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四章 何时重为落棋人(中)
明媚的朝晖自淡薄的云层中倾洒而下,透过层层叠叠的碧叶,铺陈在那人虽苍白却不失清贵的面容上。
“主子。”云瑶丝毫不觉意外,恭敬的对刘珩施礼,她与百里无崖成亲多年,对于自己如何从春风楼赎身,又得以脱离罪籍,或多或少知晓一些。
刘珩并未理会云瑶,他的目光扫过搁置在木盘中的空碗,继而穿过尚未合紧的门缝,看向躺在木榻上的人儿。
对于眼前这人的冷漠,云瑶恍若未觉,她顺着那道目光瞥了一眼,敛低声说道:“姑子刚饮下药,怕是要睡上一段时辰。”话毕又行了一礼,手边的门扉也没再拢紧,端着木盘,轻声退下。
然而,云瑶离去后,刘珩却未进屋,仍是静静的立在门外,可落在榻上的目光,始终未移开半寸。
虽说身上的鸦毒解去大半,但他所受外伤亦是不轻,即便自幼习武,底子浑厚,此次于他而言,也算是元气大伤。
照百里无崖的叮嘱,刘珩应当和崔莞一般,安分守己,老老实实的躺在榻上养伤,可谁想,这人一旦能下榻,便不管不顾的奔到崔莞所居的树屋,临了却连门都不入,光是冷着脸立在门外,活脱脱的充起了门神。
清风拂过,枝头摇曳,碧叶沙沙作响,四下弥漫一股宁静祥和的气息。突然,明亮的树屋中忽地响起一声细微的呻吟,惊动了门外沉思的刘珩。
他凝眼一看,崔莞原本平和的睡颜骤然浮起一丝痛苦,秀眉渐蹙,软枕上的头微微轻摆,似乎要甩去令人不安的梦境,就连身子也无意识的挣动。
见此,刘珩眸色渐浓,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推开门,朝榻上微微挣动的人影,大步走去。
“到底还是我赢了。”
刘珩的身影没入屋内后,另一栋相隔不远,外观简朴的树屋内,临窗立着一黑一白两名男子,白袍之人赫然便是百里无崖,而黑袍者,则是一名容貌平凡无奇,却又因右眉尾一道刀疤,而显出几分凶狠的男子。
只见这男子听了百里无崖的话后,唇角一撇,凉凉的说道:“莫要以为,我不知你在那碗药中动了手脚。”
此话一出,百里无崖得意的笑容顿时僵下几分,随后心虚的瞥了一眼那扇合拢的门扉,可这一瞥,恰好将刀疤男子得逞的笑容也敛入眼中。
不对!连瑶儿都不知晓,他又怎会得知药里动手脚一事?
“你竟耍诈!”百里无崖霎时醒悟,自己被人诈了一回,顿时便恼羞成怒,跳脚嚷嚷,当然但话冲出口时,也未忘先压低声,“墨衣,愿赌服输,你我说好,只管主子入不入门,可并未言及不得用手段,如今主子既入了门,《丹鼎修录》自当归我。”
“我若是你,此时便会想方设法,以最快之速封了知情人的口,而并非讨要外物。”墨衣挑了挑眉,眉尾的刀疤也跟着动了动,咧嘴之下,一口白牙森然,“你仔细思量思量,要是此事被主子知晓,啧啧……”
看见百里无崖唰白的脸庞,墨衣弹了弹衣摆,心满意足的转身,离去。待云瑶入屋时,便只目及百里无崖有气无力的倚在窗前,一副大祸临头的悲壮模样。
且不言百里无崖如何在云瑶的劝导下重新振作,准备下手将墨衣毒哑几日,便说刘珩走榻旁,一下就看清了崔莞眼角那一滴缓缓滑落的泪珠。
他身陡然一僵,待沉凝的目光触及罗衫渐渐染出的殷红,心更似被铜锤狠狠一砸,钝痛入骨。
刘珩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因伤及筋骨,不该轻举妄动的双手缓缓蜷曲,紧握成拳,愈来愈用力,直至泛白的骨节发出啪啪的躁响,手背上怒起的条条青筋,狰狞骇人。
那一夜的种种,一一自他眼前闪过。
秦尚得知萧氏欲在夜宴归途中对崔莞不轨,是他差人暗中通风报信,以刘冀的为人,秦尚的恨意,以及萧氏对兵书的渴求,于情于理,都不会放过这次难得的时机。
而此次,对他而言,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借此精心谋划一番,便可在刘冀,秦尚,萧氏之间埋下嫌隙,同时亦能令崔莞彻底对秦尚断情,死心。
刘珩不知崔莞上一世所历,按己所见,便将崔莞的推拒,全然视为是对秦尚生情之故。
因而,一封密信,诱出一场夜下一箭双雕的袭杀。
王樊设宴,为避嫌,太子未出席,可一张易容皮膜,又有谁知来人究竟是裴清还是刘珩?若不是陆岚一场宴中谋划,想必崔莞也难以发觉其中的蹊跷。
离开王氏府邸后,他与崔莞分道扬镳,又寻到裴清,弃了皮膜与裴氏的车马,随后便一路沿着痕迹追向覆舟山。
此次行事,墨十八并不知情,不过事前曾接到耿叟的密信,出事之后,引崔莞奔向钟山的方向,便是信中所提有,要的,就是让崔莞奔到谷崖之上。
秦尚不知四周地形,尤其是这座谷崖,常年笼于云雾之中,短时间内难以探清,然而对刘珩而言,则不然。
墨卫本就隐于钟山山脉之中,多年的探查,早就令其了若指掌,这座谷崖看似凶险,却并不算高,且崖下蔓藤丛生,交结成一张细密的绿网,而绿藤之下便是一环绕覆舟的小河。
跌落谷崖,兴许会伤,但绝不会死!
接下来之事,便顺理成章。
交手,受伤,跳崖。
一步一步,他将所有人的心思,举止,测算得淋漓尽致,让崔莞以最惨烈的方式,彻底斩断与秦尚之间的情愫。
可……
刘珩气息粗喘,紧握的拳头慢慢抬起,松开,冰凉的掌心贴在左胸上,眼底闪过一丝茫然。
明明一切照他所想的那般,顺利到底,为何此时却无半分欢愉?
