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子便又转过头来,把质询的目光投在了我的身上。我如实说道:“这确实是她的坠子。我就是根据这个坠子上的线索,一路找到峰安镇上的。”
孟婆子紧紧捏住了那只玉坠,用大拇指在坠子表面反复抚摩着。她的眼神盯着某个虚幻的空间,神态像是入定了一般。谁都看出孟婆子此刻正在承受着潮水般的思绪,但又没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难道这坠子对她来说有着某种非同寻常的意义?
孟婆子就这样长久地沉默着,让女孩感到很不自在。最后女孩终于忍不住了,便小心翼翼地往后撤了一下脖子,将玉坠从老太婆的手里拽了出来。
孟婆子的思绪也同时被拽离了虚幻的世界,她又盯着那女孩看了一会,然后问道:“孩子,你的身上是不是有好大一块胎记?”
女孩脸色一红,无语默认。这是她到达小镇之后第二次被人问到胎记的事情。因为那个胎记位于她臀部很隐私的部位,所以每每提及都会令她羞涩难言。
“这胎记就是你独一无二的标志,你明白吗?不管你走到哪里,遭受过多少变故,我只要一看到那块胎记,就一定能认出你。”孟婆子一边幽幽地说着,一边伸出右手向着女孩的臀部探去。女孩似乎别对方的神态吸引住了,只呆站在那里,并不躲避。
孟婆子的手轻轻搭在了女孩娇俏的臀部上,她似乎在用心感受着什么。片刻后她再次提出要求:“孩子,让我看看吧。”
女孩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应。虽然同为女人,但要让对方看到如此隐私的部位,这终究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情。
孟婆子的手在女孩的臀部温柔地抚摩着,如母亲般充满了慈爱,同时她的目光亦直视着女孩的双眼,轻声道:“相信我吧,我永远都不会害你的。只有我能够告诉你所有的故事。”
我站在孟婆子的背后,不知道对方的眼睛里究竟闪耀着怎样的魔力。我只看到女孩脸上那种戒备和恐惧的神色慢慢消失了,她变得安详而镇定,那目光中甚至透出了一点点的期待。然后她顺从地点了点头,答应了孟婆子的要求。
孟婆子便又回过头来看着我们说道:“你们先出去吧。”
金院长不满地嘟囔着:“有什么事非得要瞒着大夫?”不过埋怨归埋怨,他还是很配合地第一个离开了病房。对他来说,只要病人能康复出院,自己受些委屈也就认了。我本来想坚持留下的,但是吴警长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直接拽着我的胳膊就往外拖。别看他瘦瘦矮矮的,力量倒大得很。我一个没防备,已经被他拖出了屋子。那护士最后出来,反手把病房的铁栅栏门和外层的木质实门双双关闭,彻底隔断了屋里屋外的联系。
我放心不下,在门口凑来凑去的。不过这种举动显然徒劳,因为有了两层门的阻挡,我根本看不见也听不见任何东西。吴警长见到我这副样子似觉好笑,便斜着嘴角讥讽道:“冯大侦探,你劝你别瞎操心。等会门一开,那女人就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话味儿不对。我忙站住脚瞪着对方,反问:“你什么意思?”
老头不紧不慢地说道:“等会那女人病好了,她想起自己真实身份的同时,也会彻底把你忘掉。”
我立刻表示质疑:“这怎么可能呢?”
吴警长冲着金院长一努嘴:“你不信啊?那你问问人家大夫。”
“我刚才不都说过了吗?”金院长不耐烦地看着我,“她发病和不发病就是两个人,脑子里的记忆也是不一样的。她发病的时候会把以前的事情全忘记,不发病的时候当然也不会记得发病期间的任何事情!”
“是这样?”我嗫嚅着,傻傻地站在原地。
“你也不要太介意,有得必有失嘛。”吴警长这时又来劝我,他还压低了声音暗示说:“你忘了我们到这里来,最主要的目的是什么?”
我明白对方的意思。老头来这里是想让女孩来指证凌沐风的杀人恶行,在他看来,要达到这个目的,首先得让女孩恢复记忆。而孟婆子正是打开后者记忆的钥匙,至于我和那女孩之间的已经建立的情感则只能为此牺牲了。
我咧了咧嘴,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正在这时,病房的门板上传来“咚咚”的敲击声,同时听到孟婆子的声音在屋里喊道:“开门吧。”
护士上前把铁栅门和木门依次打开,孟婆子从屋内走了出来。而众人的目光则跳过了老太婆,纷纷看向她身后的那个女孩。经过孟婆子的点拨,那女孩是否真的会恢复记忆?
女孩站在床边,她的视线追随着孟婆子的背影,脸上的神色却是一片茫然。
“楚云。”金院长首先试探着喊道,“你想起自己是谁了吗?”
女孩的目光一闪,恍然惊醒似的。随即她便警惕地反驳:“我不是楚云!我不是!”
吴警长“嗯?”了一声,显然对这样的局面颇感意外。他立刻看着孟婆子问道:“怎么回事?”
旁边的金院长这会也看向了孟婆子,酸不溜几地跟着问:“怎么着?这次不管用了?”
