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古事》---爷爷被黄河里浮出的石头棺材带走了

  第一百五十章



  八角村子



  “我不揍你。”我感觉苟半仙的表情和语气都说明,这一卦,算出了出人意料的结果:“你说吧。”
  “这个,我先告诉你,人的嘴巴能说瞎话,但卦象是不说谎的。”苟半仙又朝身后看了看,说话间小心而且忌讳,声音很低,道:“你听仔细了,别被糊弄,那个人,他不是你爹!”
  “什么?”我完全没想到苟半仙推演出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已经完全确定下来的事情,突然面目全非,丑脸人他不是陈应龙?他不是我爹?
  我茫然无措,苟半仙的卦象不会骗人,但是丑脸人当时和我说话时的表情,泪水,还有弥勒的讲述,会骗人吗?我想了想,苟半仙第二次卜卦时,金钱龟甲明显的不正常,那分明意味着,丑脸人这个人就不正常。
  “他会是谁?”
  “卜卦只能推算出一个人的气运命格,真实姓名不可能算出来的。他很难推演,掩饰的非常好,几乎就疏漏过去了。”苟半仙道:“他的命格,也被掩去了一半,说起来很怪,这个人大概多大岁数?四十来岁吧?他前半生的命格,被抹掉了,推演不出,否则的话,还可以根据那些过去的事做一下推断。”
  我怔了怔,丑脸人的命格,跟我是完全相反的两个结果。我是后半生模模糊糊,他是前半生模模糊糊。
  “会不会是因为续命图的原因?”我问道,爷爷说当年爹被排教算计致死,他能活,肯定依仗续命图,命断了,又续上,这中间肯定会有断点。
  “跟续命图完全没有关系。”苟半仙摇头道:“性命跟命格是两码事,风马牛不相及的,没有那个可能,反正卦象就这么多,你一定要小心。”
  这是怎么回事?我想了又想,苟半仙不会骗我,弥勒肯定也不会,但两个能够信任的人给予了两种完全不同的说法,我该相信谁?苟半仙说完之后就岔开话题,我一个人站起身,丑脸人就坐在不远的地方,好像习惯了彻底的孤独,一动不动的坐着。我想再找他去聊聊,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时候,两个小女孩儿嬉笑着玩闹,跑到我身边绕了几圈,那个温顺的女人怕她们惹什么麻烦,赶紧就跟过来。两个小女孩儿可能平时受宠受习惯了,女人一靠近,她们又笑着跑到另一边,让几个人都没法安生。那温顺的女人无奈的笑了笑,转眼看了看我。我跟她不熟,甚至都没说过几句话,但是她好像能看懂我的眼神,看懂我的表情,她知道我正全神贯注的望着不远处静静坐着的丑脸人。
  “你在想什么事情?”那个温顺的女人长相并不算出众,但是一开口说话,总让人觉得心底有股淡淡的暖意,她朝火堆里加了点柴,很多细节都能展现一个人的秉性,这个女人年纪不大,三十岁左右,一双手上全都是老茧,可能平时总在不停的操持家务,干各种各样的活儿。
  “没有什么。”我不想说的太多,但这个女人让人无法排斥。
  “我姓周。”那女人坐下来,道:“要是没有什么事,就聊两句吧。”
  “姓周?”我收回目光,再联想到那两个小女孩儿带着的那只花尾巴猫,立即隐约明白了些事情:“是周老猫家里的?”
  “是。”那女人很干脆,虽然性子温和,但说话毫不拖拉。
  周家也是河滩三十六旁门其中的一家,家族里世代赶尸,但是下场也是最惨的。十多年前,大环境和现在还不一样,旁门的人基本都处于地下,不敢明目张胆的怎么样。周家肯定是在一些私活中得罪过什么人,或者替人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最后招来大祸,家里起了一场大火,老少一家人被烧死在火里。当时正乱着,很多公家的部门都陷入半瘫痪的状态,查来查去,就以自然火灾定案。
  其实,那事情里面有很多蹊跷,知情人后来说过,周家那场火烧的太古怪了,火苗用水泼都泼不灭,一家老少都是活生生的人,遇见了大火既然泼不灭,难道不能跑?但是家里的人就那样被烧死了,私下想想,应该是有人堵了他们的家门。很多事情其实就是一条隐隐的线,看不出来就算了,一旦看出来,就会有别的想法。我想起第一次遇见金宝的时候,他身边根本没有什么大猫,但是第二次遇见,就多了只体态很大的大猫在帮他引尸。周家赶尸,有很多秘术,那种引尸猫,只有他们养的出来。
  金宝身边的大黑猫,必然是这个周家的女人给的。
  “你心里,是不是起疑了?”那女人道:“其实,你不该起疑的。”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有的话,不说出口,不代表别人看不出。”那女人叹了口气,笑了笑,但眼圈有点发红:“你怀疑谁,都不该怀疑他。”
  “为什么?”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女人说着,眼里就泛起了泪光:“他肯自己死,去让别人活着......”
  我的心一下被触动了,的确,很多话不用明着说出来。爹当年会糟了排教的算计,就因为他一腔热血,如果存了一点私心,他就不会死。想到这些,周家的大火,丑脸人那张被烧的几乎面目全非的脸,立即联系到了一起。这周家的女人,十有八九是丑脸人当时从大火里救出来的。
  “他有苦衷,你要体谅,他是最不容易的,吃尽了苦......”
