赶路,只是意念错位而产生的时空变化,和两耳生风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在极力保持意念清净的状态下,还是不能彻底清净,达不到无思无我,空空然的程度,因为我忽然感觉四周一片漆黑,然后有无数亮点像萤火虫似的从身边向后闪去。我猜想,这可能就是在我赶向另一个境界的途中。
那些亮点闪了一会儿,我忽然感受到身体的巨大振动,背上被一股如劲风的推动力向前一推,我禁不住睁开眼睛。
天亮了。
我坐在一个不是很高很大的山坡上。我睁开眼睛就被温暖的晨辉晃眯了眼睛。我心里咯噔一下,像买完车票打个盹,醒来火车已经过去,非常懊丧,非常焦灼,因为我和癞皮鬼王约定的是巳时,现在太阳已经出来了,离巳时已经不远,我还什么也没拿到。我怀疑我是随师父流浪途中做了个回家的梦。我看看双手,点油灯时沾上的植物油还有残留的痕迹,用棉花捻灯芯时沾上的几根棉花丝还在晨辉中闪着暗淡的光。我情不自禁地咬了一下手指,疼。怪了!
我看了看所在山坡,绿草没膝,是六七月的季节了。山坡下有一亮湖,银波滚动。成群的水鸟在湖面上有的一掠而过,有的盘旋俯冲,整个画面动感十足。
我暗自思忖,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凝神观察,想知道一下今天的经历,可是我忽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去章嘎金刚座,在癞皮鬼王前世修行的山洞里取出甘露丸,回勒特诺尔,然后去草堂救助鬼众。
我想到这些之后不敢怠慢,默念章嘎金刚座,下了山坡。露水还没有消尽,打湿了我的灰色旅游鞋和灰色牛仔裤的裤脚。可是我顾不得管这些,放快脚步向前走,很快就热得大汗淋漓,我脱下夹克衫拎着继续走,忽见前方不远处有条宽阔的道路,道路的一端有一片雄伟的建筑,建筑物整个色调是暗红的,和铁腻子的颜色差不多,我猜测这里肯定是寺院。这么一猜之际,整座建筑物虹光四耀,一会儿又消散了。好!我的眼通又有一点了。我不敢去看路的另一端,担心掌握不好角度,把头转到回头的程度就耽误事了。
我一溜小跑上了大路,喜悦得接近激动了。我跪下来向那群建筑物磕了个头,爬起来一路奔跑。接近建筑物后,我的目光越过院墙的墙顶,看到了寺院里悬空挂起的彩色经幡。千真万确,这里是寺院。我隐约听到了抑扬顿挫的唱经声。太好了!癞皮鬼王真是能耐不小,能轻而易举地把我送到这么天空明净,四野苍翠,有山有水,有寺有经的好地方来。我简直愉悦得不想急着回去了。可这只是想想罢了。人不能由着性子做事,就像懒怠种地也得去种,懒怠给老板去搬砖头也得去搬,懒怠在烈日下放羊也得去放。人真不是自由自在的动物!
我必须放下所有杂念,尽快找到癞皮鬼王前世修行的山洞,可是怎么找呢?