静默片刻,缓缓平复起伏的心绪后,刘珩撩起衣摆,轻轻落坐在榻沿,伸手抚上那张苍白憔悴的小脸,拭去悬在眼角下的泪珠,顿了顿,方点了她的睡穴。
看着崔莞渐渐归于平静的睡颜,又记起那条牢牢系在手上的宝带,刘珩眼底渐渐染上一层如烟似雾的温柔。
他起身取来备在矮柜上的膏药和布条,轻柔地为崔莞裂开的伤口上了一遍药,又将她外露的左臂纳回被中,静坐了好一会,才悄声离去。
第二百五十五章 何时重为落棋人(下)
自踏刘珩入树屋起,已过五日,仿佛迈出最为艰难的第一步后,往下便是水到渠成。
这五日里,每当崔莞饮药入睡,刘珩便会推门而入,或静坐榻前陪伴,或为她更换伤药,有时甚至退履上榻,小心翼翼的将人揽入怀中,阖眸同眠。
不过,每一回,他均会先点崔莞的睡穴,再算准时辰,自她苏醒前抽身离去。
又过两日,以百里无崖的医术,短短十来日,除去受伤最重的刘珩之外,崔莞与墨十八等人的伤势均恢复大半,至少下榻行走,已是无碍了。
清早用过早膳,云瑶便依着崔莞的话,唤了侍婢前来,张罗了一桶雾气腾升的热水,此时崔莞正坐在宽大的橡木桶中,飘着几片青竹叶的热水漫过肩头,令她舒适得险些吟出声。
“如何?若是水不够热,我再去唤人添一些。”云瑶长袖微挽,露出一双白皙的藕臂,掌心拢着崔莞湿润的发丝,慢慢揉搓。
“不必,水温这般正好,不凉不热的,舒适得很。”崔莞双眸微眯,唇角轻轻上翘的弧度,示意着她此时的心绪确实很是愉悦。
想来也是,任谁躺在榻上,十日八时身上滴水不沾,又涂着一层厚厚的膏药,便是身上无碍,心中也黏腻得紧。
虽说当世不少名士大儒,不喜沐浴,更以体养虱,扪虱而谈为美事,可对崔莞而言,到底还是未达到如此豁达之姿。
略在水中泡了片刻,崔莞将头一侧,看向立在身旁,正为自己清洗长发的云瑶,“沐浴过后,我想出门走动一番。”
这段时日,得云瑶悉心照料,她身上的伤势方能得以如此迅速复原,加之两人年岁相仿,一个有心交好,一个因上一世恩德,早已心存此意,如此一来,两人一见如故。
只是一连七、八日闷在榻上,崔莞显然已有些耐不住了,她心中有话,可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刘珩前来。
既然他不来,那她便去寻。
揉搓发丝的手稍稍一顿,云瑶便笑道:“好,只是须得先将药喝了才成。”
崔莞自是应允,待沐浴更衣过后,将几上已有些温凉的药汁饮尽,又含上一枚祛味的蜜丸,才与云瑶一前一后的跨出了门。
屋门外,朝阳冉冉升起,对于久未出屋的崔莞而言,这般明媚的晖芒着实有些刺目,她下意识抬手掩在眯起的双眸前,可就在这时,突然觉得眼前一暗,刺目的晖芒已被挡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颀长的人影。
崔莞抬眸一看,好几日不见的人,正欲亲自去寻的人,就这般突如其来的出现在眼前,她的心,止不住小小地颤了一颤,“……殿下。”
刘珩稳稳的踏上最后一层木阶,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眼身前的人儿,刚沐浴过后的崔莞,一袭宽松的月白襦裙,散在身前肩后的青丝,仍氤氲着淡淡的湿气,使得她一向沉静的眉宇浸染上丝丝难得一见的娇弱。
两人四目相对,却未多言,树屋外这小小的木台上,顿时漫起一股莫名的气氛。
“主子。”云瑶出自风月欢场,又是过来人,岂会看不出这两人的变扭,且夹在其中的滋味,也甚是不好受,于是她屈膝一礼,十分干脆的出声道:“今日起风,主子身子尚未痊愈,不宜在外吹风受凉,还是入屋为好。”
一番话,惊醒两人,崔莞这才忆起,她虽已无大碍,但刘珩所受的伤势要比她重得多,短短几日,即便百里无崖再如何妙手回春,也难以让他药到伤除。
思绪闪动之下,她足下轻移,侧过身,示意刘珩入屋。
“不必。”刘珩淡淡一言,抬手便握住崔莞纤细的小手,“你随我来。”
察觉到手腕上灼人的温热,崔莞下意识缩了缩手,却未能挣脱,待她准备加大力气时,耳旁又传来一声磁沉的嗓音:“木阶甚陡,跌下去,你又可在榻上多躺几日。”
崔莞尚未使出的力气骤然一滞,她垂眸扫了一眼足前的木阶,宽倒是挺宽,可容双人并肩仍有余,但这环树而下的木阶,也却如刘珩所言,比寻常阶梯陡峭,一不小心,极有可能一足踏空,沿阶滚落。
这一眼,让她蓄积的力气顿如流水,任由刘珩牵着,慢慢踏下木阶。
本以为脚踏实地,这人总该撒手了,可那张宽厚的掌心,仍旧紧紧裹着她柔弱无骨的小手,任她如何用劲儿,均纹丝不动,挣不脱半分。
仿佛看不见两人的暗中交锋,倚在一株大树下的墨衣站直身,看了一眼崔莞,转头对刘珩行礼,郑重其事的道:“主子,请三思。”
岂料刘珩脚下顿也未顿,牵着崔莞越过墨衣,径直朝前走去。
崔莞虽乍见墨衣时,被他容貌所惊,但极快便反应过来,再一问他所言,心中莫名一突,刘珩,这是要将她带去哪儿?以那刀疤男子凝重的神情来看,似乎并非是寻常之地。
墨衣望着刘珩坚定的背影,又记起耿叟传来的密信,不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而后快步跟上前,随着刘珩与崔莞一同行入密林深处。
崔莞自云瑶口中得知,这片山林方圆百里,均为刘珩身旁的墨卫所居,此处才是他真正的据点,至于钟山另一侧的密宅,不过是一处掩人耳目的暗棋。
三人行到密林深处,只见一面陡峭的山体宛如一柄利剑,横插入林,绕过半面山体,刘珩的脚步停在一株高大茂密的常青树前,莫约三、四人合抱的粗大树干后,掩着一个蔓藤遮挡的洞口。
若非墨衣率先上前,拨开密集的蔓藤,便是站在洞口前,崔莞也难以察觉蔓藤后的隐秘,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山洞,她的手微微发凉。
她惧黑,怕苦,即便重活一世,也难改本性。
“有我在。”刘珩捏了捏掌心中的柔软,予了崔莞一道沉着镇定的眼神。
莫名的,崔莞突突直蹦的心渐渐平下,她抬眼看着刘珩抬手接过那刀疤男自洞口角落里拾起,燃明的火把,那双回望的墨眸,温情一闪,“走罢。”
墨衣引路,刘珩牵着崔莞行在其后,两支火把,在愈行愈宽敞的山洞中,虽不能如外头那般明亮,却也能看清脚下的路。
一行三人走了莫约小半盏茶的功夫,一阵凉风拂过,脚步一拐,面对这突入齐来的光亮,崔莞身子一顿,眼中浮起一片震惊之色——
“这,这是……”
第二百五十六章 以君心,换妾心(上)
入目是一片碧蓝如洗,仿若明镜般的天幕,一排云鹤展翅,清脆悠扬的鸣声回荡在山涧,蔚蓝之下,四壁环绕的山谷中,绿树成荫,碧草青青,银溪蜿蜒,一簇簇五颜六色的无名野花点缀其间,触目一片宁静祥和之气。
远远望去,东面高耸的山壁下,一栋栋半掩在繁枝茂叶间屋舍若隐若现,甚至还可目及山田间劳作的身影……
“这是……”崔莞全然未想到,在这深山之中,竟藏有一处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
刘珩与墨衣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态,他将手中火把交予墨衣,拢着柔荑的五指略缩紧了一些,“走罢。”
磁沉的嗓音,唤回震惊的崔莞,她飞快的敛下外泄的心绪,颔首轻应,随他一同踏入这仿佛只存文人骚客笔墨中的画卷。
墨衣在洞口将手中的火把,在地上湿润的泥土中来回滚动数次,待明火熄灭后,便搁置在一旁的角落里,与另外几支干燥的火把并排,却靠后一些。
一行人沿着足下山石铺成的简易小道,一路行往东面山壁的屋舍,远远的,有眼尖的农人目睹来客,粗旷嘹亮的一嗓,声音回荡山谷间,透出难以言明的欢喜,愉悦。
随着声音渐落,看似沉静的小村中突然涌现出一大批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身影,男女老少皆在其中,齐齐迎出村来。
“主子。”
“主子安好。”
“噫,主子面色不佳,莫非有哪里不适?”
