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莞的手心里慢慢泌出一层冷汗,她侧过头,静静的看向半靠在车窗上,以手扶额的男子。
他并未束冠戴巾,乌墨一般的长发倾泻而下,多数散在身后,有几束垂在衣襟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白皙光洁肌肤的胸口前,眉如远山青黛,唇若桃花含笑,一双含满柔情意的眸子,映在明珠柔和的莹辉中,愈发的潋滟诱人。
碰上这样一位相貌极为俊美,含情脉脉的郎君,只要是云英未嫁的小姑子,想必均会双颊染绯,芳心暗动。
可惜,早已被情伤过一世的崔莞,不会。
她极力压下心底转身逃走的冲动,唇角一抿,淡淡说道:“这些山匪横行已久,杀人劫货无恶不作,也不知手上染了多少无故百姓的鲜血,远处不讲,便说荣村罢,今夜他们闯入荣村,烧杀掠夺,此时此刻,无辜惨死的村民尸骨尚未冷透,焚屋烧物的大火亦未覆灭。”
崔莞蒙着面,脸上的神色变化让人难以看清,唯有一双氲氤怒意的眸子,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可诉说时那平静的,不带一丝添油加醋的口吻,却让人不知不觉中多了几分信服。
男子狭长的双眸轻眯,他这一生至今,见过的女子无数,偏从来不曾见过一个像她这样的小姑子,明明心中万分惊骇,背脊却始终挺直,宛如他院中的一株苍松碧竹,透出一缕名士风骨。
可惜……
想着,他心中不由哑然,看起来只是个乡野小姑子罢了,有何可惜?
不过男子并未完全放下心底的怀疑,凝视着崔莞的目光逐渐透出一股迫人的锋利。
“故而,郎君此举是为民除害,天经地义,小女不敢有议。”
从容话毕的崔莞静静站着,眸光清冷无波,直视那道冷厉如刃的眼芒,不敢闪躲分毫。她心里极其通透,一旦出现半分犹豫与闪避,下一个被驭夫手中寒芒穿心而过的,便是自己!
奢华的马车,雍容的贵人,看似无力却身怀高强武艺的死士护卫,独自行走夜路。
若是到了此时,崔莞还看不清其中的蹊跷,也就枉费她曾在曾府与权贵中周旋谋算这么多年了。
眼前这男子,十有八九是以自身为饵,诱出暗地里欲对其不利的黑手,可惜却让她撞个正着。
崔莞心中苦笑,她方才暗暗指出驭夫善武一事,只怕已经引起了对方的疑心。
事已至此,唯有冷静下来,慢慢想法子脱身了。
尽管崔莞心中百转千回,面容神色依旧清冷淡漠,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焦躁。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男子忽然敛回锐利的目光,低声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如卿卿所言罢。”
这声低笑极为温柔,可落在求饶的山匪耳中,却如催命丧钟。
站在一旁的驭夫再度出手,无情的收割着早已丧失抵御的山匪。
短短片刻,余下那几名山匪均步了五爷的后尘,回归黄泉,驭夫冷漠的步上前,拔出插在血肉中的匕首,一步一步走向由始至终都一动不动的张康。
突然,就在这时,张康动了,他一个驴打滚儿翻起身,猛然冲向站在一旁的崔莞!
“阿莞,阿莞,我知错了,我不该贪昧你的银钱,更不该算计于你,只求你看在当初阿音相救的情面上,饶我一命罢!”
张康本就被山匪五花大绑,举止行为甚不利索,刚往前冲了两步便被土里冒出半截的石子绊倒,噗通一下跌得满嘴泥,素日里常挂在嘴上的仪表规矩,全然被抛到脑后,呸呸两声吐出嘴里的烂泥后,他匍匐往前挪了几下,扬起煞白的面容不住的向崔莞赔罪求饶。
说起来,张康是个惜命之人,否则也不会千方百计骗过看守暗房的村民,连夜逃入山中,寻到早已暗中有往来匪窝,引着山匪入村,既能救自己一命,再则还能跟着发一发小财。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崔莞棋高一着,摆了他们一道,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在荒郊野外碰上这么一位杀星,且杀星还待崔莞“另眼相看”。
眼下生死不由己,他只能咬牙低声下气的哀求,期盼崔莞能好心救他一救。
崔莞静静的看着张康卑怜如尘的摸样,心中竟出奇的平静,无喜无悲,无欢无怒,反倒是车中的男子,看到张康此举,幽深的眸底浮起一丝玩味。
“哦?我竟是不知,原来卿卿与这山匪有旧?”
一声轻哼仿佛清风拂柳,却骇得张康失了血色的面孔再度白了三分,冷汗涔涔,猛地变换了方向,朝着马车不停的磕头,颤颤巍巍的道:“贵人,贵人开恩,小民并非山匪,而是被山匪绑来的荣村百姓……”
男子对张康结结巴巴的表述恍若未闻,仍旧半靠在着了一层软绫的车窗上,眸光熠熠的盯着崔莞。
他神态举止全然不变,仅仅是略微侧了侧头,眉目间惑人心魄的潋滟便减少几分,多添了一丝慵容懒散,好似一只优游度寒暑的狸猫。
然而,崔莞可不会天真的以为,眼前真是一只人畜无害的猫儿,她从容的与他对视一眼,清冷的眸光随后落向灰头土脸的张康,面巾下,唇角微勾,语气极为冰冷的说道:“张家郎君,你虽不是山匪,但在我眼中,你比山匪更不堪!”
张康一惊,转过头呆呆的看着崔莞。
“你算计暗害他人不成,东窗事发后非但不思悔改,还因周老秉公处理便怀恨在心,故而引匪入村,犯下伤天害理的大罪!”
张康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反驳的字眼,呆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骇。
她怎会知道!?
怎会这般清楚!?
没有遗漏张康脸上的神色变换,崔莞冷冷一笑,再道:“今夜荣村遭此横祸,那些惨死在山匪刀下的村民,无辜受辱的姑子女郎,付之一炬的家园,桩桩件件,又有哪件不是因你而起?”
