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神通——我要把这个故事写成我的黑暗塔

  3、
  “从那天起,火二便差不多隔一月,就回来一次。”
  孟三姑长叹道,“他回来的时候,肯定是别人都钻了被窝的时候,他也不多说话,就在明贵妃房外的那根石柱上吹他那根儿破笛子。好听是好听,就是跟哭似的。开始的时候,军中上下那个气呀,觉得他干的不是人事,许多人以前和他有点交情,现在也都想弄死他。可是他也知道理亏呀,任人打,任人骂骂,一不还手,二不还口。”
  “啊。”商思归惊讶道,“那时每月一次的鬼哭声,原来就是他?”
  二十年多前,摇光尚未出生,孟浩天尚在襁褓之中,可是他却已经开始记事。他隐约记得,孩提时那在夜风中如泣如诉的声音。每次那声音出来,他的父母都是如临大敌,关门闭户,严禁他们兄弟下床。说是黑水渊中的厉鬼,在哭着寻找替身。
  “就是他呗。”孟三姑叹道,“此事你说青月帝多没面子,六姓中人哪个还敢提它?当然是把它给压下去再说。知道的呀,都怕掉脑袋;不知道的呀,也就不知道了。”
  “难道就由着他乱来么?”孟浩天恨道,“觊觎有夫之妇,更是我大茉一国国母。他这么得寸进尺,不教训一下,怎么知道复国军的厉害!”
  “当然有人打他呀。”
  孟三姑叹道,“有好几次,大家伙实在压不住火儿了,都把他打得那个惨啊。最厉害的一次,老莫家的当家脸又酸、手又黑,逼着他发个毒誓再也不来。可他什么也不说。莫当家一点富余没留,在他背后连印了三掌。人火二也只是吐了口血,就逃走了。他的脾气是真好啊,又真没再做撒盐的事儿,咱们复国军,上上下下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其实也不太好再向往死里打了。”
  摇光和商思归听了,不由也有些动容。他们都在禁宫中见过火二的手段,越是知道他那令人肝胆俱裂的神通,越能体会他任人打骂时的痴绝。
  “更何况人家每次前来,都会带着一颗伪臧的大人物的人头做上门礼。咱们多少恨得牙根痒痒的死对头,一拨一拨刺杀失败的伪臧将相,都在他手上没了命。大家一边讨厌着他,一边又盼着他下次杀的是自己的仇人,慢慢的,更没法说打说杀了。”
  孟三姑叹道,“于是啊,不知不觉,大家就谁也不把这事儿捅破了:火二每杀一个伪臧的大人物,就可以来黑水渊一趟,给明贵妃吹个小曲儿。他来的时候,没有人拦着他,可也没有人多看他一眼。明贵妃躲在房中,再也没与他朝过面。那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没怎么样呢,就又过了两年多,明贵妃有了喜,十月怀胎,又生下了公主。火二仍然每个月都来,甚至有叔伯私底下说,就照这么下去,咱们也甭费心了,也许等到公主长大的时候,伪臧的人,就已经给火二杀光了。”
  以一人对抗一国,二十年前火二的悍勇与孤傲,不禁令人咂舌。孟浩天哼了一声,这样强横的做派,倒是颇合他的性子。
  “可是谁都知道,哪那么容易啊。”孟三姑继续道,“火二杀人,那也是越来越难。他再来黑水渊的时候,不知不觉地,身上就已经挂彩了。伪臧的人又不傻,还能每个准备?据说又得到伏羲宫的支持,弄了一大堆法宝来对付他。火二想的事儿多,还怕连累了广来峰,都不能在杀人后留下火烧火燎的痕迹。那不是自己把自己给绑上了?他这一趟趟的就越来越惊险,有时候在夜色中吹笛子,那瘦得啊,那一身的伤啊,我都琢磨着,下一次,他已经都没命回来了吧。”
  “又是伏羲宫。”商思归叹道。
  先前时,伏羲宫的刺客南宫野潜入,几乎毁掉复国军的九尸灵棺,断绝了他们从九州各地汲取灵力的渠道。
  孟浩天冷笑道:“复国军与伏羲宫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后来火二终于失手了?”摇光的注意力,却还在孟三姑的故事上,冷笑道,“才索性把辛京给一把火烧了?”
  火烧辛京,那正是火二迄今仍在天下间流传的滔天罪行与赫赫事迹。
  “好像不是……”孟三姑盘算了一下,道“火烧辛京,应该是明贵妃殉国之后的事儿了。他可不应该是太难受了,才迁怒于天下的?”

  二十年前,火二的刺杀不仅未能削弱伪臧的实力,反而令伪臧得到了伏羲宫的强援。复国军的局面越来越是艰难,不免人心惶惶。青月帝再三忍耐,终于决定,要实行胞弟赤眉王上呈的九尸古法。
  九具尸身,八具陆续就位:雄州的帝僵,是一直想要报国的胞弟赤眉王;寿州的毒僵,是长生商家的女诸葛商白云;孚州的干僵,是兵战孟家常胜百战的孟华;端州的水僵,是弱水劳家郁郁不得志的逆子劳思年;甘州的金僵,是天罚莫家的急先锋莫百仇。吉州的飞僵,是神算胡家的元老胡不可;侑州的铁僵,是书山苏家的儒将苏忧;而墨州的兽僵,则青月帝座前的神兽。
  只差一具,便可实行那淆乱乾坤的大计。
  ——按照地图指示,阼州的艳僵,须得是个美艳动人的女子尸身才能炼成。
  复国军中的女子虽然不少,但当得起美艳二字的却不过十数人,这其中也自然包括了青月帝的三名妃子。明贵妃刚刚产下摇光,劳苦功高,自然是不能牺牲的。青月帝将其余两人招到面前,让她们抓阄以定生死。
  “复国,本是我家一家私事,连累六姓之臣,二百年赴汤蹈火,已是不安。最后一具尸王,更不能让他们牺牲。二卿去留,凭天而定,对大茉的恩德,青月没齿不忘。”
  那两个妃子哭哭啼啼的,毕竟是外姓人,都有些害怕。
  二人还未定夺之际,明贵妃却已越众而出,伸手夺去了毒药。
  那是决死之物,在场众人不由都大吃一惊。
  “陛下。”明贵妃却微笑道,“我已为陛下产下一女,此生了无遗憾。请陛下成全。”
  她笑容明媚,大义凛然,众人莫不落泪,青月帝犹豫良久,终于同意她的选择。
  她死的那晚,火二恰好又回了黑水渊,在她的房外吹笛。
  月色下,他的伤痕累累,摇摇欲坠。洞府之中,明贵妃盛装梳洗,已经准备好。摇光在摇篮中酣睡,孟三姑拼命忍着,没有哭出声来。青月帝看着明贵妃慢慢喝下了毒酒,笛音终了之时,明贵妃也终于咽气。
  青月帝手托她的尸身,跳上火二吹笛的石柱。
  “你对她一片痴心,不该无所回报。”
  青月帝的声音,像是心已经死了,道,“她活着的时候,是我的人。她死了,你送她一程吧。”
  他将明贵妃和安置艳僵的地图,全都交给了火二。火二放声大哭,携尸而去。不久,便传来了他火烧辛京的消息。
  不过总算,明贵妃的尸体,他安置无虞,后来就转为莫家的高手看管。
  再往后,他的最后的消息,便是为广来峰清理门户,赤龙谷一战,死在三位师兄弟的手下。


  4、
  商思归带着孟三姑下去,那妇人怎么说也是孟浩天的本家三姑,孟浩天更得相陪。
  三人离去之后,洞府之中,一时便只剩了摇光一个人。
  她卧病许久,一直是茶饭不思。今天听到火二的旧事,心潮起伏,忽然却有了食欲。让侍女准备了一碗清粥,两样小菜,草草吃了,出了一点汗,便又觉得困意袭来,昏昏睡去。
  恍惚中,仿佛又看到火二手持利剑,杀死了她的父亲,又抢走了她的母亲,然后才怀拥艳僵,登上了青月帝的皇位宝座。
  二十年来,她孤零零地活在这死气沉沉的黑沼之中,肩负着一个仿佛永无尽头的使命。母亲早早地就成为一具名为“艳僵”的兵器,存在于复国军的复国蓝图之中,而一直忙忙碌碌的父亲,也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死去,只留给她一点模模糊糊的记忆。
  忽然间,在火二的故事里,这两个人居然鲜活起来。
  她努力望向火二,与在孟三姑面前表现出来的愤怒不同,她其实并没有那么讨厌这个狂人。
  火二微笑着望着她,手中拾起一管铁笛,轻轻地吹响。
  笛音婉转,似有无限的哀愁,但却极其温柔,像是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后背。
  可是就在这时,洞府门外忽的传来“飒”的一声轻响。

