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天灯
北平,新月饭店,拂柳轩。
当看到花名册第二页上大大的黑白相片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把册子凑近来回看了几遍,再次确认过相片上的拍卖品后,我瞬间一呆,接着汗就像雨一样下来了。
一旁的三叔看我表情大变,也不知道册子上有什么,好奇地起身凑过来看。看了一会估计看不出啥门道,就问我怎么回事。
我盯着花名册一头汗,三叔连喊了我几声“大侄子”我都没有反应,最后还是被他一掌拍到肩上,整个人才回过神来。
“怎么?这东西有蹊跷?”三叔用手指敲了敲册子。
我脑子里还有些混乱,没法子一下说清,只能拣主要的告诉他:“这拓本是赝品。”
三叔怀疑地看了我一眼,把我手中的册子拿过去又仔细看了看,皱着眉道:“大侄子,你从哪里看出是假的?”
我心里着急,也顾不上回答三叔的问题,直接冲他道:“这的老板是谁?我得去说清楚,千万不能让别人买了这东西。”
三叔对我的话不置可否:“在新月饭店,本来就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在这儿玩儿讲的就是眼力和人脉,自己眼力活儿不好买到赝品,怨不了任何人。你小子能看出来是你的本事,别人错买了也和你没关系。”
楼下紧锣密鼓的安排妥当,眼看着拍卖品已经摆到台子上,我几乎要哭出来了,连忙道:“这宋拓是我做的,里头还藏着我的名字。三叔你再不想想办法,你大侄子我可就死定了。”
这下三叔也晓得其中利害,脸色一下就变了,他阴沉着脸压低声音道:“你小子他娘的,什么时候搞的这玩意,尽给我整幺蛾子。得咧,今天来的还都是大人物,回去看你爷爷不扒了你的皮。”
我直呼冤枉,说前些日子家里辞了个工人,他走之后我才发现这个东西没了,当时因为是假的我也没在意,谁晓得会被弄上这来。
三叔皱起了眉头看了看楼下,穿着长旗袍的女司仪已站到台子中间,试了试音道:“拍卖会马上就要开始,闲杂人等请退场,我们马上就要关门了。”
楼下一片嘈杂,我看到陆续有人起身离开,心里急得不行,不由得催道:“三叔,你还不快去找老板撤了这东西!”
三叔看了我一眼,凉凉道:“你打算怎么做,过去告诉他这玩意是你做的假货,让他别拿出来拍?”
“那要怎么办?”我点点头道:“这不是最简单的方法吗?”
“嬲你妈妈别!你小子懂屁!”三叔一下就骂开了。原本他在长沙就是个难惹的刺头,平常对我算和颜悦色,而且开始在北平混后还假装斯文(听说在追个大家闺秀),被激起火后连匪气都出来了,“你当新月饭店是什么地方?是四九城文玩清供最高的地方。能上册子的都是大宗的东西,这里的老板肯定请专人验过,你一毛头小子就这样杀过去,根本就是在打他的脸。”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骂道:“今晚城里几乎所有的大家都到了,你让新月饭店的老板出这么个笑话,到时候不仅他不会撤东西,指不定还故意让买主知道这玩意是你造的,而且也是你送来他这讹钱的,我看你还回不回得了长沙!”
我根本没想这么复杂,听三叔这么一分析我立马傻了眼,好在我还算机灵,吴家就我这么根独苗,三叔虽然骂得凶,但如果我在北平出了事他绝对比我死得还惨。
这种时候我也只能服软,我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装出很憨的表情问道:“那三叔你有什么办法?”
三叔瞪了我一眼,但还是把茶接过去了:“先看看情况再说,最多出钱拍了就是。贼麻匹,你小子厉害啊,竟然造个龙脊背,嫌老吴家钱太多了是不是?”