说到这里,崔莞转头对那男子屈了屈膝,面无表情的道:“杀人偿命,乃是天经地义,山匪既然已经以命抵命,始作俑者又岂能逍遥自在?”
“崔莞!你……啊——”
张康勃然大怒,咬牙低吼一声,挣扎起身要撞向崔莞!
猛地,一道呼啸而至的冷光狠狠的自他后背深深的没入体内。
随着一声惨叫,夺命的寒芒贯穿张康瘦弱的躯体,从胸膛穿出,势头不减朝崔莞疾射而去!
崔莞眼底激起阵阵惊涛,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夺命的寒芒已然冲面而来。
难道,她还是逃不过死于非命的下场么?
崔莞不甘心,可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怎能敌得过武艺深不可测的驭夫?
万般念头飞闪而逝,她却只能凄然的闭上眼。
恍惚间,一丝冰寒入骨的冷意贴着崔莞左耳廓擦过。
夜风徐徐,几缕随风飘散的青丝,逐渐消失在浓厚的夜色中,感受到拂面的凉爽,崔莞不由猛地睁开双眸,恰好对上一道含着一丝惊愕,一丝释然,还有一丝凝重的目光。
她迅速垂首,果不其然,左侧的细麻绳被削断后,遮面用的粗布帕子已经落到了脚下,借着车中透出的余晖,她甚至看清了缠绕在细麻绳上的几缕断发。
一股难以言明的悲愤在心尖炸开,没有半分犹豫,崔莞弯腰拾起落地的帕子,并未重新系回掩面,而是直接塞入袖中,可再抬首时,她眼中的惊恐,悲愤统统做云雾弥散,如河清海晏,沉静无澜。
“多谢贵人相救之恩,时辰不早了,不敢再耽搁贵人行程,就此别过,愿贵人一往无前。”
少女的声音疏冷却不失动听,只可惜了原本那张清丽至极的脸。
崔莞淡淡言毕这番话,转过身,咬牙迈着发软的双腿,一步一步,慢慢走向不远处的荒林。
那瘦弱挺直的后背,全然落在男子与驭夫眼中,两方交战,最忌讳以背示人。
此时,即便驭夫不出手,光是那男子,也能轻而易举的取了她性命。
崔莞心中自是清楚,然而她仍旧这般做了。
这是在表态,亦是在赌,她拿命来赌,赌心底飘渺虚无的直觉,赌方才男子眼中那一闪而逝的释然。
若是赢,便生。
若是输,便死。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男子侧着头,静静凝视着崔莞渐渐没入夜色的背影,微眯的眸子里藴酿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翻涌,忽然,他嘴角一翘,溢出一声若有似无的低笑,“这小姑子,还真是……”
一往无前,一往无前……亏她说得出来,这是在暗指无论他作何谋算,她都与之无关,是个无辜的路人。
真是个聪慧的小姑子。
那名驭夫听闻男子的笑声,抓着马鞭的手紧了紧,快步上前恭敬的道:“公子,若不便杀了罢。”边说他边错眼看有些模糊的人影,杀意森然。
寂静空旷的田野,即便是轻微的脚步声都可让人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是毫不遮掩的明言。
尚未走出太远的崔莞后背猛然一僵,双腿仿佛瞬间被人抽了骨一般,绵软无力,险些就要摔倒在地。
好在最后关头,她到底还是撑住了。
若是此时车中的男子与驭夫在她面前,定然能看见一张攸白似雪的脸孔以及前额晶莹细密的汗珠子。
她绝不会怀疑驭夫所言是儿戏,在贵人,山匪与她这三方中,唯她最弱,偏偏却被夹在其中,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眼下山匪已被尽数诛杀,再将她灭口,无论那贵人有着怎样的谋划,都不会有泄露的风险,对那人来说,无疑是最稳妥的选择! 崔莞眼底激起阵阵惊涛,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夺命的寒芒已然冲面而来。
难道,她还是逃不过死于非命的下场么?
崔莞不甘心,可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怎能敌得过武艺深不可测的驭夫?
万般念头飞闪而逝,她却只能凄然的闭上眼。
恍惚间,一丝冰寒入骨的冷意贴着崔莞左耳廓擦过。
夜风徐徐,几缕随风飘散的青丝,逐渐消失在浓厚的夜色中,感受到拂面的凉爽,崔莞不由猛地睁开双眸,恰好对上一道含着一丝惊愕,一丝释然,还有一丝凝重的目光。
她迅速垂首,果不其然,左侧的细麻绳被削断后,遮面用的粗布帕子已经落到了脚下,借着车中透出的余晖,她甚至看清了缠绕在细麻绳上的几缕断发。
一股难以言明的悲愤在心尖炸开,没有半分犹豫,崔莞弯腰拾起落地的帕子,并未重新系回掩面,而是直接塞入袖中,可再抬首时,她眼中的惊恐,悲愤统统做云雾弥散,如河清海晏,沉静无澜。
“多谢贵人相救之恩,时辰不早了,不敢再耽搁贵人行程,就此别过,愿贵人一往无前。”
少女的声音疏冷却不失动听,只可惜了原本那张清丽至极的脸。
崔莞淡淡言毕这番话,转过身,咬牙迈着发软的双腿,一步一步,慢慢走向不远处的荒林。
那瘦弱挺直的后背,全然落在男子与驭夫眼中,两方交战,最忌讳以背示人。
此时,即便驭夫不出手,光是那男子,也能轻而易举的取了她性命。
崔莞心中自是清楚,然而她仍旧这般做了。
这是在表态,亦是在赌,她拿命来赌,赌心底飘渺虚无的直觉,赌方才男子眼中那一闪而逝的释然。
若是赢,便生。
若是输,便死。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男子侧着头,静静凝视着崔莞渐渐没入夜色的背影,微眯的眸子里藴酿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翻涌,忽然,他嘴角一翘,溢出一声若有似无的低笑,“这小姑子,还真是……”
一往无前,一往无前……亏她说得出来,这是在暗指无论他作何谋算,她都与之无关,是个无辜的路人。
真是个聪慧的小姑子。
那名驭夫听闻男子的笑声,抓着马鞭的手紧了紧,快步上前恭敬的道:“公子,若不便杀了罢。”边说他边错眼看有些模糊的人影,杀意森然。
寂静空旷的田野,即便是轻微的脚步声都可让人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是毫不遮掩的明言。
尚未走出太远的崔莞后背猛然一僵,双腿仿佛瞬间被人抽了骨一般,绵软无力,险些就要摔倒在地。
好在最后关头,她到底还是撑住了。
若是此时车中的男子与驭夫在她面前,定然能看见一张攸白似雪的脸孔以及前额晶莹细密的汗珠子。
她绝不会怀疑驭夫所言是儿戏,在贵人,山匪与她这三方中,唯她最弱,偏偏却被夹在其中,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眼下山匪已被尽数诛杀,再将她灭口,无论那贵人有着怎样的谋划,都不会有泄露的风险,对那人来说,无疑是最稳妥的选择!
