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孙师傅这么一说,我想不吃惊都难。怎么除了我,还有人对那条山脉感兴趣?能让他们感兴趣的东西是什么,不会也是我哥吧?我满脑子问号,喝了一口酒,想压一压。这口酒下去,我突然又觉得,这所有事情之间的联系,其实已经很明显了。我哥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几千公里以外的一座山里,能让他到这来,证明这座山里头,一定藏着非常重要的线索。之前来的那群人也一定是冲着这线索来的,他们中间领头的人,很可能就是周芸。齐方当初跟着周芸走了,现在说不定,他也在这座山里。周家先派进去了一拨人,结果却没能出来。他们远在南方的大本营因此才出了乱子,才有了那天晚上,我看见的那场紧急会议。现在周琳带了第二队人马来这,应该就是为了搜寻先前失踪的人。
我把线索都串上了,先松了口气,马上又紧张得不行。周琳他们有车有人装备又好,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开拔进山了。我要是落在他们后面,找到我哥、再把他平安带出来的机会也就小了。我看那孙师傅说完了并没有马上走,而是瞅着酒杯子,略微有点发呆。就觉得这事说不定还有商量的余地,他也不是一定就不肯带我们进山。我于是又求了他一遍,这回不光是说,还数了十张大票子塞给他。我告诉他这算是押金,只要您肯带我们进山,开个价,我照着付。您这车也不用真开到山里,到了不敢再走的时候,我们自个会下车步行。孙师傅看着那票子,眼神发直。他突然一跺脚哎了一声,说好吧,我就带你们上那瞧瞧去。他说完立马开了个五千块钱的价,我不但不敢还,还得千恩万谢地哄着他。说定了当天下午五点出发,我领着周同,一出饭馆就去买了一身防风防水的厚衣服。还买了一捆绳子,外加几把狼眼手电。刀具在这买不到好的,只能一人配一把镰刀。那玩意使起来没什么技巧,不仅能防身,还能开路用。
我们这一路过来,身上也没带什么行李。准备完该准备的东西,就把房退了,等孙师傅来接我们。他不是空车来的,来的时候车里装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狗。那狗毛色纯黑,也不怕人,看见周同就往他身上粘。周同抱着狗上后座玩去了,我坐副驾驶,先把钱给了孙师傅。他嘴里说急什么到地方再给也行,双手却忙不迭地把钱塞裤腰里。有钱在手他底气也壮了,拉着我们就往出城的方向走。落日悬在半空中,照得前车窗堆金似得。孙师傅把遮阳板放下来,嘴里哼着我没听过的小曲。我趁机向他打听,有没有听说有一辆外地车,也想往那山里去?孙师傅摇头说没有哇,怎么,你还有亲戚朋友也过来了?我没接他的话,心里暗暗地想,可千万别在路上碰见周琳他们。
那座山在城西面,公路修得又宽又平,看不出任何异样。我又想既然山里怪事连连,那当初修路的时候,怎么一件都没碰上?车开到一座像牌坊一样的门楼下,太阳刚好落了山,就看见眼前的一片天,通红通红烧着了似得。孙师傅把车停下,抱了狗崽子,又从尾箱里,拖出来一把铡刀。他就在牌坊底下选了个位置,把狗头搁在铡刀上,然后提起刀刃,就要往下铡。我骇得问他你这是干嘛!孙师傅也不看我,手起刀落,一只好好的狗崽子,嗷都没嗷一声,愣是被他铡成了两截。他把狗血全洒在牌坊下,又把铡刀拖回到车上。我看周同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了,好像根本没法相信眼前的这一幕。孙师傅只顾开他的车,过了牌坊,才说这是他们这儿的习俗,叫断煞。那狗就相当于是这山里的孤魂野鬼,你把它给铡了,就跟那些鬼啊怪啊的统统断绝了关系。他斜着瞅了我一眼,说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好。要不然,谁愿意祸害那么个小玩意。
进了牌坊就等于进了山,天一下就完全黑了。孙师傅舍不得开空调,车窗又留了缝,风呼呼地往里灌。我冻得受不了了,也坐到后边,和周同挤在一块。他抽着鼻涕看我,看样子挺可怜的。我拍了拍他,叫他靠着后座睡一会儿。周同什么都没说,蜷着一双腿,睡着睡着就压我胳膊上了。走了三四十公里,路两边山影巨大,路面上却并没有出现异常情况。我慢慢地也开始犯困,突然感觉车身震了一下,好像轧过什么东西。孙师傅在前头咦了一声,放慢车速,往后视镜里看。周同也被震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我怎么了?我没法确定,说可能是撞到什么动物了吧。话音还没落,车身猛地又是一震。这一次震完了还不算,车轮底下,连续不断地发出吱吱的摩擦声。孙师傅踩下刹车,说有东西卷进轮子了,他下去看看,叫我们待在车上别动。
