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平行世界的错位传奇

  阿中死了,我静静地望着他的尸体,仿佛作别一朵异样的云彩。我透过远处的窗子向外望去,外面还是无尽的夜,不知怎的,我突然感觉很孤独,我想家了,我想我的父王、母后,我想天国的一草一木。我怎么会在这儿呢?这里不属于我,我更不属于这里!人的卑贱和庸俗使我的思念被锻造成一把锋利的刀,无时无刻不在我的心头划割,他们同样浑浊腥臭的死便是我伤口上的盐。是的,天国中也许有令我心痛的悲欢离合,可它们不会使我的伤口腐烂,它们使我在疼痛中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我不知道回忆是否也成了我的“银石”,如果那样的话,我至死也不会像阿中那样挣扎,我情愿死在天国梦一般的回忆中……
  夜绵长得的如同一首诗,我窘迫得像是诗中最不和偕的音符。这盛大的宴会,群臣向父王、母后和我敬酒,我却不小心打碎了酒杯。在群臣为我尴尬地解释之后,父王才强忍住怒火。而后,群臣便一齐向子庄和楠佳祝酒。楠佳仍旧低垂着她的眼神,偶尔她会把目光偷偷向四周扫去,有两次那目光扫中了我,我几乎摔倒,马上想让自己把头转向别处,却最终仍然呆呆地望着楠佳。我不会掩饰自己的心,当然更不会掩饰自己的行为和眼光,所以群臣最后终于发现他们未来的王,正在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位天国的圣女。这令群臣包括我的父王、母后十分的尴尬,当然也令他们十分的失望,一个不学无术的王子如果再好色的话,那一定会是天国的噩梦。
  “痕!不要又像往日一样发呆了,今天是英雄们的节日,还不向你义兄敬酒?快去吧!多向你义兄学习,未来你们会是天国的骄傲的,快去吧。”母后的声音柔和悦耳,每句话我都能听懂,父王声音像是可以震碎一切的锤子,可我却总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于是我向子庄走去,也在靠近楠佳,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花香,是长恨花么?我想可能不是。
  子庄缓缓站了起来,经过那慢长惨烈的征战,他没有被战争吓倒,反而比以前更加沉静。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并未拿酒杯,这使我更加不知所措,可我确实想和子庄说说话:“哥,我在……天……天台上,经常会……想你,你教我……法术,我还是没……没有学会,可是,我想你了……”这时我才意识到也许是因为自己很久没有说话,也许是因为很久没见到这么多人,我无法表达自己。我又丢脸了,我甚至都能听到大臣们的叹息声,我红着脸看着子庄。
  子庄的表情真的让我不懂,他的脸被一层东西罩着,好像他的灵魂在背对着他自己,他的眼中噙着泪水,但他的眼神却像一团复杂的风。也许,我从来都不懂子庄。终于,子庄向我走来,用他仅存的那条结实的臂膀拥抱了我,另一条胳膊却始终无力地垂着,我永远失去了往昔子庄最坚实的拥抱……
  大厅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所有的大臣将军齐声为我们祝酒,我在子庄的肩头看到一双同样复杂的眼睛,那眼中的目光一刻也未从子庄身上离开,那是我从未懂过的柳杨……
  良久,其他的将士向我请安,我以未来天国之王的身份和他们一一拥抱,这是不符合礼节的,在天国的历史上王很少与臣下拥抱,当然更不用说一般的战士了。可是我实在不懂那些复杂的规矩,我只是抱抱他们,因为他们这一路走回来一定很冷很冷的。大厅中再次爆发如潮的欢呼声,继而所有将军大臣一齐跪倒,口中称颂着:“我们未来的王!你是我们真正的王!”有的老臣甚至流下了热泪,他们喃喃地对父王母后说:“王子虽然不是完美的,但他毕竟流着王族高贵善良的血啊!”而我拥抱的战士们则早已泪流满面。
  面对跪倒的大臣和将领,我不知所措,我不明白我做了什么使他们这样感动,我怔怔地愣在那里,又发呆了……
  母亲微笑着令大家平身,我看到她向我赞许地点头,子庄坐回到座位上,却猛地干下了一大杯无缘酒,柳杨还在看着他……楠佳……楠佳在看我!
  “好了,痕儿,最后应该向我们远道而来的圣女表示王族的敬意,以前不论发生过什么,但是现在,我向全天国宣布,圣女族会继续得到王族的庇护,整个天国会再次团结,叛乱定会平息!”父王的声音依然很硬很重,可是眼神却柔和了好多好多,这让我感到很暖。
  “还不快去呀……你父王都发话了!”母后声音仍然柔和,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微笑却凝固在了她的嘴角,好像一块薄薄的冰。
  我看着楠佳,她现在已经把头低垂下去,我感觉不到自己,那一低头的温柔,好像经不住无尾风的抚摸。一朵水做的花儿……缓缓地,又缓缓地抬头向我走来,缓缓地向我深深一礼,她对我说:“我的王子,我未来的王,愿您与您的王族如时间般永恒。”她的声音好美,仿佛春天的无尾风轻抚忘忧树的树梢,好像夏日的雨露亲吻长恨花的花蕊,我愣在那里,慌了,见到女孩子我是会有些慌张的,可是见到楠佳的这种慌张,有些醉,也有些甜,我真的不知所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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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忙碌碌的这段时间,没有因为春节的临近而松懈,新一周开始啦,人鱼家族的兄弟姐妹们,加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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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为什么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文|木遥

  一、

  入职以来我常常被问到自己究竟在工作上从事什么任务。被问的次数多了,我已经形成了一套固定的答案,每次都会讲出下面这段话来:

  你平时访问纽约时报之类的网站,有没有注意过他们网站上所显示的广告?那些广告并不是在网页上固定好的。事实上,当你打开网站的那一瞬间,那里其实是一片空白。网站得知你正在浏览这个网页,就把你这个浏览者的信息,包括你上网的地址,使用的浏览器,你以前是不是看过或点击过相同的广告,你正在浏览的页面的内容,还有许多其他类似的数据都整理出来——所有这些信息事实上已经可以用来对你这个人的特征做出一个相当准确的刻画了——发送到我们的服务器上,我们根据这个信息推断出你可能会对哪些广告感兴趣,然后联系这些广告的代理商们,告诉他们有这么一个人此刻正在看的网页上有一个广告栏位,问他们愿意付多少钱来张贴自己的广告,等他们一一报价之后,我们把报价最高的那则广告贴到网页上的那个空白栏位上。这一切都发生在不到几百个毫秒的一瞬间,等你作为用户看到那个广告的时候,不会意识到所有这一切,只会以为那个广告一开始就在那里。而事实上它是为你定制的。

  这就是我的工作。

  一般来说听者都会对这个答案很满意,话题也就可以结束了。但是有的时候我会忍不住多问一句对方:你有没有觉得这件事很可怕?

  我所指的并不是关于隐私权之类的陈词滥调,而是 Cass Sunstein 在 Republic.com 这本书里谈论过的那个话题:让每个人只看到为他的偏好所定制的世界,会不会导致社会的分崩离析?他的论点是:社会的整体自由依赖于一个公共的讨论平台的存在。对每个人来说,他们都需要在这个公共的环境里接受别人的讯息,这些声音也许刺耳,也许粗糙,但是这个彼此磨砺的过程是维系社会的必要条件。在传统社会里,尽管每个人的观念不同,但大家看到的世界至少还是同一个模样,这逼着大家学会忍耐这个世界里和自己的观念不符的部分。而一旦每个人可以定制自己的视野,他就会放弃倾听、宽容和讨论的责任,只是躲在自己的天地里任性地选择自己喜欢的声音。长此以往,每个人都会沿着自己的方向走向极端,他把这个过程称之为社会的极化(group polarization)。

  他写这本书是在 2001 年,那时的互联网世界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还只是一片荒芜。那时还没有订制广告的商业模式,也还没有订制的网络电台和订制的搜索结果页面,没有占据社会中心地位的社交网络平台,「拉黑」这个词还不不存在。

  而今天所有这些都有了。

  二、

  去年年底美国最大的新闻之一是康州的校园枪杀案。那段时间所有的电视台都被这一事件所覆盖,话题不外乎是枪支管制与宪法规定的持枪权的争论。每家电视台差不多都有自己的立场,但是出于平衡报道的义务,他们至少也都也会邀请不同立场的嘉宾来发言,虽然最后往往演变成主持人和嘉宾的口角。

  我自己是坚定的禁枪派,但是在这些节目里,我也听到了不少拥枪派的声音。最大的感受有两点:

  第一、无论在我看来对拥枪派怎样有力的责难,对方都能从逻辑上抵挡得住。这其实并不奇怪,两派声音已经争执了几代人,要是有任何一方有明显无法自圆其说的漏洞,这争论早就该结束了。一种意识形态的辩论持续了这么久的结果是今天电视上所有的论证、辩难、攻击、防守,事实上都早已经被前人演练过无数次了。

