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古事》---爷爷被黄河里浮出的石头棺材带走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九黎秘图



  空荡的八角楼里,只有那道声音在回荡,尽管那声音很清晰,却让人分辨不出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八角楼设计的极为巧妙,一个地方发声整个楼里都听得见。走了几步,从两旁的墙洞里又咕噜噜滚出几只罐子,大头佛眼明手快,脱下外套结结实实的兜住两个,雷真人也想效仿,但是动作慢了点,一不留神,罐子直接就在手里裂开了。
  “跑啊!”
  我们明知道八角楼里不太平,但被人头瘴一逼,就迫不得已的一步步深入。大头佛面对别的敌人时,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一边走一边来回的扫视,不知不觉中,他的光头上冒出一层汗水。
  “九黎的人比三十六旁门要难对付一百倍!”大头佛的声音有点发颤,轻声对我道:“小子,这一次,老子很难再保住你,你要拼!”
  “九黎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现在来不及讲那么多了。”大头佛神色犹豫不定,像是很为难的样子,我们在八角楼深处转了几圈,全力躲避慢慢跟随来的人头瘴,所有的窗子都被封死了。尽管八角楼里面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我心里清楚,唐家的人要么就是被大头佛嘴里所说的九黎的人给收拾了,要么就是在之前已经远遁。
  “大头佛,这么多年了,还是不明事理,既然知道我们的来历,打算硬抗到底?”那道声音又阴阳怪气的飘荡出来:“你只有一条路。”
  “给老子滚出来吧!”大头佛秉性硬的如同石头,和老鬼一样,根本不可能对任何人屈膝服软,阴气森森的八角楼里,大头佛哈哈一笑,大声道:“有本事,出来把老子弄死!”
  说着话,大头佛把我朝旁边一拉,在一根方柱后面躲着,他又犹豫了片刻,咬着牙,猛然一伸手,从腰后扯出一个扁平的小盒子。那盒子就在大头佛身上贴身放了不知道多久,盒子被扯下来的时候,硬生生带掉身上一块皮。
  “小子。”大头佛双手紧紧攥着这只盒子,有点不甘心,也有点为难,他是个果断的人,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此刻却三番五次的犹豫,但是犹豫只是那么几秒钟的事,大头佛抓着手里的盒子,一下子塞到我怀里,小声道:“老子今天肯定是走不掉了,等下,老子会拼命挡住九黎的人,你要想办法走!不管用什么办法,全力走!这只盒子,老子当年拿到了,却没机会送出去,你保管好它,对咱们圣域来说,这盒子至关重要!如果你能逃得出去,以后去找一个叫仲连城的人。”
  “仲连城是谁?多大年纪,什么模样?”
  “老子没见过他,当年老子被困,他还在吃奶,今年约莫有七十多岁了,他是仲虎的儿子,把盒子交给他,让他带回圣域去!”
  “要是我也走不脱呢!”我拿着盒子,感觉有千万斤重。
  “如果咱们都死在这儿,还有什么好说的?”大头佛咬着牙笑了笑,伸开长着七根手指的手掌,用力攥成拳头,道:“老子死了,也不能让九黎的人好过!”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的两堵墙咔咔的一翻,宽敞的过道立即收紧了,只能容两个人过去,后面的人头瘴气又慢慢逼近,我们不朝过道里走也没办法。唐家的机括相当精妙,根本不知道总枢在什么地方。大头佛又一次嘱咐我把东西装好,然后闪身从方柱后面跳出去,抖了抖身子,喝道:“来吧!老子闲了这么多天,想活动活动筋骨!”
  “大头佛,你太自大。”那道声音嘿嘿的冷笑了一下,这一笑就让我觉得,那好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收拾你,还用的着我们出面?只逞匹夫之勇,难怪你们多少年都难成大事!”
  “行了!老子今天就算交代在这里,这笔账,九黎也赖不掉,以后圣域会找你们说道说道的!”
  “你死在这里,用不了多久就烂成一堆肉,谁会知道这件事!”
  身后的人头瘴气缓慢的流动,像一只只伸过来的手,一点点的靠近,我们对八角楼内的构造还有机括都不熟悉,不知道一路冲下去能不能找到出去的路。大头佛抬脚就走,抢先钻到已经收窄的过道里,硬着头皮向前冲。他不让我靠的太近,以免有了意外被一网打尽,我和雷真人站在过道口,紧张的望着大头佛。
  “跟近一点吧!”雷真人回头看看慢慢流动过来的人头瘴气,身子一哆嗦,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团菊花:“我还没有活够本,真的不想死啊!”
  大头佛威猛绝伦,一路猛冲,转眼间就朝前跑了七八米远,八角楼里面的人始终都不露面,这越发让人不安,我和雷真人也要跟着走进过道的时候,前面突然唰的闪出一张画。那画大约有四尺来长,横着悬在过道中间。本来就狭窄的过道,好像顿时被这张轻飘飘的画给堵满了。那应该是一张画在兽皮上的画。
  兽皮画卷上,画着密密麻麻一群人,手里拿着粗陋的石刀棍棒,如同一群尚在上古时的蛮民,身着兽皮,以猛禽野兽为坐骑,横行大地。这幅兽皮画展开的同时,一种仿佛洪荒时期的气息,就在过道中迅速铺卷而来。
  “停步!”大头佛在兽皮画卷前面猛然止住脚步,一声大喝,阻止我再前进半步,他壮硕到极点的身躯瑟瑟发抖,仿佛看到了什么洪荒猛兽一样:“九黎图!”
  “我都说了,收拾你,还用我们动手?”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太婆,在过道的另一边现出身形,八角楼内机关重重,足能困死活人,但这张兽皮画一出现,所有的机巧仿佛都用不上了,裹着头巾的老太婆站在出口那边,阴阳怪气的笑着道:“七指神力,我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力!”
  大头佛像是被什么东西黏住了脚步,一动不动的望着面前那幅兽皮画,我和雷真人不知道九黎图到底是什么,但是大头佛之前的警示足以说明一切,两个人赶紧朝后退缩,然而身后不远就是缓缓飘来的人头瘴气,最多几分钟时间就会蔓延过来。
  “你们阴山道的法宝呢!拿出来!别藏私了!”我揪着雷真人,想要躲避人头瘴气,又想给大头佛帮一些忙。
  “没有啊!真的没有!”雷真人比我更慌乱:“我们防毒,都是用沾了尿的布啊,那能管用吗!”
  就是不到半分钟时间,我匆忙中又转头看了看大头佛,他已经完全呆住了。
  可以说,这辈子我见过的怪事比普通人要多的多,但是眼前这一幕,绝对是最诡异又让人难以置信的。
  可能只是一刹那,甚至连一刹那都不到的功夫,站在兽皮画前面的大头佛一下子就不见了,好像凭空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我根本没有察觉到任何先兆,所以情况一出现,马上觉得无法接受。我感觉是九黎的人借用了八角楼的某些机关,再加上他们的秘术,形成的障眼。大头佛无疑是主心骨,他猛然消失,我和雷真人更加心慌,就觉得这次死定了。
  “他到哪儿去了!”我朝过道看过去,只剩下里面悬着的那张兽皮画,透过两旁的缝隙,还能看见那个裹着头巾的老太婆,正弯腰驼背的站在出口,像是等着欣赏一场好戏,神情中充满了期待。
  我和雷真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冲过去找大头佛,还是想办法先躲避人头瘴气,忙乱了那么短短的半分钟,雷真人的小眼睛突然一眯,猛的抓着我的衣服,战战兢兢道:“大胖子不是消失了,也不是不见了......”
  “你说什么?”
  “他......他在那幅画里......”雷真人好像完全惊呆了,忘记了身后的人头瘴气,指着前面,道:“你看,他在画里......”