我答应了一声,看孙师傅拉开车门下车。他趴在前轮那儿看了看,把手伸进车底,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掏出来。我问他要不要帮忙?他空出一只手来,朝我挥了两下。突然间他整个人一哆嗦,从车底拽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我一开始没看清那是什么,只听孙师傅大叫了一声,手一抖,把那东西远远地抛了出去。那团东西在地上弹了两下,四肢摊开,赫然竟是刚才被孙师傅铡成了两截的小狗崽子!我顿时感觉喉咙像是被噎住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孙师傅也吓得不轻,嘴里直说,不可能啊,不可能啊!狗崽子之前断开的身体这会儿又连上了,嘴里除了往外冒血泡,还在冒一种菌丝状的东西。我感觉有古怪的肯定就是那东西,招呼孙师傅,让他赶紧上车离开这。孙师傅半天才回过劲来,上车,手刹都没放就狠踩油门。他这样车速也快不起来,急得他满头冒汗,眼睛都红了。
我觉得这样的情况下说什么都不好使,干脆闭上嘴,趴在后车窗上向外望。那只小狗崽子的尸体看不见了,很远的地方,好像有另外一辆车正朝着我们驶过来。我的第一反应是糟糕,怕什么来什么,还真就碰上周琳那一伙人了!赶紧拉着周同低下身子,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裤裆里去。孙师傅在前面看着,问我说,你们躲什么躲?我示意他开快点,尽可能把后面那车甩掉!孙师傅的声音突然就变了,支支吾吾地说,后面哪来的车?他的眼睛从左后视镜挪到右后视镜,来来回回看了好几圈,终于确定地说,后面没车啊!我说怎么可能!我都看清了,有车正在过来呢!说着我又往后窗上一趴,只见刚才看见的那两盏车灯,好像离我们又更近了一些。孙师傅这一下都快哭了,喊我,让我看后视镜。我一看,整个人就像是被浇了一桶冷水,从头到脚凉透了。那镜面里真的就只有路,黑漆漆的,其他什么都没有!我看见的那两盏车灯在镜子里压根就不存在,那它会是个什么东西?
镜子里看不见那两盏车灯,可等我回过头去,它们却真真的就跟在我们后头。孙师傅抽空也回头看了一眼,倒抽一口冷气,大叫了一声我的妈呀!他连方向盘都握不住了,一个劲地喊:“那是个啥,为啥镜子里看不见它!”我也没法回答他,只觉得车身左摇右摆,直往路肩底下冲。我人还在后座上,这会儿,却恨不得跳到前边去,从孙师傅手里把方向盘给抢过来!后面那两点光斑眼看着就靠近了,同时,也变得越来越大。趴后窗上看出去,感觉那光斑,就像是什么东西的两只巨眼!
车身突然一个打滑,擦着路肩甩过一道弯。我吓得猛吞了一口唾沫,心想这样下去,根本不是个办法。那玩意迟早是要追上来的,而且看孙师傅这么个状况,在它追上来之前,我们很可能就已经车毁人亡了。情急之下,我突然想到有一个法子,说不定能把那玩意从我们车屁股后边赶走。有了这个念头,我马上就叫孙师傅靠边,把车停下。他已经吓傻了,压根听不进去我的话。我抓着驾驶位的后座趴在他耳朵边上,又喊了一遍:停车,别跑了,我有法子治那玩意!这次孙师傅听进去了,有点懵,说你知道那是什么?你就能治它?我说你别管那么多了,听我的说不定还能活,不听我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孙师傅一听见个死字,嘴皮子都变了色。他猛地一踩刹车,整车急停,险些把我和周同甩出去。车停了,孙师傅还是一动都不敢动,直催着我说:“你快去,快去治那玩意!”我心里头也没个底,让孙师傅把尾箱打开,拖出他刚才用过的那把铡刀,将刀刃打横,搁在那路中央。我这么做是因为齐方告诉过我,带血的利刃可以辟邪的。这把铡刀估计也能起这么个作用,多多少少,能震慑一下那追过来的玩意。布置完这个,我又叫周同和孙师傅一起下车。三个人在车灯前一字排开,三道影子,长长地铺在地面上。孙师傅一阵阵地腿软,要不扶着他,一会儿他就瘫地上去了。他嘴里也一直在嘟囔,说下车来干什么,在车里还能躲一躲不是。我一只手搀着他一条胳膊,说你只管听我的就对了,你要是实在害怕,就把眼睛闭上什么都别看!
