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楼贱妓到一国之母——君心应犹在】

  第二百五十章 此局究竟谁人设(下)

  只是,还未容那涩意泛入心中,崔莞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四肢骇凉——为逃命,她只顾着埋头苦奔,不知何时已穿林而出,此刻,就在她身前,刘珩身后,这不过三、四步步之处,并非是什么京口道,而是一谷崖!

  崖中浓雾弥漫,即便柔亮的月华也难以映明半寸,远远望去,只觉前路朦胧,辨不出是路还是崖,唯有此时,临近崖边方能看清,浓雾之下,黑洞洞的谷崖好似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静静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崔莞忍不住咽下一口香津,她被追兵惊得慌不择路,不知不觉竟偏离所行之道,奔上了这条死路!

  若非刘珩及时将她截住,即便临近谷崖时有所察觉,也极有可能因止不住步伐,生生跌下崖,亦或者又惊又惧之下,无从察觉而直接……

  崔莞生生打了一寒颤。

  刘珩尚好,覆舟山本就为钟山山脉临近建康的第一山丘,对这方圆数百里的地形,他虽未能尽数掌握,可山险之处与必经之道,却是了然于心。

  且钟山上,比这谷崖险峻之地,更胜千百倍,他早就习以为常。

  刘珩墨眸一扫,沉着地揽住怀中轻颤的娇躯,快步疾行,欲避开这处险境,不想身形一动,便见寒芒闪现,一支尖利的弩箭深深钉入他足侧松软的泥土中。

  “太子殿下,弩箭无眼,您还是莫要轻举妄动为好。”

  伴随沙哑刺耳的嗓音,一抹略显高瘦,神情阴戾,手持弩弓的中年男子,缓缓走出山林,逼近谷崖。

  他手中的弩弓中,三支利箭在弦,锋锐的箭头,在月下闪烁着刺眼的寒芒,即便是崔莞,也丝毫不疑这三支夺命弩箭的杀伤之力。

  不过,此时中年男子的模样显得十分狼狈,衣袍上滚满尘土,原本骑在身下的骏马也不知去向,而在其身后的林子里,隐隐传来一阵兵刃相接的声响。

  “流鸦,孤曾听闻,你乃皇弟身旁最为得力的奇袭杀手,怎么,今日却沦落成了一名小小护卫?”刘珩剑眉轻扬,口中虽是一番漫不经心的嗤笑,那双无人察觉的墨眸中,却闪过一丝令人胆颤的锐利。

  什么?

  二皇子?

  今夜设伏之人不是萧之谦,而是二皇子?

  崔莞眸光闪烁,可尚未有所反应,刘珩已松开揽在她腰间的手臂,颀长的身躯略一侧,不着痕迹的将怀中娇小的人儿掩到身后。

  正是这一举措,令她目及他后背的狼藉。

  只见刘珩身后的雪青色衣袍,长长短短遍布裂痕,殷红的鲜血几乎浸透了整个后背,尤其是肩胛上的一处鲜血直流的箭伤,几乎深可见骨!

  崔莞止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才忆起,无论是马车疾驰,还是弃车入林,这一路上追兵四起,埋伏不断,刘珩既然及时出现在此,定也遇上了那些弩手,而且听着林中不绝于耳的交战,显然来人不少。

  怔滞的目光再也移不开半寸,她呆呆的望着刘珩略显削瘦的后背,心中霎时间五味杂陈,究竟是何种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死到临头,太子殿下就别白费心机,这等挑唆于我而言,不过是三岁稚儿的把戏。”流鸦脸上浮起一道阴狠的冷笑,手中的弩箭抬至胸高,大有一言不合,三箭齐发之势。

  不料,这等生死关头,刘珩反倒似无事之人,他移开眼,望向渐渐被夜雾笼罩的山林,勾起的薄唇轻启,朗声道:“你设下此局,不正是要引孤前来?既然孤已现身,你又何必躲躲藏藏?”