有钱的是爷,我也只能低头挨骂。宋拓本在市面上并不多见,值钱得很,所以出了很多仿品。不过因为宋拓的纸和墨极有特点,现在的仿品其实骗不了真正的大家。
但我伪造的宋拓,可算是原汁原味。纸和墨是爷爷从古墓里盗出来的,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它们被保存得极好。本来做拓本就是我的专长,这些质材又可遇不可求,我索性从爷爷那求过来,花一年时间拓了份《大观帖》,本意只是自己赏玩,谁知道会出这种事。
随着“铛铛铛”的几声锣响,整个场子安静了下来,拍卖终于正式开始。我盯着台下的东西如坐针毡,只能不断祈祷价钱能开低些,否则不等回到家我就得玩完。
拍卖一开始,第一项就是走货:由一个伙计拿一根很长的的头上有钩子的竹竿,把玻璃柜罩着的拍卖品提起来,就像用衣叉晾衣服一样,叉到半空往二楼的包厢里送。
这也是手绝活,我看那伙计举着的竹竿抖也不抖,顺着包厢廊台外沿一间一间地送。距离都还是固定的,恰好保持在一臂之外,叫人想抢也摸不着。
拍品很快就送到我眼前,距离非常近,让我看得更清楚,他娘的,果然就是我书房失窃的那一副拓本,那一瞬间我真想一把抓过来撕掉。
很快那东西就收了回去,接着那伙计用竹竿叉上来一只只摇铃,也不知道是什么用处,三叔接了,随手放到一边。这时我注意到二楼中间,那个门比新月饭店的门还大的包厢竟然没有分到铃铛,我有点奇怪,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但那边有点距离,这样看根本看不清楚里面坐的是什么人。
叉完铃铛后我以为就要开始出价了,没想到又见那伙计单独叉上来一只东西,那是个小西瓜大小的小灯笼,蒙布是青色的,很暗,直接就往那个大包厢送。
那东西一出现,整个场面上先是一阵小小的骚动,接着骚动就慢慢变成一片哗然声,当那包厢的人把小灯笼接过去后,整个会场猛地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下坏了!”如雷的掌声中三叔脸色整个变了,就见他把站在一旁的潘子招了过来,吩咐他去打听那包房里的是什么人。
潘子不一会便转了回来,低声道:“三爷,问清楚了,里头的是大佛爷。”
三叔的脸色愈发难看,有些不确定道:“你都打听清楚了?那老头子不是还在长沙吗?”
潘子点点头,又道:“听说看上了哪家小姐,所以过来给她点灯助兴。”
三叔脸色变了几变,挥手让潘子退下,然后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我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又要开骂,连忙凑过去边添茶边笑着说:“没想到三叔的名头如此之大,潘子这么快就打听出来了。”
三叔明显很受用,尽管还是绷着脸,但还是禁不住得意地嘎嘎嘴,说道:“在这四九城你三叔我也算是有一亩三分地的脸面,想打听这还真不算什么难事。”说着说着他的脸又沉了下来:“不过这次我也没辙了,谁叫你小子运气实在太好,几年没见过的点天灯竟然让你碰上。”
“点天灯”这三个字我好像在哪听过,但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三叔看我的样子,笑了一下,就对我说爷爷还给你讲过,你不记得了吗?
当时拍卖会已经开始出价,旗袍女一开口就是两万两白银起价,加一次价一千两,激得我又下一身汗。不幸中的大幸,是旗袍女出价后场子静悄悄的,许久,才听见一声铃响。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看来这拓本估计也不值多少钱,两三万我自己也拿得出来,也顾不上听三叔说话,就问他怎么追价。三叔可能在想别的事,心不在焉地回答:“摇铃。”
没再听见第二声铃响,眼看拓本就要落到别人手里,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桌子上的铜铃就摇。
听到铃声三叔猛然回过神,黑着脸劈头就给了我一下,打得我晕头转向。
我挨打挨得莫名其妙,心头火起,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你想怎样!”
三叔“砰”的一下把铃铛扣到桌上,铃铛被震得又响了一下,然后接着听到他骂道:“我想抽死你这小子!就知道惹祸!”
说完他一指刚那盏灯送进去的包房道:“点天灯,在唱卖这边,也就是告诉场子里的人,无论这一轮卖的什么东西,无论最后拍到多少钱,掌灯的都自动加一票,那东西他要定了。你有钱跟人家拼吗?”
我回想了一下,爷爷似乎是跟我说提过这些,而且还说了,其他人想拍到这个东西,要么“斗灯”,要么就点爆它——也就是把价钱抬高到点灯的人顶不住,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就顺延由上一位出价的那位得到拍卖品。
我揉了揉发热的脸,就说:“我看也没什么人追价,我抬高点,指不定大佛爷觉得价钱不合适,就不要了。”
“你想爆灯?”三叔冷笑了一下,“这点小钱张家还玩得起,问题是你今天摇了铃,明天我恐怕得去永定河捞你。”
我愣了一下才道:“不会吧?有这么严重?”