孙师傅哎了一声,我转过脸去,只见他和周同两个,通通都把眼睛闭上了。我突然觉得周同特别不讲义气,他都是做过鬼的人了,这点有什么可怕的。没辙,就只有我一个人眼睁睁的,看着那两点光斑直追到车尾。这时候那光已经大的不像话了,几乎每一个光斑都有台球桌那么大小。那把铡刀在它们面前那就是个小玩具,没轻没重地躺在路面上。我的心紧张地都快要跳出来了,生怕那么大的光斑,不买那把小铡刀的账。出乎我的意料,那光还没接触到刀刃,突然一下就退缩了。它退得比来得更快,闪电般嗖的一下,便凭空消失地无影无踪。
我没敢松气,又站了一会儿,直到确定那东西走了,才叫孙师傅和周同,把眼睛睁开。他们俩一睁开眼,先朝四下里看。等到再看我的时候,那眼神都变了。好像我真是什么能耐人,把他们俩都给救了似得。孙师傅更是恭维我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本事,怪不得敢走这条路!我心说我有个屁的本事,不过就是被鬼吓得多了,吓出点经验来了。孙师傅说完这一句,又支吾了两下,露出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我明白他的意思,碰上这种事,要再让他往下开,也是不可能的了。我自个主动提出来,让他就在这返程回去。顺道嘱咐他,回去的路上再碰见怪事,就把那把铡刀拿出来挡一挡。孙师傅谢了我好多声,上车试了一下油门,朝我们挥了挥手,掉头就走了。
这路上只剩我和周同两个,就像是被群山吞进了肚子里似得。接下来的路全要靠走的,我把GPS定位仪掏出来,定了个大致的方位。我们离我哥的直线距离已经不远了,只不过不知道前面的路走起来,又会出什么状况。我也不敢离开公路,就顺着公路一直往里走,只觉得这一路全是下坡,好像这路能直接通到地底下去。这又和我从地图上看到的地形不大一样,地图显示,这条山脉呈现的是东高西低的地势。怎么山高了路反而低了,难不成这条路,是修在两山相夹的峡谷里头?天黑得厉害,这儿的地势根本看不出形来。我干脆也就不去想它,只管埋头走路。
走了两个小时,我和周同停下歇了一会儿。他抱着个水瓶子四处乱看,突然跑过来问我说,你刚才看见孙师傅招手没有?我说看见了啊,都过去两个小时了,你怎么又想起这一茬来?周同嗯了一声,答说他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明明孙师傅那时候是在打方向盘掉头来着,怎么还有一只手空着,能冲我们招手?他一说我顿时也觉得很奇怪,好像当时,孙师傅的两只手确实都在方向盘上!那只朝着我们招手的好像还是只右手,可如果是右手的话,又怎么会紧贴在左边车窗玻璃上……
这事真不能细想,越想越觉得可怕。我让周同也别琢磨了,也许是我们都看错了也说不定。周同哦了一声,终于也坐了下来。他叫我看看还有多远的路,我把地图和定位仪都掏出来,对比着上头的数据查了一下。从经纬度来判断,我们现在应该是在我哥的正北方。只是不知道这么多天过去了,我哥是不是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周同挨得我很近,他说:“林逸现在只剩下一条魂了?既然没有肉身,那他是怎么跟着周芸进的山?”
