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百口莫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九红这个人好像就变成了我心里一块不能触摸的痛处,别人提了,自己想了,都有隐隐约约的酸痛在萌生。现在距离年底还有段日子,不能冒然出去寻事。我就想着一路走,先一路打听,把情况彻底问清楚之后再做打算。
老蔫巴答应帮我们去找紫独活,最后一味无根水还是得自己去找。那东西只可能出现在阴气重,尸体密布的地方。我和雷真人几乎把沿岸能走的坟地乱坟岗还有化人场遗址都走了,只要遇见坟地肯定要去看看,一来二去,又是十多天时间。舌头上的紫斑越来越大,心里急的要死却没有办法。
因为惦记着跟老蔫巴的约期,我们不能走的特别远。十多天之后,我们到了月亮坡附近的几个村子。那些村子相距不远,其中两三个都是同族同姓,共用一片坟地。这样的坟地都是家族坟地,时常有人打理,能找到无根水的机会非常渺茫,但是既然路过,总要去试试。
是坟地总会有阴气,不过这种埋着先人的祖坟,年年都有子孙后代过来烧纸祭拜,气氛算上的是“祥和”的。我和雷真人做贼似的半夜猫着腰溜进坟地里头,和之前预想的一样,这片坟地逢清明,七月十五,十月一的时候都有村里人过来祭祖,整理的连一根杂草都不长。看了几眼,我就灰心了,打算放弃。
“走吧,我们两个命苦。”雷真人叹了口气,腿上有老蔫巴给的参须,抬腿就蹿出去老远。
但是就在我们将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一个大坟包的墓碑后面,突然传来哒哒哒的声响,那声音在深夜的坟地里面非常刺耳,听着像是有水滴在墓碑上,但又好像是什么东西在不停的挖掘墓碑。
“我戳!”雷真人立即停下脚步,警惕的回头一望:“土爬子?还是诈尸了?”
哒哒哒的声响很有节奏,不绝于耳,听的人心里发毛,又非常奇怪。我们俩顿时放慢了脚步,相互打了个眼色,我慢慢掏出磨的锋利的刀,和雷真人一左一右的靠近墓碑。稍稍一走近,我闻到一股很浓烈的恶臭,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遇见了土爬子,趁着夜深来挖别人家的祖坟。
以我现在的本事,不会怕这样的小毛贼,所以心里没那么紧张,只是不知道管这样的闲事合适不合适。不过已经走到了这儿,不管也得管了。我一闪身,从墓碑前面绕过去,但是入眼好像一片空荡。
就在我迟疑的那一刹那间,地上猛然跳起来一道身影,猛扑过来。我随手一挡,另只手里的刀子已经闪电般的刺了过去。跟我料想的一样,这道身影的动作很猛,但功夫真的是稀糊松,锋利的刀子瞬间就将要刺到他的胸口。
这一刻,我的手突然硬生生的顿住了,因为这道身影蓬头垢面,但是一个照脸间,我看到,他是大伟。我不知道大伟怎么会半夜跑到坟地里来,不过下意识的就马上收回手里的刀。然而我收手了,大伟却抓着我不放,猛然一抬手,一支手枪就紧紧顶在我的胸前。与此同时,墓碑另一边的雷真人鸡飞狗跳的蹿了过来,想帮忙却无从下手。
“我一枪打死你!”大伟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脸了,全都是尘土,恶狠狠的举着枪,恨不得直接用枪口扎死我。
“大伟?”我看着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就觉得他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给粘上了,总之有点愤怒的离谱:“你怎么在这里,亦甜呢?老刀子呢?”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行!一路跟到这里!”大伟咬着牙,食指已经抠住扳机:“自己做的事!还有脸问!”
“我做什么了?你先放下枪。”我莫名其妙,掰着大伟的手,想让他放下枪。
“你带人害了我们!没完没了!是要赶尽杀绝吗!”
我心里的莫名和疑惑立即就浓重起来,想要解释,但大伟不听,死死的揪住我,闹来闹去,我也急了,天生就是不能受冤枉的人。
“我什么都没做!”我挺着胸,道:“你觉得是我!现在就一枪打死我!”
“你以为我不敢!”
“大伟......”坟包那边传来一道我熟悉的声音,那是老刀子的声音,但是显得虚弱又无力:“停手。”
老刀子慢慢从坟包那边站起身,走了过来,从上次河滩一别,到现在也有段时间了,他给我的印象始终都镇定而且深沉,然而此时此刻的老刀子,像是受了什么沉重的打击,就那么两步路,脚步就显得不稳。
“大伟,停手吧。”老刀子坐在坟包旁边,道:“不是他做的。”
“还不是他!我们都眼睁睁看着的!能看错吗!”大伟不敢不听老刀子的话,但是还是不肯放开我,老子又说了一句,他才悻悻松开手,然而枪口仍然隐隐对着我。
“这是怎么回事?”我打量着老刀子,此时此刻终于弄清楚了,那股恶臭,就是从老刀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非常难闻,挡都挡不住。
老刀子比大伟要稳重百倍,望着我想了想,没有马上答话。大伟在旁边忍不住,道:“你带着人伏击我们!又一路追杀了几次!这些事情,你别跟我说你都忘了!要不是师傅交代,我见了你马上就把你毙了!”