三叔看了我一眼,问我:“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没有人追价?”
我脱口而出:“因为不值这个钱。”
三叔一脸恨铁不成钢,道:“我明天就送你回家!”
我嘿嘿一笑,说:“别介啊三叔,我脑子不比你好使,让我想想……如果不是因为价值问题,他们不追价是因为他们有顾虑,他们顾虑的是点天灯的人。”
三叔脸色终于好了一些,点点头道:“他们怕的不是张大佛爷,而是张家。”
我心想,这有什么区别?张大佛爷不就是张家老大吗?
这时候第一轮拍卖已经结束,三叔表情轻松了一些,继续道:“要是张大佛爷拿到这拓本,日后就算发现是赝品,爷爷还能保下你,就怕来的是张盐城。”顿了顿, 他接着道:“在四九城,搞这行的都得给张盐城几分面子,毕竟他不仅有一批铁筷子,自己还是名副其实的发丘中郎将。手底下有兵有枪的人,谁愿意硬碰?更何况张盐城还握着至少两个师的兵力,被行里人称为团长只是沿袭之前在奉系的军衔罢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心说不会是他吧?一边想着我眼前一边出现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我打了个激灵,急忙打断三叔的话:“三叔……你说的不会是张起灵吧?”
三叔愣了一下,点点头道:“张起灵是他在张家的称号,他成为族长后就基本不用之前的名字了。怎么,你也知道?”
我垂头丧气,心说对这个人我知道的绝对不只有名字,而且现在我还知道,如果他今天在场的话,我绝对死定了。
就算他没来,可不管是被张大佛爷发现我在这里,还是回长沙后被发现造假,但凡这些传到他的耳朵里,后果都将会相当可怕。
一瞬间不知道有多少念头从我的脑子里闪过,呆了一会,我突然意识到,今晚跟着三叔来新月饭店见世面也许是我活了26年来最大的错误。
想到这里我克制不住地抖了一下,不管以后的事,至少先离开这里再说,如果张起灵真的在场,一旦被他发现,我真是想都不敢想我的下场。
说走就走,我起身跟三叔打了个招呼后,直直就往门外冲。
俗话说怕什么就来什么,我一拉开门,门口就正正地杵着一伙计,做出个要敲门的手势。
我们俩都愣了,那伙计倒是很快就恢复过来,打量了我一下后,毕恭毕敬地问:“是吴家小太爷?”
我看他年纪有六十多,头发花白,又好声好气,就冲他点点头,道:“我是。”
老伙计朝我笑了一下,依旧毕恭毕敬道:“大佛爷请您过去小聚一下。”说完那伙计就做了个“请”的手势,躬着身子,姿势非常恭敬但是表情非常正,看不出一丝献媚。
我愣了一下,心说我跟张家老爷子又没什么交情,怎么突然要会我?再说了,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时三叔走到我身后,大概也听到了那伙计的话,就说:“我跟你一道过去。”
老伙计直起腰,轻声道:“大佛爷请的是吴家的小太爷,烦请三爷在屋里温碗**等着。”说完,又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三叔挑了一下眉毛,看样子就要发作。我连忙拦住他,道:“张大佛爷跟爷爷也有些交情,又是长辈,我去请个安就回来。”
他娘的,现在第二个物件就要开始拍卖,场子里静得很,三叔要吼一嗓子那估计我的大名立马谁都知道,指不定我的行踪明天就传到张起灵那去了。
三叔还想说什么,我朝他摆了摆手,抬腿跟着那伙计过去了。我边走心里边想,果然不是一个级别。我们一进门,说不定一举一动就都在别人的掌握之中,反观三叔,还得特地打听才能知道人家的消息。
我跟在老伙计身后,顺着环形走廊走到中间那个巨大的包房门口前,门是雕花的大屏风门,门楣上是榆木的雕牌,上书“采荷堂”。
老伙计只把我带到门口,说:“吴家小太爷,里面请。”说完就立刻离开了,只留我一个人站在门前。
此时第二轮拍卖已经开始,我记得花名册上是个战国青铜树,但开价之后,整个场子静悄悄的,我竖起耳朵听了一下,包房里也没什么动静。我在门外踌躇了一会,直到听见响起几声铃声(大概是由于我刚才的带动作用,其他人胆子也肥了些),才一咬牙,伸手把门打开。
里面是三四层的珊瑚帘子,我撩开走了进去。眼前的包房有两个拂柳轩那么大,吊高的天花板,水晶的吊灯,铜色的吊扇,四周的廊柱都是雕花的铜绿色荷花,在黄色的灯光下,一切显得富丽堂皇。
但是没看到有人。
能看到戏台的地方被屏风遮住了,我看不到那一边的情况。我不知道这唱的是哪出,虽说张大佛爷跟爷爷的交情还算不错,我也见过他几次,他应该不会专门为难 我,可他毕竟是老九门的老大,而且给人压迫感太大,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表现,还真有点紧张。想了想,我尽量拿出晚辈拜见长辈的礼貌来,出声道:“请问大 佛爷在吗?”