他说的我之前也想过,于是提出来说,我哥会不会是附到了别的什么人身上?周同说应该不会,他做过鬼他知道,普通人身上的阳气很重,稍微靠近一点都有可能被灼伤,更别说是附身了。他又说唯一有可能的方式,是我哥重新找了个快死的人,再玩了一次借尸还魂。不过这样的机会也很难得,我哥的魂体已经很弱了,也不是随便找个垂死的家伙,就能够操纵人家再站起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反手去挠背,龇了一下牙,说好痒!我还在想我哥的事,看他自己能挠到,也就没管他。
周同自个挠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去,让我看看他背后有什么。我把他厚衣服掀起来,隔着里衣摸他的背,说什么也没有啊!周同含含糊糊地说,什么也没有怎么会这么痒!话音刚一落,他突然一头栽倒在地,整个人打摆子似得,从头到脚抖个不停。我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慌忙问他怎么了?周同把牙咬地咯吱咯吱响,好容易说了一声:痒!要光是痒肯定不是他这个样子,我一把按住他,使了好大的劲,把他上身的衣服全脱了下来。他那条光裸的脊背乍一看还是什么都没有,但一用手去摸,就感觉又滑溜又黏腻,像条鱼似得。我从地上抓了一把土,冲着他的背猛搓了两下。搓下来的泥里露出一丝一丝像菌丝一样的东西,好像还是活的,正在泥土里不停地钻。
我心里大骇,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已经钻进周同肉里去了。他还是一个劲地喊痒,扑腾起来,我几乎都控制不住他。我大喊了一声叫他别动,先拿水,往他背上浇。水下去了他的皮肤马上就红了,可是那痒的状况,却丝毫没有改变。我又想既然水洗不掉它,那就用火试试。单手掏出打火机擦出个火苗子,在周同肋骨那儿燎了一下。他烫得直嚎,嚎完了静下来,说好像没那么痒了。这么说来用火能烧掉这种菌丝,可周同是个大活人,我也不能把他整个吊起来,放在火上烤。我手里的动作一停下,周同又开始翻滚挣扎。他挠不到后背就挠我,把我两条胳膊,挠地血淋淋的。我急得脑子也乱了,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包里还有几个便携式加热袋。那玩意遇水就能发热,本来是预备着进了山,加热吃的东西时用的。
我赶紧就把包拽到自个身边,把里边的东西统统倒出来,找那几个加热袋。那玩意也就方便面大小,加上水,温度瞬间就上去了。我用手去抓它,烫得一哆嗦,手心顿时冒起来几个泡。这东西要到了周同背上,那还不把他活活烫死。我于是用衣服把加热袋包上,然后才放到周同的背上。他也不知道是痒的还是烫的,总之在我手底下,就没停止过挣扎。慢慢地他安静下来了,后背起了一层像是塑料薄膜一样的东西。我用手去揭,撕下来一层透明膜,随手就丢到了一边。周同这会儿已经是气息奄奄了,冷风一吹,不住地哆嗦。我赶紧又给他套上衣服,扶他起来,问他感觉怎么样?他动了动嘴皮子,一脸的哭相。我还不知道他是怎么沾上的那玩意,只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得赶紧离开。
周同看样子是没力气走了,我让他背着包,我再背着他。他也不算重,可我急着想走快,走不出多远就累得喘不上气来。我又怕周同断气,走几步就要颠他一下,听见他呻吟,我一颗心才能放下去。这一路直走得天昏地暗,走得我浑身是汗,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得。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直到看见东边的山谷中央,翻起来一抹鱼肚白。我看了一眼表,竟然已经七点多了。天亮之后周围诡异的东西也就没那么可怕了,我把周同搁地上,整个人虚脱了一般,呈大字躺在路中间。反正这路上也没车,我也不用担心被谁给轧死。
才躺了几分钟,我就感觉自己快睡着了。周同的状况还不清楚,万一我睡了,他死了怎么办?想到这我赶紧挣扎起来,爬过去看了看周同。他正睁着一双眼睛,看见我,竟然还傻笑了一下。我问他感觉怎么样,背上还痒不痒了?他微微摇了摇头,嘶了一声,说你把我皮都烫掉了。我说不烫你怎么能治得好,把周同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水。想起昨晚上发生的事我还心有余悸,举起自个的手看了看,生怕那种菌丝一样的东西,也潜藏在我身上。
之前不看还没觉得,现在一看,手上烫起来的泡全磨破了。手心里就没几块好肉,一动,疼到心尖上去。我给自己上了点白药,给周同背上抹了一层酒精。他背上没有明显烫伤的痕迹,可见加热袋的高温,全被那种菌丝挡掉了。处理完伤,趁着天早,我们俩各自睡了一会儿。