  我身上打了个冷战,一转头,目光完全聚集到了那张兽皮画卷上。画卷里面原本是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像和各种飞禽走兽,但是此刻,我突然看到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在画中全力的挣扎。兽皮画里面的人,还有猛兽仿佛都活了,把那个小小的影子团团围住。
  那道影子光着脑袋,头大如斗,举手投足间一招一势跟大头佛完全没有什么区别。我的心里有种无法形容的怪异,大头佛被收到了这张画里,让画中一群密密麻麻的人围了起来。他左冲右杀,依然生猛凶戾,但是画中的人太多了,像是一片潮水。
  这张兽皮画,毫无疑问是秘术中的巅峰之笔,比阴山道那些伎俩神秘也高超的多。不仅仅是我,就连雷真人都闻所未闻。大头佛被困在画里,完全没有脱身的机会,他是很厉害,但是铁人也有腿软的时候,一旦体力慢慢的耗尽,再被人毁掉背后的命图,不死也差不多了。
  就那么三两下的功夫,大头佛已经杀的浑身是血,但周围的人无穷无尽,杀都杀不完。我很想帮大头佛,却连着手的地方都没有,而且五彩斑斓的人头瘴气已经越来越近,那种甜香又隐隐发腥的气味,似乎丝丝缕缕的想要朝鼻子里面钻。
  此时此刻,望着身后的人头瘴气,还有那幅兽皮画,我终于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头佛为什么听到九黎人的声音以后,会变色,会发抖,那根本不是寻常的敌人。

  明天的口粮先放上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勇者无敌



  此刻的八角楼已经成了一个绝地,我和雷真人无能为力,大头佛本想着拼命杀出一条血路,但一下子被收到了兽皮画里。我迫不得已的朝狭窄的过道一点点的靠近,目光一直紧盯着兽皮画中的动静。形势始终不见好转,大头佛被困死的时候,也将是我们的死期。
  “大头佛已经被收了,你们这两条小鱼,还想作甚?”站在过道另一边的老太婆嘎嘎一笑,气定神闲:“自己束手就擒就算了,否则,死的会很难堪。”
  那老太婆长的比雷真人都丑,但是看着她身上的装束,总给我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这绝对不是河滩人,河滩人不会打扮成这样。
  “这是苗人。”雷真人紧张之中还没有忘记多嘴,一边躲一边对我道:“云贵的苗人。”
  阴山道里面,曾经有几个从云贵而来的苗人,所以雷真人对他们的装束很熟悉。但是我已经来不及思考老太婆的身份了,情况迫在眉睫,我暗中握着刀子,咬牙就准备冲过去,横竖要死,却绝不会束手就擒。
  “麻杨婆,用我们的神图对付这个粗人,小题大做了。”几个苗人从过道另一端的黑暗中慢慢走了出来,站在那老太婆旁边,其中一个看着只有二十四五岁的年轻苗人不屑道:“直接收拾了就行了。”
  “话可不是那么说。”被称作麻杨婆的老太婆摇摇头,道:“大头佛在这里横行了那么多年,会没有本事?我们九黎跟圣域原本就是一支,但是他有命图,我们没有,不做无谓的打斗,这样和和气气把他收了就行了。”
  “我倒是真想看看,七指神力,究竟有多神。”年轻苗人透过兽皮画旁边的缝隙,朝我们望过来,道:“你们两个,跪在地上走过来,身上的东西都丢掉。”
  “达召,先不要理会那两条杂鱼。”麻杨婆道:“收拾了大头佛再说。”
  我意识到,这种劣势可能无法避免了,我们冲不出八角楼。那个叫达召的年轻苗人长相其实很英俊,但目中无人,语气高傲无礼,如果被俘,落在他们手上,受折磨不说,被侮辱也很有可能。我就觉得反正活不成了,死也要死的壮烈一些。
  “拼了!”我回头看看雷真人,道:“大不了就是死!”
  “能不拼么......”雷真人哭丧着脸,但是五彩的人头瘴气已经飘动到了屁股后面,再迟疑片刻,我们自己就要倒在过道这边。
  我握着刀子,抬脚就冲进过道,麻杨婆冷不防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以为我想过去抢那张九黎秘图。她一抬手,九黎秘图就缓缓的落在她手上。
  “自寻死路呢。”麻杨婆手里提着九黎秘图,朝后退了退,几个苗人立即堵住过道口。大头佛缩小了不知道多少倍的身影依然在兽皮画里杀个不停,血腥和肃杀的气息从秘图不断的荡漾出来,我的脑子一热,什么都不管了,举刀冲过去。
  “就凭你,也想翻天么?”达召年轻且自傲,但的确有自傲的资本,我确信自己至少用了八成的力量,但是跑到跟前的时候,举刀的手立即被达召一把握住。他的手像一把铁钳子,夹的我骨头都要断了,使劲的想要收手,却抽不回来。
  这时候,雷真人也被迫跟在我后面跑过来,达召一手抓着我,转头冷冷瞥了瞥雷真人,完全没有把这个贼眉鼠眼的老道士放在眼里。雷真人被他冷冰冰的目光一盯,当时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我投降,我投降,千万别对我动手......”雷真人惶恐不安,跪在地上拼命摆着手。
  达召不屑一笑,甩手几乎要把我提起来,转身对后面的人道:“把他给我先绑了......”
  话音未落,跪在地上的雷真人猛然动了,除了逃命,就属这时候动作快,双方本来距离就近,雷真人的动作又出奇的快,达召连身都来不及转,已经被雷真人在腰上一左一右的按了两下。
  轰隆两声闷响,两道炸雷般的响声从达召的后腰传了出来,雷真人和耗子一样,按了两下立即飞快的躲开。阴山道的掌心雷有多厉害,我不清楚,但是当初大头佛的肚皮都被硬生生的炸的皮开肉绽,达召的身子绝对没有大头佛那么扎实,连挨了两下,后腰上血肉横飞。我抓着这个机会,抬手一拳重重砸在他的鼻梁上,鼻梁挨打,整张脸都是酸的,达召痛楚难当,忍不住就松开了手。
  “杂毛!”我翻身一滚,躲到雷真人身边,喘了口气,道:“你不是七天只有一道雷!”
  “这年头儿,谁还不留个保命的本事......”
  一句还没说完,周围几个苗人全都开始动了,把我们逼在过道拐角的角落中。达召一抹脸,鼻血就在脸上糊了一层,他暴怒的有点要发狂,歇斯底里的喊道:“抓住他们!抓活的!”
  云贵的苗人自古擅长巫毒虫蛊,有两个苗人已经从身上掏出了两只绣着一条蜈蚣的碎花布袋,看样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达召一喊,他们就把布袋收了起来,达召要活捉我们,肯定不是发善心,而是要想尽办法予以折磨。
  就在这时候,麻杨婆手里的那幅兽皮画突然开始猛烈的抖动,就像要脱手而飞,拿都拿不稳,几个苗人忍不住去看,我和雷真人一左一右的跳出去,这老货比泥鳅都滑,抱着一个苗人的腿,身子灵巧的一扭,那苗人被扭的单腿跪地,我举刀就捅,刀尖眼看就要戳进他喉咙的时候,苗人闪手一挡,我趁势一脚重重踹在他的胸口。身带命图,力气就很大,但这苗人比达召要硬实的多,挨了这一脚,身子只是一晃,硬挺着站起来,一揪雷真人,抬手就扔到旁边的墙壁上。雷真人落地的时候一身骨头都被撞的来回乱响,脸立即绿了。
  这是条绝路,但是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拼。这些苗人专门为了对付大头佛而来,除了那个叫达召的,其余的全部身手强悍,我和雷真人用尽全力,只能在周围徒劳的绕圈子。双方混成一团,一个不留神,腰后的包袱被一个苗人抓了一把,包袱被裹的非常结实,然而苗人的功夫很硬,一下把包袱抓破,乱七八糟的东西掉了一地。
  当啷......
  别的东西就算了,但是镇河镜从包袱里落到地上,清脆的声音回荡四周。我闪身把镇河镜抓起来,几个苗人看到镇河镜,神色都是一变。年纪最大的麻杨婆反应也最大,像是见鬼了一样在周围警惕的望了一圈。
  “河凫子七门的庞大......庞大是你什么人!”麻杨婆脸上的皱纹不由自主的跳动着,仿佛一提到庞大这个名字就心惊肉跳。
  我不和她废话,抬手把镇河镜挂在脖子上,那几个苗人动手之间顿时像有了顾忌,就如同畏惧随时都可能从某个未知之处出现的庞大。庞大是老鬼的父亲,上一代的七门长门,也是大掌灯,但是当年孤身西去,再也没有回来。那肯定是个极其厉害的角色,让麻杨婆非常心虚。
  然而我和雷真人的情况并没有得到任何好转,几个苗人不仅精通巫毒,而且功夫也相当出众,我们两个只有贴墙躲避的份儿,偶尔还手,立即就被打的横飞倒地。三五个回合下来,我的鼻孔嘴巴都渗出了血迹。
  哗啦啦......