荒郊野岭外,又有这么多山匪尸体在此,即便再多一具,外人也只以为她是被山匪所害,不会做他想。
且就算起疑又怎样?乘着如此奢华的马车,还有死士护卫相随,足以见得他的身份是何等的尊贵。
莫非,有人会为了一个乡野小姑子去质问这等贵人不成?
思来想去,等待她的,都是一个必死之局。
除非……
怎么可能?崔莞心中苦笑,换做谁都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法子罢。
她暗暗吸了口气,掩在长袖下的素手成拳,在心中一遍一遍告诫自己,须得冷静,不能慌,不能乱,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法子的。
可即便崔莞竭尽全力压下在胸膛内宛如擂鼓般的心跳,脑海中仍似塞着一团乱麻,寻不到半点头绪,唯有麻木的迈着步子,慢慢往前走。
马车中的男子别具深意的瞥了眼崔莞脚下略微僵硬的步伐,懒洋洋的躺回安置在车厢内的软榻上,合起双眼,唇边笑意尽敛,淡淡说道:“局已破,不必多此一举,走罢。”
“诺。”驭夫应了声,森寒的杀意霎时消散一空,整个人好似一把回鞘的利刃,再度变成了那个平凡普通,不起眼儿的赶车的驭夫。
他坐回原位,拉起缰绳,手中曾夺人性命的马鞭轻轻一挥,马车便“咕噜噜”的向前驶去。
马车轻晃,随着夜风飘动的彩帛被一只缀着南珠的玉钩挽起,远处只现出模糊轮廓的山峦,月下摇曳的树影,在窗外不断往后退去,车中的男子执笔悬腕,略略几笔,乌浓的松烟墨在光润洁白的凝光纸上落下两个苍劲飘逸的字迹。
而后,他便将手中的紫毫搁回固定于云木案几上的笔筒中,眼眸微垂,扫了眼墨迹渐干的凝光纸,抬手拾起素枕边上的羊脂白玉箫。
清冽的箫声随风荡出,蜿蜒而上,轻荡在夜空中。
不多时,一道离弦的黑影唰的掠过官道旁的树林,极快追上了仍在奔行的马车。
仿佛察觉到什么,男子停箫探手,车窗外,宽大的月白色衣袖轻垂而下,在风中飘逸荡漾,仿若夜空中一片随心所欲的悠云。
少顷,一只不过巴掌大,翎羽如墨,腹白如玉的小雀儿落在了那只白皙修长,骨节均匀的食指上。
他将已然干透的凝光纸卷成小卷,系在墨雀掩在绒毛下的细腿上,莹白的凝光纸与白色的腹羽融在一处,令人极难发现。
系好纸卷后,男子再度将手伸出车窗外,轻轻一荡,栖在他指上的墨雀展翅,如一抹乌光破空而去,不过瞬息便彻底消失在眼前。
“崔莞,崔……”他眼眸微眯,遥望着远处的山峦,嘴角勾起一道莫名的弧度,“真是有趣了。”
男子的所作所为,崔莞并不知情,马车离去的轱辘声回响在耳旁时,她仍有些不敢置信,强忍着转头的冲动,命令自己继续朝前走。
直到声音逐渐消失在远方,她方缓缓回过头,撞入眼中的,是一抹即将消失在夜幕下的微光。
她,可无恙了?
她,可无恙了!