  摇光猛地睁开眼来!
  多年来出生入死的经历,早已令她对危险有了超人的警醒。摇光一睁开眼,便看到洞口处,侍女的身子一软而倒,一道黑色的人影如箭一般,已向她的石榻扑来。
  摇光两眼一瞪,“灭宙”术,已然施展开来。那黑衣人身在半空之中,五指如钩,一爪毫不迟滞地,便已向她抓来。摇光大吃一惊,身子向旁一滚,“噗”的一声,那一爪已紧擦着她的面颊,抓入了兽皮堆。
  ——她的灭宙术,居然又失灵了!
  摇光又惊又怒,一骨碌身,已自兽皮堆中爬出,跳下地来。地面冰冷,她的赤足给冰得一痛,如被针扎,不由一慢,而就在这一瞬间,那人的手,已紧紧扣住她的胳膊。
  “呼”的一声,巨力袭来,她被那人一把掀起,重重地又摔回到了石榻之上。
  那人两眼中凶光大盛,合身扑来,一下压在了摇光的身上。
  他竟是要侵犯摇光,摇光大怒,挥掌反抗,那人一爪探出,已经扣住了她的脸腮,向下一按,已将她按入了兽皮堆中。
  她全副身心,全都投入到了“灭宙”的神通之中。神通固然无敌,可论及身手气力,却不过较之常人略胜。一旦灭宙失灵,在那黑衣人面前,登时几乎不堪一击。
  那人将她压在身下,蒙面的黑巾下,露出的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隐隐地竟似有些似曾相识。
  ——那不屑掩饰的张狂与志在必得!
  他一手压捂住了摇光的嘴,另一手,便去解她的衣带。
  光天化日之下,他潜入复国军的心腹之地,打倒了复国军的第一领袖、第一高手,竟要干这下流之事。摇光勃然大怒,奋力挣扎,可是身子纤弱,却怎么也挣不开那人铁箍也似的一只手。
  摇光的双手在那人身上乱打。可是那人身高臂长,一手压在她的脸上,头稍稍向后仰起,便全避开了要害。任摇光双手在他肩上乱打,也毫不躲闪。
  其时正是傍晚时分,石洞外不时传来复国军的喧哗声,可是摇光为图清净,容身的石柱远高于其他,二人的打斗外面根本无从得见。而她现在既然发不出声,外面的将士虽近在咫尺,却也根本无从相救。
  那不知何处而来的笛声,若有若无,仍丝丝缕缕地飘入她的耳朵,令她心烦意乱。
  她两手攀住那黑衣人的压住她的手臂,一双眼瞪得大大的,死死的盯着那黑衣人。黑衣人仿佛挑衅一般,也冷冷地回望向她,另一只手拉开她的衣带,又去掀开她的衣襟。
  摇光那一双清澈的仿佛冰泉的眸子里,瞳孔蓦然收缩。
  与此同时,在石榻的对面,那具一直流动不停地沙漏,骤然止住。
  ——灭宙之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终于发动。
  在摇光的身边,一切事物,忽地一暗。
  洞壁、盆栽、石榻、兽皮……甚至就连从洞口照射进来的阳光,忽然间仿佛全都被抽离了色彩,只变成了单调地黑白二色。阳光苍白,凝固成笔直地一束,从洞口搭上石榻。晦暗的洞壁上,如同铁笔刷过,留下一道道粗粝的阴影。雪白、浅白、灰白、青黑色的兽皮堆在身旁,通体乌黑的黑衣人高高在上,只有一双眼睛惨白渗人。
  天地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灭宙之术,消除一切时间,停止一切运动,也令一切色彩,全都失去了生命。
  ——除了摇光自己。
  摇光在脸上摸索着,找到了那个黑衣人捂在他嘴边的小指,抠起来一扳,“咔嚓”一声,已将那毫无知觉的手指掰断。
  一指之后,她又掰断了黑衣人的无名指。
  可是再往后,她已觉得气息不足,黑衣人的中指、食指、拇指,较之小指远为粗壮,她虚弱之下,试了两下,居然再也未能伤之。想要将黑衣人推开,力气也是不够。
  “啪”的一声,“灭宙术”已然解开。
  “啊!”
  那黑衣人正稳操胜券,蓦然间两指已断,稍一用力,已觉痛彻心扉。
  那疼痛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他的手不由一缩,身子也向后仰起,摇光借势一挺身,已将他掀下石榻,自己一骨碌身坐起,向枕后一摸,已抓出了护身短剑。
  她气力不足,单凭赤手空拳,即便停止了时间,一时竟也不能全胜,可是只要有了这口削铁如泥的短剑,立刻便是战无不胜。
  石洞外的笛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那黑衣人捂着伤手,狼狈后退。
  摇光在石榻上站起身,冷冷地看着他。
  她衣衫不整,可是现在居高临下,眼前所见的黑衣人,又已如逃生的蝼蚁一般。
  “你是谁?”她冷冷的问道。
  那黑衣人深深地吸了口气,面罩下的一双眼睛望着她,眼神闪烁,似有无限的绝望与愤怒。
  “你不说也可以,我摘下你的面罩也就是了。”
  摇光冷笑一声,眼中神光聚合,正要再使出灭宙术,可是蓦然间,山洞外却猛地传来一声尖锐的笛声。
  那笛声如同一把钢针,猛地刺入人的双耳,摇光心中一乱。却只见那黑衣人一个转身,已逃出石洞。石洞之外,只有一个小小的平台,平台之下,石柱壁立千尺,一片苍茫。
  黑衣人一步跃出平台,笔直地便向沼泽中坠落下去。
  外面复国军的嘈杂声一下子停了下来,旋即响起的,是一阵惊呼。
  摇光又惊又怒,整理衣衫,迈步走下石榻。剧烈交战之后,她一阵阵感到头晕目眩。她将短剑收回袖中,踉踉跄跄地走到石洞之外,几名恰在左近的复国军将领,正沿着索桥,飞快地向她的石柱靠拢。
  石柱下方,雾气氤氲,那坠下的刺客,已经不见踪影。
  “公主,出什么事了?”最快赶到的将领问道。
  “有刺客。”摇光冷冷地道,“传商大人与孟将军!”

  居然已经有刺客潜入大本营中,惊扰公主,六姓中人个个义愤填膺,纷纷下到沼泽中去搜寻那刺客。这时天色已晚,回天沼下层泥潭瘴气、蛇虫遍地,无疑已是禁地。可这事非同小可,一个个青壮,登时打着火把,顺着索道下了去。
  从高处望去,只见石林底部,透过雾气,一条条火龙蜿蜒盘旋,煞是好看。
  摇光在石洞中稍作喘息,将那洞口的侍女救起,万幸她也只是昏倒而已,悠悠醒来,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过来不久,商思归已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公主,你没事吧?”远远地,他已颤声叫道。
  “我没事。”摇光将方才遇刺一事简单说了,忽然发现孟浩天没到,问道,“孟浩天呢?”
  “他……”商思归迟疑了一下,道,“我们安顿孟三姑食宿,中途他突然被胡夫子叫走了。说有要事商议,我后来就没见到他了。”
  摇光心头一沉,那蒙面人那一双似曾相识的眸子,在她的眼前不住闪过。
  她沉默不语,商思归虽然目不能视,却马上注意到了异常。
  “公主,你……你不会怀疑浩天吧?”
  摇光沉默着,一时无话可说。
  “公主,我们去找浩天!”商思归低喝道,“浩天虽然狂妄了一些,但绝不可能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2014.8.25
  暂时先停一下……第二卷进展较慢,又追上新写的进度了……


  休一周吧……
  我估计以后会是这样的节奏,休一周然后发完整的一集……

  回来啦!