  麻杨婆手里的九黎秘图再一次猛烈的抖动了几下,隐隐约约中,还有大头佛咆哮般的怒吼从画里飘出来。我的视线模糊了,不知道他是在拼死反抗,还是已经落到了垂死的边缘,但是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了一把。我的动作没有雷真人那么油滑,被大头佛的怒吼扰了一下心神,身子一弯,想要从两个苗人的围攻中躲出去,然而慢了那么一点,一下就被一个苗人抓着后领提起来。对方的反应出奇的快,跟着就掐着我的脖子,硬按在墙壁上。我的呼吸顿时不畅,雷真人想救,却没有那个能力。
  “把他给我!”达召一脸鲜血,从旁边一步冲过来,揪着我的衣领子,重重的砸来一拳,我的两只手已经不能动了,徒劳的扒着脖子上掐着自己的那只手,但是脸上挨了一拳,吃痛之下,奋力就踹出去一脚。
  那一脚可能用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甚至身体中的潜能也被激发出来。达召的本事跟其他几个苗人没法比,这一脚砰的踹在他的小腹上。达召的脸一下子变的铁青,痛苦的捂着小腹,身体蜷缩的虾米一样,在地上抽搐着打滚。达召的身份可能有点不寻常,他痛楚不堪,几个苗人都慌了。
  啪......
  我的脸被面前的苗人抽了一巴掌,半张脸顿时肿了起来,火辣辣的疼。两个苗人匆忙把达召扶起来,我把嘴里的血噗的吐到对面苗人的脸上,心立即沉到了底。看样子,今天不仅大头佛要交代在这里,我和雷真人也会死的很惨。
  哗......
  麻杨婆没有参与打斗,正全力控制着不断抖动的九黎秘图,就在我一口血吐出来的时候,她手里的九黎秘图像是飞起来一样,从她手里一冲而出。
  我的视线被苗人挡着,但是却能看见九黎秘图从麻杨婆手中飞出来之后,大头佛的身影好像从虚空的缝隙里钻出来一样,轰然出现在目光中。
  他浑身浴血,壮硕的身躯伤痕一道接着一道,两只眼睛完全因为激愤而变的血红,低沉的一吼,整座八角楼仿佛都在低吼中微微颤动了一下。大头佛站在几个苗人中间,身后像是升腾起一片火焰,灼热逼人,那火苗如同纯黑色的,妖异之极。
  “完了!完了!”雷真人咕咚咽了口唾沫,不由自主的道:“大胖子好像把自己的命图给烧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刀诛心



  望着大头佛背后那一片如同火焰般的黑光,我心里骤然沉重到了极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西边儿来的人身上,譬如大头佛,茶花身上,有保命的命图,如果命图磨练到了相当程度,命图的主人在陷入绝对无法逃脱的困境,或者面对不能战胜的敌人时,就会引动身上的阳火,把背后的命图烧掉。烧毁命图等于燃烧自己的性命,命图被烧的时候,命图主人将勇猛无铸,但那团火焰样的黑光燃尽,他也就活不长了,至多苟延残喘三五天时间。对圣域的人来说,自毁命图是被逼入死路之后唯一一个办法,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大头佛应该比黄沙场老井下面的茶花修行更深,勉强到了可以自燃命图的地步,如果不这么做,他会活活被困死在九黎秘图中。
  “大头佛!你不要命了!”麻杨婆没有想到大头佛会自燃命图,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尖叫道:“烧了自己的命图!”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自己的命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麻杨婆无法理解大头佛为什么这么做。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老鬼,大头佛,都是异于常人的人,他们为人处世或果敢,或狠辣,或偏激,然而与生俱来的孤傲已经印在骨子里,可以站着死,绝不躺着活。
  “九黎秘图,不过如此!还困不住老子!”大头佛哈哈一笑,完全没有将死时的悲哀与不甘,他本身就凶猛,加之自己的命图已经开始燃烧,一身神威隐隐有逼人之势。周围几个苗人压力骤然增大,纷纷掏出随身的碎花布袋。我和雷真人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两个人死死的缠住一个苗人。
  哗啦啦......
  麻杨婆年纪已经很大,但动如脱兔,一折身捡起飘落在地上的九黎秘图,随手洒出一把细蒙蒙如同细沙般的东西。那些细细的沙子见风就变,仿佛一群蜻蜓在八角楼内飞舞。偶尔有两只从眼前划过去,我一眼就看到那竟然是长着翅膀的蜈蚣。蜈蚣只有一指长,却浑身漆黑如墨,必然剧毒。
  但是一片飞舞的蜈蚣刚刚靠近大头佛,立即被那团黑光般的火焰烧的劈啪作响。大头佛一声大喝,抬脚前冲,碗口大的拳头破空而出,一个苗人被砸了一拳,喷着血倒退到墙边,胸膛的骨头已经被砸碎了一片。大头佛在九黎图里面被困的九死一生,一旦脱困,得手就不饶人,粗壮的身躯一晃,流星赶月般的追上退到墙根的苗人,两条胳膊抡成一个圆环,铁棍般虎虎生风,那苗人闪身想躲,大头佛揪住他的头发,对着后脑猛然一拳。苗人的脑袋嘭的就崩裂了,红血白浆涂的墙壁到处都是。
  “大头佛!九黎和圣域本是一脉!你这样杀九黎的人!”麻杨婆把九黎秘图收了起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几个黑乎乎的小木偶,道:“圣域怎么跟九黎交代!”
  “去你娘的!”大头佛拎着已经头骨崩裂的苗人,抬手甩了过去,喝道:“知道九黎和圣域是一脉,你们这样算计老子!先给老子个交代!”
  命图燃烧,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大头佛想带着我们杀出一条血路,不再跟麻杨婆啰嗦。几个苗人平时还能跟大头佛纠缠一阵,但此刻完全不是对手了。
  “你们闪开!”麻杨婆把手里几个黑乎乎的木偶丢在地上,那些小木偶每个只有两寸长,在地板上滴溜溜转了几个圈。随即,一阵哞哞的牛叫声就传了出来。
  一片赤红的火光从地面上升腾而起,我眼前一花,就看到几道壮硕的牛影在火光中扬蹄昂首。我分不清几条牛影是真是幻,只能看到牛角上绑着明晃晃的刀子。几道牛影飞快的猛撞过来,一头把一堵厚重的木板墙撞出个窟窿。大头佛一抖身躯,让我们躲在后头,他猛然晃动拳头,在一只牛影冲来的瞬间,扭腰一躲,拳头带着氤氲的命图黑火,一拳就把那只牛影打的踉跄几步,噗的原地粉碎,化成一股烟气。
  “九黎殿那帮老不死的,就教出你们这帮东西!也敢跑到中原称雄!”大头佛一摸光头,头也不回的道:“跟上!看老子怎么把这帮鸟人打的哭爹喊娘!”
  麻杨婆手里掏出一柄只有三寸长的小刀,刀子和染透了鲜血一样,闪着红光。她抬手在自己的手指上划破一道小口,一滴鲜血顺着指尖的伤口流了出来。那滴血像是拉出了一蓬血丝,越来越长,血丝在麻杨婆面前绕动了几下,她把手里的刀子一抛,三寸长的血刀和细如蚕丝般的血丝连成一线,呼啸着飞了出来。血刀升空,比拿在人手里都要灵活,大头佛孔武有力,灵活性却差了那么一点。他不断的朝前冲,把几头牛影一个一个打散,但是晃来晃去的火光让空气都仿佛扭曲了,血刀嗖的一转,在大头佛面前晃动了一下,贴着他的右肋钻过去,绕到后心处,我就在大头佛身后,看见血刀一晃,却已经拦不住了,匆忙中伸手一拍,感觉手掌像是摸到一把烙铁。三寸长的血刀被我震了一下,但还是从大头佛的后腰扎了进去。
  噗......