  这道听似与寻常说话声无别的嗓音,却是以内力送出,没入山林,远远传开。

  哒,哒,哒。

  仿若在回应刘珩的话一般,一阵阵马蹄踏在地上的声响,自山林间传来。

  流鸦的三角眼一眯,举起的弩箭悄然放下。

  刘珩看也未看流鸦一眼,冷冽的目光直径盯向他身后的山林,少顷,一道骑在马上的身影,缓缓自林中行出。

  素色长袍,丑陋的面具,一双清冷的眼眸居高临下,掠过刘珩,看向其身后只露出半边身子的人儿。

  这身影……崔莞定定的望着勒马在流鸦身旁的面具男子,尽管看不见容貌,尽管他身上穿着一身不和身材的宽敞袍子,一股熟悉之感,仍就袭上心头。

  崔莞下意识捏紧了双拳,止住险些冲出口的呼声。

  她不知,若心中猜想化为现实,当如何与那人相对,即便曾有过失望,有过心灰意冷,却从未想过,两人会走到而今生死相争的地步。

  仿佛察觉到崔莞心中的复杂,刘珩薄唇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怎么,名满天下的谪仙秦尚,也有无颜见人之日?”

  即便被戳穿身份,马上的男子也未移开眼,依然将目光聚于崔莞沾染尘土,不复以往清美的小脸上,温润中掺着一丝沉闷的声音自面具下传出:“莫要伤了后头的姑子。”

  话音未落,崔莞的心已然沉入谷底。

  论起来,心头泛起的熟悉也好,刘珩的亲口点明也罢,都不及此时这一声无情的话语,让人觉得惨然。

  到底,还是行到了这一步。

  崔莞阖了阖眼,极力克制面上的神情,她不愚钝,此情此景,哪还看不穿今夜一场生死局是何人在暗中操手,又是为何人所设。

  想来也是,以萧家的势力,又怎能在肆无忌惮的建康城中翻覆云雨?而刘冀便不一般了,身为当朝二皇子,深受今上宠溺,只要不犯上王谢这等庞然大族,在城中设几处埋伏,捉一名家世不显之人,又有何难?

  至于离开建康之后,那更是无所顾忌。

  “阿莞!”

  一声高喝,还未回神的崔莞只觉身子一轻,不由自主腾空而起,随即“砰”的一下,重重跌在一簇刚冒出新芽的荒草上。

  即便谷崖之上泥土松软,又有荒草为垫,崔莞依旧摔得不轻,她顾不得身上的剧痛,匆匆回头一瞥,刘珩闪动的身形,正与那名中年男子缠斗。

  一来一往,顷刻间长剑短匕相击,尖锐刺耳之声远远回荡在谷崖间。

  刘珩不似那名中年男子,擅袭杀之术,出手刁钻狠辣,招招致命,且他早已深受重伤,即便身手不俗,也难堪与这等凶煞之人抗衡。

  数招之后,刘珩一个躲闪不及,被那中年男子一脚扫中胸前,横飞倒地,呕出出一口心头血!

  “殿下!”原本摔在荒草地上的纤细崔莞,猛地翻身蹿起,扑向刘珩,谁知就在这时,另一道策马奔出的人影,横在她身前,生生阻断了前行的去路。

  “阿莞。”一声叹息,顷刻入耳。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与君共赴黄泉路(上)

  秦四郎的叹息,唤住了崔莞。

  她顿足,静静看着阻在眼前的骏马,看着不慌不忙,自马上翻身而下,缓缓走来的俊逸身影。

  “阿莞。”温润的目光扫过崔莞沾尘染泥的脸,秦四郎心中自责不已,可见她立在原处不闪不避,又止不住泛起一丝雀跃。

  他抬手揭下覆在脸上的丑陋面具,走到崔莞身旁,左右仔细的打量两眼,确认她虽看似狼狈却未受伤时,一直绷紧的心弦方慢慢放缓。

  “你无事便好。”

  闻及这一声如释重负的言语,崔莞半敛的眸光微闪,她忽地抬起头,迎向秦四郎的目光,“你要杀我?”