  第三部 第二卷 第二集
  《求欢,有的放矢》


  傍晚的天空,火烧一般的云霞,低低压下。
  远远近近的石柱,如同一个个乌黑的巨人,挺立在天地之间。
  这将是他最后看见的景象,最后看到的壮丽夕阳。
  远远的,忽然有一阵歌声传来。
  “山对山来崖对崖
  “小河隔着过不尼来
  “哥抬石头 妹兜土
  “花桥造起走过尼来
  “咿~哪~~
  “花桥造起走过尼来。”
  清脆的歌声,伴着女孩银铃一般的笑声,飘飘荡荡,久久不息。


  1、
  在回天沼石林的西南角,远离营房,一根格外粗大的石柱,是复国军的英灵塔。
  英灵塔下细上粗,笔直陡峭,远远望去,如同擎天之柱。孤零零一条索桥,将它与复国军大本营的石柱连接起来。英灵塔自下而上,以半镂空的样式,凿出了三层石洞:第一层,石洞中摆满石碑,石碑上密密麻麻地刻着二百年来阵亡将士的名字;第二层,一层层牌位供奉着六姓中涌现出来的名将;第三层,则是历代皇帝的雕像,与祭天台。
  黄昏时分,胡夫子就在第一层的石洞门口坐着。
  背靠着二百年来的将士英灵,他干枯的身子,显得异常渺小。歪坐在一块石碑旁,他的手里摩挲着一管铁笛,却已经虚弱得无从吹奏。
  他今年四十三岁。神算胡家,自胡九公以降,以他的神算之力最强。神通“一叶知秋”,可以让他借一颗星辰闪烁,一朵落花离枝来预知未来。当初就是他预测出了海天会的刺客唐霆,与伏羲宫的刺客南宫野,才保得复国军有备无患,中军不失。
  可是这项神通却也有禁忌,若需预知多久之后的事,预测之后,他便有相应多久的时间,无法使用这一神通。
  不久前,他强行突破自己的极限,做了一次长达三个月的预测,预测的结果令人大吃一惊,而他也因此,在这复国军生死攸关的时刻,失去了神通,形同常人。
  铁笛冰冷,胡夫子默默长叹。年轻时,他曾机缘巧合,与高手学习吹奏,而这支铁笛,则是他昔日好友莫毒所赠。莫毒算得上天罚莫家数一数二的高手,修炼神通,修炼得整个人傻呆呆的,可是却还记得他这样的朋友,有一次在外面血战伪臧官军,杀得尸骨如山,却也不忘帮他带回这支笛子。
  此前与蔡紫冠等人交手,莫毒也已经惨死在阼州迷魂谷。
  可如果事情真的像他先前预测的那样的话,那么两百年来,他们的努力即将全部付之东流,而像莫毒这样的忠肝义胆的志士之死,也就变得毫无价值。
  他心烦意乱,远处复国军的大营中,也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有一个人穿过了连接祭台与军营的唯一一道索桥,踏上石柱。那人出现在胡夫子的视野中,红甲白袍,意气风发,如同天上神将一般不可一世,自然正是在复国军中,掌管一切战略的孟浩天。

  胡夫子试图站起,可是身子一晃,却实在太累了,未能成行。
  “你坐着吧。”孟浩天微笑道。
  “公主那边,到底怎么说?”胡夫子急切地问道。
  孟浩天在他身前站定,微微仰起头来,望着四下里林立的石碑。在这样的肃穆之地,这跳脱张扬的年轻人,也不由显出一些庄重。胡夫子低下头来,孟浩天的一行一站,皆虎虎生威,那一双脚在胡夫子的面前,几乎是落地生根。
  “上次你预测到的那个结果,我们绝对不能接受。”孟浩天忽然道。
  “是……是……我也这样想……”胡夫子颤声道。
  “所以,我要你再测一次。”孟浩天道,“我们已经做了一些事,我要你告诉我,‘未来’是不是已经被改变了。”
  他自怀中掏出一枚小小的瓷瓶,递了过来。
  那是孟家祖传的禁药“天魔散”。服食之后,可以激发本身数倍的潜力,可是一旦效力过去,使用者轻者致残,重者致命。孟家虽已贵为六姓次席,但江湖气不减,一直仍却以死士自居,随时做好了与强敌同归于尽所准备。
  胡夫子吃了一惊,可是却也算早有预料,颤声道:“孟……孟将军……”
  他现在本已筋疲力尽,再以药物催逼,即便又能施展神通,只怕以后也永成废人。
  “没有别的办法了。”
  孟浩天冷冷地望着他,语气之中毫无回旋之意,道,“你是我军屈指可数的战力,牺牲你,我也于心不忍。可是时不我待,公主、我们复国军,都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你也不希望公主最后走到那一步吧?”
  胡夫子的身子一颤,那句话准确地触动了他的心。
  ——公主,复国军唯一的希望,大茉朝流传至今唯一的血脉。
  ——公主,他眼看着长起来的,如同自己女儿的回天明珠。
  他将天魔散接在手中,瓷瓶冰冷,意外的有分量,竟像是真的把他下半辈子的命运都托在了手中。他颤抖着拔开瓶塞,往掌心里倒出了一些粉末。
  “你残了、废了,我孟浩天养你一辈子。你这次救了公主,救了全军兄弟,我孟浩天永远记得你的恩情!”
  胡夫子看着掌心的粉末,心潮起伏,又是害怕,又是激昂!
  ——渐行渐远,摇光公主黯然而去的身影。
  ——血火交征,黑水渊化为人间地狱。
  他一咬牙,已将天魔散送入口中!
  药粉入口即化,一过喉头,直如一道火线,烧入五脏。胡夫子大叫一声,周身灵力四溢,连忙盘膝坐好,施展神通。
  一片落叶自中天飘落——它被剑气带起,凌空被绞得粉碎——持剑人仰天大笑,状若疯癫——吊桥轰然坠落,消失在深远的暮色里——摇光放声大哭——大茉朝历代皇帝的灵位仿佛活了一般——急速掠过的雾气和扑面而来的沼泽——杀气腾腾的锦衣公子——复国军人仰马翻——孟浩天口吐鲜血,尸身栽倒……
  “啊”的一声,胡夫子的身子猛地一挺,复又摔倒在地。
  以刚才的那一片落叶为引导,他在瞬息之间,就已经看到了三天三夜之后的事!
  “孟将军,”胡夫子挣扎道,“你……你的手……”
  孟浩天微笑着,举起了他一直藏在身后的左手。
  那只手红肿难看,小指、无名指软绵绵地耷拉着,竟已折断了。

  “孟将军……你竟然……”
  胡夫子嘴唇颤抖,连说到那几个字,都已是觉得不安,道,“你竟然以下犯上,行刺公主?”
  “一叶知秋”的神通,已令他在一瞬间,看到了已经发生了改变的命运。
  而那改变的起点,竟是源于不久前一场未能实现的罪行。
  “只要能够改变你预测出来的命运,”孟浩天冷笑道,“什么样的‘罪’,我都担了!”
  他如此决绝,胡夫子的脸色,也不由变了变。
  “现在,未来改了么?”孟浩天问道。
  胡夫子口唇颤抖,像是想哭,又像要笑,道:“改……改了……可是……也没有……没有。”
  他仍是看到了那个悲惨的未来,看到了他们那仿佛被诅咒了的命运。孟浩天的行为,虽然使得一些细节已经不一样了,但却也令那惨剧的起承转合,越发清晰。就像是被蛛网缠住的小虫,越是挣扎,越是动弹不得。
  孟浩天的脸色变了一下,原本白玉一般的俊脸,一瞬间变得铁青。
  ——在那个宿命的结局中,他是一个必死之人。
  “锵”的一声,他骤然拔剑,一剑砍在了石碑之上。
  石碑前,原本应该在那被他身首异处的胡夫子,这时已经就地一滚,逃到了一丈开外。