  血线御刀,无坚不摧,大头佛的命图已经在燃烧,血刀从他的后腰扎进去,噗的又从小腹钻出。大头佛的身上顿时多了个血淋淋的洞,旁边几个伺机而动的苗人一声欢呼,觉得有机可乘,一起扑来。但是大头佛硬气到了极点,身上多了个洞却浑然不觉,一抬手抓住一个苗人,生生拗断对方的胳膊,抛在脚下用力一踩,苗人的胳膊跟身体顿时分离,大头佛猛然一笑,拎着手里的断臂,一头朝前猛跑了几步。
  就这样一路杀,一路冲,前后几分钟时间,苗人的巫毒秘术就把整个八角楼都撑满了。杀机太多,避都避不及,大头佛干脆就不躲了,不顾一切的朝前跑。血刀不断的飞舞,在大头佛身上留下不知道多少处伤,我看见他高大的背影几次都想要跌倒,却硬生生的忍住。那一刻,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就觉得这个之前让我痛恨的吃人恶鬼,像是牵动着我的心一样。
  “快走!”大头佛回头拉了我一把,他整张脸全部都是血,流个不停,面前轰隆隆一晃,是八角楼内的机关启动了,一堵后墙从旁边转动着堵到面前,大头佛毫不犹豫,一头就把墙撞出个大洞,钻过洞继续跑着,对我道:“那老太婆带着九黎秘图,自认为能困死老子,要是九黎其他人也在这里,老子就算烧了命图都没用!快一点!”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接近大头佛,他像一尊杀神。我们一口气从这里冲到了八角楼的后门,后门被几根粗大的木头顶死了,大头佛抬脚把木头踢开,弓身一撞,门板被撞飞到外面,一片刺目的阳光投射进来,被阳光一照,大头佛整个人就像笼罩了一层黑光,但是那片黑光却在不断的黯淡,又黯淡。
  我们冲出八角楼,在童龄山山脚下继续猛跑,那些苗人紧追不舍,但碍于大头佛的神威,不敢逼的太紧。我们绕过一片山脚,这样朝童龄山深处跑,肯定不利,只有靠拢大河才能找到脱身的机会。童龄山离大河至少三四十里,如果在平时,这段路难不倒我们,然而只跑了五六里路,大头佛身上的黑光即将要熄灭了,他的身体摇摇欲坠,却抵死不肯停一步,仍然在跑。
  我们不停的跑,苗人又在不停的追,双方始终隔着差不多一里地的距离。大头佛拼了命一样不肯停歇,只是为了让我们多一点逃生的机会。
  当我们跑出去大概有十几里的时候,大头佛身上的黑光一下子灭掉了,他就像被猛然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一样,一头栽倒在地上,腿脚抽搐了几下。
  “你怎么样!”我连忙蹲下身,想把大头佛扶起来。
  “没事,老子没事,跑得动。”大头佛吃力的挪动了一下身体,但是已经站都站不起来了,他倔强的要死,不肯我扶他,自己用力的朝前爬,道:“那些人追不上老子,不用管,你先......先走......”
  “我背你走!”我看见大头佛一身密密麻麻的伤,心里就和刀割一样,按住他的手,想把他背到背上。大头佛的眼神已经快要瘫痪了,呆滞茫然,却还在硬撑,双手胡乱的扒着,不让我背他,只是催促我自己快走。我一急,再使劲用力,脖子上的镇河镜就露了出来,大头佛呆滞而且涣散的目光突然凝聚起来,死死的盯着那面铜镜,又慢慢望着我:“这是......这是庞大的镇河镜!你......你是七门的人?”
  “先走!等回头再说!”我没时间跟他解释,也无法解释,架着他就要离开。
  “你是七门的人!”大头佛抓着我的胳膊,眼睛瞪圆了,嘴唇来回抖动了几下:“你是七门的人?老子难道没有猜错?九黎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在这里守着的对不?”
  大头佛一脸的痛楚,眼角甚至忍不住开始跳动抽搐,但是我知道,他的痛,不是来自身体的创伤,而是来自心。他知道我身上的老疤,一直坚定的认为我是圣域的人。他信任我,保护我,却没有想到,我身上竟然带着七门的镇河镜。
  “你是七门的人......”大头佛狠狠咬了咬牙,却连杀我的力气都没有,他愤怒,悲哀,像是自嘲般的咧嘴笑着:“好......这一刀,真把老子捅疼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生死难料



  我不知道人在悲痛到极点的时候是不是会化哭为笑,但大头佛此刻的笑容亦像一把刀子,在刺我的心。他完全没有动弹的力气了,我还不能完全明白被一个极为信任的人彻底背叛出卖的感觉,可我只想着,无论大头佛能不能熬过这一关,我都要把事情和他说清楚,即便死,也要让他安心的走。我招呼雷真人把大头佛一前一后抬起来,一边继续朝河边跑,一边跟他解释。
  “大头!我叫陈近水,是河凫子七门陈家的后人!”我不再考虑雷真人是否能听见我的解释,抱着大头佛的两条胳膊,道:“我无意间找到了霸坑鱼,找到你和老苟,当时,你生吃人肉,我只觉得你是个十恶不赦的恶徒,我巴望你死!但是后来,你几次三番拼了命一路保我周全,我心里的念头就渐渐淡了,这次来童龄山,不是故意引你,我只是想找个人!”
  大头佛不能动,只是睁着眼睛在听,从他的眼神里,我再也看不到大头佛之前的无畏,勇猛,霸气,果断,他的眼睛朦朦胧胧的,像是将要昏厥,又像是笼罩着一层水汽。大头佛和老鬼那样的人,是从来都不会哭的。他稍稍安静了一些,可能心里的怒气一消,就能想到在八角楼里面,那些苗人对我和雷真人也下了死手。可是,这一路上,大头佛以诚心对我,我却隐瞒了很多。
  我心中有愧。
  “大头!我不想你死!”我感觉鼻子越来越酸,我身上是有张续命图,但那是爷爷给的,我只会用,却不知道怎么传给别人。如果可以,我宁可用这张以后或许拿来虚自己命的无价之宝去救他。
  “你不想他死,难道想我死?”雷真人跑的气喘吁吁,大头佛失去了行动能力,后面那些苗人就越追越近,他呼哧呼哧的喘着气,道:“现在怎么办!”
  “你背他走,我想办法挡一挡!”我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去阻挡苗人,但是这是我唯一能为大头佛做的事,如果他知道我肯拼命救他,也许,心里会好受很多。
  “还是算了吧!”雷真人左右想了半天,一咬牙,道:“我这里有张遁地符,还是家父在世的时候从阴山道老辈人手里讨来的,一张符,只能护着两个人走。不是我多嘴,大胖子这样已经不行了......”
  “你带他走!”我毫不犹豫的把大头佛架到雷真人身上,只要他们能离开,我可以全力跑,我们跟苗人之间还有段距离,能不能跑得掉,全要看运气。
  雷真人说服不了我,又被形势逼的没有办法,甩出了身上珍藏的那张遁地符。这种东西不可能真的和传说中的土行孙一样遁地而走,它仍然是一种极为高超的障眼术。黄符一闪,雷真人还有大头佛就好像踪影全无,完全遁入了地下。我回头一望,几个苗人显然也被突然消失的大头佛吃了一惊,云贵的苗人精于巫毒,但是中原道家历史久远,底蕴深厚,即便是阴山道这样的道家旁门里的某些东西,也是苗人捉摸不透的。
  我什么都不管了,撒丫子狂奔,一口气跑出去四五里,苗人越追越近,我看到麻杨婆的手里始终闪动着一点点红光,那些血线御刀的血刀,小巧又犀利。我绝对不能让双方之间的距离拉到足以威胁我的地步,奋力前冲。但是,两只脚板跑不过苗人,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就是前后十几分钟的功夫,几个苗人离我只有百十米的距离了。
  “接着跑,我看你能跑多远。”麻杨婆又阴阳怪气的在后面说话,那声音就像一条幽灵,一个劲儿的朝耳朵里钻,分外的别扭:“继续跑,让我抓到你,手脚都剁掉,伤口抹上盐,一点一点活割你的肉,割一点,再抹一点盐,到时候,你看着自己的身子变成一段腌肉,人却还死不了,嘎嘎嘎......”