问完,就听到屏风后面有人说:“进来。”
是个男人的声音,我回想了一下,似乎跟记忆中张大佛爷的声音有出入,也不是张起灵的声音。我看不见屏风后的情况,而且除了那一声外,屏风后一点让我能进行判断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我心里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有一种转头就跑的冲动,可我清楚一踏进这房间就不可能退得出去(说不定还冲不到门口就被人制住),只能深吸了几口气,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几步之后,我就看到了屏风的情况。屏风后的空间也很大,左右摆着两张太师椅。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右边太师椅上的人,尽管只有个笔挺的背影。
霎时间我蒙过了头,人进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冷汗就好比下雨一样冒了出来。
站在旁边的胖子嘴巴被黑眼镜捂住,只能不断给我使眼色,让我自己小心。我也知道事态严重,磨蹭着边往前挪边向黑眼镜求救。
黑眼镜回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给我,空出一只手示意我赶快上去。
屏风后的空间再大也走不了多少时间,没有几步我就转到了太师椅的前面。
我低着头,眼光只敢落在面前那双镫亮的军靴上。空气好像被冻住了一般,我站在那不敢动也不敢说话,整个人都是僵的。
楼下刚好铃声也停了,包房里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我气都不敢喘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到面前的军靴轻轻动了一下,对方已经站了起来,那一瞬间,被黑金古刀钉在墙上的血尸,被拧断脖子的海猴子,被踩烂头颅的人面鸟……无数血肉模糊的画面争先恐后地在我眼前浮现。
我再也顾不了胖子和黑眼镜还在场,猛地扑上去死死抱住他,大喊道:“小哥别动手!我会很乖的!!”
这种撒泼打滚的耍赖招术以往我都是用来对付我爷爷的,情急之下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其实我根本没反应过来,直到包房里暴出黑眼镜和胖子的狂笑声,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和做了什么,顿时感觉老脸“轰”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哈哈哈,小吴你这句话绝了!”胖子和黑眼镜两人笑得要互相搀扶才站得住,胖子边笑边对我竖拇指,“居然一开口就制住了团座,胖爷不得不服!”
他的话听得我差点要吐血,不过好歹把我从窘迫中解救了出来,让我能喘上一口气。
我不知道张起灵对我那句话做何感想,但感觉抱着的人卸了力气,心知警报已经解除,我把手松了一些,不过还没敢全部撤掉,毕竟有前车之鉴,我侧过头,试探地叫了一声:“小哥?”