  第二、尽管我努力说服自己倾听不同意见是公民的义务,我发现我还是很难心平气和地听进去拥枪派的声音。我会抗拒,会排斥,会换台,而且尽管我听了很多诸如 NRA(美国步枪协会)这样的极端拥枪组织的声音,却并没改变对他们的观念,或者确切的说,对他们的厌恶。

  我想这是人之常情。无论道理怎么说,毕竟没有人会喜欢听和自己格格不入的声音。我会尽量关注各种不同类型的友邻,但是终究不会去关注那些在我看来是成天胡扯八道的人。我很喜欢看乌有之乡,但那只是因为觉得好玩儿,并且他们不正常的程度保证了他们事实上不会对我的信仰构成任何挑战。换成环球时报,我就绝不会津津有味地看下去。

  宽容之所以是一种美德,就是因为它实际上极难做到。「参差多态是幸福的本源。」「同情之理解,理解之同情。」这些都是很好的观念,但总是需要一点克己复礼的勇气才能实践。何况,如果社会大趋势真的是分崩离析,那作为社会里的一个原子,所能做的事似乎也相当有限。

  三、

  关于美国的立宪会议有一个著名的传说:富兰克林曾经建议请一位牧师每天带领大家祷告「请放弃唯我正确」,以求得彼此的妥协。我相当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不过它听起来确实很动人。

  问题在于,放弃相信自己必然正确,作为一种观念并不难理解,可是它在逻辑上终究有点麻烦。对一个笃行这一观念的人来说,当他说「我认为??」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相信一件事,又容许它是错误的可能性,但是还是相信它是对的。他愿意聆听相反的意见,但聆听之后他终究还是要有一个自己的意见。是的,他表现的当然比自始至终就坚持己见并且坚信和自己意见不同的人都是蠢猪要好很多,可是他终究还是要归结在某个结论上并且相信它。也许这里的本质区别仅仅在于他对不同的意见更礼貌,不声称对方是蠢猪?

  这并不是咬文嚼字。事实上,我常常困惑于一个人究竟应该怎样来寻找这个介于自我信念和异质世界之间的界限。有时候我会清晰地意识到,随着年龄渐长,某种曾经勇敢的、开放的、让来自不同方向的声音和逻辑在推搡中型塑自己的心态似乎是一去不复返了。我仍然愿意坦然承认自己在很多问题上并无意见,但在自己有意见的那部分——也许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要说服自己接受外来的挑战开始逐渐变成了一件越来越辛苦的事。一个时常游荡在耳边的声音说:何苦呢?反正你最终也还是会落脚于相信某些事,为什么不就相信你现在相信的事情呢?

  于是一切渐渐定型,好恶取代了茫然,观念取代了迷惑,安全感取代了好奇心,总有志同道合的人能带来温暖,总有自己喜欢的世界的面目对自己绽放微笑。人生并不长,有这些已经很好了。

  只有在某些不期而遇的时刻,在朋友们酒桌上眼花耳热渐渐不知所云的议论途中,在阅读并无预料的陌生文字的片刻,在午夜寂静的纵容下陷入自我怀疑的时间碎片里,那帷幕的一角才会偶然被风掀起,黑暗里放佛闪现出一点又熟悉又陌生的火光,但是伸手要去触摸的时候,又再也找不到了。



  我和楠佳被卫队长的警戒声惊醒。空中又飘起了大雪花,天堂的天气变得令人难以捉摸,忽而微雨满天,忽而浓雾弥漫,忽而大雪纷纷,没有什么规律。如果真要找的话,那就是深深的寒意。与人间不同,人间不温不火,永远浑浊,却见不得光,而天堂虽然有许多的雨雪,却始终有阳光照在大地。这是奇异的景象,天空中飘舞着鹅毛大雪,更高处却洒下斑驳的阳光,仿佛这雪是人为的一种装饰。在阳光的抚摸下,雪花显出五种不同的颜色。但今天,雪全是灰白色……
  “王子!快跑!我们遭到突袭!外围守卫的战士已经挡不住了!死伤很严重!”卫队长急匆匆奔来,显然敌人的突然出现,出乎了他的意料。
  我匆匆爬起来,卫队长低头退出微澜小筑的行宫。楠佳惊慌失措的穿好衣衫,紧紧搂着我的胳膊。我带着她跑出行宫。
  卫队长已经带着精锐的贴身卫队在外等待,见我们出来后赶紧拥着我们向外撤离。慌忙中我扭头向远处厮杀的地方望去,隐约看到身着银色铠甲的王族卫士在一个个倒下,他们对面是数不清的敌人,全是黑色的战袍,脸上似乎也带着黑色的面具。有兵器的撞击声,有惨叫声,空中是法术相击的景象,地面全是近身肉搏的血腥。我渐渐望不到他们了,却也找不到前面的路,我也许真的错了吧。
  之后的数日,不断变换路线地逃亡,我迷失了自己。我不懂自己当初为什么做出那样的决定,我突然发现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的首个决定,我想也许我真是大家所说的白痴,我根本不配去决定什么。
  楠佳惊慌地紧紧揽着我的胳膊,她吓坏了。她从仙境一般的莫尘湖来到天堂中心的王族国都,本应享受圣女应该享受的惬意与安详,没想到迎接她的却是上次圣战后最大的一次杀戮。
  卫队长和他的战士们紧张着自己的神经,从他们的眼神我能看到一种视死如归的忠诚,却看不到对胜利的自信与期望。
  黑衣人的部队一直如影随形,我们能感到他们重重的杀气。他们先遣的探子被我们杀死无数,我们没有手刃敌人的喜悦,只感到也许下一刻,我们便会被敌人包围。
  这一天,日暮时分,我们来到一片草原,一望无际的恋风草,那是淡紫色的海洋,天空悬着蓝色的湖,湖的上面是更蓝的天。日光从湖面射过,折出七种不同的颜色,晓月轻悬在湖底很远处的边缘。这天堂中寻常的景色竟使我们痴痴地发呆,我想为什么要有圣战和叛乱呢?这里是天堂啊,这里本应仅有如眼前般的恬静,而我们这些神也本应生活在美酒和音乐之中啊!
  “尊敬的王子,过了这片草场,我们便能到达王族最大的兵站,而那里离前线已经很近了,到了兵站我们应该会安全了。不过……”卫队长迟疑了,仿佛有什么更重要的话。
  “你……你说……说吧,我……我知……知道还……还有更重要的……话。”
  “不过,王子殿下,黑衣军看样子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侦察兵会比大部队早上半天时间,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耽误半天时间,便会被黑衣军追上,他们向四面八方撒出侦察兵,我们的情况很危险。而且我怀疑我们的队中有奸细,因为无论我们如何更改路线,总会有黑衣军的侦察兵很快尾随着我们,我们杀死了那么多侦察兵,他们新的探子又会尾随而来,我们仅剩下一百零八名卫士,如果现在不解决这个问题,真的被黑衣军追上,恐怕难以抵挡。所以……不知下面的话,我当讲不当讲……”
  “你……继……继续说……吧,你……是……是好人,我……不……不会怪你……的。”
  “我觉得王子殿下甚至神王殿下离开王城的决定不一定是一个好的选择,虽然有子庄大人保卫王城,但神王移驾王城之外,给人一种很不安定的感觉,前线虽然战事紧张,但御驾亲征不免草率。您……您就更不应离开了,回到神王身边不一定就是安全的选择,其实现在在哪里都会有危险。我觉得真正的危险不是叛军,而是我们内部那个致命的奸细。从王城近来发生的事情说起,抱璞大人是天堂顶尖高手,他不会那样毫无反抗的被一击致死,其中必有蹊跷,如果是面对面的比试,我想对手再强,也不至于让抱璞大人一声不吭地死去,即便是偷袭,抱璞大人的警觉和感应您是知道的,除非……”
  “大人!不……不好了……黑衣军……黑衣……”远方的哨兵慌忙飞来,但飞得踉踉跄跄,还未等他把话说完,便一头栽倒在地上,一只黑色闪亮的箭贯穿他的后心,箭杆闪着淡蓝色法术之光。
  “警戒!圣心阵型排列!护我幼主,快速东撤!”卫队长高声呼喊着,一百余名训练有素的卫士迅速排好玉石俱焚的圣心阵型,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向东方……草原深处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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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 怀 瑾 的 学 问 与 修 行

  作者:薛仁明


  南怀瑾去世半年了,偶尔,还听到有人批评他。

  相较于批评者,尊敬他的人,当然更多。南怀瑾的粉丝,层面甚广、范围颇大,三教九流都有。骂他的人,倒很集中,不外乎知识分子、学院学者,以及受他们影响的年轻人。

  这些人,均雅好读书,也都颇有学问。不过,他们从不认为南怀瑾有学问,或者说,他们总觉得南怀瑾的学问大有问题。

  南怀瑾有无学问,其实是个伪命题。真正的关键在于:他们和南怀瑾,本是迥然有别的两种人;所做的学问,更压根不同回事。

  首先,南怀瑾读书极多极广,却绝非一般所说的学者。他没有学问的包袱,也不受学问所累。南怀瑾素非皓首穷经之人,更非埋首书斋之辈。他不以学问为专业,也不让学问自成一物。他对实务的真实感极强,对生命之谛观与世局之照察,均非学者可望其项背。他是修行人,也是个纵横家。他是传奇人物,也是个在世间与出世间从容自在出出入入之人。因此,他的影响力,不只在于对中国传统文化有兴趣之人,更遍在于民间的三教与九流。