  “太爷爷!出来吧!我跑不动了!”我冲着前面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河滩,大声的喊道。
  麻杨婆的神色马上一变,脚下的速度立即放慢了,抬手拦住身后的苗人,两只几乎被耷拉的眼皮裹住的眼睛顿时露出一条缝,警惕的朝前面望着。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虚张声势,跟我想象的一样,麻杨婆对庞大忌讳的要死,听见我的喊叫声就噤若寒蝉。
  我抓着这个机会,又跑出去一大截,拉开了双方的距离。但是麻杨婆还是不肯甘心,仍然远远的坠在身后。远远三四十里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过去的,临近河滩的时候,雷真人和大头佛的身影骤然出现在前面,大头佛二百来斤的身体把雷真人压的够呛,后面是紧逼而来的苗人,眼前是滚滚东流的大河。
  “庞大要是还在,这会儿早就该出来了。”麻杨婆回过神,在后面喊道:“这次再不会上你的当!”
  “前面就是河,你还往哪儿逃?”几个苗人可能觉得无路可走了,神情一下子放松,在后面戏谑又调侃般的道:“继续跑嘛,朝河里跑。”
  我二话不说,跑到雷真人旁边,抬着大头佛就朝河里奔。反正已经是绝路,那就下河去拼一拼。
  我带着大头佛冲到浅水中,双脚一蹬,随着水流飞快的被冲到河里,汛期刚过,水势是减缓了,但依然波涛翻滚,入水的同时,我们三个人的身影立即就被滚滚河水淹没。岸上的苗人顿时傻脸了。
  我在水里放松身体,随波逐流,一手紧紧拽着大头佛。他已经昏厥过去,全身上下的伤被河水一冲,伤口泛白。常走水的人都知道,水性再好的人,到了激流中也无法控制,只能保命。我拽着大头佛被河水迅速冲出去四五十里远,一直等到河道宽阔,水流缓慢时,才勉强上岸。
  “大头佛!”我死命拖着大头佛朝岸上走,他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伤口不再流血,仿佛身体里所有的血已经流尽了。
  “他很可能救不活了。”雷真人浑身湿淋淋的帮我抬着大头佛,朝岸边的隐蔽处走,一边道:“河滩现在还是旁门的地盘,无论谁看见大头佛,都不会放过他的。”
  “救不活也要救!”我像是赌气一样,把大头佛平放在地上,去试探他的鼻息。我的心很慌乱,因为连自己也分辨不出,大头佛是否还有呼吸。只有完全平静下来搭着他的脉搏时,才能感觉到极其微弱的跳动。
  他就像一盏在风中挣扎的小油灯,随时都会被风吹灭。
  荒僻的河滩上,一个人都没有,我坐在大头佛旁边,觉得天黑了。我没本事救他,只能看着他,一点一点被索命的无常拉向鬼门关。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人活着,好苦。亲人走,自己会痛,朋友变了,自己会痛,如今,大头佛要死了,一样会痛。
  “是人都要死的,节哀吧。”雷真人劝道:“这里什么都没有,草草准备一下,给大胖子做场小法事。”
  我顿时觉得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流逝光了,疲惫不堪,只想一头倒在地上。我慢慢把大头佛身上残留的血迹擦的干干净净,又把他凌乱的衣服尽力整齐。能做的,好像只有这些了,大头佛是个要面子的人,宁死不屈,我想让他走的体面一些。
  天真的渐渐就黑了,雷真人劝了半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难受。整整一夜,我没有合眼,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雷真人跑到别的地方去找水,我昏昏沉沉的,耷拉着头。眼睛一会儿闭上,一会儿睁开,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猛然看到面前出现了一双脚。
  我心里一惊,立即抬起头。我虽然有点昏沉,但不可能有人走到面前了都没有察觉。
  面前的那双脚上,穿着一对双耳草鞋,顺着脚一直看上去,我看到这是个上了年纪的行脚僧。他头上有戒疤,但是长着半寸长的头发,身上土黄色的衣服沾满了尘土,脚上的草鞋缝隙里塞满了河沙。我说不清楚他有多大岁数,脸上和枯树皮一样皱皱巴巴。
  中原古地上宝刹庙宇林立,就黄河流域内,登封少林寺,洛阳白马寺,开封相国寺,都是名冠天下的古刹。河滩人对这样的行脚和尚并不陌生,最初的时候,我只觉得这个老僧人寻常又普通,但是当我看到他的眼睛时,一下子就震住了。
  那是一双平和又淡定的眼睛,像深山中的一汪泉水,寂静无声。但是透过那双眼睛,却如同看到了一片没有边际的星空和宇宙。这双眼睛让我的心神一阵不稳,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并不是这个老僧人恐怖可怕,只不过在他的注视下,好像整个人完全透明了,包括心底最深处的秘密,都如同暴露出来一样。


  第一百三十七章



  来历不明



  望着这个悄然而至的老僧人,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是下意识的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抬眼看他。
  老僧人看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大头佛,又看看我,道:“他要死了。”
  说不清楚为什么,当老僧人一开口的时候,我就觉得事情好像有了转机,连忙翻身站起来,道:“大师!能救他吗!”
  “他是什么人?”
  我一时语塞,因为面对这个一身尘土的老僧人,我觉得连谎话都说不出,犹豫了很久,才慢慢低着头道:“他......他是个生吃人肉的恶人......”
  “是恶人,你还要救他?”
  “可是,他又是个拼死救人的好人......”
  “生吃人肉,被他吃掉的人,是不是很惨。”老僧人说话平易近人,不像古刹中的大德高僧一样,字字珠玑,语含机锋,他道:“你吃过肉么?”
  “吃过。”
  “那你在猪羊眼中,亦是个吃肉的恶徒。”老僧人慢慢盘腿坐下,道:“好人与坏人,怎么去分?对的和错的,又怎么去分?黄巢吃人三十万,时至今日,提起他,人人记得满城尽带黄金甲,谁还想起当年的惨事。”
  唐末的黄巢,传闻杀人八百万。他率领义军攻打陈州,因为缺乏粮食,大营里三千石碓昼夜不分的运作,把陈州附近的乡民包括战俘全部砸捣成肉泥,充作军粮。
  “他吃人,在陈州乡民眼里,就是恶魔,但是没有粮食,属下几十万人都要饿死,他让士兵吃饱了肚子,在属下眼里,他就是好人。”老僧人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对错好坏的。”
  老僧人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我仿佛明白了一些,却还是稀里糊涂。心里很乱,只惦记着大头佛能不能活。我觉得这老僧人并非表面上看着那样平凡,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哀求道:“他还能活吗?能救过来吗?”
  “我不知道。”老僧人又转头看看大头佛,道:“他的伤不是一般的伤,大约,有两成机会能活吧。”
  到了这时候,不要说两成机会,就先渺茫到只有一线机会,我也不想放弃。我翻身就想跪下来哀求老僧人,他抬手扶住我的胳膊,道:“不需求,不需谢,能救,自然会救,这人并非恶到极点的,只要不是恶到无药可医,都还有的救。”
  我心里顿时兴奋了一下,急切的询问老僧人,救大头佛要准备什么东西,什么药材。老僧人摇摇头,道:“我带他走。”
  我刚刚升腾起来的兴奋和喜悦又烟消云散,老僧人不会这时候立即就救大头佛,而是要带他走,这让我心里产生了一丝怀疑。
  “救了人,无用,要救心。”老僧人叹了口气,道:“世间没有什么对错,就只能去做那些大多数人都认为对的事,救活了他,他依然要去吃人,迟早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说实话,我心里相当犹豫。之前,我单纯的相信每一个出现在身边的人,但是经历的愈多,就愈发觉得人和人之间,充满了尔虞我诈,这让我自然而然的对陌生人产生戒备和疑虑。可我没有别的办法,就这样守着大头佛,他熬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死去。我艰难的思考了很久,不断的暗中观察那个老僧人。
  考虑了半天,我强行把心里最后一丝怀疑也压了下去,因为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如果活着,还能见你,若真的死了,那就无法了。”老僧人伸手在大头佛的头顶拍了一下,道:“我叫百忍。”
  百忍和尚枯瘦如柴,但是伸手就把二百来斤的大头佛提了起来,背在背上慢慢的走,我等到雷真人找水回来,然后一路尾随。雷真人望着前面的百忍和尚,眉头禁皱,走着走着就摔了一跤,当时我满心都在担忧大头佛,也没有注意到雷真人的异状。一路走到下游的一个小渡口,百忍和尚背着大头佛上了小船,船家解下船绳,小船箭一般的从渡口驶向了远处。
  望着百忍和尚跟大头佛渐渐消失在视线里,我心里升腾着一种似曾熟悉的感觉,就好像老鬼当时孤身远走一样,我的心空荡荡的,仿佛自己可以依靠的人,再也回不来了。我不知道百忍和尚能不能救得了大头佛,但我希望他会好起来。
  “那个那个......”雷真人过了很久才伸手拍拍我,结结巴巴道:“那和尚是从哪儿出来的?”
