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我今天在学校值班,不方便更新……
明天补上~~~
5、
仿佛云破日出,天地间一片白亮。
小贺骤然为强光一照,不由头晕目眩,猛地摇晃了一下。
然后,他才慢慢抬起眼,看清了眼前的所在,只见黄沙滚滚,旌旗蔽日,他的眼前,是一座古旧雄浑的石台。两支黑压压的军队以石台为界,各据一方,遥遥相峙。
他骑在一匹黄不黄棕不棕的劣马上,立在石台之下。在他身边,四个男子虎视眈眈地分列四方,和他一起围住了石台。一个长得威猛而帅气,骑着一匹暴躁高大的黑马;一个长得斯文而帅气,骑着一匹沉静温婉的黄马,一个长得雍容而帅气,骑着一匹睥睨高傲的白马,一个长得粗野而帅气,骑着一匹凶狠野性的红马。
“他们就是黑道霸主龙海皇、你的亲弟弟纳兰天星、皇帝景龙,以及蛮族皇帝赤魔。”
在他的身边,忽然有一个人给他介绍道。
小贺低下头来,发现春香又在那——乌衣小帽,帮他牵着马。
“你……你怎么变成太监了?”
“咱家若不代入太监的角色,怎么才能在这种最后的场景,靠近你呢?唉,你呀你呀,昏了一整本书,最后才清醒过来了。”
“那么……这里就是结局了?”
“是的。”
春香的声音中满是兴奋,竟然还有几分失落,道,“这里就是《绣球打爆状元头》的结尾扣题之处,五美男沙场竞偶,韩泪朵重抛绣球。她到底会选谁,就是接下来的全书结局了。”
随着他的话语,石台上的韩泪朵——一千个韩泪朵——已经现身,站得密密麻麻,石台上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怎么呀,你找到谁是柳姑娘了吗?”春香问道。
小贺望着石台上,这时的韩泪朵已经换了一身装束。她穿着一身银白镶红边的镜面铠,英姿飒爽,格外端庄。
“不。”
小贺说,“我不知道谁是她。”
在他的灵魂伴随着纳兰天枫清醒过来的瞬间,在他看到四大美男的瞬间,他的心中忽然充满了疲惫。
近四个多月以来,他的生命被对柳姑娘的迷恋所燃烧着。
他那么喜欢她,可是她却说“我们不熟”。
就像纳兰天枫和韩泪朵一样,她明明已是他的一切,可是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手渐渐松开,而围绕在她身边的男人却越来越多。
所谓情爱,原来如此现实,而一切真情,竟如此不值一钱。
他望向石台,一千多个韩泪朵已经扬手抛出了绣球。
红色的绣球遮天蔽日,像是一支支浸透了欲望与功利的毒箭,从女人的手中射出,射向不同的男子。一千个韩泪朵,有一千种选择,绣球扑向龙海皇、纳兰天星、景龙、赤魔……
——有没有投向他的?
——投向那白痴的、无权无势的、骑着劣马的、并不熟的……他的?
小贺并不知道。就在这一瞬间,他猛地一拨马,已经掉头离开。
劣马撒开四蹄,居然跑得飞快,他与两军平行,在中间狭长的空地上直穿而去。跑出数里,两旁终于没有军阵,而只余茫茫荒原。小贺勒住马,纵声长啸。
“小贺,你疯了?”他胯下的劣马忽然道。
四野无人,可怜春香想代入都没得代,只好变了畜生。
“……其实你也蛮拼的。”小贺虽在悲愤之中,也不由感慨。
“纳兰!”可是在他身后,却传来了女子的呼叫。
小贺回过头,看到一个银甲的韩泪朵,正骑着一匹胭脂马,飞快地向他追来。女人一手控缰,一手提着大红的绣球。
蛮莽荒野之中,更见妩媚。
“纳兰。”
那女子追到他的身边,勒马站住,道,“你为什么逃了?”
小贺看着她秀丽的面庞,没有说话。
“你担心我不会选你吗?不,我就是要选你!”
她将绣球递过来,道,“我相信命运,我相信我上次拜堂的时候,也许我的夫君真的在场,原来你已经喜欢了我这么久,也许我们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他们明明是因抛绣球而相识,但在这时却被说成了“拜堂”。
小贺看着她,在她那美好的眉眼间,终于看出了故事之外的、不属于韩泪朵的熟悉神色。
——真荒谬啊,居然真的是她?
——在他决定放弃要的时候,她居然决定要接受他了。
——可是,那只是“决定”,而不是“爱”。
小贺勒着马,又向后退了一步。
“可是,我们不熟。”他说。
他低喝一声,纵马而去,黄沙滚滚,天地间,一转眼便只留下了那孤零零的女子,手捧着没有送出去的绣球。
“‘可是我们不熟’!”
春香击节赞叹,“真是好对白啊,太符合人物性格了!对傻掉的纳兰天枫而言,韩泪朵像是姐姐、像是母亲、像是朋友,可是就是不像爱人。他真正恢复神智之后,聪明绝顶、才冠一时,看万事万物的眼光都会因此改变,韩泪朵对他而言,也许最强烈的感觉,就是‘不熟’吧?”
他们这时已经从《绣球打爆状元头》的故事中退了出来。心满意足春香顺利解开了龙眠香。故事已经结局,女读者们知道了“泪枫”最后是悲剧结尾,一个个哭着也就回到了现实。
“而且,居然真的是柳姑娘找到了你!居然真的是,你们一起给这个故事定了结局——其实你们真的是挺有缘的啊!可是你为什么最后不接受她了呢?”
小贺叹了口气,没有和这聒噪的胖子解释,便抱拳离开。
虽只一个故事,但却令他仿佛经历了纳兰天枫的一生,令这少年原本跳脱的眉宇间,也多了几分沧桑。
春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终于没有把嘴边上的话说出来。
荒原中,在小贺催马而去之后,有那么一个瞬间,虽只一个瞬间,他又代入到了柳姑娘胯下的胭脂马中,与那悲伤的女子,有过一番柳姑娘“自言自语”的交流。
“主人,要不要去追他。”胭脂马摇头奋蹄,状甚亢奋。
“这次暂时先不追。”柳姑娘却道。
“暂时?”
“过去他被我害得那么惨,为我吃了那么多的苦,这次让他静一静,也是应该的。以后,就会是我来寻找他,补偿他了。”
柳姑娘摸着胭脂马的鬃毛,毅然道,“人生漫漫,总有相会之时。我们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我们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春香啧啧叹息,啃了个鸡腿,牛饮一壶浓茶,用油渍渍的手摊开了稿纸,郑重其事地写下:
《绣球打爆状元头(续)》
2014.7.25
第三集基本上写完了……
但是一稿写得草的问题,又出现了……一点一点潦草,到了第三集,草到我写不下去了……这两天在翻过头来重新修改前三集了……
请大家耐心等待……
第三部 第一卷 第三集
《爆竹,辞旧迎新》
记忆,挥之不去的记忆。
记忆如潮水一般,一波波涌来,一波波退去。
冲刷得人心苍凉,百世寂寥。
那些恩爱的、美好的,争吵的、悲伤的,鲜亮的、泛黄的记忆,牢牢地扎根在人的心里,安静得令人忽略了他们的存在,可是一有春风吹过,立刻便抽叶开花。
青叶、白花,一团一簇,开放在原野中。
腊月二十三,一瞬间的记忆;腊月二十四,一个时辰的记忆;腊月二十五,一天的记忆;腊月二十六,三天的记忆;腊月二十七,三个月的记忆;腊月二十八,三年的记忆;腊月二十九,三十年的记忆。
大年三十,这一生的记忆。
1、
腊月二十七。
“花”意识到,情形似乎有些不对。
万寿宫一战之后,众人分崩离析,蔡紫冠一行离京,摇光公主一行返回黑水渊,小贺留在宫中,孙苦竹自去回家……只有他一个人失去了目标,无处可去,就这样流落在辛京里。
当日傅山雄组织四大贼王盗取尸王,“花”热心参与,其实已存了求死之心。
可是他终究没有死成,而尸王还剩三具,可是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他又被孤零零地剩下了。
——如同青叶死时,他被剩下一样。
从那天开始,他便只在辛京城南的一间客栈寄宿,每日重回醉生梦死之态。
“店家。”临近中午,门外传来稀稀拉拉的鞭炮声,才吵醒了。“花”昏昏沉沉地出了房,来到客栈大堂,发现大堂中已有几个客人在用饭。“花”坐下来,道:“店家,把我的酒拿来。”
“哎,来啦!”青衣的小二轻快地跑过来,问道:“您老今天喝点什么?”
“昨晚存的那半坛竹叶青,先给我上来。”“花”没精打采地道。
他在这客栈中,财大气粗,又是长客,店家自然一向讨好。他喝酒如流水,买起酒来,更是大方,有时候实在喝不下了,便先寄存在柜台,隔夜再喝。昨天夜里,他在临睡前又开了一坛竹叶青,喝了小半坛,便存下了。
“好嘞!”
小二答应一声,回身去柜台取酒。可是久久未回,再回来时,手里没拿着酒,却拿着账本。
“客官,”小二犹豫道,“您那坛酒,您……好像已经喝了。”
“花”一愣,随口问道:“什么时候?”
“……三天前。”
这小二原是客栈中最伶俐的一个伙计,懂事又乖觉,偏偏这时却说出如此荒诞之话。“花”气得一下子笑了起来,道:“我昨天临睡前开的酒,还是你帮我开的,怎么在三天前喝完?我有那么大本事?”
“可说呢……”小二挠头道,“可是在柜台上找了半天,却是没您那半坛酒了。而账本上记录,您这两天都没有再存酒,唯一一次是在四天前,我帮您存的竹叶青——然后隔了一晚,第二天您就把它喝了,这是您的画押。”
他把账本递过来,“花”接手一看,只见上面果然是自己的笔迹。
证据确凿,一瞬间,他也不由有些恍惚。难道是自己喝得糊涂了,竟把四天前的事,错安到了昨天?这种事,倒也似曾相识,像是有过的。
——不过,小二又怎么会和他一起记错了?
“要不您换点别的?您今天再来点什么?”小二生怕他追究,连忙问道。
“……还要竹叶青。”“花”沉吟了一下,不再多想。
新开封的竹叶青,清清、冷冷、淡淡,入口之后,令“花”宿醉疼痛的头脑,也清醒了些。
一面饮酒,他一面随意望向客栈的柜台。
柜台前正有人陆续退房离开,“花”看见一个耍猴的卖艺人正忙着结账,小猴蹲在他的肩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骨碌碌乱转;又看见一对极有威仪母女走下楼来,可是神情不安,眼神警惕,下人蚂蚁搬家似的扛着大包小箱;一个黑铁塔似的汉子,声如轰雷,正在痛斥客栈来路不明,是个黑店……
“花”看着这市井百态,才微微一笑,笑容忽然就凝固在了嘴边。
——这些人,他竟都没见过!