  再者,学院一向专业主义挂帅,逢人便问,研究的是甚么专业?南怀瑾没啥专业,是个通人。在学问的路上,他没太多师承,也没明显的路数。他自私塾读完书后,参访四方、行走江湖,既俯仰于天地,又植根于中华大地,然后,向上一跃,直接就「走向源头」( 林谷芳先生语 ),再从学问的源头处立言。因此,气魄极大,视野也极辽阔。他将文史哲艺道打成一片,不受学术规范所缚,也不受学术流派所限,更不管枝节末微的是非与对错;他行文论事,总信手拈来,左右逢源;言说之方式,更是不拘一格。因此,他的书可风动四方,也可让没啥学问的人读之歆喜。于是,明白者,知其汪洋闳肆、难以方物;不知者,便难免有「随便说说」、「野狐禅」之讥了。

  南怀瑾的心量与视野,又迥异于一般谈传统学问常见的那种宋以后的格局。宋之前与宋以后,差异极大,攸关至巨。宋之后,士专于儒,而儒又闭锁,士遂萎缩。士的萎缩,导致理学家的大谈心性,也导致晚明文人的耽溺风雅,还导致干嘉士人埋葬于故纸堆里的考据学问。而今两岸的中文学界,仍多是这三个系统的分支与衍生;能昂然挣脱者,其实不多。也正因如此,越到后头,谈中国学问的读书人给人的印象,常常要不就酸、要不便腐,要不就充斥着门户之见的意气之争。换言之,自宋以后,士人的整体格局,忽地变小;该有的气象,也已然不再了。

  南怀瑾不然。南怀瑾直承汉唐气象,兼有战国策士的灵动与活泼,同时又出入于儒释道三家。于禅,独步当今;《禅海蠡测》,尤其精要。但他的《论语别裁》,却风靡无数,最是脍炙人口。究其原因,或以其通俗易懂,但更紧要的,其实是全无宋儒以降之酸腐味也。当然,以专业角度来看,《论语别裁》细节上的谬误,其实甚繁;章句的解说,更多差池。正因如此,向来强调专业主义、执着于细节真伪对错的两岸学者均不以为贵;不仅长期忽视之,甚至还一直蔑视之。只要谈起《论语别裁》,几乎就是不屑一顾。然而,《论语别裁》的价值,本不在于细节的是非与对错。该书之可贵,是在于跨越了宋以后的格局,直接再现中国学问该有的宏观与融通。有此宏观与融通,便可使学问处处皆活,立地成真。

  南怀瑾在《论语别裁》一书中,帮孔子添了不少禅家及纵横家的气味;这与孔子的原貌,当然颇有落差。可是,这种新鲜味,肯定很符合孔子之心意;如此空气多流通,更是契合于孔子。南怀瑾即使说错,孔子看了也觉得有意思。孔子最异于后代儒者,即在这空气之多流通;因空气多流通,孔子与时人多有言笑,也可闻风相悦。除了《论语》,南怀瑾又看重《孔子家语》。《孔子家语》朗豁而不拘一格,许多「正经」的儒者以及「认真」的考据家都说是伪书,可南怀瑾从不计较那书伪或不伪,只关切那心意真或不真。

  事实上,凡事都该空气多流通。空气流通,才可呼吸吞吐,学问才会有气象。学问如此,为人亦如此。南怀瑾曾有学生说,南「比江湖还『江湖』」;另一个学生则看南怀瑾不管如何「歪魔邪道的人物,他照样来者不拒」,别人怎么议论,南也从不理会,遂看得「既惊又怕」;后来总算渐渐明白,才由衷佩服,言道,「(南)老师是既可入佛,又可入魔的老师」。

  这般江湖、这般吞吐开阖,当然迥异于今日学问之人,也有别于宋以后的主流儒者。南怀瑾若相较于古人,先秦迢远,暂且不说;在汉唐的典型士人中,张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是个黄老。诸葛亮通阴阳、擅兵阵,民间至今津津乐道其计谋活泼;京戏里的孔明,还穿着一袭八卦服。他二人,一兴汉,一扶汉。数百年之后,又有奠基大唐盛世的贞观名臣魏征,刚毅严正,其年少学问的根基,却是纵横家;至于唐代中兴名臣李沁,史册说他与肃宗「出则联辔,寝则对榻」,自称「山人」,行军于君侧,则是一身的白色道袍。

  南怀瑾呢?南怀瑾讲佛经、说儒典、谈老庄,此外,也颇涉谋略之学,分别讲过《素书》、《反经》、《太公兵法》;其人有王佐之才,其学堪任王者之师。尝被举荐于台湾当局,亦曾为蒋经国所重视。但作为一个领导者,蒋经国好忌雄猜,其实容不下有王者师姿态的人;他喜欢的,是忠诚勤恳之技术官僚。南怀瑾为人不羁,且大才盘盘,门人又多一时显要,旋即遭蒋经国所忌。南见微知渐,遂毅然离台赴美。

  南怀瑾讲述的《反经》,又称《长短经》,谈的是「王霸之学」的纵横之术。南怀瑾言道,「长短之学和太极拳的原理一样,以四两拨千金的本事举重若轻」,正因举重若轻,又能出能入,因此,长短之学不仅通于太极拳,更可通于凡百之艺。凡事若能「中」(去声),能准确地命中要害,才可能举重若轻。大家熟知的庖丁解牛,就因能「中」其肯綮,故「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那正是艺之极致──不仅神乎其技,更进乎道矣。

  孔子也深契于「中」,故能游。孔子说,「游于艺」;盖其生命有回旋余裕,可优哉游哉。相较于后世儒者,孔子多了「无可无不可」;于是在俯仰之间、进退之际,遂有回旋余裕可资优游。艺是生命之回旋余裕而化为各种造形,因此,艺也通于游戏。至于「王霸之学」所谈的谋略,则是天意人事在恰恰一机的游戏之姿。凡长于此者,多跌宕自喜之徒。因此,曹孟德诗,最称独绝;近世毛润之,亦颇有诗才。李白好任侠,志在「王霸之学」,为人跌宕自喜,诗遂成千古绝唱。

  南怀瑾善谋略,也通于诸艺。他学得一身武艺,平日不轻易显露,但仍教过国民党大老马纪壮、刘安祺等人打太极拳。他又通医术,会帮学生开方子。南之门人孙毓芹,古琴界尊称「孙公」,乃数十年来台湾最重要之琴人,其在台湾的古琴因缘就是由南怀瑾而起。又佛教梵唱有「苏派」,当年在台传人,唯有戒德老和尚,南为延请至台北的「十方丛林」书院传授唱诵,还亲自顶礼恭请。此外,南怀瑾也写诗填词,另有一手清逸的好字。直到九十三岁,他还示范吟唱杜甫〈兵车行〉,声若洪钟,音正腔圆,据现场与闻者形容,「气势如壮年,音清如少儿」。

  当然,南怀瑾最突出的,还是他的修行。他的修行,与他的学问,从来就是一体的。南怀瑾对于修行,不仅知得,更能证得;体道之深,当世鲜少有人能比。他道业有成,道名天下扬;不管是两岸三地,或是海内海外,折服于他的,多半是缘于修行。可当代的知识分子,恰恰离修行最远;甚至连甚么是「道」,他们都只有概念的分析,却从来无有生命之实证。知识分子因不知修行,常常书读得越多,越把自己搞得满脸浮躁、一身郁结。结果,这些读书甚多、自认一身学问却又不时为躁郁所苦的读书人,竟对年逾九十都还神清气爽、满脸通透的南怀瑾大肆批评。

  这真是件怪事。不是吗?


