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王宅故人齐相见(上)
刘珩走了。
崔莞的一番坦心言语,令刘珩盛怒之下,起身拂袖而去。
那怒气冲冲的身影,落在墨七眼中,却掺着一丝极为罕见的狼狈,他又惊又诧的瞥了一眼仍稳稳坐在屋中的崔莞,快步随刘珩离去。
“主子。”轻巧地跃上马车,墨七侧首望向微微晃动的车帘,低声唤了一句。
“回宫。”
一声冷若寒霜的嗓音传出,墨七心中微凛,应声扬鞭,马车缓缓驶出绘心园。
谁也不知,此时的刘珩,面容虽冷厉,可一双半阖的墨眸中却透出点点茫然与疑惑。
他历来寡情,更不知情爱为何物,虽对崔莞动了心,可又拿捏不住其中的分寸,原以为,许之,伴之,便足矣。
不想,话出口,得的却是她回绝之言。
刘珩的身子斜斜地倚在车厢内壁上,缓缓合拢的眼帘彻底掩下眸中渐渐弥漫开的迷惑。
他该如何行事,才好?
愈升愈高的朝晖,透过窗棂缝隙以及屋顶的琉璃瓦错漏入屋中,斑驳的光影倾洒而下,映照得静静端坐在长几一侧的人影有些虚化,半夏临门一眼,所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
“阿莞?”
数月相处之下,崔莞与半夏等人交情递增,尤其是那一个又一个令人啧啧称奇的法子,更是让她对崔莞这小姑子心折不已。
明面上,绘心园中的众人均唤崔莞为公子,暗地无人时,半夏偶也会依崔莞所言,以名唤之。
这声叫唤,惊醒了沉思中的崔莞,她循声转首,目光却是错过半夏,望向屋外的天色,轻声问道:“眼下是什么时辰?”
“巳末。”
崔莞闻言不由一怔,竟过了这般久?
她与刘珩辰起用膳,又经过一番详谈,直至那人拂袖而去,最多不过半个时辰,眼下辰末巳初,她独自一人在此处,足足坐了一个时辰还有余。
想到此处,崔莞唇角噙上一丝苦笑,原本身世之谜便足以让她劳心伤神,谁知刘珩偏偏横插一杠,提及求娶一事,使得她本就芜杂的思绪更加紊乱如飘絮。
不过,沉坐这个把时辰,心中的悸动倒是平复许多。
“阿莞,主子他……”半夏并不知晓两人在屋中商议何事,她只远远瞥见刘珩匆匆离去的身影,又不见崔莞出声唤人,便在庭院中等了又等,候了又候,眼看天色过半,方寻入屋来。
崔莞摇了摇头,并未应声,她扶着长几缓缓站起身,动了动因跪坐久了略有些酸麻的双腿,离席着履,一步一步,与半夏擦肩而过,稳稳踏出门槛。
久坐于稍暗的屋中,乍一行出,刺眼的明亮令崔莞足下微顿,一双眸子轻轻眯了片刻方慢慢复原。
“我去书房。”她侧首向半夏交代一句,头也不回的沿着回廊离去,独留下一头雾水的半夏立在原地,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欲言又止。
刘珩走后,绘心园再度沉寂下来,只是园中的气氛,略有些沉闷,白日里除去偶尔应邀出门的百里无涯,绘心园均是大门紧锁,丝毫不见开园当日的喧嚣热闹。
而朝堂中的形势亦是山雨欲来,一触即发,本因江南一案怒极攻心,龙体欠安的孝明帝,看着长案上一本一本接踵而至的雪灾冰祸等奏议,一夜间便彻底病倒在榻上,隔日便长安宫中便传出一道口谕,太子监国。
当日下朝后,沐园中的精美瓷器摆设不知砸碎几何,刘冀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在此时明目张胆的当着文武百官之面与刘珩针锋相对,唯有在暗处频频使绊。
