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中)
崔莞下意识移眸,便见一道修长的身影,稳步行来。
一袭雪色华袍,墨发玉冠,面容上的一抹清朗笑颜,便好似这开满枝头的合欢,清濯,悦目。
望着缓缓走近的俊美公子,笺青面色泛起一丝绯红。
此情此景,崔莞如何还不明白,笺青口中的梵公子,正是这位熟悉至极的故人。
她怔怔的望着,恍惚中,好似看到了那一日,在荒林另一侧的官道上,同是与现在一般,踏着朝晖向她缓缓行来的白衣少年。
“四郎君。”
半年未见,秦四郎的身形仿佛拔高了一些,显得愈加修长挺拔,而且那张清秀俊雅的脸庞,愈发似一块温润无暇的玉璧,令人移不开眼。
不过,对崔莞而言,秦四郎的出现,恰好隐解开了一丝埋在心底深处的疑惑。
“阿莞。”
仍旧是清朗的嗓音,秦四郎缓缓行到几前,驻足。
笺青见状,忙转转取来另一张软席,铺在了长几的另一侧,与崔莞隔几相对。
待秦四郎挥了挥手,轻声言道:“你且先下去罢。”
“诺。”笺青微讶,依言行了一礼,垂首远远退开,合欢树下,独留一立一坐两道身影。
温和的目光细细打量起那张仍有几分苍白的小脸,秦四郎往前走了两步,褪屐入席,跪坐而下,“伤处可还疼?”
“尚可。”崔莞静静的看着与自己不过一臂之距的美少年,真心实意的道了一句:“多谢。”
秦四郎低低轻笑,眉宇间透出一丝如流水般悠然安宁的明辉,“阿莞,你我之间,何时变得这般生疏了?”
“当谢之事,仍是要谢。”崔莞勾起唇角,明媚的朝晖自合欢茂密的枝叶间洒落,令她苍白的肌肤铺然上一层淡淡的华芒,增添了几分盎然生机。
盯着她浅淡的唇瓣,秦四郎的眸色渐浓,他轻声叹道:“阿莞……”
“卫临在何处?”
崔莞抬眸,直直盯着他微微闪烁的眼眸,笑意尽敛,一字一字的问道:“卫临,在何处?”
对上那双清冷的眸子,秦四郎唇角噙上一丝苦笑,“果然,仍是瞒不过你。”
崔莞秀眉轻挑,眼底冷意渐起,她不愿疑忌秦四郎,更不愿疑忌卫临,可如此明晃晃的痕迹,便是令她欺骗自己,都无法忽视一切。
自从萧谨入了庄子后,一向深居简出,偶尔入城,也是坐在马车之中,甚少露出面容,这般情形下,一直不曾出过任何差池。
而萧谨唯一碰过的外人,便是那日与她一同在胡记饼铺所见的卫临。
随后,她在平潭山上静坐两个月,早出晚归,均是卫临相送,他曾言,在平潭山附近察觉到墨十八的踪影,且不止一次。
也便是说,深得她信赖,几乎事事据实相告的卫临,最为清楚本该守在萧谨身旁的墨十八,何时离去。
除此之外,离开临淄的路线,乃是墨十八精心挑选而出,直至临行前方告知于卫临,绝无可能令旁人知晓。
那么,萧氏的护卫又是从何处得知消息,如此迅速,准确的追击而来?
事出突然,她一直没有起疑,这半个月中,卧于榻上静养之际,闲暇时便将此事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翻来覆去细细思量,终是察觉出了这番不对之处。
眼下,秦四郎的出现,让这一丝不对之处,彻底化为事实。
四目相对。
两人均是一言不发。
良久,秦四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执起几上的壶,予崔莞,予自己,各倒了一盏清茶,袅袅茶香随风飘散,他垂下双眸,望着茶汤中的倒影,缓缓说道:“你若心里有惑,便问罢。”
崔莞眸光微微一动,却是冷漠的望着秦四郎那张近在尺咫的俊容,淡淡的,平静得掀不起一丝波澜的声音慢慢响起,“为何?为何将卫临送至我身旁,又让他背叛我?”