  案:此文登载于五月十九日广州《羊城晚报》,稍有删节,此为完整全文。

  转自薛仁明先生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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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宇昆:折纸(2012雨果奖最佳短篇)

  我最早的记忆是我儿时的一次哭泣。那次,不管爸爸妈妈怎么哄,我就是不搭理,一个劲儿地哭个不停。
  爸爸拿我没办法,只好任由我在卧室里哭。妈妈却把我抱进厨房,将我安置在餐桌旁坐好。她从冰箱上抽出一张彩色包装纸,想吸引我的注意,“瞧瞧,这是什么?”
  每年圣诞节过后,妈妈都会将各种圣诞礼盒的包装纸小心翼翼地裁剪下来,整齐地叠放在冰箱顶部。几年下来,包装纸积了厚厚一沓。
  她拿出其中一张,正面朝下反面朝上,平整地摊在桌上,给我叠小玩意儿。折、压、吹、卷、捏……不一会儿,这张纸就在她指尖消失不见了。她轻轻一吹,一个被压得扁扁平平的纸模型瞬间变成了有血有肉的生灵。
  “瞧!小老虎!” 她边说边将手中的纸老虎放到桌上。它个头不大,和我两个拳头加起来差不多,白色虎皮上点缀着红色糖果和绿色圣诞松。
  我接过妈妈手中的小老虎。它似猫非猫,高翘着尾巴,在我指尖左右乱窜,“嗷……”的吼叫声夹杂着纸张的窸窣声。
  我既惊又喜,用食指摸摸后背,小东西连蹦带跳,发出低沉的吼叫声。
  “这叫折纸。”母亲用中文告诉我。
  那时我对折纸一窍不通,但我知道妈妈的折纸术神奇无比。只要她轻轻一吹,这些纸玩意儿便可借助她的气息活蹦乱跳起来。这么神奇的折纸术只有她一个人会。

  爸爸是从一本册子里挑中妈妈的。
  记得有一次,正在读高中的我向爸爸询问其中经过。他显得很不情愿。
  那是1973年的春天,爸爸想通过婚介找个对象。于是他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介绍册,每一页都瞟上一眼,直到他看到妈妈照片的一刹那。
  “我从未见过那种照片。”爸爸说。照片里,一位女子侧身坐在藤椅上,她身着丝质的紧身绿旗袍,双眸视镜,一头秀发优雅地垂在胸前,依于肩侧,孩童般的双眼透过照片,盯着爸爸。
  “自从看到她的照片,我就不想再看别人的了。”爸爸说。
  册子上说,这名女子芳龄十八,爱好舞蹈,来自香港,英语流利。但这些个人信息没一个是真的。
  后来,爸爸开始给妈妈写信。在那家婚介公司的帮助下,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终于,他决定亲自去香港看她。
  “她根本就不会说英语。我收到的信也都是婚介以她的口吻代写的。她的英语完全停留在‘你好’、‘再见’的水平。”
  究竟什么样的女人会把自己像商品一样放到册子里,并期待别人把她们买走呢?我那时还是个高中生,轻蔑鄙视之情油然而生。
  爸爸没有因为受骗而闯入婚介所要求退费赔偿。相反,他带妈妈去了餐厅,找来服务生给他们做翻译。
  “她怯生生地看着我,眼神中透着几分害怕和期待。当服务生开始翻译我的话时,她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爸爸回到康涅狄格,为妈妈办了入境手续。
  一年后,我出生了。那一年,是虎年。

  只要我想要,妈妈就会用彩色包装纸给我折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山羊、小鹿、水牛等等。在我家客厅,这些小动物随处可见。而老虎则咆哮着四处追赶它们,一旦追上,就会用爪子将其摁倒,挤压出身体里的空气,让它们变回一张扁平的折纸。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只好往小动物的体内吹口气,让它们重新活蹦乱跳。
  小动物时常会陷入麻烦。有一次,水牛在我们吃午餐时掉进了酱油碗,似乎它还真想像水牛一样在泥浆里打滚嬉闹一番。我赶紧把它捏出来,但它的四肢已经被黑黢黢的酱油泡软了,无法继续支撑躯体,只能软绵绵地趴在餐桌上。
  我把它放在阳光下晒干,但它的四肢却因此而扭曲,不再像以前一样能四平八稳地奔跑走动。最后,妈妈用莎伦纸将它的四肢包扎固定起来。这样,它又可以随心所欲地打滚了(不过不是在酱油碗里)。
  当我和老虎一起在院子里嬉戏玩耍时,它总喜欢去捕捉麻雀。有一次,一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小鸟一怒之下把它的耳朵给咬了,它疼得呜咽了许久。在我的陪伴下,它忍痛接受了妈妈的胶带缝合手术。从此以后,看到那些鸟儿,它都躲得远远的。
  某天,我在电视上看了一集关于鲨鱼的纪录片,便要妈妈给我做一只鲨鱼。鲨鱼做好了,见它躺在餐桌上闷闷不乐,我便在洗手池放满水,把它放进去。在宽阔的水域里,鲨鱼快乐地游弋着,没过多久,它的身子变得湿软、透明,慢慢沉入池底,折叠的部分也慢慢在水中展开。待我回过神要救它时,已经来不及了,躺在我手中的只剩一张湿纸片。
  我的小老虎扒拉着前爪使劲往水池边爬,找好位置后把小脑袋轻轻靠在爪子上。看到刚才发生的惨剧后,它的耳朵耷拉下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怒号,让我听了好生内疚。
  妈妈用防水纸为我重新做了一只鲨鱼,它快乐地游弋在宽广的金鱼缸里。我喜欢和我的小老虎一起坐在鱼缸旁看着防水鲨鱼在水里追赶金鱼。但是小老虎一般会站在鱼缸的另一边,昂着头,透过鱼缸看我,眼睛被放大得像咖啡杯一样大。
  十岁那年,我家搬到了镇上的另一头。两个女邻居跑来串门,爸爸赶紧拿出饮料招待客人,但他还得去水电部门一趟,因为前任户主的水电费没结清。爸爸临走前连声向两位邻居道歉:“你们自便啊。我太太不大会讲英语,所以不能陪你们聊天,千万别见外啊。”。
  那会儿我正在餐厅里学习,妈妈在厨房里收拾东西。
  我听见邻居在客厅里讲话,她们没有特意压低声音。
  “他看上去挺正常一人啊,怎么会干这种事?”
  “混血儿都怪怪的,像是发育不全。瞧他那张白人面孔配上一双黄种人的斜眼睛,简直就是小怪物。”
  “你说他会不会英语啊?”
  两人没有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们来到餐厅。
  “嘿,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啊?”
  “杰克。”
  “不像是中国名字哦。”
  妈妈也来到厨房,用笑容问候了两位客人。接着,我就在她们组成的三角包围圈中,看着她们面面相觑一言不发,直到爸爸回家。

  马克是邻居家的孩子。一天,他拿着《星球大战》的欧比旺·肯诺比玩偶来我家玩。玩偶手中的光剑不但能发光,还能发出尖声:“运用原力!”然而,我真看不出这个玩偶哪点儿像电影里的那个欧比旺。
  我和马克一起看着这个玩偶在咖啡桌上翻来覆去地比画了五遍。“它能换一个动作么?”
  马克被我的话激怒了,“看清楚点儿,小子!”
  可我看得够清楚了。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马克见我不说话,急了,“你有什么玩具,拿出来给我瞧瞧!”
  可我除了那些折纸外,什么玩具也没有。于是,我把那只纸老虎带出卧室。那时它已经破旧不堪,身上也缠满了胶带,全是过去几年里我和妈妈修补时贴上去的。时光流逝,今已年迈的它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矫健。我把它放在咖啡桌上。同时,我还听到其他小动物发出轻快的脚步声,似乎都在伸长脖子张望着。
  “小老虎!”我用中文说,随后,我停下来,用英文又说了一遍。
  小老虎十分小心谨慎,没有轻举妄动,只是作匍匐提防的姿态,双眼怒视着马克,用鼻子嗅他的手。
  马克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只用圣诞礼盒包装纸做的纸老虎,“这哪是什么老虎啊?你妈用垃圾做玩具啊?”
  我从来不觉得我的纸老虎是垃圾。但说真的,它确实就是一张废纸而已。
  马克用手碰了碰欧比旺的头,光剑又舞动起来,手臂上下摇摆不停,“运用原力!”
  小老虎转过身,向欧比旺扑去,将那塑料小人狠狠推下餐桌,摔得个骨头断裂、脑袋搬家。“嗷……”老虎得意了。我也笑了。
  马克狠狠地把我推向一边,“这玩具很贵的!现在根本买不到!没准儿你老爸买你妈的时候都没花这么多钱!”
  我愣住了,瘫倒在地。纸老虎咆哮着,径直朝着马克的脸猛扑过去。
  马克哇哇大叫。倒不是因为他被老虎弄疼,而是因为眼前的景象让他既害怕又惊讶。毕竟,这只老虎是纸做的。
  他抢过我的纸老虎,铆足劲地蹂躏,连撕带咬。我的纸老虎瞬间就被肢解成两半,身首异处。他把揉烂了的两团碎纸狠狠地扔给我,“拿去!愚蠢的破玩意儿!”
  马克离开后,我一个人哭了很久。我试图把它展平后沿着原有的褶皱恢复成原样,但不管怎么试,它就是无法恢复。过了一会儿,其他小动物都凑了过来,但它们看到的不再是曾经认识的那只老虎,而是一堆碎纸。

