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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灯怪谈》连载,老和尚养虫鬼,泥菩萨偷灯油,揭开清朝年间的恐怖密档

  第十六章 锁妖悬棺
  鬼域财神,转世肉藤,假如不是亲生经历,谁能相信呢。回到陆园后,我开始整理西蜀鬼国的资料,将其编撰成册。可按何叔的说法,这册子也没啥大用处,别捣鼓了,就是写到天上去,人家也当你瞎掰扯。不如跟他学盗墓去,如果破掉嬴政墓里的机关,把这座千古第一墓给盗了,那可是名扬天下咧。
  一说到挖人祖坟,何叔自己先开始冒青烟,叼着烟嘴,分析得头头是道,似乎不挖了嬴政的老墓,还是我对不起人了。我往书房里一坐,任凭他长舌妇一般围着我叨叨,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早前我爹就透露过,嬴政墓前后耗费四十余年,机关师被困于骊山修墓,数十年如一日,少年白头,他们耗尽毕生才学,设下重重机关,埋虫甬,布阴兵,架弓弩,挖暗道。一座地下皇城,锁住了十万修陵大军的冤魂,别说是人,鬼差难进。我等小兵小卒,进去后,死在哪个角落都不晓得。
  何叔看我不为所动,唠叨了一阵后,骂咧咧地说,既然我不去盗秦陵,便安安生生娶个媳妇,为陆家繁衍香火。话说下,便猴急着给我找人。我哪有安家立业的心思,陆园好虽好,可让我一辈子在这园子里过活,继续捣腾机关锁的生意,简直要憋出病来,其实我早打定主意,要跟着猴子他们出去走江湖,就怕老叔阻拦,这才按下不说,哪天找个日子,我自个儿就偷偷溜出去了。
  渐渐的,已然是冬季。白雪如被,厚厚一层大雪覆盖了陆园,整个南江城都是亮白的。冰雪让这座古城格外的沉静,街道上冷风窜走,百姓们都躲在屋子里避寒。这天,大家围在炭盆边上烤火。炭盆里的火苗跳跃,火舌伸舔着往外冒,火势猛,炭盆里的玉米噗噗地炸开。
  “嘿,小爷,娶亲的事儿可得上心,叔一定给你找着满意的,能生养最好。”何叔拿着烟杆子,坐到我的身边来,自顾自地点头笑着,提高嗓门道:“屁股大能生养,就生一箩筐!”说着把小眼瞪得老大,等我回应。
  “您老是要挑到集市上卖娃娃呀,还一箩筐呢?”胖罗先哈哈笑了。
  何叔瞟了胖罗一眼,“你准备生几窝?翠玉回娘家养胎去,明年开春就生了,不过么,你们俩这种子不好,顶多生个小猪仔。”
  “你这话说的,扯我身上来了。”胖罗耷拉着脸,突然鼻子嗅一嗅,笑开了,“真是喷香哦。”说着拿火钳去碳盆里夹玉米棒子,拍了拍灰,正要往自己嘴里送。何叔一把扭了他的耳朵,“你个急性子,不怕烫烂了嘴。要孝敬老的,先剥些玉米粒子给我。”
  “叔啊,我都要当爹的人了,还扯我耳朵,要被你扯成个扇子啦!” 胖罗满不情愿地扳了一半玉米给何叔,叨叨着:“别噎着,噎死咯。”
  “你个乌鸦嘴。”何叔这样骂着,啃了口玉米棒子,吃得香着呢。
  我和猴子不跟他们凑和,另开了一摊子烤青豆吃,我最近青豆上瘾了一般,也嘎嘣嘎嘣着,觉得倍儿香。
  何叔啃完了玉米,眯了眯眼,饶有兴致道:“跟你们说啊,当年老叔我厉害着呢,我走江湖的时候,你们还穿个开裆裤,抖个小鸡鸡嘞,小爷你一定得把我的事迹写个一本。”,又凑向胖罗道:“胖子,再给叔烫杯酒呗,暖暖身子。”
  何叔脸上飞着红,似涂了胭脂,像一个癫癫的醉鬼丑角,继续道:“想当年,我去盗墓,你们是没见过那东西,是个一丈长的硬木雕花悬棺,四条铁锁吊拉着,不落地,就这么直直地悬在半空,吓死个人呐。墓洞口上,守俩门神,瞪着铜铃眼,我心想,死不落葬,神仙守门,这可是妖怪墓呀。”