  “不。”秦四郎摇头,“由始至终,我都不曾想过伤你。”故而一路的埋伏,只是引路,而非直接下手,若不然仅凭区区一个墨卫,又岂能撑得住这一轮番的奇袭,甚至还有机会逃到此处。

  “是么。”崔莞清透的双眸中映出秦四郎眉宇间渐浓的愧色,“那你阻在此处,欲意为何?”

  那匹高大的枣红马,恰到好处的将前方挡得严严实实,就这般站着,根本看不见的争斗,唯有耳旁一声声络绎不绝的兵刃相交,令她得知刘珩暂且还活着。

  不过,亲眼目睹他身后的伤势以及方才被击倒在地,口吐鲜血的模样,崔莞同样心知,刘珩已是强弩之末。

  她心焦,面上却不动声色,生怕激怒秦四郎。

  “阿莞,你当知晓,我与刘珩乃是不死不休。”秦四郎抬手,抚上她的脸,轻揉地拭去沾在细嫩肌肤上的泥灰,“可你不同,与我而言,你却是不同之人。”

  “无非是一枚棋子。”崔莞唇角勾起一丝嗤嘲的冷笑,笼在袖下的柔荑缓缓抬起,抓住那只抚在脸上的手,“又有何不同?”

  感受手腕上的纤指逐渐缩紧,秦四郎眼中闪过一缕苦笑,正欲开口解释,却不料眼前一晃,被握住的手一曲,紧接着脖颈出一片冰寒——

  “你……”

  “别动!否则……”

  三年光阴,崔莞早不是当初瘦弱不堪,风吹便倒的孱弱少女,这些年日日不断的刻意溜达走动,让她比寻常姑子多了几分气力,且年岁已过及笄的她,身形也似抽条的柳枝,柔韧高挑,虽不及秦四郎,却也无碍她眼下的举动。

  秦四郎垂下眼帘,入目是一只沾上不少污渍,却仍不失白嫩的皓腕,然而,颈上的寒凉与刺痛,均在向他示意,方才那句未说完的话,不仅仅是威胁,她真会动手,杀他。

  “走。”崔莞抿唇低喝,半推着秦四郎绕过那匹枣红马。

  前方的争斗,果如她所料,刘珩与流鸦身上均负了伤,衣袍残破,血迹斑斑,可明眼人一看便知,刘珩完完全全属于下风,数招后,刘珩又一次被流鸦击中,身子重重地砸在地上,难再动弹。

  “啧啧,太子殿下的身手,当真令人刮目相看。”流鸦气息急喘,三角眼中冷笑连连,“中了鸦毒还能与我缠斗到这般田地,也算罕见,可惜……”

  他扬起手中的匕首,寒芒闪烁的利刃上泛着不同寻常的幽光,显然是喂了毒。

  刘珩倒在地上,面容惨白无色,唯有唇上那抹乌色,刺目惊心,紧闭的双眸与胸前微微地伏动,向流鸦昭告着他已无半分抵抗之力。

  流鸦舔了舔发干的唇,一步一步走到刘珩身旁,扬起的匕首悬空对准他起伏的胸口。

  刺下去,从此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无需再过这刀口喋血的日子,流鸦眼底浮起一片狞笑,扬起的手正欲狠力刺下——

  “住手!”

  一声略显高昂的高喝,划破渐渐沉寂而下的山林谷崖,惊得流鸦倏然顿手回头,身子亦是遵循背不露敌的本能,蓦地一转,不远处的一幕,陡然落入眼中。

  “主子?”他脸上浮起一丝愕然之色,对于好端端骑着高头大马,立在一旁观战的秦四郎,竟会在悄无声息间,被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子制住,所料未及。

  不过,惊愕也仅是一瞬间,流鸦冷眼扫过架在秦四郎颈上的利刃,阴阴笑道:“小姑子,你莫不是以为,拿住他便能威胁我?”