  “恩。”我心里现在想的,已经不单单是丑脸人的事了。我觉得,我们河凫子七门,并非一直处在被围剿的被动中。石棺镇河,需要大量阴兵,同样需要赶尸匠,周家很可能从若干年前就在替七门赶尸,正因为这样,他们才会被灭门。
  我的心被触动了,可能是被这个女人来自心底的话触动,但同时又乱的一团糟。夜色一深,雷真人他们都老实了,围着火堆打盹,我一直睡不着,熬到后半夜,猛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站起身找了一圈,才发现丑脸人还有周家女人外带两个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离去了。
  他们都走了,无影无踪,我感觉一阵怅然,睡意全无。等到天亮,苟半仙要继续找他爷爷老苟的下落,老蔫巴看着迷迷糊糊,其实是个闲不住的老货,转眼就没影了。剩下我们三个,稍一商量,就接着踏上行程,继续去找无根水。
  冬天没有雨水,那种寻找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意义,腊月过了一半,是天气最冷的时候。反正没有什么指望,行程就慢了下来,连着七八天,才走了百十里地,冬天在野地里熬不住,不怕冷,但吃饭休息都是问题,离河滩一二十里的地方,有一个围在小山坳里的村子。那村子小的可怜,只有十几户人家,本来是打算去借人家的火,但是站在村子外面的时候,我就顿住脚步,越看越觉得奇怪。
  河滩上的村子盖房一般没有什么讲究,也没有规划。然而眼前这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子里,所有的房屋都大门向东,围了一圈,房子和房子之间搭着复杂的木架,猛然看上去,隐隐像一片八角般的院落。这种构架,无形中让我联想到了童龄山的八角楼。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巧合,童龄山的八角楼已经完全荒废,可能在九黎的人赶去时,已经没有多少唐家的人,三四百里之外,又出现这个一个八角形的村子,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们随即就加了小心,慢慢从村子一旁靠近。这个村子的构造有点复杂,房屋之间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木架,从外面望过去,可能什么都看不到。静悄悄的村子,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那种气息让人感觉不安。我们三个不敢继续走了,也不敢贸然闯进去,在一片八角屋的入口附近藏起来,仔细的观察着。
  “看上去静,但是很不安稳啊。”弥勒摸着下巴想了想,脸上堆着笑,转头小声对雷真人道:“老雷,你胆大心细,见多识广,嘴皮子最利索,过去装着问路的,去套套村里人的话。”
  “我肯定不行的......”雷真人出了名的鸡贼,立即拒绝。
  “你肯定行的。”弥勒二话不说,一下就把雷真人硬推出去,力气用的很大,雷真人在地上滚了滚,爬起身小声的骂,一边嘀咕一边贼头贼脑的朝那一片八角屋的入口走。
  但整片院子好像完全是空旷的,雷真人在入口那里探头望了半天,一个人也不见,他又试着喊了喊,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弥勒打着手势,让他在朝里面走走,不过雷真人不肯,空荡荡的八角屋也让他心里不踏实,他又瞅了几眼,扭头想走,这时候,八角院子里面发出卡啦一声轻响,雷真人连叫都来不及叫,一下就被什么东西猛然拉了进去。
  第一百五十一章



  袭杀连连



  情况发生的太突然,一直到雷真人被拖进院子里面,才发出一阵惊恐的嚎叫。我和弥勒心里一惊,抬脚就奔了过去。雷真人在不停的叫,走到八角院子的入口处抬眼朝里面一望,我看见雷真人脚上套着什么东西,被倒掉在八角院子里面一丛乱糟糟的木架上。
  “事情不对,先躲躲?”弥勒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该不该冲进去先把雷真人弄下来,雷真人那种鸡贼又精细的人都上当了,说明院子里的危机完全是隐藏着的。
  “胖子!我咒你八辈祖宗!”雷真人被倒吊着,手舞足蹈,当时脸就绿了:“撺掇我进来,现在又不管了!”
  弥勒还没来得及答话,我隐隐嗅到一股火药燃烧的气味,那种气味俗称药捻子,是纸包火药后点燃散发的味道。我和弥勒同时察觉到了危险,猛的一弯腰,院子入口外围几个不易觉察的窟窿里,透出几个黑洞洞的火铳眼,在我和弥勒弯腰的同时,嘭的几声闷响,一丛铁沙子几乎贴着脊背飞过去。
  这一阵火铳把我们两个逼的就地一滚,不知不觉的陷到了院子里,地面上土层一抖,一片尘土飞扬起来,一张绳子结成的网顿时兜住我和弥勒,这套机括是连发的,而且迅速又精巧,仓促中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大网猛然收紧,拔地而起,把我们吊到了雷真人旁边的木架子上。
  “遭报应了吧胖子!”雷真人头下脚上,在旁边骂道:“坑了我,你有什么好处!”
  一直到我们三个人都吊到木架子上的时候,八角院子十几座房屋里面一阵轻响,同时冒出了几个人。几个出现的人都是年轻女孩儿,但行走举止间一点不比男人差,紧接着,对面一座大屋的门嘭的被撞开了,一道黑白相间的巨大的影子嗖的就蹿了出来。
  “小敏!抓到他们了!”几个女孩儿一声欢呼。
  我掏出身上的刀子,在飞快的切割大网上的绳索,那种绳子浸过桐油,又韧又结实,割开一根绳结要花很大力气,好在这段日子一直在磨练命图,力量倍增。绳子被切断了两根,那道影子已经冲到了眼前。
  眼前的一幕让人说清楚是可笑还是可怕,那道巨大的影子,是一条又高又壮的大狗,黑白纹,这可能是我一辈子见过的最大的一条狗,壮的小牛犊子似的,狗背上坐着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女孩儿。
  “狗东西!瞎了你们的眼!到这里寻事!”狗背上的女孩显得很气愤,说话间咬牙切齿。
  “烧死他们!”周围几个女孩儿没有半点柔弱和娇气的样子,比河滩上刀口舔血的汉子都凶,两个女孩儿抽身提了两罐子清油,抬手就朝我们身上泼,这下完全不像是玩虚的,我们三个身上立即洒了一片油迹,一个女孩儿燃了支松明子,举着就朝我们走过来。
  “别啊!妹妹们!”雷真人慌了,在木架子上吊的如同一条鱼,扭来扭去却无法挣脱,挥着手喊道:“路过的啊!真是路过的!妹妹们!别!姐!奶奶!”
  “去你娘的!一脸皱皮!喊谁姐呢!”举着松明子的女孩儿可能从来没有跟我们碰过面,却像是恨的要死一样,抬手就把火苗朝我们身上引。
  隔断的绳子只裂开了一个小口,根本不足以钻出去,但是被困在网里,一旦身上起火,必死无疑。那一刻,不知道从哪儿涌上来一股大力,我双手撑着网上的裂口,全力一扯,几根绳结噗噗断了,紧接着,我一头从里面钻出来。
  “好你个龟孙!”骑在大狗上的女孩儿没想到我有这么大的力气,赶着凶神恶煞的大狗就扑过来。我一钻出去,弥勒也跟着钻,但是肚皮被卡了一下,相当狼狈。
  那条大狗无比的凶,但是我比之前强了不知道多少,大狗冲来的一瞬间,我身子一闪,一拳砸在狗头上,这一下把大狗砸的踉跄了两步,狗背上的女孩儿一手攥着一把乡下那种砍柴的刀,呼啸而来。
  这时候,弥勒也从大网里挣脱出来,给我帮忙,几个女孩子看上去凶,毕竟年轻,又是女人,除了狗背上那个女孩儿有点招架之力,其余的被弥勒几下就赶跑了。狗背上的女孩儿看见有些招架不住,一咬牙,喝道:“都回去护着老祖宗!”
  几个女孩儿很果断,抽身就朝后面跑,一起奔向一个最大的屋子里,狗背上的女孩轻轻一拍,大狗猛然转身也跟着跑回大屋。弥勒抬手把雷真人给弄了下来,我看着眼前这些女孩儿,还有八角院子,心里动了动,张嘴叫道:“你们是不是姓唐!”
  狗背上的女孩顿了顿,但是头也不回道:“要你管!”
  “跟紧她们!一步都别离!”弥勒道:“要么就现在退走!”