“阿莞。”秦四郎抿了抿略干的唇,清朗的声音含上一丝愧疚,道:“事出有因,但我从未想过,令卫临背叛于你,更不愿将你置于险境之中,一切均是阴差阳错,情非得已。”
崔莞并未出言,她仅是静静的看着秦四郎,面无表情。
“不可否认,我手中所得的消息,均来自卫临,然而,萧氏却非与我联手之人。当日我心中所想,无非是趁人无觉前,先一步将你与萧谨带走,可惜……”
秦四郎无奈的摇了摇头,某事在人,成事在天,即便他算无遗策,也无济于事,萧氏的突然介入,毁去了这步棋,甚至害得崔莞险些丧命。
想到此处,他的掌心微微发凉。
崔莞却是沉了沉心,“你要赵氏兵书?”
秦四郎颔首,“是。”
崔莞十指慢慢蜷曲,“秦氏,决定扶持寒门?”若不然,又何必自刘珩的庄子中掳走萧谨?
闻言,秦四郎沉默不语,脸上的温润笑容,一点一点敛下,沉凝。
崔莞慢慢坐起身,她肩上的伤虽在愈合,可到底是伤了筋骨,即便皮肉无状,无意触碰到,骨子里仍会泛起阵阵钝痛。
“莫要乱动。”秦四郎未错漏她眸中一闪而逝的痛苦,略微急促的开口劝道。
崔莞恍若未闻,待坐直了身子,与他正面相对,四眼相望时,方冷着声,慢慢言道:“你寻兵书,便是为了扶持寒门?”
秦四郎阖上眼,冰凉的手蜷曲成拳,沉默片刻,低低的挤出一丝声响,“……是。”
转瞬间,四下沉寂。
晨风拂过枝头,枝叶沙沙作响,娇嫩的合欢花迎风摇曳,几朵不堪风折的绒花随风飘下枝头,落向几面,席间,乌发,华裳。
缀出了几分颜色,亦令人感到几分萧条。
良久,崔莞淡淡的开口,“为何?”
为何她费劲心机,一遍又一遍更改前世的一切,上苍却一次一次将命运驳回原处。
助寒门,便是助曾信。
寒门崛起,仅凭现下便能攀附上萧氏这等庞然大物的曾信,又怎会是一个默默无闻之辈?
“为何?”秦四郎喃喃,他对上崔莞的目光,漆黑的眼眸中浮起一抹悲沧,哑声低笑,“家族之仇,别无选择!”
第二百零一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下)
家族之仇?
崔莞猛然一怔,难道……
“不错。”仿佛看出崔莞心中所想,秦四郎沧然一笑,“这世上,已无巴陵秦氏。”
当日,他自齐郡返回巴陵,为周薇一事,更为太子被刺一事,族中上下一致决定,令他跪祠思过百日。
然而,就在这百日之中,身为族长的父亲失踪,坚守士族风骨的族老病故,族人则因各种意外,非死即伤。
若非他醒悟得早,只怕秦氏四郎也早已自这世间消逝,魂归奈何。
“欲先毁之,必先纵之,生死之敌,他如此对付,无可厚非。”秦四郎凝望着她,心绪激荡之下,温和的声音陡然变得高昂颤抖,“然而,吾父何辜?族老何辜?信守士族风骨的族人又何辜?”
原本秦氏族人虽因士寒分化,却远远未及手足相残之地,直至半载之前,巴陵寒门崛起,士族与寒门之争愈来愈显露锋芒,逼迫秦氏不得不做从中出抉择。
坚守士族本分的族人,便成了绊足之石。
分而化之,借刀杀人,短短八字,便是促使巴陵秦氏这百年世家覆灭的元凶。
这一切,均与刘珩有关。
“父亲与族老一生,以士族为荣,竭尽权利,欲扭转秦氏之风,父亲曾言,一日为秦氏之长,秦氏便一日不染寒门之势。”好似担心惊吓到崔莞一般,秦四郎敛下乍泄的心绪,低低笑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寻医问药,他扬名世间,也均是要为父亲,为秦氏,寻出一条安宁兴盛之道。
从未见过这般的秦四郎,他一向在世人面前,便似那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可此时的秦四郎,眸中泛起的悲恸沧桑,如同被风吹皱的寒潭,一圈一圈涟漪,愈扩愈广,直至将他整个人,紧紧束缚,无处可逃。
崔莞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慢慢垂下双眸,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如此,你当恨的,不该是刘珩,而是寒门。”
闻言,秦四郎唇角微抿了抿,眼波轻转,下颌微昂,目光自崔莞清美的面容移望至枝头上的合欢,片刻,仍旧温和的声音缓缓传开,“阿莞,你恨寒门?”