这些天来,他连多走一步,都懒得动,整日便是坐在客栈的大堂里喝酒发呆。除了偶尔方便之外,就是瞪眼看着客人来来往往。客栈中住得个两三天的人,进出吃饭,他都记得,每日临时入住的,多数也难逃他的法眼。
可是眼前这几拨客人,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他们已经要走了,可是“花”竟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一个两个或许还是他有疏漏,可是足足三拨——他们或是形象特异,或是喧哗朝闹,“花”不应该全没见过,而只要看过,必是过目难忘!可现在他的脑中空空如也,竟丝毫也想不起来。
他一点手,把那小二又叫了过来。
“那个黑大个儿,什么时候住进来的?”他问道。
“……昨……昨天晌午。”
小二嚅嗫道,“住客登记上,写他是上午辰时入住。可是他现在却说,他没住我们的店。是我们拍花拐带,用下三滥的手段把他迷过来的,正赖着不给房钱呢。”
“花”瞪着眼睛,昨天辰时,他就坐在这里,甚至连一步都没有挪过。可是对那大汉一点印象也没有,全然想不起来。
“那耍猴儿的呢?”
“他来了有两天了。”
“你怎么知道?”“花”追问道。
“登记上……写的。”小二的脸上有些不自然。
“那两位官太太?”
“哦,她们是昨天夜里住进来的,您就是那时开了那坛竹叶青嘛,您那时已经喝得很醉了,记不得倒也正常。”
“‘昨天’?”“花”的一颗心整个地沉下去。
“啊……哦,不……那么说,是四天前。”
有两个人,小二全都记不得,他也不记得。有一小队人,小二记得,他喝醉了不记得。记得与不记得之间,刚好隔着半坛竹叶青消失的时间。他喝得有那么醉?他的脑袋真的被烈酒烧坏了?即便是吧,小伙计为什么也全靠账本登记的才能说出那两人的来历?
他又惊又怒,让那小二把住客登记和用饭的账本都拿来,小二有些犹豫。给他一锭碎银子塞过去,立刻屈服了。厚厚的两本账转眼到了“花”的手上,他比照账本,一一找出昨天、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的住客、饮食,和自己的记忆一一印证。
那结果令他半喜半忧。喜的是,他三天前的记忆似乎都还存在,忧的是,他三天内的记忆,竟已忘得干干净净。
“今天,竟已是腊月二十七了?”他喃喃道。
于他而言,时间仿佛还停留在腊月二十四。可是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这三天,却已无声无息地溜走了。
他让小二把账本送回去,一个人望着办桌残羹冷炙,只觉周身寒冷。
——那绝不是他饮酒过多而造成的失忆。
——如此精准,却又如此泛滥,连小二、黑大汉也都跟着遭了秧,记不起三天内的任何事,他必是受到了什么古怪神通的攻击!
——有敌人来了!
——可是目标为什么是那三天的记忆?
要找回那三天的记忆!
虽然了无生趣,但他曾经答应过青叶,他会好好地活下去。“花”匆匆走出客栈,迎面而来的冬日的阳光苍白刺眼,可是照在身上,却也暖暖的。他已经有一个来月没有走出那客栈了,一个来月他都安然无恙,直到那不知来自何方的攻击出现。
——所以敌人在客栈里?
——掌柜?伙计?抑或是哪一位客人?所有人都有可能,即便似乎失忆的人,也可以是刻意伪装的……
他一时全无头绪,干脆利落地失去了的三天的记忆,令他一点线索也没有。
不过,他知道自己首先要动起来。
唯有动起来,他就已迟钝的大脑,才会重新开动;也唯有动起来,才会将敌人的部署也扯动开来,令之暴露。
而且,如果“失忆”是一种病的话,他知道在辛京有一位很好的医生。
“啪”的一声,路边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孩子一手拈着香,一手拿着拆散的鞭炮,点一个扔一个,全都扔在路上,炸得积雪四溅,吓得行人纷纷蹙眉。
“苦竹余生”。
竹林之中,高挑的布幌还在,却已遭风吹雪打,成了一片难辨颜色的破布。风过竹林,吹动竹叶,发出喧嚣的“哗哗”声,更衬得布幌下的茅屋中一片寂静,“花”推门而入,发现孙苦竹正摔倒在地上,艰难挣扎。
“孙先生!”“花”吃了一惊,连忙将他扶起来。
大内万寿宫一战之后,两人就没再见面。如今相见,只见孙苦竹脸色青白,两眼深陷,神情极其憔悴。
“孙先生,你怎么了?”“花”问道。
“‘花’……‘花’!”孙苦竹看见他,大吃一惊,叫道,“你……你怎么来了?”
“我忽然发现自己失去了三天的记忆,想请孙先生帮忙看看。”“花”道,“你又怎么了?”
“我……我也是!”
孙苦竹叫道,“我怀疑,我第一天,失去了一瞬间的记忆;第二天,便失去了一个时辰的记忆;到了今天,忽然已是失去了三天的记忆!”
“花”大吃一惊。
那敌人,竟然不是单单袭击了客栈,还袭击了数里开外的孙苦竹?
而孙苦竹由于与他不同,并未消沉酗酒,因此比他更早地发现了敌人的攻击,也多掌握了一些敌人的攻击方式。
“我想找你们帮忙,可是找不到……”孙苦竹喘息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花”问道,“你的‘苦竹余生’可以恢复它们吗?”
“没有用。”孙苦竹道,“我也想试着用苦竹余生恢复记忆,可是苦竹余生只可以转移伤痕。我试验多次,也徒劳无功,还差点把自己的还在的记忆全弄没了。”
“那是怎么做的?”“花”随口问道,虽然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用,但既然与记忆有关,立刻便关注起来。
“哦,我发现记忆这种东西很有趣,人所经历的事,正如风吹雨打,在树皮上留下疤痕一般,也在人的头脑中留下点点痕迹。那些已经消失的记忆,就像是已经没有了疤痕的的树皮,所以苦竹余生根本没有办法恢复它们,反倒差点把我更多的记忆给转移走了。”
“花”沉吟着,孙苦竹的古怪神通,或许会是他们这一次决战对手的最大机会。
2、
腊月二十八。
“花”早上醒来,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里。
陌生的屋子,墙壁晦暗,充满一股霉烂的味道。屋中摆设简单,看来是一间廉价的客栈,难道竟是海天会的客舍?他们昨日到了海天会的总舵,见到了闻名天下的“武化三形”的罗英,果然是英雄了得。
天气寒冷,已不像是初秋,而像隆冬了,想来是天光湖水上生寒之故。他起身下床,心中久违地有些振奋。“钩”、“虫”、“花”、“冠”,四大贼王汇聚,合力盗取尸王,这件事无论成功与否,无疑都是一件值得期待的大事。蔡紫冠年纪轻轻,智计深沉,一定可以帮他报仇,而他,大概也会在这一场大战中死去,并获得青叶的谅解。
门边的铜盆里打好了半盆清水,他稍加洗漱,挽起衣袖时,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臂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三个字,道:孙苦竹。
孙苦竹?这听起来像是一个人的名字,可这名字他却毫无印象。
难道是他昨夜宴会上喝得太多,以致忘了什么玩笑?“花”摇了摇头,将那三个墨字洗去了。
他走出房,又走下楼,在客栈的大堂里坐下,招呼伙计上些早饭。
那青衣的伙计看起来愣头愣脑的,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过了一会给他端来一碗白粥,一个烧饼,一个茶叶蛋。
“你们这的鱼粥不是很有名吗?”“花”随口问道。
“什么鱼粥?”那伙计居然反问道。
“就是……”“花”一时有点语塞,“你们天光湖不是产鱼吗?用碎鱼肉熬的粥……”
“可是我们这儿不是天光湖。”那伙计的回答倒是直截了当。
“花”一愣:“你们这不是天光湖?你……不是是海天会的人?”
“我是‘好再来’客栈的人。”伙计忠心耿耿地说。
一瞬间,“花”如堕冰窖。一种不安的预感,猛地涌上他的心头:“你不是海天会的人?不是罗英安排我们住过来的?我的同伴们呢?蔡紫冠呢?‘虫’呢?傅山雄呢?”
“……我们客栈,虽然不高档,但干干净净,一定没有‘虫子’。傅将军出京打仗了吧?走了有一个多月了。”
伙计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越发可见事态严重。
“花”只觉毛骨悚然,知道自己已经陷入道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之中,道:“你这里是客栈对吧?我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有没有同伴?”
“这个……老实说,我也不太知道。”
伙计挠了挠头道,“这两三个月的事,我好像一觉睡起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客官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帮您查一下账簿。”
“……今天是几号?”“花”心中已不抱侥幸。
“账簿上写,昨天是腊月二十七。”
——腊月……
“花”心中的印象,昨天还是九月二十七。
他的心沉到了谷底,“花”挺身而起,一跃出了客栈大门。门外天气一片肃杀,草木凋零,寒冷干燥。零零落落的,有鞭炮声远远近近地响着,辛京的房屋簇新气派,家家户户已经扫除干净,有不少人家已经在大门口上,贴上了对联。
天气骗不了人,他的记忆,清清楚楚地少了三个月的。
三个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会从天光湖,到了辛京,为什么他和蔡紫冠等人又分开了。又为什么他会失去了三个月的记忆?
——他被攻击了?
——是复国军?
——还是什么突如其来地“尸王”?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已经无声无息地陷入到绝境之中。
攻击来得莫名其妙,敌人甚至已经将攻击他的经过也在他的记忆中抹去了。他不知道敌人来自何方、姓甚名谁、长相怎样,那攻击者从一开始就置身于战局之外,冷笑着看着他,无疑已立于不败之地!
“花”站在街心,数九寒天,冷汗淋漓。
几个孩子尖叫着追逐着,在他身边跑过,几个人拿着香、点着炮,噼噼啪啪地炸来炸去。
忽然间,“花”的脑中灵光一闪!
——有线索!
——此前被攻击的时候,他一定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后果,所以那时他已经给现在的自己,留下了线索!
“伙计!”
他三步并作两步,回到了客栈之中,一把抓住那伙计,问道,“我又没有朋友叫‘孙苦竹’?你知不知道,有谁叫做‘孙苦竹’?”
——那写在他手臂上的名字,一定事关重大!
“孙苦竹?”那伙计愁眉苦脸,“没听说过啊,是你朋友吗?”
“孙苦竹啊!”柜台后的掌柜的忽然插话进来,道,“他不就是近来在南城苦竹林挺有名的那个神棍大夫?说摸摸人,就能治好病的那个!”
“苦竹余生”。
“花”一路打听,辗转来到南郊的苦竹林,只见一片竹林横生野长,狰狞凶恶。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花”走到尽头,便看见一根高高的竹竿,挑着一幅破布幡。布幡底下,一个年轻人正叉着腰大叫,道:“小弟、小弟!”
叫了几声没有回应,年轻人啐道:“这小王八蛋,又跑到哪里野去了?”
“花”斟酌着,快步上前,拱手道:“阁下可是‘孙苦竹’?”