  这八角院子里,肯定还有别的机括,不熟悉的人自己走散了,会很危险。我心里很想知道这些女孩儿的来历,弥勒一喊,我拔脚就追了过去,速度很快。骑在狗背上的女孩儿冲进大屋的时候,我后脚就跟上,她在大屋里面猛然一转身,冷笑了一声:“你的胆子太大了!真觉得我们好欺负!”
  哐当!
  我跨进大屋的一瞬间,身后骤然落下一道铁门,都是指头那么粗的铁条拼接起来的,非常结实。我跟弥勒之间就差了那么三五步,然而铁门落下的一刻,立即把我们隔开了,弥勒赶紧缩着肚皮退了一步,跟雷真人一起被挡在外面。
  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大屋里的情况,两扇大门也随即紧紧闭上,光线马上黯淡了,只能看见一道道隐隐约约的影子在大屋中来回的出没。我只能全神戒备,但是脚步刚刚一动,面前就传来一阵破空声,一根巨大的原木狠狠的被绳子吊着撞击过来,木头足足有四五米长,躲不过去,我猫腰贴着地面滚了一下,堪堪从木头下方避过。
  但我的身体还没有停稳,就觉得地板猛然一空,半截身子忍不住想要掉下去。双手撑着翻板的边缘,用力一挣,额头被什么东西撞上了,眼前金星乱晃,一下子就掉到了地板下的陷空中。
  头顶骤然有火光闪动了一下,就在火光闪过的一瞬间,我看到陷空的坑底,全都是密密麻麻倒立的刀尖。心里猛然一沉,迫不得已伸手想要扒着能借力的地方,身体完全贴紧,勉强落在陷坑底部,脚趾被坑底的刀尖扎了一下,却完全顾不上疼痛,在想着脱身之计。坑底离上头的地面最少四米深,要是借不住力,肯定爬不上。
  跟我想象的一样,这些危机一旦开始,就是连串的,滚滚而来,压的人喘不过气。我刚刚在坑底站稳,头顶哗啦啦就落下来一片清油,身上本来就沾了油,这下又被淋了一身,油刚刚泼下来,有人就跑到坑边,亮起三四只燃烧的松明子,二话不说,直接丢了下来。坑下全都是刀尖,没办法躲,清油见火就开始燃烧,身上的衣服立即冒起火光。
  我完全没有对策,匆忙中,抖手拿出打鬼鞭,用力缠住坑边一个人的脚脖子,对方惊呼了一声,旁边马上有人拽着她。我扯了扯,鞭子缠的很紧,借着这股力量,我抓着鞭子就开始朝上蹿,被逼到死路的时候,人往往有巨大的潜力,三两下的功夫,我已经顺着鞭子爬了上去。
  身上的火烧的很大,我抬手脱下外衣丢到一旁,把残余的火苗拍灭。骑着大狗的女孩儿恨意十足,带着几个同伴闪身退到大屋的另一端,怒目注视着我。
  “别以为你脱了那张皮,就看不出你们是九黎的人!”那女孩儿气愤到了极点:“你们抓了小洁,她已经死了对不对!今天豁出去,也要你给她抵命!”
  “让她给小洁抵命!”
  一句话之间,大屋里的人都沸腾起来,她们对大屋里的情况很熟悉,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但是我就不行了,一步也不敢乱动,非常被动。丢在地上的衣服很快就燃尽了,光线再次黯淡下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不断,严重扰乱了我的判断。不出三两分钟时间,地面上猛然跃起一道身影,是骑着大狗的女孩儿,无声无息贴着地面潜伏过来,发起骤然一击。
  我总觉得这个八角村子的人,即便不是唐家人,至少也跟他们有很深的渊源,所以被逼到这个地步,仍然不愿下狠手。我一拳把那女孩儿挡开,她力气小,身子一转,就在转身的同时,她身后猛然弹出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卷住我的脖子。
  我完全没有料到,脖子被卷的很紧,那女孩儿借着这股力,反身袭来,手里的柴刀寒光逼人。我犹豫的要死,这绝对是致命一击,要么我就会伤在她的刀下,要么她就要被我重手打伤,完全没有任何余地了。
  “不杀他......”
  就在这个时候,大屋对面的角落里,传出一道颤巍巍的声音,声音是个女人,很苍老又陌生。那女孩儿怔了怔,手下的动作就慢了,我也顺势挡住她手里的刀,两个人顿时僵持在原地。
  “把灯亮了,他不是九黎的人......”苍老的声音再次传来,那些女孩儿对外人凶的很,但对这道声音却很恭敬,有人在屋角亮了几盏灯。
  灯光一亮,我就看到大屋对面的墙根,放着一张躺椅,躺椅上有一个人,可是我看了一眼,就觉得心里发寒。
  这个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事情真相



  大屋墙根的躺椅上,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她只剩下半截身子,两条腿齐根而断了,整个人最多四五十斤的样子,但依然活到了这么大岁数。她好像没有多少力气,有气无力的躺在躺椅上,那双昏花的老眼望着我,轻轻摆了摆手,道:“敏啊,他不是......不是九黎的人......”
  “那他是?”骑着大狗的女孩儿对这个只剩下半截身子的老太婆很是信赖,尽管对我还有敌意,然而老太婆那么一说,她明显就松懈了很多,带着狐疑望了望我,慢慢收回手里的刀。
  “他不是九黎的人?为什么跟着到这里?”那女孩儿道:“先前进来的那个瘦老头儿,一脸贼像,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
  “把门开了吧......”老太婆道:“外头的人,也不是九黎的。”
  有人在大屋的角落里鼓捣了一下,那道铁门刷拉就升了上去,弥勒被堵在门口心急火燎,铁门一开,他立即就冲了进来。
  “年轻人......坐下说话吧。”那老太婆抬了抬手,她年纪真的是大了,两句话功夫就有点喘气。
  我和弥勒对望一眼,心里是有那么点戒备,但更多的还是疑惑和不安。我以为这座八角院子,应该是唐家,或者跟唐家有很深渊源的人,然而万万没有料到,那个骑着大狗的女孩儿,有一条尾巴。
  “敏留下来,你们几个娃娃,出去张罗点吃的去。”老太婆尽力喘匀了气,那女孩儿小心翼翼扶着她朝上坐了坐,屋子里的人都退了出去,只剩我们几个。我和弥勒不敢坐,就站在离老太婆还有三四米远的地方,这大屋里到处都是机括,很让人心惊。
  我看着那个女孩儿,她一听我们不是九黎的人,神色就缓和了,眼神中的恨意和戒备也减少很多,留下的只是好奇。
  “这是唐家,河凫子七门的唐家。”老太婆望着我们,道:“你们不会不知道。”
  我心里微微吃了一惊,这老太婆看着马上就要死了,但是竟然直接开口就说出八角村子的底细。她怎么这么大胆子?