显然没想到他会忽然转言的崔莞,怔了一怔,而后认真的注视着秦四郎,“是。”
上一世,曾信,寒门,在她身上烙下无法抹去的污痕与耻辱,更令她生不如死。
虽说,这一切均是她咎由自取,不过,一场大火,焚尽己身,抵去己过,余下的,便是这无法泯灭的恨!
一字之言,却令秦四郎心中松下一口气,幸而,她所言,非是为助刘珩。
“寒门固然有过,却非本因。”解去心中最令他寝食难安的枷锁,秦四郎黯淡的眸光稍稍清亮了一丝,他移回眼,细细的打量起崔莞的容貌,神色,慢慢说道:“若非刘珩急于收拢士族为己之力,不辨青红皂白,秦氏,也无至于此。”
巴陵城中,秦氏虽非顶级士族,却也相差无几,刘珩欲想杀一儆百,内忧外患的秦氏,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故而,他恨寒门,却更恨刘珩。
一点一点理清秦四郎的话,崔莞阖上眼眸,深深的吸一口气,再缓缓睁开,平静的道:“无论你有何举动,莫要伤了萧谨。”
仿佛早有所料,秦四郎眉宇间显露出一丝无奈,“赵氏族长病逝,天下得知兵书藏于何处之人,唯有萧谨,即便不是我,也会有旁人。”话落,他又意有所指的道:“刘珩亦是如此。”
可惜,崔莞的心思尽数落在先前一番话上,并未听明。
赵氏族长,那岂不就是萧谨的外祖父?
难怪萧谨会流落在外,赵氏本就势弱,再失去至亲庇佑,想必赵氏族中待萧谨,也不如从前了罢?甚至危及自身之时,便将萧谨推出,阻挡灾祸。
“阿莞。”秦四郎端起几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汤,面含歉意的道:“我可应承于你,绝不会伤萧谨性命。”
不伤性命?萧氏也未要阿谨的命,但那刑讯逼供的手段,还不如一刀杀之。
崔莞垂下眼帘,掩住眸底涌动的复杂之色,低低言道:“冒昧一问,你身后之人,究竟是谁?”
关于萧谨一事,她未与秦四郎继续纠缠,道不同不相为谋,她若要护住萧谨,定会必不可免的对上秦四郎。
然而,她不愿。
不愿终有一日,要与这彷如朝晖一般,一点一点驱散她眸底阴暗,一步一步助她走到而今的温润少年,兵戎相见。
不愿那不顾一切依赖着她的萧谨,成为士族与寒门之间争斗的棋子,亦如上一世的西阁崔氏。
可纵使她不愿,却无计可施,两相权衡,必有一舍。
除非,她能劝服秦四郎脱离寒门。
提及身后之人,秦四郎的神情微微僵凝,唇角弯起的浅笑慢慢敛下,他将手中的茶盏搁置回几上,沉声应道:“那人……阿莞还是不知为好。”
崔莞秀眉微蹙,她朱唇轻启,却不想尚未出声,秦四郎忽的站起身,低低笑道:“今日尚有些许琐事许处理,过两日,我再来看你。”
他说罢,竟是转身下席,快步离去,素来从容的姿态,透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狼狈。
不过,秦四郎行了五、六步却又顿住足,回首扬眸,凝望着仍坐在合欢树下,神情微愕的崔莞,轻声道:“阿莞,你着女裳,比男子装扮,更令人心悦。”
这番话,好似说于崔莞听,又好似只是一声喃喃自语。
只是话落之际,他悠然的眉宇间,染上了一丝无法抹除的阴郁,转过头,再无停顿,直直的离开了崔莞休养的庭院。
待秦四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眼前,崔莞方敛回目光,静静扫了一眼身上华美的裙裳。