宫中殷贵妃则趁着近身侍疾的时机,温言软语的枕旁风频频直吹,可惜此次不知孝明帝是真存心敲打寒门,还是另有算计,哪怕殷贵妃再如何情意绵绵,亦不为所动。
一时间,建康城中风向急转,盯上绘心园的目光倏的再少三分。
日复一日,檐下的霜雪逐渐化为溪流,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当一缕嫩绿染上枝头,闭了一冬的绘心园,也缓缓敞开大门。
一连好几日里,虽谈不上日日有客,但每隔一两日,裴清等世家子们便会结伴前来,登门拜访,且看这势头,显然往后的访客,定然不少。
这便意味着,建康城中的士族,已在逐步携手,打算合营互助,与寒门一争高下了。
崔莞悬而未定的心,总算可安然落稳,便是百里无涯与半夏墨十八等人,也俱是松了一口气,这些时日的心血未曾白费。
随着世家子的频繁走动,沉寂许久的绘心园重入建康士族眼中,崔莞性情虽淡漠,但为人处事却极有手腕,这便得益于上一世所历,加之她不俗的容貌与远扬的名望,以及或多或少世家之间暗自盘算,除去上门拜访外,各家的邀帖也如雨后春笋,唰唰直往绘心园送去。
“阿莞。”
崔莞刚送走一波访客,半夏便手持着七、八张邀贴跨门而入,不过今日,她脸上的笑容显然比以往明媚许多,“果然不出阿莞所料,琅琊王氏也差人送来了邀帖。”边说她边将放在最上一张大红邀帖呈于崔莞。
崔莞接过展开,帖上所载不多,不过那放荡不羁的草书,一看便是王樊亲笔所写,仔细看了一遍,她便将邀帖递给半夏,“三日之后,王樊生辰,设宴乌衣巷王氏府邸。”
“是王樊所邀?”半夏的语气止不住低了几分,在她眼中,崔莞此行,多少是代替刘珩出面,即便不是王氏族长亲邀,也当是族中长辈出面才是。
可没想到……虽说王樊是嫡子,可比起持掌王氏大势的族老而言,王樊的身份便有些低了。
“循序渐进方不失稳心。”崔莞的眼见,比半夏长远,莫说以她的身份,便是刘珩亲临,也未必能令王氏族长动容,得王樊亲笔题字的邀帖,于她而言,已是不小的殊荣。
若是借此好好谋划一番,未必会毫无作为。
况且,此次应邀前往王氏府邸,她应能碰上陆岚了罢。
第二百四十一章 王宅故人齐相见(中)
身为王氏嫡子嫡孙,王樊不但盛名在外,还是族中接位呼声最高的一位公子,他的生辰,自是一场建康上层士族间光明正大的齐聚盛宴。
而能得邀帖子之人,皆为各族嫡子嫡女,任指一位,均是名声赫赫之辈,便是女子也不例外,若非貌美心善,便是才学过人。
酉时刚至,一辆华美的马车缓缓驶出绘心园,朝乌衣巷行去,驾车的驭夫是墨十八,车厢中一袭盛装华袍,阖目沉思之人,正是崔莞。
她此时这副英气勃勃的装扮,乃是半夏费了一晌午的功夫方得出的心血,细弯的秀眉以螺黛描粗,莹白细腻的肌肤敷上一层盈透的胡粉,顿时掩去了几分光泽,加之饮用沉梦造成略粗的下颌与颈下肿起的小结,怎么看,都是一名俊美的翩翩少年。
此装扮可骗过世人,却不知能否骗过这位据说与她自幼相知相伴的手帕之交。
即便在背后暗害她的人就是陆岚,眼下也只能暂且耐下心思,毕竟陆岚已是王氏妇,于情于理,王陆二氏均不会由着她将此事揭开。
且在世人眼中,崔氏长女早已病殁,她又无往昔记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与崔氏长女容貌相似之人。
如此一来,这番惊骇之言,谁会采信半分?