大伟的脾气不好,骂骂咧咧中,把事情说了一遍。那应该是半个多月之前的事了,老刀子带着亦甜和大伟始终徘徊在大河两岸,一路走,一路查访一些事情,他们不会无缘无故的得罪人,所以路上很平静。但是半个月之前,一帮人在河滩上设伏,拦住连夜赶路的老刀子,对方相当厉害。老刀子是黄沙场胡家一个甲子才出一个的血眼,我猜想,胡家的命图也应该是传给他了。为了护住大伟,老刀子最后受了重伤。
这些事情,也不算特别意外,三十六旁门过去门内的恩恩怨怨也不是三两天的事了,黄沙场胡家执旁门牛耳那么久,免不了会得罪人,江湖人就是那样,谈不拢就打,白刀子红刀子出,撂倒一个算一个。但是让我意外的是,大伟始终一口咬死了,带人伏击他们的,是我,而且几次说明,他绝对不会看错。他说,是我带人伏击了他们,打伤了老刀子,亦甜也在混乱中走失了,到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一提到亦甜,我就回想到那个笑容如春风般的女孩,我对亦甜的感觉很好,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是男女之间的情愫,但只觉得看见她的笑容,心里会很安稳。
“老弟,这个就是你的不对了。”雷真人在旁边插话道:“半个月之前,我们两个还在一起呢,我能证明,他......”
“你证明什么!”大伟瞪着雷真人:“你贼眉鼠眼的!看着也不是好人!你给他证明什么!”
我心里不由自主的就慌了,连反驳的话也来不及说,因为心里骤然冒出一个念头。苟半仙给我卜卦的时候曾经说过,在很远的地方,还有一个我。
是另一个“我”出现了吗?否则的话,大伟怎么可能一口咬死那件事就是我做的?
“本来,情况不会那么糟糕。”老刀子可能不想再让大伟把气氛激化,接口道:“后来,跟上来一些苗人。”
老刀子重伤,但是仍然很犀利,那些苗人无法当场杀死他,最后,给老刀子下了连生蛊。
老刀子没说话,解开自己的衣服,我看见他从胸口到小腹全都烂成了一片,散发出一阵阵逼人的恶臭。连生蛊俗称沾身不死,蛊虫就是一条三寸长的虫子,钻进身体后就在腹部啃出一个小洞,小洞越烂越大,伤口始终长不好,即便想办法把毒虫挑出来,但过上几个小时,第二条虫子就在身体里长大了,如此周而复始,虫子不绝,伤口一直都持续溃烂。这种蛊虫很难防备,几乎都用来对付那些身手超强的人,无法当时把他们击杀,就用这种毒虫慢慢把人拖垮。老刀子和大伟一路逃到这里,前后又两次被人追上,拼尽了全身上下的力,才逃脱出来,但是已经无法再坚持下去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大伟仍然没有排除对我的怀疑。
“这事不是我做的。”我不跟他解释,越描越黑,转头对老刀子道:“我有自己的事,前段日子也很忙碌。”
“我知道,事情不是你做的,否则也不会好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老刀子想了想,对大伟道:“大伟,去坟地边把把风。”
大伟不放心,但是被老刀子硬逼着离开了,我知道老刀子要暗中对我说些话,所以把雷真人也支到一旁。
等到两个人一走开,老刀子从身上摸出一支皱皱巴巴的香烟,点燃了吸了几口,小声道:“你想必已经知道我的来历了,既然知道,就不用再瞒你。我是胡家的血眼,一甲子一出,不是我夸口,第一次遇到伏击的时候,对方虽然很厉害,但是想把我伤的这么重,还很难。”
“那你是因为什么受伤的?”
“因为一个人。”老刀子道:“那人,可能是你和我共同的敌人。”
第一百四十一章
插翅难逃
“你和我共同的敌人?”我有点琢磨不出老刀子的意思,我是七门的人,他是旁门的人,现在好像又吃了公家饭,我和他的立场本来就差了十万八千里,立场不同,从哪儿来的共同的敌人?
“这些话,你可能不懂,如果是你爷爷过来,一听就明白了。”老刀子摆摆手,又抽了口烟,道:“还是接着说吧。”
第一次在河滩深夜遇到伏击的时候,老刀子虽然不轻松,但还能坚持的住,一边护着大伟和亦甜走,一边寻找退路。当时的天气不稳,汛期的末季,会连着几天阴天,头顶的光线本来就黯淡的一塌糊涂,又出现了一片雨云,顿时就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老刀子完全是凭着经验在斗,他身上的重伤,就是在那时候挨上的。
“我练功夫,身上有个罩门,那是全身上下最薄弱的地方。”
老刀子这么说,其实有点含糊,我却能知道。他所说的罩门,是命图最薄弱的一环。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命图护身,身躯硬如钢铁,但并非没有弱点。当时大头佛就暗中嘱咐过我,我的尾巴骨,是最最要紧的地方,宁可脑袋上挨一击,也不能让尾巴骨受损。老刀子可能不知道我身上有命图,所以说的比较隐晦。
他身上命图的罩门,在腰眼上,即便在打斗中也防备的滴水不漏。但就是在天色猛然黑下来的同时,不知道是谁,在老刀子的罩门上捅了一下,既准且狠。老刀子有命图,而且功夫又练的深,一般的刀子绝对捅不进去。
“那人对我的情况很熟悉,专门拿了一把攒阴刀。”
老刀子说的攒阴刀,其实是一种大鱼的鱼刺,那种鱼出产于东海,现在几乎已经绝迹了,很难捕捞。那是对付命图罩门的利器,老刀子一下没防备,被捅了进去,从此就落在下风,丢掉半条命才跑出来。
也就是说,老刀子其实是被暗算的,否则逃出来不会有大碍,之后的那几个苗人也不可能用沾身不死伤他那么重。
“是谁暗算你?”
“我猜了很久,总觉得是,又觉得不是。”老刀子微微皱起眉头,道:“你也要防备的......”
“你说的到底是谁?我认识?”