  我和马克的恩怨没有就此终止。马克在学校的人缘很好。我根本无法想象,接下来两个星期的学校生活该怎么过。
  两周后的星期五,我放学回家,一进门妈妈就问:“学校好吗?”我闷不吭声,不想搭理她。我把自己关在洗漱间里,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我不像她,根本不像!
  晚餐时,我问爸爸,“我是不是长得很像中国佬?”
  爸爸停住了手中的筷子。虽然我从未跟他提过学校的事,但他似乎早已猜到发生了什么。他双目紧闭,摸了摸鼻梁,“不,你不像。”
  妈妈不解地看了看爸爸,又看看我,“啥叫中国佬啊?”
  “英语!说英语!”我爆发了。
  她努力寻找着会说的英语词汇,“你怎么了?”
  我啪地摔下筷子,推开面前的饭碗,看着桌上的“青椒爆炒五香牛肉”,带着命令式的口吻说,“以后不准做中国菜!”
  “孩子,很多美国家庭也吃中国菜啊。”爸爸试图帮妈妈辩解。
  “问题就出在我们不是美国家庭!”我怒视着爸爸的眼睛说。美国家庭里根本就不会有我这样的妈!
  爸爸没有回话,只是将手搭在妈妈的肩膀上说了句:“我回头给你买些做菜的书吧。”
  妈妈转过头来问我,“不好吃?”
  “说英语!说英语!”我急了,扯着嗓子大喊。
  妈妈伸出手想摸我的额头,“你发烧了吗?”我用力推开她的手,“我很好!不要你管!我只要你给我说英语!”
  “以后多和他说英语吧,”爸爸对妈妈说,“你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不是吗?”
  妈妈沮丧地坐在那儿,看看爸爸,又看看我,嘴唇张了又合,欲言又止。
  “你该学学英语了,”爸爸说,“只怪我过去没什么要求,可是杰克还得融入这个社会。”
  妈妈看着爸爸,用手指摸着嘴唇说,“当我用英语说‘爱’字的时候,感受到的是声音,但是当我用中文说‘爱’字的时候,感受到的是真情。”说着,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爸爸无奈地摇了摇头,“但你现在是在美国啊。”
  妈妈沮丧地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纸水牛,被纸老虎打击得没了气力。
  “我还要一些像样的玩具!”
  爸爸给我买了一整套《星球大战》玩偶。我把里面的欧比旺·肯诺比赔给了马克。然后,我把那堆折纸动物一股脑儿扔进了一个废鞋盒,塞到床底下再也不想理会。
  第二天早上,小动物们纷纷从盒子里逃了出来,在它们过去玩耍的地方打闹。我毫不留情地把它们全抓了回去,一个不落,并用胶带把鞋盒封得严严实实。但那群动物还是会又吵又闹,搅得我烦躁不已。无奈之下,我只好把它们扔到阁楼,能扔多久就扔多远。
  如果妈妈和我说中文,我就拒绝回答。久而久之,她只好和我说英语了。但是她蹩脚的口音和离谱的文法让我觉得很丢人。她出错,我就挑错。终于,她不在我面前说英语了。
  如果她想要对我说什么,就会像打哑谜一样地对着我比画。她会学着电视里的美国妈妈,拥抱亲吻我,但她的动作总是那么夸张、别扭、滑稽、丢人。知道我不喜欢她这样后,她就没再抱过我了。
  “你不该这样对你妈妈。”但爸爸说这些话的时候,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娶了这么个农村姑娘,期望她可以融入康涅狄格的郊区社会——这本来就是个错误的想法。
  妈妈开始学着做美式餐点,我则在家里玩着电游,在学校学着法语。 有时候,我看见她坐在餐桌旁,望着手中的包装纸发呆。不久,就会有一个新做的小动物出现在我的床头柜,依偎在我身边。不过我照样会把它们压扁,然后扔进阁楼的盒子里。
  上高中后,她再也没给我做过纸动物。她的英语也进步很多,但那时的我已经不是那种听大人话的毛孩子了,管你对我说英语还是中文!
  有时回到家,望着她瘦弱的背影,听她哼着中文歌,在厨房忙前忙后,我还是难以相信她竟是我的亲生母亲。我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啊!她活在月球,我活在地球。我不会走去和她说话,我把自己关进卧室,独自追寻美国式的幸福生活。

  医院里,母亲躺在病床上,我和爸爸分守在病榻两侧。她不到四十,看上去却老得多。
  多少年来,她身体有病却坚持不去医院,每当被问起身体时,她总说自己没事,直到有一天她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医生诊断,她已是癌症晚期,手术都救不了她的命。
  但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母亲的病情上。那时正值校园招聘会的高峰期,我满脑子装的都是简历、成绩和面试,整天琢磨的都是怎样在招聘主管面前美化自己,让他们聘用自己。理智告诉我,在母亲即将离世的时候,想这些很不应该,但是理智并不能改变我的情绪。
  在她失去意识之前,爸爸用双手紧紧地握住她的左手,深情地给了她一个吻。他看上去特别苍老憔悴,我不禁战栗着意识到,我其实并不了解我的父亲,犹如我不了解母亲一样。
  妈妈努力给他一个笑容,“我没事。”她转过头来看了看我,笑容依旧挂在嘴角,“我知道你还得回学校,”她的声音十分微弱,而她满身医疗器械发出的嘈杂声更让我难以听清她的声音,“去吧,不要担心我。我没事儿。在学校好好表现。”
  我握住她的手,心里如释重负,因为我做了件此刻该做的事。我的心早已飞到机场,飞到阳光明媚的加州。
  父亲靠在她嘴边听她私语了些什么后,点了点头,然后离开房间。
  “杰克,如果……”她咳个不停,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抓紧机会对我说,“如果我不行了,不要难过,这对身体不好。你要好好生活。阁楼上的那个鞋盒要留着,以后每逢清明,把它拿出来,你就会想到我的。我永远都在你身边。”
  清明是中国人怀念死者的传统节日。我很小的时候,妈妈会在清明那天给她死去的父母写信,告诉他们她在美国生活得怎么样。她会把信上的内容大声地读给我听,如果我说了什么,她还会把我的话写进信里。接着,她会把信纸叠成一只纸鹤,放飞到空中。纸鹤扑打着清脆的翅膀,向西飞去,飞越太平洋,飞向中国,落在祖辈的坟冢上。
  但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你知道我对中国年历一窍不通,”我对她说,“妈,你就好好休息吧。”
  “盒子你要存着,没事的时候打开看看。记得……”她又开始咳嗽起来。
  “知道了,妈。”我不自在地抚摸着她的手。
  “孩子,妈妈爱你……”她再次猛咳不止。我不禁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场景,妈妈捂着自己的心口,用中文说着“爱”字。
  “好了,妈,你歇会儿,别说话了。”
  爸爸回来了。我跟他说我想早点去机场,因为我不想误点。
  在我搭乘的飞机飞过内华达上空的时候,母亲离开了人世。

  母亲过世让父亲立马老了许多。对于他来说,房子太大了,他决定卖掉。我和女朋友苏珊赶来帮忙收拾收拾东西,搞搞卫生。
  苏珊在阁楼里发现了那个鞋盒。那一堆折纸动物不知在这个角落孤独地度过了多少个日子。由于长期被遗弃在阁楼的黑暗角落里,那些折纸变得脆弱不堪,原本明亮光鲜的图案也模糊不清了。
  “这么漂亮的折纸,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苏珊显得十分惊讶,“你妈妈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
  是啊,但此时,我眼前的这些折纸动物却一动不动,毫无生气。也许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刻,它们也随她一起去了;或许远去的不是它们,而是我童年的记忆。而童年的记忆大多不真实。
  母亲去世两年后,四月的第一周,苏珊作为管理顾问被公司外派出差,家里只剩我一人。我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机,不停地换台。一档关于鲨鱼的纪录片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一刻,我似乎感觉母亲又回到了我身边,用防水纸给我折着纸鲨鱼。而我和我的小老虎围她在旁边,出神地观看着。
  刷的一声!我惊讶地抬起头。只见一团缠着胶带的包装纸滚到了地上,落在书架旁。我走过去把它拾起来扔进垃圾箱。
  突然,纸团动了动,慢慢舒展开来。原来这是那只被我遗忘多时的小老虎啊!肯定是妈妈想办法把它粘回了原样。
  它显得比以前小了许多,也许是我的手变大了的缘故。
  苏珊将折纸摆放在我们的公寓各处作为装饰。但这只老虎没有被摆出来,它独自躲在角落,终日与破旧家什为伴。
  我蹲下来,趴在地板上,伸出手指想摸摸它。小老虎摇着尾巴,调皮地左扑右跳。我开心地笑了,抚摸着它的后背,它发出呜呜的低鸣声。
  “最近怎样啊?老伙计。”
  小老虎停止扑腾,站直了身子,然后以猫科动物特有的优美姿势跳到我腿上。接着它的身体开始肢解、舒展,最后,我腿上留下的是一张皱巴巴的包装纸,正面朝下,反面朝上。白色的纸面上点缀着密密麻麻的中国字。我没学过中国字,但“儿子”两个字还是认识的,它们在纸的最上方——只有写给某个人的信才会把对方的称谓放在这个位置上。信里的字迹,一笔一画都像个孩子写的。
  我赶紧跑到电脑前,打开网页。
  今天正是清明。
  我立马带上信跑到城里,因为那里可以遇到中国人的旅游巴士。瞅见个长得像中国人的游客,我就会跑上去问:“你会读中文吗?”因为很久没说过中文了,为确保他们能明白我的问题,我又会用英语再问一遍,“你会读中文吗?”
  最后,一位年轻的女士同意帮我。我们找到一条长凳坐下。她一字一句地把信念给我听。多年来,我一直逃避驱赶的声音终于又飘回到我的耳际,但这次它没有被迅速遗忘,而是沉入心底,浸入骨髓;此后,我的内心翻江倒海,灵魂夜不能寐。