我从没试过这么累,躺在水泥路上,比躺在自己床上睡得还舒服。我还做了个梦,梦见我哥在前边跑,我在后边追。追着追着,我哥突然停住了。我急忙跑过去拉他,把他拽过来一看。我哥竟然没有脸,就一张面皮,还显得黑黝黝的。我却一点都没吃惊,还特镇定地告诉我哥,我把周同带来了,杀了他你就能回来了。我哥没有脸,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发出的声音。他对我说周同不该死,从开始到现在,最无辜的就是他。说完我哥就不见了,我有点迷糊,还想再去追。又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追,原地转了一圈,梦就醒了。
这一醒来,我就感觉浑身上下到处都疼。特别是两条胳膊,根本抬都抬不起来。我问周同自己能不能走,我估计是背不动他了。周同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我看的有点傻,问他,你的伤不是在背上吗,怎么走路会瘸?周同咧着嘴,说这腿是刚才睡的时候压麻的。.我怕他还没完全恢复,把他的包也一块背上。
两个人走走停停,过了中午,在路边吃了一点东西。空下来我又看了看定位仪,从昨晚上到现在,我们的海拔竟然下降了一百多米。我都怀疑怎么会降得这么厉害,也没看出来这路两边的地势有没有抬高。至于我哥所在的那个点,再稍微往西南一点就到了。公路的走向直指东北,要往西南走,那就得离开脚下的路。路外边全是茂密的灌木丛,根本下不去脚。我于是把镰刀拿在手里,打算劈一条路出来。我安排周同在原地守着行李,没过多会儿,他就跑过来叫我别劈了。他发现有一条现成的路,也是往西南方向去的。
我一听说有现成的,赶紧跟着周同跑去看去。果然看见一处地方的灌木丛往两边倒,露出一条一人宽的小路来。倒下去的灌木有一些已经断根了,可是却还没枯死,凭这一点判断,这条路开出来的时间不会太长。周同走到那路上招呼我,说这肯定是周芸他们走过的。他们已经蹚过一遍了,我们再走,也就不会再碰上什么危险了。他说着已经开始在那路上蹦跶起来,快活地跟来郊游似得。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间,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山间小路不比公路,我们走了一下午,在定位仪上的位置变化也没有多少。周同累得蹲下来喘气,看我从他身边走过去,问我现在有劲背他不?我也累得都不行,白了他一眼,让他滚。周同还真就在地上翻了个跟头,看他的动作,菌丝的影响已经完全消退了。我却还是担心,怕一到了晚上,那菌丝还会再冒出来。我们到现在都没弄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在死狗身上出现,后来又在周同身上出现?那它会不会也在我身上出现,真有那么个时候,周同能不能救得了我?
我也想停下歇歇,突然听周同在我后边嚎了一嗓子。他嚎的什么我没听清,好像是“舌头、舌头”。我转过身去看他,问他你舌头怎么了?周同拼命摆手,跑过来指着头顶,说他看见了一条蛇的蛇头。原来说的不是舌头,我朝他指的地方看,也没看见任何的蛇头。周同一个劲地向我保证,说他真看见了,真是一条大蛇的蛇头!我说这山里有蛇也不奇怪吧,周同瞪着双眼睛,说怎么不奇怪?现在已经这么冷了,动物世界说,蛇在气温降到七八度的时候就开始冬眠了。他咽了一口唾沫,又说,他刚看见的那条蛇好像会飞。我一下笑了,揪着他说你就扯吧,哪有蛇会飞的!
周同看我不相信他,一脸的委屈。路也不好好走了,光往我身边靠。我被他挤得一脚踩进灌木丛,被什么带刺的东西给扎了一下。刚扎那下很疼,我跳起来,连着退了好几步。等我退完了,腿上那疼好像也不在了。周同看着我,似乎是想关心我。我跟他说没事,你好好走路,别再想什么蛇了。天黑之前我们得找个地方露营,不能再像昨晚上那样,盲目地赶路,又碰见什么不明不白的东西。周同点了点头,突然眼珠子一亮。他说他带了雄黄,有雄黄就不用怕蛇了。等露营的时候,把雄黄撒在周围还能赶虫子。
我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还不到五点,山里就看不见太阳了。能露宿的地点还没找着,周围的灌木都太浓,容易藏野东西。周同走几步就会往头上看一看,弄得我也神经质的,跟着他一块往上看。他说的会飞的蛇我没见着,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什么都好像带着一层淡粉色。我起初还以为是晚霞罩着的缘故,等到天彻底黑了,我和周同都把手电打开。手电光一亮,我就觉得两只眼睛里,像掉进去两只虫子似得,拼命往外冒眼泪。我拿手去揉,想把异物揉出来。才揉了两下,就听周同大喊:“林柒你眼睛流血了!”他扑上来把我两只手都抓住,阻止我再去揉眼睛。我撑开眼皮子,看哪儿哪儿都是一片血红。我两只手里也各自捏着一把血,看来,还真是从我眼睛里揉出来的!