  说着他吐出一口带血的沫子,不屑的目光落在秦四郎清俊的面容上,继续冷笑道:“我唤他一声主子,是抬举他罢了,能做我流鸦之主,天下唯有一人。”

  流鸦之言,崔莞尚未有反应,秦四郎的后背已僵,他一直都清楚流鸦的来历,可却未曾想到的是,由始至终,他的言行举止,皆在刘冀的算计之下。

  对于秦四郎的异样,崔莞故作不知,她飞快的扫了一眼倒在流鸦身后,生死不知的刘珩,随后便对上那双阴测测的三角眼,沉声说道:“你的主子是谁,与我无干,不过,梵公子在你身后的主子心中,是何等地位,想必你应当比我清楚才是。”

  流鸦闻言,面色微微一变,原本阴冷的神情慢慢沉下,嘴里却嗤笑道:“既然如此,你尽管动手,无非是个娈童罢了,大不了将此事推到太子殿下身上……住手!”

  流鸦话还未说完,就见秦四郎颈上与利刃相接之处,霎时涌出一股殷红,惊得他不由大喝出声,而崔莞手上的力道也随声敛下。

  “你想怎样?”流鸦心中暗恨,先前一番诈言,为的是减去这小姑子的戒心,没想到却被看得通透,而这看似柔弱的姑子,下起手来更是不留余地。

  这些时日,他虽是照刘冀的吩咐,潜伏在秦尚身旁,名为保护,实则监视,可对于刘冀有多看重这个娈童,流鸦心知肚明。

  今夜,刘冀早已暗中下令,命他不但要除掉太子,还要护着秦尚毫发无伤的返回沐园。

  “你大可放心。”崔莞扯着秦四郎侧了侧身,小巧的下颌微微向山林一挪,淡淡说道:“我只要你离开此处,退入林中便好。”

  山林中的打斗声渐弱,她不知刘珩身旁带了多少人,可依他身上的伤势来看,想必人数不多,且刘珩身受重伤,再拖下去,若想脱身,难如登天。

  此时唯有借着秦四郎,先想法子将刘珩带走!

  “哦?”流鸦双眼微眯,竟是爽快的应了崔莞之言,可就在他转身欲朝山林行去之际,异变突生——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与君共赴黄泉路(下)

  “咻”的一道细响,就在崔莞侧身的刹那,一枚乌溜溜的石子自林间破空射出,击中她握着匕首的右臂!

  不轻不重的力道,却使得崔莞右肘一麻,横在秦四郎颈上的匕首陡然脱手,“哐当”一声跌落在地,与此同时,佯装转身离去的流鸦面色一狞,脚下一点,举起手中幽芒闪动的尖匕,便要飞扑上前,袭杀崔莞!

  短短十来步的距离,对于流鸦这等身形极快的杀手而言,不过瞬息之间——

  “啊!”

  一声惨叫划破不知何时已沉寂的夜幕,崔莞因惊愕而瞪大的双眸中,映出两道几欲重叠的身影:

  转身欲跃的流鸦,双膝微屈,好似足下一蹬,便可如夜鸦展翅,凌空飞起,扑向早已垂涎许久的猎物。

  然而此刻,扑腾的夜鸦,再也无法领略撕裂猎物的酐畅淋漓,柔和的月光下,半截寒光冷冽的剑尖自流鸦后背没入,穿胸而出!

  “你……”流鸦垂首,不敢置信的盯着胸前寒冽刺眼的银剑。

  银白的剑身,滴血不沾,殷红的鲜血沿着微微倾斜的剑尖,流淌,滑落。

  他的身后,是双手持剑,借着钉入血肉,卡在骨中的长剑,方能勉强站稳的刘珩。

  此时的刘珩,浑身上下染满是暗色的血污,一头凌乱的黑发下,灰脸乌唇,略有些涣散的墨眸,却依旧闪着令人胆颤的厉色。

  “噗——”

  一声利刃扎入血肉的闷响,刘珩一颤,紧握在剑柄上的双手一松,颀长身影缓缓向后,轰然倒地。

  直至这时,方显露出其中的缘由,只见他的腹上,赫然的插着一支匕首,入腹三分。

  “有、太子陪葬,不、不亏。”流鸦狞笑,向前一扑,倒地气绝。

  “不要——”