“是我!”那年轻人警惕地望着他,不像个医生,倒像个挑衅的混混。道,“找我什么事?你有什么病么?”
“在下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
“花”虽不喜欢他,却也只得道,“可是早晨起来,发现在在下的手臂上,写着阁下的名字。也许阁下知道详情,可以为我解释一二。”
“你居然失忆了?那可真可怜。人活这一辈子,吃的都得拉了,喝的全得尿了。老了老了该咽气了,还不是靠一辈子的回忆活着。没个好记性可不行,你像我……”孙苦竹得意洋洋地回忆自己的过往,忽然间发现了自己头脑中的一个个错漏之处,“哎呀我去!”他蓦然恍然大悟,“我他妈也失忆了!现在是冬天了?从秋天到冬天,我他妈的又干啥了?”
他虽是敌友莫辨,不过那一副不着调的样子,实在令人难以怀疑他。
“我给自己留信,好能过来找你,必是你对这袭击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你有神通吗?”
“神通?”
孙苦竹吓得整个人一跳,像是小孩子被人发现了自己藏起来的糖果。
“花”轻轻伸手,然后在他的指尖上,便开出了一朵鲜花。
——那是他的神通“浮尸花”,可以将一切已死之物,化为花朵。
孙苦竹的脸色变了变,终于道:“我有。”
两人徜徉在竹林中,“花”轻抚着竹子上的一道崭新的疤痕。
神通“苦竹余生”,可以将人体的伤痕、病变,与竹子进行自如转移。那一道割伤,便是孙苦竹刚才示范,从自己的手上转移过来的。
伤口在竹子与孙苦竹的手上反复转移。“花”叹为观止,孙苦竹撇着嘴,一副“哥就是这么不可思议”的表情。
“花”心念电转,“苦竹余生”有什么用,以至于自己一定要让自己过来找他。
——可恶。
他在心中暗骂,为什么上一次被攻击时,不多留下一点线索呢?明明胳膊上可以写字的地方还有很多。
——哪怕用刀刻下来……
“花”的心中,忽然灵光一闪。
“你的神通能够将人的伤口反复转移……”“花”试探着问道,“能不能将记忆转移?”
孙苦竹正把那道伤口耍得兴起,闻言不由一愣。
“花”想到自己的过去,心头不由一阵绞痛,问道:“人的记忆……是不是也是像时间留在人心里的伤痕?”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倒也有点道理。”
“那么,你把我今天的记忆转移出来。”“花”沉吟道,“那看不见的敌人在攻击我们,令我们失去了三个月的记忆。为防他再度攻击,不由干脆让你将我的记忆提取出来,存在竹上。在避过他的攻击后,你再将之传回到我的身上。”
“那太冒险了!”孙苦竹惊道。
“咱们两人合作,必须要有分工。”
“花”沉声道,孤注一掷的狠劲上来,他的声音再也不容置疑,“大敌当前,咱俩必须要有人记得今天发生的事。若敌人不再攻击,那么是你来记事;若是敌人又来攻击,那么我必须知道已经发生过什么。”
孙苦竹脸色变了变,不由也为他的大胆折服。
“那我们就试试看。”
孙苦竹说着,已握住了“花”的手腕,“苦竹余生”作用之下,竹林簌簌作响。
“不行!”
片刻之后,孙苦竹大喝一声,松开手来。
他呼呼喘息,皮肉伤给他玩了半天也不觉得累,可当针对记忆时,短短片刻,便已令他筋疲力尽,“你的记忆确像是数不清的小小‘伤痕’,但是那‘伤痕’大多太细微、太浅薄了。我的‘苦竹余生’没有那么精确,我怕把它们移出来之后,再也移不回去了。”
“大多?”
“有一条‘伤痕’是很清楚啦。”
“花”的心抽动了一下,那深刻的“伤痕”是什么,那刻骨铭心的记忆是什么,他自然知道。
——记忆中,那清秀哀伤的女子向他微微一笑,转身而去。
“把那段记忆移出去。”他道。
孙苦竹吃了一惊。
“我若记得给自己留言,那便是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遭受那失去记忆的攻击。攻击会持续而来,我不知道未来是否能够夺回已经失去的记忆,但我绝不能失去那段记忆。”“花”说,“绝不能让那个敌人,攻击到那段记忆。”
3、
腊月二十九。
“花”睁开眼,发现自己住在一间陌生的竹棚中。
他猛地坐起来,一只砚台掉在地上,发出“咣啷”一声,在他的对面,也有一个人受惊了似的跳起身。
“你他妈是谁?”对面那白衣的青年人,穿得颇为儒雅,一张嘴却极为粗俗。
“你……你是谁?”“花”也一愣。
“这他妈是哪?”那白衣人继续问道。
“花”茫然不知所措,忽然发现自己是伏在一张小几上睡去。小几上铺着笔墨,几张信纸写得满满当当,上面全是他的笔迹:
“若你已不记得这封信,则说明你又已被敌人攻击,失去记忆。辛京城已被敌人攻击,举城失忆,不知这次失忆的时间长短。你身边的人,是茅屋的主人,名叫孙苦竹,是友非敌,神医仁术。有神通‘苦竹余生’,时年二十一岁……”
“你今年多大?”“花”忽然抬头问道。
“十八!怎样?”
那孙苦竹也发现自己面前有几页纸,一边翻看,兀自不甘示弱地挑衅。
——那么他们是失去了三年的记忆。
“敌人的攻击无影无形,迄今为止,至少已有三次。第一次记录不详,第二次已令举城百姓失去三个月的记忆。此攻击阴毒无匹,防不胜防,千万小心。
“另:你已有一段极其重要的记忆,为‘苦竹余生’记录在屋后三株文竹之上。此间事了,只需孙苦竹逆用神通,便可复原。此记忆极其重要,切切!切切!
“又及:神通‘浮尸花’,要诀为……”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为”字最后一笔,拖得长长的一笔,显是他还没有写完,便失去了意识。
“你是‘花’?你会‘浮尸花’?”那孙苦竹怪叫道。
“花”看着他,将自己手上的留言递过去。
孙苦竹脸色惨白,也把自己手里的记录交换给他看。
“什……什么情况?我们被人攻击了?谁能让人失忆啊,还全城失忆?”
“你有没有‘苦竹余生’的神通?”
“有……”
“如果你有你的神通,别人有更玄奇的,又有什么不可能。”
孙苦竹显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大孩子,一时哑口无言。
“写下来。”“花”将笔墨向前一推,冷冷地道,“把你的神通用法,全都写下来。”
“为什么?”孙苦竹怪叫起来。
“敌人上一波攻击令我们失去了三个月的记忆。而这一波的攻击,就令我们失去了三年的。下一次,谁知道它会变得有多长?你要是不想失去你的神通,就拣紧要的,将你的神通用法都记下来。”
“花”声音阴沉。在被敌人偷去了三年的记忆之余,他又有一段记忆,被存在了屋后的三株文竹上。那段记忆有多久,他并不知道;那段记忆是什么,他自然也记不得了。
但他现在的一双眼睛冷酷无情,他正是令天下闻风丧胆的“报丧花”白昙。
于是二人各持笔墨,先将自己的神通、生平记录了一番。
“可是……”孙苦竹忽然道,“如果下一次,我们练字都不认识了怎么办?”
记录完毕,两人将之随身戴好,这才返回城中。
偌大一个辛京,已是一片混乱。
记忆,是如此神奇的一件事。失去了一刻,也许你根本不会发现;失去了一天,你也许只会稍觉不适;失去了三个月,你的愤怒大于不安。但当你已失去了三年的记忆,恐惧与绝望则会淹没整个人。
三年的时间,已经可以彻底地改变一个人。曾经伟大的,已经归于平凡;曾经失败的,已经收获荣耀;曾经相爱的,已经反目成仇;曾经执着的,已经被迫放下。英俊的变得丑陋,美丽的变得庸俗,贫穷的变得绝望,善良的变得恶毒。
把三年前的一个人,忽然放到三年后的环境中。有多少人能够欣然接受无怨无悔,而又有多少人痛心疾首,不能面对!
辛京城中,一面是临近年关的鞭炮声,一面是杀人放火的惨叫声。
而在这喧哗吵闹之中,“花”与孙苦竹,终于找到了敌人!
月黑风高,雪后苦寒,在这一晚,他们一路追击,终于给他们在西城堵上了那幕后黑手——
“就是你在背后捣鬼?”他们一前一后地,拦住了那个人。
“这样你们居然也能找到我?”
那敌人看见他们,颇为意外,“辛京城中,果然是藏龙卧虎!”
“你并不是专门针对我们的?”“花”敏锐地发现了他们言语中的暗指。
“我并不认识你们。”那敌人微笑道,“伏羲大神的命令,是要令辛京整个沉沦而已。”
“花”一愣,孙苦竹愣头愣脑地叫道:“什么玩意儿就沉沦了?”
“伏羲宫东方树,见过二位。”敌人微笑着施礼道。
“你……是伏羲宫的人?”“花”森然问道。
“正是。”敌人施施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道,“伏羲大神以为,天下愚民,多智无益。所以,我们打算把这天下的人,全都归于混沌。辛京只是其中的一小步,在未来,所有人都会蒙受伏羲恩泽。”
“不可能让你成功啊!”孙苦竹叫道,“真把老百姓当傻子啦?”
“二位今年贵庚?”
敌人面对两大高手,不慌不忙,抬头望了望天,天上明星点点;又低头看看“花”,看看孙苦竹,笑道,“看着这位花衣漂亮的好汉,岁数是大一点的,不过,也不过三十出头吧?”
“花”沉默着,无疑已是默认。
“我的攻击,从腊月二十三的小年开始,到腊月二十四第一次发作。腊月二十四那天,你们失去了一瞬间的记忆;腊月二十五,一个时辰;腊月二十六,一天;腊月二十七,三天;腊月二十八,三个月;然后是今天,腊月二十九,三年。”
那敌人微笑道,“到了明天,大年三十,你们会失去三十年的记忆;到了后天,大年初一,所有人的所有记忆,便会全部清空,归于混沌。可惜你们的岁数不够,明天开始,你们就已经是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了。”
“你不用等到明天。”“花”冷笑道,“你马上就死。”
“马上?”那敌人微笑道,“但却不知,是‘马上’来得快,还是‘明天’来得快。”
在这一瞬间,远处的城头上,已经传来了更夫的梆点。
在这一瞬间,新旧交替,腊月二十九已经过去,而大年三十如期而至!
忽然间,宛如洪水泄闸,呼啸而出。
“花”的记忆,尖啸着从他耳朵中夺路而逃!