直到这会儿我才开始感到恐惧,眼珠子里往外流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怕急起来会乱了分寸,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想到底为什么眼珠子会流血。最有可能就是我被扎那一下,碰上什么有毒植物,或者是被什么虫子给咬了?这种毒竟然能影响到眼睛上,我估摸着,现在我最好不要动,防止毒素继续在体内游走。我赶忙就地坐下,撸起裤腿,让周同看我腿上有没有啥变化。周同说有个小口子,用手指头按下去,又说好像肿了。我说行就是这个小口子,你用刀划开,看它流什么颜色的血。周同有点犹豫,说真要划啊?万一划不好,把你腿砍断了怎么办?我让他放心大胆地只管下刀子就成,这腿里头有骨头,不会那么容易断的。
周同答应了一声,一阵窸窸窣窣,好像是去拿刀去了。我咬着牙做好准备,还没等来那一刀,突然就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有条像绳子一样的东西绕住了我的脖子,紧接着猛地一抽,竟然把我整个人提溜了起来。我喉咙发紧,感觉脖子马上就要断了!那绳子不断地往上升,不一会儿就把我拖到了树上。我蹬着腿找到个着力点,同时用两只手,抓住了脖子上那条绳子。
我想不出在这林子里还有谁会害我,拼命想把那绳子解开。那绳结似乎打得很巧,不管我朝那个方向使劲,都始终没有一点松动。我想干脆拿刀割断它,这时候,听见周同在树下呼喊。他大叫蛇!蛇!好像还在用力撞树,想把我撞下去。我费了老大的功夫才摸出刀,把刀刃朝脖子后边挥过去。第一下落空了,我调整了一个角度,又挥了一刀。这一次我感觉脖颈上一热,像是什么东西的血,喷了我一身。
脖子上的缠绕顿时消失,我张着大嘴喘了几口气。还没等我缓过神来,托着我的那根树枝,突然发出夸嚓一声。我马上意识到这是要断了,喊了一声周同闪开!周同也不知道在用什么撞树,树身猛烈地晃动了一下,那本来已经快要断了的树枝,就在这晃动中寿终正寝。我只觉得屁股底下一空,然后整个人便掉了下去。这里的落差估计有两三米,底下又都是矮灌木。我掉下去的时候,也不知道坐在了什么上头。两个大腿根像被刀剜掉了一块肉,那么结实的一条登山裤,也呲啦一声划破了。
我坐在那儿起不来,听见耳边刀声呼呼的。周同好像是挥舞着镰刀过来的,一把拽住我的衣领,把我拼命地往后拖。我被他拖了一段,想爬起来自己走,周同突然大喊趴下,紧接着,我就感觉他那把刀,从我头顶上飞了过去。我头发还没长出来,刚才那一下,刀刃几乎就贴着我的头皮。我吓得直缩脖子,头上脸上,被周同撒了一把不知道什么东西。撒完那东西他才来扶我,像是想背我来着,被我压得一趔趄,嘴里说:“你怎么这么重?”我真想一巴掌把他拍趴下,说老子背着两个包呢,你说重不重?周同最后决定还是不背我了,半拖半拽的,拉着我一路狂奔。
跑的时候我就感觉腿那儿有血流下来,另外眼睛里的红光,好像慢慢就看不见了。我们全速跑了有十几分钟,累得再也没力气了,才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我看周围都是黑的,问周同为什么不开手电。周同没回答我,我以为他是没力气说话。所以当他突然出手按住我脑袋的时候,我还以为又遭到什么袭击了。我下意识地抬胳膊去挡,看见眼前一道白光,一闪而过。接着我才听见周同的声音,他说:“林柒你是不是瞎了?”我随口回了一句你才瞎了!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揪住了周同的衣服。他就在我跟前触手可及的地方,那道白光,也时不时地就会在我眼前晃动一下。我开始意识到那白光就是手电发出的光,手电亮着,我却什么都看不见!