  “路过的。”我心情惆怅,被雷真人拍了拍才收回目光,但是目光收回来的一刻,我就发现他的脸像是被什么挤住了,五官揪在一起,眉头皱的毛茸茸一团:“你怎么了?”
  “那个和尚......”雷真人像是疑惑,又像是惊魂未定,道:“那个和尚......”
  “怎么?你认得?”
  “好像是认得。”雷真人咂咂嘴:“不算认得,只是见过......”
  “那你怎么不早说!”我心里一惊,揪着雷真人的衣领:“那和尚是什么人!”
  “我敢说嘛!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先松开。”雷真人道:“看见他,我魂儿都丢了一半!你不要急,先听我说完嘛......”
  雷真人从小生活在阴山道,他的年纪跟我爷爷算是一辈人,就算小也小不了几岁。当时,他父亲大雷真人还没有去世,雷真人记得十多岁的时候,阴山道做过一次买卖,他年纪小,狗屁不懂,别人做事也不带他,所以对事情的来龙去脉,雷真人不清楚,就知道阴山道派了很多人,可能还有其他旁门的帮手,前后十几天奔波,最后搞回来一口棺材。雷真人也不知道那棺材是从什么地方搞来的,估计是刚刚出土,棺材上还带着新泥。
  这口棺材直接被抬回了阴山道,河滩偏远贫瘠,棺材是用柏木打造的,已经算是上好的木料。棺材抬回来的时候,阴山道几个头面人物都出现了,想要把棺材一路抬到后山去。雷真人躲在山门里头一座小楼上看,只觉得那些人手忙脚乱的很有趣。
  就在棺材将要被抬到后山的时候,棺材板上几根绑着的绳子突然就崩断了,之后,从里面跳出来一个人。在我们那边,诈尸的传说很多,周围的人大惊失色,估计都以为是诈尸了,阴山道最擅长这些,当时就有人端着黑狗血想要泼。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那口刚从泥里挖出来的棺材,蹦出来的是个活人,在阴山道山门里大杀了一通,几个头面人物也控制不住局面,雷真人躲在小楼上面看着下头鲜血飞溅,惨叫连连,就吓的要尿裤子。
  那个从棺材里蹦出来的人来回杀了一番,把整个阴山道闹的鸡飞狗跳,最后才不慌不忙从山门离开。
  “他当时虽然没穿僧衣,但我还记得他的样子。”雷真人望着早已经消失在视野中的小船,道:“很像刚才那和尚。”
  我怒气冲冲的瞪了雷真人一眼,心又被揪紧了,大头佛命悬一线,此刻又被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给带走。雷真人说的事情,发生在很久之前,那么多年过去,百忍和尚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除了莲花神木,除了圣域的妖尾驻颜,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人几十年一成不变。
  百忍和尚是谁?他身上有莲花木?还是有一条尾巴?
  现在想要追上小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恼怒之余,心里却好像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从当时我离开小盘河的时候,很多经历好像是偶然的,只是因为机缘巧合才恰好遇见。但是此时此刻,我猛然意识到,不少事情,犹如有一个神机妙算的人早就安排好了一样。
  命这个东西很难说,当它要让自己身边的某个人,某个物离开的时候,那是无论如何都挽留不了的。
  一直到这时候,我才暗中拿出大头佛在八角楼里悄悄交给我的东西。那是一只小盒子,年头很久了,当时接到盒子的时候,完全顾不上查看或者感觉,但是这时候一拿起小盒子,就莫名其妙的感觉一阵熟悉。
  我晃了晃头,盒子边上封着一层松香,敲开那道松香,轻轻把盒子打开一条缝,我就倒抽了口凉气。
  盒子里,是一只断手,干硬如铁。七门里每家都有一只断手,那是老祖爷传下来的,但是断手上没有标记,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家的。这只断手,肯定是当年大头佛从七门里某一家夺来的,却没来得及交给别的圣域人。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断手究竟有什么用,但爷爷和老鬼把它们看的很重,我想了一会儿,把这只断手还有我们家那只断手小心的藏了起来。
  大头佛走了,不知死活,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我和雷真人无可奈何,继续去找药。风餐露宿,一路奔波。不知不觉中,时间过去一个多月,天气渐渐开始冷了,我们找到了五六味药,但是最重要的两种还是没有下落。
  黄河摊上,拳头真的是硬道理,我深知这一点,每天都把大头佛留下的法门不知道磨砺多少次。身子越来越壮实,力气也越来越大。我们不敢随便抛头露面,野地里走,野地里睡,真到了熬不住的时候,才会找个偏僻的“打尖铺”。打尖铺是土话,说白了其实就是留人吃住的野店,通辽一线往北,叫大车店,河滩上就叫打尖铺。
  当时大概是农历九月底了,我和雷真人折腾的土驴一样,连天的赶路,找药,舌头又紫了一片,心里相当焦急。不说雷真人这个人是好是坏,一想到自己的命跟这糟老头子连在一起,心底就升起一片说不出的忧郁。我们在日头落山之后找了个打尖铺,要了点吃喝,打算吃饱喝足好好的睡一觉,第二天接着上路。
  “不要垂头丧气。”雷真人换了一身普通人的衣服,瘦的鬼一样,一边吃一边道:“你我还都年轻,日子还长久,慢慢找,总会找得到的。”
  “去你娘的。”我心里烦躁,想要喝酒,又怕背后的续命图会现出来,只能作罢。
  一顿饭将要吃完,我们就打算要回房去睡了,这时候天还不算很冷,打尖铺的大炕用玉米杆子烧热了,想想就浑身舒坦。两个人一推饭碗的空当,打尖铺外头传来一阵驴叫,还有滚滚车轮声,紧跟着,雷真人大狗一样的抽抽鼻子,来回嗅了嗅。
  “外头来人了。”雷真人重新坐下来,小声对我道:“好重的药味。”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半路打劫




  雷真人的功夫不行,但是鸡鸣狗盗那一套玩意儿,远比我要精熟的多。我觉得奇怪,来回一闻,好像没闻到什么气味,不过过了会儿,打尖铺的门帘子一掀,走进来三个人,这一下,我果然就嗅到一股很淡很淡的药气,是那种中药的味道,只要随便走到郑州开封那样的沿河大城市里面的中药店,都可以闻得到。
  那三个人进门就吆五喝六,大大咧咧,身上的草莽气很重,河滩上做小买卖的人从来不肯得罪这样的客人,打尖铺的老板满脸堆笑,又是上酒又是上菜,招呼的很周到。不管是普通人,还是混迹河滩的江湖人,受了恭维,心里就受用,三个人喝着酒,兴致很高,扯来扯去,就让雷真人听出一些端倪。
  “这三个......”雷真人低着头,朝那边瞥了瞥,贴着我的耳朵道:“可能是药王庙的。”
  雷真人说的药王庙,也是三十六旁门其中的一家。这一家姓王,前身是倒腾药材的二手贩子,入行时间久了,走南闯北,认识了一些人。他们收药,也种药,很善用药炼毒。过去开封城里的仙芝堂,就是王家的药铺。
  三个药王庙的人估计是刚远行归来,离家也不远了,加上买卖可能做的很顺利,进屋就大口喝酒。河滩人好酒的很多,不过也并非每个人都是海量。不一会儿功夫,三个人就喝的有点多了,其中一个好像觉得我们有些碍事,抬手指了指,让我们走。我忍着气,跟雷真人一溜烟的从小门钻出去,然后绕到外面,贴着墙仔细的听。
  我们这么注意药王庙的人,都因为一味药。解同死虫蛊的药找的差不多了,就差两味最重要的,一味是药引子,无根水,另一味叫长生草。长生草是个僻词,其实就是中药里面的独活。不过普通的独活不能拿来用,我们要找的,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紫红色的独活。那种紫红色的独活,跟传说中成了人形的何首乌一样,很难得。我们奔波了一个多月,药农,老药铺子都走遍了,人家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药王庙世代经营药材,不能确定他们有没有紫红独活,但遇见了总要留心听一听。
  我和雷真人连同打尖铺的老板都被赶出来了,那三个人更加肆无忌惮,大口喝酒,大声说话。我们两个眯着眼睛,耳朵贴墙,听的一丝不爽。
  “这次出门总有三四个月了吧,真他娘的累了。”
  “累也值得,事儿办的很顺,别的就不说了,尤其是那东西,一百年不知道能不能遇见,偏叫咱们遇上了,只要回家,掌灯的肯定高兴。”
  “三哥,扯句闲话吧。”另一个声音有点低沉,听着就像是心机城府比较深,道:“那东西,金贵的很,你真要拿回去交给掌灯的?”