“老妪,休得浑说,主子好着呢!”
“是,是,妪失言,妪失言。”
……
毕恭毕敬的行礼,却又七嘴八舌攀谈,崔莞怔怔的望着眼前令人惊异,却又不觉违和的情景,她自这些人眼中,看出了对刘珩发自肺腑的尊崇,敬仰,关切……唯独无畏惧。
从“主子”二字而言,这人农人应当知晓刘珩的身份,可为何……
“此处于主子而言,是真正能歇下心防之处。”
阵阵喧闹中,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细细地传入崔莞耳中,她抬眸,循声瞥向一侧的刀疤男子,却见他正与一名老翁含笑轻语,好似方才的话,根本不是出自他口中一般。
崔莞敛回目光,却又不由自主的昂头,扫过身畔的人。
也不知是否因那句话的缘故,在她眼中,此时的刘珩,尽管神情身姿未曾有变,可浑身上下,由里及外的散发出一股极为罕见的温雅,松懈,好似在此处,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一国储君,不必整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更无须和山谷中的农人虚与委蛇假意周旋。
这是崔莞从未见过的刘珩,不,应当说,这是她两世中,自谁身上都不曾见过的,岁月静好。
围绕在四周的众人,对崔莞的出现虽有些许惊诧,却并未有人多嘴询问,均一脸和笑的对她行礼,尤其是当目光有意无意的瞟到长袖下那两双交缠的手,嘴角的笑意愈发浓烈。
崔莞神色微窘,她暗暗挣扎了下被握着的小手,奈何刘珩紧紧扣住不放,所幸,他也知她脸薄,略言几句便让众人散去,而后仍是牵起身旁的人儿,缓步朝村中行去。
穿过一排排简朴的木屋,就在东面山壁之下,临壁建有一处青砖碧瓦的大宅,这是整个小村中最为高大宽敞的宅子,守门的是一名中年男子,与村民一般,粗布麻衣,但一只裤腿却空荡荡的飘着,显然少了一截。
见刘珩等人行来,那中年男子拄着一支木杖,却利落的迎上前,“主子。”
比起村民,他的神态显得恭敬许多。
“开门。”刘珩轻轻颔首,语气沉着的道。
“诺。”
一声应下,那中年男子看也未看崔莞,径直转身行到紧紧合拢的大门前,掏出一把油光滑亮的铜钥,开锁推门。
“吱呀”一声厚重的闷响,不下百斤的青铜门,竟被这名貌不其扬,身有残障的中年男子徒手推开!
崔莞眸光微微一闪,这人的身手,定然不简单。
敞门后,中年男子略往门边一退,拄着拐,单膝点地,跪在门前,沙哑的嗓音,冲口而出: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
浑厚的声音,蜿蜒而上,回荡谷崖山涧,一遍一遍,可歌可泣,远远传开的变徵之声,非但未慢慢减弱,反而愈来愈响亮,小村里,田地中,山林下…一声声或苍老、或稚嫩、或刚毅、或娇柔的嗓音,齐齐吟唱,沉雄悲壮,响彻云霄。
崔莞眼前一阵恍惚,仿佛亲眼目睹一道又一道不畏生死,磨刀擦枪,舞戈挥戟,奔赴战场共同杀敌的铿锵之影。
不知何时,墨衣也跪地而下,低声同吟。
听闻耳旁的悲壮,刘珩瞳色渐浓的墨眸,深深的回望一眼崔莞,“走罢。”一声落下,他抬足跨过一尺高,青铜浇筑的门槛,踏入屋中。
崔莞回神,紧随其后,可刚跨入门,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迎面扑来,她方平复下的神情再度一震!
灵牌。
屋内大堂中,除门之外,四面墙壁之上,供奉着一面面数不清的灵牌!
大堂中间的横梁上,悬着一方匾,“墨卫堂”三个古朴的大字赫然其上,匾下则摆着一张宽敞的案几,青铜兽耳三足炉居中,左右两边各燃着一盏长明灯,新鲜蔬果,飞禽家畜,整齐的摆在炉前,香火的气息弥漫在整座大堂中,令人敬畏。
“阿莞。”入门后,刘珩自主松开手,行到案几前方回头唤了顿在门前的崔莞,“你且过来。”
他的声音,不似以往那般慵懒,也不似寻常那般漫不经心,而是充满了深沉,冷冽,以及一丝不容抗拒的威寒。
崔莞抿了抿唇角,几欲无声的走向刘珩。
墨卫堂三个大字,令她想起了墨十三等人,而这供奉着满满一屋的灵牌,应该就是如墨十三等人一般,曾为刘珩出生入死的墨卫。
崔莞沉静的心,逐渐促起,她似乎猜测到,刘珩带她前来此处的真正用意。
第二百五十七章 以君心,换妾心(下)
“孤立墨卫,自此十载,此谷此祠,亦存十载,祠中所供奉,皆为墨卫英灵,无论百数,千数,均有名在册,立牌设祀,年年祭奠。”
刘珩并未看向崔莞,目光从左往右,缓缓扫过墙壁上安放的灵牌,声音磁沉,清冷:“此处于孤而言,乃立足之本,你是孤带来的第一位女子。”说着一顿,又道:“亦会是唯一一位。”
闻及这番言语,崔莞陡然抬眸,定定的朝刘珩看去,门外明亮的光芒洒入屋门,半明半暗中,他的墨眸灿若星辰,弥漫着一股前所未有的严谨。
这样的眼神,让她心头止不住发颤,丝丝难以抑制的欣悦,慢慢腾起,细细密密,交织缠绕,仿若一张网,缚住整颗砰砰跃动的心。
事实上,踏入墨卫堂的那一刻,崔莞便有了一丝明悟,加之临行前,墨衣一句“请三思”,到方才在她耳旁的碎语,此时此刻,还有何处思虑不清?
这座山谷,便是墨卫的起源,亦是墨卫的归宿,对于寒门崛起,处境堪忧的刘珩而言,确确实实是一处立足之本。
而今日,他却牢牢的牵着她的手,决然的,不顾一切的将她带入这座山谷,带入他的生死之中。
她茫然无措,却又无法否认心头那一缕突如其来的欢悦。
是的,欢悦。
崔莞下意识抬手按在胸前左侧,掌心下跃动,凌乱,却坚实有力。
刘珩静静的看着崔莞,目光深邃,他知,她心已乱。
这是他决意行此一举后,早便料到的结果。
然而,不够,光是如此,还远远未能令刘珩心满意足。
他并非是秦四郎,彬彬有礼;亦不是崔莞,从容镇定;他一向便是心狠之人,连自身安危皆能谋入其中,怎可能大公无私?更何况,无论是六年前莲湖泅水,亦或是三年前荒林拦车,均是崔莞率先寻上门,坏了事,搅了心。
既然如此,她就该担起应得的后果。
刘珩亲自燃了六支香烛,半数递予崔莞,两人祭拜过后,方出了墨卫堂。
瞥及天边飘起的一丝潋滟夕光,崔莞这才惊觉,清早被刘珩扯下树屋后,一路穿林过洞,又在这祠堂中呆了一段时辰,一个白昼便已去尽。
“墨三。”刘珩瞟了她一眼,回头看向恰好锁紧青铜门的瘸腿男子,沉声说道:“今日,你随孤一同出谷。”
墨三握着铜钥的手微微一颤,浑浊的瞳仁中忽的闪过一丝精光,“是时候了?”