张起灵的脸离我很近,没有任何表情,对我刚才的举动看起来毫无反应,但我还是发现他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了抽。他撩眼皮看了我一眼,揽着我的腰把我往上提拎了一些后,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冷冷道:“坐吧。”
听到这句话我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到了地上,我忙不迭地松开手,拔腿就打算往一旁的椅子走。
但我一动就被人扣住了,张起灵在我肩膀上捏了一下,道:“就坐这。”说完,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到了先前他坐的太师椅上。
“啊,这怎么好意思。”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谦让了一下,直到对上张起灵的眼睛才反应过来是在和谁说话,立马收声正危襟坐。
这里的视野很好,正对着楼下的台子,上面的拍品看得清清楚楚。待听到锣声,我猛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规矩,在点天灯的包厢内,右边是掌灯位,也就是说我现在坐的位子就是点灯用的,一想到这里,我莫名的又紧张起来了。
张起灵站在我身边,翻开放在小桌上的花名册给我看:“我记得你喜欢拓本,这个宋拓你拿去。”
我一愣,一时半会还没搞清楚这话里有没有话,胖子已经凑过来咋呼道:“原来这拓本是给小吴的吗?**,小吴你赚大发了,这转手出去,二三十万两不成问题啊!团座对你真是……啧啧……”
我心说,先别说这玩意是假的,就算是真的,张起灵送的东西能随便转手卖掉吗?我看着胖子油光焕发的脸上龌龊的笑容,没好气道:“这是个假的。”
“假的!?”胖子有点不敢相信,道:“不会吧?那拓本的纸我看过,的确是澄心纸,现在仿的根本做不出那种薄度啊。”
张起灵对胖子的话不予置评,倒是黑瞎子接过话头:“话不能说死,几年前团座下了个斗,就倒出了一些澄心堂纸和龙香剂,若是拿那些原料来仿这个蝉翼拓,也未必做不出来。对吧,小三爷?”
他的话我越听越心惊,看他笑嘻嘻地看向我,我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黑瞎子一边笑一边又像是自言自语地接着道:“我记得……唔,当年那些纸墨团座送人了,似乎送到长沙那边去了……”
话说到这里还不明白的就是傻子了,我又下了一身汗,战战兢兢地抬头看站在旁边的张起灵,他没有什么表情,沉默了一会后,才慢悠悠道:“吴邪,你手艺不错。”
虽然我看到张起灵的时候,的确是有了死的决心,但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戳穿伪造宋拓的事,对张起灵这句话我根本不知道作何反应。
胖子先呆了一下,迟疑地道:“小吴?那玩意是你搞出来的?”
胖子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我简直恨不得把他的嘴巴缝上。
看到我的表情胖子也知道他说错话了,他飞快地瞄了一眼张起灵,凑到我耳朵边道:“小吴你……缺钱就跟胖爷说,搞这玩意不是找死吗?张起灵的军队里,伪造明器可是很严重的,你这小身板可经不了几鞭子啊。”
我当然知道犯了这个军纪要被鞭刑抽到半死,问题是我根本不知道这东西会被送来这里拍卖,更惨的是竟然还恰好被张起灵给看到了。
我看了张起灵一眼,有气无力道:“这可不是我送过来的,前些日子我家里遭窃了,这拓本当时就一起被偷走了。”
胖子一副“你这倒霉催的”的表情看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既然不是你送来拍的,那估计也就几十鞭子的事。胖爷有神膘护体,替你分几鞭。”
“他娘的,怀璧其罪是这么用的吗?”被胖子这一搅和,我镇静了很多,心里觉得真是又好笑又感激。其实他并不知道,我最恐慌的其实并不是拓本的事。
张起灵一直在旁边不说话,听到胖子这么说,他估计也觉得好笑,难得的嘴角翘了翘。我见气氛缓和了一点,就想把拓本的事仔细说一说,没想到胖子突然又来了一句:“差点忘了,小吴你这么快就从杭州回来了?”
**你大爷的……我在心里仰天长叹,哪壶不开提哪壶,胖子的嘴真是快得连打眼色都来不及。他这句话一出,好不容易流动的空气又被冻住了。
“来回北平与杭州之间,日夜兼程也得花上十天半个月的时间,除非小三爷练了缩地成寸术,否则绝对不可能五天之内来回。”黑眼镜笑嘻嘻地学胖子火上浇油。“小三爷你真是的,哑巴张等你等得那叫一个望穿秋水,没想到你根本还没走。”
黑眼镜虽说是张起灵的副官,但他们一起出生入死十几年,是过命的交情,偶尔在私底下他也会直呼张起灵早期道上的称号。经过我的观察,一般黑眼镜用这种不太正经的语气喊着“哑巴张”去阐述一件事,而这件事又恰好跟张团座相关时,往往都会是一件让团座脸上能刮得下霜的事。
我不知道黑眼镜这是向我示警,还是故意去点燃张起灵的怒火。这种时候说多错多,我不敢接话,只能转头去看张起灵,见他也直勾勾地盯着我,连忙冲他龇牙一笑。
张起灵这回脸上没结冰,表情竟还略显轻松:“明天过府陪我吃个饭。”命令的语句,完全不容回绝。
我条件反射地答了一声“是”后才反应过来,**,这分明就是鸿门宴啊。一旁的胖子看着我,边摇头边就给我做“自作孽不可活”的口型;黑眼镜更绝,直接就把头扭向一边,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脑子里无数的念头在涌动。怎么办,怎么办?