  “唐家的人呢?”我从进来到现在,只看到了几个年轻女孩儿,至于唐家婶子,连面都没露。对于唐家,我其实并不是很熟,只知道家里的男丁都不在了,却不了解还有个这么大年纪的老婆婆。
  “出去做事,不久就回。”老太婆道:“陈老六的孙子,果然跟他一样,戒心很重,疑神疑鬼的。”
  我哑口无言,这老太婆什么来历?真是唐家的老辈儿?一张口就说出我的来历。
  “呀!”那个女孩儿听老太婆这么一说,顿时睁大了眼睛,神色里显得非常尴尬,局促不安的望着我,碎叨叨的道:“是......是陈家的......近水哥?”
  “您呢?”弥勒站在原地,一脸笑容,但是手始终暗中扶着腰,随时都能动手,他笑眯眯道:“您的字号,能说说么?”
  “小胖子,以为老太婆不知道你是谁吗?”老太婆咳嗽了一声,女孩儿赶紧就去捶背,我看见弥勒的神色猛然一变,笑容顿时凝固在脸庞上。
  这个表情不由自主也让我疑惑起来,弥勒是谁?他把丑脸人的身份都说了,但是却始终不肯透露自己是什么人。他身上带着七门的续命图,那绝对做不了假。然而这个时候不能明着去问弥勒,得先听老太婆说。
  “老六的孙子,是叫近水是不?”老太婆说的有点累了,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道:“不信老太婆的话,等会自然有人会跟你说。”
  老太婆出声,可能只是为了解除我和那女孩儿之间的误会与冲突。她看似老迈,其实精明的很,知道我怀着戒心,所以也不说废话。就这样呆了一会儿,外面的人拿进来一些饭,老太婆闭着眼睛道:“吃吧,正长身子的时候,胃口都好,多吃点。”
  我和弥勒肯定不敢随便乱动这里的东西,更别说吃饭,但是这样站着无比的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手足无措的站了很久,门外的几个女孩儿一阵喧闹,骑着大狗的女孩儿也迎到了大屋的门口,我一转身,立即看到唐家婶子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她完全不知道我和弥勒已经到了这里,望着在门口蹲着的雷真人,唐家婶子顿了顿,随后,一眼看到我。
  那一刻,她的表情立即迟滞了,呆呆的说不出话。
  “大......大掌灯......”唐家婶子呐呐的喊了一声,旁边那女孩儿立即目瞪口呆。唐家婶子的神色不断的变换,想说话又开不了口,我就记得她当时从河眼的地道里逃脱时,好像带着某些隐秘,现在终于可以当面问一问了。
  “有的话,该说就说,有的事,该讲就讲。”老太婆躺在躺椅上,依然闭着眼睛,道:“这孩子不算小了,看着也是机灵的,他要问什么,跟他说说吧。”
  “是了。”唐家婶子对老太婆也很恭敬,应了一声,头也不抬的道:“大掌灯,这边说话吧。”
  我们跟着唐家婶子到了旁边的屋子里,我心里是有很多话想问,但一时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过了半天,唐家婶子叹了口气,道:“大掌灯,上次的事情,真真是对不住你了。”
  “唐家婶子,有什么话,现在明着说说吧。”我道:“通道河眼的地道,为什么在小盘河村?”
  “她说了,你可能不信,还是我来说。”
  唐家婶子尚未答话,门外就有一道声音传了过来,那声音听着好像遥远,却让我觉得熟悉。我一瞬间就打了个机灵,起身拉开房门。
  果然是这样!开门的一瞬间,我看到七奶奶就站在房门外,许久都没见,她还是老样子,说不出有什么变化。
  我从小就在村里长大,对村里那些邻居,都很熟悉,我一直觉得七奶奶是慈祥的,心很善,然而此时此刻望着她,却觉得多了很多陌生。
  七奶奶走进屋子,唐家婶子立即腾出位置给她坐,低着头道:“妈,还是你来说吧,我说不清楚。”
  “大掌灯的,现在是该这么喊你。”七奶奶笑了笑,道:“你是长大了。”
  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见到七奶奶,我心里很清楚,她绝对不是小盘河村里的普通老寡妇,她知道的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多,这是个机会,是个把很多事情都弄清楚的机会。我有太多太多的问题,然而第一个浮出脑海的,就是我爹的事情。七奶奶在小盘河住了那么多年,她应该比我更了解内情。
  “七奶奶,好久不见了,过去的事,我不想说那么多,我还是村子里的水娃,你还是村子里的七奶奶。”我想了想,道:“我想问问,我爹的事情。你从小看着我长大,你知道,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就算可怜我,只求你说句真话。”
  “水娃子啊。”七奶奶摇了摇头,道:“我骗过你一次,说的话,你可能就不会十足十的相信了。你爹的事情,我知道一些,但是陈六爷做事,不会让任何人完全摸透他的底。”
  “七奶奶,你说吧,我知道,有的事儿你也不情愿。”我一想起爹,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低着头,揉着衣角,道:“七奶奶,跟我好好讲讲我爹的事,他什么样子,他什么身段,他当年出了事之后,发生了些什么?都跟我讲讲吧......”
  “你爹的名字,你知道,陈应龙,他个子不高,跟你奶奶长的像,很敦实,古道热肠,肯帮人的。”
  这几句话一说出来,我立即觉得惊讶。七奶奶是亲眼见过我爹的,她的描述应该不会有错。但是我见过丑脸人几次,丑脸人个子高,而且瘦,根本谈不上敦实。那一刻,我心头的疑惑达到了顶点,苟半仙卜卦很灵,丑脸人难道真的不是我爹!
  想着,我就转头看了看弥勒,如果苟半仙说的是真的,那么弥勒就是在撒谎。我有点恼怒,但是弥勒始终不抬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越看越急,我是信任他的,然而弥勒在这样重大的事情上,为什么要撒谎?我忍了几忍,抓着弥勒的肩膀,压着嗓子问他:“你怎么说!你说丑脸人是我爹的!你骗我!”
  弥勒张张嘴巴,没有说话,但是七奶奶阻止我,道:“他没骗人。”
  “嗯?”我抓着弥勒,被七奶奶的话搞的不知所以。
  “你爹,前半辈子是那个身子矮小敦实的陈应龙,但后半辈子,就不是了。”
  “七奶奶!这是什么意思!”我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爹肯定用续命图续命,但是转念一想,续命图只是续命,不是过身,七门的人只要有续命图,就可以续命,但续命之前,续命之后,样子总是不会变的。老鬼和爷爷都用了续命图,他们的模样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这事,该怎么说。”七奶奶可能不知道如何跟我讲述,沉吟了半天,才开口道:“水娃子,你还记得咱们村子东头的赵老疯子不记得?”