  仿若杜鹃啼血的尖鸣,蓦然在秦四郎耳旁炸响,他自这跌宕起伏的惊变中回神,一阵微风拂过落在耳旁的碎发,温润如玉的眸子,铭刻下他这一生也无法抹去的场景——

  蹁跹的身姿,似幼鸟还巢,似茕兔奔走,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却坚定不移的奔向那仰倒在地的人影。

  失去了。

  彻底失去了。

  他真的彻底失去她了。

  秦四郎心胸倏的炸开一股剧痛,喉中涌上一丝腥甜,始终挺拔的身子好似瞬间被抽空力气一般,摇摇欲坠。

  “郎君!”一声低呼,自山林间窜出的身影急急上前,将他扶稳,可秦四郎的目光,却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远去的崔莞,唇角紧抿,面色苍白。

  眼下,刘珩必死无疑,大仇得报,他当是狂喜,当是畅快,可为何他却只觉得疲惫,觉得戚然?

  扶住秦四郎的来人,抬眼循着他的目光,同望向不远处那道纤细的身影,眼底悲云翻涌。

  “殿下,殿下……”仿若察觉不到身后的动静,也看不见足下染血的土壤,崔莞跪倒在刘珩身旁,目光掠过他腹部的匕首,定在那张灰白骇人的面容上。

  “……殿下,醒醒,殿下。”

  她一声声呼着,唤着,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的探到他鼻端下,逐渐瞪大了一双愈来愈朦胧的眼眸。

  “不、不要……”

  崔莞脑海中一片空白,唇瓣轻颤,不断重复的唤着这两个字,温热的泪珠溢出眼眶,一滴一滴,坠落在刘珩的脸上,唇边。

  痛。

  心中撕裂般的痛楚,即便上一世曾遭受的烈火焚身,也无法匹及半分。

  她一声一声呼唤,一遍一遍擦拭他唇边溢出的暗红血迹,泪雾朦胧的双眸,分明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人,可那张俊朗的,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几分戏谑,几分漫不经心的笑容,却又如此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慢慢的,慢慢的,与她脑海深处,一张模糊的面孔,渐渐相融,交错。

  崔莞抚在刘珩唇边的手遽然一僵,眸中浮起一片悲沧,原来她与刘珩,竟早已相识,就在……

  “……阿莞。”

  细弱悬丝般的声音,勉强传入近在咫尺的崔莞耳中,她身子一震,却不敢抬手拭泪,唯有飞快的眨眼,将泪水挤出眼眶。

  随着逐渐恢复清晰的目光,崔莞看见两片微微颤动,可始终未掀开的眼睫,小手旁染血嘴唇,一张一翕,却再吐不出半个字。

  “阿莞。”

  又是一声唤,自她身后传来,低沉,沙哑,隐含颤意。

  崔莞头也未回,她抬手以袖为帕,用力来回一蹭,拭去脸上的泪水,随即探手到腰间,努力稳下一双发抖的手,解开系在腰上的宝带,褪下染满尘泥与血污的外裳。

  见状,秦四郎一惊,忍不住上前两步,“阿莞,你这是做甚?”

  “别过来!”

  崔莞侧首,目光如刃,剜在秦四郎心头,他不由顿住了脚,可一看崔莞喝住自己后,又抬手解开罗衫,以往清润的玉眸中布满痛苦之色,“为何?阿莞,到底为何?”

  明明是他先遇见她,也是他先发觉她的漠然之下,藏着一颗比世上任何姑子都要柔软易碎的心,更是他先动了情,许了诺,可到头来,一场鸿门宴,夺了人,毁了心。

  不甘。

  他不甘!

  可再如何不甘,他亦不敢在此时贸然上前,生怕逼迫之下,崔莞行玉碎之举。

  毕竟,刘珩腹上还插着一支喂了毒的匕首,她唾手可得。

  对秦四郎的痛苦,崔莞恍若未觉,她解开罗衫后,身上便只余下一件单薄的里衣,以及衣下的宝袜。

  解好裳后,她将宝带抽出,打成双结,牢牢的系在自己与刘珩冰凉的手臂上,随后将手中还算干净的罗衫揉成一团,放置在那支匕首旁。

  她竟打算拔刀!?