  “你为什么躲开了?”孟浩天微微侧头,冷笑着问道。
  “我看见了……”胡夫子吞了口唾沫,道,“刚才我我看到自己死在将军的剑下了……”
  在刚才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他也看见了自己惨死的结局。震骇之余,才及时地躲开了孟浩天的那一剑。
  “为什么?”他难以置信地叫道,“我对大茉忠心耿耿,就连这一次,也是全力以赴……”
  “可是你却只能带来坏消息。”
  孟浩天冷笑道,“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也没有别的办法。是吉是凶,都只能干到底。你的预测只会扰乱我们的决心,你死之后,我可以假装未来已经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他的理由虽然乖张,但却令人无从辩驳,胡夫子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一对一,你还想和我的‘寒寂剑’较量一二么?”
  孟浩天遥遥地平举黑剑,那乌黑得没有一丝光泽的剑身散发出的吞噬一切的引力,一瞬间已令胡夫子须发皆张。
  胡夫子挣扎着站起身,一个踉跄,单手扶住身边一块石碑,才没被那引力又给拉倒。
  可是面对那复国军中几乎无敌的孟浩天,一旦对敌、便令敌人尸骨无存的寒寂剑,再拖着自己这一具几乎已油尽灯枯的残躯,他实在已经失去了一战的勇气。
  “叮”的一声,他手一松,掌中铁笛落地。
  可是那一声脆响,却猛地令他的头脑一阵清醒,一股不甘之意,也随之而来,蓦然涌起。
  “孟将军……”
  他喃喃道,“我常常在想,我和九公的神通,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和辛京城里胡九公的神通,殊途同归,都是预测未来,是胡家最强的神通。可是他常常会怀疑,所谓的未来,是否真的存在,他们的神通,是否真的存在。和别人的神通不同,天罚莫家的神通,杀人就是快,眼睛就看得见;书山苏家作画,就是能将画中食物,化为实体,手也摸得着。可是他和胡九公的神通,却是作用于谁也不曾真的经历过的命运之上。
  他能够预测到唐霆行刺,于是复国军瓮中捉鳖,杀了唐霆。那么,到底命运是“唐霆‘本该’行刺成功,但被他预测‘改变’,‘才’被杀死”,还是“唐霆行刺,‘注定’被他预测,‘只能’行刺失败,‘便’被杀死”呢?
  ——那被改变的未来,真的存在吗?
  ——或者说,那天地不仁的命运,真的可以改变吗?
  为了这个难题,胡九公郁郁寡欢,终于在十几年前不告而别,滞留辛京。
  而他,也在成年之后惰于修炼,只肯把可以预测的未来,停留在一两个月左右。
  他一直以为,不能解决“真实”与“虚妄”,那么他就永远也不会打起精神来,将“一叶知秋”的神通,发挥到更高境界。可是现在,当他面临死亡的时候,却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本能,已将超出了真假、虚实,而令他浑身颤抖。
  ——那就是“求生”。
  ——无论如何,都想要活!
  在这一瞬间,他反而更明白了孟浩天那大逆不道、背信弃义的行为。
  “孟将军,我要和你打。”
  他低声道,微微弯腰,捡起地上的铁笛,“我也要挑战我的命运,我也要证明,我的‘一叶知秋’,是错的。”
  现在第一集有一个比较大的改动,就是黑衣人(孟浩天)只刺杀,没有侵犯摇光……

  2、
  “锵”的一声,孟浩天收剑回鞘。
  碑林中一片狼藉,许多石碑已给寒寂剑“吞食”得残缺不全。巨大的缺口,如新月、半月,像是小孩子吃饼,齿印切入石碑,触目惊心。
  硝烟散尽,半截铁笛在地上碌碌滚动,胡夫子已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
  有一瞬间,孟浩天目光萧瑟,浑身无力。杀掉了一个本没有过错的人,还是昔日出生入死的兄弟、长辈,这于他而言,无疑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撕下一条衣襟,他匆匆将两根断指绑定。
  先前袭击过摇光之后,他跃下石柱,为同伴所救,匆匆换好了衣甲,又来赴与胡夫子订下的约会,时间紧得甚至连绑扎伤口的间歇都没有,更遑论却找军中治伤的神通。一切胜负,全在这一两个时辰,他实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摇光性情之烈、灭宙术神通之强,他自是早有准备。在那样的情形下只给她折断左手的两根手指,说起来,其实已经是便宜了。
  他将地上的天魔散捡起来,摇一摇,里面约莫还有一次的量。
  刚才胡夫子在濒死时所爆发出来的力量,着实令他竟吃了一身冷汗。那一直以来暮气沉沉的中年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面对无疑已将“一叶知秋”发挥到了淋漓尽致地地步。到最后他浑身迸血、为寒寂剑吞食时,连孟浩天也几乎给他逼到了绝路。
  杀掉胡夫子之后,他是真的没有退路了。摇光的灭宙神通,一旦反应过来,势不可挡,过了今天,他们即便偷袭,只怕也已没有胜算,而复国军上下,对她忠心耿耿,更已非一日之寒。事情一旦败露,她即使真要离开,只怕不顾一切保护她、支持她的人也绝不在少数。
  ——在那之前,留给他们的时间,大约只有一个时辰。
  他的视线在地上仔细观察,计算得当之后,一剑剑刺入地下。
  “这里怎么了?”
  就在这时,吊桥上又传来脚步声响。

  摇光和商思归离了中军石柱,既不知孟浩天和胡夫子约在了哪里,便只能一路打听。
  只见复国军下饺子一般,一队一队的仍尽往沼泽下去。
  “这样不行。”
  商思归忧心忡忡,道,“大家一窝蜂地下去,岂不是令营中空虚?”
  他双目不能视,但微微侧头,稍一分辨,已经叫道:“苏先生!”
  在匆匆赶路的军士之间,人群一分,已经走出来一个文士,相貌儒雅,但神情却极为阴郁,正是“书山”苏家的大将苏寻。
  苏寻方当壮年,一身“破壁”神通,已有了相当的火候,原本在去年就能继承苏家的家长之位,可是一年之内,他却连续输给了盗墓贼蔡紫冠两次,以至于心性大变,成了一个颇不讨喜的人物,被苏家渐渐冷落。
  “苏先生,”商思归叫道,“你去演武台敲鼓,让大家先回来,咱们再做计较。”
  苏寻翻了一下眼睛,闷闷地答了一声。
  “另外,你有没有看到孟将军和胡夫子?”
  苏寻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顺手指了指西南,道:“我看见胡夫子去复国英灵塔了。”
  商思归与摇光登时觉得事情不妙,叮嘱苏寻赶紧召集人马,自己则匆匆来赶到英灵塔。一眼看见碑林的惨状,摇光不由吃了一惊。
  孟浩天回过头来,白玉一般的脸上,仿佛没有一丝感情。
  “孟浩天!”摇光叫了他的名字,“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做了什么事!”

  ——孟浩天!
  ——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你做了什么!
  孟浩天微笑着,眼前的女子怒气冲冲,仿佛又变回了过去。
  他和摇光同龄长大,很小的时候,两人已是玩伴。那时摇光又黑又瘦,假小子一样。黑水渊虽是穷山恶水,但于孩童而言,却无异于天堂。他们一起在各个石柱探险,煞有介事地偷看各姓中人操练神通武艺,也溜到下面的沼泽中抓虫抓鸟。有时一玩就是一天,弄得一身泥巴,回来再被大人收拾。
  有一次,他们在沼泽中抓到一只黄头小鸟,小鸟好看,叫声清脆。摇光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毛毛”。“毛毛”模样乖巧,可是气性却极大,抓回来给他们关在笼子里,不吃不喝,只过了一夜,便死掉了。
  摇光难过得哭了几天。那时青月帝刚好也渐渐病重,不久摇光被长辈们抓着,整日守在病床前,再也不能出来玩耍。再过几日,青月帝驾崩,摇光由商、孟两姓家长扶持,继承复国军领袖之位。孟浩天远远地看着她登基,女孩小小的脸蛋绷得紧紧的。
  像是从那黄头小鸟死了,她便再也没有笑过;像是从那黄头小鸟死了,一切便变得不顺起来。孟浩天在沼泽中千辛万苦,终于又抓了一只一模一样的黄头小鸟。这回不敢放入鸟笼,便用细线系了脚爪,踹在怀中,偷偷地趁着没人,溜进摇光的洞府。
  摇光久等不归,他将小鸟拿出来透气。不料那小鸟脱手飞出,在洞府中没命的乱撞。孟浩天急着抓它,上蹿下跳,几乎将整个洞府掀了个底朝天。
  就在这时,摇光和她的顾命之臣回来了。
  ——孟浩天!
  ——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你做了什么!
  摇光厉声质问,那只新抓的黄头小鸟趁机猛地从门口飞了出去,再也没了影子。从那天起,孟浩天知道,那个越来越苍白,越来越冷漠的摇光,已经再也不是他能逗笑的小女孩。