老刀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坟地四周骤然刮起一股阴森森的风,半夜起风,这本来很正常,但那阵风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紧接着,从四周的黑暗里骨碌碌滚出几颗烂哄哄的人头,五彩斑斓的烟气慢慢的飘散出来。
“人头瘴气!”我心里一惊,看见这片瘴气,就意识到,肯定是那些九黎的苗人出现了。
大伟砰砰的放了两枪,却没有击中目标,老刀子一把系好衣服上的扣子,勉强立身而起。雷真人跑的比兔子都快,嗖的蹿回来,就想离人头瘴气远一点。我对老刀子始终没有什么恶感,尽管当年他曾是爷爷的敌人,但很奇怪,就是对他恨不起来。再怎么说,他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又受了伤,这时候被九黎的苗人围住了,只能同仇敌忾。
“你带着他,从这边走!我们尽量拖一拖!”在这样的野地里,人头瘴气不可能铺天盖地,总有缺口,我指了指那边,让大伟带着老刀子先退,这两个人现在战斗力都不强了,留下来只能拖后腿。
大伟和老刀子在前面,我和雷真人在后面,走的飞快。人头瘴气像是长了眼睛,一路尾随,渐渐,从黑暗中露出了一些人的身形。从装束上看,果然都是苗人。
“快跑!”我敦促大伟,只希望周围不要全部被围上,大伟干脆就把老刀子背了起来,一路猛跑。瞬息之间,几个持刀的苗人就已经靠近了。我腿上有老蔫巴给的参须,速度快了不知道多少,电光火石般的一转身,迎着一个苗人奔过去,等到快接近对方时,骤然绕了一个弯,从他双臂下面钻过去,一刀捅在他的后背上。
“是你!”
在我放倒了这个苗人的时候,又从黑暗中冒出几道身影,其中有之前在八角楼见过的人,他们知道我和大头佛有关系,上次一路猛追却没有追上,这几个人一出现,苗人的攻击目标顿时就从老刀子身上转移到了我身上。大伟的情况好了很多,背着老刀子很快就跑出坟地。我看着他们已经走远了,也开始寻找退路。
“你走的了吗!”一个苗人冷笑了一声,我在认真的观察,只要那个精通巫毒的麻杨婆没在,我完全可以跟对方周旋一下。
麻杨婆估计真的没有来,否则看见我立即就会现身。我和雷真人有意引着对方跑,距离老刀子越来越远。期间跟苗人又交了手,打斗中,一个快字不知道占了多少优势,如果仅凭这样拳头对拳头硬拼,他们很难沾多大的光。
我们一口气引着苗人跑到了坟地边,地边种着一片小柏树,只要穿过去,地势会更广阔。我和雷真人眼观六路,对面前根本没有多少防备,跑到柏树边的时候,身后隐隐传来一阵如同唱诵般的咒经声。那声音像是在虚空中漂浮,变幻不定,一会儿是男人的声音,一会儿是女人的声音,我不理会那么多,只想先跑了再说。骤然间,面前的两棵直挺挺的柏树如同两个人一样,笔直的树干一下子弯了九十度的弯,堪堪把我夹在正中间,柏树很结实,我晃了一下,没能挣脱开。咒经仍然在飘荡,坟地里几块墓碑拔地而起,横空飞舞过来。
西南苗疆是如今巫术仍然留存盛行的地方,除了常人熟知的毒蛊,还有最神秘的巫傩。巫傩中的法师被称为掌坛,正宗的巫傩传人,都修行三咒,配法器大印,可以驱使一切神鬼事物。九黎的苗人是历史最悠久的苗族先祖,掌握古老的巫术。
几块墓碑都有几百斤重,横飞着撞击过来,我被两个弯曲的柏树卡的很死,一时间难以动身,雷真人心急火燎,在旁边使劲掰着一棵柏树,我用尽全身上下所有的力,猛然挣脱出来,就地一滚。几块墓碑几乎是贴着身体飞过去的,在不远处轰隆撞倒了两棵柏树才停下来。
“快走!”我看着大伟和老刀子已经不见踪影,就加快速度飞奔,真刀真枪,我不怕,对方一玩阴的就招架不住了。
我们在前面跑,苗人在后面追,他们可能很想知道大头佛的下落,不追上就不罢休。但是我和雷真人腿上都有参须,跑的很快,渐渐就把对方甩远了。我想找找老刀子,不过不知道他和大伟跑到什么地方去,匆忙间也不敢久留,依旧奔逃。一口气跑出去最少四五里地,远离了坟地,树就不见了,周围是汛期之后留下的大大小小的沙包。
“他们估计追不上了,我说句难听话吧,你已经够倒霉了,为什么认识的人都是倒霉蛋,人缘差的要死,走到哪儿都被人撵呢?”雷真人摇了摇头,显得很无奈。
我的目光朝前一望,骤然就顿住了,本来已经松懈下来的心顿时就提的老高。前面几个大小起伏的沙堆中间,好像站着一个人,身材很单薄,星光稀疏,我看的不怎么真切,下意识的就意味那是苗人的巫法。
然而又看了几眼,我的心里一下子升腾起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和兴奋。我隐隐的分辨出,那个单薄的身影,好像是亦甜。
她可能是我离开小盘河之后接触的第一个外界的女孩子,恬淡又静雅,我喜欢她的笑容,也喜欢她的声音,我说不出有没有什么爱或者喜欢,就是单纯的想多看她几眼。
当我看到亦甜的时候,立即跑了过去,亦甜站在几个沙堆中间,好像是迷失了方向一样,脸色有点白。但是她的意识还很清楚,在看见我跑近的那一刻,脸上露出了那抹让我感觉陶醉的微笑,可她的眼睛里已经带泪了。我想,她肯定跟老刀子和大伟走失了很久。
“是......是近水吗......”亦甜站在沙堆中间,忍不住就哭出声:“真的是你......”