我辨认了一下方向。从太阳作参照的角度来看,寺院的大门是朝南的。寺院建筑必须子午向,子午相冲为空,寺空则灵。那么寺院后边就是北了。寺院依山而建,北边就是山。山洞山洞,我要找的地方肯定在寺院北边。
我弃下大路,拉荒上了山坡。可是我忽然懵懂了。癞皮鬼王告诉我专念章嘎金刚座,就能到达,现在看到章嘎金刚座了我还念什么呢?还念念试试吧。于是我边走边念,猛抬头,又是路边了。放眼看还是寺院在前边,还是我刚才观望的那个角度,越过院墙的墙顶看到的经幡还是刚才那些。屁屁,不对!怎么办呢?念那两句偈子?不行,这还没到山洞洞口呢。焦急之际,我突发奇想,念念召请土地神咒吧,他老人家或许能为我指点一二。
七遍召请土地神咒语念过之后,我闪目观看,满以为他老人家会如以往我过不去坎儿时那样,闪现影像或传来声音。可惜这次没灵。山坡上的绿草和稀拉拉的树木在无风的状态下保持着沉默,残留的露珠像绿草和树叶们替我难堪而冒出的汗水。
我脚步不停,又念七遍召请土地神咒语,并加上一句:“您老人家帮帮我吧。”
此语刚落,我被绊倒,身体旋空了扑在绿草上。我爬起来,脸被硬草戳了几块,蛰辣辣疼,两手手掌被碎石硌得紫一块红一块的,有一处严重的地方是左手的掌心,被碎石的尖角刺破了皮,冒出一点鲜红的血来。我把破开的那小块皮扯掉,往出挤了挤血,合掌一搓,便不再管它。我低头看,灰白的牛仔裤的膝盖上蹭上了杂草的绿汁。我用手往下抹抹,抹不掉绿汁,已经浸到牛仔布的纹理里去了。
这一个跟头,摔得我挺重,却没啥大事。我疑心冒犯了土地神,或冲撞了其他的神灵。我合掌向空道歉。然后,我又迟疑地向前走,目光左右探寻,心里焦灼不已。这可怎么办?癞皮鬼王真是疏忽,他应该告诉我找到山洞的办法呀!
走了一会儿,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念起了偈子:“灯明酿甘露,慧生往莲池……”
猛抬头,一群鸽子大的花羽飞鸟蓦然飞起,鸣叫着向寺院方向飞去了。我向飞鸟起飞的地方细看,那里有几棵伞盖一样的古树,长枝垂地,茂盛无比。我继续念着偈子向大树走去。走近了我才发现这几棵大树太粗了,能有五六个人探开胳膊合围那么粗。主干树皮的纹理内能贴进去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抬头看,树叶碎小,形状和蒙古黄榆的叶片相似,但要比蒙古黄榆的叶片小得多。我对动植物学没有研究,分辨不出是什么树种。好在我的目的不是考察物种起源,便忽略不管这些。我在几棵古树旁转了几圈,嘴里不断地念着偈子,却找不到山洞。我再次埋怨癞皮鬼王,肯定是他忘了交待我找到山洞的技巧了。这个老鬼呀,我跺脚骂他!
这一跺脚不要紧,头上的树冠中唰唰几声响。吓得我忙抬头看,却见一只猫样浑身长满红黄斑纹的动物,个头却有狗那么大,拖着长长的长着同样斑纹的尾巴。它在一个粗树枝上歪头看我,那神态颇像一位动物学家在观察他发现的崭新物种。
阿弥陀佛!小亲亲,看在佛的面子上你千万别攻击我。我的事太忙了,没有时间和你演练。
我心虚地向前走,意在躲开它。我忽然想起癞皮鬼王交待我不许回头。这可把我折磨了。我怕的就是这猫样的动物来攻击我。我走过去之后它就在我后面了,要看到它就得回头,不回头就得更加担心。我想象着它像猎豹扑咬小动物那样凌空而下,咔嚓一口把我脑袋像啃西瓜那样啃去一块,那我就完了;又想象着它凌空而下,落在地上,然后几个蹿纵,追上我,咔嗤一口把我的一面屁股上的肉扯去,咀也不咀吞吃掉,那我也完了。
就在我假设种种可怕的情景出现的当口,那只猫样动物旋空从我头顶蹿纵而过。唰的一声,速度之快不及掩耳。哎呀我的妈啊!可吓死我了。
不过,还好,这动物并没有攻击我的意思,而是蹿纵着向前去了。我顺着它去的方向一看,又是一惊。那树木与杂草密集之处分明就有一个洞口。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也得费功夫。我心里敞开了一扇窗。我口念偈子,快步赶过去。
洞口上方被一棵古树的树冠遮着,繁叶绿藤像塑块串起的窗帘那样从洞口上方垂下来,若不是几块凸起的圆石,我很难注意到洞口。洞口前的地面上杂草丛生,虽然缺少阳光有些发黄,但仍很茂密,一点被踩踏的痕迹也没有。我有点糊涂了。癞皮鬼王说他把甘露丸藏在他前世闭关的山洞里了。现在我已经来到了他的前世,怎么洞口一点也没有活动的痕迹呢?谁为他守关护持呢?难道他也是绝对辟谷修行吗?或者是,这不是他闭关的山洞?