  “没干什么。”孟浩天微笑道,“我来给你……送‘毛毛’了。”
  他的话没头没脑,英挺的面容冷漠而又迷离,哪里还像是那个每天守护在洞府外的武将之首?摇光看着他,虽然那眉眼如此熟悉,但却几乎不认识他了。
  “刚才……袭击我的,是你?”她冷冷地问道
  孟浩天慢慢扬起了左手,两根伤指给他扎在中指上,已肿得像是一块石头。
  他那毫无愧疚,却仿佛理所当然的样子,才令摇光一阵毛骨悚然。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茫然道。
  虽然早对那个蒙面人的样子有了怀疑,可是当真相真的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却还是无法理解。
  “这要问你啊!”孟浩天猛地爆发开来,断喝道,“你为什么会背叛我们?”
  十几年来,他努力修行,日夜不休,终于力压同辈,成为了孟家的当家人,又成寒寂剑这一代的继承人。
  他千辛万苦,不顾一切,所图不过是再一次站在她的身边。
  可是他的回答,摇光根本听不懂。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摇光镇定下来,道,“孟浩天,放下寒寂剑,你已经不配再持有它了。”
  她面容冰冷,十几年发号施令,声音中自带威仪。
  孟浩天愣了愣,单手解下寒寂剑,在手中一举,道:“你来拿啊!”
  “你是一个人,还是有同伙?”
  摇光见他这么听话,不由又迟疑了一下。眼光一转,看到地上的半截铁笛,忽然灵光一闪,问道:“那个在洞府外吹笛乱我心神的人,他是不是已经被你杀了?”
  孟浩天横持长剑,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微笑。
  “他没有死。”在摇光的身后,忽然有一个人道。
  “嚓”的一声,寒光一闪,那连接祭台与兵营的唯一吊桥蓦然折断,轰然坠落。
  摇光猛地回头,只见五色斑斓,春生剑在夕阳下如同一条潋滟的溪流。
  “商大人?”摇光吃了一惊。
  商思归手中提剑,塌陷的眼皮,在夕阳下形成两个深洞。
  “浩天的同伙,当然是我。”他清清楚楚地道。
  3、
  “你怎么把胡夫子给杀了?”商思归问道。
  “该预测的都测完了,他已经没用了,何况又想告密。”孟浩天笑道。
  “测出来结果是什么?”
  “皆大欢喜。”孟浩天大笑。
  摇光看着他们对谈,只觉那是一场噩梦。
  眼前的情形,商思归和孟浩天在说着戕害同僚的勾当,脸上毫无羞愧之意。在最荒诞的噩梦中都不会出现,她一直以来最信任的两个人,复国军中最为中最为忠诚的两个人,居然同时背叛了她。
  长生商家的商思归,为了矢志不忘亡国之耻,自残双目;兵战孟家的孟浩天,和她一同长大,情同手足,永远出现在她的洞府门口,永远守护着她。
  可是,现在,这两个人突然对她露出獠牙,说“是我们在背叛你”。
  摇光脸色惨白,身形一闪,与商思归也拉开距离。
  “摇光,不要逃了,你走不了了。”商思归听见她的脚步声,长叹道,“你的‘灭宙’之术再厉害,却只针对与时间。你没办法跨越这英灵塔外的万丈悬崖。我们把你带到这里,就是要令你无路可走。”
  “你们为什么这么做,是我做错了什么?”她问道。
  “你什么也没做错。”商思归长叹道,“但是很快,你就要大错特错了。”



  从辛京回来后,商思归念念不忘的,除了火二的强横之外,还有胡九公的异状。
  ——“我虽然看透了一切,却无法预知接下来发生的事。留在新京,我想要见证一个未来。”
  胡九公的欲言又止,似乎透露出非同小可的信息。连霹雳皇帝其实是火二都不能震撼他,连火二杀死傅山雄都不能令他感到意外……那令他好奇地“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而在那样的未来中,他们的复国大业,又会如何?
  几经斟酌,他终于找来了复国军中的胡夫子,让胡夫子用尽全部的灵力,去预测了三个月的未来。倒是要看一看,在这存亡之秋的复国军,在“未来”里,是吉是凶。
  这一测,却测出了不得的结果:
  毁灭尸王的蔡紫冠,携杜铭、花浓、阴小五,即将来到黑水渊。蔡紫冠报名闯关,过五关、破六姓,孟浩天战败惨死。蔡紫冠与摇光终于决一死战。破宇术对战灭宙术,一场天崩地裂的恶战之后,二人神通相克,不分胜负。摇光情愫暗生,竟然扔下复国军,随蔡紫冠远走天涯。
  复国军从此之后,群龙无首,不久即为为外敌所破,全军覆没。
  “一叶知秋”的神通,百无一失。虽然个中的许多细节,尚不清晰,但摇光见色忘义、辜负祖训一事,却已是板上钉钉。
  商思归大惊,无奈之下,与只得找孟浩天商量,两人终于决定铤而走险。
  “孟三姑回来,其实已经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商思归长叹道,西来的阳光照在他侧脸上,眼睛上的两个黑洞触目惊心。
  “她带回来的消息,让我以为,我们终于找到了你的灭宙术的破绽。有三次机会,我们本可以不必走到这一步:第一如果你与火二没有关系,和蔡紫冠没有渊源,那么我们会相信,你不可能和蔡紫冠走到一起;第二如果你的灭宙术能够被笛声压制,那么我们会相信,即使你不知轻重,我们也可以把你留下,从长计议;第三如果胡夫子说,山洞行刺就已改变了未来,我们已经可以中止,那么我们也就不用暴露,撕破脸皮。”
  火二令摇光和蔡紫冠的命运彼此吸引,没有缺憾的灭宙术令摇光的决定没人能反抗,而胡夫子既然不在这里,那说明他们需要犯下的罪行,就还没有结束。
  “可是,这三个假设,竟然一一落空。你不仅与蔡紫冠渊源颇深,而且对火二那淫贼也抱有同情。对男女情爱,不辨对错,只知感动。无知如此,反倒让我们更相信,蔡紫冠真的来了,你会真的和他走。”
  “我根本不喜欢他!”
  “女子心思莫测,谁知这次,会有什么变化呢。”商思归叹道。
  “没有人能带走你。”孟浩天恶狠狠地道,“我们要把你留下来,无论如何,也要把你留下来!”

  他们的背叛,竟是因为自己的“背叛”。
  而自己的“背叛”,却是还来不及发生的“背叛”。
  摇光初时又惊又怒,可冷静下来,更强的感觉却是荒唐和可笑。想到自己与他们朝夕相处,却给他们这样怀疑,身为公主却给两个下属离奇逼宫,荒唐渐去,不由越来越是愤怒
  “好极了。”
  她冷笑道,“我虽然没有什么离开的打算,但倒也想知道你们能怎么留我。咱们军中最厉害的三项神通,我倒也想真正见识见识春生剑与寒寂剑的本事。”
  “你没有胜算的。”商思归苦笑道,“灭宙术虽然是你与生俱来的神通。但你想好好控制,却也经历是近二十年的修炼。其中各种的辛苦,我们陪伴在侧,固然感同身受,但也一直在想,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克制。”
  他自怀中掏出一支铁笛,道,“第一个克制灭宙的办法,就是这笛音。”
  摇光心头一沉,不由又想起了山洞中,那有一段时间,使不出力的奇怪情形。
  “火二的笛音,你在襁褓中时,便已经挺熟了。”
  商思归轻抚长笛,道,“攻入万寿宫之前,火二也在吹笛,给艳僵吹笛,吹的是同一支曲子《山水相依》。那就是你使不出灭宙的原因,它就像是摇篮曲,只需几节音律,便已令你心中的杀气平和,无以为战。”
  “可是我后来还是用出来了。”摇光瞟了一眼孟浩天的断指。
  “生死交关,你是可以突破笛音。”商思归道,“不过反正,我们也没指望,只靠笛音就彻底拿住了你。”
  铁笛就口,他猛地吹出曲调。
  而这便是动手的信号,孟浩天的寒寂剑,也猛地出鞘!
  一道黑光,猛地扑向摇光。摇光向旁一闪,黑光过处,又一块石碑,已被剑气“吞出”一个圆盘大小的窟窿。
  摇光的灭宙术一旦施展,便令人无从防备,孟浩天不敢太过靠近,便远远地以剑气相击。寒寂剑在他的手中,“黑吞”之力给他凝束,纵横吞吐,更为精准强烈。
  商思归的笛音悠扬,摇光施展身法,左右闪躲。
  黑光剑气虽不及身,但每每掠过之际,她的发丝衣带,都笔直地向那黑光指去。
  灵力,仿佛以可见的速度,被寒寂剑飞快地汲走。
  可是每当她想使出灭宙术,那在商思归的笛音中,舒缓下来的心情,却似怎么也紧张不起来。
  ——松弛、疲惫。
  ——仿佛实在被看不见的小刀慢慢地割着,再这样下去,那些不起眼的伤口,就已经会让她彻底失去一战之力了。
  摇光暗暗地一咬牙,洞府之中的情形,重又浮现。
  ——也许只有生死交关之时,才能令她从这“摇篮曲”中醒来?
  孟浩天刚好又是一剑挥来,摇光看得清楚,把心一横,脚下稍稍一错,不仅没有闪躲,反而正面迎上了那道乌黑的剑光。
  黑光如同妖龙,直攫她的面门!
  一瞬间,摇光只觉双眼胀痛,脸上皮肤如同细针密扎,血液竟像是要给寒寂剑吸走一般。
  黑光距她三尺三寸,摇光的心中满是惊恐。
  黑光距她二尺七寸,再不躲开,即使孟浩天手下留情,也已不及。
  “你……”孟浩天惊怒交加,大喝道。
  黑光距她一尺九寸——
  摇光浑身绷紧,两眼空洞,耳中再也听不见那笛声。
  澎湃无比的灵力,猛地在她体内炸开。
  ——灭宙!
  摇光眼中那层薄冰骤然碎裂,黑光在她眼前一尺之处,登时止住!
  世界蓦然变成失去色彩。
  使剑的孟浩天,吹笛的商思归,远远近近地石碑,一瞬间,全都变成了明暗交错的黑与白。