  秦四郎与他身后的人目光微滞,就在这顷刻之间,崔莞胸口深深起伏一下,握在刀柄上的小手用力一拔!

  昏迷不醒的刘珩止不住颤动几下,那团罗衫已堵在了刀口处,暗红的血慢慢渗出,染红雪白的罗衫。

  见到此景,崔莞反倒不慌了,她将刘珩系着宝带的手搁在单薄的肩头上,同被系住的手抓在他冰凉的手腕间,另一只手捂在刘珩腹上,竭尽全力,慢慢将他自地上搀起。

  少女纤细的身子,根本撑不住一名已过弱冠的成年男子,踉踉跄跄间,两人不住的往后退,可刘珩倒地之处,本就离崖边不远,这一退,眼看就要跌落谷崖——

  “阿莞小心!”

  秦四郎目眦欲裂,想也未想便往前冲,然后有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谷崖下山,风呼啸,吹动两人的衣袍,与散乱交缠的乌发,崔莞抬眼望向一前一后冲来的卫临与秦四郎,却是紧紧搂着刘珩,决然跃下山崖!

  “不——”
  第二百五十三章 何时重为落棋人(上)

  秦四郎从未想过,崔莞会以如此绝然,惨烈的手段离去。

  方才解裳,又以宝带缚腕的举止,昭示着她早已心存死志,并非是因脚步踉跄,退到崖边无路可走,才出此下策。

  “宁可与他共赴黄泉,粉身碎骨,也不愿留在我身旁……”秦四郎俊雅的脸庞上泛起一丝苍凉的凄笑,失去卫临的扶持,摇摇欲坠的身子,终是软软地瘫倒在地。

  “郎君!”

  闻及后头传来的动静,临崖的卫临幡然醒神,边缩回僵在半空中的手,边压下心底令他无措的闷痛,急急转身奔向秦四郎。

  而此时,山林间的争斗彻底止息,莫约七、八位黑衣人穿林而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恭敬的候在秦四郎身后。

  “主子。”

  一道道目光掠过倒地身亡的流鸦,惊愕不已,显然,这些人对流鸦的身手,多少有几分熟悉。

  “传讯。”秦四郎头也未回,倚着卫临,目光直直盯向那片翻滚的浓雾,好似要穿透雾气,看清崖底的一草一木,苍白的唇瓣微掀,一字一句的下令道:“聚集人手,下崖搜寻,生见人,死……”

  死字出口,他不由一顿,沾上些许泥土的十指紧蜷成拳,耗尽全身力气,方挤出最后二字,“见尸!”

  “诺!”

  少顷,四下的黑衣人尽数散去,便是流鸦的尸首也被敛走,重新覆上丑陋面具,跨上马背的秦四郎,最后回眸一眼,扯动缰绳,与卫临一同疾驰而去。

  一日未见尸首,他便一日不会相信,那心思多狡如狐的姑子,就这般化为一捧黄土!

  夜尽天明,初升的朝晖笼罩大地,延绵起伏的钟山山脉,在逐渐散去的晨雾中显露出青葱翠绿,勃勃生机的真容,而这一片碧绿的叶海深处一片最为茂密的山林中,隐着一栋栋常人无法察觉的树屋。

  山中潮凉,蛇虫鼠蚁颇多,居于树屋之上,不但安全,且有繁茂的碧叶遮阳挡风,冬暖夏凉,也颇为舒适。

  此时,一栋位于最中间,略微宽敞精致的树屋内,躺在木榻上的人影气息浅绵,阖合的扇睫轻抖,不一会儿便缓缓抬起。

  崔莞眨了眨酸涩的双眸,涣散的瞳仁逐渐凝聚,陌生的幔帐映入眼中,她这才发觉自己正躺在榻上,浑身上下如撕裂一般疼痛夹杂着记忆轰然袭来——

  “殿下!”