紧绷的心绪骤然松懈,崔莞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早已绵软如泥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跌坐在地。
凉风徐徐,吹散一丝喜极而泣的呜咽。
宣泄出翻涌的心绪,崔莞站起身,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渍,随后取出那条粗布帕子,摸到被削断的细麻绳胡乱打了个结,重新掩在面容上,接着便一脚深一脚浅的奔向荒林。
这片林子极为宽广,所幸除了那处乱葬坟地颇为阴森恐怖外,旁的倒没什么,往日里荣村的村民也常到林中打柴拾薪,并未听说有猛兽踪迹。
踏入茂密的树林中,崔莞又往里走了一段,直至看不见外头那条黄土小道,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大半,背靠着一株两人宽的大树,胸膛不断剧烈起伏。
她如今的身子太过虚弱,又惊又吓奔波了半宿,不但浑身上下酸疼不已,就连心头也有些隐隐作痛了。
可眼下还歇不得,若是那人反悔,寻回来不过是片刻功夫,而且谁也不清楚村中到底还有多少余匪,万一追寻过来,发现五爷等人的尸首,说不定会生出变端。
因而她必须走,走得越远越好。
崔莞深深的吸了口气,强忍着流窜在四肢百骸中的酸痛,将宽大的衣袖尽数缠到手上缚紧,又弯下身,用解下的发带在脚踝处将宽口裤褶扎紧。
虽说林中无猛兽,可蛇蚂蚊虫却不少,此举也只是尽力护好己身不被叮咬,至于脚下的草鞋,便只能将就了。
崔莞扎好裤褶后,目光在树下扫了扫,拾了一根还算趁手的树枝,撑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挪。
上一世虽曾在荣村住过一段时日,可许多事早已在她刻意回避下忘得差不多了。
对于这片与自己有过一丝干系的荒林,崔莞也只依稀记得,林子的那头似乎是一条通向雍城的官道。
较真来说,便如一条涓涓的溪流,荒林好比溪中的山石,生生将溪流一分为二。
宽敞通畅,奔流不息的便是官道。
而地势偏僻,崎岖难行的便是荣村这头的黄土小道。
再往前,林尽,二道合一,路的尽头便是雍城。
她要做的,便是横穿荒林,走到另一头的官道上去。尽管在官道不见得有多安全,可远远比在此处要好得多。
柔亮的月华从夜空中洒下,总有几缕恰巧穿过层层叠叠的茂密枝叶,落在幽暗的林中,崔莞沿着几乎被荒草覆没羊肠小道,撑着做拐杖用的树枝缓缓前行。
她走得不快,且走上百来步便气喘吁吁,只得停下来歇息片刻,待恢复些许力气又继续动身。
崔莞的步伐虽蹒跚却走得坚定不移,即便路过阴森骇人的乱葬岗,也不曾迟疑后退半分。
渐渐的,脚下的羊肠小道已到尽头。
望着前方几缕月华映照下,几乎有半人高的荒草地,崔莞心知,她已经走出了村民涉足的地域,再往前,便得靠自己开路了。
捏了捏手里粗糙的树枝,崔莞迈着生出一丝力气的双腿,以树枝探路,慢慢边摸索边走。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夜色渐淡,晨曦微露,林间漫起一层氲氤的薄雾,在荒林里摸索一夜的崔莞又冷又饿,脚下踉踉跄跄,若非有树枝撑着,只怕便会当场跌倒。
好在,前方不远便是官道了,她甚至看到,树林缘边隐约跳动着一簇明亮火光!
崔莞欣喜若狂,有火光定然便有人,在官道旁宿营的,一般都是赶路的商队,若是能与商队一同上路,绝对比孤身行走来得平安周全!
不过,她也并未被欢喜冲昏头脑,万一对方不是商队而是歹人,这般冒冒然的冲过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崔莞沉了沉心头的雀跃,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往火光处走去。
悄无声息的挪到附近,崔莞藏身树后,微微探出头,借着尚未熄灭的篝火看清了前方的情形。
只见临近官道的空地上,十来顶林立的帐篷散落在两堆篝火四周,篝火附近还坐着两名不断垂首点颌的男子,看起来是守夜的人。
崔莞往树后缩了缩,目光穿过守夜的男子,继续打量。
除去帐篷外,最外头紧靠着官道的那面还围绕着三、四辆马车,七、八辆牛车,其中有几辆似乎还装着不少货物。
看起来应当是商队了,崔莞忍不住松了口气,但她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没有立即上前,而是席地而坐,背倚在藏身的大树上,一边歇息一边倾听营地里的动静。
这一夜,崔莞均是凭借那份仓皇危促的感觉,强行逼迫自己一步一步走到此处,现下乍一放松,疲惫与困倦立时如潮水般袭来。
虽然她一遍遍叮嘱自己不得闭眼,可勉强挣扎几下,仿若坠了千斤巨石般的眼皮子还是慢慢耷下了。
即便躺在香榻暖衾中也十分浅眠的崔莞,此时却睡得极为香甜,直至天色大亮,准备开拔的营地里传出一阵又一阵喧嚣,才将她从梦中惊醒。
崔莞揉了揉酸涩的眼眸,又搓了下因坐久而冰凉麻木的双腿,扶着树干慢慢起身张望。
营地里,一个个人影有条不紊的忙碌着,拆帐,搬几,驱车……其中还有好几名做侍婢装扮的女子,端着热气腾腾的食膳走向最后三顶还未拆下的帐篷。
浓郁的香味随风迎面而来,走了一夜的路,崔莞腹中早已饥肠辘辘,沉睡时不觉,眼下醒了立即便感觉到五脏庙的翻腾。
听闻几声忽长忽短的腹鸣,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摸出藏在袖中的钱袋,数了十余枚五铢钱塞在腰带内,余下的照旧放置在钱袋中藏回袖袋里,而后拍去身上沾染的尘泥草屑,快步朝已将帐篷拾掇得七七八八的营地走去。
头一个发现崔莞的,是一名莫约三十出头的蓝衫汉子,看身上穿着,应是家仆之类的身份,长得还算粗壮,脸庞略圆,唇上与下巴留着一层青浅的髭须,给人一种憨厚的感觉。
蓝衫汉子见崔莞一个瘦弱的小姑子,逢头遮面的从荒林走出,心中不由一诧,下意识望了望四周,入眼却是一片安静祥和,并无异样。
怔了下,蓝衫汉子便张口问道:“你这小姑子,大清早的何以孤身自山野林间走来?”
蓝衫汉子的声音带着几分惊奇与不解。
崔莞眼眸眸光清澈,施施然上前,却哑声应道:“这位大哥,小女随家人前往乡下走亲,不想却遇见山匪,危急之下小女与家人失散,又惧山匪凶残,只得藏身密林,天亮后方敢出来。”
“山匪?”蓝衫汉子一脸狐疑,他随家主一路行来,平安得很,哪曾见过什么山匪?
“是山匪,就在林子的那头。”崔莞颔首,眼中浮现出一缕惶惶之色,同时对蓝衫汉子深深一礼,“如今小女与家人失散,此地离雍城尚有百余里,但求大哥发发善心,携小女一程。”说着她便自腰间摸出几枚钱递给那汉子。
看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五铢钱,蓝衫汉子有些迟疑,盯着崔莞暗暗思忖:若是山林那头,小道偏僻,倒是极有可能遇到匪人,且这小姑子穿着朴素,言行有礼,看着不是什么恶人,悄悄捎带一程也未尝不可,只是……
崔莞见他面露犹豫,又适时小声的添了一句:“食宿小女可自省,且定不会延误大哥赶路。”
话音刚落,还未容蓝衫汉子搭腔,一道男子清朗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楼叔,出了何事?”