“嗯。”刘珩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行到崔莞身旁,依旧是扣住她的手腕,沿路返回。
村中农人自是迎来送往,面对嘈嘈之景,刘珩面容之上却无半分不耐,直至行到山洞不远处,前来相送的众人方依依不舍的散去,墨衣先一步入洞,拾起角落中干燥的两支火把,燃明,仍旧将其中一支递予刘珩。
见这两人头也不回,崔莞欲言又止,方才他不是与那名唤墨三的瘸腿男子言明,要一同出谷,怎么却……不过,最终她还是未将话问出口,此事,毕竟与她无关。
然而,待一行三人出了山洞,还未穿过密林回到树屋营地时,墨三已背着简易行囊,远远的出现在后头。
山中夜幕临得早,最后一缕夕光落下,崔莞等人也恰好回到营地中,平静的用过晚膳便各自回了树屋歇息。
一夜无话。
只是清晨被云瑶唤醒时,崔莞仍是一脸困怠,显然,昨日在山谷中的所见所闻,多少还是在她意料之外。
用过早膳,刘珩便上门寻人,二话不说,揪住人便离开树屋,崔莞又惊又诧,出言相问,岂料却是一句回声都未闻一下。
一路行到营地入口处,她才发觉,墨衣,墨三,墨七,墨十三等人均候在此处,墨三墨七等每人手中都牵着一匹高大的骏马,其中墨衣手中所牵,则是一红一黑两匹。
见刘珩行来,一干人抬手行礼:“主子。”
刘珩墨眸转了一圈,淡声道:“准备妥当了便出发。”
“诺。”
齐齐应声后,众人纷纷上马,刘珩瞥了一眼身旁有些不知所措的崔莞,接过墨衣手中的缰绳,将那匹漆黑如墨,鬃毛油光滑亮的黑马牵到崔莞面前,“你与我同骑。”
“骑马?”崔莞抬头,看向眼前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颅,正喷鼻刨蹄的黑马,心中有些发栗,低声说道:“我未骑过马。”
刘珩瞥了瞥她低垂的小脸,径直将缰绳塞入她白嫩的掌心中,道:“莫要耽搁时辰。”
说罢人虽站在崔莞身旁,却是负手而立,竟是一副不打算相帮的模样。
崔莞眉尖若蹙,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马车坐过不少回,但骑马,货真价实的头一回,至少,记忆之中,并无骑马的迹象。
可当她抓起缰绳,抬首望着马背上的鞍具,一股莫名的熟悉透心而来。
抓鬃,踏镫,跨马,落鞍,行云流水般娴熟的举止,令墨十三等人目瞪口呆。
而直至稳稳的坐在马背之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地上的青草泥壤,崔莞才自恍惚中醒来。
她,竟上来了!?
这般举止,好似曾历经无数次,以至于身子早已熟悉,无需多想,便能自然而然的做出最本能的反应。
崔莞忍不住回头垂眼,对上那双含满笑意的墨眸。
他早就知晓,她擅骑马?
倏然间,崔莞忆起一幕模糊的过往,不过,尚未容她细思,手中缰绳一脱,身子微微一晃,后背蓦的贴上一具温暖的胸膛。
“出山便不用这般骑行了。”刘珩贴在她耳旁一声低语,幽然的目光瞟见莹润的耳尖上泛起一丝嫣红,满意的将手中缰绳一甩,策马奔向出山的小道。
虽说马背上的颠簸,崔莞并不觉有多难挨,然而被那人紧紧圈在怀中,两人仅隔几层薄薄的衣袍,多少还是会有几分不自在。
好在正如刘珩所言,临近出山的小道尽头,一辆青篷马车正静静的候在路口,驾车之人,正是许久不见的墨十八。
见到与刘珩同骑的崔莞,墨十八显然有些诧异。
轻巧地跃下马背,略冲墨十八点了点头,便撩起衣摆钻入车厢中,刘珩吩咐两句,也随即入内。
少顷,马车轻轻一晃,车辘轳与马蹄声交融汇聚,崔莞静默片刻,待思绪渐平,明晰,方抬头望向倚在车厢内壁上闭目养神的刘珩,问道:“殿下打算去往何处?”
刘珩懒懒的睁开双眸,盯着崔莞平静的眉宇,薄唇勾起,“清河郡。”
第二百五十八章 清河之行所为何
清河之名始于汉,因郡内有一清河流淌而过,故名为清河。
虽说清河郡不比建康繁华瑰丽,却也无愧于大族之乡,清河郡中风光明媚,沿河之畔,碧水潺潺,绿柳依依,时常可见士族郎君风度翩翩,姑子亭亭玉立,或席地而坐,饮歌醉舞;或策马纵情,狂放不羁;处处弥漫着一股悠然从容。
便是寒门庶民,也大多是衣衫整洁,举止有度。
郊外,一辆清河郡中随处可见的青牛车里,绵软的毾鄧铺满车厢,一张红木小几稳稳的安放在中间,几上摆着清茶熏香,左侧一名身形颀长的男子,斜斜的倚着软枕,宽松的衣袍下,隐隐显露出一抹结实诱人的胸膛,他手中捧着一册书简,翻动中时不时抬眼瞥向另一侧的少女。
鹅黄绢裳,鸦发轻挽,拢成少女常梳的垂挂髻,白皙娇嫩的面容略有些眼生,她与男子一般,手中捧着帛书,凝神细看,两人的目光几乎未有半分交流,车厢中弥漫一股令人平和的静谧。
“清河郡……”崔莞合上手中的帛书,眨了眨酸涩的双眸,喃喃轻叹。
“看完了?”磁沉的嗓音缓缓响起,倚在软枕上的男子抬眼扫过她微蹙的眉宇,抬手自一旁的木匣中,取出另一卷帛书,置在几上,“还有一段行程。”说罢垂眸,继续阅简。
崔莞的目光落在帛书上,这本帛书看起来与她手中的相似,大概是载写清河地理志,风俗民谣等有关的琐碎事宜,长路慢慢,用来消磨闲暇无聊之感,倒是极为妥当。
不过,崔莞的目光在帛书上转了一圈,并未伸手拾起,而是移向身前不过一臂之遥的男子,即便连月来对的均是这张脸孔,她仍觉得有些无法适从。
无论是刘珩还是她,甚至驾车的墨十八,以及扮作护卫的墨衣墨十三等人,均改头换面,成了另一番模样。
好比此时的崔莞,容貌虽娟秀,却不及原貌半数,怎么看都只是一名普通世家出身的女郎;而刘珩则是一名相貌平平,风度不减的士族郎君,一路上,对外皆称两人为兄妹,千里迢迢北上,为寻访亲友而来。
如此,加之早已备好的官凭牒书,一路上倒也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怎么?”察觉到崔莞投来的目光,刘珩墨眸微抬,目中闪过一丝不解。
“无……”崔莞摇了摇头,可话应半声又止住,犹豫片刻,她捏了捏手中还未放下的帛书,道:“我有话与你说。”
“嗯?”
一声低应后,刘珩便垂头翻着手中的书简,少顷,仍不见她出声,这才又抬眸望去,却见少女素来平静的眉心已拧成一团,不必细想他也知,这小东西想说的是何事了。
能令她一刻面对生死亦能保持最后一丝沉静清明的心,乱成这般,也唯有……“你是想问崔氏的现状?”