  崔莞猛地坐起身,岂料后背一阵彻骨的剧痛,她不禁吸了口冷气,身子顿时僵住,再不敢乱动分毫,瞬息间,光洁的额角泌出一层细密的薄汗。

  跳下山崖后,她的后背不慎撞上一枝横出的老树断桩,也正是这一撞,令她失了神智,以至于如何出现在此处,全然无觉。

  而且……崔莞忍痛扫视起自身,只见牢牢缚在臂上,与刘珩相连的宝带已解,身上的衣裳也焕然一新,鼻间隐隐萦绕着一丝草药独有的气味。

  就在崔莞寻思之际,“吱呀”一声轻响,一名头挽倾髻,身着茜衫的女子一手端着木盘,一手推门而入。

  女子一抬眼便看见僵坐在榻上,面色煞白,怔怔出神的崔莞,她不由将手中木盘搁置在一旁的小几上,快步走到榻前,好声劝道:“姑子身上有伤,暂且不宜动弹,若不然伤处裂开,又要挨一番苦楚。”

  崔莞循声侧首,望见那张熟悉的面容,眸光微微一颤,口中喃喃轻道:“云瑶?”

  “噫?”对于崔莞竟能唤出自己的姓名,云瑶显然有些诧异。

  虽说她与崔莞曾在春风楼有过一面之缘,但历时三年,且崔莞当初又头带帷帽,根本看不清容貌,故而云瑶未认出崔莞,实属理所应当之事。

  不过,云瑶也仅是怔了一怔,随即笑道:“姑子好眼力。”

  崔莞轻轻摇头,未多言过往之事,她细细的打量着云瑶,比起三年前,云瑶略显丰腴,乌鬓香腮,点漆般的双眸中透出的宁和与心满意足,绝非当年名噪一时的春风楼中云姬所有。

  她眼前一片恍惚,这一世,云瑶应当不会再死于非命,至少,她救了一个想救的人。

  崔莞的目光,使得云瑶稍有些不自在,她微微一笑,侧身端起盘中泛着一丝热气的木碗,捧到崔莞面前,道:“姑子还是先趁热将药喝了罢。”

  说罢,她将木碗贴到崔莞唇边。

  温热的药汁,略苦,却让干渴的喉咙得以滋润,崔莞小口小口啜饮,热流滑入腹中,体内升起一阵暖意,浑身上下顿感舒畅了不少。

  抿尽木碗中最后一滴药汁,崔莞气息微喘,却又迫不及待的开口问道:“这…是哪?殿下在何处?”

  “钟山山脉腹地。”云瑶将木碗搁回盘中,转身抽出绢帕,细心的替她拭去唇边残余的药渍,“殿下也在此处,不过是在另一处木屋中养伤。”

  钟山。

  崔莞垂眸,果然是钟山。

  当时在覆舟山谷崖之上的一幕幕骤然涌现:刘珩重伤倒地,她扑上前,而后便是一张微微颤动,却吐不出半个字的薄唇。

  秦四郎等人自是不知,可近在咫尺的她却辨出,翕张的薄唇在悄无声息间,反复叨念的,便是“崖下”二字。

  她不知刘珩安排了何等后手,唯一确信的,是以刘珩的脾性,断不会容许自己身陷绝境,尤其是打一开始,刘珩便知晓,秦四郎谋算的乃是他的性命,又岂会在敌强我弱下,行冒失之举?

  故而,崔莞大胆放手一搏,虽然跳崖后被撞昏厥,可此时见到云瑶,她便知晓,刘珩的后手,应是百里无崖。

  “我在此躺了多久?”

  “不过两日。”云瑶不知崔莞心中的百转千回,见她神情沉着,还以为是忧心刘珩之故,收好绢帕便轻声言道:“姑子莫要担忧,有阿崖在,殿下并无大碍。”

  崔莞回过神,见云瑶误解,却也不打算明言,颔首应了一声:“有劳。”

  云瑶含笑摇头,服侍崔莞躺下,待她药力发作,沉沉的睡去后,才端起木盘空碗,转身离开树屋,只是将木门一开,这才察觉,不知从何时起,门外便多了一道挺拔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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