介时,陆岚只需一口咬定崔莞心存不轨,刻意挑唆崔陆二氏反目,说不定第一个拿她试问的,会是崔氏。
“君子复仇,十年未晚。”崔莞轻喃一声,阖起的眼帘缓缓睁开,露出一双点漆般冷眸,不过,短短几息后,眸底的寒意渐渐褪去,通透明澈。
马车一路沿北驰道行过延熹门,穿过清溪七桥,几乎绕了大半个建康城,才行近乌衣巷,此时已是华灯初上,崔莞在太庙前下车落地,她对墨十八轻轻颔首,转身朝不过半街之隔,灯火辉煌的乌衣巷走去。
不过短短二、三十丈,与崔莞一般打扮得华美盛装的少年郎君,还有衣香鬓影的姑子女郎一个一个接踵而至,纷纷自朱轮华毂中走下,三五人同行,有说有笑,朝乌衣巷王氏府邸行去,不过,与崔莞一般孤身一人的也不少见。
乌衣巷虽称之为巷,却并不狭窄,甚至比起一般街道,仍要宽敞许多,可供三辆车马齐行,因而人虽不少,但无一丝拥挤之感。
众人行到王氏府邸半开的大门前,便有候在一旁的侍婢仆从上前验看帖子,继而恭敬的引着贵客入门,登上帷车,朝今夜设宴的华庭行去。
宽敞的庭院中,数以百计的五彩华灯高悬于枝桠上,每棵繁茂的树冠均挂得满满当当,将庭院映得形同白昼。
有道是华幄映于飞雪,朱幕张于前庭,絙青帷于两阶,像紫极之峥嵘,言的便是此情此景。
只见雪白的绢布铺地,青席设于其上,再置雕花长几,环与庭中,随风飘动的彩帛将庭院一分为二,男左女右,闻其声,见其影,却辨不出明颜,倒别有一番趣意。
此时,丝竹声声入耳,无论是左席还是右席均已半满,随着候在庭院门前的侍从大声唱传,不断有衣着光鲜亮丽的姑子郎君跨入院中,新到的贵客,并未着急入席,而是先行到庭院最里边,靠近回廊阶下的主位长席前,行礼恭贺。
今夜宴席的寿星,一身锦衣玉冠的王樊,面容含笑,一一回礼,直至门前侍从高声唱道:“陈郡谢氏三郎,十一女郎——到!”
哗的一下,本就热闹的宴席掀起一阵喧嚣,陈郡谢氏与琅琊王氏,可是旗鼓相当的士族贵胄,且在世人眼中,谢氏三郎谢桓也与王樊齐名的青年才俊,而谢氏十一女谢嫣,非但才情满满,一副绝美姿容更是倾倒无数世家子。
谢嫣此时正跟在自家兄长身旁,莲步姗姗,缓缓行入众人惊艳的目光之中,窈窕少女,身姿纤细,一袭绯红束腰广袖留仙裙,仿若枝头上随风摇曳的桃夭,蝶髻翠缠,香颊雪染,一双水眸含笑盈盈,流转的出醉人的潋滟。
可惜,这一株盛绽桃夭,略过满庭痴然的期盼,只系一人于心间。
“远之恭祝意然兄鹏程万里,日月昌明。”谢桓拱手朗声笑道。
“承言承言。”王樊回礼笑应,目光扫过一旁的谢嫣时,也不由小小的惊艳一番。
“意然兄。”谢嫣双颊微红,轻唤一声后,盈盈一礼,也说了贺词,娇柔绵软的嗓音,好似最动听的琴弦,拨动着一干世家郎君的心。
王樊颔首一笑,目光顿了一下便移到谢桓身上,笑道:“入席罢,畅云与子聪等人,可候你许久了。”
闻言谢桓故作无奈的叹息道:“少不得罚酒三樽。”说罢便与王樊相视而笑。
末了,他侧首对谢嫣点了点头,谢嫣敛下脉脉眸光,福了一礼,转身朝右侧席面行去,只是这香腮含羞的娇俏模样,落在正立女席间的陆岚眸中,显得格外刺眼,持在长袖下的绢帕,不知不觉中已拧了几圈。
王谢乃是世交,若非她横插一手,崔氏之后,王谢极有可能议亲。
这谢嫣倾慕王樊,建康城中谁人不知,即便陆岚已成为王樊明媒正娶的嫡妻,仍对谢嫣忌惮不已,只是,无论她心中如何思虑,表面上依然笑意吟吟,迎向入席的谢嫣。
不过,口是心非的两人还未正式交锋,便听侍从的唱声远远传来:“绘心园,崔氏郎君——到!”