崔莞移眸一看,不由愣在了原地,怎会是他?
伴着清朗的声音落下,一名身材颀长而清瘦,着白衣木履的少年,自那顶最大的帐篷前信步而来。
他莫约十五、六岁的年纪,容貌极其清秀俊雅,一双眼眸澄澈如泉,明媚的朝晖落在少年白皙的脸颊上,泛起一抹柔和的莹光,仿若一块温润无瑕的美玉。
少年脚下蹬着一双方头木履,行走时,屐齿着地“嗒嗒”轻响,好似山高流水,有股说不出的从容淡泊。一摆手,一投足,宽袍广袖随风轻动,恍如流风回雪,潇洒飘逸,又似云中皎月,轻盈柔和。
世人皆言,秦家四郎,有天人之姿,惊世之容,诚不欺也。
即便崔莞在上一世曾目睹过这份耀眼的华彩,现下也不由凝注了眸光。
“四郎。”被秦四郎称为楼叔的蓝衫汉子闻声,急急转身一礼,如实禀道:“这小姑子在西林道遭遇山匪,慌乱间与家人失散,正好撞见我等,便上门求助,说是想寄身随行,前往雍城。”
荒林东边为官道,西边自然就是那条几欲让崔莞丧命的黄土小道。
少年听了楼叔的话,目光落向崔莞时,恰好对上她粘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修长疏朗的眉头微微一褶,透出一缕若有似无的不悦。
但寻思片刻,他还是对楼叔轻声说道:“出门在外,祸福难料,既是碰上了,便携她一程罢。”
秦四郎既然应了声,楼叔自然再无异议,点点头应道:“诺。”
这声“诺”字一出口,崔莞心头不由泛起一阵欣喜,眨了下眼,朝秦四郎弯了弯膝,“多谢郎君。”
上一世,多亏了秦四郎,她才遇上能妙手回春,复她容貌的不世圣手,同时也造就了曾信入仕的机缘。
对曾信,她恨,可对秦四郎,她心存感激,只是不曾想到,今生却在这般情形下碰面。
清脆悦耳的声音将秦四郎的目光重新引了回去,然而此时的崔莞,双眸黑白分明,清明透澈,哪还有方才半分呆滞的摸样?
对于她顷刻之间的转变,秦四郎微微怔了一怔,并未言语,只是轻轻颔首,便转身原路返回那顶高大的帐篷内。
不过,他眉目间那一丝微不可查的轻蹙,悄然间已平复如初。
“如此,你便暂时与我等同行罢,只是一路上朝起暮歇,千万莫要耽搁时辰。”楼叔叮嘱几句,又唤了一名侍婢过来,指着崔莞道:“这小姑子便交给你了,你先带她去净身,寻一套衣裳于她换上,再带她去用早膳。”
在荒林中奔波一夜,崔莞身上那套破旧的粗布衣裙早就被荆刺勾出无数个大小不一的破洞,好在并未泄出半点春光,且她虽掩着面,可裸露在外的额头素手均沾染了一层脏兮兮的污垢,看起来与逃荒的花子差不多了。
秦氏虽谈不上名门大姓,却也是小有名望的士族,能收留崔莞这样的落难庶民已是十分难得了,断不会让她以这等摸样混在车队中,以免到时坏了秦家在外人眼中的形象。
楼叔说完转身就要走,却被崔莞唤住。
“叔,请留步。”
崔莞上前,将手中那几枚钱再度捧到楼叔眼下,轻声说道:“多谢叔施与援手,阿莞身上银钱不多,还望叔莫要嫌弃。”
掠过那几枚黄灿灿的五铢钱,楼叔盯着低眉顺目的崔莞看了片刻,方慢慢言道:“是我家郎君允了你……”
崔莞眼眸微弯,含笑接话:“可若是没有叔仗义执言,只怕郎君也不会相信阿莞。”
这番意有所指的话,让这看似憨厚,心中却不失精明的楼叔浓眉一挑,目光陡然变得深邃起来。
他并非贪心之人,身为秦家四公子的心腹,这几枚钱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方才的犹豫,实则是因崔莞掩面之故。
朗朗乾坤,却不以貌示人,若不是有倾城之色,便是……见不得人。
无论哪样,以这小姑子的身份,都不宜与郎君有太多牵扯。
然,自家郎君不曾开口,他也就不好再提,打算暗暗记在心上,往后几日多加留心便是。
没想到这小姑子竟急不可耐的要撇清与郎君的干系!
一瞬间,楼叔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难道这小姑子不晓得,雍城中有多少名门闺秀痴慕着他家郎君,想尽各种法子,只为求一眼回眸?