醒来当日,笺青唤她姑子时,她就曾起疑,而后想想,也不难猜测,她身受重伤,浑身染血,净身上药之际,定会令人察觉身躯上的隐秘。
可待伤势好转,她能下榻之后,透过摆放在矮柜上的那面铜镜,赫然发现,原本偏向少年的容貌已尽数复原,便是颈子也光滑如初,再不见那枚充做男子喉结的隆起。
刘珩于她喝下的药,尽解。
第二百零二章 背后之人显真容(上)
那日过后,崔莞又与秦四郎见过数次,不过,似那日般涉及士族与寒门之言,却不曾再有,每每崔莞欲将话引向其上,均会被秦四郎不着痕迹的移开。
所幸,与萧谨有关之事,秦四郎问一回三,甚至崔莞未问及的情形,他亦主动相告。
崔莞始终悬着的心,终于慢慢落下。
阿谨平安无恙,被刘珩送往隐秘之处养伤,无人可寻及,至少目前是如此。
秦四郎凝望崔莞姣好的侧脸,尤其是她眉端那抹隐隐的松懈,抿了抿唇,掩下了泛上心头的轻怅。
“阿莞,你无需多虑,静心养伤便是,余下之事,可交予我。”秦四郎抬眸往了一眼天边飘起的夕光,又到当离去的时辰了,“这段时日琐事甚多,怕是无法时时前来。”
“嗯。”崔莞低低应声,并未开口挽留,事实上,无论秦四郎何时到来,均会在金乌西垂之时离去,从未耽延到入夜。
询问过缘故,秦四郎仅是微微一笑,而后她也未再多言。
秦四郎瞟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犹豫片刻,无声的叹了口气,起身离去。
一叶知秋,就在繁茂的枝头树梢染上第一缕秋意时,崔莞身上的伤已然痊愈,唯有不足之处,便是左手仍不能随心所欲的动弹,略用力,左肩的伤患处仍会隐隐作痛。
不过,倒是无碍与日常琐事,而且,无需旁人搀扶,她亦可在庭院自行走动了。
秦四郎果如其言,未再出现过一次。
这日清晨,用过早膳之后,崔莞便遣开笺青,独自一人朝外走去。
自从入了这庭院,一连数月,她均是抬头只望一方天,不知身在何处。
她曾对笺青旁敲侧击,可笺青颇为谨慎,任凭她如何拐弯抹角的打探,均口角紧抿,只在一次无意中,透出“建康”二字。
建康,大晋的皇都,上一世,她便是在这座巍峨瑰丽的都城中,引火自焚,灰飞烟灭。
这一世,兜兜转转,她又回到这座浮华奢靡的城池之中,而且,是身不由己。
……荒谬。
崔莞清透的眸底闪过一丝自嘲,随后便收敛了心绪,沿着回廊缓步慢行。
这座别院似乎颇为宽敞,仅是她休养的院子,便与临淄城外那处农庄相差无几,弯弯曲曲的雕花回廊,甚是雅致,两旁的奇石名卉也独具匠心,几乎一步一景,美不胜收。
以秦四郎所言,秦氏落败,那么他又如何能在建康置下这样一处碧瓦朱甍,丹楹刻桷,处处透出华贵非凡的别院?
并非崔莞低看秦四郎,建康城不同别处,莫说秦四郎,便是整个巴陵士族在此,亦不过是沧海一粟,无法匹及。
故而,这座别院,应当不是秦四郎所置,只是,秦四郎既将她安顿在此处养伤,且一连数月来,她又不曾见过一个外人,也便是说,这别院已是在秦四郎的掌控之下。
而有能力置下别院,又大方转手,赠与秦四郎的……不必细猜也可得知,是他效命之人。
崔莞一边思索,一边穿过庭院,行到了院门前,随后,便被人抬手拦下。
“姑子见谅,公子交代过,您身子尚未痊愈,不宜劳累,姑子还是回屋歇息罢。”
阻在门前的,是两名莫约三十出头,膀粗腰圆的妇人,一看便是做惯了粗活,抬起的手上满是泛黄的圆茧,这样的妇人,力气绝对不比寻常男子弱。
秦四郎差两名孔武有力的妇人守门,又不允她踏入院子半步……
这是要软禁她么?