  “你放什么闲屁呢!黄汤喝多了是不是!你知道那东西金贵,就别乱打主意,不拿回去交给掌灯的,我们私吞?能出得了手吗?”
  “三哥,你自己想想。”那道低沉的声音有不急不躁道:“咱们回来的时候,一靠近河滩就听说了,桑园岭鲁家掌灯的孙子,年底要结婚。咱们家的掌灯,看见鲁家掌灯就和儿子见了老子一样。”
  一听这句话,我的心里突然一沉,对方说的明明白白的,桑园岭鲁家,那必然就是活鲁班家,鲁家掌灯的孙子要结婚的事,当时偷听红娘子他们的谈话时我已经知道了。不由自主的,我眼前就浮现出小九红的影子,感觉被什么东西刺到了,一阵钻心的疼。鲁家掌灯的孙子结婚,新娘子,会是小九红吗?我心乱如麻,但又不能出声,强忍着继续听下去。
  “没办法,咱们依仗鲁家的地方多,而且平时的闲言碎语你们也知道,掌灯的可能有什么把柄落在鲁家掌灯手里,不能不应付着点。活鲁班家人脉广,这次跟他们联姻的,好像是排教,排教的红娘子也是惹不得的人啊。”
  “三哥,这就是我想说的,咱们费尽心血拿回来的东西,真要是交给掌灯,最后本家人得了好处,那没得说,可是掌灯的拿了东西,万一要讨鲁家掌灯欢心,转手当成贺礼送给鲁家,咱们图什么?我就是觉得不值得,现在离家还有三四天的路,三哥,你一直都是咱们兄弟的主心骨,你要好好想想。”
  “这个事,有点棘手,咱们好好商量商量。”
  三个人的说话声渐渐就低了,仔细听也听不见。我说不上心里的感受,只是觉得头晕。鲁家的孙子要结婚了,而且果然是跟排教有关,新娘子是谁,已经不用多问,除了小九红,再没有别的可能。
  我忘不了最后一次见到小九红时,她为了哀求红娘子绕我一命时的伤感和无奈。她答应以后会听红娘子的话,答应会嫁到鲁家去......
  “他们说的那东西,是什么东西?很金贵?”雷真人贼眉鼠眼的在周围瞄了一圈,道:“这三个听起来,应该是药王庙的旁支,咱们看看去。”
  我暂时收敛心神,但小九红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动,想忘都忘不掉。雷真人带着我蹑手蹑脚的从打尖铺后面绕过去。药王庙的人赶了两辆毛驴车,当时要是出远门,有汽车和火车,不过靠近黄河滩,别的交通工具都没用了,如果带着很多行李,就得用驴车或者马车拉到目的地。两辆驴车旁边,守着五六个人,他们身份估计不高,里面三个人大酒大肉吃的畅快淋漓,这几个则坐在车旁啃干粮。
  一辆驴车上装着好几个箱子,还没靠近,一股浓重的药味就扑鼻而来。雷真人捣捣我,示意我注意另一辆驴车。
  第二辆驴车上,就一口箱子,结结实实用绳子绑了几道,箱子的边上贴着一圈暗红色的布条,从外面看,看不出什么。但是雷真人懂行,旁门的人做生意有主次之分,有时候生意大,参与的人多,最后得到的货也很宝贵,那种货在黑话里被称为“红儿”。
  “抢他狗日的。”雷真人看见一箱子红货,绿豆眼就冒狼光:“听那三个人话里的意思,这是很要紧的东西,很金贵,抢了当个筹码,逼他们给咱找紫独活。”
  我从来没想过要抢谁的东西,但是听着刚才那些人的对话,知道这东西像是要给活鲁班家里拿去当贺礼,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当时咬了咬牙,道:“抢!”
  “我跑的快,等下想办法引开这些人,赶着驴车跑,你身子壮,在后面断后,谁敢跟上来,不用客气,直接放倒。”雷真人也不问我愿意不愿意,道:“就这么决定了。”
  说着,他从身上掏出几张黄纸符,随手撕成几个纸人,那纸人撕的很丑,歪歪斜斜狗啃似的,跟纸人章家的手艺差得远。但是几个丑陋的小纸人落在地上,见风就跑,一溜烟的绕了个大圈,跑到两辆驴车跟前,扭屁股调腰,那五六个人顿时就炸窝了。
  “什么鬼东西!”有两个人站起来就追,几个小纸人叽叽喳喳一通喊,从他们裤裆下头跑过去,使劲朝拉车的毛驴身上爬。黑天半夜,光线不怎么强,几个纸人又很小,飞快的顺着驴腿爬到毛驴身上,然后又钻到驴耳朵下头。拉车的毛驴不知道是痛还是痒,反正随即就躁动起来,扯着嗓子叫,使劲想要挣脱缰绳,如此一来,外头就乱成一锅粥,在里屋喝酒的三个人闻声赶了出来。
  “该你了!”雷真人推了我一把,我跳出去,一脚踹倒一个人,然后来回绕了几圈,嗖的踹开打尖铺的大门,有人立即追出来。我引着他们跑了一段,停下脚步,这几个人都是药王庙里的旁支,本事不大,我那么长时间苦练命图,不是白费的,一拳头打翻一个,对方连哼都没哼,活生生的昏死过去。剩下几个慌神了,又意识到可能是中了圈套,转身想要朝回跑。我摸清了他们的底细,翻身追过去,三下五除二就又打倒两个。
  我引着人跑出来,院子里头就薄弱了很多,雷真人那种鸡贼肯定不会吃亏,在里头把剩下的人收拾了,赶着那辆拉着金贵红货的驴车,一路冲出大门。我也不停留,拔脚就追赶驴车,几个药王庙的人歪胳膊歪腿的在后面追,但是力不从心,没多久就被甩远了。
  我纵身跳上驴车,雷真人挺着小身板站在驴车上,一扬鞭子,抽的毛驴啪啪响:“策马扬鞭,人生几何,痛快!”
  我们赶着驴车一口气跑出去十多里,然后放慢速度,把绑在车上的箱子卸掉,雷真人很有经验,我怀疑他祖上就是做贼的,卸掉箱子之后,雷真人用小刀在毛驴屁股上猛捅一刀,驴子吃痛,拉着空车不要命的朝远处奔去。
  “就算他们跟着车轮印去追,最后也找不到咱们,走。”雷真人招呼我搬着箱子,朝旁边走去。箱子不算很大,特别沉,到了这时候,我心里也渐渐就好奇了,这个将要被送到活鲁班家当贺礼的金贵东西,到底会是什么?
  我们抬着箱子走了很远,最后找了个僻静处停下来,雷真人早已经急不可耐,把箱子外头扎着的几束绳子解掉,然后用力掀开箱盖。
  “我戳!”掀开箱盖的一瞬间,雷真人一阵吃惊,望着我,道:“这就是他们说的金贵东西?”
  那一刻,我也完全迷失了,听药王庙的人说来说去,总觉得这会是件价值不菲的红货,但是完全没想到,箱子里头竟然会是这个。
  第一百三十九章



  知恩图报



  我和雷真人看得一清二楚,那口箱子一打开,里面蜷缩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身上被绑着一根红绳子,窝在箱子里,无辜的望着我们。
  “这他娘的是什么红货?”雷真人看着那老头儿,一阵迷茫:“这送到活鲁班家里能干什么?”