  第一百五十三章



  生死无常



  “赵疯子吗?”我道:“当然还记得。”
  小盘河村的人没有不知道赵疯子的,在村里人都被填河,七奶奶一个人侥幸逃回时,她跟我说爷爷当年的事,专门提过疯子。她说疯子是因为嘴巴太碎,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然后才发疯,然后家里起了一场大火。
  “老六真的好心机。”七奶奶似笑非笑,道:“赵疯子当年疯了,家里一场大火烧下来,他儿子被烧的只剩下半条命,让人救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不成人样,你大概没有见过他,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被老六悄悄接到外面养着去了。”
  “七奶奶,说这些,跟我爹的事有关系吗?”我就觉得越扯越远了,赵疯子有没有儿子,我真的不知道,当时村里人填河,除了金宝一家还有七奶奶,无人幸免,赵疯子也进河了。
  “有的事,以前不说,是因为觉得你听不懂,况且,说了实话,你也不见得信。水娃子,这世上的怪事,说不尽啊。”七奶奶道:“你爹的事,老六没有直说,他那个人,心里藏着事的时候,谁也问不出来,但是我前后猜猜,十有八九,现在的你爹,就是赵老疯子的儿子。”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一下就晕头转向,完全不明白七奶奶想要表述什么。不过,七奶奶说话时的某些语气,跟过去不同了。过去提到爷爷,她总是陈六爷陈六爷那样称呼,然而现在,张口闭口就是老六老六,好像很熟稔的样子。
  “慢慢听我说吧,你听完就会明白的。”
  当年爹在河湾被排教的红娘子算计,那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没有半点虚假。整个小盘河村,七奶奶跟我们家是走的最近的,等到爹的尸首被捞上来的时候,爷爷的脸就变的铁青,一句话不说,匆匆忙忙把爹带回了家。我们这里有个老风俗,家里的人死在外面,一般死了之后是不准进家门的,所以都是趁着死者还没断气之前拼命的朝家里赶,但是爷爷没有忌讳,带着爹直接回了家,前前后后,七奶奶也跟着张罗,对过程很清楚。
  “你是河凫子,不知道听老六说过没有。”七奶奶的表情也变得很沉重,道:“河凫子家的女人,都命苦。”
  “七奶奶......你......”我心里颤了颤,如果放到过去我一无所知的时候,我可能无法完全理解这句话。但是此时此刻,我突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只觉得又苦又涩。
  “你爹的命,是你娘换来的。”七奶奶慢慢点点头:“你猜的没错。”
  我感觉脑袋轰的大了一圈,我没见过爹娘,偶尔提起过去的事情,爷爷也总是伤感又怅然的说,我爹当年小,但是很懂事,知道吃苦,知道孝敬老人,但他从不提及我娘,好像世上从来没有这个人一样。
  河凫子的续命图,不是想用就用的,第一个前提就是不能祸及无辜。我们家人丁本来就少,爹死了,除了拿我娘的命去给他换,还能有谁?
  “你娘是个普通乡下人的闺女,模样是一般,但心眼极善,又不会多嘴说话。”七奶奶重重叹了口气:“但是,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啊!”
  爹的命,是娘换回来的,父母不能双全,他们只能活下一个。
  当时,赵老疯子已经疯了二十多年,他那个从火堆里救出来的儿子,早已经被爷爷暗中送到了外面,村里人都以为老疯子的儿子死掉了,时间一久,人们甚至淡忘了老疯子当年还有个儿子。
  当时爹用娘的命活了过来,但是爷爷不准他露面,照样找了白事班子,张罗买棺材什么的。七奶奶最开始以为是要给我娘办丧事,然而不是,那场丧事,是给我爹准备的。
  “我爹不是活过来了吗?为什么还要办丧事?”
  七奶奶问过爷爷,但爷爷不说,丧事照常进行,爹被放在棺材里,接着下葬。从那一刻起,小盘河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陈六斤的儿子陈应龙,死了。
  但是爹下葬了之后,爷爷当天夜里就挖开了坟,爹当时的状态很奇怪,七奶奶也说不清楚,可能是没咽气,不过也不睁眼。爷爷连夜带着爹走了二三十里,二三十里之外,有一片野瓜地,瓜地旁边是简陋的小窝棚,就在那个窝棚里,七奶奶看见了当年传闻被烧死的老疯子的儿子。
  “烧的很惨,面目全非了,样子很吓人。”七奶奶道:“我当时就觉得想不透,想不透老六要做什么,他又不肯说。”
  之后的事情,七奶奶不清楚,爷爷不让她进窝棚。一直等到天快亮的时候,爷爷重新带着爹从窝棚里出来,七奶奶发现,那时候的爹,已经真的没气了。
  “我让吓了一跳,你爹的命,可是你娘换回来的,但一夜功夫,又没气了。”七奶奶道:“事后想想,老六是什么人,可能做这样无聊的事?”
  这一次,爹是真的死了,天擦亮时,爷爷带着爹重新回到坟地,把他埋了,过了不久,我娘的坟也迁到了老坟旁边,算是个合葬的夫妻墓。七奶奶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琢磨了很长时间,她眼睁睁看着爹死了,却相信,这都是爷爷有意安排的。
  “最初的时候,还想不透老六是什么意思,不过渐渐的,他的用意就明白了。”七奶奶道:“他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陈应龙这个人已经不在了,就算跟陈应龙再熟的人,也绝对不会再在任何地方见到陈应龙。”
  我顿时恍然大悟,爷爷那么做,看似复杂,但用意其实真的很简单。他要把事情做铁,让爹彻底的“死过去”。陈应龙这个人还在,一直都在,只不过是用另一种别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存在着。也就在这时候,我明白了,丑脸人身上的伤痕,并不是当初冒险钻进周家大火中救人造成的,他从很小的时候已经被烧的体无完肤。
  这么做,对爹,对我来说,可能都不公平,爹不能以过去的面目见人,我也从小就失去了父爱,但是如此一来,陈应龙这个人就等于被无形的保护了起来,没人知道他还活着,他可以暗中去做很多事情。
  我感觉一阵过意不去,转脸看了看弥勒,实际上,弥勒和苟半仙都没有说谎,我不明情况,不分青红皂白就对弥勒发了脾气,现在事情弄清楚,就觉得对不住他。我拍了拍弥勒,他勉强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事情就是这么回事,你爹还活着,棺材里,葬的只是一具没用的肉壳而已。”七奶奶道:“但是老六依然很恼,排教的人连他的儿子都敢动,一急之下,老六就盯上了排教。”
  “这事我知道,七奶奶,我爷当时差点就把排教给灭了,但是,到了排教的大排头红娘子那里,他为什么突然就收手了?”