前边入席来客,皆以姓氏传名,唯独这一声例外,可听到此传唤,席间回眸眺望之人比起方才谢氏兄妹到来时,有过而无不及。
这数月间,绘心园的大名早已在士族中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世家子也纷纷学着绘心园中的新奇主意,置办起自家庭院,加之崔莞稷下学宫扬名那三问,早就令人心生敬仰。
只可惜,邀帖送入绘心园,崔莞也并非每宴必到,此时闻言,又岂会不喜。
就在众人期许的目光中,一道可称得上是瘦弱的身影缓步行来。
崔莞的虽容貌清俊,可此时却未必是最出色之人,不过他平缓的步履,从容的气韵,以及流转在眉宇间那一丝淡泊与宁和,好似高悬于空中的皎月,令人一目望之,便难以移开分毫。
众人皆赞,唯独立在谢嫣身旁的陆岚,脸上的笑容霎时一僵,温婉的神情骤然大变!
第二百四十二章 王宅故人齐相见(下)
这人,怎会持帖而来?
陆岚身为王樊嫡妻,王樊既然被当做下一任持掌王氏族权之人,陆岚自然是要与夫相携,介时内宅琐事皆会落于她手中。此次生辰从散发邀帖,至夜宴布局,甚至细到每一张席子的摆放,几上出现的每一道佳肴,均经由她亲手操持。
故而,陆岚心知肚明,当初差人散出去的邀贴中,并无崔挽一名,亦无绘心园崔氏一名,可偏偏,人不但来了,还是光明正大踏门而入。
夜宴的邀帖除去她经手的外,王樊还曾亲笔书写了几张帖子,她虽未尽知这几张帖子的去路,却也大抵猜出了一些,应是予了与王氏极为亲近的氏族,谢桓谢嫣的邀帖便是其中之二。
可她万万没料到,这个名叫崔挽的少年,竟也得了帖!
想到此,陆岚缠在手中的绢帕,又拧紧几分,垂下的眼眸中厉色连连。
她自方乔口中得知崔挽的身份来历,虽心中疑惑消去十之八九,但那张极为相似的脸,仍是令人望而生厌。
尤其是,王樊对这少年,似乎颇为青睐。
无人察觉到陆岚的神情变换,便是立在她身旁的谢嫣,也被那道缓步行来的身影引了目光。
月白鎏银滚边长袍,虽不似在场大多世家子那般宽衣博带,可扣在腰间的碧玉带却显得他身姿修纤,尽挽的乌发上束着一枚婴拳大小的玉冠,衬得俊美的面容清朗如月,行走间,衣抉飘飘,翻飞的银边被这通明的火光一照,华光熠熠,说不出的清贵潇洒。
谢嫣妙目轻闪,这少年,不比阿兄逊色呢,甚至相较于王樊,也是相差无几了。
连素来自视甚高的谢嫣都生出这般心思,旁人自不必多说,皆是赞叹不已。
反观崔莞,任由众人目光灼灼,窃窃私语,自踏入王氏府邸起,便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不远不近。
翩翩行到庭前,她抬眸略扫了一下周遭,一眼便看见正站在明灯下,举目凝望而来的王樊,对于严谨的高冠博带,这一袭看似随意,却不失华贵的敞襟素裳,无疑更适合放荡不羁的王樊。
一眼掠过,崔莞便与前客一般走上前,抬手执礼,“恭贺意兄康乐宜年,学富年丰。”
寿礼一般在赴宴前,便由各府的侍从送至王氏府邸内,因而来客均为两手空空。
王樊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将目光中的微动尽敛,朗声笑道:“多谢崔兄。”
这般不亲不疏姿态,与方才应对其余来客时,并无差别,亲厚之感甚至还不及谢氏兄妹的一半。
对于王樊此举,陆岚心中悄然松去一口气。
崔莞倒是一脸无谓,淡淡颔首,转身向左侧的席面行去。
待她走远,仍旧站在一旁的谢桓方转动一双含满震惊的眸子,移向王樊,低声道:“意然,他的容貌……”
当初绘心园赏梅宴时,谢桓并未在建康,这便错过了赴约的时机,而返回建康后不久,又因种种琐事缠身,虽闻及绘心园崔挽之名,却不一直曾见过不过其人,时至今日,他才是初次见到这位盛名在外的少年。
却不想,一见,惊矣!