崔莞气息微微一窒,紧捏帛书的小手却缓缓松开,她抿了抿唇,错开目光,低声应道:“是。”
自打得知这一路去的是清河郡,她的心便无一刻真正的平静,欢喜,忧虑,期盼,畏惧,截然不同的思绪缠绕碰撞,令她寝食难安。
内心深处,她仍是惧的,脑海中竭尽全力也搜罗不出半点关于双亲,氏族的往事,便是这种茫然,使得她即便有心询问,每每冲到嘴边,最终依然是哑口无声。
刘珩将手中书简合拢,食指压在蓝色的封皮上轻轻摩擦,“嫡庶有别,崔陆氏嫁入崔氏多年,仅育有一女,而三年前嫡女丧命,崔陆氏大病一场,身子日渐愈下,崔诚与妻鹣鲽情深,并未另结新欢。”
“不过,因无子之故,崔诚族长之位已然不稳,三年来,反声渐起,想必也撑不了多少时日,便会‘让贤’。”
言下之意,也便是说,看似风光无限的二人,实则已是穷途末路。
历来族长之位甚少出现让贤一事,除非现任族长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才会……
崔莞心头一骇,上一世,她亲眼见过太多风光灼华之下隐匿的腌臜污秽,权势当头,手足相残亦为常事。
“殿下。”崔莞忽的向刘珩膝行几步,直至贴近红木小几,无路可行时方停下,她抬眼,认真的对上刘珩深邃的眸子,道:“既然殿下坦诚相告,想必心中已有决策。”
以刘珩的脾性,此番清河之行,定不会空手而归,此前巴陵秦氏的覆灭历历在目,无论刘珩对崔氏起了何种心思,首当其冲的,必然是现下崔氏最为孱弱之处,也就是她的双亲。
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连她都心知肚明,刘珩又岂会不知?
“阿莞别无所求,只祈望殿下在生死之际,保双亲一命。”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将最后一句,亦是最为重要的一句话,言出口。
崔莞垂首轻求,又何尝不是以这般姿态向刘珩示意,她的决然。
刘珩摩擦书简的食指一顿,慢慢坐直身,一双被微微眯起的墨眸,直直的盯着她半露在碎发下的额角,平凡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莫名的神情,似恼,又似无奈。
一时间,车厢中恢复了原本的静谧,只是那令人松缓的平和,一去不返。
“孤从未想过要动崔氏。”刘珩不善,更不耐与旁人解释,只是眼前的人是她,这才沉下心,辩解几句,“此次前往清河,孤确实另有打算,不过,与你所思所想无关。”
崔莞闻言,垂敛的眼睫不由闪动了下,仍旧静静跪坐在小几边缘,她自是能察觉到刘珩那道隐含不虞的目光,沉默片刻,见他不在出言,这才回了一句:“多谢殿下。”
刘珩执起书简,还未翻开,低沉的声音便出了口,“往后,不得在孤面前言用谦称。”顿了一顿,又道:“我也不会。”再用孤。
这……崔莞眼中一讶,下意识抬头,却一眼望进那浓如松烟墨般的眸子中,她不由恍惚了下,匆匆移开目光,“诺。”
再漫长的道路,也有行到尽头的一刻,无论崔莞心中如何忐忑不安,牛车还是慢悠悠的行进清河郡。
第二百五十九章 母女相见不相识(上)
微微撩起的帘隙间,热闹与喧哗,夹杂着莫名的熟悉扑面而来。
刘珩瞟了一眼崔莞拘谨的小脸,并未直接前往崔府,而是命墨十八转道城南,牛车在一栋双层高的雕花木楼前停下。
“这是?”崔莞撩帘而望,眼前的木楼似乎是间店铺,门前时不时有身着华裳的姑子女郎进出,然而却让人看不出这是一间经营何等买卖的商铺,因悬在门上的牌匾,乃是一块无字方匾。
刘珩并未打算多言,攥住她的小手,便下了牛车。
踏上木楼前的台阶,崔莞隐隐瞥及敞开的大门内,一片珠光宝气,竟是珠宝银楼,可入了门,她才发觉,这铺子中不但有金银首饰,一侧还有素绸帛绢。
一件件流光溢彩的珠宝首饰,一匹匹精致华美的缎料,饶是崔莞曾见过滔天富贵,也略有些晃眼,只是,目及悬在堂中木匾上的族徽,她的双眸霎时恢复了原有的清明。
这枚族徽,崔莞甚是眼熟,正与她挂在脖颈,掩于衣襟下的碧玉珏一模一样,不但形似,便是玉珏上的纹络,也被清清楚楚的印刻木匾之上。
华氏。
这间木楼,乃是华氏的产业。
想到此,崔莞不由侧头看向刘珩,无端端的,他来华氏的地盘做甚?
显然,刘珩并未打算与崔莞明说,牵着她的手,举步便往里走。
铺中的姑子女郎虽多,但也有寥寥几名和刘珩年岁相仿的世家子,崔莞与刘珩一来算不得貌若天人,二来身上的衣着饰物也无出彩之处,堂中众人略打量两眼,便移开了目光,继续挑选心仪之物。
“不知郎君可有看中之物?”
店铺中的伙计正忙着服侍贵客,唯有掌柜歇在一旁拨打算板,提笔记账,原本见崔莞几人衣着不显,并未动心思,岂料目光无意间扫过刘珩悬在腰间的羊脂白玉佩,执笔的手愣是一顿,急急搁笔抽身,迎上前来。
墨衣脸上挂起疏离的浅笑,上前一步应道:“吾家郎君与姑子欲置衣饰,无论衣还是饰,须得华贵非凡,且以三月桃夭为底,不知掌柜接,还是不接?”
掌柜面色一正,目光又扫了一眼刘珩身上的玉佩,对他抬手一礼,客气笑道:“郎君来得正是时候。”说着伸手一引,“且随小的来。”
墨衣回头看了一眼,见刘珩面色无异,这才笑道:“有劳。”
与此同时,刘珩松开崔莞的手,缓声说道:“堂中之物,若是有看中的,购下便是。”
崔莞听明话中之意,他并未打算领她一同入内,再转念一思,便颔首应道:“好。”
千里迢迢奔至清河,却一入城便寻到华氏,不必细想也知,定是刘珩与华灼暗中有约,需知,这一路上来来往往的信雀可不少。
刘珩带着墨衣随掌柜入了内堂,墨十八等人则退到门外候着,少顷,便有一名碧衫女子来引崔莞前往暗室量身,末了又引她返回大堂挑选饰物。
此时大堂中的姑子女郎已离去大半,仅余下一两名闲人在旁,崔莞缓步慢行,漫不经心的看着堂中五光十色的饰物,坦而言之,眼前这一件件五光十色的钗环佩珏,皆为上品,然后她志不在此,再怎么看,也难以入目。
不过,崔莞扫过西面立柜上一枚玉佩时,目光骤然一凝,这玉佩……
就在这时,一名看起来甚是精明的伙计迎立即上前,对崔莞谄笑道:“姑子眼光甚好,这玉雕双螭芙蓉佩乃是晏公亲手所制,大晋朝只此一枚。”
晏公,魏国巧匠大师,传言他所雕制的饰物,浑然天成,栩栩如生,团花似鬓边绽放,鸟雀在发间腾跃,极为罕见。
上一世,她便得过一支晏公制的长簪,爱不释手,时常取下把玩,这才一眼看出此佩的出处。
“姑子可要细看?”伙计虽是询问,却已伸手将玉佩连锦盒一同取下,小心翼翼地搁在崔莞身前的木柜上,这玉佩极为昂贵,原本不该取下,但这伙计见方才掌柜对刘珩的姿态,便认定刘珩等人乃是财不露白的主,因此,这才对一同前来的崔莞百般讨好。
崔莞不知这伙计的心思,只是见他既将锦盒取下,也就打算执起玉佩细细鉴赏,谁知还未容她的手碰到玉佩,忽的从旁边探出一只纤细的小手,抢先一步将玉佩扣入掌心中!