“我在这里,没事,不要紧的,一定没事。”我在沙堆外面小心的看了几眼,周围很安静,但是我不知道沙堆里面有没有什么古怪,就鼓励亦甜道:“慢慢走出来,不要紧的。”
亦甜一直在哭,但是很听话,慢慢就从沙堆中间走了出来,走出沙堆的时候,她一下子扑到我怀里。我和她的关系其实没有亲密到哪一步,被她这样抱着,感觉有些不自在。可是她哭的很厉害,我没办法把她推开。
过了好一会儿,亦甜才止住了哭泣,抬头看看我,脸上带着泪,嘴角却挂着笑,那种表情让人心碎。
“咱们走吧,大伟和你师傅也在附近。”我笑了笑,只想多宽慰她,道:“说不定一会儿就能遇见。”
我拉着亦甜,转身就走,她的手有点凉,指尖也在微微的发抖,我让雷真人在前面引路,自己小心的带着亦甜。我没有太复杂的想法,因为不知不觉中,小九红已经在心里生了根,赶都赶不掉,这样的感觉让我对某些事情或者人看的淡了一些,不过当我带着亦甜离开时,心里很高兴,也感觉有种说不出的自豪。
曾几何时,我还是个让她感觉青涩又不懂事的乡下小子,但是此刻,我已经像个男人一样,保护她,指引她。
“再走一段路,就休息一下,烧些水,给你弄点东西吃,是不是累了?”我拉着亦甜,走了大概有半里地,觉得她可能真的是疲惫了,所以就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先落脚。
“近水......”亦甜停下脚步,低低的喊了一声,我嗯了一声,回过头一看,突然就发现她的脸上又一次布满了泪水。
“你怎么了?”
“近水......”亦甜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对不起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熟悉的人
“嗯?”我感觉亦甜的表情和语气都突然变的有点奇怪,心里马上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戒备。我的身体转了一下,但是还没有问出口,猛然觉得后腰椎上仿佛被一把冰冻的刀子捅了进去。那种感觉出奇的痛苦,远比普通的刀子捅进去难忍的多,似乎全身上下所有的精气神都随着脊椎上的伤口飞快的流逝出去。
“近水,真的对不起了......”亦甜捅了我之后,马上退了两步,她脸上有眼泪,还有歉意。
我瞠目结舌,除了马上伸手捂着脊椎上的伤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面前真的就是亦甜,她的眼神还是那么纯,但是我真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刻猛然给我一刀。我不仅疼,而且乱,我希望从亦甜的眼神里看出呆滞和迷茫,那样的话,我会说服自己,她很可能也和七七一样,被什么东西上了身。
但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一丝丝迷茫,她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小娘们!”雷真人在前面猛然转过头,当时就急眼了,我们两个命连在一起,我被亦甜手里那根鱼刺一般的刀子捅了之后,尽管只有一个小小的伤口,却仿佛已经站不稳了。雷真人几步跳过来扶住我,左右看了一眼,这时候他也不想再跟亦甜讨什么公道,只想先逃走。
“近水......”亦甜并不追赶,仍然站在原地,道:“有些事情,是注定的,人不能不认命,一条路,如果你走不下去了,转身回来,是救自己,也是救别人。”
我很想挣脱雷真人,停下来质问她。我终于亲身体会了当时大头佛知道我真正身份时的心情。亦甜是怎么回事?她不是老刀子的徒弟吗?毫无疑问,当时河滩伏击时,趁黑偷袭老刀子的,肯定也是亦甜。老刀子已经有了察觉,但是无法完全确定,他不愿冤枉谁,所以跟我说的时候,语气比较含糊。
“近水,停下吧,你的伤还有治,你走不出去的。”
我顾不上答话,就觉得后脊梁上的伤口像是要命一样,雷真人扶着我尽力的跑。我听到亦甜发出一声呼哨,这明显是跟别的人指引方向。一受伤,速度就提不起来了,而且对周围的地形不熟悉,胡乱跑了十几分钟,左右渐渐就出现了苗人的身影,把我和雷真人隐隐围了起来。这次围上来的人数又多了一些,我没有老刀子那么扎实的功夫和耐力,走到这里的时候已经不行了,尽管被雷真人架着,但还是一个劲儿的想歪倒。
噗通......
又跑了几步,我再也坚持不住,连带着雷真人一下摔倒在地,他反身想爬起来继续扶着我跑,但几个苗人已经迎面而来。我一倒下就感觉意识开始模糊,眼皮子发沉。
“这次,还要往什么地方跑,河就在那边,你们跳啊。”几个苗人迎来的同时,左边右边都有人慢慢走来,朦胧中,我觉得这一次很难再逃掉。
“先把他们......带走吧......”亦甜依然站在原地,慢慢收起手里那根鱼刺般的刀。
四个苗人朝我们走过来,雷真人灰头土脸,脸色阴晴不定,不知道是该束手就擒,还是拼死一搏。我努力想要动一动,却动不了。
“住手!不要动他!”
在四个苗人将要碰到我们的时候,一道清脆的声音从后面的黑暗中传了过来。我的目光是模糊的,随着那道声音出现的方向望过去,一个穿着苗装的女孩子,慢慢走了出来。我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但周围的苗人表情诚惶诚恐,立即就缩手退到一旁。
她大概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身姿曼妙,全身上下挂满了银饰,手腕脚腕上都带着小银铃,走动起来叮当的响。她的脸很白皙,脂粉不施,两只眼睛大而明亮。
在她出现的一瞬间,我本来已经模糊的视线突然像是亮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穿着苗装的女人,绝对是第一次,然而我的心里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我只觉得她应该是个熟悉的人,很熟悉。但不管我怎么回忆,始终回想不起关于她的任何事情。
她不理会别的人,慢慢朝我走过来。她一路走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就在不停的闪烁,她在我身边蹲下来望着我,一句话都不说。我的视线忽远忽近,那种飘渺的熟悉,一直晃个不停。
“我来了。”她看着我很久,才笑了笑,她背对着其他苗人,在嘴角绽放笑容的同时,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像是要滴出眼泪一样:“你......还记得我吗?”