  “咔嚓”一声轻响。
  商思归正在吹笛,蓦然发觉场中情势不对。孟浩天一剑挥出,从衣袂风声听来,摇光是迎锋而上,眼看就要伤在孟浩天的手上,可是一转眼,孟浩天那一剑带起的气流完整而舒畅,显然并没有触碰到任何目标。
  孟浩天一剑挥出,也吃了一惊。
  就在这时,孟浩天的脚下传来一声低低地呻吟。商思归猛地侧过耳朵,孟浩天低头去看,果然便看见了摇光在他左侧三步之处,跌坐在了地上。
  她一手按着左脚脚踝,一只纤足卡入地上一个深深的石缝,已给扭伤了。
  “原来你已经用过灭宙术了。”商思归垂下手,微笑道。
  灭宙术的神奇,令摇光在两人不知不觉地时候,躲过了孟浩天的一剑,又移动了丈许有余,直到被石缝绊足,才解开了神通。可是在这一过程中,商思归的的曲子、气息、意识,竟似是从未停顿过,也没有发现半点异常。
  若不是那石坑扭伤了她的脚,令她剧痛分神,以致于解开了神通的话,只怕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地死在她的剑下了。
  孟浩天看了看摇光,看了看商思归,心有余悸,却又忍不住得意。
  “这便是我们克制灭宙的第二个办法了。”
  他微笑着走过来,一把握住摇光细细的手腕,将她了提起来,“你的灭宙虽能停顿时间,却无法消除你自己的‘时间’。在你的时间里,你的体重、你所面对的距离,都不曾改变。你想要打赢我,你就必须从你的立身之处,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身边。”
  他的寒寂剑一挥,已将卡住摇光纤足的石缝扩大,将她拉了出来。
  “可是我已经在这附近做了许多陷坑。我将寒寂剑刺入地下,剑尖在地下吞出坑洞,地表却还留着薄薄的一层石壳,你踩到它们,便会陷落——那是你的重量、你的时间,灭宙术不会对他们差生影响。”
  摇光疼得浑身颤抖,脚踝上转眼便已肿了起来,给他拖着一只手,脸色惨白,说不出话。
  “然后就是克制灭宙的第三个办法。”
  商思归慢慢走过来,道,“你在施展灭宙时,必须心神合一。疲惫、疼痛,都足以让你施展不得。”
  他和孟浩天紧紧地站在她的两边,只要摇光停止时间,再一伸手,便可以用短剑将他们结果。
  可是摇光颤抖着,却根本用不上力。
  “走吧!”孟浩天右手握着她的手腕,伤手挟着她的腰,将她带动。
  “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摇光咬牙道。
  “带到,能把你留下的地方!”
  孟浩天森然道,半扶半拖地带她往英灵塔的上层走去。

  4、
  英灵塔的第三层,被雕成一个半开放的平台。复国军历代皇帝的雕像环立于石盖之下,而中间露天的空地,则用于年节祭天。
  孟浩天拖着摇光来到平台之上,往地上一摔,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沉默不语。
  他那一身鲜亮的月光铠,像是落了一层灰,污蒙蒙的,没有精神。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就连那一双常常被人诟病的,因为太过灵动,太过充满了欲望的双眼,这时也冷冷的暗哑着,像是两潭冻上的湖水。
  商思归跟上来,青衣长髯,也无声地站在他们的身后。
  摇光摔倒在地,触动伤足,不由呻吟一声。她抬起头来,眼前那两个人黑压压地遮住了半边天。他们的阴沉的样子,反倒比穷声恶气,更令她不安起来。
  “好了!好了!”摇光气急败坏地叫道,“我不会走的,那个什么蔡紫冠,我根本不认识他!让他去死吧!”
  可是那两个人却只是沉默着,没有反应。
  良久,孟浩天方轻声道:“你发誓。”
  “我发誓!”摇光又气又羞,叫道“本来就是没有的事情!”
  复国军的的文丞与武将一言不发,看不见的、看得见的两双眼睛落在她的身上,审视得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无从捉摸他们的心思,气氛奇怪得有些尴尬,好一会,商思归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孟浩天的肩膀。
  那是他们此前的一个约定,孟浩天震了一下,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我们两个,”商思归慢慢地说,“你选一个。”
  “……什么选一个?”摇光一时反应不过来。
  “选一个做你的夫婿。”商思归道,“那样,我们就相信,你会真的留下来。”
  他竟提出如此大胆的要求,摇光不由惊呆了。
  “要保证你不会跟了蔡紫冠走,除非你先就有了夫婿。”
  商思归向她解释道,“何况你的岁数已经不小了,择婿一事,也不该再拖。我和孟将军对你忠心耿耿,你选我们我们中任何一人做你的夫婿,都既符合祖训,又对你是个好事,三全其美。事起权宜,你选谁,我们都高兴。选了之后,就在大茉历代先皇面前洞房,回头再补个仪式。以后你仍是公主,我们仍为你万死不辞。”
  他竟如此不动声色地提出这般无耻的提议,摇光大吃一惊,羞愤交加,一张脸已变得红布一般。
  “没什么大不了的。”商思归继续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公主亦然。只不过我们现在有点弄不清楚,到底怀英算不算已经是商家的一代,所以才要你选。我和孟将军都不曾婚配,又都是两姓家长,你选一个,大家少了误会,以后复国大业,更可同心协力。”
  复国军的传统,皇位继承者必须从商、孟两姓中择偶。为了区别起见,是与商家联姻两代之后,与孟家联姻一代。摇光的父亲青月帝娶了商家之女,立为明妃,是为第一代。传位给摇光后,六姓合议,很早就给她和商家的商怀英订了一门亲,是为第二代。
  可是几年前,商怀英在他们行礼之前,便已病死,这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摇光惊呆在那里,嘴唇颤抖,几乎哭了出来。
  “为什么还让她选?”孟浩天忽然道,“商怀英死了以后,大家就是说让她选,才给她拖拖拉拉地等了这么久。女人要那么多选择干什么?男人怎么安排,她听话照办也就是了?”
  他的话,却与先前和商思归的计划不符。
  商思归愣了一下,道:“那孟将军的意思是?”
  “商怀英死了,那就不能算数。她得嫁给姓商的——她是你的。”
  孟浩天看着摇光,一字一顿地道。
  一言已毕,扔下二人,他已转身走下了英灵塔的第二层。