真真是……
他心中暗叹。
不过,如此也好,省了他一番功夫。
楼叔抬眼扫了几下营地,那些时不时探来的目光骤然缩了回去,而后便伸手接过崔莞递来的五铢钱,点头道:“如此,我便收了。”
崔莞见状,心中不由松了口气,秦四郎和楼叔或许没有察觉,但她一个落魄至极的小姑子,突然得到神仙一般的秦四郎相助,就好比朝阳西升,太过招眼了。
这不,四面八方含满嫉恨的目光险些就要将她射成筛子。
虽说从此地到雍城费不了多少时日,但引人注目的事能少一分是一分。
待楼叔率先离去,那名侍婢才动身,她先是让崔莞在原地等着,独自一人进营地去寻管事取裳。
原本被唤来服侍崔莞这个脏兮兮的小姑子,她心中早已百般不愿,取裳时偏又受到几声讥笑,脸色便更难看了。
那侍婢沉着一张脸,带崔莞绕到最外围的一辆牛车旁,对她没好气的道:“车中有水,你且自己进去梳洗罢。”
说罢她睃了崔莞一眼,转身就走。
崔莞没有遗漏侍婢眼中赤裸裸的厌恶,不过她并未在意,抱着那套干净的衣裳爬上了牛车。
这辆车看起来是专门用于作梳洗之用的,只有一门,两旁无窗,不算宽敞的车厢内摆了一个橡木浴桶,里头盛着半桶清水,另外还有七、八个木盆。
崔莞将衣裳搁在一旁的木架上,转身将车门合紧闩好,取了一只木盆,吃力的自浴桶中打出半盆水。
若是可以,她真想泡入浴桶中,好好将自己从头到脚好好清洗一遍,这种放在上一世而言是十分轻而易举的事,眼下对她来说,显然只是奢望。
崔莞寻不到抹身的布巾,便从换下的旧裳上选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用力一扯——
那旧裳本就是阿音穿过的,早已不如新作时那般结实,稍稍用力便撕扯了下来。
迅速洗净身上的污渍,换上干净的衣裳后,崔莞顿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舒适了不少。
当然,若是腹中不再“咕咕”空鸣,那便更好了。
崔莞轻轻地叹出一口气,伸手揉了揉几乎要贴到后背的肚子,暗忖道:动作得快一些了。
想着她便翻出钱袋,将里头剩余的四百多枚钱分成五份,其中四份用旧裳上撕下的布片一一裹好,双袖袋中各藏一份,另外两份分别缠绑在纤细的小腿上,再将裙摆一落,外人甚是难以看出痕迹。
而最后那份最少,不过四、五十枚,被她收在钱袋内系好,挂在腰间,以备不时之需。
整理妥当,又仔细查看一番,确认无遗漏后,崔莞这才打开车门,将污水端入林中泼了,又趁人不觉把破得不成样的旧裳裹成一团,藏在一丛繁茂的灌木下。
毕竟旧裳上缺了不少块料子,若是叫人发现,定会起疑。
做好一切后,崔莞将木盆放回牛车上,转身朝营地走去。
当她踏入营地时,忙碌的家仆侍婢们分成两批,一批坐下来用早膳,另一批对马车牛车做最后的查看,已有食得快的起身上前搭手或是替换。
虽然众人对她十分好奇,但显然楼叔也不是白收崔莞那份“人情”,那些齐刷刷扫来的目光只是在她身上略微停留了一下便纷纷撤开。
崔莞暗暗松了口气,看来楼叔也是个心思通透之人,明白若是她与秦四郎扯上干系,于秦四郎而言,也不是件妙事。
至此,她最后一丝悬着的心也缓缓落稳,抬眼在营地中打了个转儿,便在几名衣裳样式同她这身差不多,坐在一起用膳的女子,方才那个侍婢便在其中。
她没有迟疑,迈步走过去。
这五、六名侍婢平日里暗中可没少你争我夺,眼下见崔莞寻来,一名长相清丽的少女不由对那侍婢挤眉弄眼,“瞧,贵客登门了,弗儿你还不快上前相迎?”
名唤弗儿的侍婢面色泛青,狠狠瞪了崔莞一眼,撇过头,冷哼道:“她算什么贵客?”
崔莞仿佛听不到这声明嘲暗讽,眸中仍旧一片平淡,缓步走到众人面前,对弗儿颔首言道:“弗儿姐姐,哪里可以用膳?”
一声“弗儿姐姐”,令众女面上的嘲意更甚了,弗儿噌的站起身,怒叫道:“丑八怪!谁是你姐姐?你也配?”
弗儿的声音又尖又利,颇为刺耳,另一头同在用膳的汉子们不约而同侧头,投来探究的目光。
见事情隐隐有些失控,一个看起来较为年长,穿着绯色衣裳的女子蹙起眉,低声喝道:“弗儿,你僭越了!”说罢瞥了下崔莞,又道:“既是楼管事吩咐照看的人,那自然便是‘贵客’,你当好好行事才是。”
这名女子看起来有几分威严,她一开口,别的侍婢便不敢再笑了,就连弗儿,虽不甘心但还是闭上了嘴。
只是,她这番话中,将“贵客”二字咬得微重,显然心中对崔莞也有些许不满。
毕竟,方才虽听不清声响,但秦四郎的举止,众人有目共睹。
崔莞淡淡的看了绯衣女子一眼,随即视若无睹的移开眼,并未出言,她不愿惹是生非,但也绝非随便一人欺均可欺辱于她!
眼下,她要做的,便是让这几日过得安心自在些,无须为不相干的人劳心伤神。
那绯衣女子见自己竟被这个卑贱的小姑子漠视,心中不由堵起一口气,立时扭头对弗儿沉声道:“还不快去将‘贵客’的早膳取来!”
瞅见她面容上隐含的怒意,弗儿大喜,幸灾乐祸的瞥了眼立在一旁的崔莞,转身进入不远处一顶小帐篷。
少顷,弗儿未用托盘,只手端了一只陶碗出来,直直地递给崔莞,眼中闪着掩不去的轻蔑与得意,“喏,这是你的早膳,快拿去食罢。”
崔莞垂眸看着几欲要撞到她脸上的陶碗,只见碗中盛着半碗清粥,一看便是锅底余下的,掺杂着不少焦黄之色,且陶碗边缘沾着一抹不起眼菜糊,也是刚巧对着她的眼,方被看清。
那抹菜糊上似乎还印着半枚牙印,这竟是一只旁人刚用过的碗!
崔莞抿了抿唇,目光自陶碗上移开,环顾一圈弗儿与众女不加掩饰的讥讽神色,忽的转身离去,碰也未碰陶碗一下。
“噫,她不食?这可是黍米粥,她竟不食?”
崔莞还未走出几步,一声故作惊诧实则隐带嘲弄的低呼便传了过来,紧接着便是弗儿的嗤笑:“‘贵客’何等山珍海味未品尝过?不过是碗黍米粥罢了,又岂能入‘贵人’的眼?”