我真的迷茫了,我能看到她的样子,也能听到她的话。她的话无疑让我觉得自己的那种莫名的熟悉,并非虚妄。但是关于她的一切,在我脑子里就是空白,除了觉得熟悉,我再也感觉不到别的任何东西。
“你受伤了,疼不疼?”她看到我不停抽搐的眼角,还有脊背上渗出的血迹,眉头就微微皱了皱,那样子牵挂又心痛。那种心痛仿佛来自内心,无法作伪。
我茫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刚刚被曾经无比信任的亦甜背后捅了一刀,这让我不能不忽视自己的第一感觉。我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苗人女孩子,想要分辨她表情中任何一个细节。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我是苗玉,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了......”她不易觉察的叹了口气,眼神中有伤感,但是那伤感转瞬即逝,她又笑了笑,明媚清甜:“不记得了,也不是你的错。”
“这个人,跟圣域的大头佛有关系,麻杨婆专门交代,不能有一点疏忽,只要遇见了就必须带回去。”一个旁边的苗人小心翼翼的弯腰,对这个名叫苗玉的女孩子道:“这......”
苗玉嘴角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她面对我的时候,那双眼睛仿佛灵动又传情,望着她的眼睛,如同可以看到她的心。但是当她转过身的时候,眼睛里的牵挂和柔情全都看不到了,漠然淡定。
“是谁伤了他!”苗玉冷冷的望着身后一群苗人:“麻杨婆是最大的吗?”
“她自然不是。”那苗人连忙解释道:“但是,这个人还重伤了达召......”
“他不成气候,每天只知道说大话,目中无人,被重伤了也是活该,没死,已经算是运气了!”苗玉不给旁边的人留一点面子,无情的驳斥,语气愈发严厉起来,她的身份可能真的有点不寻常,下面的苗人唯唯诺诺,不敢还嘴。
苗玉喊过自己带来的一个苗人,道:“小心背起他,走。”
这个苗人应该是苗玉的心腹,二话不说,轻轻把我扶起来,架在背上。这样一来,周围的苗人不敢说话也不能不说了,三四个人连忙就围上来,全力劝说阻止。
“让麻杨婆来跟我说话!”苗玉看着我后背依然不停渗血的伤口,眼神愈发的冰冷:“你们胆子大了,是谁在跟你们撑腰!离了九黎,不把我放在眼里!”
那些苗人彻底被吓住了,一个个低头闭上嘴巴。苗玉对背着我的苗人挥了挥手,道:“走!”
“等等!”亦甜一直没有说话,但是这时候从人群后面快步走了过来,挡在苗玉面前,道:“你知道把他放走以后,会有什么后果?”
“世间这么大,人那么多,就容不下他一个!”苗玉抬手把亦甜推到一旁:“你想拦我,就先把我杀了!”
亦甜怔了一下,可能拿苗玉也无可奈何,背着我的苗人开始飞跑,很快就从包围中逃脱出来。我们也没有什么目的地,就是跑,一口气从这里跑出十几里,苗人体力悠长,速度始终不慢,我们在一片沙地停下来,我的半截身子已经快要瘫软了,走都走不动,心里很佩服老刀子,受了比我更重的伤,仍然一直在坚持。
“放下他,你退到一边去。”苗玉轻轻摸了摸我的额头,又看了雷真人一眼,雷真人不傻,看得出苗玉一直都在维护我,颠颠的绕到沙地那边。
等到两个人都离开,苗玉从身上掏了几个小包,一一打开了,把里面的药粉混到一起,道:“有我在,你的伤不要紧。”
她的语气,还有那种悉心,都让我越来越感觉,这肯定是我熟悉而且难以忘怀的一个人,但是为什么,我始终回想不起来了?我之前的生活一直都是平凡平淡的,苗玉这样的女孩子如果在小盘河村附近,又进入过我的生活,我不可能想不起来。
苗玉给我上药,药力一发作,伤口上难忍的痛楚就减少了很多,但脑子却越来越模糊,渐渐的陷入了一种浅浅的昏沉里。偶尔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还能看到苗玉一动不动的守在我身边。
“我知道,你还是要走的。”苗玉双手托着腮,之前对下面那些人的冷漠又看不到了,她睁着大眼睛,不管我能不能听到,像是自言自语道:“我不拦你,依然会等,你是一条龙,我就抬头望着你飞,你是一条鱼,我就低头望着你游,不管你走到什么地方,我一直都在等......”
第一百四十三章
深入虎穴
苗玉的话语如同呢喃,我听的若有若无,但是她守在身边的时候,我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安全,渐渐的就睡了过去。
等到我醒来,天已经亮了,苗玉的药有神效,身体恢复的很快,脊柱上的伤口被细心的包裹起来。我一抬眼,已经看不见苗玉,只能看到雷真人百无聊赖的坐在旁边抠脚。
“她走了,留了点药。”雷真人见我醒过来,解释道:“叫你安心,伤很快就会好,不碍事的。”
“她去哪儿了?”我一翻身爬起来,对这个突然出现又感觉熟悉的女人,我心里满满的都是疑问,本想找她谈谈,但是一觉之间,她已经悄然离去。我颓然又坐了下来,她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也无法去找。
有了这次教训,我和雷真人更加小心,能不抛头露面的时候就隐忍低调。两场秋雨一过,冬天就要来了,河滩的冬天很冷,不会再有雨水,寻找无根水的希望又渺茫了很多。我的心不静,一直在惦记小九红的事情。我一路打听,想知道,又怕知道,我怕突然听到她已经嫁到鲁家去的消息。
我的这条命,是她苦苦哀求,拼着跟红娘子翻脸,才勉强救下来的。我永远都忘不掉她离开时那张流满泪的脸庞。我不想让她守着一个不想嫁的人哭一辈子。
活鲁班和排教都是河滩上有名的势力,结婚那样的大喜事很早就传开了,没有费多大力气就打听的清清楚楚。他们定的正日子,是在腊月初九,我算了算,还有两个来月。
连着奔波了这么多天,跟老蔫巴的约期也快到了,我们两个开始朝回赶。老蔫巴很少在白天露面,我和雷真人在当时约好的地点等了一天,第二天刚一擦黑的时候,就看见老蔫巴风风火火的出现在视野里,身上背了一个小包袱。
一个月没见,老蔫巴还是一脸迷糊相,不过精神抖擞。他一见我们就咧嘴笑,雷真人专门带了点酒,老蔫巴喝的高兴,哼着小曲,把身上的小包袱抖落开。他对那些草草木木比任何人都熟悉,这一个月里头,不仅仅找到了紫独活,而且还顺带着刨来不少上好的老药。
“老蔫巴,有什么打算?是准备回家吗?”