  何叔抖抖索索的,把衣服紧了紧,目光贼亮贼亮,泛着光,似乎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黑夜。
  二十多年前,蓉城的郊外,有个美人湖,传言说蓉城有处繁花地,水边无数木芙蓉,繁花深处葬花魂,埋了一位芙蓉仙子。当年,何叔勘察地形,发现了一株奇异的老柳。老柳枝杆肥大,不惧严寒,腊月天竟也翠生生的,便推断底下有邪气。特意探了探,发现底下果然有墓。
  何叔贪财,打定主意要下去看一看,便约了人,趁天黑挖地洞,闯入了墓中。
  何叔是三人中的头头,点灯后,只见墓洞里芙蓉满壁,嫣红妖异,看得人心里发毛。那棺材用四条铁链吊起,悬挂半空,死不落葬,倒像是一个妖精墓。
  古来有九命猫的说法,是说猫有九命,死后取一个竹篮,将猫尸悬在林子里,不能落地,一落地,猫妖吸收地灵,便会复活。而这悬棺的阵仗规制,和传说中的竹篮葬猫相似。悬在空中,很可能是怕她妖化。可两个跟班胆大鲁莽得很,拿了铁撬棒就把棺材盖给撬开了,因为这地界十分古怪,怕生出什么事故,于是想早点捯饬些珠宝,立马就走。他们在里头捡宝贝,何叔最贼,只远远守在墓口,因为直觉告诉他,这里头是个极为恐怖的东西。
  “呀,是个糟老婆子,干瘪了,哟,还长了些白毛,是毛豆腐么。”一人看着棺材里的人物,呀呀叫道。
  何叔听到“毛豆腐”几个字,愣了愣,越发觉得蹊跷,叮嘱着:“拿了东西就出来,别捡人家身上挂的,诈尸了要。”
  何叔心里不安,不断催他们。可是叫了两声后,并没有回应。这才觉得不对劲了,慢慢地往墓洞里走,此时,分明见两个跟班神态诡异,脸上淫笑不止,半蹲着身子,在棺材摸来摸去。
  “狗娘养的,跑里头进去做什么,都聋了呀。”何叔骂道。
  可那两家伙似乎听不见,压根没有搭理人,而且慢慢俯下了身子,躺进了棺材里。何叔意识到他们可能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情急之下,拔出火折子砸过去。
  但凡邪魔鬼怪,多半是火或的,可火折子掉进棺材里,像戳到一块湿软的皮肉,嗤的一声,就熄了,卷起一缕烟。何叔吓得紧,但跟班还在里头呢,只能悄悄靠近,试图把两个人捞起来。当时手一探,突然被一张嘴咬住似的,有四颗尖利的牙齿扎入肉中,好在何叔手脚快,对方没咬实,他便猛地抽拉回来,一看,扯出几道血口子,血竟然嗤嗤地冒泡,墨绿墨绿的。知道有毒,何叔赶忙吸出两口毒血。情急之下,便拉住一条铁锁,使劲地晃动。
  棺材咯吱咯吱发响,左右摇摆起来,何叔觉得脑袋生疼,又见里头的东西也在挣扎一般,整个棺材在半空里剧烈地颤抖,仿佛棺木要震裂散架,整个人怕得紧,好在棺材嘎嘎的两声,哗啦往上飞,直接把两个跟班的甩飞了出来,这下松了口气。那两个人砸得眼冒金花,哎呦哎呦叫着爬起,何叔赶紧拽上两个跟班,急慌慌地逃了。
  事后,何叔就问那俩家伙,在棺材里见到了什么东西,怎的着了魔。那两家伙傻兮兮的,说看见了一个披着毛皮大氅的绝色女子,没什么可怕,反而可人得很。何叔又问他们为什么躺进棺材里去了,却是迷迷糊糊,说不记得了。
  “可我瞧的是真真的啊”,何叔提高了嗓门,“当时那两人着了魔症,怎么叫都不听,最后居然说不记得了,你们说蹊跷不,所以棺材里的女人多半是妖物。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貂蝉墓哦。”
  “貂蝉墓?”胖罗疑惑了,白了白眼,有些嘲笑的意思,“哪里就看出是貂蝉墓了?”