他的记忆,几乎随着那尖啸而飞快的黯淡了下去。“轰隆、轰隆”奇怪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不绝回响。随着那巨响,他看见自己行走的江湖土崩瓦解,他看见自己学艺的古山灰飞烟灭,他看见自己的父母渐渐消失在黑暗中,他看见少年时的自己、童年时的自己被狂风卷走,一去而不复返。
巨大的空旷感,仿佛是整片天空都压了下来,他惨叫着摔倒在地。
而孙苦竹也仆倒了,身体蜷缩,挣扎不起。
那敌人微笑着看着他们,轻轻一甩鞭,犍牛拉车,立刻碌碌向前。“你们两个,就等着变成傻子,慢慢地活着吧。”
他微笑着,仰头望天,仿佛看见伏羲大神向他微笑。
4、
腊月三十,天色渐晚。
远远近近的爆竹声此起彼伏,一个烟花射上半天,映亮了半边天幕。
东方树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伏羲大神交待的任务。
天下九大尸王成熟,六大尸王被盗,伏羲大神复活已经到了最关键而又最危险的时候,这一次,他们一行十五人离开了伏羲宫。分赴天下九州,要将上至神通异能之士、下至智敏聪慧之徒,全都一网打尽。
伏羲大神复活之日,天下将化为血海。
那个时候,世界并不需要“人”,而只需要“原料”。
辛京城卧虎藏龙,但他的神通“辞旧迎新”却从一开始就立于不败之地。他的神通见效慢,要足足经过七天,才能将人的记忆彻底剥夺,但他藏身既深,神通又不留痕迹,虽以一人对战一城,却也胜券在握。
他乘坐牛车,晃着皮鞭儿,晃着脚,慢慢往辛京城中心而去。
辛京,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三十年的记忆被剥夺,半数以上的人,都已回到了蒙昧时代。
无善无恶的人便是恶,无知无识的人便是魔,忽然之间,辛京已是百鬼夜行。
路边一片竹丛,他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两个人。
一个花衣妖冶,一个白衣粗鲁,两人骑马而来,居然就是“花”与孙苦竹。
“是……你们?”东方树大吃一惊。
“你就是把我们扔下地狱,我们也会再爬上来找你!”
这天早晨,“花”醒来时,发现手脚已冻得发硬,而正有一个人在扒自己的衣服。
他登时大怒,一拳把那人打了个乌眼青。
他踉跄着爬起来,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觉得头痛欲裂,脸上满是鲜血。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身上带着几片满是花纹的纸页,也不知道是什么,只好再揣回去。漫无目的,他在街道上稀里糊涂地走了下去。有人想要欺负他,便给他一顿毒打。打得人多了,手脚暖和起来了,越发战无不胜。饿的时候,便也闻着饭香,闯入民居,抢了“白白的”、“黏黏的”、“热气腾腾”的一种颗粒来吃。
真正的折磨,来源于他自己的心里。
“不能被人欺负”、“冷要穿饿要食”,以及简单的说话、如何打人,他都记得。
以那些本能一般的行为为线索,向下挖掘,隐约还有更多、更重要的“技巧”和“知识”存在。可是它们虽然还在,但却与他之间,却像是隔了一层坚冰,令他无法接近。
就仿佛“知识”虽在,但却已经失去了能够调动它们的工具。
——而那工具是什么?
——我是谁?
“花”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么他唯有走下去。
——那仿佛也是一种本能。
从早晨一直走到下午,他在街上遇到一群暴民在欺负一群老头。暴民岁数都不大,个个手里拿着鞭炮烟花,把那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炸得满地打滚,哀声惨叫,所带的木箱翻倒,一本本一页页的东西洒得满地都是。
“噼里啪啦”的巨响声中,几个老头哭爹喊娘,“花”远远地看着,虽然不是自己受欺负,却也莫名地不舒服起来。
“滚开!”“花”横着膀子走过去,将几个老头隔开。
那群暴民如同疯狗,哪里听劝?才把把手中的花炮对准“花”,立刻就给“花”打得鬼哭狼嚎,一个个抱头鼠窜了。
“花”叫骂数声,确定他们跑远了,才回过头来。
那几个老头一个个烟熏火燎,胡子上还冒着火星。但看他杀气腾腾,更不知他是善是恶,更是拼命告谢不已。“花”看着他们,忽然觉得他们的眼神很奇怪。
今天这一路走来,他看到的每个人的眼神,无论是贪婪,还是凶残,抑或是恐惧和迷茫,其实都极为空洞。所有人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而只顾着强夺和逃避。直到他看到这几个老头,他们虽然也在害怕,但眼神清澈,神采却是不同。
他看着这几个老头发呆,几个老头越发心里没底。几个人面面相觑,其中最大的一个,终于鼓起勇气,对“花”讨好道:“好汉,我……我‘读’你……”
“什么读我?”“花”莫名其妙。
那老头愣了一下,道:“好汉……你的脸上写的……‘读我’。”
“花”吃了一惊,摸了摸脸,他的脸一直疼痛,又满是血痂。他也曾去洗脸,发现血痂之下,伤痕深入皮肉,也是两团奇怪的花纹。
“你……认识这个?”他又惊又喜。
“是字嘛。”老头陪笑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一觉睡起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我们这些老东西,就还记得些东西。我们老哥几个,眼看着辛京呆不下去了,还打算带着书逃出城去,谁知那几个混小子,以为我们带着吃的,硬把我们给抢了。”
他后边说的话,“花”又不懂了。只隐隐约约地知道,这几个老头一定关系重大。
“读我!读我!”他一把抓住老头,急切地叫道。
“好!好!”老头被他摇得脑袋都快掉了下来,“你……你有什么可读?你、你身上还有字吗?”
“字?”“花”愣了一下,往怀里一掏,叫道,“有,有!我也有那种字片片!”
他掏出厚厚的一封信来,正是他在醒来后,怀中发现的花纸。
“哦,有这么多啊。”
那老头是个书虫,立时兴致起来,接过信来读道,“‘你的名字叫做白昙,若你已不记得这封信,则说明你又已被敌人攻击,失去记忆……’”
那正是昨日“花”给自己写下的信。信中记录了他和孙苦竹已经知道的失忆规律,他留在孙苦竹茅屋后的一段记忆,以及他的“浮尸花”神通的用法。
那老头字字读来,啧啧慨叹,也算知道了辛京遽变的真相。“花”听在耳中,却觉十分微妙。那些话明明是他写就,可是却毫无印象,但是按照那信里的指示,他的身体却还记得“浮尸花”的用法,轻轻巧巧地就在指尖上开出了花来。
——不过,那信中传说的“孙苦竹”却不见了。
他受那群老头指点,重新学会不少东西,才告别离开。脚踏浮尸花,他找遍辛京,总算以脸上写字为标记,又在城北的一个暴民团伙中找到了已是个小头目的孙苦竹。再翻箱倒柜地找了个认字的老头,读出了孙苦竹随身携带的密信,令他恢复了“苦竹余生”的神通。
昨天夜里,他们遭遇东方树,记忆被夺。幸好两人做过预想,关键时刻,两人拼命在自己的脸上刻下标记,这才终于引得有老人能帮助他们。
孙苦竹以“苦竹余生”为二人消去伤痕,两人稍作休整,又找了两匹马,重又去找东方树。
虽然信里说他们该是熟人,但并肩作战,感觉仍然十分生疏。
——像是隔着并不那么清澈的池水,看着池底五颜六色的的卵石。
东方树微笑道:“哦,原来你们是靠着留信,才又找到我的。我真是大意了,当时就该搜搜你们才对。”
“那倒不用。”“花”冷冷地道。
他和孙苦竹跳下马来,准备动手。他们昨日追到此人时,一时大意,根本没有提前在书信中留下他的信息。而当双方正面相遇,未几动手,他们的记忆便告消失,瞬息之间,更来不及多做刺面留字之外的事。
“是你做得太过刻意,太招摇。辛京城已经乱成这样,泰半的人连自己是谁、爹妈是谁都不知道,却还是在放鞭炮、焰火,知道今天是大年三十。这份正常就是最大的不正常,背后推动的,就一定是凶手。你到底是谁,你的神通,难道是通过烟花爆竹来实现?”
在他们的眼前,东方树施施然地坐在牛车上。
他穿着厚厚的羊皮袄,头戴双耳毡帽,足蹬翻毛的靴子。冻得发白的脸上,满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的神气活现。牛车贴满彩纸,花花绿绿,又打这一个小旗,上面是三个字:一声雷。他半仰着靠在车拉的货物上,货物高高低低,有方有圆,有长有短,给麻绳扎得结结实实,仔细分辨,乃是满满一车的烟花爆竹。
——没错,他们这次的敌人,乃是一个走街串巷的焰火贩子。
5、
东方树摇了摇头,毡帽上的两个耳朵,随他摇头,一上一下地甩了起来。
“可是你们找到我,又能怎样?”
在他的身后,蓝黑色的夜幕中,一束束烟花,不时冲上半天。这黑冷的夜里,他的笑容居然颇有几分灿烂,“你们真的以为,你们还能改变什么?”
“改变与否,打倒你再说!”孙苦竹大叫道。
他一叫,“花”便已动手,短氅一翻,自衣下抽出虎纹枪,他一扬手,一枪便向东方树掷去。
东方树一声冷笑,从牛车上抽出一条一丈多长的软鞭,迎着虎纹枪一抖,“啪”的一声——没抽着,却发出一声响亮的鞭声。随着那一声脆响,虎纹枪莫名一偏,“嗤”的一声,扎在了牛车车辕上。
“我是不是应该重新自我介绍一下?”
东方树大笑道,“在下伏羲宫,东方树!”长鞭一卷,卷起虎纹枪,大笑道,“还给你!”那虎纹枪盘旋着,又向“花”反射回去。
“花”用另一只虎纹枪向外一格,已将射来的虎纹枪挡住,顺手接回手中。
可是蓦然间,他的身子忽然向旁边转了半个圈子。
东方树一鞭抽来,“花”正好以后背对他。孙苦竹大吃一惊,想要帮忙,已经来不及了,“花”将双枪交叉,反身一背,“啪”地一声,十字枪接住了这一鞭。
一鞭接下,“花”滴溜溜又飞快地转了个圈。
“你这是什么招?”孙苦竹好奇道。
却见“花”要紧牙关,一圈转完,又转一圈,脸色极为凝重。
“在我的鞭下,老老实实变陀螺吧!”
法宝“陀螺鞭”,一鞭击出,所触之物,皆旋转如同陀螺,甚至陀螺之力可以通过接触而传递。东方树第一鞭击中空气,一瞬间已形成极强的气旋,以致虎纹枪偏离;第二鞭卷起虎纹枪,劲力传递,令“花”转了半个圈子;第三鞭结结实实地抽在双枪之上,登时令“花”身不由己地旋转起来。
“哎,我说……”孙苦竹吃了一惊。
他还不明不白,东方树已一鞭向他抽来。“闪开!”“花”一边旋转着,一边喝道。
孙苦竹拿着根长棍,还想要硬接,被他一叫,才反应过来,连忙闪开。“啪”的一声,那一鞭便抽中他身后的快马,那马“稀律律”长嘶,也原地旋转起来。
“太邪了啊!”孙苦竹惊道。
“噼啪”声中,东方树一鞭接一鞭,劈头盖脑地追着孙苦竹抽打。孙苦竹昔日在街头混迹,没少被人围殴,倒颇有逃命的本事,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居然一鞭都没挨上。“花”却给他又补了几鞭,转得越发快了,直如旋风一般,不见头脸。
蓦然间“嗤”的一声,从“花”转出的旋风中,猛地射出一枪。
那一枪没头没脑,毫无准头,离着东方树十万八千里,就飞进黑暗中不见了。
“嗤——噔!”