孟婆子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只对吴警长道:“出去再说吧。”老头满腹狐疑地皱着眉,把追问的欲望硬生生压回了肚子里。
金院长冲护士挥挥手,护士会意,上前准备锁门。屋内的女孩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喊道:“别锁门!放我出去!”她的喊声像刀子一样割在我的心头,令我的呼吸起伏难平。
但那铁门终究又牢牢地关死,女孩的喊声也随之变成了绝望的哭泣。最后她用泪眼死死地盯着我,不停地啜泣着,却没有说任何话语。
我被那眼神紧紧地牵住,身不由己地向铁门边走去。吴警长伸手拉了我一下,但这次被我奋力甩开了。我来到门边,双手抓住面前的铁条,把脸紧贴在栅栏缝隙中,然后我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一定会救你出去。这是我的承诺。”
最后的“承诺”二字被我重重地吐出,如金石坠地,朗朗有声。女孩则瞪着黑亮的大眼睛看着我,泪水连绵而下。
“走吧,有什么想法我们出去再商量。”吴警长在身后扳着我的肩头。我最后看了那女孩一眼,终于恋恋不舍地转过了身。那边孟婆子已独自一人走出了十来步,吴警长拽着我紧赶过去,追上了老太太的步伐。
女孩的啜泣声仍在我身后飘荡。当我们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我忍不住又回过头来,大喊了一声:“云云,我给你的承诺一定会兑现的!”
女孩的哭声止住了。短暂的沉默之后,我听见她用尽全身力气回复了一声:“我等你!”
金院长一路把我们送出了精神病院。我们又往外走出了五六十米,看看四下里无人了,吴警长便拉住孟婆子问道:“你今天怎么不灵了?”
孟婆子慢慢转过身,面向东方而立。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山流一路往北而去。这里已经接近长江的入口,河水变得平缓而宽阔。孟婆子用双手拄着拐棍,身体微微向前倾着,目光眺望着那片河水,然后她颤悠悠地说了句:“不是不灵,是不敢……”
“不敢?”吴警长的目光紧缩了一下。他像是一只灵敏的猎狗,从只言片语中便已嗅出了异样的气味。
孟婆子转头看着吴警长:“那孩子带的玉坠,你刚才也看见了?”
吴警长点点头,神色愈发变得严肃,他从脏兮兮的警服衣兜里摸出盒香烟,挑出一根来挂在嘴上。
孟婆子的很诡异地撇了一下嘴角,七分像苦笑,三分又像是哭,然后她又问道:“你一定认得那块玉坠吧?”
吴警长正拿着根洋火在手里划拉,孟婆子这一问像是刺中了他心底的某个痛处,他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那根洋火拉回划了三四下方才打着,他把烟卷凑到火苗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一边吐出烟雾一边喑哑着嗓子说道:“怎么会不记得?那是楚云父母留在世上的唯一的遗物。”
“你以前见过楚云戴这玉坠吗?”
吴警长一怔,说:“她一个姑娘家的,玉坠贴着身子戴,我怎么会看见?”
“这倒也是……”孟婆子转过头来,再次看着那片河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吴警长按捺不住了,他用手指狠狠地掐着那根烟卷,催问道:“到底是怎么了?那玉坠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非常不对劲……这孩子这次发病,和以前的情况大不相同……”
老警察不满地“哼”了一声,他这次本来是信心满满要将凌沐风一举拿下,怎料到这老太婆却临阵掉了链子?现在对方有话又不说清楚,他难免有点着急,嗓门也不知不觉地大了起来:“怎么不对劲?你倒是说明白点啊!”
“不,不能说!”孟婆子像被人扎了一刀似的,忽然间一扭头,目光紧紧地盯住了吴警长。后者被吓了一跳,烟卷本来要送到嘴里去的,这会愣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孟婆子紧咬着干瘪的嘴唇,从身体最阴暗的角落里挤出句话来:“你忘了那个诅咒了?”
老警察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明明没有在抽烟,却像被烟呛了似的,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有十来秒钟,他才勉力调整好呼吸,用很轻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跟那事有关?”
孟婆子默然点了点头。
老警察也不说话了,他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吸着那根烟卷,眼神迷离不定。
在这场对话中,我彻底沦为了一个无知的旁观者。而那种肃穆的气氛也让我不敢插嘴。不过当众人都静默之后,我又想起了我的承诺。于是我终于壮起胆子问道:“你们在说些什么?你们不会不管云云了吧?”
吴警长没有回答,他把快要燃尽的烟屁股丢在地上,低下头用脚底踩个不停。
我又转而看向孟婆子。这老太婆倒没有回避我的目光,她轻叹一声道:“不管也不行啊……”
这话似乎点中了吴警长的心事,他立刻抬起头来,眯着眼睛和我一块看着孟婆子。后者挤着皱巴巴的眼角沉默了一会,又道:“我要开灵堂,祭法事。”
吴警长的喉头“咕咚”一翻,咽下好大一口唾沫,他紧张地说:“你要为他们招灵?这可是大事……”
“不招灵怎么办?那诅咒你不怕么?我们又都是发过誓的!”