  儿子:
  我们好久没有说话了。每当我接近你时,你总是那么生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而这一心结好像变得越来越紧了。
  所以,我决定给你写信。把信写好后,我会把它做成你一直都很喜欢的纸动物。
  如果我去世了,那些小动物也将失去活力。但是,如果我用真心给你写这封信,我便可以在自己走后给你留下点儿关于我的东西。这样一来,每到清明节,每到死去的亲人回来看望家人的日子,我可以在你想我的那一刻来到你身边。我给你做的那些小动物到那时会乱蹦乱跳,也许你能看到这些字。
  因为我希望用我全部的爱来写这些话,所以我只好用中文写下来。
  多年来,我一直都没有向你说起我的过去。当时你还小,我总想,等你长大了再说给你听,那时你肯定已经懂事了。但是这一天却未能到来。
  我出生在越南,祖籍是河北省四轱辘村,那里的折纸很出名。妈妈从小就教我如何用纸折小动物,并且赋予它们生命。这是我们老家村子里的一大法术。我们做纸鸟把蚱蜢赶出稻田,做纸老虎吓唬老鼠。每到春节,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会一起折红色的纸龙,把它们拴在爆竹杆前头,至今我都能清晰记得轰隆隆的鞭炮声把小飞龙震得在我们头顶乱舞的样子,就这样,过去的烦恼全都被炸没了。如果你能在场,应该也会喜欢吧。
  后来,这样的和睦场面再也没有了。周围的人越来越歧视我们华人,我可怜的祖母因为受不了羞辱,投井自杀了。我祖父被几个扛步枪的男子拖到了附近的林子里,再也没能回来。
  十岁那年,我成了孤儿。我听说我还有个叔叔在香港。一天夜里,我跑了出来,爬进了一辆向南的货车。
  几天后,我到了海边,因为偷东西吃被人抓到了。我对抓我的人说我想去香港,他们都笑了,说:“你真够幸运的,我们正好要送些女孩子去香港。”
  我和其他女孩藏在货船底舱,偷偷地出了境。我们被关进地下室,他们让我们站直了,还嘱咐我们在客人面前学乖巧点儿,变机灵点儿。
  一些想要孩子的家庭向他们交笔介绍费后,就可以过来挑人。一旦被看中,我们就可以被“领养”。
  有户姓金的人家挑了我,让我照顾他们家的两个男孩子。我每天早上四点就得起来做早餐,做完早餐后还得给孩子喂饭、洗澡,还要买菜、洗衣、打扫房间。我每天围着这两个孩子忙得团团转,他们要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晚上,我被关进厨房的橱柜里睡觉。如果我做事稍稍慢了一点,或者做错了什么,就会挨打;如果他们家的孩子做错了事,我会挨打;如果我偷着学英语被他们逮到,我也会挨打。
  “你为什么想学英语?”金家先生问,“你想报警?你如果敢报警,我们就说你是在香港非法居留的船民。他们巴不得让你蹲监狱。”
  就这样,过了六年。一天早上,一个卖鱼的老太把我拉到一边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我见得多了。你多大了?十六了吧?说不定哪天买你的男人喝醉了就会对你动手动脚,你想反抗都不行。若被他老婆发现,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你得想想出路啦。我认识能帮得上你的人。”
  她告诉我,有些美国男人喜欢娶亚洲女孩做老婆。如果我会做饭,会做家务,能好好伺候美国老公,他就会给我一个幸福的生活。这是我唯一的出路。就这样,我的照片连同虚假的资料出现在册子上,接着你爸爸认识了我。虽然故事情节一点儿也不浪漫,但这就是我的故事。
  在美国的郊区,我是孤独的。你爸爸对我很好,很体贴,我很感激他。但没有人能真正了解我,当然我也不了解周围的事物。
  接着你出生了。我看着你的小脸蛋长得那么像我的爸爸妈妈还有我,我高兴极了。我没了家人,没了四轱辘,没了我所爱的一切。但是我有你,你的脸蛋告诉我,我关于故乡的记忆是真实的,不是幻觉。
  现在,我有了可以说话的人。我可以教你我的语言,还能一起做一些我小时候喜欢的事。你第一次说中国话时,带着我和我母亲的乡音,为此我哭了一整天。第一次给你做折纸时,你被逗笑了,我顿时觉得世间没有了烦恼。
  你一天天地长大,现在还可以帮我和你爸爸交流,真让我有了家的感觉。我终于找到了属于我的幸福生活。我真希望我的爸爸妈妈也能在我身边,这样我就可以给他们洗衣烧饭,让他们享享清福,但是他们已经不在了。你知道对中国人来说,最痛苦的是什么吗?就是当孩子想要孝顺父母的时候,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了。
  儿子,我知道你不喜欢自己长着中国人的眼睛,但它们透着我对你的期望;我知道你不喜欢自己长着一头中国人的黑发,但它饱含着我对你的祈愿。你能想象你让我的生命变得多么美好吗?你能想象当你不再和我说话,也不让我和你说中文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疼吗?我很害怕,我害怕我即将再次失去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东西。
  儿子,你为什么不和妈妈说话?妈妈的心真的好痛。

  信读完了。那位中国女士将信递给我,我羞愧得无法抬头看她的脸。我低着头,请她再帮我一个忙,让她教我中文的“爱”字怎么写。照着她在信下方写的“爱”字,我笨拙地模仿着,写了一遍又一遍。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起身离开了。这会儿,和我在一起的只有我的母亲。
  我顺着折痕,把它折回了原来的样子,用手臂把它窝在怀里。随着它的一声咆哮,我带着它踏上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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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际著名心理学家荣格的宝贵箴言

  Children are educated by what the grow n-up is and not by his talk. 儿童的教养源于成人的修为而非说教。

  The important thing is what he [a man] talks about, not whether he agrees with it or not. 一个人重要的是他谈论什么、而不是他 赞同或不赞同什么。

  The wine of youth does not always clea r with advancing years; sometimes it gr ows turbid. 青春美酒并不总是随岁月流逝而日渐清 彻,有时它会日渐混浊。

  If one does not understand a person, on e tends to regard him as a fool. 不理解一个人,就往往会把他当成傻瓜 。

  Man needs difficulties; they are necess ary for health. 人需要困扰,困扰是心理健康的必需之 物。

  There is no coming to consciousness w ithout pain. 没有痛苦,就没有意识的唤醒。

  From the middle of life onward, only he remains vitally alive who is ready to die with life. 中年之后,只有已为告别人生做好准备 的人,才能继续在生活中朝气蓬勃。

  The most terrifying thing is to accept o neself completely. 最可怕的事情是完全接受自己。

  A collection of a hundred great brains makes one big fathead. 集合起一百个伟大头脑,就会得到一个 大傻瓜。

  Until you make the unconscious consci ous, it will direct your life and you will c all it fate. 潜意识如果没有进入意识,就会引导你 的人生而成为你的命运。

  What is essential in a work of art is that it should rise far above the realm of per sonal life and speak to the spirit and he art of the poet as man to the spirit and heart of mankind. 艺术作品应当超越个人生活的天地、直 面诗人的精神与内心深处,如同人直面 人类的精神与内心。

  It is, moreover, only in the state of com plete abandonment and loneliness that we experience the helpful powers of our own natures. 而且,只有在完全的听天由命和孤独状 态,我们才能体验到我们自身天性的积 极力量。

  In some way or other we are part of a si ngle, all-embracing psyche, a single "gr eatest man".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从属于一个涵盖一 切的单一心灵、从属于一个单一的“总体 人”。

  What is stirred in us is that faraway bac kground, those immemorial patterns of the human mind, which we have not ac quired but have inherited from the dim ages of the past. 在我们的内心深处被唤起的,就是那个 久远的背景——古老的人类心理模式,它 们源于遗传而非后天习得,我们从业已 模糊的往日世代继承了它们。

  The greatest and most important probl ems in life are all in a certain sense ins oluble. They can never be solved, but o nly outgrown. 在某种意义上,生活中的最重大和最重 要问题都是无法解决的。我们无法解决 它们,只能在成长中超越它们。

  Your vision will become clear only whe n you can look into your own heart. Wh o looks outside, dreams; who looks insi de, awakens. 只有当人能够察看自己的内心深处时, 他的视野才会变得清晰起来。向外看的 人是在梦中、向内看的人是清醒的人。

  Nobody, as long as he moves about am ong the chaotic currents of life, is witho ut trouble. 在生活的洪流中,没有人是毫无烦恼的 。