  “这事我真的不清楚,老六这个人,心思有点杂,他怎么想,完全要靠别人猜。”七奶奶喝了口水,道:“七门里头,着实是有几个厉害角色的,他们做事,不仅外人猜不透,就连七门里面的人,有时候也会一头雾水。”
  “怎么讲?”
  “比方说,庞狗子。”七奶奶道:“这个人,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我点点头,提到庞狗子,立即就想起了可怜的老鬼,那是他唯一的儿子,但是被人围攻将死,宋百义跟爷爷当时都在场,却不肯伸手去救,让老鬼伤感又愤怒,也让他对兄弟伤透了心。
  “庞狗子的事情,跟江湖上寻常的厮杀复仇一样。”
  庞狗子的脾气,跟老鬼很像,刚烈,眼里容不下沙子,他成年的时候,爷爷庞大远走没有下落,亲爹老鬼又在镇河,所以无依无靠,什么事情都是自己一个人去扛。当时,七门还有三十六旁门乃至圣域那些人的活动,基本上都转入了地下,彼此有了矛盾,都强行压制,但是矛盾越来越多,到最后压也压不住的时候就会完全爆发。庞狗子遭几十个人的围攻,逃无可逃,在河滩晾尸崖脚下被堵死了。宋百义是无意中经过的,当时就声明,这事和自己没关系,不会管,而爷爷是在暗地里隐藏着的,从庞狗子被逼住,一直到血战而死,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那时候,庞狗子是七门的长门,他让人围了,连亲爹的把兄弟都袖手不理,外人看起来,河凫子七门真的是散成了沙,长门让杀掉,必然一蹶不振,根本不用谁再动手,一二十年时间里就会自己搞垮自己。”七奶奶道:“所以,庞狗子一死,七门和三十六门之间的冲突少了很多很多。”
  这话说的没错,七门和三十六门之间过去来来回回杀了很多年,公仇没了,私仇却结了一大堆,就是从庞狗子死了以后,七门不成气候,攻杀消停了很多年,一直到这年把地里,才重新开始出现。
  “水娃子,其实吧,宋百义当年并不是不想管,他那个人尽管不怎么厚道,但是遇见这种事,好歹也会出来说句话,只不过,是有人严令不许他管的。”七奶奶摇摇头,道:“后来的人一说起这个,就会说宋百义如何如何,不讲义气,这个事情,宋百义的确是背了很多年的黑锅。”
  “有人不许他管?是谁?”我张了张嘴,差点就直接问七奶奶,是不是爷爷不许他管的。、
  “说到底,我只是个外人,七门的事,只有七门的人才说的清楚。”七奶奶突然就转脸望向一言不发的弥勒,对我道:“你可以问问他。”




  第一百五十四章



  苍天有眼



  “问问他?”我本来已经对弥勒道了歉,而且全神贯注都在倾听七奶奶的讲述,但是七奶奶的话锋猛然一转,我不由自主就转头再次望向弥勒。
  弥勒一直都在一言不发的听,听七奶奶说到这儿,他抬起头,凝视我的目光,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心里疑窦丛生,不得不又一次开始猜测,弥勒,他到底是谁?
  “实话说吧。”七奶奶道:“给宋百义下令的,肯定是七门的长门,庞独早就去镇河了,他不知道这事,宋百义不管,老六也不管,他们都是接了令的。老六那样的人,可能随便听人使唤吗?要是猜的不错,下令的人,肯定是庞大。”
  “没错啊。”弥勒勉强笑了笑,对七奶奶道:“猜的很准,老奶奶,七门的事情,你知道的很多。”
  “弥勒,这是怎么回事!”我道:“你也该说点什么了。”
  “我不说,这老奶奶已经替我说了,话说到这地步,还藏着就没意思了。”弥勒的表情说不上是酸还是苦,望着我,道:“水娃,长门大爷当年西去的时候,给七门的几个人下了令,与其说是令,不如说是一个局。”
  河凫子七门从来不依仗别人,跟老鬼和爷爷的秉性一样,不管敌人有多少,我只一个人,风来挡风,雨来挡雨。但是七门的势力太单薄,当年圣域出了个顶尖的人物仲虎,对七门是巨大的威胁,庞大不想西行,然而不出手,没人可以抗衡仲虎。他一走,老鬼又去镇河,七门群龙无首,难免会遭人算计。
  “你打不过一个人,怎么办?”弥勒道:“只有一个办法,忍。”
  忍,就是庞大最后能想出的办法,只有忍,彻底忍下去,才能让所有对七门怀着敌意的人放松警惕。
  这一刻,我突然察觉到,庞大的用意,跟爷爷的用意,其实都是一样的。
  “只有忍!让人觉得,我们七门几个重要的人全部都死绝了,对手才会麻痹!”弥勒说着说着,不知道触动了心底什么东西,眼圈一下就红了:“水娃,你怪我不?怪我瞒你不?”
  “我不怪你。”说到底,我其实还是个容易动情的人,看着弥勒眼圈红了,又想起他身上大大小小一堆伤痕,鼻子也觉得发酸,低着头道:“我知道你是好兄弟,我只是想问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跟你,是一样的人。”弥勒红着眼圈,自嘲般的一笑,声音发颤:“我娘是个普通人,很早就过世了,我爹不人不鬼,长这么大,一共见过他三次,每次见面,说话不过十多句,他就会抱着我,自己流眼泪。但是我不怨他,我知道,他身上背着多重的包袱。七门的祖爷们把这个包袱传下来,我们就要去背!有时候,受了伤,自己一个人躲着去裹伤,心里苦,也委屈,河滩那么多村子,跟我年纪差不多的,都当爹抱娃娃,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家人和和美美,我凭什么就要过这样的日子?水娃,你知道么?为什么我们要过这样的日子?”
  我让弥勒说的心里一个劲儿的发酸,七门的人,都那么惨,要么死了儿子,要么没了爹,却仍然不肯停歇,在这条路上不知疲倦的走着。
  “什么都不为,就因为我们的命是注定的,生在七门,就是七门的人!死了,是七门的鬼!”弥勒慢慢伸出手,按住我的肩膀,用力摇了摇,道:“不瞒你,我姓庞。”
  “你真的是?”
  “这老奶奶说的庞狗子,就是我爹,长门庞独,是我爷爷,以前的大掌灯庞大,是我太爷。”
  我的心一下就豁然了,通亮的让人感觉说不出的舒服,还有感动,心里堵着的那块石头顿时粉碎,无影无踪。看着圆圆脸的弥勒,我欢喜的无以复加。所有的疑虑烟消云散,他果然是好兄弟!我们七门的好兄弟!
  “老辈们,有他们自己的打算。”弥勒的眼圈越来越红,道:“你,见过我爷的对吗?他身子骨还硬朗?还结实着呢对吗?”