随后又是一阵嬉笑。
对这些侍婢来说,秦四郎是云雾之上,可望不可即的谪仙,偏偏崔莞这样一个破落户,却引了秦四郎的注意,哪怕是微不足道一瞥,也足以让她们嫉妒不已。
故而,再瞧见崔莞一副风轻云淡的摸样,心中那股妒火越燃越旺盛,终是连楼管事交代的话也顾不上了。
“只是……那小姑子到底是楼管携的人,若是让楼管事知晓……”其中一名侍婢笑过后,心中又觉有些忐忑不安,于是便低低的提了一句。
弗儿因崔莞的出现,一早晨可没少受讥刺,心中早已对崔莞起了怨怼,好容易等到众人同仇敌忾,哪肯放过这等好机会?
她冲说话的少女瞟了个白眼儿,忿忿道:“怕甚?不过是个胆小如鼠的破落户,莫非楼管事还会为她来责罚我们?”
边说弗儿边细心窥察各人的面容,但见大家神色郁郁,明显是心生顾虑,当下一急,便匆匆再道:“且她得楼管事提携,就可高人一筹?这黍米粥莫说我们,即便楼管事也时常食用呢!桃兮姐姐,你说是不是?”
话到最后,她迫切的目光落在那名绯衣女子身上。
桃之,灼灼华也,一身绯裳的桃兮,容貌在众女中虽不是最佳,可眉宇间那缕若有似无的艳媚,使之一眼望去,多了一丝不同常人的风流蕴藉。
尽管她未能近身侍奉秦四郎,但仗着与另一名副管事交情匪浅,行事做派比其他侍婢平添了几分气势。
桃兮将头一昂,瞥了下弗儿,慢条斯理的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无论怎样,楼管事毕竟亲自开了口,命你照看她,眼下她若是寻楼管事编排几句……”
她故意隐了后话,斜眼睥及弗儿陡然煞白的脸色,心中痛快不少。她虽厌恶崔莞,却也容不得旁人算计自己。
敲打过弗儿,桃兮这才转头,扫了一眼崔莞渐行渐远的背影,冷冷一笑。
到雍城之前,这贱民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崔莞仿佛未听到身后那一声声嘲讽与讥笑,一步一步走得极为从容,且每踏出一步,眼中的冷冽便隐退一分,待她走另一堆只剩袅袅余烟的篝火前时,一双漆黑的眸子仿若古井深潭,沉静无澜。
围坐在篝火四周的随从护卫正在食用早膳,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不由嗖嗖嗖抬眼,或好奇,或惊诧的打量着这个缓步而来的小姑子。
只见这小姑子一身水碧裙裳,身子虽稍显得瘦弱了些,却未减半分少女应有的纤细窈窕,一头乌黑的发丝长及腰肢,只以一条褪了色的发带松松束在身后,粗布掩面看不清容貌,唯有一双点漆般的眼眸,水润灵动,好似炎炎烈日下一汪涓涓流淌的清泉,泌人心脾。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他们路上曾遇到过的,一见到他们便战战兢兢的粗陋庶民。尤其是那一副从容淡然的姿态,竟同郎君有一丝莫名的相似!
若非亲眼所见她方才落魄的摸样,还以为是哪个世家女郎偷跑离家,追寻郎君来了。
不知不觉中,众人便对眼前这小姑子生出了一丝好感。
一名长相清秀,做护卫打扮的中年男子目光虽惊奇,脸上却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小姑子既神色闲逸,何以步履沉沉?”
崔莞顿住脚,对那中年男子福了福身,弯起唇角,清脆的说道:“食不言寝不语,小女搅扰诸位用膳,心中惶惶,故而步履沉淤。”
几乎是她的声音刚落,另一名在中年男子右侧,身材健硕的青年便笑道:“既然如此,小姑子何不另觅良机再来?”
健硕青年的话一出口,一阵哄笑遽然回响在空中。
对于这般赤裸裸的调戏,崔莞恍若未闻,垂眸颔首,静静的站着。
笑声渐弱,众人见她垂首不语,还以为是羞臊之故,可仔细一看,却发现这小姑子的纤长浓密的眼睫,竟沾上了一颗颗晶莹的水珠。
众人俱是一怔,中年男子皱起眉头,瞪了那名健硕青年一眼,继而转头对崔莞温声说道:“小姑子,卫临虽嘴上无德,但性情还算忠厚,并非无良匪人。”
那名唤卫临的青年挠挠头,讪讪笑道:“吴兄所言……甚是,甚是。”说罢又对崔莞道:“小姑子莫要见怪。”
崔莞轻轻地吸了吸鼻,摇了摇头,“小女不敢责怪郎君,只是原本有事想向诸位相求,临了又觉难以启齿,这才急得潸潸泪下,没想,倒是让郎君误解了。”
卫临本就为方才的“直爽”而生有一丝疚意,再一听这番话,不由拍拍胸脯开口道:“何事?你尽管说便……”
话还未说完,他的袍角便被那姓吴的中年男子重重的扯了一下,顿时打了一激灵,醒悟过来。
他与这小姑子素不相识,又不知来历底细,若是无意中损害到郎君的利益,那可就犯了大罪!
这样一想,卫临的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懊悔。
崔莞并未遗漏中年男子的举动,也未忽略卫临的神色变化,她早便料到事情不会太过顺利,毕竟这些人跟在秦四郎身旁的人,均是秦氏一族里的嫡系势力,岂会随意便能晃点过去?
况且,那卫临若是真应允了,她便该头疼接下来那番话该如何说了。
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不露分毫,崔莞再次盈盈一福,略带一丝犹豫的说道:“小女昨夜遭遇山匪,途中与家人失散,在林中躲藏了一夜,此时腹中饥肠辘辘,想请诸位匀一碗清粥。”言毕又急急添了一句,“我愿以钱购之。”
她边说边慌忙从腰间的钱袋里掏出几枚五铢钱,眸光怯怯的望着那脸上惊愕渐显的中年男子,呐呐的问道:“不知可否?”
这回,不止中年男子一人觉得愕然,围在篝火旁的绝大多数随处护卫均露出惊讶之色。
“你是说,你未得食?”中年男子盯着崔莞,狐疑的问。
由不得他起疑,毕竟这小姑子加入队伍,乃是楼管事亲口应允,又怎会未将她的食宿安排妥当?