“确实相似。”王樊瞟了一眼渐渐没入席中的身影,淡淡笑道:“不过也仅是相似罢了,他是他,她…是她,不同的。”
崔氏不似王谢二氏,祖籍之地外,仍在建康置下族产,因而建康城中,亲眼见过崔莞真容之人不多。
不过,身为适龄的世家子女,还是可相互联姻的氏族门阀,谢桓自是与王樊一般,识得崔莞,且显然交情匪浅,否则也不会这般震惊。
“是极。”谢桓叹息一声,喃喃自语:“是似而非,终究是非,岂会相同?”说罢也不再多言,转身随在崔莞身后入席。
且不说崔莞入席,众人相邀之事,左侧女席间衣香鬓影环绕,檀口朱唇中娇声细语说的,均是方才那面若冠玉的俊美少年。
“噫,那崔氏郎君究竟是谁?绘心园又是何处?建康城中何时出了这等翩翩君子?”一名年岁略幼的姑子,眨着圆溜的杏眸,脆声言道。
这声乍起,立即便有人嗤笑道:“连绘心园都不知,冯氏阿馨,你莫不是乡下住久了,耳目均被泥土闭塞了罢?”
“你,你胡言乱语。”冯馨一张小脸唰的涨红,对那出言嘲讽的姑子怒目相视。
“好了,阿馨开春才回建康,不知绘心园也不足为奇。”另一名容貌秀丽的女郎温声劝和,又主动提冯馨解围,随后又对她说道:“绘心园而今是建康城中最为风雅的园子,那崔氏郎君,便是去年稷下学宫受匀公赞誉的崔挽。”
“原来是他,怪不得有如此风姿。”
一席话,引得众女惊声连连,便是被另外几名世家女环绕在中间的谢嫣,也忍不住为之侧目,竖耳倾听。
殊不知,此举落于她身后的陆岚眼中,令陆岚眸光猛然一动。
女席间的莺声软语,随风隐隐飘入右席,一时间,众世家子望向崔莞的目光含满艳慕之色。
今日能得帖赴宴的,都是与王氏行得近的世家子,似萧氏这等暗中扶持寒门之辈,不见其一,因而众人对崔莞的身份,或多或少都有一丝通透,相处时不免多了些许亲近。
你来我往,杯觥交错,饮下不少清酒的崔莞,清俊的面容上醺意微露,她瞟了眼一别往常爽朗热情,此时静静坐在临近席子上的裴清,正欲开口出言——
谁知“啪嗒”一声轻响掺杂着女子的惊呼乍响,引来众人纷纷侧目。
只见一名穿梭与席间,服侍贵客的侍婢足下莫名一软,竟整个人跌入她怀中,就连那捧在手中的美酒佳酿也尽数泼洒而出。
侍婢的罗衫,月白的袍摆,几面,青席,均溅上了酒液。
“奴、奴婢……”那侍婢霎时吓得手脚发软,急急自崔莞怀中滚出,双膝跪地,瑟瑟颤道:“求郎君恕罪。”
王氏家规历来严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这般事宜,倘若崔莞执意深究,那侍婢的下场,可想而知。
感受到酒液泌入衣袍中的湿冷,崔莞抬头瞥了一眼大步行来的王樊,道:“意然兄,可容挽更衣?”
言下之意,便是不多计较。
王樊颔首,侧首对那侍婢沉声道:“还不速速带崔兄前往阁中更衣!”