不管了,进去看看。我分开青藤,里面很暗,我趋身而入,发现山洞很深。我停在洞口闭上眼睛,过一会睁开,视线已经有些适应里面昏暗的光线了。山洞有一人多高,一人展开两臂那么宽,地面石块凸凹不平。我小心翼翼地往深处走,大约走了二十多步,山洞宽阔起来,但很快就到头了。我抬头上望,悬下来的石壁参差不齐,大小不一。这山洞真像个葫芦。我站住,又闭眼一会儿,再睁眼时觉得洞内光线又亮了些。我侧身躲开外面光线射入的角度,洞内又亮了许多。我觑目搜寻,吓了一跳。洞里有人!
那个人座西朝东,结印而坐。他身上的袍子灰糊糊的,破烂不堪。乱糟糟的长发披散着。我先深施一礼,不敢言语。蹑手蹑脚凑过去。那人脸上瘦得皮包骨,可能是常年不出去的原因,受潮气侵害,脸上和手上挂了一层茸毛。我的心里顿生敬意,想用上衣最干净的地方替他擦掉那些茸毛。可是我忽然听到身后有东西在活动,我不敢回头,而是转着身体向左拐,再向前走。有一只老鼠在洞壁上爬行,正是山洞的左侧。
我记得癞皮鬼王的交待,不敢在回头看修行的老者,也把自己替他擦擦手脸上的茸毛的打算放在一旁,可别弄巧成拙。癞皮鬼王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吧!
我看着老鼠爬进了石缝,便凑过去觑眼往里看。里面唏唏嗦嗦地响着。一会儿,老鼠从石缝口探出头来,明亮的小眼睛叽里咕噜地看我。
莫非它就是癞皮鬼王说的护法神?或者说是护法神变成老鼠来帮我找到甘露丸?我忙念偈子:“灯明酿甘露,慧生往莲池……”
我刚念完三遍,老鼠缩进去了。我照念不停,仔细看着石缝口。没过多久,有个黑色的东西就把石缝口堵住了。莫非这就是癞皮鬼王说的包有甘露丸的油纸包吗?我紧张地等待着,眼睛也不敢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我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除了呼吸我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动了那只老鼠。我心里更加快速地叨念着偈子。石缝里的油纸包一点一点地向外移动着,移动着,终于在我的期盼中掉到地面上。我忙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就着洞口的亮光观看。油纸包里果然有七粒黑褐色的小球球,一个能有四个火柴头合起来那么大。我长出口气。佛爷呀,总算找到了。我细心地把油纸包包好,没敢装到夹克衫的兜子里,怕甩出去丢喽,也不敢装到裤子口袋里,装那里会觉得不恭敬。我想来想去,装到了衬衫的上兜里,这个兜没有扣子,我担心在路上油纸包掉出来,便到洞口挑选一个硬棍别上了兜口。这时,我才想起了石缝里的老鼠,可是我不能返回去看它,更不能回头。于是我在心里默默地感谢修行人和那只帮了我的老鼠。
外面阳光灿烂。我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轻松地上下左右望了望。蔚蓝的天空中白云朵朵。山坡上树木稀疏苍翠,树间草地平坦坦的,让我想到家乡勒特诺尔的无边草原。我不能停下来休息,再说我也不渴不饿不累,没必要歇息。我记着癞皮鬼王让我不能回头的叮嘱,一路下了山坡,一看,寺院还在。有几个修行人踽踽的顺着那条大路走向远方了。有更多的人或骑马或步行向寺院赶来。他们穿着各种颜色的长袍,但都不是鲜艳的,像故意洗褪了当初的颜色。我看出这些袍子的式样和历史书上蒙古族古代服装差不多。特别是男人头上戴的镶玉发箍和绣着云纹的靴子,样子都很古老了。