  We cannot change anything unless we accept it. Condemnation does not liber ate, it oppresses. 对于任何事务,要改变它就要先接受它 。谴责不会解放而只会压迫。

  As far as we can discern, the sole purpo se of human existence is to kindle a lig ht in the darkness of mere being. 在我们视野所及中,人类存在的唯一目 的,是在纯粹存在的黑暗中燃起一点光 亮。

  It all depends on how we look at things, and not on how they are themselves. 我们看待事物的方式、而不是事物本身 如何,决定着一切。

  The most intense conflicts, if overcome, leave behind a sense of security and ca lm that is not easily disturbed. It is just these intense conflicts and their confla gration which are needed to produce va luable and lasting results. 对最强烈冲突的克服,使我们获得一种 稳定超然的安全与宁静感。要获得有益 而持久的心理安全与宁静,所需要的正 是这种强烈冲突的大暴发。

  The world hangs on a thin thread, and t hat thread is the psyche of man. 世界悬于一线,那根线就是人的心灵。

  People will do anything, no matter how absurd, in order to avoid facing their ow n souls. 人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无法有多么荒谬 ——来避免面对自己的灵魂。

  "Physical" is not the only criterion of tru th: there are also psychic truths which can neither be explained nor proved nor contested in any physical way. “物质”不是唯一的事实标准:还存在心 理事实,而且无法以任何的物质方式来 解释、证明、或辩驳它。
  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遇见一个百分之百的女孩

  作者:村上春树

  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在原宿后街同一个百分之百的女孩擦肩而过。
  不讳地说,女孩算不得怎么漂亮,并无吸引人之处,衣着也不出众,脑后的头发执着地
  带有睡觉挤压的痕迹。年龄也已不小了---应该快有30了。严格地说来,恐怕很难称之为女
  孩。然而,相距50米开外我便一眼看出:对于我来说,她是个百分之百的女孩。从看见她
  身姿的那一瞬间,我的胸口便如发生地鸣一般的震颤,口中如沙漠干得沙沙作响。
  或许你也有你的理想女孩。例如喜欢足颈细弱的女孩,毕竟眼睛大的女孩,十指绝对好
  看的女孩,或不明所以地迷上慢慢花时间进食的女孩。我当然有自己的偏爱。在饭店时就曾
  看邻桌一个女孩的鼻形看得发呆。
  但要明确勾勒百分之百的女孩形象,任何人都无法做到。我就绝对想不起她长有怎样的
  鼻子。甚至是否有鼻子都已记不真切,现在我所能记的,只有她并非十分漂亮这一点。事情
  也真是不可思议。
  “昨天在路上同一个百分之百的女孩擦肩而过。”我对一个人说。
  “唔,”他应道,“人可漂亮?”
  “不,不是说这个。”
  “那,是合你口味那种类型喽?”
  “记不得了。眼睛什么样啦,胸部是大是小啦,统统忘得一干二净。”
  “莫名其妙啊!”
  “是莫名其妙。”
  “那么,”他显得兴味索然,“你做什么了?搭话了?还是跟踪了?”
  “什么都没有做。”我说,“仅仅是擦肩而过。”
  她由东往西走,我从西向东去,在四月里一个神清气爽的早晨。
  我想和她说话,哪怕30分钟也好。想打听她的身世,也想全盘托出自己的身世。而更
  重要的,是想弄清导致1981年4月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们在原宿后街擦肩而过这一命运的原
  委。里面肯定充满和平时代的古老机器般温馨的秘密。
  如此谈罢,我们可以找地方吃午饭,看伍迪。爱伦的影片,再顺路到宾馆里的酒吧喝鸡
  尾酒什么的。弄得好,喝完说不定能同她睡上一觉。
  可能性在扣击我的心扉。
  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以近至十五六米了。
  问题是,我到底该如何向她搭话呢?
  “你好!和我说说话可以吗?哪怕30分钟也好。”
  过于傻气,简直象劝人加入保险。
  “请问,这一带有24小时营业的洗衣店吗?”
  这也同样傻里傻气。何况我岂非连洗衣袋都没带!有谁能相信我的道白呢?
  也许开门见山好些。“你好!你对我可是百分之百的女孩哟!”
  不,不成,她恐怕不会相信我的表白。纵然相信,也未必愿同我说什么话。她可能这样
  说:即便我对你是百分之百的女孩,你对我可不是百分之百的男人,抱歉!而这是大有可能
  的。假如陷入这般境地,我肯定全然不知所措。这一打击说不定使我一蹶不振。我已32
  岁,所谓上年纪归根结底便是这么一回事。
  我是在花店门前和她擦肩而过的,那暖暖的小小的气块儿触到我的肌肤。柏油路面洒了
  水,周围荡漾着玫瑰花香。连向她打声招呼我都未能做到。她身穿白毛衣,右手拿一个尚未
  贴邮票的四方信封。她给谁写了封信。那般睡眼惺忪,说不定整整写了一个晚上。那四方信
  封里有可能装有她的全部秘密。
  走几步回头时,她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人群中。

  ※               ※                 ※
  当然,今天我已完全清楚当时应怎样向她搭话。但不管怎么说,那道白实在太长,我笃
  定表达不好──就是这样,我所想到的每每不够实用。
  总之,道白自“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而以“你不觉得这是个忧伤的故事吗”结束。

  ※               ※                 ※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地方有一个少男和一个少女。少男18,少女16。少男算不得英
  俊,少女也不怎么漂亮,无非随处可见的孤独而平常的少男少女。但两人一直坚信世上某个
  地方一定存在百分之百适合自己的少女和少男。是的,两人相信奇迹,而奇迹果真发生了。
  一天两人在街头不期而遇。
  “真巧!我一直在寻找你。也许你不相信,你对我是百分之百的男孩。从头到脚跟我想
  象的一模一样。简直是在做梦。'
  两人坐在公园长椅上,手拉手,百谈不厌。两人已不再孤独。百分之百需求对方,百分
  之百已被对方需求。而百分之百需求对方和百分之百地被对方需求是何等美妙的事情啊!这
  已是宇宙奇迹!
  但两人心中掠过一个小小的,的确小而又小的疑虑:梦想如此轻易成真是否就是好事?
  交谈突然中断时,少男这样说道:
  “我说,再尝试一次吧!如果我们两人真是一对百分之百的恋人的话,肯定还会有一天
  在哪里相遇。下次相遇时如果仍觉得对方百分之百,就马上在那里结婚,好么?
  “好的。”少女回答。
  于是两人分开,各奔东西。
  然而说实在话,根本没有必要尝试,纯属多此一举。为什么呢?因为两人的的确确是一
  对百分之百的恋人,因为那是奇迹般的邂逅。但两人过于年轻,没办法知道这许多。于是无
  情的命运开始捉弄两人。
  一年冬天,两人都染上了那年肆虐的恶性流感。在死亡线徘徊几个星期后,过去的记忆
  丧失殆尽。事情也真是离奇。当两人睁眼醒来时,脑袋里犹如D。H劳伦斯少年时代的贮币
  盒一样空空如也。
  但这对青年男女毕竟聪颖豁达且极有毅力,经过不懈努力,终于再度获得了新的知识新
  的情感,胜任愉快地重返社会生活。啊,我的上帝!这两人真是无可挑剔!他们完全能够换
  乘地铁,能够在邮局寄交快信了。并且分别体验了百分之七十五和百分之八十五的恋爱。
  如此一来二去,少男32,少女31岁了。时光以惊人的速度流逝。
  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少男为喝折价早咖啡沿原宿后街由西向东走,少女为买快信邮票
  沿同一条街由东向西去,两人恰在路中间失之交臂。失却的记忆的微光刹那间照亮两颗心。
  两人胸口陡然悸颤,并且得知:
  她对我是百分之百的女孩。
  他对我是百分之百的男孩。
  然而两人记忆的烛光委实过于微弱,两人的话语也不似十四年前那般清晰。结果连句话
  也没说便擦身而过,径直消失在人群中,永远永远。
  你不觉得这是个令人感伤的故事么?
  是的,我本该这样向她搭话。

  
  【与人鱼家族分享,特别致敬竹斋兄、小亚、aijia、猫姐等,平安吉祥】

  “暖男”贾琏,温暖 地杀你

  文|闫红


  曹公写贾琏不算客气,直接说“贾琏之 俗”,又说他“不知作养脂粉”,更有对他床笫 之事各种露骨描写,但即便如此,仍然挡不住他书里书外的超高人气。他送黛玉回苏州,凤姐每晚便“心中实 在无趣,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 乱睡了”,就是后来整死尤二姐,那恨意, 也不能不说是由爱而起;平儿对他更有一 种“淡淡的深情”,她虽是凤姐心腹,关键时 候,却肯仗义地偷出钱来帮助贾琏,贾琏因 为批评贾雨村被贾赦暴打,平儿一反平日里 的温和淡定,咬牙切齿地骂贾雨村是“饿不 死的野杂种”,是她最大限度的恶毒了。 若说凤姐与平儿是贾琏的妻妾,爱他不 过是本分,那个“素习是个可恶的”,也就是 说非常难搞的鸳鸯,贾赦说她心里恋着宝 玉,八成还有贾琏时,她对天发誓,说“宝 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她统统看不 上,对贾琏却只字不提,似有蹊跷。后来凤 姐想把贾母的古董弄出来当银子用,她平时 明明和鸳鸯挺熟,却让贾琏出马跟她商量, 其中的缘故,也让人颇费思量。