“诺,诺。”那侍婢连忙起身,垂首冲崔莞行礼,继而引她离席,朝左侧的楼阁行去。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一箭三雕计谋人(上)
能在今日作为设宴之地的庭院,自是宽敞雅致,那栋同样是灯火辉煌的阁楼,看似近,实则远,侍婢引着崔莞沿回廊绕过前庭,朝耸立在后院的阁楼行去。
一路上,迎春吐蕊的百花,艳丽锦簇,映着通明的灯火,虽不似白日那般令人赏心悦目,但夜风拂过,花影重重,倒也别有一番不同的景致。
不过,崔莞的心思并未放在此处,于旁人看来那道饶有兴致,边行边赏景的目光,留意的却是岔道,拐口,以及步履下的小道。
她正将所行之路暗暗记在心上。
走了小半盏茶的功夫,那侍婢引着崔莞走到那栋精致华美的阁楼前,楼中当值的两名美婢迎门而出,恭敬有礼的拥簇崔莞入屋。
倘若是一名真正的郎君,美婢相迎,心中定是不胜欢喜,可惜旁人眼中,身为翩翩美少年的崔莞,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姑子,因此无论那两名美婢容貌如何娇丽,她的面色除了淡漠之外,再无一丝别的神情。
一入门,那名引路的侍婢便屈膝一礼,轻声说道:“郎君且稍候,奴婢前去为郎君取裳。”说罢又是一礼,垂首退出屋门。
而那两名美婢为崔莞奉上醒酒的茶汤后,不见她有旁的吩咐,也退到门外,静静候着。
屋中的鎏金兽耳三足炉中轻烟袅袅,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宴席间浓郁的酒肉气味渐渐散去,崔莞微醺的神智恢复几分清明,她抬眼打量起屋中的摆设。
纱帷珠帘,灯明几净,谈不上奢华,却也不陋,右侧有一架六扇雕花木屏风,屏后珠帘半露,应是里屋。
崔莞未入内,也未饮用美婢奉上,正搁置在几面的醒酒茶汤,打量完屋中摆设后,就这般面对大门,眺望远处的华灯,直直的站在厅堂中。
在屋中候了小半会儿,前去取裳的侍婢匆匆行回,手中端着一朱漆木盘,盘中置有一折叠得四方整齐的白袍,“郎君请更衣。”
一声话落,那两名随在她身后的美婢,一人取袍,一人上前欲为崔莞宽衣。
早有所料的崔莞面不改色,足下往后轻巧一退,淡声说道:“我不喜旁人触碰,衣物搁下,你们出去便好。”
两名美婢相视一眼,垂首应道:“诺。”
放下衣袍,三人鱼贯而出,待行在最后的侍婢伸手将门带上,崔莞心中略松了一口气,她拾起那件精致华美的衣袍,对着明灯里里外外仔细翻看一变,确认衣袍上并未被人动过手脚,才转身朝里屋行去。
可刚绕过遮掩在里屋门前的屏风,略往里走两步,崔莞面色骤然一变,脚下当即一转,快步朝合拢的大门冲去!
谁知还未容她伸出的手触及门扉,耳旁“哐当”一声细响,门,已被人自外锁上。
崔莞的心霎时沉入谷底。
方才她刚踏入里屋,便嗅及一股熟悉的酒气,正是今夜宴席之上所饮的佳酿。
许是厅堂中燃香的缘故,才使得小心谨慎,只候在门前堂中的崔莞未能及时察觉,可一踏入里屋,这股刺鼻的气味顿时扑面而来。
如此浓郁的酒气,里屋中定然有人!
崔莞用力拉动门闩,两扇厚重的门扉却是纹丝不动。
盯着紧闭的大门,背对明灯的崔莞,面容上笼罩着一团乌影,令人看不清神色,唯有一双清寒的眸子,透出无尽的冷冽。
她是该赞一声好算计,还是该骂自己愚钝?
大门尽敞,众目睽睽之下,谁又曾料到,里屋中还藏有一人?
在门前顿了片刻,崔莞果断转身朝里屋奔去,这栋阁楼是为醉酒的贵客歇息更衣之用,厅堂自是不设窗户,一般设于里屋中。
无论今夜布下这场算计的,是王樊,还是陆岚,也只为一事,那便是她的身份。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将她当成一枚棋子。
崔莞攥着衣袍的手,缩紧了几分。
她与那三名侍婢的言行虽不算吵杂,但同处一室,且这阁楼极静,略微一丝风吹草动,都能落入耳中,只要里间的人仍留有一丝清明,定然能闻及一二。
可由始至终,里屋之人却未出过半点声息,加之那股浓郁的酒气,不必细想也知,若不是中了药,便是醉倒在地。
倘若,布局的黑手真将她当成一枚谋算他人的棋子,那么此时屋中躺着的,应是一名姑子。
绕过雕花木屏,崔莞毫不犹豫的撩帘入内。
果然,雪白的幔帐下,锦榻上静静躺着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发髻散乱,华贵钗环佩饰洒落一地,掩在乌发中,仅露出半边的香颊布满红霞,绯裳半解,露出一片凝白如玉的香肩,极具媚惑。
只一眼,崔莞便别开头,榻上之人,她眼生得很,不过,看地上的钗环以及那一袭绯裳,均是寻常世家也难以企及的珍品,想来这姑子家世不俗。
不管这姑子因何被人算计,崔莞都未打算卷入其中,略扫一眼,便往合起的窗棂奔去,只是她刚一动,锦榻上的姑子秀眉微蹙,低低的呻吟一声,缓缓地睁开双眸。
“谁?”