我也上了大路,故意走在路边,我不敢和别人打招呼,就连看他们时的目光也是偷偷摸摸的。那些人有注意到我的,友好地一笑,我忙点点头,算作还礼。但这种情况不多。人们大都显示出很虔诚的样子,目光看着路面,根本不把周围的人和事放在心上。
我一路走去,不觉大路就要穿过密林了。我猛然怔住!坏了,来的时候走的并不是这条路,即使是这条路也早该岔到左边去了。我清楚地记得路旁绝对没有树林。我知道自己走错了也不敢慌乱,慢慢地回忆着。我想起来了,我是在一个湖的北沿上的大路,然后向右走的。
我想清了路的来龙去脉,心里稳当不少。我拦住一个对面来的老者,问他湖的位置,我是不是走过头了。老者对我的问话感到很奇怪。我这才想起来自己说的是汉语。我从七岁跟师父走了之后,很少有讲蒙语的机会,和人交流都是用汉语,不过我的母语也没荒废,于是我用蒙语把我的意思又讲一遍。老者这回听明白我的意思了,摆手说:“没有湖,在路上是看不到湖的。”
我疑心老者不熟悉这里的路况,便点头微笑,说:“好好。”
等老者走远了,我又拦住一个骑马的妇女,客气地向她打听湖的位置,是我走过了还是没到地方。妇女跳下马来,用鞭子四下一指,说:“方圆能看到的地方,根本没有湖,连寺院里的用水都是从土井汲取的。”
我又向妇女点头致谢。妇女骑上马,又勒住嚼扯说:“我在这里放了二十年的羊,没有湖。”
说完,妇女走了。我不敢回头,我站着又把来路默想一遍。错不了!我千真万确是从一个湖的北沿上的大路,当时有太阳作参照,怎么会错呢?我抬头看看太阳,从热力上判断,已经是快到中午的时候了。我心下着急,这么耗下去不行,癞皮鬼王还在等我呢。传说人的黑天是鬼的白天,那么反过来说,鬼的白天就应该是人的黑天了。我半夜子时启程,这里是早晨,那这里的中午,就该是勒特诺尔的白天了。这么一算计,我更加焦急了。我怕急了生错便劝自己,这不是阴间,是鬼王的前世,也是人间。可我不能怠慢,向左拐了一个大弯,尽量使自己超过回头的角度。然后又上了大路往回走。这时我汗流浃背,裤筒湿腻腻地裹着大腿,但我没有脱下裤子。虽然牛仔裤里面还穿着衬裤和裤头,但也不能脱,这路上走的人穿得那么厚都没脱,我脱了那样子别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走了一阵,渴得口干舌燥,肚子也咕噜噜响着越来越空了。可是我不能向别人讨要吃的,不光是不好意思,我怕吃了喝了之后犯什么忌讳,回不去就完了。
这么走着我心里忽然敞亮一点,找不到湖我可以从距离上岔路啊!这么一想脚下就加快了。不多时我又看到了那座寺院,又看到了从寺院墙顶露出来的经幡。我清楚地记得来时是向右拐上路的,那么我这次向左拐就是来的方向了。
这么想好之后,我又向左拐了一个大弯,觉得该到岔路的时候就拐上了山坡。山坡上长着杂草,我记得来时山坡上的绿草和眼前看到的差不多,心里就稳当了一点。
我走啊走啊,山坡时陡时平,走得我两脚生疼,身上出的已经不是汗,是粘沫子。但我不敢停,也不敢回头看,只能抱着再走走就能走出去了的念头,一直走下去。
这么一路走着,太阳西沉了。我心里咚咚乱跳。饥饿干渴都还好说,如果到太阳落山还走不出去怎么办呢?