崔莞秀眉微挑,怒意在心间一点一滴聚集,她扫了两名妇人一眼,冷声道:“让开。”
“姑子恕罪。”那两名妇人垂首含胸,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但脸上并无多少恭敬之意,抬起的手臂与结结实实阻在门前肥硕身子,也未挪移半分。
言,对方不闻不理。
闯,……
崔莞可不认为,以自己如今这样一副凉风拂过便摇摇欲坠的娇弱身子,能敌得过两名手扛肩挑的妇人。
但让她就这般空手而归,心中又觉不甘。
气氛霎时便僵持下来,直至在院中寻不到人,匆匆赶来的笺青出现,崔莞方转身拂袖,怒意冲冲的回了屋。
“姑子。”随后踏入屋的笺青,瞥见榻上一脸沉冷之色的崔莞,心中惴惴,公子临行前万般交代,不得让姑子知晓此事,可谁曾想,今日姑子会支开她,独自寻到院门去。
“你且先出去罢,我乏了。”崔莞眼也未抬,淡淡言道。
她虽怒秦四郎如此作为,但无论笺青,还是守门的两名妇人,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
笺青小心的看了崔莞一眼,垂首呐呐的道:“诺。”
说罢,她几欲无声的退到门前,就在即将转身跨门而出之际,又闻及一道清冷的声音。
“秦四郎何时归来?”
秦四郎?笺青眨了眨眼,一脸疑惑。
崔莞略有些不耐的蹙起眉,再次开口道:“你家公子何时归来?”
“奴婢不知。”
笺青确实不知,原本秦四郎甚少回别院,若非这些时日崔莞在此养伤,只怕他早已将此处抛诸脑后。
“……下去罢。”崔莞无力的挥了挥右手,秦四郎离去时是与她坦言,这段时日无法前来,却未说归期何至。
莫不是他一月未归,她便候上一月,一年未归,便在此静候一年?
不过,世事无常,便在崔莞思量这如何才能摆脱自那日起便时时跟在她身旁的笺青,又如何寻一道难以拒绝的说辞,好跨出院门时,机会便自行寻上了门。
“小姑子,我家主子召你前去一见。”
倚着软枕靠在合欢树下阖目养神的崔莞循声抬眼,便见到两名容貌俊秀的少年,俏生生的立在回廊之下,一红一绿,侧眼扬眉,一脸傲慢之色。
瞟了一眼,她又阖上了眼。
见崔莞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性子略微急躁的红裳少年细眉一竖,张口便要斥骂出声,笺青急急上前屈膝一礼,低声告罪,而后便朝崔莞小跑而来。
“姑子,您还是快去罢。”笺青的声音中,透出无法抑制的惊恐,她压低声音,颤颤的道:“主……主子的脾性,不喜久候。”
第二百零三章 背后之人显真容(中)
崔莞唰的睁开双眸,她方才以为,那两名少年口中的主子,是秦四郎,直至笺青也将其唤为主子,她才恍然。
对秦四郎,笺青素来是称之为公子。
那么,她口中的“主子”,应当是购下别院之人,也就是秦四郎身后的主子!