我不知道我花了多长时间去接受这件事,只知道头几分钟,我好像连喘气都不会了。我就像石化了一样,听周同在耳边不停地叫唤我名字,却连一个反应都给不出来。周同甚至还扇了我一巴掌,扇的我半边脸火辣辣的,脑子里依然翻来覆去就一个念头:我他妈瞎了!还没找到我哥呢,这双招子就废了!周同突然用力抱了我一下,声音有点哆嗦。他说我们现在回去,给你找个医生治,也许还能治好呢!我摇了摇头,握住周同的手,把他打开的手电,分别贴在我的左右眼上。视网膜的光感还在,貌似这样的状况,还是有可能复明的。我知道我这是在自己安慰自己,顺道着也安慰周同说,这种应该算感官障碍,不算是真的瞎了。而且我们已经走到这了,要现在回去,找到我哥的可能性可就几乎没有了……
接下去我们谁都没说话,静的都有点死寂的味道了。我怕这事对周同的打击太大,于是主动找话问他,说刚才勒我的那是啥?周同淡淡地回答说,是蛇,会飞的蛇。不过你别怕,我在你身上撒了雄黄,它应该不会再缠上你了。我心想这雄黄可能不一定有用,那要是真是蛇,被我砍断了,应该也追不过来了。周同把我一条胳膊架在他肩膀上,扶着我起来,说了声咱们走吧。我跟着他继续往前,一时间,有种和他相依为命的感觉。我又回忆起刚出门那会儿的想法,当时就觉得,要能把我哥找回来,死我都愿意。现在只是废了一双招子,离死还远着呢。要这么想的话,我的运气还算不上太差。
走了一阵,周同渐渐放慢了脚步。听他的呼吸也没乱,估计不会是碰上怪事了。他把我放开让我靠在路边,他自己往前去,过了一会儿回来,跟我说前面好像有地方露营,有一块像房间那么大的空地,草都被人踩平了,就剩下一棵大树。我听他的描述也觉得可以,就跟他过去,在离大树不远的地方生了一堆火。周同让我先喝口水,他四处去看看去。我刚把瓶盖拧开,还没凑到嘴边上,就被他从背后拍了一下,急着说:“林柒你看,你看这草地上的印子!”我苦笑着说我看不见啊,周同这才想起来,跟我说那草地上,有一些四四方方的印子。看那长宽,刚好是一个人的大小。
我啊了一声,疑惑道:“什么样的东西能留下这种印子?”周同也在想呢,突然跳起来说:“棺材!棺材就是这个形状的!”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可能。可要说周家人扛了一批棺材进山,那就有点不可思议了。周同猜测道,会不会周芸他们也知道此行凶险,所以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我摇头,说这山里又没人管,人死了不能就地安葬吗,要棺材干什么?我让周同带我去摸一下那些印子,靠手指头去测,每一个印子入土都不算浅。由此推断,那些棺材还都不是空的。那棺材里装的是什么,是人,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周同嗯了一阵,说他想不出来。
我也想不出来,回到火堆旁,热了点东西吃。周同把绷带拿出来,在我腿上流血的地方扎了个圈。他又嫌我裤子烂了,一半屁股都露了出来。我也没带备用裤子,就让他凑合着看得了。周同哼哼着表达他的不满,东西熟了,先盛了一碗给我。我吃不出味道来,继眼睛失明,好像连嗅觉和味觉都在退化。我没敢跟周同说,听他吃得吸溜吸溜的,那叫一个香。吃完他让我躺下睡,拿了我的镰刀,说是他来守夜。我根本睡不着,躺下去睁着双眼。可惜就算是睁着,也什么都看不到。我开始想象以后的生活,要是能活着从这儿出去,那我还得去办个残疾证才行。以后坐公交都不要钱了,说不定学校,还能免我剩下三年的学费。
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那说要守夜的周同,竟然倒我旁边睡着了。他有时候会打鼾,还爱说梦话,经常爸爸妈妈的乱叫。我干脆坐起来,凭感觉往火堆里加柴。大约是快到半夜了,我也开始犯困。我想把周同叫起来换我,摸索着朝他爬过去。我爬的方向不对,爬着爬着就爬到火堆旁边了。先是摸到一根烧火棍子,接着,才摸到一只耷拉着的手。我把那只手往我身边拽,嘴里说周同醒醒,该你守夜了。那手凉的吓人,周同靠着火边上睡,不应该这么冷才对。我怕他出事,声音也大了,嚷嚷说周同你怎么了你?