第二枪紧接第一枪,几乎一出手,就扎在了东方树牛车的车尾上。
那准头已令东方树大吃一惊。
“中!”
而就在这时,“花”大喝一声,第三枪枪直如霹雳闪电,几乎就在他发声之时,已射中东方树!
“轰嗵”一声,东方树身不由己,向后飞起,重重撞进背后牛车的烟花堆中。麻绳绷断,烟花滚了一地,牛车剧震,“喀嚓”巨响,牛车驾辕同时折断,拉车的黄牛“哞哞”鸣叫,正被陀螺鞭抽在了屁股上。
与此同时,孙苦竹猛一伸手,已探入“花”的旋风之中,拍在“花”的身上。
“蓬”的一声,那巨大的旋力,令孙苦竹腾云驾雾一般,斜着飞了出去。
他重重摔入路旁的竹丛,“苦竹余生”发挥作用,此前蕴含在“花”体内的陀螺鞭的劲道尽数转出,数根竹杆“轧轧”扭曲,宛如麻花。
“花”又转了两圈,终于停下身来。
刚才他在急速旋转之中,三枪试射,终于把握住了出枪的时机,一枪投出,借旋转之力其速更比以前快了数倍,以致东方树根本无从闪避。可是那终究只是权宜之计,这时他终于停下身,已是头晕目眩,恶心得几乎快要吐出来。
他狠狠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才看清了眼前这个的疯狂世界。
5、
东方树摇了摇头,毡帽上的两个耳朵,随他摇头,一上一下地甩了起来。
“可是你们找到我,又能怎样?”
在他的身后,蓝黑色的夜幕中,一束束烟花,不时冲上半天。这黑冷的夜里,他的笑容居然颇有几分灿烂,“你们真的以为,你们还能改变什么?”
“改变与否,打倒你再说!”孙苦竹大叫道。
他一叫,“花”便已动手,短氅一翻,自衣下抽出虎纹枪,他一扬手,一枪便向东方树掷去。
东方树一声冷笑,从牛车上抽出一条一丈多长的软鞭,迎着虎纹枪一抖,“啪”的一声——没抽着,却发出一声响亮的鞭声。随着那一声脆响,虎纹枪莫名一偏,“嗤”的一声,扎在了牛车车辕上。
“我是不是应该重新自我介绍一下?”
东方树大笑道,“在下伏羲宫,东方树!”长鞭一卷,卷起虎纹枪,大笑道,“还给你!”那虎纹枪盘旋着,又向“花”反射回去。
“花”用另一只虎纹枪向外一格,已将射来的虎纹枪挡住,顺手接回手中。
可是蓦然间,他的身子忽然向旁边转了半个圈子。
东方树一鞭抽来,“花”正好以后背对他。孙苦竹大吃一惊,想要帮忙,已经来不及了,“花”将双枪交叉,反身一背,“啪”地一声,十字枪接住了这一鞭。
一鞭接下,“花”滴溜溜又飞快地转了个圈。
“你这是什么招?”孙苦竹好奇道。
却见“花”要紧牙关,一圈转完,又转一圈,脸色极为凝重。
“在我的鞭下,老老实实变陀螺吧!”
法宝“陀螺鞭”,一鞭击出,所触之物,皆旋转如同陀螺,甚至陀螺之力可以通过接触而传递。东方树第一鞭击中空气,一瞬间已形成极强的气旋,以致虎纹枪偏离;第二鞭卷起虎纹枪,劲力传递,令“花”转了半个圈子;第三鞭结结实实地抽在双枪之上,登时令“花”身不由己地旋转起来。
“哎,我说……”孙苦竹吃了一惊。
他还不明不白,东方树已一鞭向他抽来。“闪开!”“花”一边旋转着,一边喝道。
孙苦竹拿着根长棍,还想要硬接,被他一叫,才反应过来,连忙闪开。“啪”的一声,那一鞭便抽中他身后的快马,那马“稀律律”长嘶,也原地旋转起来。
“太邪了啊!”孙苦竹惊道。
“噼啪”声中,东方树一鞭接一鞭,劈头盖脑地追着孙苦竹抽打。孙苦竹昔日在街头混迹,没少被人围殴,倒颇有逃命的本事,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居然一鞭都没挨上。“花”却给他又补了几鞭,转得越发快了,直如旋风一般,不见头脸。
蓦然间“嗤”的一声,从“花”转出的旋风中,猛地射出一枪。
那一枪没头没脑,毫无准头,离着东方树十万八千里,就飞进黑暗中不见了。
“嗤——噔!”
第二枪紧接第一枪,几乎一出手,就扎在了东方树牛车的车尾上。
那准头已令东方树大吃一惊。
“中!”
而就在这时,“花”大喝一声,第三枪枪直如霹雳闪电,几乎就在他发声之时,已射中东方树!
“轰嗵”一声,东方树身不由己,向后飞起,重重撞进背后牛车的烟花堆中。麻绳绷断,烟花滚了一地,牛车剧震,“喀嚓”巨响,牛车驾辕同时折断,拉车的黄牛“哞哞”鸣叫,正被陀螺鞭抽在了屁股上。
与此同时,孙苦竹猛一伸手,已探入“花”的旋风之中,拍在“花”的身上。
“蓬”的一声,那巨大的旋力,令孙苦竹腾云驾雾一般,斜着飞了出去。
他重重摔入路旁的竹丛,“苦竹余生”发挥作用,此前蕴含在“花”体内的陀螺鞭的劲道尽数转出,数根竹杆“轧轧”扭曲,宛如麻花。
“花”又转了两圈,终于停下身来。
刚才他在急速旋转之中,三枪试射,终于把握住了出枪的时机,一枪投出,借旋转之力其速更比以前快了数倍,以致东方树根本无从闪避。可是那终究只是权宜之计,这时他终于停下身,已是头晕目眩,恶心得几乎快要吐出来。
他狠狠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才看清了眼前这个的疯狂世界。
在“花”的视野之内,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在旋转着:
他们的两匹马、东方树的一头牛、路边的一筒石碑、散落的一堆木柴、满天星斗、一地烟花……都如陀螺一般,旋转不休。甚至就连他们所立身的地上,也布满了一片又一片巨大的扭曲的螺纹。
——那自然是方才孙苦竹在闪避时,东方树误击所造成的效果!
“东方树,你完了!”
“花”被他转得心有余悸,大喝一声,“浮尸花”神通放出,那烟花堆中登时生出了丛丛藤蔓。
“浮尸花”专门可以将一切已死之物,化为花草。东方树从头到脚,穿了一身羊皮,根本是为他准备的。
“弄死他了么?”
孙苦竹从竹丛中爬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过来。
“别急。”“花”谨慎道。
“浮尸花”催生的藤蔓,只是阻碍对手行动。“花”抖手一枪,又向烟花堆的缝隙中射入。
蓦然间,那些自烟花堆里生出的藤蔓,团团一卷,将那闪电一枪给拦住了。
烟花堆散落开来,东方树自地下站了起来。
“花”那一枪,自他的右肩射入,整个枪头都从肩后穿出,伤得极是不轻。而由于“浮尸花”作用,他身上的羊皮袄已经消失不见,却成了缠绕一身的藤蔓。深深夜色中,他略显苍白的身躯上,半边身子已为血染红。可是这时他站起身,气势却更见悍勇,那一身藤蔓招摇挥舞,竟如一群妖蛇,附在他的身上。
他肩上的那只虎纹枪,也像是活了一般,轻轻自他肩头滑下,只留下一个血洞。
“原来你就是传说,盗取尸王的‘花’。”
东方树看了看那血洞,森然道,“果然有两下子。竟然能弄伤我,又逼得我用了‘魔方指环’。”
他右手持鞭,左手无名指上银光闪闪,法宝“魔方指环”,却是将他血肉所触之物,全都赋予生命,并听他指挥。
“这是你给我的藤蔓。”东方树冷笑道。
那一身羊皮变成的藤蔓在他的身上高高昂起,一开一合,如同九头蛇妖。“花”目瞪口呆,不由后退一步。“浮尸花”将它们变出,原本是以捆绑、束缚东方树为目的,可是现在,无疑已经落空。
“我就让你尝尝它们的厉害!”
“飒飒”声中,藤蔓如投枪射出,向“花”与孙苦竹刺来。
原本是一条鞭,现在却变了数条枪,孙苦竹狼奔豕突,屁股上给狠狠地扎了两下,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叫道:“快解开,快解开!”
“解!”“花”无奈,一诀掐出,解开了“浮尸花”。
九头蛇妖倏然不见,重新变回了东方树身上的羊皮袄。东方树“哈哈”大笑,道:“可惜,魔方指环控制的,不止是你的东西!”
“花”忽然觉得脚下一绊,似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
他本能地低头一看,便见脚下四四方方、花花绿绿,多了一个一尺见方的烟花盒子。
——刚才东方树所碰触的东西,除了藤蔓、虎纹枪外,当然还有那一车散落的烟花!
——它们同时被陀螺击中,不住旋转,可是又是什么时候“转”到自己身边的?
“花”猛地反应过来,可是却已经来不及了。
“蓬”的一声,那烟花盒子猛地喷出一大团火焰,端端正正地打在他的脸上。
火光明亮,一瞬间,“花”已被炸得倒飞三尺,颜面剧痛,双眼一片漆黑。另一边孙苦竹大声惨叫,显然也着了道。
幸好此次出宫,带的法宝足够。
东方树松了口气,从车里找出法宝“化玉膏”,挖了大大的一坨,抹进肩上的伤口里。化玉膏化物同质,与什么东西接触,片刻就会变成了什么。他用药膏将伤口整个填满,转眼之间,药膏已化为血肉,枪伤处肌肤平整,与未伤时无异。
“花”与孙苦竹被他压了两张“千斤符”,两个身子重逾千斤,深深陷入地下,再也难动分毫。
“你干什么不杀了我们?”“花”的眼前一片模糊,怒喝道。
“为什么要杀了你们?”