不过,崔莞并不认为,她与这位“主子”有话可言。
“姑子……”笺青颤着声,一双杏眼中隐隐可见水雾缭绕,她欲求崔莞,却又不敢太过明言,只好泫然欲泣的望着崔莞,眸底满是哀求之色。
崔莞看了一眼笺青,又抬眸扫向廊下的红花绿叶,慢慢站起身。
瞥见她的举止,那两名少年不约而同冷哼一声,昂首便往外走去。
“多谢姑子。”笺青抬袖拭去眼角的湿润,向崔莞行了一礼,又伸手一引,为她引路。
崔莞便随着笺青慢慢朝外走去。
待笺青引着崔莞行到院门前时,恰好瞥见远处的一红一绿两道身影转过回廊的拐角处,了然无踪。
守在门前的,仍是前两名妇人,却并非前几日所见的脸孔,不过倒也有几分相似,同是膀粗腰圆,孔武有力。
只是这一次,两人均老老实实的立在院门两旁,并未上前阻拦,任凭崔莞从容自在的踏出了门扉。
这是崔莞数月来,第一次离开起居的院子,她随着笺青,仿若闲庭漫步一般,不疾不徐,看似随意打量四下景致的眸子,实则暗暗寻着可行之路。
笺青心急如焚,却不敢过于催促,低低的提点几句,便闷声引路。
这座别院,果如崔莞先前所料,极为宽广奢华,沿着精致的雕花廊一路前行,几乎是五步一亭十步一阁,华美之度,不亚于她休养的院子。
她慢慢随着笺青穿园过桥,直至行到一栋临湖而建的木楼前,方止住脚步。
崔莞下颌微昂,这是一栋重檐三层角楼,每一处檐角上均垂挂着一只小巧的碧玉钟,钟内悬玉珠,清风拂过,玉钟轻晃,清冽的玉石相击声一阵阵传开,极为悦耳动听。
走在前那两名红袍绿裳的少年,正站在楼前,见崔莞行来,红袍少年不由撇了撇嘴,一脸不屑之色,可藏于眼底的,却又是一抹深深的嫉妒。
“进去罢,主子顷刻可及。”绿裳少年嘴角边倒是挂着一丝谦和的浅笑,但,语气中的疏远冷漠,无需细闻,亦能察觉。
崔莞淡淡的瞟了两人一眼,抬足登阶,笺青原本要随她一同入内,却被红袍少年抬手拦下。
“主子不喜见外人,你退下罢。”
笺青身子一颤,心中却是舒了一口气,也不敢多看崔莞,垂首匆匆沿着原路折返。
望着她好似落荒而逃的身影,崔莞心中略沉,可事到如今,别无他法,以这人对秦四郎的侧重,理应不会过于为难她。
敛下思绪,崔莞便转身,慢慢行入角楼之中。
她一入内,当即便有几名容貌娟丽的侍婢上前服侍,只是斟好茶汤,奉上糕点之后,又皆退出,留她一人在屋内独坐。
角楼不似亭台,四面透景,视域开阔,楼中仅有两扇窗棂,然而开得恰到好处,抬眸望去,便可将那一湖怒绽出最后一丝妖娆的芙蕖尽收眼底。
崔莞略微打量了一圈屋中的奢华摆设,又瞥了一眼敞开的大门,见无人留意,便端起几上的茶盏,侧身过身,略微撩开最外一层的襦裙,将那盏清碧明澈的茶汤,略洒了少许在里层的裤褶之上,令人一看,便好似被人饮去了几口。
她猜不透那人的意图,仍是谨慎一些为好。
将茶盏重新搁回几面后,崔莞将襦裙落下,掩去小腿处的水渍,挺着腰身,静静跪坐于席上候着。
然后直至晌午,屋外的树影愈来愈短,仍是无人前来,便是原先进屋斟茶倒水的侍婢,亦不见了踪影。
崔莞也不在意,若是无人来,于她而言,更妙,可趁此一探别院的情形,好寻出离去之道。
想到此处,她便起身,略整了整衣裙,便往门外走去,只是离大门尚有两三步时,便见三名俊俏的少年迎面走来,跨门而入。
三人衣着均有些散乱,宽大的衣袍内似乎寸缕不着,且不言衣襟敞开处,那两点若隐若现的红梅,便是跨门而入时,翻起的袍角下,雪白修长,丝毫不弱于女子的美腿,也这般赤裸裸的呈现在崔莞眼前。
即便崔莞素来沉着冷静,此时眼中也倏的闪过一丝惊骇。
那三名美少年,乌发尽散,俊俏的面容上媚态横生,缓缓朝她走来。
前,左,右三方均无路可行,逼得崔莞不自觉的往后退了数步。
“女郎,绯色来服侍您。”
一声娇滴滴的轻唤,惊得崔莞后背寒意阵阵,她循声望去,开口的正是左侧一名着绯色长袍的少年,浓眉大眼,一眨一眨,仿若勾魂。
崔莞瞥了一眼便急急移目光,可另外两名少年也如绯色一般,满面娇媚之色。
些许晋人喜好男风,故而大晋的南风馆并非少见,权贵豢养美少年,更是司空惯见,这三名少年,一看便是被人豢养赏玩的娈童。
“不必,既然主人无暇分身,阿莞改日亲自登门拜访。”崔莞神情沉冷的道,过后便转身,欲快步绕过那三名少年,冲出大门。
“女郎何必心急离去?”绯色三人虽是一副扶风弱柳的身姿,可身手竟是异常灵敏,崔莞一动,他们便有所察觉,当即后退两步,齐齐往大门一挡,堵住了她的去路。
崔莞的面色有些难看,她稳住微促的心,冷冷一笑,突然扬声道:“凉席冷茶,久候不至,羞之辱之,这便是贵主人的待客之道?”