明天到底要不要过去?还是待会就逃出北平?我看八成连三叔都帮不了我,要不要写信回家找爷爷求救?听说以前队伍里有个造假的被揪抽了几十鞭,还把手给剁下来了,明天我会不会被切下小指头?没回杭州这事怎么跟张起灵解释,他会不会把我的舌头割掉,再把我的头拧下来?难道是请我吃最后一餐,然后送我上路?
外面的追价铃声响成一片,我整个人一片混乱,根本无暇顾及第三轮的拍卖。乱七八糟的想了也不知道多长时间,让清醒过来的是张起灵,他忽然把手按到了我的肩膀上,一下把我惊了个哆嗦。回过神才发现现场一片安静,好像叫价已经停止了。
我下意识抬头去看张起灵,用眼神问他什么情况,他躬下腰,在我耳朵边上道:“这些东西你带回去,你三叔问起就说我给他的见面礼。”
我“啊”了一声,心说这出手忒大方了点,三叔恐怕会欢喜得疯掉。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刚不是说那宋拓是给我的吗?我还有点搞不清楚情况,张起灵已经转身朝外走,看样子是要回去了。黑眼镜拍了拍我的肩,紧跟了上去。
我转头看胖子,胖子还没从兴奋中回过神,一见我看他,就道:“他奶奶的,就算那拓本是假的,这青铜神树和翡翠西瓜加起来近千万两白银,团座就这么给你了……啧,同人不同命啊!小吴,要不我给你打个商量,那拓本赏给胖爷,胖爷拿去糊弄糊弄洋鬼子,就当为国争光了。”
听了胖子的话,我心里暗骂,这群家伙真是没江湖道义,也不会悠着点儿,看有人点天灯就他娘的一个一个花钱都不心疼。
“你还真敢想,这玩意拿到手就该毁掉!”我怒道。“明天过了我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呢。”
“不会这么严重吧,”胖子愣了一下,安慰我道。“团座这么疼你,不会为这点小事要你的命的。”
“承你吉言,过了明天我再把东西给你,你爱怎么为国争光都行。”我道,“不过你得先陪我一起去领鞭子,就当分成了。”
胖子咂了一下嘴,旧吧,明天陪你一起去负荆请罪,不过你这完全是自作孽。你又没走,骗团座说你回杭州不是自己找死吗。
我没办法回答胖子这个问题,只能低头跟他一起走出包房,一出门才突然记起三叔还在拂柳轩,我过来这么久都没给他消息,他八成得急疯。想到这我连忙给胖子打了声招呼,转头就往拂柳轩冲。
边走我边琢磨张起灵刚说的话,想着要怎么给三叔解释,但越想就越觉得不太对劲。三叔那边打听到的,是今天张大佛爷为了讨某家小姐欢心点了三盏天灯,但这三件拍品现在全给了我是怎么回事?**,怎么搞得好像是张起灵为了我点了天灯一样?
今晚发生的一切相当混乱,我一想起明天要赴的鸿门宴,头不由得就又涨了起来。次日,张宅。
我在张家门口足足等了一刻钟,胖子才姗姗来迟。
看到我和我旁边的木箱,胖子愣了一下,问:“小吴,送礼呢?”
我没回他,站起身抖了抖脚,没好气道:“胖爷,真是让我好等啊。”
大约看我脸色不好看,胖子边呼冤枉边把手里的东西拿出来:“为了帮你找这些荆条我可是一晚上没睡啊,一弄到手立马就赶过来了。”
我低头一看,脸一下就绿了,怒道:“干,这荆条上的刺一根根有指节长,你是存心要我的命吧!”