东方树冷笑道,“你们是我此行唯一的障碍,当然要格外厚待。我多一根手指头也不会碰你们,午夜过后,我拿符走人,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去。要是你们那样都还能记得我,还能找到我,我随时欢迎啊!只怕到那时,你们蠢如猪狗,给你们一根骨头,你们都要朝我摇尾巴了。”
孙苦竹给千斤符压得直翻白眼,叫道:“你……你耍赖……”
看看星斗,子夜将至,牛、马旋转,一片诡谲。
东方树在那散落的烟花堆中,搬出了三尺见方、半人多高,大鼓似的一个烟花盒子出来。
“你还要放炮?”“花”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炮。”
东方树洋洋得意,道,“我们伏羲宫定制的‘辞旧迎新’炮,炮声和火光都是剧毒。听见炮声,便已中毒,毒性一天天加强,从最初的一瞬,到最后的一生,令人逐步失去记忆。可是最后、最大的初一花炮在我的手里。”
他甚至不屑使用神通,只点手晃亮了火折子,作势向炮捻点去。
“要不要阻止我?”他笑道,“我向百姓卖出的烟花爆竹,全是辞旧之毒,但初一花炮,却是布新之效。你们现在能起来,再把我打倒,初一一到,你们在是去所有记忆的同时,又会开始恢复所有记忆。但只要这一炮炸响,天崩地裂,我担保你们永世陷入无知……”
“花”、孙苦竹,挣扎不起。而就在这一瞬间,黑暗中忽然有人快步而来。他的身影正在东方树的视野之外,伴随东方树说话时视线游移,左右闪躲,精准如同配合过千百次。在“花”朦朦胧胧地视线中,在孙苦竹不及发出的半声惊叫里,那人来到东方树身边,手中竹竿一闪而没,干净利落地自东方树左耳刺入、右耳刺出。
东方树猝不及防,什么神通都来不及用,身子一挺,两眼猛地向上翻去。
“嗤”地一声,那人收回竹竿,东方树尸身栽倒,手脚抽搐。一个苍老的声音冷笑道:“能令我老人家反反复复地预测不及,你也算是一个好手。”
6、
“那个人,是复国军的‘天眼’胡九公啊!”
旭日初升,光华万里。辛京城在子夜时失去了全部记忆,但但随天光放亮,却又逐渐恢复正常。暴民们一觉醒来,什么礼义廉耻都记起来。大梦初醒,该拾掇的拾掇,该重整的重整,这个年关虽然是一场不堪回首的劫难,但万幸,灾祸全都留在了上一年,而新年到来,一切又得以重头开始。
“花”和孙苦竹恢复了记忆,连这几天的事,也总算捋清了。两人在一间居然马上开始营业的早点摊子上各喝了一碗粥,吃了两个包子,一面恢复了元气,一面庆幸这一战赢得艰难。
“胡九公天眼神算,”“花”道,“明明可以预知一切,但东方树的攻击无声无息,恐怕他一个瞎子,比我们要更难注意,更难提防。因此直拖到最后一刻,才反败为胜。”
“这回真是凶险死了!”孙苦竹感叹道。
记忆恢复,曾经那个满口污言秽语的街头小混混消失不见,三年来治病救人、修身养性的神医孙苦竹,又变回了斯文宽厚的模样。
“这样说来,却也未必。”
“花”微笑道,“东方树有一件事没有说错,便是辛京城卧虎藏龙。我们固然战得艰苦,别人也未必坐以待毙。胡九公能够赶来,乃是偶然中的必然。胡九公来了,焉知禁宫中的火二、艳僵,不是黄雀在后?只怕东方树自以为大局已定,事迹上却已走投无路。在他的手到炮捻、炮捻到炮芯的这段距离里,已足够火二之类的高手,再杀他几遍了。”
“不过东方树那一会一个法宝的打法,真是赖皮啊!”
“伏羲宫的‘御’字诀嘛。”
“花大哥,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孙苦竹忽然笑道。
“怎么不一样了?”“花”随口问道。
孙苦竹看着他,认真地想了一会,道:“你笑得比以前更开朗些。你以前虽然也笑,但却心事重重,笑得像是快想不开了似的。可是现在你笑得真多了,比以前好看多了。”
“花”哑然失笑,道:“你一个神医,什么似乎后还会看相了?要不然你去拜胡九公为师?”
他们的交往实际并不太多,只有禁宫决战那夜,匆匆一面之缘。
而这几日的并肩作战,虽然亲近,却因为不断地失忆和重识,而变得光怪陆离,满是说不出的味道。
他们说说笑笑,吃了饭,会了帐,才返回孙苦竹的茅屋。
茅屋后,三竿文竹,存着“花”的一段记忆。
“到底存了什么?”
两人面对文竹,孙苦竹笑道,“看你神神秘秘的,可是老情人的名单?”
“我哪记得?”“花”也玩笑道,“你给我移得干干净净!到现在我的脑袋里也是一段一段地,多了不少空白。快快快,给我移回来,弄得我都好奇起来了。”
他心情轻松,一张比女子还要妖冶的脸上,笑容灿烂。竹林中空气清新,他张开双臂,用力做了两个深呼吸,更是朝气蓬勃。
那三根文竹上,斑斑点点,全是他的记忆。
“那我开始了!”
孙苦竹话不多说,一手握住“花”的手腕,一手扶着文竹,“苦竹余生”运用起来,“唰唰”声响中,文竹簌簌抖动,竿上的刻痕,渐渐消失。
清晰得像是刀刻的记忆,猛地灌入到“花”的头脑之中。
——青叶。
——“你是白花?我是青叶。”
——我受够了!我们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
——“花,你要好好活下去……”
——“花,我恨你。”
“花”猛地低下头去。他浑身抽搐,周身的骨节“嘎吧、嘎吧”作响。宛如一道又一道看不见的闪电,劈在他的身上。
孙苦竹被他的反应惊呆了,却又不敢停下神通。
文竹上的刻痕终于全部消失,“花”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呼呼喘息,汗透重衣,悬在孙苦竹手中的一条手臂,软绵绵的,像是没有骨头一般。
“花、花大哥?”孙苦竹大着胆子叫道。
“花”慢慢抬起头来,他的眉毛上满是汗水,而眉毛下,那双少有出现温和与豁达的眼睛里,重新出现的,是孙苦竹熟悉的冷漠与厌恶。
“……还没有完。”他喃喃道。
“什么?”孙苦竹听不清楚,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还没有完。”“花”慢慢站起身说,“我对青叶的承诺还没有完,尸王的事还有完。”
他望向远方,望向远方远方的青叶。
望向,他无法逃避的宿命。
2014-8-2
第三部 第一卷 第四卷 见龙在野
天地有灵气。
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
上则为日星。
於人曰浩然,
沛乎塞苍冥。
——《灵气歌》(注:宋?文天祥《正气歌》)
1、
三个人走在山路上,气氛极其凝重。
锦衣玉冠,心事重重,蔡紫冠走在最前面,沉默不语。高大魁梧,长刀在腰,杜铭跟在他的旁边,虽然哼着小曲儿,但面上神情,却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偶尔,杜铭偷偷向后望去,一身宫装的花浓,微微低着头,悄无声息地跟着他们。
从辛京出发,他们三人就始终是这么不尴不尬地走着。
蔡紫冠又将自己封闭起来,杜铭和花浓又生疏起来,就连杜铭身上那十三道絮叨不休的魂精,也因见机不对,一个个老实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若是百里清还在就好了,至少还可以损人骂人,不至于沉默。
——若没有遇到火二就好了,至少他们也不必兜兜转转,再回到这伤心之地。
奇松异石、仙山云海,他们一路向上,越近目的地,心中滋味越是不同。
“站……站住!”道旁松林里,忽然有人叫道。
有一个人“噌”地一跳,已现身出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三个闷头赶路的人停下脚步,花浓还有点不知所措,蔡紫冠和杜铭翻起眼睛来,全都是“别惹我烦着呢”的眼神。
眼前那人,是个小矮胖子,偏偏穿着一身横纹的外袍,看起来极其古怪。
“伏、伏羲宫办事,闲、闲杂人等……”
小胖子居然是个结巴。虽然努力想要威严一些,可是还没等他说清楚“闲杂人等”到底要怎样,就已经让杜铭一巴掌拨拉了个趔趄。
“什么伏羲宫,给老子让开!”
如此不受人尊重,连带神宫受辱,小胖子登时悲愤交加,血气上涌,一张脸涨得通红。
“伏、伏羲宫,赫、赫连车在此!”
他大喝一声,已从背后撤下一张小弓、一支短箭。弓是白椴木制成,雕饰精美;箭以朱漆漆就,红如鲜血。弓箭搭好,赫连车恶狠狠地瞄准了杜铭。“看、看不起我是吧?我的爱、爱神箭,射、射一箭,就让你骚、骚到没朋友……”
话音未落,眼前青影晃动,已觉手中一空,一副弓箭已被杜铭放出的魂精夺走了。
他动起手来那么快,又不讲规矩,赫连车不由得整个傻掉了。
“哎不是……你、你把我的弓箭还给我!”
杜铭冷笑一声,把弓箭高高举起。他个子本就极高,魂精又从他头顶探出,于是格外高一点,以至于赫连车连跳几下,都够之不着。
“等一下,你、你是青鬼杜、杜铭?”
赫连车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幅卷轴,对照杜铭,迅速一看,叫出了他的名字。
杜铭一愣。趁此机会,小胖子两脚脚后跟一碰。“嗤”的一声,脚下法宝见效,一双鞋底蓦然变厚,直达七尺,如两根高跷一般,顶着他便往那一对弓箭探去。
法宝“摸着天”,其实是一双鞋底可以无限升高的靴子。
杜铭吓了一跳,想不到还有这么无聊的神通。刚要闪躲,一旁蔡紫冠已经顺势一脚,踢在“摸着天”的鞋底上,赫连车登时站立不稳,升得多高,便摔得多重。
“你是伏羲宫的?”蔡紫冠冷冷地看着赫连车,“你们来这干什么?”
“杀人!”赫连车手忙脚乱地收着鞋底子,一面凶狠道,“奉伏羲大神之命,将广来峰余孽铲除!”
与此同时,他们已经听见山顶上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
一柄长剑飞上半天。
长剑滴溜溜转动,映照阳光,登时放出万道光华。光华之中,长剑一化三、三化五、五化九、九化十七……转眼间,已布成一座一百二十九剑的剑阵。
一个黑衣独臂的女子举手一引,剑阵齐刷刷地便向地面上的三个男子斩落。
高山临近山顶,山势忽然一缓,再向上便是陡峭绝顶,但在这里,却地势平坦,一如山下。背风的山壁下有几棵老树,几方新田,数间茅草小屋,除此之外,便是一片空旷。
空地之上,伏羲宫在这边的三大高手:拓跋涧、耶律风、完颜沙,早知对手绝非易与,各自使出法宝,与飞剑剑阵抗衡。
拓跋涧一伸手,已从腰间掏出一条红布带。他将红布飞快地扎在眼上,仰面向天,数柄飞剑落下,自他顶梁、咽喉、胸腔透体而过,可是他却毫发无伤。
法宝“无相布”,一旦蒙上了眼,一切所不见者,皆为虚幻!
耶律风双臂一振,已从两肩后拉出了两块灰白色的甲壳。甲壳迎风便长,瞬间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如同巨蚌。飞剑斩落,火星四溅,可是却难以伤他分毫。
法宝“化骨龙”,与人肩骨相连,分别可以化出蚌壳、蝠翅、鱼鳍、蟹螯,以及猿臂。
完颜沙躲闪不及,已给乱刃穿身。身中十数剑,终于倒地而死。可是尸身倒地的一瞬间,他的影子猛地站了起来,与他一般无二,安然无恙。
法宝“孪生玉”,佩戴之后,肉身与影子便可随意转换,虚实难料。
一瞬间,黑衣女子的上百剑,已经尽告无功。
“让你见识见识,伏羲宫的御术神通!”拓跋涧大喝一声。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身子向前一伏,头一低,背后所装的弩箭,已射出一支无形之箭!