清冷的嗓音,亦如檐角之上随风轻摆的玉钟,悦耳动听,可即便这声响远远传开,也无人应答。
三名美少年相视一眼,便见绯色上前一步,唇角勾起一丝媚笑,“女郎恕罪,主子正是以礼相待,才命我等来侍奉女郎。”
闻言,崔莞的心霎时沉入谷底。
第二百零四章 背后之人显真容(下)
崔莞甚是不明,这别院主人为何会有如此之举?此前,她不曾来过建康,相识之人也极少,根本未与这别院之主相识,更不曾结怨。
倏忽间,一道莫名的念头隐隐浮现,她心中不由一骇。
“女郎,来嘛,绯色定会好好服侍女郎。”绯色娇滴滴的哼了一声,走近两步便抬手探向崔莞,那似柳枝一般柔若无骨的腰肢也欲贴上前。
崔莞身子一颤,想也未想,再度急急往后退了两步,目光扫过仍欲欺身而上的三人,喝道:“且慢!”
当下,绯色三人脚步一顿,怔在了原地。
崔莞紧绷的心弦略松了一丝,原本稍有慌乱的神情霎时沉下,她抬起眸,清冷的目光盯了一眼绯色,又逐一打量过另外两名姿容不凡的美少年,唇角突然翘起一丝弧度,道:“想服侍本女郎,也未尝不可,只是……”
她的声音虽仍淡漠,但比起方才的冷冽,已然缓和了许多,不知何时行到角楼,正倚着那名红裳美少年,站在门外目不可及之处悄然探听的华服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振奋之色。
绯色三人面面相觑,犹豫片刻,才不约而同的道:“还请女郎明示。”
“善。”
崔莞淡淡的应了一声,转身缓步行到几后,慢慢坐回席上,右手肘部抵几,掌心托颌,斜斜的睥睨着三人,似笑非笑的道:“本女郎素来只挑最好的美人。”边说,她的目光边来回在三人之间来回打量,“至于滥竽充数之辈……”
话还未完,绯色的脸色蓦然泛白,他强忍下扭头看向门外的冲动,若是被主子知晓,他们在客眼中乃是滥竽充数之辈,岂还有命乎?
可惜,他虽沉得住气,另外两名同伴却早已惊慌失措,其中那名看似最为年幼,眉宇间仍透着一丝稚嫩的青衫少年,下意识便回头朝门外扫了几眼。
崔莞顺势望去,却未见门外有人,不过,她却是信了这少年的举止。
晋人重礼好名,奉上之物,客弃之不用,则视为主家失礼,此物也断不会再出现在主家眼前。亦如西晋石崇,以美人斟酒劝客,若客不饮,则斩杀美人。
故而,她刻意这般放言,这少年惊吓之余,便做出了本能之举。
由此可见,门外有人!
崔莞心中冷笑连连,不必细想也知,门外之人究竟是谁,她坐直身子,缩回几下的手,悄然紧握成拳,不知不觉中,眸光幽冷。
“女郎以为,当如何辨出最好之人?”