老头犹豫了一会,最终也只好赞同:“那你就开吧……需要些什么?”
孟婆子瘪着嘴道:“我已经二十年没开灵堂了,一切都得准备。”
吴警长把手一摆,说:“我知道了。一会你回去列个单子出来,我们俩去办。”
老头说“我们俩”的时候,伸手冲我指了一下。既然他已经把我包括进去了,我自然要问个清楚。
“开什么灵堂?这事和救云云又有什么关系?”
吴警长冲我瞪了瞪眼:“要你干啥你就干啥,问那么多干什么?”
我很不服气地闷哼了一声。
孟婆子见我委屈,便从旁劝解:“年轻人,你也不要生气。他其实是为了你好。这里面的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婆婆的话听来悦耳了许多。而我也知道自己手上连一张牌也没有,又凭什么和对方去讨价还价呢。至少从目前看来,那老警察对我的评价一点都不错:我就是个废物。
但他们终有一天会知道,我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
(七)血腥往事
茶叶在沸水中泡了已有片刻,紧皱成一团的叶片舒展开了,变得柔亮顺滑,并且正慢慢地往杯底沉去。那瓷杯中的水亦随之被染成了浅浅的绿色,茶香开始飘散。
我把茶杯端在手里,轻轻啜了一口后,赞道:“好茶!”
孟婆子听到了我的赞许,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脸色愉悦。
坐在我身旁的吴警长却没什么雅兴。他端着茶杯,只是不停歇地往杯口吹着凉风。等那茶温降下来之后,老头便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将整杯茶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好几片茶叶也被他卷进了嘴里,他粗鲁地嚼了嚼,然后“呸”地一声吐在了地上。
孟婆子摇着头转过脸去。她的手里捏着杆毛笔,开始往一张白纸上写着些什么。年纪大了,她的眼神也不太好,写字的时候鼻子尖都快贴到纸上去了。
趁着这功夫,我得空打量起这座院落。院子不大,面南背北矗着两件瓦房,在东、西、南三面则圈起了一溜围墙。屋前的空地上摆着张小桌,我们三人正围着这小桌而坐。
院子里有棵皂角树,树下打了口水井。听孟婆子说,泡茶用的水就是从井中打来,而那水质也果然甘洌爽口。
我在四下里环顾,吴警长则抬头看着天。他转了转自己的肩轴,用抱怨的语气说道:“我这肩头酸痛得厉害,今晚晚上九成九还得下雨。”
“你那风湿也有十来年了吧?”孟婆子略略瞥了老头一眼,道,“回头我给你熬几副膏药贴贴。”
吴警长一晃脑袋说:“没用。人老了,骨头也锈了,还能回到少年的时候?这山里面也阴湿,在县城就好多了。”
“一会你就早点回去,等明天我做完了法事你再过来。”孟婆子说话间已经把该写的东西都写完了。她将那张纸递给吴警长,说:“就是这些,你看看吧。”
吴警长对着纸张念道:“香案一张,神龛一副,白布一匹,红烛五对,灵牌块,朱砂一瓶,麻绳一捆,大纸三刀,高香三捆……嗯,你再想想,别漏了点什么。”
孟婆子道:“全了,照着准备吧。”
吴警长点点头,把那张纸又推到我面前:“冯大侦探,这点小活就有劳你跑一趟了。”
我把手里的茶杯放回桌面,问道:“我一个人去?”
吴警长翻了翻眼睛:“你不会连这点事也办不了吧?”
无端端又受人轻视,我很不爽地把那张纸折起收好,嘀咕道:“这有啥办不了的?”
“你得跑一趟县城。”吴警长摸出块破怀表看了看,“去县城的火车正晌午发车,你抓紧出发,正赶得及。回峰安的车下午五点从县城出发,买东西的时间也足够了。对了,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不好拿,得找个担担仔。”
我心中暗想:你跟我一块去不就行了吗?还找什么担担仔?不过这话又不能直说,我便绕了个弯子问:“你干嘛去?”
“我回家啊。我又不在这镇上住,再说了,晚上一下雨,我这把老骨头能受得了吗?”吴警长一副天经地义的口吻,而他说的这些理由也确实不好驳斥。他本是县城里的警长,只是为了楚云的案子才来到峰安镇,晚上自然还是要回县城居住的。
我只好起身,准备辛苦一趟。吴警长坐着没动,说:“你快去吧,我再喝上两杯茶。”
我略有点奇怪:“你不跟着火车回县城吗?”
“我不坐火车。我有警署公配的脚踏车,骑着不要一个钟头就能到家了。”吴警长一边说一边给自己的茶杯里续满了热水,颇有点洋洋得意的意思。
你喝哪门子的茶?只糟蹋了好水好茶叶。我在心中悻悻暗想。但想完了也只能干咽两口唾沫,独自出门而去。
到了火车站附近,却见一帮担担仔正围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等活。阿锤恰好也在里面,我便直接上前招呼他。阿锤还记得上次吃了我的酒,在脚力钱上稍稍让了点。两边谈妥之后我就去买好车票。这时离发车还有半个多钟头,我又在车站外面随便买了几个烧饼,跟阿锤两人一分,算是对付了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