由于玉佩珍贵,又生怕贵客鉴赏时不慎落地损坏,玉佩的小孔上穿着一条精巧的银链,与锦盒相连,那夺玉的手攥了莹润的玉佩,却忽略了那条细微的银链,这才让崔莞及时按住锦盒,扯住银链,同时侧首看向夺玉之人。
一名莫约十四、五岁的小姑子,芙蓉面,水杏眼,一点娇唇,雪腮绕鬓,好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只可惜,此时此刻,美人柳眉紧蹙,红唇高撅,满面嫌厌不耐。
“此物是我先取,你还不快放手!”
其实对于这枚玉佩,崔莞也未打算非入手不可,只是不知为何,盯着这张略有几分眼熟的面容,攥着细链的手愈发缩紧,清冷的声音想也未想便冲出口:“这玉佩,原是取下予我细看,你不问自取便罢了,还强词夺理,真是无礼至极!”
“你!”向来备受呵护的小姑子,何时受过这等叱喝,且出言的还是一名看似容貌家世皆不及己的姑子,岂能不怒?立即便下了决心,定要夺过玉佩,再唤人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丑姑!
一人不退,一人不让,针锋相对之下,手上的玉佩与银链便成了交锋之物。
那伙计见了,面色唰的一下剧变,急急上前劝道:“姑子,姑子,手下留情,手下留啊!”无论是这玉佩还是银链,若是损坏其一,均非他这点绵薄的进项可抵。
不料,话还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轻响,精细的银链陡然一分为二,崔莞本就站在矮柜边,后背砰的一下撞在柜上,不重,却也不轻。
反观那名娇媚的小姑子便遭了殃,噌噌后退两步,噗通一声跌坐在地,臀处泛起的疼痛倒是其次,这大堂中除了崔莞外,仍有几名散客,这般一来,她的窘样顿时落入众人眼中。
又羞又恼的小姑子,将手中的玉佩往崔莞身上用力一砸,双手掩脸,失声恸哭,“你欺我,你欺我!”
崔莞灵巧一退,玉佩砸在矮柜上,又弹到大门处。
“阿绾?”
一声轻呼,在青石地板上滴溜溜打转的玉佩后,一双精美的丝履跨门而入,崔莞堪堪扶着矮柜站稳身子,刚抬眼,便见一名身着华裳的夫人,正快步走向跌坐在地上的小姑子。
“母亲,她欺我!”被夫人扶起身的小姑子,顾不得身上沾染的尘埃,指着崔莞嘤嘤泣道。
那夫人转头,对上崔莞怔滞的目光,温婉的面容上双眉微蹙,道:“你是哪位府上的姑子?”她目光非浅,自是认出崔莞并非庶民,却又觉得她甚是眼生,故而有此一问。
而崔莞,自这夫人入门之后,便彻底僵住了身子,此时此刻,面对询问,恍若未闻,只是呆呆的,呆呆的望着眼前这张明明陌生至极的面容,却又令她心头抑制不住翻涌起一股深入血骨的熟悉。
“……母亲。”
第二百六十章 母女相见不相识(中)
“母亲。”
一声娇嚷,掩去了那声低哑的呢喃。
“她应不是清河之人,我从未见过她。”
娇美的小姑子紧紧挽住那名华贵夫人的手臂,仿若梨花带雨般楚楚动人的面容上,隐约闪动着忿恨。
自打被接到清河两年,她从未受过这等羞辱,往来的世家姑子郎君,哪位不是或交好或奉承,可眼前这衣着打扮皆不如她的陌生姑子,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予了她一道响亮的耳光。
不是清河之人?
那夫人仔细的打量崔莞一眼,她虽因身子孱弱,不喜出门应酬,然而清河大族中的适龄姑子,或多或少有过一面之缘,身前这位……确实眼生。
且崔莞一路舟车劳顿,身上的风尘仆仆以及眉宇间那一丝倦怠,令人一看便知是远道而来,可那双眼眸……她对上那双点漆般清透,却又溢满酸涩的眸子,心中无故漾起一阵莫名的悸恸。
“你是……”
“怎么?”
就在这时,一道磁沉的声音伴随着窸窣的脚步乍然传来,刘珩与掌柜几人自内堂行出,瞥及崔莞挺立在堂中的孤影,以及那对身姿相依的母女,刘珩剑眉微褶。
这夫人,他自是识得,便是那名小姑子,他也知其来历,原本打算安顿好后方与她细说,却不想造化弄人,竟在此处相遇。
“出了何事?”那名掌柜扫了一下大堂中的局面,目光触及到那名华裳夫人时,略顿了顿,不着痕迹的瞟了身旁的刘珩一眼,上前行礼:“崔夫人。”
掌柜的声音,使得崔莞身子微不可查一颤,崔夫人,她真是……
比起崔莞的震颤,一旁的崔夫人倒是平静无澜,身为这家店铺的常客,自是与掌柜相识,她敛回落在崔莞身上的目光,看向掌柜,颔首淡淡说道:“戚掌柜,我也想知是出了何事。”
崔夫人虽说护短,却也非是不明事理之人,尤其在这种时刻,一言一行皆需小心谨慎,否则方才也不会出口便问及对方身世。
反倒是她身旁的姑子,闻及此言,娇美的面容一别方才夺玉时的蛮横,显出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抬手指向崔莞,嘤声道:“母亲,是她欺我在先,那玉分明是我先取到手,她却不依不饶,非要与我相争,还害我跌倒在地。”
话到最后,已然有些咬牙切齿。
崔莞不躲不避,任由她指着,便是那番有失偏颇的话,也未打断否认,更不开口争辩,而是静静看着蹙起双眉的崔夫人。
这般姿态,任谁见了,均以为她是默认方才那小姑子的一番言辞,唯有刘珩知晓,这小东西的心,根本不在此事之上。
“刘二。”掌柜呼喝一声,早已将玉拾入手中,又确认玉佩完好无损的伙计刘二,面色虽白,却已无先前的慌乱之色,他急急行到掌柜身前,垂头含胸,“掌柜的。”
“方才可是你在招呼二位小姑子?”
“是。”
“那你且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刘二原本担忧掌柜会怪罪于他,故而面色发白,眼下一闻言,登时心中一喜,不过,他先是飞快地扫了一圈众人的神情,斟酌片刻,方开口道:“此事与方才那名姑子所言,相差无几,是她先取了玉佩,而这位姑子攥住银链亦不愿松手,最终银链经不住拉扯之下忽的断开,拿玉的小姑子便……”
这番话一落,崔夫人身旁那名唤阿绾的姑子,眼底闪过一抹得意之色,只是还未等她思量说辞,再多压崔莞一头,便听一道沉冷的嗓音响起:
“这玉佩,是为谁而取?”
刘珩的话虽是问那刘二,目光却是一直望着那道挺立的身影,未移动分毫。
以她清冷的性子,莫说上前夺玉,便是瞥见这等骄横的世家女前来,都会退避三舍,不予理会。能让她不依不饶,争持不放的缘由,应是那小姑子仗势欺到她头上,这小东西,向来就不是任人欺凌之辈。
不得不言,将近一年的相处,刘珩已将崔莞的脾性,摸得极为通透。
“这……”迟疑了下,刘二实话实说:“起先是这位素衣小姑子先瞧中了玉佩,小的这才将玉佩取下,欲与姑子一观。”
再往后,自是不必多言,在堂中者,除去个别之外,皆非愚钝之人,三言两语便足以点明真伪。
崔夫人面容虽闪过一丝难堪,但看上去仍是平静沉着,她侧首对依在身旁的姑子道:“阿绾,此事乃是你无状在先,还不去与人赔礼?”