“想回家啊,老想了。”老蔫巴蹲在地上,捧着酒瓶子,道:“这一路回去,老远了,俺就怕走到半道上,再被什么人逮住,不可能谁都跟你心眼恁好吧。”
“那你怎么办?”我心想着老蔫巴虽然只是株老山参,但是比大多数人还讲信用,有心帮他一把,可眼下全都是事,走也走不开。
“没事,到哪儿活不是活?”老蔫巴咕咚喝了口酒,老脸蛋红扑扑的:“俺也不寂寞,闲了跟村口的大树唠唠嗑,逢着赶集了还能看一群大婶子扭大秧歌,这嘎达啥都好,就是坏人忒多,看的俺多少次都忍不住想削他们。”
我知道老蔫巴说的肯定是混迹在河滩上的那些旁门左道,平时做买卖不择手段,那也没什么办法。老蔫巴厚道,但是雷真人就鸡贼的很,如果说要从茫茫河滩上找什么东西,老蔫巴绝对比我们更有效率。趁着老蔫巴喝的晕乎乎的,雷真人就跟他套近乎,让他帮忙去找无根水。
“行啊,那都不是个事儿,反正就是帮你们跑跑腿呗。”老蔫巴一口答应下来,这个年头,不管是人是鬼,能保留心里的一份纯真和做事的原则,已经很难得,值得交往,老蔫巴喝饱了酒,道:“约个时间呗,咱还在这儿碰头?”
“不行了。”我算算日子,过上两个月,就是活鲁班和排教联姻的日子,我心里堵的慌,知道那肯定危险,但自己不能不去:“到时候打听打听桑园岭,到那儿找我们。”
“打听道儿,俺最拿手,走了哈。”老蔫巴打着饱嗝,把小包袱留给我们,滴溜溜的就朝远处走了,一边走一边哼着:“我的家在中原,大河滩上啊,这里有老的小的,一群流氓啊......”
老蔫巴一走,我和雷真人又陷入了茫茫没有边际的寻找中。雨水完全绝迹了,天气越来越冷,我一路寻找,一路把身上的命图磨练的更坚韧,圣域人数量少,但命图是极大的依仗,否则不可能横行这么多年。条件愈艰苦,那种磨练就愈有效,一直到进了十一月,我又强壮了很多,就算遇见旁门里普通的硬把式,也足能对付。
十一月,河滩上飘起了入冬第一场大雪,我忍不住了,行程中不由自主的就慢慢的朝桑园岭的方向走。距离婚期还有段日子,但是鲁家人已经开始提前准备,整个桑园村张灯结彩,都是三四丈高的大原木搭起来的灯架子。活鲁班和排教联姻,肯定有别的目的,他们想把婚事搞的隆重盛大。我一直徘徊在桑园村附近,每每望见村子里忙碌的人,我眼前就会联想到大婚当天,会是怎么样的盛况。
我不能放下小九红,算起来,其实和她前后也没有见过几面,但有的人,哪怕只在生命里出现一次,也足以刻骨铭心。我知道大婚当天,桑园岭里旁门汇聚,会是一场盛宴,对我来说,那儿是一片死亡之地,只要我敢进去,可能就无法再出来。雷真人劝我忍辱负重,我犹豫过,却始终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能屈能伸大丈夫,可是有些事情如果忍下去,那就不是男人了。
日子就在徘徊中一天一天过去,我打定了主意,能不能带走小九红,我根本没有任何把握,但我至少要让她看见,我来了,要让她知道,她对我付出的,没有白费。老鬼,爷爷,弥勒,大头佛,那些曾经保护过我的人都不在了,我要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怎么说,我都是三十六门的人啊。”雷真人有点犯难,道:“大婚的时候,肯定全是旁门的人,要是看见我......”
“你留在外头,不要进去。”我主意已经打定,雷真人怎么说都没有用。
“唉......我们两个的命还在一起绑着,你要这样......”雷真人叹了口气,从身上掏出一块小小的和印章样的黑石头,丢给我道:“想去就去吧,这是阴山道的符牌,拿着它,没人会盘问你。”
我一直守在桑园村附近,活鲁班家的后山地方下,容不下那么多客人,大婚要在桑园村举行。腊月初二开始,桑园村进出的人就开始多了,我一直在观察,但是排教的人是不是到了,我没注意。活鲁班是江湖草莽,不过大婚还是按照我们这边的风俗进行的。初九前后,婚宴要连着摆几天,只有初九这天是正日子,新郎新娘会当众拜天地,给宾客敬酒,当晚入洞房。我想闹,就只能闹初九这一天。
这可能是我第一次一个人面对这样重大的事,但我并不心慌。腊月初九一大早,参加大婚的人蜂拥而来,我定定神,雷真人一边朝我脸上贴假胡子,一边唉声叹气。
“你一个人拴着我们两条命啊。”雷真人欲哭不能,耷拉着脸:“我跟那女娃子连认识都不认识,就有可能让你连累着把命丢在这儿,我图什么啊......”