周同还是没吭气,倒是那只手,突然一握,把我的手给攥住了。他手上的力气非常大,我陡然意识到,这他妈根本不是周同的手!可等我反应过来已经晚了,那只手猛地一扯,把我拖到地上就走。我嗷嗷叫着,一边挣扎,一边操起手边的烧火棍子。那棍子烧得已经很短了,我也不管,只顾着往抓我的人身上捅。他竟然半点反应都没有,拖着我越走越快。我都不知道被他拖到什么地方去了,才听见周同在远处大喊,哎呀我的妈呀,这儿怎么什么都有!我冲着他说你他妈别喊了快来救我!突然整个身子腾空而起,居然被人扛在了肩膀上。那肩膀全是骨头,膈应地我胸口都疼。一个瘦子哪来的这么大力气?我心想,这家伙不会是个鬼吧?他扛着我跑起来,周同在后边追,慢慢地就追不上来了。不过这种状况他就算追上来,也肯定打不过这家伙。
我头脑里一瞬间万籁俱寂,心里就想,这下好了,终于是要死了。我嘴里说鬼大哥你给我个痛快吧,等我死了变成鬼,我们说不定还能做朋友。扛着我的鬼越跑越快,还专拣没路的地方去。树枝在我耳边嗖嗖地往后窜,竟然也没怎么挂伤我。这鬼扛我到了一个地方,把我卸下来放地上。我蹦起来还想跑,被另一个人从背后一把摁住。他的声音也在我背后,对那只鬼说:“我当你跑出去干嘛去了,怎么捡了个活人回来?还他妈是个秃瓢,你别告诉我,这事还有和尚在掺合?”他一边说一边绕到我前面,一看我的脸,马上抽了一口气。我听他舌头都大了,坑坑巴巴地说,你?林柒?
我一听这人竟然还认识我,又一听,这人的声音我也很熟。我正在脑子里回想着,被那人拿什么东西,在眼前晃了两下。他接着问我说你眼睛怎么了?我不敢说我瞎了,咬着一嘴牙,恨恨的说你他妈放开我!那人怔了一会儿,一下子变得低声下气,说你还在为那事生气呢?我告诉你当时我只有那一条路可选,而且就算是你变成了活尸,我也还能救得回来。你怎么跑这来了,跟你一块的那人是谁?
我突然间恍然大悟,在我跟前这人,就是齐方!要是我能看见,估计这会儿已经扑上去把他往死里揍了。可惜我看不见,挥出去一巴掌,也没打着他。另外那只鬼好像又出发了,听声音,应该是去找周同去了。我提起来一口气,愤怒地哼了一声。齐方捏着我的下巴,左看右看,说你这是中毒了。毒源在哪,现在下针,估计还能逼出来。我一听说这还有救,一下子就气不起来了。马上把我在灌木里踩到东西的事告诉齐方,又把腿伸出来给他看。齐方在我腿上扎了几针,又拿刀贴着我的肉,预备着往下划拉。他迟迟也不动手,自言自语说,这待会流出来的血,可别浪费了。
我不知道这血有什么可浪费的,等那只鬼带着周同回来,齐方马上就招呼它过来。他的刀割在我肉上,一点都不疼,好像那肉都不是我自个的。我只能感觉到刀口处有血往外冒,然后就有一张嘴,贴在那口子上喝我的血。那嘴皮子跟冰块似得,嘴里的牙不是很尖,绕在刀口周围,轻轻地啃噬着。我头皮发麻,只觉得这种治疗方式,实在太他妈诡异了。周同好像也在旁边看,小声的说,他还没见过这么听话的僵尸。齐方一说行了,那张嘴马上就离开了我的腿。我一阵晕眩,满头满脸的血,被齐方用块布擦了。他又在我眼睛上喷了点什么,说睡一觉我就能看见了。我找着机会问他扛我过来的那是什么东西,齐方嗯了一声,说是飞僵。他又让我什么都别想,想知道什么,睡醒了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