胖子挠了挠头,左顾右盼道:“这玩意可不好找啊,将就点,最多我把刺折掉一半。来来来,快脱了衣服披上,早死早超生。”边说着他就动手扯我的短褂,我心想这一摞刺往身上一扎,不死也得脱层皮,连忙伸手去挡他。
拉拉扯扯之间,身后黑色的大门突然打开了,张起灵和一个小姑娘出现在门后,大概没想到一开门就是这种状况,四个人一下都愣住了。
那小姑娘穿着紧身的小洋服,身材相当好,胸是胸腿是腿,加上俏皮的表情,带着十七八岁年纪那种让人不可抗拒的味道,我跟胖子都看直了眼。
张起灵依旧面无表情,反倒是那小姑娘看了我们一眼,抿嘴微微一笑,然后给张起灵拂了一福就走了,走过我身边时还朝我笑了笑。
“哎呀,是小云彩。”胖子看着那女子修长的腿,眼睛都转不回来。
我也不知道这“小云彩”是什么人,只是有点奇怪她怎么一大清早就在张起灵家里,这才记起张起灵还在旁边,连忙把眼神转回来,结果一下就对上张起灵阴沉的脸:“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我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因为这话听起来实在太像我老爹平时训斥我的话,也许他们那岁数的人想法都差不多。过了一会后才想起低头察看自己身上,发现短褂的盘扣几乎都扯开了,这袒胸露乳的形象确实不怎么好看。一回想云彩诡异的笑,我尴尬得老脸都热了,连忙打了个哈哈,快手快脚地把衣服理了理。
胖子这时看出张团座心情不佳,也不敢乱开玩笑,挺胸直背地站在一边拎着那把荆条。张起灵又看了我们一眼,终于挤了两个字出来:“跟上。”转头就往门里走。
我跟胖子对视一眼,赶忙扛着箱子小跑步跟上去。
张家门面虽小,一走进去却很大,又是庭院又是回廊,院子里种的都是些名贵的植物,那些古朴的雕梁画栋看起来相当气派,我都怀疑张起灵是把哪个亲王府给盘下了。抬着木箱跟着张起灵转了几转后,我跟胖子终于来到了像是主屋的地方。
远远地看到有人站在屋前朝我们挥手,近了一看,居然是黑眼镜。我丈二摸不着头脑,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早就过来了?
黑眼镜看着我和胖子就笑:“小三爷,来负荆请罪?”
胖子放下木箱,道:“奇了,你怎么这么早就在团座家里?”
黑眼镜摸了摸下巴,朝我们挥了挥手里的东西:“队里的刑法向来由我执行。”
我定睛一看,那是条马鞭,我眼皮一跳,立即觉得身上的皮有点疼。
看到我表情黑眼镜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小三爷身份尊贵,所以团座要亲自动手。”
听到这句话我脑子里嗡了一下,心想,让张起灵动手,那我岂不是只能跪倒任操了,想动点歪脑筋都不行啊!
胖子估计能预见我之后悲惨的下场,小声对我说:“小吴,快脱了衣服背荆条,说不定你跪着求求团座,他下手就没那么狠了。”
我看了一下张起灵的表情,心想这可不一定,这家伙年纪大了古板得要命,骨子里又狠戾,像我老爹那种书生脾气,罚我的时候戒尺都能打断几根,更别提张起灵这种不管砍人还是粽子跟剁菜似的人,手估计不知道有多黑。
我正乱七八糟地想着,突然听见张起灵问道:“箱子里是什么?”