  这是在书里,书外,爱慕贾琏的姑娘们 不知道有多少。这当然和87版《红楼梦》电 视剧选对了演员有关,但87版里,贾蓉贾芸 长得都不差,但大家正眼都不带瞧上一眼 的,贾琏,赢的还是人品。 说贾琏人品好,似乎有点不科学,但在 我眼中,人品,不只是宏观上的道德,还有 细节上的温度,与贾宝玉忽冷忽热的品性不 同,贾琏,始终有一种恒定的微温。 这种温度首先体现在夫妻关系上。贾府 里夫妻关系都淡,邢夫人是怕贾赦,王夫人 与贾政算是相敬如宾,尤氏和贾珍,在贾母 眼里是相亲相爱的“小夫妻”,到底是怎么回 事,恐怕他们自己才知道。只有凤姐和贾 琏,在最初的几回里,才是恩爱得紧。 在男性占主导地位的社会里,能够出现 一对恩爱夫妻,多半是男人肯配合,贾琏的 表现,证实了这一点。比如贾琏护送黛玉从 苏州回来,元春又升了,凤姐心情极爽,跟 贾琏一见面,就来了场脱口秀:“国舅老爷 大喜!国舅老爷一路辛苦了。小的听见昨日 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 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 这话,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接得住。贾政 会不知道说什么好,贾赦会不知道她在说什 么,贾珍这样的,更没有耐心配合,相形之 下,贾琏虽然口拙,却也能来一句:“岂敢 岂敢,多承多承”,知情识趣之外,亦显示 出对妻子这伶俐口齿的欣赏。

  凤姐绰号凤辣子,就像辣椒一样有双重性,既风情万种,又咄咄逼人,当她呈现出后一种特性时,贾琏能够避开她的锋芒,有时干脆说自己糊涂了,在那个夫为妻纲的年代里,他肯让这一箭之地,显露出他性格的 温厚,即便他知道凤姐野心勃勃,却也没有 与她争夺地盘的欲望。 除了和鲍二家的鬼混被凤姐现场抓包那次,他恼羞成怒打了平儿——事后也道了歉,平时,他与平儿言谈间颇有默契;对于尤二姐的过去,他也不设双重标准,说,谁能无过?改了就好。这精神境界,简直比我们八零后的某些男作家还高;除了这些典型事件,我想说的还有,他和鲍二媳妇,亦不 只是简单的皮肉交易,起码,当我们跟随凤 姐来到现场时,他们似乎已经告一段落,从肉搏变成了谈人生。

  这位鲍二家的,无疑比她的继任者多姑 娘,对贾琏多了点感情,她说:“多早晚你 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这话是不厚道, 但如果你知道那首《兰花花》的歌词原本 是:“你要死来你早点死,你前脚死了后脚 我兰花花走”,就能了解当情欲之火燃烧 时,只有过头话可以表达。这话透露出她对 刚才那场性事的满足,还有对未来的期许, 鲍二家的,对贾琏很有些恋恋。 这些,超出了她的本分,假如他俩只是 主仆之间的一场皮肉交易,她没有资格对他 有感情,毕飞宇的小说《玉米》里,玉 米“献身”于那个老干部,从头到尾他都没搭理她,地位不对等的女人,完事不是直接打 发她走人就可以了吗? 一定是贾琏在这件其实挺猥琐的事件 里,表现得挺有情,对于她的非分之想,他 没有敷衍,而是非常诚实地说:“她死了, 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样呢?”实话实说,倒也是对对方的尊重。贾琏对妻子不忠 固然可耻,但也只是意志薄弱,跟那种把女 人不当人的男人不同。 《红楼梦》里说薛蟠老婆夏金桂,“爱 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但《红 楼梦》里有点身份的人,哪个不是这样?薛 蟠就不用说了,洗澡水烫了一点,就“赤条 精光地赶着香菱踢打了两下”;就是贾宝 玉,平时对姐姐妹妹都热络得紧,脾气上来 时,也能一个窝心脚踢向给他开门的丫鬟。 唯有贾琏,若不是急火攻心恼羞成怒再加上 发酒疯,他跟人说话,都挺亲和。 比如对那个跑来“找工作”的远房亲戚贾 芸,贾宝玉居高临下地说:“你倒比先越发 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口气着实轻浮, 贾琏看不下去,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 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做儿子了。” 贾宝玉又约贾芸到自己屋里玩,贾芸来 了,贾宝玉早忘了这事儿,害他白白等着。 这也罢了,过了两三个月,贾宝玉想起他 来,又逼着奶妈去把贾芸早来,跟他聊什么 谁家丫鬟长得美谁家戏好听之类,可怜贾芸 哪里知道这些。 凤姐呢,在收到贾芸的礼物,享受贾芸 的讨好之前,也是极其冷淡,嫌他没来烧自 己这一柱香。 唯有贾琏,从头到尾,没得贾芸的好 处,说话也和气,并满心想帮他,后来贾芸 抛下他这冷灶去烧凤姐的热灶,他也毫不介 怀,这样的人品,就放在现在,也很说得过 去。 而最有温暖之感的,还是他和管家林之 孝的一席谈。在贾琏面前,林之孝并不特别 恭谨,却也不是托大,而是真心不拿这位年 轻的主人当外人的一种知心。跟他说起听闻 雨村降了,不知道真不真。贾琏的口气,也 是推心置腹,说:“真不真,他那官儿也未 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 们。” 贾琏相信不择手段的贾雨村没有好下 场,对人世间的良知还有信赖。他和林之孝 又聊到丫鬟彩霞身上,凤姐的心腹旺儿的老 婆看彩霞生得好,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就 霸道地想要这个丫鬟给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 当老婆。林之孝当即表示反对,说:“虽说 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何苦来 白糟蹋一个人。”贾琏表示认同,当场就要 把那个“吃酒赌钱,无所不为”的小子打一 顿,看来除了弄点花花事,他的三观还是挺 正的。 两人这场谈话不算短,其间林之孝只称 呼了两次爷,还是因为要驳回帮旺儿老婆求 亲的任务,曹公并没有刻意表现两人的亲 近,但是从那种没有距离感的对话里,你能 感到他们之间有一种类似于亲情的东西,我 甚至有个错觉,觉得林之孝是衔着烟袋跟他 说这番话的,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

  在人情冷漠,等级分明的贾府里,似贾 琏这样的微温并不多见,我不免发散地想, 贾琏那个早逝的娘,一定是个很不错的人 吧,也许,正因为她不错,才没法和贾赦过 到底便抑郁而终。 扯远了,总之,一个温暖的人,一定会 散发出魅力。然而,温暖的贾琏,同时又是 给人带来痛苦最多的一个,这是因为,在温 暖之外,他还有一个特点,叫软弱。 因为肉体的软弱,他对凤姐尤二姐都有 情,却还是沾花惹草,给王熙凤带来莫大痛 苦的同时,也害死了鲍二家的和尤二姐;又 因精神的软弱,他明知道王熙凤为人处世有 问题——兴儿就说“我们爷也算个好的,哪见 得她这样”,却无意于纠正与制止,让王熙 凤越发跋扈,最后应该是因此断送了性命; 他有良知,有人性,不同意把彩霞许配给旺 儿的儿子,但面对凤姐的强势,以及木已成 舟的局面,他也懒得反对,他的良知,像个 摆设,有一个在那里就行了,他也没指望它 能改变什么。 《围城》里,赵辛楣说方鸿渐:“你这 个人,不讨厌,就是没用。”这句话,同样 也可以送给贾琏。他不讨厌,甚至还很可 爱,有时还显得挺精明强干,但是,软弱与 苟且,这看上去轻描淡写的弱点,却是个可 以覆盖一切的致命伤。鲍二家的和尤二姐的 惨死,对贾琏不会没刺激,我不杀伯仁,伯 仁因我而死,午夜梦觉,善念犹存如他,不 知是否也曾觉得摧心肝?尽日追欢逐浪,没 将自己活充实,也没将自己活安稳,以他的 聪明,应当知道,自己不过是一具精致的行 尸走肉。 贾琏这样的男子,到如今,仍然是最有 杀伤力的一类,他和颜悦色,温存体恤,笑 容那样迷人,那种暖包围着你,即便你感觉 到了他的软弱,也会当一个可以忽略的小问 题。有什么办法呢,人世太寒冷,就像眼下 的天气,他微微散发的温度,是致命的诱 惑,当你身不由己地走近,他就温暖地杀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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