我气馁地坐到一块石头上,试图凝神观察一下下一步的境遇,可脑海闪现的只是眼前的景象。完了,神通闭死了。可我不能再茫目走下去了。再这么茫目走下去,不但走不出去,还会累坏,那就全泡汤了。
我忽然想到了奇门之术。哈哈,奇门之术中有天马方位图。此图玄妙异常,是数理奇门之重要内容之一。在古代,大到行军打仗被围困,小到偷猫偷狗被擒获,想跑,利用此图,无不灵验。不过此图用时需要精确的时间,我现在按什么时间算呢?这是癞皮鬼王的前世,怎么计时我不知道,只好用我们现在的时间来查了。今天该是三月二十七,戊申日,太乙落中宫,按天马方位图上的口诀便是:六乙当头不为凶,子午并立艮方行。
好了!真是天助我也!端灯小先生所行之方正是艮位。我站起来向前继续赶路,心里很为自己的多才多能感到自豪,再走起来,脚上也有劲了。
可惜,这么一走一直走到太阳要落下去了,还是没有走下山坡。
天马方位图不灵!我泄气地蹬上一个高处,向前瞭望。不望则已,一望大悦,姥姥啊,白亮亮的湖就在前方不远处!
第四章 铃鸽儿
我用最后的一股激情跑下山坡,见湖和山坡之间并无道路。我猛然收住脚步,惊出一身大汗。完了,我彻底走迷路了。我的目光越过湖面,那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草原,没有山坡。晚上回圈或晚上不回圈的牛群马群羊群悠闲地在草原上游动,很缓慢,像静止了一样。这个湖根本不是我来时遇见的那个湖!我可怎么办呀?第一急的是癞皮鬼王的事;第二我也担心回不到我的世界里去。阿爸生我养我,随师父一走十多年,我长大了,刚要孝敬一下阿爸和师父,又糊啦巴嘟的跑到这里来了。这是什么地方啊。这里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啊。我被困在这里能生存吗?
我像被扔在茫茫海水围困的孤岛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茫然地走到湖边。
太阳的余辉还在,红彤彤地把半边天空都涂抹上了它的颜色。湖水清澈得像镜子一样,把落日的余辉装进来,随着它的波纹翩翩起舞。
我又饥又渴又累。我撩水洗了一把脸,洗着洗着连头也洗了。见湖水挺清澈,就换一个地方,撩水喝了一肚子。反正也是走到这一步了,那就仰巴颏撒尿,爱往哪流就往哪流吧。喝完水,我精神多了。我一看湖左岸有一群羊在游动,便向那边走。有羊就会有人。现在只能是找到这里的人来想办法了。即使没有回去的办法,我也得找点吃的,晚上也得找个睡觉的地方啊。不然这甩手不见边的草原,什么食肉动物跳出来也够我对付的了。人死也不能那么毫无意义地去死。再说我才不想死呢,即使不能回去,在这里我也得活着。
去哈民艾力遗址呆三天,回来发现助手把我给他的几页《草原密踪》贴没了。我得赶紧张罗下面的内容往上贴……思绪不得不从五千年前新时器时代的村落里回到现实。
我沿湖岸向前走,速度很缓慢。我快走不行,快走满肚子水一晃,肚子就疼得像用手揪似的。即使慢走,那些水在肚子里也晃荡出了咣咣声响。
这群羊不算多,我估摸了一下,有五六百只的样子。说这羊群不大,是根据我见到的眼前草场植被状况说的。这羊群要是在勒特诺尔,就是大群了。
我到了羊群附近。羊们的肚子鼓鼓溜溜的,饱得不能再饱了。可是还有贪吃的羊不经意地捋吃鲜嫩的草梢。
我的目光越过羊群,寻找牧羊人,却没有。向更远的地方瞭望,在一个缓坡处,几座蒙古包上飘着白色的炊烟。有两个女人在蒙古包前上了马。我能看出这两个女人很懒散,上马的动作都是不经意的。两匹马驮着它们的主人颠踬着向这边赶来。我抹抹脸,弄弄头型,尽量显出体面来。弄完这些之后,我小心翼翼地迎过去。
这两个女人不是一个年龄段的。年长的有四十多岁。草原上的风风雨雨在她脸上留下了刻痕,紫红的脸膛上透着被岁月锤炼过的坚毅和刚强。年少的明显是个姑娘,充其量年龄也不会超过二十岁,她身着镶了金边的粉红色的单袍,金黄色的头冠上垂着亮闪闪的翠绿的流苏。大热的天儿,她还戴这个,小丫头真是臭美。我虽然在心里这么嘀咕着,但那小姑娘的美丽把两团棉花一样的云朵塞到了我的脚下,让我也轻飘起来。
她们发现了我,犹豫了一下,催马到我面前停下。我讨好地向她们点头微笑。她们互望一眼,年长的女人问:“你是从水里出来的吗?”