崔莞垂首,缓缓缩回攥着钱的手,慢慢的,低低的道:“弗儿姐姐,曾端过一碗粥……”
她的声音极轻,说到最后,已然令人听不清了,只是那隐隐含在话里的哽咽,众人却听得一清二楚,不由想到方才听闻的尖声,心中顿明。
这小姑子,怕是受挤兑了罢。
中年男子扫了眼崔莞孤伶瘦弱的身子,目光停在那条微露湿意的面巾上,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家中幼女的摸样,他轻轻的叹了口气,转头对卫临道:“去请楼管事前来。”
“好。”卫临平日里对那几名自视甚高的侍婢也颇为不耐,听到崔莞这番话,早就坐不住了,草草应一声便搁下手中的陶碗,起身匆匆进了那顶大帐篷。
少顷,便见他领着楼管事大步走来,身旁还跟着一名莫约四十来岁,面色蜡黄头顶微秃的男子,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着一缕刻薄与猥琐。
众人看到这两人过来,纷纷起身,恭敬的唤道:“楼管事,陈副管事。”
楼管事点了点头,望向崔莞,淡淡的问道:“出了何事?”
卫临在帐内已经将事情说得清楚明白,但他仍这么问,是要崔莞亲自说与他听,毕竟她主动与自家郎君保持间隔,多少还是令他对这小姑子有几分另眼相看。
然而崔莞仍旧垂首含胸,安静的站在原地,好似听不到楼管事的询问,一言不发。
此时此刻,她亲自告状,还不如旁人开口来得更煽情一些。
果然,待那中年男子将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一遍后,楼管事虽然神色未变,但眸光已然沉冷不少。
他瞥了一眼崔莞,并未出言,转身便朝侍婢们所在的另一堆篝火去了。
众人面面相觎,却止步不前,唯有那位陈副管事仍紧紧跟楼管事身后。
卫临倒是想去,可他刚迈出一步,便被中年男子扯了回去,只好冲崔莞无奈的笑了笑。
崔莞对这个虽然有些鲁莽,但十分热心肠的青年生出了一丝好感,她轻轻颔首,又对中年男子福了福,随后也跟着楼管事返回了原本该呆的地方。
桃兮等人的目光一直留意着崔莞,虽听不清那头的说话声,但还是将卫临入帐,楼管事出现的过程看得清清楚楚,心中自然明白,崔莞果然是去告状了。
于是不等楼管事走近,桃兮便带着面色微白的弗儿以及众女起身,迎了过去。
昨天晚上接到楼主的电话,说老家有事所以耽搁了,但是归程就在这几天,她让我和大家道歉,非常抱歉,并且说不会弃坑的。
“楼管事。”桃兮盈盈一礼,却在行礼间悄然瞟了后头的陈副管事一眼。
陈副管事回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便状似老实的站往一旁,实则暗地里给了崔莞一道含满冷厉与警告的目光,显然是让她管好嘴,莫要乱说话。
崔莞自是不会在这时与他置气,静静的站着,垂头含胸,一副怯弱的样子。
看她这般摸样,再看桃兮一干人来势汹汹的摸样,不必言明也能看出究竟谁是谁非。
楼管事眼神沉了沉,目光在桃兮娇艳的脸上顿了下,便越过去,看向她后弗儿,语气淡漠的道:“弗儿。”
弗儿身子猛然一颤,脸上的苍白之色陡然加重了几分,咬了咬唇,迂迂缓缓地自桃兮身后挪出,对楼管事行礼回道:“弗儿在。”
“我曾说过,要你照看这小姑子,你可有做到?”
“弗儿并未怠慢这位姑子。”许是事先曾商议好了对策,弗儿虽心有惧怕意,但言语清晰明了,“照管事的吩咐,弗儿取了干净的衣裳,又带姑子前往牛车沐浴净身,便是…便是早膳也取来了,可姑子并未食用。”
提及那碗黍米粥,她到底还是有些心虚,语气略微迟疑了下。
楼管事虽是秦四郎身旁的人,但秦四郎在秦氏嫡系中颇为受重视,能在他身旁担任管事,定有几分过人的手段,岂会连弗儿这样一位小小的侍婢都看不透?
“去将这小姑子的早膳端来。”
什么?“…是。”
弗儿没料到楼管事竟护着这个庶民出身的小姑子到如此地步,需知一路上粮草虽足,但未免过于铺张浪费,除了郎君外,一日三餐均是按人数烹饪。
眼下她们已经将早膳用完,只余那碗无人问津的黍米粥,即便想换也寻不到别的食物了。
这可如何是好?弗儿心中焦虑万分,忍不住扭头向桃兮求助,不料桃兮侧首而立,看都未看她一眼。
弗儿暗恨,却无他法,只得转身走到摆在已经熄灭的篝火旁,自一张榆木小几上端起那只陶碗,躇踌片刻,缓缓走到楼管事面前。
楼管事仔细打量了几眼弗儿手中的陶碗,自是将盛在里头,泛着焦黄的粥看得一清二楚,便是连黏在陶碗边缘的菜糊印子也没漏过。
他脸色顿时一沉,刚要开口说话,却听见桃兮娇滴滴的道:“楼管事,请听我一言。”
楼管事看向桃兮,双眼微眯,透出些许冷色,“讲。”
“并非弗儿有意怠慢这位姑子,实则是因郎君曾下令,一切从简而行,厨娘烹调食膳,乃是以车队众人为准,姑子来得太过突兀,且净身更衣费时不少,故而……”
桃兮一字一句,竟将所有的过错全然归于崔莞身上了。
崔莞幽深的双眸中,霎时闪过一抹冷冽,不过,瞬息便隐了下来。
她慢慢地抬起头,静静的看着桃兮略显得意的脸孔。
许是崔莞的目光太过明亮,刺得桃兮心中一阵没由来的羞恼,于是瞪着她嚷道:“你看着我做甚?我可有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