“放心,我命大。”
我不再多说什么了,唯恐再被影响。把衣服整了整,从桑园村西边绕到了进村的路上,前后都是人,没人认得出我。到了村口的时候,我把阴山道的符牌给鲁家接礼的人看了看,顺利就进了村子。
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在我刚刚跨进村口的同时,天空骤然阴沉下来,周围顿时昏暗了很多。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我说不清这种征兆意味着什么。
那可能,真的是一种凶兆。
进村来贺礼的人都被人引到了村后,宾客太多,鲁家又好面子,专门把村后的祖祠周围的房子都拆了。腊月初九是大婚的正日,婚宴很丰盛。入座之后,三十六旁门那些头头脑脑都坐在祖祠前面的一排桌子上。我抬头左右扫视了一圈,婚宴还没有开始,只能看见鲁家掌灯还有红娘子,一左一右坐在花桌旁边,却看不到小九红的身影。
“好像要变天了嘛。”同桌一个汉子慢悠悠道:“排教从来不参与旁门的事,现在主动跟鲁家联姻,是想插一脚?还是想做什么?”
话音未落,祖祠后面一阵欢快的唢呐声,婚礼中“支事”的,估计是鲁家家族里年龄最大的长着,办过很多红事,经验老到,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一嗓子就扯了起来。
“新郎官!新娘子!见客拉!!!”
花堂的门帘子一掀,鲁家掌灯的孙子穿着一身喜装,满脸笑容的就走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看着根本不像红娘子说的那样一表人才,不知道是沉溺酒色,还是别的毛病,新郎的脸色灰白,瘦的和鬼一样。
紧跟着,四个引花的年轻女人扶着新娘出现在鲁家掌灯孙子身后。当时的婚礼已经开放了很多,喜装依然是红的,但新娘没有盖头。在她出现的一瞬间,我的手猛然一抽,手上的杯子噗的被捏的粉碎。
我看见了小九红,让我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小九红。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大闹婚宴
许久不见,小九红好像瘦了,她被几个花娘搀着,没有过多的表情,那双原本灵动的眼睛,变的毫无神采。她的脸庞是麻木的,仿佛忘记了怎么笑,也忘记了怎么哭。那种麻木,又如同一种绝望中的屈服,对什么事情都看得很淡很淡,听天由命。
那样的表情让我一阵心痛,手里的杯子粉碎,好在同桌的人都被刚刚露面的新郎新娘吸引住了,没有注意到我。
这是河滩婚礼中最重要的一个步骤,新郎新娘见客,当众拜天地父母,这个步骤一完成,那就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河滩人的思想还比较闭塞,不管什么结婚本本,只要拜了天地父母,那就是铁板钉钉的事。
新郎一脸喜气,走到鲁家掌灯的跟前,小九红像是被几个花娘架着一样,也来到红娘子身边。红娘子不由自主皱了皱眉头,大婚是喜庆事,但小九红面无表情,就如同一个看客,让红娘子非常不满。
“不要愁眉苦脸的!嫁了鲁家,就是鲁家的人,以后好好伺候你男人,孝敬你公公和爷爷,得空,我会来看你。”红娘子跟小九红嘱咐着。
“进礼吧,礼成事也成。”鲁家掌灯瞥了小九红一眼,这是个人精,不可能看不出小九红的不情愿,今天的桑园村里宾客如云,他唯恐小九红会坏了鲁家的面子,所以新郎新娘一出来,就督促进礼。
鲁家掌灯一使眼色,旁边负责支事的鲁家老头儿马上心领神会,一清嗓子,高声喊道:“拜天地喽......”
我一直隐忍不动,等的就是这一刻,绝对不能让他们磕头拜天地,乡下人的嘴,就是一把刀,吐出来的唾沫就是石头,一旦礼成,他们就是公认的夫妻了。
“等等!”我一声大喊,从椅子上立身而起,这一声,几乎用了全身上下的力气。喊声像一道平地而起的炸雷,盖过了唢呐声和人群的嘈杂声,在桑园村里回荡。
所有人都惊住了,想不到会有人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我一脚踢开椅子,撕掉脸上贴的假胡须,大步走到花桌前面的一块空地上。前后几次遇险的时候,跟旁门的人都照过面,一些人马上认出了我。但是鲁家掌灯只是听说,还没有面对面的跟我碰过脸,被人扰了婚礼,是最让大门大户忌讳的事情,鲁家掌灯的脸色立即阴沉沉的,压着气,道:“什么人?有什么事情,礼成之后再说。”
“你是什么人!哪儿来的!”坐在下面的一排人里,有新郎的父亲,当时就急了,喝道:“是来作死的吗!”
我站的笔直,周围那些旁门里,有人认识我,我的身份隐瞒不住。我只感觉胸膛里的鲜血轰的涌到了头顶,站着死,不能躺着活。
“七门,陈近水!”我大声报出自己的名字,周围顿时一片喧哗,这段日子,三十六门重聚,跟七门之间的冲突不断,已经是众人议论的话题。但七门中人要么势衰,要么隐忍,像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现身的,估计还是头一次。
“反天了!七门的人,到旁门的地盘来惹事!”
“大婚是喜庆日子,不宜见血,先绑了再说!”
我不理会任何人的话,目光一下子望向了小九红。我看的出,在我出现的那一瞬间,小九红原本已经毫无表情的脸上,顿时绽放出意料之外的惊讶和欣喜。她不会想到,我有这么大的胆子。不会想到当时从小盘河村出来的那个一无是处的穷小子,敢站在三十六旁门中人云集的地方,大声自报家门。
“近水!是你!”小九红像是受了无数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可以哭诉的人,她使劲咬着嘴唇,但是眼泪已经如同泉涌,她朝我伸出手,想要跑过来,但是被四个花娘紧紧的抱住,她使劲探出胳膊,对我喊道:“你带我走!带我走!”