这是什么话?从水里出来的是王八!她是在骂我嘛。但我不能计较,难堪地僵笑着摇摇头。
大概我的样子很可笑。小姑娘看着我笑了。她的笑容太迷人了。她的眼睛像湖水一样清澈,她的脸白皙而娇嫩,她笑时牙齿洁白而整齐,像白玉雕成的。也许她觉得笑容不该被陌生男人看到,急忙用稍显宽大的袖子遮住了。
我在那笑容里烂漫起来,仿佛自己变成了连片的鲜花,香得自己都蒙了;仿佛自己变成了水面上飞舞的鸟儿,轻轻松松自由自在。
可事实上我还是我。我向山坡那边指了指,说:“从那边来。”
小姑娘收住笑容,抢先问:“是从天上吗?”
屁屁!我觉得可气!我这熊样儿还能是从天上来的?亏她想的出。不过我忽然想起西藏第一个王——比肩王被藏人拥戴为王之前也是叫花子一样,被人错以为是从天上来的因而坐上了王位。现在我都这熊样儿了,也别傻实惠了,不妨将错就错,走一步算一步。于是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是的。”
她们跳下马,凑到我面前仔细打量我。从她们的神情上我看出她们可没有拥我为王的意思。
这部小说共四部,我准备写120万字——蒙古巫师与汉地术士酣畅淋漓地竞相斗法,并交融于神秘的蒙古草原。有的地方像是玄幻,其实有很多是真实的存在……我一定要把他们全写出来,给朋友们解闷儿。
年长的女人正色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把端灯小先生全称告诉她,忽觉繁琐,便说:“我叫卓拉。”
女人点点头,表示听懂了。
我却收不住口,继续说:“卓拉是咱蒙语,就是佛灯的意思。”
我解释的时候用的是汉语,两个女人反倒茫然了。我后悔自己太画蛇添足了。不过歪打正着,这句汉语奠定了我不同凡俗的基础。
两个女人崇敬地望着我,小姑娘还情不自禁地赞叹:“你是了不起的人。你能像鹰一样从天上来到腾格勒诺尔草原,这湖是你的吗?”
噢?这片草原原来叫天湖草原。那这个湖就叫天湖了。我想自大地承认是我的湖,可又怕她们让我到湖里游泳,我不会游泳,下去非得把我淹死。于是不敢没事找事,便摇了摇头。
可是年长的女人自作聪明地现出久经世故的表情,对小姑娘说:“是他的湖也是送给我们用了。所以他不会反悔再说是他的湖。”
人要走运真是没办法的事,想要不成为重要人物都难。看看,我已经声明不是我的湖了,她们偏转弯抹角往我头上按。按就按吧,反正这是没凭没据的事。不过我清楚自己不能再继续妄自尊大了。因为下一步我得巧妙地让她们知道我饿得不行,我得吃点东西。我不能直来直去地说出我的请求。小姑娘那么美丽,我装英雄还来不及,逞能还没有机会呢,怎么能为了一口吃的而在她心里成为叫花子呢?可是肚饿的事该怎么说呢?
我思忖片刻,向她们的蒙古包指了指,问:“我可以到那里去看吗?”