  “结实的很,硬朗的很,再活一百年都没问题!”我刚一欢喜,又觉得难受,老鬼的命为什么那么苦,他儿子其实没死,孙子已经这么大了,但是他还是带着数都数不完的伤怀,一个人走上了前往西边的路。
  “这些事,我爷不知道,六爷可能也没顾得上说。”弥勒缓了口气,道:“太爷当年走的时候,有人问他,这些个话,等到我爷镇河出来的时候,要不要转述给他。太爷当时想了想,淡淡说了一句,镇河是个辛苦活,七门中人不分你家我家,谁镇不是镇?”
  庞大应该是七门这些年来最厉害的人,也想的最远。他心里明镜似的,如果他西行了,七门没有大掌灯,没有长门,下头的人,谁还会自愿过去替换着镇河?十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又不短,却足以让人熬白了头发。庞大走的时候,已经料到了不会有人去接替老鬼,他知道,自己那个苦命的儿子,可能要在河里呆一辈子!
  一想起老鬼,我马上低下头,眼泪忍都忍不住。他是个傻子,让他镇河,他就镇,一镇五十年,如果不是感应到了天崩在即,他可能还要继续镇下去。可是,就是这个傻老头儿,让我一次次的哭,一次次的感怀,一次次的牵挂。
  老鬼,你还好吗?
  “不用伤感,太爷当年想到的事情,如今果然应验了。”弥勒揉揉眼睛,用力拍拍我的肩膀,道:“咱们七门,看着是奄奄一息,散沙一盘了,但是过不了多久,你一定能看到,七门会挺起腰杆,屹立不倒!”
  随着弥勒的话,我一下子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力气。苍天有眼,爹没死,庞狗子没死,他们都还在!不是不出现,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老奶奶。”弥勒转头对七奶奶道:“你对七门的事情那么清楚,你算是唐家人,对吗?”
  “这是我闺女。”七奶奶指指旁边的唐家婶子,道:“唐百川是我女婿,这个媒,还是老六做的。水娃,你说老六他的心眼是怎么长的?”
  “怎么?”
  “实话实说吧,自古以来,七门和三十六门,就是仇人,跟西边来的,更是死敌。唐百川是七门,我闺女,说白了,算是半个西边来的人,就这关系,老六还能硬生生的撺掇到一块儿过了几十年日子。”七奶奶笑了笑,道:“你说他心眼多不多?”
  我心里微微一震,但是又不感觉意外了。之前骑着大狗的那个女孩儿,已经露出了身后的尾巴。
  “七奶奶,你是从西边儿来的?”
  “我也算是半个西边儿来的。”七奶奶指了指堂屋,道:“大屋的躺椅上,是我娘,那才是真正西边来的人。”
  我的心思又乱了,西边儿来的人,始终给我一种凶残到失去人性的感觉,譬如茶花,譬如大头佛,但是七奶奶,包括大屋里躺椅上只剩下半截子的老太婆,好像跟茶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知道你还想问什么,我闺女当时在河眼里哄了你,河眼的地道,一直连到我家的,是不是?”七奶奶盘起腿,唐家婶子给上了一袋旱烟,她慢慢抽了两口,道:“既然要说,那就说说吧。我从小长在河滩,那些事情,都是我娘说的。你们说起我们这种人,总说是西边儿来的,其实要他们自己说的话,那里,是圣域,水娃,你知道圣域是什么样子的吗?”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之前听大头佛说起圣域,他总是充满自傲,就觉得圣域是世上最神圣的地方,但是关于圣域的细节,大头佛从来没有说起过。
  “跟你说,那是世上最惨的一个地方!”
  圣域在极西的远方,那里常年被化不掉的冰雪覆盖着,寸草不生,什么都不长,圣域的人从小到大,从来不知道粮食是什么东西。他们吃草根,还有一种石头磨出的粉,这些东西没法让人长久的活下去。
  “圣域人,都吃血食。妖尾驻颜,七指神力,不吃血食,就驻不了颜,也没有神力,知道什么是血食吗?”七奶奶自己说着,就打了个哆嗦,道:“活人。”
  圣域人时常会出去打猎,但是他们的猎物,就是活人。每年大雪稍融的时候,圣域人就会远行,在有人烟的地方大肆抓捕一番,“猎物”一时半会吃不掉,全部都赶回去,当牲口一样养着,等到大雪封山出不去的时候,每天用活人当血食度日。
  那一幕凄惨之极,冰天雪地中,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雪地上就被直接切成大块,鲜血,皮肉,内脏,让圣域人分食的干干净净。皑皑一片冰雪里,到处都是白惨惨的人骨,如同一处白茫茫的修罗地狱。
  “有些圣域人,虽然长在那里,但却不愿过那样的日子。”七奶奶道:“所以,他们就逃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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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五章



  家族来历



  七奶奶在讲述,讲的很明白。大屋中那个只剩半截子的老太婆,幼年就是在圣域长大的,跟着爹娘一起逃出来。圣域人对于叛逃者非常严酷,老太婆的爹妈在半途就被追上来的人格杀了,她本人侥幸逃了一命,但是两条腿都被硬生生的打断。从小生长在那样苦寒的地方,人的毅力很坚韧,她苏醒了之后拖着伤腿不停的爬,最后,一个在河滩放羊的羊倌救了她。
  那羊倌是个老实本分的本地人,因为穷,二十好几了还没老婆。他救了七奶奶的母亲,老太婆两条腿是保不住了,实在没有法子,找村里的赤脚大夫用锯弓断了腿。连赤脚大夫都说,她肯定活不了的,但是七奶奶的母亲硬挺着还是活了下来。那羊倌很欢喜,家里太穷,没有什么好东西吃,羊倌忍痛卖了只羊,给当时还年轻的老太婆补身子。羊倌心疼她,她却觉得自己没了腿,是个废人,身后还拖着一条尾巴,会被嫌弃,两个人一个屋檐下过了两三年,羊倌始终不变,最后娶了七奶奶的母亲。
  “爹那个人,老实巴交,却分外的良善,对人好,我娘没了腿,其实后半辈子却过的很舒心。”
  虽然是七奶奶的母亲是从圣域逃出来的,但当时年纪还不大,圣域的重重隐秘,她没有资格知道。七奶奶本人已经是在河滩长大的,对于那些,自然也不清楚。
  “河眼下面那条地道的事?”