  箱子里的老头儿显得有点蔫吧,什么都不说,蜷缩在里面看我和雷真人。大眼瞪小眼的对望了半天,雷真人把他给提了出来。老头儿弓腰驼背,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地顿了下来,耷拉着脑袋。我们两个愈发的好奇,打量了半天,也认不出他到底是什么人。但是隐隐约约中,我就觉得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
  “你是什么人?怎么被抓到箱子里了?”雷真人的嘴巴闲不住,憋了一会儿就开口问道。
  “放了俺呗。”老头儿蔫巴巴的抬起头,对我们道:“把俺放了呗。”
  蔫巴老头儿一口外地话,渐渐的,我就注意到他身上的红绳子其实非常细,稍稍用力就能挣得断,但是老蔫巴被这根很细的红绳子绑着,无精打采。他看着很可怜,让人忍不住就想帮他,可是以前吃了不少亏,再也不敢随便相信人。我和雷真人顿时觉得失策,本想着能抢到这件红货跟药王庙的人谈谈条件,谁知道事情竟然会是这结果。
  但是转念想想,药王庙那帮人会去做一件无缘无故的事?
  “老实跟我们说说,你是什么人,药王庙的干嘛要抓你?”雷真人一边抽着鼻子,一边问老蔫巴。
  “俺也不知道啊。”老蔫巴迷迷糊糊的翻着眼睛:“稀里糊涂的就被抓了呗。”
  在我听来,老蔫巴肯定是在满嘴敷衍说谎话,但是雷真人这时候似乎很有耐性,蹲在地上跟老蔫巴聊了很久,一边聊一边琢磨。老蔫巴像是说谎,可看了半天,又好像是没心没肺,雷真人问什么他就说什么。
  聊了一会儿,雷真人咳嗽着把我拉到一边,绿豆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小声道:“这老蔫巴可能是有点来历的。”
  “什么来历?”
  “我只是猜猜,还没确定,等再问问就知道了。”雷真人一转身,脸上笑的跟喝了蜜一样,走回老蔫巴身边,道:“问个事,独活,你知道吗?”
  “干哈,俺就是独活窝里长大的,能不知道吗。”
  “有种独活,紫色的,见过没?”
  “哎哟,紫独活你都知道哈,你娃子不简单那。”老蔫巴一说这些就来劲了,抖抖精神,唾沫星子乱飞:“紫独活旁边,必有赤练子,找紫独活,跟着三尺以上长的赤练子,晚上它游回窝,就在周近三丈方圆内找,保管没错的。”
  “那你呢?”雷真人慢悠悠道:“你是个什么?”
  老蔫巴正说的有劲,被雷真人一打断话,仿佛也从他表情上察觉到了什么,顿时闭上嘴巴,两只眼睛迷糊的望着雷真人。
  “俺是外地人,老家在莲花乡赤水沟子......”
  “得了吧。”雷真人嘿嘿一笑,一字一顿道:“你是一株老山参。”
  老蔫巴一下子哑口无言,还想说什么,但可能生性就不善撒谎,哆哆嗦嗦的结巴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下意识的朝后退了退,眼神里出现了惊恐。现在看看老蔫巴,再回味一下他的口音,我也随即意识到了一些事情。
  中原地区没有那种连绵千里的原始老林,但是从这里朝东北方向走,一直到辽吉地区,尤其是大小兴安岭,长白山一线,老林密布。在那种老林里打猎,采药,淘金,挖参的人,统称放山。深山老林里的奇闻异事也多如牛毛,放山人里的每一行,都有自己的传统和习俗。譬如说采参客,平时穿行在老林之间寻找山参,山参分品,一般是以叶片来分辨其生长的年龄,重量,价值。俗话说,七两为参,八两为宝,遇见普通的山参,可以直接用鹿骨钎慢慢的挖出来,如果遇见了真正长了千年以上的老参,就得小心行事。传说那种老参已经成精了,这边下铲子去挖,转眼间就会跑的无影无踪,追都追不及,速度快到极致。所以,那种千年老山参,需要先用一根红头绳绑了,山参被红绳绑住,遁地无门,可以一口气挖出来带走。
  药王庙的人常年收购采集药材,经验是很丰富的,大兴安岭长白山一带,是一座天然的大药库,那边天气寒冷,药材生长缓慢,从发芽到成材,动辄数十上百年,甚至更久,时常都有药王出土。老蔫巴身上一股淡淡的药气,再加上种种情况,雷真人立即作出判断。而老蔫巴又不善撒谎,一犹豫,其实就等于承认了雷真人的猜测。
  “七两参,八两宝,过了一斤就无价。”雷真人冲我挤眉弄眼,道:“这老蔫巴至少也是长了千年以上的,这次算是发了!”
  老蔫巴隐约听见雷真人的话,双手笼着袖子,可怜巴巴的蹲在地上,一脸无奈和哀求。他被红头绳绑的很难受,一步都不能动,像一块被仍在案板上的肉,怎么切怎么割,都要看厨子的意思。雷真人眉飞色舞,那样的老山参已经算是神药了,雷真人一边说嘴角一边流口水,那样子好像随时都会抓着老蔫巴啃一口。
  “算了吧。”我想了想,就摇摇头,不理会雷真人的话,这样的老山参在内地很少见到,除了跑的快,没有别的本事,也不会去害人。就算把这株老山参据为己有,用处也不大。想着,我就要解开老蔫巴身上的红绳子。
  “别动!”雷真人赶紧拦住我,道:“解开绳子,咱们就追不上他了。”
  我不听,只是觉得老蔫巴可怜。听着我们俩的争执,老蔫巴都快哭了,道:“俺帮你们找紫独活啊,要俺干哈都行,别把俺送到药铺子里头去......”
  这么一说,雷真人也说不出什么了,抢药王庙的人,本意就是为了换紫独活。老蔫巴看着太可怜,我和雷真人僵持了一会儿,他才无奈的摆摆手。我解开老蔫巴身上的红头绳,老蔫巴顿时得了自由,身子一下就挺直了,在原地来回跑了几圈,快的晃眼。雷真人紧跟着老蔫巴,可能是怕他跑掉。
  “放心,俺们那嘎达都是实诚人,说一不二,不兴糊弄人的。”老蔫巴撒了一圈欢,放缓步子,精神一下就好了很多:“俺去给你们找紫独活,赤练子见了俺都不咬的,关系老好了。”
  老蔫巴和个老小孩儿似的,估计是从小就长在老林里,没有接触过外界的人心,无忧无虑,被放了就很开心。我们三个把箱子就地埋了,又转移了个地方,雷真人显得有点郁闷,好像到嘴的肥肉又长翅膀飞了,拿出酒壶喝闷酒,老蔫巴迷糊着眼睛跟他讨酒喝。
  “给给给!都给你!”雷真人直接把酒壶塞给老蔫巴,转过身生闷气。
  老蔫巴也不客气,抓着酒壶咚咚的灌了几口,一张老脸顿时红扑扑的,扯着嗓子唱道:“我滴家在东北,长白山上......”
  闹腾了半夜,老蔫巴的酒也醒了,双手窝在袖子里,道:“你们这嘎达都是沙土地,不长独活,俺得跑远一点,过上月把地,再来这里碰个面,俺不坑人的,成事不成事,都来给你们个交代。”
  “信得过你。”我越看老蔫巴也有趣,十足的孩童心性,没有什么心机。
  “那俺走了。”老蔫巴把酒壶还给雷真人,刚转身走了几步,又折身回来,摇头晃脑想了想,道:“心里老是不得劲,紫独活还没找到呢,总是欠着你们点什么。”
  说着话,老蔫巴卷起裤腿,用力揪下几根腿毛,疼的直咧嘴。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捏着硬生生揪下来的腿毛,在我和雷真人腿肚子上拍了拍,顿时就嘘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边转身一边对我们挥手:“走南闯北的,打不过就得跑,俺都让人追惯了,也跑惯了,啥都不说了,过上一个月再见吧......”
  老蔫巴走的飞快,瞬间就没影了。我总觉得腿上有点痒痒的感觉,撩开裤管一看,小腿上好像多了几根发白的像参须子一样的东西,两条腿滚热的发烫,站起来一抬腿,蹭就蹿出去了,比平时使劲奔跑还要快。
  “算是没白放他,这老山参知道报恩。”雷真人一直到这时候才舒展眉头,看着自己腿上几根发白的参须:“反正自从跟了你和大胖子,就没少被人撵,这下算是有底了。”
  老蔫巴走远了,就算他不食言,再见面也是一个月之后。我心里静了静,却又想到之前听药王庙的人说的话。小九红,是要嫁给鲁家掌灯的孙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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