  他的脚步声虚浮、紊乱,显然已是伤心欲绝。
  商思归站在那里,侧耳听着他快步下塔,脚步渐远,不觉微微一笑。
  “他那么年轻,我还真挺怕和我争的。”他对摇光说道。
  商思归摸索着解下春生剑,放到一旁。又解开衣带,脱下长袍铺在地上。即将得到摇光的身体,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两坨不正常的红晕,塌陷的眼皮剧烈抖动,紧抿的嘴角像是想笑,又像是想要绷住,也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
  “摇光……在大茉历代先烈面前……你我夫妇合体,从此共铸大业。”
  那一向和蔼可亲的兄长,一本正经说着露骨的下流言辞,忽然间似已变成了一个怪物。摇光目瞪口呆之余,头脑中一片空白,只顾坐在地上,向后退去。
  商思归的一双盲目紧紧闭着,伸手一抓,却听声辨位,抓住了她的伤足。
  摇光痛得低叫一声,刚刚聚起的一点灵力,又烟消云散。
  “摇光,”商思归微笑道,“其实我这些年来,一直在等你。”
  他一把拖起摇光,一甩手,便将她扔到了长袍之上。
  “商大哥……”摇光惊叫道。
  她直到这时,才勉强从这一连串巨大的震惊中,清醒了一些。可是眼看着商思归脱下衬袍,露出男子苍白的身体,却又立刻吓得傻掉了。连忙捂住了眼睛,叫道:“商大哥,你不要这样……你快把衣服穿起来!”
  “这是你唯一可以让我和孟浩天相信你的机会。”
  商思归站在淡淡的夜色之中,嶙峋的身体被风吹动,微微发抖,配上他紧闭的双眼,看起来竟说不出的怪异,在森然与疯狂之中,竟似又有些可笑与可怜。
  “你是一个女人,你说你愿意留下来,那么就成为我的人。”
  “不……不……至少不是现在!”
  摇光羞得两耳赤红,慌不择路地叫道,“我们重新来过!回去以后,重头再来!我……我们可以成亲,但我们不能在祖宗面前乱来!”
  商思归在她面前蹲下,微微一笑,道:“你在敷衍我。”
  “不……不是的!”
  “你猜明贵妃,最后是喜欢先帝,还是喜欢火二?”商思归忽然问道。
  摇光一愣,一时跳转不过来。
  “女人天性愚蠢,总会被男人的甜言蜜语打动。她最后一定是喜欢火二更多。可是她还是没跟火二发生什么,甚至为了确保不发生什么,她不惜自戕,成为一代尸王。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她早已是青月帝的人。”
  商思归冷笑着,深陷的眼皮向着摇光,道,“明贵妃和火二的故事已经告诉我们,女人的心是留不住的,但女人的身子可以。所以什么承诺都是虚的,你今天成为我的人,我才会继续辅佐你。复国军的存亡,全都系于你一身,你的祖先看到你懂事,也会放心的。”
  他滔滔不绝,说的话虽然荒诞,但却煞有介事,摇光的头脑一阵恍惚,忽然间,已给他伸手一抓,握住了,再一推,便已给压在了身下。

  在英灵塔的下层,一排排先烈排位,整整齐齐,层层叠叠。
  孟浩天在牌位前跪下,拼命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上层商思归和摇光争执撕打的声音,却还是断断续续地传来。
  那令他心如刀割,一颗头颅几乎要炸裂开来。
  这十余年来,他对摇光的感情满是矛盾。开始时不忍摇光难过,处处哄她开心,似乎只是可怜她父母不全。可是慢慢地少慕知艾,却开始喜欢她了。摇光这一代,按祖训是要与商家的人成亲,她和商怀英订了亲,他也没有办法。
  孟家的人,要忠诚。一要忠于商家,二要忠于大茉。二者交织,他的面前,唯一一条出路,便是拼命修炼,好能在将来守在摇光的身边。她一个女子,做了一军的领袖,明刀暗箭,防不胜防,他唯一能做的,便在她需要的时候去保护她,在她危险的时候替她去死。
  忠诚令他无欲无求,忠诚令他古井无波,可是后来,商怀英却死了。
  商怀英死后,他的心里忽然蠢动起来。商怀英算不算已经过了一代,那摇光再要嫁人,是不是就得在孟家选了?若是孟家的话,是不是一定是他了?
  可是摇光却迟迟没有再定亲的意思,事情便只能这样拖下来。
  为了防止有更多的人对摇光有意,他唯有在摇光身边张扬炫耀,大示亲昵,令所有人都意识到,他的年龄、相貌、地位、情分,全都与摇光相合,他和摇光才是最般配的人,于是知难而退。
  果然,商、孟两家的适龄男子在骚动了大半年之后,全都安静下来。
  却只有一个比摇光大了十岁的商思归,却似对摇光有意。
  孟浩天又惊又怒,没想到商思归那么大的岁数,又是个瞎子,居然不娶不嫁,竟有这样的私心。孟家的祖训,孟家是商家的侍卫出身,能在复国军中有今日之地位,全仗商家提携,所以后世子孙,永远不得僭越。
  ——那么,他唯有再次放弃。
  ——可是他不甘心,他不知不觉,越来越是张狂,不停向商思归挑衅。
  一次又一次,他当面顶撞商思归,令那文丞在众将士面前颜面扫地。然后他后悔莫及,在下一次,剖心沥胆,恨不能为商思归去死。这一回他忽然被告知,摇光将会和一个叫蔡紫冠的小贼私奔,而他会死。他在愤怒、震惊之余,居然也感到了一阵欣慰。
  ——原来,他到最后,终于是没有做出对不起商家、对不起大茉的事情。
  忽然之间,他已能理解明贵妃的选择。
  在爱恨两难之间,原来“死亡”所能赐予的永久宁静,是如此可贵。
  商思归决定不顾一切后果地改变未来,甚至不惜以玷污摇光清白的办法,将摇光强行留下。他心中怒不可遏,可是却又不得不承认,那也许是最省心的一个办法。
  ——他会死。
  ——摇光会被商思归照顾得很好。
  ——复国军大旗不倒,将来一定会光复大茉。
  商思归提出行险,他几乎立刻就同意了。他未必相信摇光会和那个什么蔡紫冠走,但他实在太想要一个解脱了。不管怎样,让商思归和摇光在一起吧。他们在一起了,他就死心了,解脱了。再不解脱,他真的会失控,会成为不忠不孝、令祖先蒙羞的孟家逆子了。
  只是这计划万般周全,却只有摇光的哭声无法抹去。那挣扎呼救不觉钻入他的耳中,孟浩天心头滴血,在这一瞬间,也理解了二十年前饱受煎熬的火二。
  ——深爱的人注定无法在一起,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别人的怀抱之中,却不能出手抢回……火二白白有万夫莫敌的神通,竟能克制住满心的嫉妒,真是非同小可。
  那么他也学火二吧:把自己的感情交给道义、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忠诚!
  反正在那样的大旗下,什么样的懦弱都可以被掩盖起来。

  就在这时,暮色忽然一黯,晚风中忽然传来一阵如同急雨的振翅声中,一大蓬五颜六色的鸟群从天而降,飞进英灵塔的二层,迅速消散不见。
  只余一个青袍士子,手持《百鸟朝凤》的画轴,慌张走来。
  “孟将军!”苏寻叫道,“这是怎么回事?商大人在上层非礼公主,商大人疯了?”
  5、
  事实上,他们此次行事,共有三个同谋。
  试探《山水相依》曲是否能制住摇光,需要商思归吹笛,孟浩天行刺。而一旦行刺失败,摇光仍能使出“灭宙”,则孟浩天必须跳崖逃走,需要有一个能在中军石柱下救起孟浩天的人,也必须参与其中。
  苏家的神通“破壁”,可以见图画中的景象,变为实际。苏寻炼有数幅画轴,每一幅,各有威力。其中《百鸟朝凤》一图,可化出千百飞鸟,正将人凭空托起,视作飞行之用。更何况,他与蔡紫冠屡次为敌,早已势成水火。
  孟浩天找到他,跟他说了摇光公主将与蔡紫冠私奔一事之后,果然将他气得咬牙切齿,立刻便做了二人的接应。
  他先在中军石柱下救起孟浩天,又逃回商思归与摇光的必经之路上,顺理成章地将他们引向英灵塔。将少数几支想往英灵塔来的将士支开之后,他到底放心不下,这才乘飞鸟,飞越深渊,来到塔上。
  ——可是,这却不在商思归的计划之中。
  如何留下摇光,固然这是这个计划最为重要的部分,却也是最令人难以接受的部分。
  苏寻心思单纯,又不像孟浩天一般顾虑重重,所以苏寻其实本不该知道塔上发生的这一切的。
  “孟将军,快去救救公主!”苏寻一落地,便大叫道。
  一靠近英灵塔,他已看见商思归的兽行。可是商思归积威沉重,春生剑又远非他的破壁术可敌,因此他才匆忙到二层来找孟浩天,想让孟浩天的寒寂剑出手。
  孟浩天看着他,脸上神色悲哀。
  “孟将军……孟将……”
  苏寻又叫他两声,见他神色怪异,脑中灵光一闪,忽已明白过来,“这……这也是你们留下公主的办法?”
  孟浩天沉默着,眼中的泪水,却已是答复。
  “你们疯了?那是公主!摇光公主!”
  苏寻脸色大变。商思归跟他说的,只是会胁迫摇光在历代先皇面前立誓,可是却想不到,这背后竟还藏着如此残忍的暴行。
  “公主是我们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人!她是我们回天明珠!”
  摇光即位以来,她虽然性子冷了些,但却体恤下属,加之美貌娟秀,令人一见之下,便不由心生怜惜,因此早已被复国军上下奉如女神一般,商思归先前担心她任性胡来也会为全军支持,自也不是妄想。
  “这是唯一的办法。”孟浩天艰难地道。
  “那我宁愿她逃了!”
  苏寻大叫道,“让她在先皇灵位前发誓也就是了。你们这样做,我不同意!”
  他一面说,一面已向上层冲去,准备去救摇光。
  可是“嗤”的一声,黑光乍现,一剑出鞘,已经指上了他的咽喉。
  孟浩天慢慢摇头,持剑的手稳如磐石,道:“苏先生,这件事已再无回寰余地,你不要逼我动手。”