“母亲!”阿绾显然未料到,崔夫人竟让她向这落魄世家的姑子低头赔礼,她张嘴欲要回绝,可目及崔夫人眼底的厉色,脑海中又掠过几道念头,便生生压下即将冲出口的话,心不甘情不愿的上前,敷衍一礼,咬牙切齿的道:“此事是阿绾的不是,还望阿姐莫怪。”
虽说崔莞的容貌一看便比她年长,但以家世为论,她这声“阿姐”,已算是给足了崔莞脸面。
然而,崔莞动也未动,自那崔夫人入门后,由始至终都未吐露一言,未挪动半步,仅是这么扶着矮柜,挺直腰身的站着,目光怔怔,随那崔夫人游移。
“这位姑子。”这样一道如影随形的目光,可以说是无礼至极,然而不知为何,崔夫人心中却生不起半分厌恶与不悦,她对崔莞微微一笑,道:“既然姑子承了阿绾的礼,夺玉之事便就此揭过,不过,阿绾到底是因姑子的举止跌倒,论理,姑子也该与阿绾赔礼才是。”
崔夫人行事,确实高明,先令阿绾赔礼,再让崔莞还礼,这一赔一还间,便方才阿绾的刁蛮之姿尽数遮掩,且原本巧取豪夺的无礼之举,也成了两人相争之故。
“……赔礼?”一声含糊不清地轻喃,崔莞唇边泛起一缕苦涩,这一言一行间的算计,她岂会看不出,又岂会无法可解?
可,可她面对之人,是……
“阿莞,你过来。”
含着一丝耐人寻味的低沉嗓音,打断了崔莞的思绪,亦让神情平静的崔夫人,遽然一僵。
阿绾?
阿莞?
唤的,是谁?
第二百六十一章 母女相见不相识(下)
崔莞醒神回首,眨了眨茫然无措的双眸,望向驻立在身后不远处的颀长身影,还有那只朝自己探来的手,紊乱的心绪骤然一静——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移眼看了一下那名面露怔容的夫人,转过身,一步一步朝刘珩行去。
无非三、五步,她抬起手,伸向那始终稳稳定在半空中的掌心,下一刻,一股温热将那只冰凉的柔荑紧紧裹住,抓牢。
“崔夫人。”刘珩看着听闻那声轻唤而神情微变的崔夫人,薄唇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浅笑,“此事,若阿莞当真有错,改日,我定会携她登门赔礼。”
“说得倒是轻巧。”原本被迫向崔莞赔礼,已是心存恼怒,再一闻刘珩此话,阿绾顿时冷哼一声,“谁知你们会不会一转身便私逃。”
“阿绾!”
崔夫人敛眸轻叱,“不得无礼。”
“母、母亲?”阿绾满脸不甘,可眼见崔夫人神情不对,也不敢再胡搅蛮缠,恨恨地剜了一眼被刘珩护在身旁的崔莞,心中暗暗思忖,只要这贱人明日还在清河郡中,定要让她知晓与自己做对的下场!
喝住阿绾,崔夫人这才转头对刘珩淡声说道:“无非是件小事,不必那般麻烦。”
显然,阿绾那番负气之言,她未必没有听入心中,不过崔夫人到底比少不经事的阿绾有知人之明,她瞟了一下落后于刘珩身侧半步的掌柜。
这间铺子后的势力,但凡清河郡中的顶级世家皆心知肚明,身为常客,又为崔氏主母,她自是受过掌柜的礼待,可也仅仅为礼待,从未见这掌柜待谁有过这般恭敬之举,眼前的男子,定不简单。
因此,一招以退为进,不但是予自己寻了往下走的台阶,亦是给刘珩顺势而为的时机。
“夫人所言极是。”刘珩边言边瞥了眼一旁的墨衣。
心神领会,一身仆从装扮的墨衣自取出一封拜贴,奉到崔夫人身前三步远,刘珩的声音适时响起,“不过,崔氏乃名门望族,又居清河世家之首,于情于理,在下都应上门拜访,以示礼节。”
崔夫人扫过奉到眼下的大红拜帖,其上一簇金丝描绘的花纹闪入眸中,她心头不由一震,飞快抬眼瞥了一眼含笑的刘珩,压下思绪,寒暄几句,平静的命身后的侍婢将拜帖收下。
“回府。”崔夫人心中藏事,已无游玩的兴致,拉着阿绾便要离去。
“母亲且稍等片刻。”阿绾未忘今日受辱的缘由,那玉佩无论完好还是受损,她都铁了心非得到手不可,否则,当真是一丝颜面都不存了。
挣脱崔夫人的手,她快步走到拾玉的刘二面前,道:“你,还不快将玉佩置好,我要购之。”
“这……”刘二满脸为难的看向掌柜。
见他支支吾吾,阿绾语带怒气的道:“怎么?难不成这玉佩我还买不得了?”
“姑子息怒。”掌柜见状,忙出来打圆场,又问刘二道:“究竟是哪块玉佩?”
“是晏公所雕的双螭芙蓉佩。”刘二低声应道,同时将手中的玉佩呈予掌柜,这玉佩摆在堂中已有一段时日,晏公的手笔,历来是远观如顽石,近看有乾坤,非熟悉此道之人,难以辨认。
故而,今日若不是崔莞一眼看中,刘二又多了句嘴,也不会引来两女相争。
此次,阿绾不敢再横手夺玉,看着掌柜哼道:“晏公之物,素来价值不菲,可非是一般人能购入手。”这话虽是对掌柜所言,但不屑的目光却时不时瞟向崔莞。
崔莞不为所动,清冷的目光对上阿绾,勾唇笑道:“不巧,此玉佩,也颇得我意,所谓千金难购心头好,恕阿莞不便割爱。”
阿绾大怒,“你!”
“好了。”崔夫人总算是看出阿绾的心思,当即蹙眉道:“不过是枚玉佩,何至于此?与我回府!”