崔莞的沉默,让绯色愈来愈胆颤心惊,他收起眉间的媚态,踧踖不安的垂首望着崔莞,颤声问道:“绯色愿听女郎吩咐。”
绯色的话如一道惊雷,另外两名少年霎时回了神,也急急言道:
“赭色愿听女郎吩咐。”
“柳色愿听女郎吩咐。”
绯红,赭黄,柳青……看来名明如其裳,倒是好认得紧,崔莞挑了挑眉,语气中略带一丝恼怒,“我若知晓,还需你们做甚?”
绯红一听,双眸猛地一亮,“女郎言下之意是……”
“两人先出去候着,本女郎不喜多人同榻。”崔莞抑制住心底窜起的恶寒,眯起眼眸,刻意扫了一眼三人,抬手随意一指,懒懒的道:“你留下罢。”
她指的,正是那名穿青衫,名唤柳色的少年。
“你们出去罢,走远一些,莫要扰了我的雅兴。”
绯色与赭色相视一眼,均清晰瞥及对方眼中的欣然,齐齐行礼应道:“诺。”
话落,两人步伐轻盈的迈出门,接着往左侧走了两步,避开崔莞可目及之处,向那名华服少年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
华服少年无声的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依言走远一些,以免让崔莞的起疑。绯色赭色二人自是照办不提。
端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的崔莞,并未错漏绯色等人出门即刻向左方走去的举止,她心中有了几分把握,进而抬眼看向正站在几前,满脸惴惴不安的柳色。
“过来罢。”崔莞瞟了一眼那张俊俏的小脸,肤白,眼圆,鼻挺,唇娇,怎么看均是一副诱人的容貌,尤其是敞开的衣襟下,那副白皙光洁,弱不禁风的身躯,极具魅惑。
若碰见旁的人,说不定真可共赴巫山云雨。
可惜,他遇上的人,是崔莞。
“在,在此处?”柳色眼中浮起一片讶然,吞吞吐吐的道:“耳房中有,有榻。”
“不必。”崔莞眉尖一挑,沉声道:“就在此处,你若不愿,就滚出去,唤绯色进来。”
“不,柳色愿意!”
被崔莞一言惊得目露惶惶的柳色,急急行到她身旁,褪履上席,却又手足无措。
他虽非初经人事,可以往均是雌伏,而今服侍姑子女郎,却是第一回,故而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于柳色的无措,崔莞心中则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她之所以选中柳色,正是因他的稚嫩,以及涉世未深,不似绯色与赭色那般心思深沉。
“且先过来坐。”崔莞拍了拍身旁的席,屋中的席几共有六张,每张均十分宽敞,莫说是崔莞与柳色,便是再加上绯色赭色四人并排而坐,也无大碍。
柳色依言,紧挨着她跪坐而下。
崔莞借着端茶之举,微微挪开一丝缝隙,将茶盏递到柳色身前,淡淡的道:“喝。”
柳色扫了一眼略少的茶汤,乖乖接手,小口小口的饮尽。
见到茶盏中滴水不剩,崔莞满意的颔首,又道:“转过身去。”
“啊?”柳色低呼一声,颇为不解的瞅着崔莞。
“转过身去。”崔莞眉宇间流露出一丝不耐之色,“本女郎甚喜美人背,转身,解裳。”
“诺。”柳色不敢再言,急急挪动身子,背向崔莞,又匆匆扯开松松系在腰间的衿带,唰的一下,青衫滑落,仿若白玉一般无暇的后背卒然映入崔莞眼中。
若是平日,她倒是不介意观赏一番,可此时……崔莞悄然将几上空空如也的茶盏抓入手中,趁着柳色尚未反应,用力朝着他后脑一砸!
哼都未哼一声,柳色的身子软软倒在软席上,虽发出细微的响声,但不足以传到门外。
崔莞稳住突突直跳的心,将手中完好无损的茶盏轻轻地搁回几上,随后迅速起身,着履。
她心中暗自庆幸,今日出门穿的是一双丝履,行走时根本不会发出多大的动静。
崔莞慢慢的,几近无声的行到门边,随即猛地跨门而出,朝左侧望去——
“民女崔氏,见过二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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