  苏寻低下头,寒寂剑点在他的咽喉上,这样看去,只能看到一道黑影。
  那能吞噬一切的剑尖,在收敛了“黑吞”神通的时候,给人以一种特异的感觉。
  ——触感竟然温热、柔软,竟如一条细长的舌头。
  他吞了口口水,道:“孟将军。”
  “你别再徒劳。”孟浩天冷冷地道。
  苏寻抬起头来,绝望地望着他,道:“孟将军,你知道,我有多恨蔡紫冠。”
  “所以我们不能让他带走摇光。”
  “可是我恨蔡紫冠,”苏寻一字一顿地道,“不是因为他打败了我,而是在我的面前,他杀死了梁王。”
  复国军曾有一个强援。两百一十年前,大茉朝曾有一位梁王,计划长远,看出盛世危局,便在自己的墓室中屯粮万石。他在死后化为金皮骷髅,守护军粮,只等复国之时。去年复国军曾派苏寻去启出这批军粮,而刚好蔡紫冠也打算盗走这批军粮以赈饥荒。
  结果在梁王墓中,蔡紫冠击败了苏寻,又将梁王的金皮骷髅、身边的幽灵卫士尽数杀死。
  孟浩天看着他,一时拿不准,他到底要说什么。
  “梁王就在我的面前死了。他等了我们两百年,在孤零零的墓里,等得自己都变成了一具骷髅。可是蔡紫冠杀了他。我宁愿蔡紫冠杀的是我,以命相博,与人无尤,我不会恨他。可是他不应该那样对待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
  孟浩天愣了一下,心头苦涩,隐隐地,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们也不该这样对待摇光,她毕竟只是一个女子。”
  苏寻慢慢地道,“我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神通,我打不过蔡紫冠,也不会是你和商大人的对手。可是生死有命,我知道有些事,不能做,有些事,必须做!”

  孟浩天恍惚了一下,在这一瞬间,苏寻猛地向后一个大翻身,已闪开了寒寂剑的剑尖。
  剑尖一抖,孟浩天原本可以追击,却终于止住了。
  “苏先生,谁也不愿意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
  “可是你们却很自然地走了!”
  苏寻大喝一声,手在身后一抽,已抽出一副画轴,伸手一展,只听呼啸一声,已有一头猛虎扑了出来。
  猛虎袭来,孟浩天被迫反击,大喝一声,一剑落下,已将黑虎斩为两段。
  “唰”的一声,苏寻手中的画轴裂成两片,可是他大喝一声,又已掏出一幅新画。
  “嚓”的一声轻响,寒寂剑凌空一转,剑刃已切入苏寻的腰侧。
  苏寻的动作一顿,身子蓦然僵住。
  寒寂剑的黑吞之力发作,“空”的一声,苏寻的左肋下骨肉消失,蓦然已出现一个海碗大小,边缘齐整的破洞。
  内脏、鲜血,猛地涌出,转眼又给寒寂剑吞噬,涓滴不漏。
  “是你逼我的!”孟浩天低喝道。
  这已是他今天杀的第二个赤胆忠心的同袍了。
  苏寻浑身颤抖,一瞬间,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可是他猛地将双手一举,就在头顶上,将手中那幅画轴展开!
  ——画名《万雷降妖图》!
  天雷万道,如瀑而下,金蛇狂舞,齐殛一妖。
  苏寻此前炼画时,假想的那遭天打雷劈、挫骨扬灰的“妖”,自然就是蔡紫冠!
  一瞬间,在暮色里,电闪雷鸣,万雷齐至——
  一起向着英灵塔劈落!

  “公主……我是公主!”
  在上层,摇光急得眼泪飞迸,哭叫道,“你不能这样对我!”
  她给商思归压在身下,反抗至今,渐渐已没有力气,“豁啦”一声,衣襟终给商思归撕开,寒风灌入,一颗心凉得像是深入无底的冰河。
  她眼前的商思归,微微喘着粗气,满面诡异的笑容,像是一只发情的盲兽。
  “你是公主,不过是因为流着大茉皇家的血脉而已。若是没有我的先祖舍命相救、六姓的赴汤蹈火,你们一家,早已亡国灭种。你要报答我,你这个女人欠我的,你要还给我!”
  ——女人。
  他在刺瞎自己的眼睛之前,曾经最后看过摇光一眼。
  按照商家的祖训,他们辅佐大茉皇室,永世不忘亡国之恨。所以,每一任的商家家长,在继任时,都要刺瞎双目,以为明志。
  商思归二十岁被选为商家的新任家长,那其实是他早已知道这样的结果,毕竟商家年青一代,才华智慧,都是无人能与他相提并论。就任的前一天,他最后去看了一遍黑水渊的景色。那些泛着恶臭的沼泽和壮丽夕阳,令他无限眷恋。就在那渐渐消逝的光线中,远远的,有女孩的清脆的歌声传来。
  在第二天的就任仪式上,他看到了摇光。十岁的小公主粉琢玉砌一般,坐在一旁,等着看他把金针刺进自己的双眼。
  商思归最后看了她一眼,便沉入永远的黑暗。
  在黑暗中,那个女孩和前一晚的歌声慢慢重合起来。双眼失明的前三年,他行动不便,功力大减,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只有那个唱着歌的女孩,在他的头脑中,一次又一次地为他指明方向。
  那个女孩是他唯一的寄托,但后来却被摇光杀死了。摇光越长越大,她渐渐成人的声音、渐渐冷酷的性格、渐渐发散的体香,一点一点地模糊着商思归头脑中的那个形象。商思归无处可逃,他不知道那个女孩在长大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他看不见。他也不能去乞求摇光不要长大,于是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孩也永远消失。
  ——摇光。
  ——所有的一切,全都因为摇光。
  在他的心里,他其实恨透了摇光。是她的家仇,令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孤独。三十岁不婚不娶,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摇光会和那个叫蔡紫冠的小贼走?他才不信!可是胡夫子的这个预言,却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地机会,去报复那个女人,永远征服那个女人。
  ——当他的手指可以抚过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他一定可以重新认识了“她”吧?
  ——那个消失在黑暗中的女孩,也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吧?
  石塔下层,传来苏寻与孟浩天的争执,商思归颤抖着手指,向摇光摸去。
  可是就在这时,他蓦然感到不对。

  周身的寒毛蓦然竖起,像是雷雨夜,皮肤麻酥酥地感到一阵微痒。
  商思归正在意乱情迷之际,忽然也感觉到一阵不安。
  在他看不见的天地间,数不清的闪电蓦然自夜空中切落,宛如一道道金色的刀光,从天而降,尽数劈在三层的平台之上。
  苏寻的《万雷降妖图》,虽是在英灵塔的二层打开,但自上而下,当然只能落在三层。
  闪电虽是灵力所化,不及天雷之万一,但万电齐发,却也是声势惊人。
  雷鸣之中,商思归只觉头晕目眩。他目盲之后,耳力本就远好于常人,再给这雷声一震,猝不及防之下,登时只觉天旋地转,手上一松,摇光已拼命推开了他,逃了出去。
  “摇光!”商思归摔倒在地,大吃一惊。
  摇光一瘸一拐的脚步声疾奔出去,毫无停歇,可是那个方向,应该没有路了。
  “摇光——”
  商思归大叫一声,飞身去抓摇光。
  他的手几乎已经碰到摇光的衣角,可是就在这时,摇光猛地回过头来。
  她的眼中,有比闪电更亮的光芒一闪。
  那光芒稍纵即逝,她拼命积攒的终于灭宙术只维持了一瞬——
  但在那一瞬间,摇光已从石柱上,一跃而下。

  2014-8-30
  到这里,第二集就结束了。


  今天更了两节,因为明天开始我要陪学生去军训,进山了T_T……

  隔一周,下下周一,我们继续!
  各位中秋快乐!


  我在山里写小墓,这一卷快写完了~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