谢嫣朦胧中,依稀看见一抹纤瘦的身影自眼前闪过,浑噩的思绪倏的一怔,还未来得及反应,肩上的泌凉又令她不由垂眸一看——这一眼,惊得她酒意顿消,一双杏眸瞪如斗大,尖叫冲口而出:
“啊——”
“住嘴!”
森冷的低喝打断了谢嫣的尖呼,她扯过丝被裹在身上,惊慌失措的往锦榻一角缩去,一双妙目死死的瞪着窗前的身影。
这人她认得,正是方才受众人瞩目的俊美少年。
可饶是谢嫣曾对崔莞略有几分好感,此时也荡然无存。
崔莞抬手推了推窗子,虽与大门一般合紧,但两扇窗棂显然比门扉轻薄许多,只要寻到趁手之物,破窗而出也未尝不可。
想到此,她急急四下搜寻。
可惜这里屋摆设虽不少,但不是木柜便是长几,根本没有崔莞能借力之处,一番细寻后,最终,她的目光落在被缩在榻角,那被一双瑟瑟发抖的柔荑紧紧攥住,挡在身前的玉枕。
崔莞眉头紧蹙,大步走到锦榻前,抢在对方尖叫前开口,沉声说道:“你若想保住清白,便将手中玉枕给我。”
谢嫣脑中浑噩一片,她虽全然记不起自己为何在此处,可也清楚的意识到,自己被人算计了。
原本见崔莞在此,只当是这少年所为,可凭着这一句话,素来聪敏的谢嫣又岂会不知其中的蹊跷,犹豫片刻,她颤巍巍的将手中玉枕一扔,又急急躲入丝被中拢好敞开的衣襟。
温润的玉枕落入手中,崔莞正转身往窗边奔去,耳中就听到厅堂外,门闩抽动的声响!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一箭三雕计谋人(中)
崔莞离去更衣后,宴席上微冷的气氛又逐渐升起,转瞬间便恢复了原本的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之景。
情到浓时,根本无人察觉,席间不知何时又少了一人。
谢桓王樊二人正与旧识故友举杯畅饮,相谈甚欢,突然,一名管事摸样的人垂首匆匆行至宴席不远处一僻静的角落里,止步却不语。
此人是王樊的心腹,今夜统管宴席上的侍婢随从一职。
王樊虽将心思放在席间,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庭院中大致的动静,尽收眸底,瞥及安静的候在角落中的管事,他眸光轻闪,含笑推脱两句,起身走到那名管事身处的角落。
“何事?”
“公子,谢氏姑子…失踪了。”那管事不敢隐瞒,巨细无遗的将侍婢急急禀上的消息报于王樊。
“谢氏姑子席间多饮了几樽,不胜酒力之下,卷碧秋阑二人将谢氏姑子扶至荫华榭小歇,一人备茶一人备裳,离去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回屋时谢氏姑子已不见人影。”说着顿了一下,他又急急添声道:“整座荫华榭里里外外都寻遍了,无人,后花园中已差侍婢暗中搜寻,暂且还未得信。”
荫华榭正是女客歇息更衣的之处,与崔莞所去的雾亦楼,分庭而立,其间隔着大半个后花园,眼下前院设宴,后院当值的侍婢侍从进进出出,并不显冷清,谢嫣这般大的一个人,怎可能凭空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
“开宴后可有人离园?”王樊心中一沉,他思绪灵敏,当即便从管事的话中察觉出蹊跷之处。
“不曾。”
闻言,王樊心头略安,只要人还在园中,定然能寻出,“荫华榭当职的侍婢何在?”
“已将人捆在后院柴房中。”管事沉声回道,无论是雾亦楼还是荫华榭,均有当值的侍婢,屋中也断不会留下贵客一人,可偏偏此次却出了差池。
他亲自审问过,并未得蛛丝马迹,只好将人暂且捆牢拘在偏僻的柴房中,等候主子发落。
王樊颔首却不多问,悄声吩咐两句,那管事面色一愕,随即点头应声,匆匆退去。
扫了一眼管事渐行渐远的背影,王樊心绪尽敛,神色如常的返回席间,略坐片刻,方寻了一个时机,将谢桓唤离席。
听闻谢嫣失踪一事,谢桓神情骤然一变,当下便不顾一切地揪住王樊前襟,低声吼道:“你说什么?”