  “说起那个,又要扯的远一些了。”七奶奶道。
  七奶奶算是半个圣域人,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尾巴藏的很严实,但心里总是孤独的,很少跟常人接触。到她十八九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儿,那女孩儿叫如莲,性子和善,为人做事却很果敢。两个人年纪差不多大小,平时聊的来,日子久了就无话不说,一直到这时候,她们才发现,彼此背后都有一条尾巴。这个发现让两个人的关系更加亲密,都知道是从圣域出逃的人的后裔。
  “那一年,我跟如莲都年轻着,在西大沟里头那片水泡子里抓鱼,抓到半路,来了一个人。”七奶奶看看我,笑了笑,仿佛知道我的心思,道:“没错,就是老六了。”
  难怪七奶奶说话称呼间,好像跟爷爷很熟的样子,并不因为都是小盘河住着的乡里乡亲,他们从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
  “那时候,老六也正当年着,别说,他个子不高,人却长的精神,用说书先生的话讲,剑眉星目的。”七奶奶回想起往事,嘴角露出一丝说不上是酸是甜的笑容,慢慢闭上眼睛,道:“当时我和如莲就觉得西大沟很少有人来,在水泡子边玩的有点忘形,脱了外衣下水去抓鱼,我刚刚上岸,老六一个人从那边走过来,可能是看见了我们身后的尾巴,当时脸色就变了,二话不说,冲过来就打。”
  爷爷对于西边儿来的人的特征应该早就清楚了,看见她们的尾巴,就知道那必然是圣域人。当时的爷爷正年轻着,远没有现在的深沉老辣。
  七奶奶没有什么本事,但是如莲很有两下子。七门和圣域之间的仇深的像海一样,遇见了就不死不休。
  “两个人越打越凶,如莲缠着老六,让我先跑,我帮不上忙,却也不能丢下她,捡了块石头在旁边找机会。”七奶奶皱皱眉头,道:“老六那时候脾气正莽撞着,总觉得是遇上了天大的仇人,出手很重,一下把如莲一条胳膊断了。如莲胳膊一断,疼的钻心,但她性子倔,死都不肯出声,老六一拳头抓着她受伤的胳膊,一拳头要砸下来。”
  七奶奶讲的声情并茂,我仿佛也能联想到那一幕。当时,那个叫如莲的女孩儿咬着嘴唇,脸上冷汗唰唰的朝下落,却始终没有因为疼痛而发出任何声音,比男人都要硬气。她毕竟是女人,爷爷毕竟是男人,看见如莲那么硬气,爷爷下手的时候稍稍顿了顿。
  “如莲不求饶,只是咬着牙说,杀了她可以,让老刘放我走。”七奶奶道:“老刘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人,听了如莲的话,就开始犹豫,拳头在脸前举着,几次都没有落下来。”
  爷爷一犹豫,如莲就找到了机会,她的尾巴跟手指一样灵活,卷着一柄刀子从后面缠到爷爷脖子上,刀锋架在爷爷脖颈,但是那一刀也始终没有刺下去。
  “如莲说,老六让了她一拳,她也让他一刀,谁也不欠谁的,放手了再打一次。”
  如莲松开缠住爷爷的尾巴,要接着重新打。这一次,爷爷就不肯了,拿了身上的药,想给如莲正骨,如莲心里正有气,一巴掌把爷爷手里的药打在地上。
  “老六恼了,转身就走,但是走了两步,脚步一慢,忍不住转过身捡起地上的药,又捧到如莲面前。”七奶奶道:“俩人都是一个脾气,让来让去,最后倒都不好意思起来。如莲的妈管她有些严,受了伤,她不愿回家,就躲在西大沟那边想养养伤,老六当时吭吭哧哧的,东找西找,也找了堆借口留下来。我天天给他们过去送饭,一送半个月。好嘛,如莲的伤好了点,跟我却有些生分了,三五天都不见人,我知道,她就跟老六混在一块儿。”
  我很尴尬,这是第一次听人说起爷爷这样的“野史”,有点传奇的色彩。但是黄河滩上,江湖人的传说,都是从江湖人身上来的。
  “过了有半年多,如莲有一天突然跟我说,她要跟老六走。”七奶奶叹了口气,道:“看得出,她是舍不得她娘的,说着,她就开始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哭了一会儿,如莲说,自己是爹娘生的,娘怪她,只怪那么一刻,以后生了娃娃,抱回家去,她娘有再大的气,也就消了。但是要是丢下老六,一辈子可能就再遇不见那么好的男人。她说老六好,疼她,她想跟老六走。”
  之后,如莲就跟爷爷走了,一去没有踪影,好像从河滩上蒸发了一样。听到这儿的时候,我心里百感交集,什么都不用说,那个叫做如莲的女孩儿,必然就是我奶奶。我尾巴骨上的疑问,顿时有了答案。
  奶奶是圣域的后裔,尾巴肯定传给了爹,爹又传给了我。
  “他们俩,一走就是两年,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盼着如莲和老六,都能好好的。”七奶奶道:“这两年里头,我也嫁了人,本分的本地人,生了姑娘。”
  两年后的一天,奶奶突然又出现了,找到七奶奶,她们亲的和亲姐妹一样,见面都想落泪,拉了半天家常。奶奶说,她跟爷爷现在搬到了小盘河。
  在她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七奶奶从相见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她骤然发现,奶奶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那种变化不是来自外表,而是来自内心。内心的变化让奶奶看上去显得更寡言而且忧郁。七奶奶察觉到这些,就开始问,但奶奶什么都没说。
  之后,奶奶邀七奶奶到家里去玩,七奶奶家里没有亲戚,自己也没有什么朋友,从那时候开始,经常往小盘河跑,跟奶奶搭伴说话,住上几天。
  “约莫过了半年,有一天如莲跟我说,这样天天跑来跑去的很麻烦,正好小盘河有户人家搬到河北去了,房子空着,跟村里说得上话的人谈谈,把房子盘下来,让我搬去住。”
  七奶奶心很好,总觉得奶奶好像有什么心事闷在心里,却不明说,她就有心多陪陪奶奶。盘房子的钱是爷爷给的,七奶奶的娘很疼外孙女,把着孩子不让带走,七奶奶就跟丈夫搬到小盘河。
  “搬到小盘河不到半年,接连出了不少事,如莲有了身孕,我很高兴,但是我当家的得了急病,熬了十多天就过去了,又是喜又是悲,心里苦的很,那段日子,都是如莲陪我熬过来的。”
  爷爷奶奶还有七奶奶,他们都知道彼此的真正身份,这可能是第一次七门与圣域之间的联姻。呆的时间久了,各自的事情也了解的差不多。等到七奶奶的男人下葬之后三四个月,奶奶就和七奶奶说,在七奶奶家的屋子里头挖一条地道。七奶奶家在小盘河的西边,屋子下头的土松,好挖。七奶奶是寡妇,爷爷不能常往她家跑,事情基本都是七奶奶和奶奶在做。奶奶当时怀着爹,仍然挺着大肚子挖地道。地道挖了足足有一里地,就跟一条之前已经存在的老洞挖通了。
  地道挖通的同时,奶奶剩下了爹。带着圣域的血脉,不能喊村里的稳婆,否则被她看到爹身上的尾巴,就会传扬出去。七奶奶生过孩子,有经验,帮着奶奶生产。爹很顺利的出生了,跟她们想的一样,从出生开始,爹身后就带着一条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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