我这才想起带过来的东西,连忙道:“是青铜树和翡翠西瓜,实在太贵重了,不能收。不过宋拓我留下了,回头再把银子补给你。”
张起灵对我的话没什么反应,只是转头看了一眼黑眼镜。
黑眼镜叹了一口气,道:“可真会给我找事做,得了,我先走。”说完弯腰把木箱扛到肩上,自顾自地走了。
张起灵看了我跟胖子一眼,抬手捏了捏鼻梁,道:“吴邪跟我进屋。”
尽管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却让我感觉到了其中隐藏的杀气,我呼吸一滞,下意识地就去看胖子。胖子像是没看到我求救的眼光,急急忙忙把手里的荆条塞给我,气得我差点要吐血。
看情形我也不指望胖子能帮忙,只能一咬牙,硬着头皮跟在张起灵身后进屋子里去了。
进去才发现我以为是主屋的地方,原来不过是间书房,大概就是张起灵平日办公的地方。书房很大,一眼看过去觉得很朴素,再细看就发现每一个都是值钱的古物。
我心里惦记着张起灵会怎么发落我,也没心思看挂在墙上的书画。张起灵落座后,端起桌上的茶喝了几口,才道:“负荆就不必了。既然你如此喜欢《大观帖》,就将它誊十遍吧。”
我心中一喜,没想到竟然能如此轻易地免去皮肉之苦。与被鞭子抽相比起来,抄书当然舒服多了。
但很快,满腔的兴奋就又被迎头浇灭,我只见张起灵用手指了指他面前那张大桌上叠着的一摞书本道:“开始吧。”
我一看,呼吸一滞,几乎要吐血。**他大爷的,张起灵是从哪弄来全套《大观帖》拓本的!?不是据说现世仅存有一、三、七、九卷吗!?现在看样子十卷都全了,别说十遍,一遍下来估计天都黑了。
转头去看张起灵,他已经开始靠着太师椅闭目养神,我盯了他有一炷香的时间,确定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后,才认命地走到桌前开始磨墨。
这《大观帖》字迹清晰,看起来像是初拓本,我边誊边想难怪张起灵看不上我拓的,跟眼前这份比起来,确实要显得粗糙些。
我自小就开始练习书法,对拓本又有浓厚兴趣,而且又是《大观帖》这种世间难得一见的法书,所以誊它根本不算什么处罚,可却也是件吃力活,我誊完第一卷时,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时辰。
我放下笔甩了甩手,抬头一看,张起灵腰板挺直地坐在那闭着眼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不过我抄书中途几次看他,他都保持这个姿势,而且丝毫不差,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寐。
说起来张起灵在家里也一样是军装笔挺军靴镫亮,唯一能体现他放松的也许就是军装只穿上衣不穿外套吧。我不由得有些感慨,虽然他外表看起来年纪跟我差不多,但行事却都是老一辈的做派,严苛得要命,估计云彩那样的小姑娘能被他吓哭。想到这我嘿嘿一笑,心想怪不得土夫子都喊他老神仙,只看脸的话谁能想到他的年纪 都已经能当云彩的爹了。
我的思维继续发散,想到张起灵跟云彩站在一起的样子就乐呵,而且看样子云彩并不是张起灵的手下,再一想云彩也许会喊他张大伯或者张叔叔我脸上的肉就控制不住地抽起来。
我脑子里正在跑马,忽然听见有人问我:“想什么?”
我一看,估计是笑声把张团座给惊动了,我挠了挠脑袋,刚想的实在不敢说出口,只好说:“想云彩。”
张起灵的脸色一下沉了几分,我知道他误会了,慌忙解释道:“我在想她腰是腰腿是腿……不对,团座你也腰是腰腿是腿……**在说啥。”
我情急之下越说越乱,张起灵倒是一点也介意,竟然还笑了一下,但很快又面无表情地问我:“誊多少了?”
我瞬间有种幼时被夫子检查字帖的感觉,也不知道张夫子检查之后是褒是贬,只能忐忑不安地起身过去把誊的字帖上缴,道:“第一卷。”
张起灵接过来翻了几页,紧绷的脸缓和了一些,道:“还算用心。”以张起灵的性格,这句话可以算是赞赏了,我稍微松了一口气,看着他把宣纸往一旁的茶几一放,站起身道:“用过午饭再继续。”
听他这么说我简直如蒙大赦,而且紧张了一个上午着实饥肠辘辘,这时吃饭不管身体还是精神上都能得到休息。
张起灵带我到饭厅,下人已经在桌上摆好了菜,我入座后一看,全是家乡菜,龙井虾仁、东坡肉、西湖醋鱼、叫花鸡、鸡火莼菜汤什么的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张起灵二话没说,直接抓起筷子就开吃,这样一来我的拘谨去了不少,毕竟第一次跟张起灵坐一个桌吃饭,又没有黑眼镜和胖子插科打诨来调节气氛,让我很有压力。
菜的味道很正,张起灵应该请来了正宗的杭州厨子,我不免有些感动,他对我确实是好得没话说。我扒拉了两口饭,还没来得及开口表达一下谢意,他就打断我道:“食不言。”
我被他搞得差点噎到鱼刺,好不容易才顺过气,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埋头继续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