年长的女人高兴地说:“你肯到我们的毡房里做客么?这可是天大的好事!铃鸽儿,快带着从天上来的人到毡房里去。”
小姑娘羞涩地抿了抿嘴唇,忸怩道:“我赶羊呢。”
年长的女人摆手道:“不用你。你只管走好了。”
小姑娘就不再推辞,牵着马,水灵灵的大眼睛温情脉脉地看我一下。我说:“走吧。”
就在这时,从蒙古包那边冲过来三四条长毛牧羊犬。它们不知在哪儿嬉耍得累了,都托着长长的粉红色的大舌头,见到了陌生的人,立刻现出十足的敌意,凶恶地狂吠着向我冲过来。
我本来要很绅士地和小姑娘并肩到蒙古包里去的。这几条大狗却把我的伪装撕得粉碎。我恐惧地躲到小姑娘身后,惊恐地说:“铃鸽儿,我怕狗。”
铃鸽儿断喝一声,几条大狗果然听话,停了狂吠,伸过鼻子嗅嗅我身上的气味,有的就追赶年长的女人去了。有两条不走,跟在我后边。我记着癞皮鬼王的叮嘱,也不敢回头看它们有没有咬我的意思,只能在心里认命,咬就咬吧,不咬是我的便宜,咬了就算替我消灾了。小灾解大难嘛。
这种担心到蒙古包前就消失了。狗们观察出我没有伤害它们主人的意思,都到旁边逛去了。我注意了一下环境。这里只有三座蒙古包,相隔五十多米一座。包前埋着几根拴马桩。蒙古包左侧的旷场上停着几辆大轱辘勒勒车,平时拉勒勒的牛是单放着的,能有十多头,拴它们的马鬃绳子盘在犄角上。它们这时也都吃饱了,在勒勒车边或站或卧地等主人来拴它们。喜欢在晚上活动的蚊子预感到它们的黄金时段就要来临了,在半空中成团成团地盘旋着,有性急的就先俯冲下来,飞舞着在牛体四周侦察,选准适合叮咬的部位就冲过去,匆匆忙忙地把长嘴往厚皮里面叮。可往往还没叮到皮下,牛头或牛尾就连蹭带抽地把它们哄走或弄得烂碎如泥了。
铃鸽儿见我眼生,就大方起来,热情地安慰:“不要怕。”
然后告诉我哪个是她大哥的毡房,哪个是她二哥的毡房,哪个是她阿爸阿妈和她的毡房。并且告诉我,大哥大嫂放马,二哥二嫂放牛,她和阿妈放羊。阿爸也是放羊的,因为去章嘎金刚座拜活佛去了,晚上不回来。
我一边听她介绍,一边提鼻子闻浓重的肉香。以前,我是食素的,今天却对肉香着迷了。不过我不会吃肉的,我持了食肉的戒。
我说:“你们这里只吃肉吗?”
铃鸽儿笑了笑,说:“那怎么吃的起呢?有米。”
她带我进了蒙古包,向门旁的几个米袋子指了指,说:“看,这就是米。”
我过去看了看,有做炒米用的糜子,还有两袋高粱米。
我把毡房看了个遍,没见到灶和锅,那刚才看到的炊烟是从哪里飘起来的呢?肉香是从哪儿飘过来的呢?
写出来之后的心情是光棍儿盼媳妇,寡妇想情郎。贴出几天的情况却并不乐观,基本是自己站在土包上摇旗呐喊,路过的朋友满脸卖呆儿的表情,但是我一定要坚持到“党的阳光”照亮面前的时刻……
铃鸽儿让我坐到坐垫上,端给我一碗沏得发黑的红茶。我客气地接过来,放到面前。她也坐到我对面,盘着腿,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怕她失望,就连喝了几口茶水。
她满意地笑了笑,跑出去拎来瓷壶,给我加上水,又让我喝。这么倒倒喝喝,两碗茶水下肚了。刚才我喝了一肚子湖水,又喝了两碗茶水,在蒙古包里一闷,身上的汗水就像被大雨浇了似的,把衣服湿透了。空肚子喝了这么多水,我更虚了,浑身瘫了似的。这种瘫不是不能动的那种瘫,而是像喝了耗子药犯药劲之后那种哆哆嗦嗦的瘫。
铃鸽儿看我哆嗦成一团,吃惊地问:“你怎么了?”
我的面子不要了。我说:“饿的。”
铃鸽儿跑出去端来一个盘子,里面有几块带着很多肉的羊骨头。她把盘子放到我面前,说:“吃吧。”
我费力地哆嗦着摆手,说:“我不吃肉。”
她大概见我哆嗦着摆手的动作像跳舞时的纯熟表演,禁不住笑了一下,又急忙收住,跑出去一会儿,再回来就端了一碗泡了牛奶的炒米,递给我。我不客气地接过来,三口五口吃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