“成什么体统!”鲁家一帮人都恼羞成怒,有人想要冲过来,鲁家掌灯毕竟上了岁数,又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不好发作,强压着怒气,道:“今天进了鲁家的大门,就是我鲁家的客人,七门跟旁门的恩怨,先放到一旁,坐下来喝杯喜酒,给个脸面。”
“酒不喝了。”我只想跟老鬼还有爷爷一样,不管周围多少人,只顾挺直腰身,我指着小九红,道:“她不能嫁到鲁家。”
“呵呵呵。”鲁家掌灯扶着椅子站起身,道:“七门的庞独从小就霸道,陈老六急了也会眼红,没想到,这些老家伙还没死,小辈儿就开始出头了。河滩上的事,不是七门说了算的!你说不嫁就不嫁,她是你什么人?你管得了那么宽吗?”
鲁家掌灯一番话,堵的我哑口无言,说起来,我是小九红什么人?
“他管的着!”小九红被人死死抱着,脱不了身,却仍然挣扎着喊道:“他怎么不能管!”
“他凭什么管?他是七门,你是排教,你是他什么人?”鲁家掌灯气的浑身发抖,却碍着红娘子的脸面,不好出声呵斥,皱着眉头对小九红道:“嫁了鲁家,胳膊肘不要朝外拐!”
“我没嫁你家!”小九红一急,脱口喊道:“我......我是他女人!”
“是!”那一瞬间,我感觉身上的血要沸腾了,不知道是酸,还是甜:“她,是我女人!”
下面的旁门中人,也不是铁板一块,和活鲁班家里有矛盾的,比比皆是,这番话一说出来,把鲁家的脸面全都丢尽了,过来贺礼的宾客顿时哗然,有的伸着脖子看热闹,有的窃窃私语,还有的幸灾乐祸。
“够了!”鲁家掌灯再也按捺不住,一挥手,早已经急火攻心的鲁家人立即扑过来几个。
嘭......
这几个都是鲁家里的旁支,看着身子粗壮,气势汹汹,其实没有多少真本事。我连躲都没躲,一巴掌把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壮汉子拍的满地打滚,剩下的几个猛然一怔,今天横竖是这个样子了,既然要闹,就闹个天翻地覆。我毫不留情,拳头硬如铁,快如风,三五个照面下来,把四五个人全部放倒。
“真是作死!”新郎的父亲怒气最大,不等别人继续冲上来,翻身一跳,快步跑到我跟前,这个人四十多岁,一看就是下过苦功的,二话不说,拎起一条长凳,劈头盖脸砸过来。
这人看着就很不好对付,我没有时间跟他纠斗,心一横,硬生生挺着身子挨了一下。半个巴掌厚的长凳正正砸在我的头上,对方完全没想到我连躲都不躲,我不等他反应过来,一拳正中面门,他的鼻梁骨被打的粉碎,一声大喊仰头倒地,痛苦的翻滚呻吟,再也爬不起来。
我的脑子有点眩晕,不知不觉中,鼻子里的血已经顺着嘴角滴到衣服上。我一动不动,把腰身挺的更直,今天身陷重围,肯定要死。我是七门的后人,既死,那就轰轰烈烈。
新郎的父亲被打的不能起身,但周围还有多少三十六旁门的高手?我连想都不想了,反正到了这个地步,拼的一身是血,到了地下,也不会让列祖列宗觉得我辱没了七门的名声。这样一想,心反而静了。
“七门的一些人,骨头果然是硬的,但是那有用吗?”鲁家掌灯脸色铁青:“你觉得你能来去自如?”
“既然来了,就没想着走,鲁家还有多少人?一起上来,再加上些帮手也没事,我就一个人,多少人来,我一起接了!”
“好大的口气。”一直默不作声的红娘子在鲁家掌灯身边慢慢站起身,冷冷的注视着我,道:“从哪儿学了几手三脚猫的把式,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我说过,下次再遇到你,谁都救不了你!”
“不要废话了!这分明是来拆我们鲁家的台!这个事,鲁家自己料理!”一个鲁家人大喝道:“围上去,先打死再说!”
至少十多个鲁家人一拥而上,我一抬手放倒一个,但这些人里不乏硬手,转瞬之间,我觉得后背上重重挨了一下,后脑也被重击,我什么都不顾,死揪着面前的人,一拳一拳砸下去,拳头带着鲜血一起横飞,混乱中,我不知道挨了多少下,身上的骨头格格作响,半边身子已经被血浸透了。
“近水!”小九红在花桌前大声哭着,她知道眼前的形势,知道我既然一个人来,就肯定要死在这儿,她救不了我,只是哭着道:“我小九红,是你的人!你今天能来,我欢喜的很,是这辈子最欢喜的一天!你走不掉,就安心的死,你死了,我陪你!陈近水死了,小九红绝不独活!”
我答不上话,但听着小九红哭喊的声音,心里只觉得,这一切,已经值了。
我几乎是在拼命,放倒一个算一个,十多个鲁家人渐渐都倒在地上,我一把把最后一个鲁家人按倒在地,重重一拳砸晕过去,等到自己站起身的时候,已经摇摇欲坠。我猛吸了一口气,把脸上的血慢慢擦掉,笑着道:“鲁家还有人吗?再来!”
“不要在这里逞强!你以为鲁家就这点能耐!?”鲁家掌灯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就凭你一个人,翻不了天!”
“老头儿,放屁呢?”一个声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悠然传来,不紧不慢道:“谁说他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