“远之。”王樊也不反抗,任由谢桓动粗,唇角勾起一抹苦笑,道:“我已差人四下搜寻,想必阿嫣很快便会有消息,你当知晓,我完全可将此事掩下。”
确实,倘若谢嫣安然无恙,事后谢氏也抓不到什么把柄,但王樊此时先发制人,将事情坦然告之谢桓,为的却是大局。
谢嫣的身份非比寻常,若在王氏出了半分差池,那么王谢二氏的交情定会生出嫌隙,现下朝中风云莫测,士族之势好不容易方有一丝起色,一旦王谢恶交,于士族而言,打击不可谓不重,指不定多年来期盼的起色顿时便会化为乌有。
他与谢桓相交多年,自是清楚谢桓为人,这才将事宜尽数相告,又刻意点明设局之人的用心险恶。
“阿嫣最好平安无事,否则……”谢桓的才智不弱于王樊,岂会听不出话中暗含之意,他冷哼一声,紧紧揪在王樊衣襟上的手,缓缓松开。
“多谢。”王樊无声的吁了口气,当即引着谢桓前往雾亦楼。
崔挽离席,谢嫣失踪,男女席间,唯独少了这两人,事实不言而喻。
王樊与谢桓虽是一副谦谦君子,弱不禁风的温雅模样,可疾行之下,却也不慢,不过路刚行到一半,两人就见那名管事迎面奔来。
“寻到谢氏姑子了。”
见那管事面色无常,王樊心头一松,事情未出他所料,谢嫣果然在雾亦楼,就是不知谢嫣与崔挽……
“阿嫣如何?”谢桓急声问道。
“姑子无恙。”
此时此刻,谢桓高悬的心方缓缓落下,两人也不多耽搁,随着管事快步行向雾亦楼。
“阿嫣!”踏入门,谢桓一眼就望见厅堂中,正软软坐在席上的谢嫣。
“阿、阿兄。”强忍悲愤的谢嫣见谢桓到来,尤其是目及他身后那道挺拔的身影后,再也抑制不住,双眸一眨,一串晶莹的泪珠扑簌滚落。
“莫哭。”谢桓上前,边劝慰边仔细打量,见自家妹子虽发髻散乱,但身上衣饰完好无缺,心头微定,张口欲问,却又生怕惊着谢嫣,略思片刻,转身道:“你怎会跑到此处来?”
“阿、阿嫣不知。”谢嫣哽声说道,一张精致的小脸上怯意楚楚,“原本正与岚姐姐等姐妹们掷花签,阿嫣手气不盛,饮了两樽酒便觉得头昏眼花,待醒来,便在此处了。”
直至这时,关心则乱的谢桓方闻及谢嫣身上浓郁的酒气,这股酒气,他未觉得有异,可落入王樊鼻间,却又是另一番深意。
这是夜宴中,左席所饮之酒,根本不是右席上特意为姑子女郎们备下的果酿!
难怪两樽下腹,略有几分酒量的谢嫣却醉得不省人事。
屋中三人,皆非愚钝之辈,谢嫣一席话,透出的蛛丝马迹,已足以令谢桓与王樊心透神明。
“意然,此事你须得给我,给阿嫣一个交代。”谢桓转身,直直的望向自幼相交,情同手足的王樊。
王樊皱起的眉头却又拧紧几分,他的目光掠过谢嫣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坚声应道:“此事干系重大,非三言两语便能说清,不过,远之你且放心,若真是如此,王氏绝不会姑息!”
有此一言,谢桓相信,以王樊的为人,绝不会食言,他点了点头,不欲多说,上前亲自扶起谢嫣,告辞离去。
出了这等事,王樊自是不好开口留人,亲自引路,将谢氏兄妹二人送出王宅。
就在王樊送人之际,被人攥着,在后园中不紧不慢,状似漫步赏景的崔莞,终于忍不住甩开手,瞪着眼前熟悉的面容,清声说道:“你并非是裴清本人,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