“母亲,您最心喜晏公所制之物,阿绾也是想购回府,以贺母亲生辰之喜。”
到底是朝夕相处的母女,见阿绾目露委屈,崔夫人心中便软了几分,她抬眼看向崔莞,寻思道:“不知这玉佩,小姑子可否……”
“崔夫人。”她话还未完,刘珩感受到掌心中的凉意与颤抖,淡淡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再者凡事均有先来后到,此玉本就舍妹先看中,既然舍妹已言明,还望夫人莫要为难舍妹。”
以他的性子,若非眼前之人乃是崔莞生母,只怕连半句话都懒得多言,径直拿了玉,揽人离去。
因此,这话语气虽和缓,也不算恶语,但绝不中听。
崔夫人面色微沉,却无话可辩,“失礼了。”说罢拉起还欲再言的阿绾,快步离去。
“这玉……我也不是非争不可。”阿绾讨要,崔莞不愿松口,可崔夫人出面,她却未必不会退让。
心底莫名的熟悉与悸动,以及掌柜对那夫人的称呼,加之刘珩的言行,足以令她明白,那崔夫人,便是她这一路上心心念念,日夜长思之人。
掠过她眉间的落寞,刘珩便知她心中所思,裹着小手的掌心紧了紧,沉声道:“既是心头所好,任谁来取,都不该轻易让出,你记牢了。”
不容置否的语气,崔莞微微一怔,下意识抬起的眸子映入一双黑得发亮的墨玉眼。
此时此刻,被这样一双深邃的眼眸盯着,她的心,剧烈跃动,不似以往那般可强行压下,仿若倒灌的江河湖海,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胸口,回绝之言,狡辩之语,尽数被击溃,半点残余皆不剩。
崔莞垂首,低低应道:“嗯。”与此同时被刘珩握在掌心中的小手略动了动,忽地抓住他紧拢的一指,反握其上。
今日之言,她记下了,牢牢的,一字不落。
这细微的举动,惊了两颗冷情的心,同时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粼粼不止,再难沉寂。
少顷,崔莞怀中搂着一只锦盒,随在刘珩身后出了木楼,登上马车。
清河郡中并无刘珩置下的密宅,不过这等大郡,驿站官邸必不可少,一行人又是以访亲为由,这一路上没少入住驿站。
轻晃的牛车缓缓前行,而坐在牛车中的崔莞,正静静听着刘珩言及崔氏的最后一道隐秘。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一谈往事恍如梦
“当年你被山匪掳走,多寻无踪后,崔诚被迫向外宣称,唯一的嫡女病逝,而后崔陆氏缠绵病榻,这为事实,然而我未与你言明往后琐事,乃是因尚未全然确认之故。”
故而,一入清河郡,他先寻的不是崔氏府邸,而是华氏银楼,唯有到此将所需的消息打探齐全,方能稳妥的踏出下一步。
刘珩瞥了眼紧紧扣在锦盒上,圆润的指节已有些微微泛白的小手,继续言道:“崔陆氏失女重病,一卧榻便是两载,直至去年开春之际,方有所好转。”
“不过,此举得益于崔诚自崔氏族中寻了一位年岁,身姿,容貌皆与你有几分相仿的姑子,侍奉在病榻前,这才逐渐解去崔陆氏心头的郁悒。”
崔陆氏出嫁多年方得崔莞这一血骨,自是百般疼爱千般呵护,陡然失女,终日以泪洗面,寝食难安之下,原本就孱弱的身子岂还能支撑得住?眼看鹣鲽情深的爱妻日渐憔悴,崔诚无奈之下,独辟蹊径,暗暗在族中搜寻与爱女年岁相近,容貌相仿的姑子。
结果,还真是叫他寻到了一位。
恰巧的是,崔诚力排众议带回的这名小姑子,不但与年岁、容貌与爱女相似,便是芳名也为同音,唤崔绾。
身为氏族旁支之女,崔绾自是不会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良机,不但费尽心机讨好崔陆氏,便是对崔诚亦是多番逢迎,人前人后皆摆出一副乖巧孝顺的模样。
渐渐的,崔陆氏便将爱女之心,寄思至崔绾身上,堪以告慰丧女之痛,缠绵病榻身子这才一日一日渐愈。
“崔绾……”崔莞低垂的眸子清光一闪,怪不得她初见那名小姑子时便觉得有略微眼熟,可不正与她自身的容貌有几分相似?
虽说是聊以慰藉,可在母亲最为痛不欲生时,是崔绾陪同在母亲身旁,又是崔绾替她担起子女应尽的孝道……
想到此,崔莞面容上浮起点点悲沧之色。
“即便再如何形似,也不过似是而非,好比莞、绾,音同字异,你是你,她是她,不同便是不同。”几乎一眼看穿她心中思绪的刘珩,薄唇微抿,沉声说道:“我适才与你说过,不当让便不让,莫非,你忘了?”
“我未曾忘。”崔莞用力地捏了捏手中的锦盒,闷声道:“我只是……”
“你惧了。”
刘珩出声,毫不留情的戳中她闪躲之处,“你惧这三年母女相隔,外人趁隙而入;你惧往事尽失,寻不到铁证验明正身;你惧登门之日,便是被驱离之时。”
一连三句“你惧”,尽数道破崔莞心底的犹豫与怯弱,也逼迫她不得不明视己心。
是惧了。
寻这诸多缘由,何尝不是因惧有亲不能认,且更怕崔绾的朝夕相处,日夜讨好,已是替了在双亲眼中命丧黄泉的亲女。
她为人虽聪慧机敏,可此事乃是历经两世方寻得,本就心中含怯,谁知一入清河郡,先是亲眼目睹崔夫人与崔绾的“母女情深”,又闻刘珩言及其中的隐秘机缘,此时此刻,心生惧意,亦是在所难免。
瞥了眼沉默不语的崔莞,刘珩心知自己所言非虚,他轻叹一声,心中怜意顿生,抬手扣住她的藕臂,稍一用力,将人带入怀中,砰的一声轻响,原本被她抓在手中的锦盒滚落在旁。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崔莞霎时僵住,抵在那片结实胸膛前的小手,不知是当推,还是当敛,急急冲到嘴边的话还未说出,就闻耳旁响起他低沉的嗓音:
“你大可放心,我既带你前来清河,自是有把握让他们将你认回名下。”
一番言语,似轻羽撩过心尖,崔莞的身子莫名一颤,她自是信他所言,只是……藏在心底已久的疑问,终是在此时冲出口,“你、你为何这般待我?”
当日在谷崖之上,危急之时,脑海中陡然冒出的一幕幕模糊的往事,让她知晓两人其实早有瓜葛,然而,光凭这些往事,却还不足以让刘珩做到这般田地。
为何?刘珩眸中微愕,继而剑眉褶起,沉吟片刻,缓缓摇头。
“我不知。”
略带一丝茫然的回应,让崔莞心头微沉,她当下垂首,也不知该说何话来缓和这随自己一言问出后,变得沉闷的气氛。
与此同时,刘珩松开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略往后挪了挪,静静的盯着眼前那张垂头含胸,看不清神情的小脸。少顷,他突然倾身向前,抬手拨开她前额的碎发,略有一些粗糙的指腹在额角发髻线旁轻轻一撮,随后慢慢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皮膜。
怔忪间的崔莞,只嗅及一丝入鼻的冷香,尚未回神,便觉脸上泛起一丝细痒,再凝神一看,不知何时凑到身前的刘珩,手中正拈着一张皮膜。
“……”崔莞下意识抬手抚上双颊,确认他手上的皮膜便是原本覆在自己脸上之物后,顿时秀眉轻蹙,借此敛下纷乱的思绪,转言说道:“怎么揭下了?不是说要隐蔽行踪,以免被寒门察觉?”
然而,面对崔莞的疑问,刘珩未接话,幽深的目光直直的盯着那张清濯的脸孔,这小东西的容貌,相较于数月前,似乎又多了一丝不同之处,已长开的五官,清丽动人,不过,细看之下,眉眼处仍能依稀辨出六年前初见她时的稚气。
“若真要追源溯本,应从六年前算起。”
他移开目光,望向随风飘动的车帘,深邃的瞳仁蒙上一层薄薄的暗影,众人周知,太子不擅水,六年前,他正是利用此法,在莲池旁布局算计殷贵妃母子,岂料奉崔太后旨意入宫的崔陆氏与崔莞恰巧自莲湖经过,一道纤细的身影跃入水中,救了人,却坏了事。
一连数月的精心谋划,便这般付诸东流,他当怒,当怨,可无人知晓,很长一段时日里,他的耳旁却时时回响湖中扑腾时,那一句随水声一同落入心中的话语:“你若不想死,便抓牢一些。”
那一年,她年方十一,他已十六,一截飘带,系住了原本不该有牵连的两人。
而后,她随母离开建康,返回清河,一别数年,再次相见,她却是月下荒林,冒死拦车的乡野粗村姑,若非隐约辨出那张狰狞面容下的小脸,只怕她早已是路旁的一捧黄土。
再往后,一次一次,借她手,成事也好,败事也罢,均让刘珩那颗寡情的心,慢慢泛起一丝躁动,随着时日长久,逐渐化为一股强烈的占有,尤其是察觉到她与秦四郎之间暗生的情愫,更是令他无法适从。
最终,便行到了今日这般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