他和那个女人之间的土地上,蓦然卷起一道波纹,由他脚下而始,飞快地向女人逼近。法宝“无锋箭”,射出的乃是一声看不见摸不着,但却足以令人呕吐昏厥的、尖厉得直如钢针刺心的恐怖尖啸。
“叽——”尖啸束音成线,远远地刺向那黑衣女人。
到得近处,稍稍扩展开来,更已将她整个罩住。
那女人单手掐诀,空中的飞剑如长虹贯日,首尾相连,赶到在他的身前,团团一展,已分身无数,锋脊相贴,化为一面巨盾。“当”的一声,无锋箭撞上巨盾,宛如铁锤敲打,发出一声巨响,数不清的剑锋同时颤动,将那一声尖啸抵消掉了。
“应声虫——去!”耶律风大喝一声。
在那飞剑形成的巨盾之后,蓦然间凭空出现一只巨虫。巨虫以盾面为横截之宽,遽然从剑阵的背后窜出,粉白色多肉的身体向前一伸,头部的大嘴已然张开,十一层牙齿团团旋转,如同锯齿石磨。
法宝“应声虫”,虫子的本体藏在耶律风的手中,但却可以循声而去,随着声音大小,而幻化真身,吞牛食虎。
虫子凶猛,那女子两条淡淡的眉毛一挑,却更为凶悍!
五指骤然一弹,她那飞剑组成的原本向前凹入的巨盾,猛然向后一别,“啪”的一声脆响,群剑同时弹起,一下子收拢成了一捆。那应声虫借声显形,在群剑后正要扑出,一瞬间,却已被弹起的剑阵追上。三尺青锋虽然只有剑尖三寸够着了它,但乱剑齐至,一下子便将它肉墩墩的一个尾部切成了肉酱。
那应声虫疼得仰天嘶鸣,一个肉滚滚的身子扭来扭去,尾上汁水四溅。
就在这时,茅屋中忽有人低喝道:“金云压城,收!”
那个声音虽然低沉,却又有不可抗拒的威仪。那女子愣了一下,伸手一勾,已收剑回来,飞剑剑阵盘旋于她的头顶之上,蓦然向下一沉,登时如一块巨大的钉板,从天而降,漏过了她的身体之后,工工整整地砸入地下。
那正是她飞剑中的“金云压城”一招,专为对付欺身近战的对手。
远处,看似一直没有动作的完颜沙猛地一跳,后退三步,脸上已有血痕。
法宝“移魂玉”,原本正在将他的魂魄移入那女人的影子,好进一步控制女人。岂料那女人忽然召回剑阵,乱剑插下,女人的影子中了好几剑,他因魂魄在彼,而连通挂彩。
那女人飞剑厉害,伏羲宫的三个人久战不下,刚才那一回合,其实已是在声东击西。拓跋涧、耶律风的突袭,全在为完颜沙作掩护。可是茅屋中那个声音的主人,却在一瞬间便已经看透了他们的如意算盘。
“不愧是广来峰的余孽。”拓跋涧森然道,“既然有兴致,为什么不亲自下场动手?”
“好啊。”忽然有一个声音在他们的身后,淡淡地道。
“青——杀——鬼!”一个粗豪的声音暴喝道。
耶律风惊恐地回过头来,在他的视野中,一个青色魁伟的身形,已猛地向他扑到。虽只一人,但岳刀寒光闪闪,十三道魂精杀气腾腾,一瞬间却如千军万马。
神通“青杀鬼”,杜铭的最强杀招,要的就是这个气势。自己一刀,魂精十三刀,连环砍落,神仙怕怕!
“唰”的一声,“化骨龙”发作,耶律风又合起了蚌壳!
可是杜铭活蹦乱跳,却不是那女人远远遥控、不能细致地飞剑——
“嚓”的一声涩鸣,断岳刀瞄得准准地,已从蚌壳的缝隙中刺入,用力一撬,活活将蚌壳撬开三寸的缝隙。杜铭撒手扔刀,双手扳住了蚌壳,两膀叫力,向左右一分,“嗨”的一声,已将蚌壳硬生生掰开了。
耶律风躲得好好的,骤见天日,只觉得魂飞魄散,连忙两膀一晃,又从肩后又生出一对巨螯,狠狠向杜铭嵌来。
“三爷爷大螃蟹!”
杜铭身后的魂精欢呼一声,分成左五右八,又将双螯架住。
耶律风大喝一声,肩后又生出一对猿臂!
“他二叔还有猴子!”
魂精们叫苦不迭,硬是又分出左三右四,将那一双多毛的猿臂摁住了。
耶律风又气又急,想不到这莽夫这么死缠烂打。伏羲宫御宝神通,第一忌便是与人肉搏,连忙又化出了一双蝠翼,在背后一拍,“腾”的一声,便要离地而去。
“你还想哪儿去?!”杜铭大喝一声,足下千斤坠使出,硬生生将他拉住了。
“噼里啪啦”一阵细碎的小耳光声不绝响起,乃是耶律风走投无路,不得不化出最后的一对鱼鳍,在杜铭满是胡须的大脸上猛扇一气。
“哎呀?!”杜铭给他扇得一脸粘液,真的火起来了。
他猛地把头向后一仰,又是向前一冲“咚”的一声,一记头槌,正正撞在耶律风的鼻子上,耶律风鼻血四溅,脑袋往后一折,再摔回来,已是两眼翻白了。
另一边拓跋涧才一回头,眼睛上便已经蒙上了“无相布”。
——不见即为无有,在被敌人突袭的一瞬间,他已首先令自己立身于“无敌”之地。
红布飘摇,果然蔡紫冠一轮攻击,已经全数落空。
然后拓跋涧猛一跨步,“无锋弩”便已预备再次发出。这一次既知敌人已在身侧,索性便将无锋弩的凝束减弱,好让它能笼盖四周,好好扩散出去。无锋箭的声音杀伤极大,在这么近的距离使出,无论对手是谁,无论对手几人,几乎都已是必胜之局。
他一步跨出,低头向前一冲,“砰”的一声,已是额头剧痛,前方弹力猛地一挫,更是令他的脖子也几乎扭断了。
“噗通”一声,他摔倒在地,无锋弩固然发不出去,连“无相布”的神通也破了。有人拉开那蒙眼布,在他眼前,锦衣玉冠,正是蔡紫冠冷笑着看着他。
在他刚才的立身之处的前方,不知何时已多了三株杯口粗细的青竹。
神通“萌蘖术”,一瞬间便可以在土地上长出青竹数杆。刚才蔡紫冠对拓跋涧的攻势虽然尽都落空,但自己使用神通,却毫无滞碍。他在拓跋涧身前种竹,果然拓跋涧要使“无锋箭”,便是向前冲步、低头,结结实实地一头撞来。
“无相布”神通虽强,毕竟也有弱点。若是主动攻击拓跋涧的招式、物体,固然全都可以视为“无有”;可若是拓跋涧主动攻击,则为了攻击有效,却是只能承认对方“存在”。
至于拓跋涧为什么好端端,为什么不用法宝,却学旁边的大个子使用头槌去攻击几杆青竹,那就是无相布不能判断的了。
另一边完颜沙更惨,“孪生玉”把他和影子连续转换数回,却都被花浓的蜂儿叮得肿得猪头似的。想要用“移魂玉”去占领那宫装美人的影子,花浓却是给蜂云裹挟,左飞飞、右飞飞。他凝神用宝的结果,便是结结实实,多遭了几回罪。
一瞬间,三对三,场中胜负已分。
那黑衣独臂的女子收了漫天飞剑,远远地望着他们。她身形瘦削,因为少了一条右臂,更是单薄,站在那里时,像是一阵山风就能吹走一般。可是她神色却极其冷毅,并不年轻的一张脸上,一双淡淡的眉毛,令她显得殊难接近。
脚步声音,茅屋中又走出了另外一男一女。男子人到中年,灰衣儒雅,左边脸上以左眉开始,画出了一树鲜艳的桃花。他的腿脚不便,为身边的女子搀着,慢慢走了出来。
蔡紫冠望向那黑衣女子,叫道:“蔡姨。”
那黑衣女子面无表情,好一会,终于微微点了点头。
杜铭收刀入鞘,晃晃荡荡来到那灰衣男子身边,赖兮兮地叫道:“军师。”
那灰衣男子冷冷地看他一眼。
花浓身子剧震,终于走上前来,跪倒叫道:“师父。”
2、
——军师,杜铭的军师。
——师父,花浓的师父。
那个灰衣男子,正是广来峰神通六将之四,风将雪飞鸿。
天下术法,出自广来。而雪飞鸿正是广来峰那一代仅次于火二的绝顶高手。他与蔡紫冠一行的恩怨,曲折复杂,令人唏嘘:二十年前,广来峰上一场大变,雪飞鸿为师妹阴五阴谋设计,修炼邪术、血洗广来峰,以至于那天下的术法之宗,就此中落。
二十年后,他成为镇国将军傅山雄麾下的军师,助纣为虐,不惜牺牲杜铭,去夺取宝物镇定珠。结果杜铭因此与蔡紫冠相识,又在濒死之际,获得镇定珠与魂精续命。而雪飞鸿也终于再次暴露了自己的行踪,才由自己的三师兄叶天师、以及阴五的遗腹子蔡紫冠先后击败,神通尽毁,成了一个废人。
那一次雪飞鸿终于大彻大悟,从此退出江湖。他逐走了苦恋自己的二弟子花浓,只由大弟子蔡环陪伴,希望能终老在广来峰中。
那时他们以为,人生虽久,但他们再也不会相见,可是不过数月,却立刻重会了。
“你们有病吗?”雪飞鸿第一句话问道。
他本就是个放诞不羁的狂士,虽然是蔡紫冠的长辈,虽然早已是蔡紫冠的手下败将,虽然蔡环其实是蔡紫冠的小姨,虽然他早就放言一定要修身养性,但说起话来,仍是肆无忌惮,“这算是乡下人走亲戚吗?”
“……有些事要问你。”蔡紫冠道。
他神情悒悒,即将要说起过去几个月的经历,更令他心情沉重。忽然后脑勺一痛,已吃了一个爆栗。不由又惊又怒,回头一看,只见那个搀了雪飞鸿出来的娇小秀丽的少女正叉腰瞪着他,喝道:“看什么看,叫小妈!”
那个少女,其实是叶天师昔日思念故人,模仿阴五所制的木偶,却在昔日的恶战之中,保留了下来。广来峰法术神奇,这偶人几乎与真人无异,一旦知道蔡紫冠是阴五的儿子,登时自居了“小妈”,又给自己起了名字叫做阴小五。
“……别闹。”蔡紫冠看见它比看见雪飞鸿还头疼。
“你到底为什么回来了?”雪飞鸿不耐道。
被他们两个人前后夹击地一通乱搞,蔡紫冠原本酝酿的情绪全都没了。只得直通通地看着他,道:“火二。你的二师兄,他没有死。”
“你说什么?”这回终于轮到雪飞鸿大吃一惊。
将伏羲宫四大高手随便绑在树上吹风,蔡紫冠一行回到了雪飞鸿的茅屋中。
茅屋里地方狭小,挤进六人,几乎已不容旋踵。蔡姨不愿与他们多待,带着阴小五给众人倒了两杯凉水,便即回了自己的茅屋。众人环顾四周,只见屋中一派简陋,床、椅,喝水的木碗,均是原木制成,粗糙笨重,有的地方连树皮都没剥干净。花浓眼见一向锦衣玉食的师父,竟过着如此清贫的日子,不由眼眶都红了。杜铭看她那样子,格外心烦,索性就抱肩往门口一倚,给屋里一个背影。
“挡光了!”
却给雪飞鸿毫不客气地一喝,只得搬了个板凳坐回门里。
“火二怎么回事?”雪飞鸿迫不及待地问道。
“他当了皇帝。”蔡紫冠语不惊人死不休,又给他一记重击。
于是蔡紫冠便将他们受傅山雄雇佣,盗取尸王,却又为尸珠引入禁宫,发现霹雳皇帝为人冒充,一场恶战,傅山雄单场战死,火二技压群雄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
“傅山雄死了,而火二就是霹雳皇帝?”雪飞鸿被这两个消息,惊得目瞪口呆。
先前时,他因屠戮师门,十恶不赦,而隐姓埋名,十余年蹉跎而过。后来才投入到傅山雄麾下,成了个军师,两人宾主之谊,足有四年之久。因他履立功劳,傅山雄甚至打算推举他进宫面圣,全都给他借故推掉。想不到,原来那时,他就险些见到“火二”。
“你们当年,真的杀了他了吗?”蔡紫冠问道。
“当然……杀了他……”雪飞鸿喃喃道。
那一天,烈火,燎原焚天。
侑州赤龙谷的烂石坡上,火二狂奔而至,身形如狂焰吞吐,于浓烟蒸汽之中时隐时现。一道道地火自地下炸起,径粗丈许的火柱,像是无数条毒蛇弹出的舌头,突兀的从地下刺出,穿透苍穹。天上一片赤红,像是太阳被融化了,汁液涂满整个穹顶。
山大祭起法术,“空空”声响之中,土石自地上滚滚而起。土包土,石咬石,交相叠加,渐渐成形:先是个头颅,须眉宛然;又是肩膀身子,虎背熊腰;最后是巍峨双腿,伫立如塔。一个高达十丈的土石巨人自泥土中昂然站起,山大站在它的头顶,手持钢鞭;而风四雪飞鸿、雷六则分立巨人的两肩之上。
“老二!回头吧!我们去向师父求情,怎么都能保下你来!”山大大喝道。
巨人脚下的火二昂起头来。与这巨人相比,他的身量简直渺小如同鸟雀。可是这时他一抬头,雪飞鸿立刻就感到一阵热浪直灼双目,令他们无法逼视。
“老大,老六!”火二傲然笑道,“老四。师父就派了你们三个来清理门户么?”
“二师兄,以一敌三,你不是我们的对手!”雷六叫道。
火二仰天大笑。他举起双手,青蓝色火焰他的掌心蔓延开来,以他为圆心,迅速形成一个空心的巨球。火球质轻,包着他微微一颤,飘乎乎的就离了地面,飞上半天。
那是他的离火翔天之术,那一层包裹着他的火焰虽然看似薄得宛如水汽,但雪飞鸿却知道,它那可怕的高温,足可以在一瞬间就穿透脚下这土石巨人的庞大身躯,只留下一个整整齐齐的焦黑的窟窿。而它本身,却是毫无损耗。
“我曾经以为,广来峰天下无敌。”火二凝立于离火球之中,他的脸被火光映照,也泛出青白的颜色来,“只要广来峰神通六将在,这世上,便没有办不到的事。”
他的离火球飘到了与那土石巨人颜面等高的位置,傲然停了下来,虽是英雄末路,却豪气丝毫不灭。雪飞鸿心情激荡,强按战意,叫道:“二师兄,本来就是这样!我们以后还可以并肩作战,战无不胜……五师妹还在山上等你回去。”
“回去?”火二遥遥看来,满是嘲讽,“回到哪去?回到那浑浑噩噩的旧日子……回到你们不知所谓的好时光里去?”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没有往下说。只是双手一抓,又抓出了两团烈火。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来吧,清理门户,给我个痛快的一死!”
他的杀气扯天扯地的逼过来。雷六少年激昂,眸子中电光闪动,两只手也为紫电萦绕,化为电锤;雪飞鸿心烦意乱,下意识的一曲臂,一柄几近透明的五尺阔刀,便自他肘下弹出。
三个人中,只有山大,还能够冷静。
“老二,你的火术全力施展,”他微微叹息,“我们就只能以性命相搏了。”
“不然,你以为你们还有第二个选择么?”火二大喝一声,火球为他推动,猛地射向土石巨人。
雷光乍现,劲风狂吹,火光冲天,飞沙走石。那同根相残的一战,终于打响。
“轰!”
那土石的巨人一步跨出五丈,小山似的一个拳头捏得簌簌掉渣,猛地一拳,向火二砸去。火二将身遭烈焰催至极致,在空中微微一转,笔直的射向巨人的小腹。
他身上的火焰已烧至纯白,来到巨人小腹跟前,往里一钻,竟像一根烧得红烫的钢针,无声无息的融入了凝脂之中。
巨人一掌拍在自己的肚子上,却到底没来得及打中火二。它的身体突然开始发光。一道道扭曲狰狞的暗红色裂纹,从它的腹上,爬上它的头颈脸面,腿膝脚趾。
然后——
“砰!”
这个巨人猛然炸开,热浪瞬间膨胀,燃烧的巨石在空中化作一滩滩红热的石浆,溅往四面八方,然后在飞行之中又凝结成各种各样的奇怪形状,呼啸砸下。
山大、雷六仓皇躲避,在浓烟烈火之中,不见了踪影。
二十年前的那一战,众人虽未亲历,但只是听雪飞鸿讲述,回想火二在禁宫中的英姿,便已目驰神移,惊心动魄。
“所以,你们非常确定,那一战,你们对付的一定是火二!”
“山大老成持重,不可能有人在他面前冒充自家兄弟;雷六性如野兽,直觉更是准确无比。”雪飞鸿苦笑道,“何况还有我,还有我这个一心将火二视为偶像,一心要由自己送他归西,对他比对自己还要熟悉的人在。”
在那场决战中,雪飞鸿一个人御风而行,在灼热得快要把天地都要重新熔合在一起的高温里,猛地扑向火二。他所修炼的风术,招来狂风,在他的身外萦绕成茧,将靠近他方圆七尺的岩浆火焰,全都弹到了更远的地方。
火二这时就像一座正在狂热喷发的火山,而雪飞鸿则像一颗从天而降,猛地砸进火山口的坚冰流星!
火焰在他的眼前迅速分开,火二高大的背影,突兀的出现在他面前。
“火二!”
雪飞鸿大叫一声。
火二回过头来,长发在烈焰中腾腾扬起,一双剑眉,飞扬跋扈;一对虎目,凛然生威。
——他永远是这般气宇不凡。
雪飞鸿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感动:火二如此出色,学识术法、形貌气度,天生就应当是为所万人瞩目景仰的,可是命运却让他走进绝境。广来峰三人联手,火二已是必死无疑,他如今这般大鸣大放的施展火术,不计功力,果然是在等一个华丽的死亡吗?
有的人即便是落难,也应当保持高贵的姿势。
有的人即使死去,也要给他足够的尊重!
惺惺相惜的英雄气,在雪飞鸿的胸中激荡。他原本就是个极至狂傲的人,既然折服于火二,那就是发自内心的尊重他。如今火二骤然陨落,乃至为天下的凡夫俗子指责说教,他看在眼中,听在耳中,却是怜惜远大于惋惜的。
三个月来死在火二手上的那些人,雪飞鸿不认识、记不住、漠不关心。他来对付火二,唯一的理由,不过就是要亲自送二师兄一程罢了。
因为他真的觉得,火二这样的英雄,是要尊重,而不能折辱的。他不该死在呆板道学、故作宽厚的山大手里,也不该死在不知轻重、好斗无厌的雷六手里。
——如果火二一定要死的话,雪飞鸿宁愿是由了解他、尊重他的自己来动手!
直到那一刻,雪飞鸿才确定,自己的决定是多么正确。他的魔手刺出,心中一片空蒙,无善无恶,竟似连心跳都没有了。
风似停了。火似凝了。雷似息了。土似沉了。
在这一瞬间,天地万物黯然失色,他所有的感情与力量,都随着那一击宣泄出来。
“七邪养鬼术”,寄生在他体内的魔物化入他的手中。令他的手臂如灵蛇一般刺出,在半空之中扭动尖啸,妖异的画出一个令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弧线。
衣袖被强烈的罡风撕成碎片,雪飞鸿露出的手臂,光洁、肿胀,如同溺死者的残肢!
火二回过头来,猛的扬臂一拦!雪飞鸿的手,就顺着他的手臂猛地一盘,“嗤”的一声,先是令火二的熔金火掌打空,旋即兜了个圈子,干净利落的穿透了火二的胸膛。
其时,他与火二相隔三丈。
——那本就是他为杀火二而练的秘术,与火二所熟悉的任何“疾如风”的法术都有所不同。邪恶、妖异、残暴,因此才能一击奏效。
火二为他魔手穿透,被那力道带动,仰天退开一步。长发飘开,脸上震愕的神情渐去,重又浮起的,竟是恍然。
“是你。”火二冷笑道,“果然是你!不愧是你!”
“喀”的一声,他的溶金火掌捏断了雪飞鸿的左臂。
“你问我我到底是不是杀了火二,我杀的到底是不是真的火二?我会说,绝对不可能出错。这只手摘下他的心脏,滚烫的、愤怒的,还在跳动着的健壮的心脏。”雪飞鸿苦笑道,“而那个人也一定是火二,不然,我的手臂不会一直记着他。”
雪飞鸿轻轻按着自己的左臂,即使过去了二十年,那一瞬间的疼痛与恐惧,那一瞬间即使有恶鬼附身,却仍然被火二压制和藐视的羞愧和绝望,仿佛都一丝不差地保留在了那处旧伤里。即使它已经好了,即使后来他又受多了比那更重的伤,但此生此世,却只有那处伤口,令他永远无法忘记。
“所以,与其说火二没有死,我倒更有理由相信,你们遇见的人,才是假的。”
他说得如此笃定,以至于蔡紫冠一行,虽然亲眼所见,却也不由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呃,今天会出发去爬个泰山,可能到周三都不更新了……
周四恢复……
这个新回来的大咖,应该让大家惊喜一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