  “胖子,你不信?”何叔瞪看胖罗,又朝着我和猴子解释道,“当初我把盗来的东西拿给大爷。大爷品鉴了下,推测此墓建于蜀汉三国鼎立之时。你们想一想,那时候,蜀地有什么美女啊,没了么,就貂蝉长得还对得起男人,其他都是歪瓜裂枣。” 何叔越发信誓旦旦了,看样子,谁和他说不是貂蝉,他就要和谁急。
  历史上的貂蝉,是汉献帝的大臣司徒王允家的歌妓,一日貂蝉拜月,仰头间,云遮白月,恰好被王允瞧见,王允便宣扬貂蝉有闭月之貌,倾国倾城,所以收为义女。后来,王允为了离间董卓与吕布,将貂蝉一女二许,董卓和吕布都被貂蝉美貌迷惑,为了争夺貂蝉而结下仇恨。
  貂蝉到底美成什么样,咱都没见过,传说这姑娘邪乎着呢,有的说她出生时,当地的桃花杏花都凋谢了。也有的说她貌美如狐,身上有股子狐骚气,是个被人驯养的人面狸怪。
  何叔发现的芙蓉墓里,画满巫符,许是真把她当人面狸怪,才拿悬棺困住了。何叔说了一通后,我倒想起了水市里的寒冰女尸。霁云城的这场大水,也不知有没有将她冲走,又或是哪个财主猎奇买了去。
  胖罗对这种妖怪不妖怪,女尸不女尸的事儿,倒没太大兴趣,看着何叔说得起劲儿,心情好,便笑嘻嘻迎上去:“叔,上回救小爷的时候,好像有只什么鲁班盒对吧,那是什么东西哦,我怎么听着怪邪乎的,你给我说说鲁班盒吧。”胖罗把烤香的玉米粒子又给何叔递过去,团着笑脸,眼巴巴着等何叔回他。
  “就你耳朵灵。”何叔摇了摇头,并不想说。
  “叔,说说呗,可不能把秘密带棺材里去,不然,没人给你写传记了,白经历了这么写事儿。” 我对鲁班盒的来历也颇为好奇,所以附和道。
  “死不了,还早呢。”何叔骂咧咧的,突然一愣,伸手去挠背,嗦嗦的,像刮皮,他自己的脸色也暗沉下来,嘀咕着:“痒得慌。”
  “怎么,有虫子啊。”我问,要过去看一看。
  何叔把我一挡,“哪里,没事儿了。”何叔自己把手从后背收回来,又诡异地静了静,似乎回忆着什么,慢慢道:“也不知真的假的哦,据说这盒子里头啊,藏了徐福炼制的长生药。当年徐福渡海求仙,说是找到了灵草。便遣人送药,可送药的回来后,才知道嬴政早就死了,估计烂得都只剩下骨头了。所以,就把长生药交给了墨家巨子。巨子请鲁班门人造了鲁班盒收纳。有次我逛水市,瞧见只奇怪的盒子,都说是个机关盒,这不,就从盗墓贼手里淘了回来,给大爷琢磨,谁成想,大爷说这东西就是失传千年的鲁班盒。” 何叔的小眼溜了一圈,弄得神秘兮兮的,“不过后来我想想,这是个圈套哦。”何叔的脸颊抖了抖,有些愧恼,“那盒子保准是洪门下的套,故意让我把盒子带回陆园的,他们以为大爷能打开盒子。”
  何叔这么一说,我倒也理顺了思路,先前就十分怀疑呢,如此,我跟何叔想到一块了。
  “嘿,徐福带回来的果真是长生药么?”猴子突然插了话,“徐福这老术士诱骗嬴政老儿,说出海寻仙去,不仅带了数百个能工巧匠,还带上三千童男童女,这许多人,哪里像去找神仙的,倒像是找一个世外岛屿,隐居去了。”
  我一听,想着大秦统一后,秦王实施焚书坑儒的政策,许多野史典籍就此化为灰烬,所以要从史料上查证徐福出海,揣测历史背后的真正原因,确实有些难度。不过,陆园是鲁班门,墨家与鲁班一门颇有渊源,所以祖上也有相关的传言。是说当年的墨家备受欺压,只能隐遁于世,自秦以后,墨家更是逐渐消失于历史中。
  墨家的离奇退离,原本就是个迷,有人说墨家早就分崩离析,解散了,也有人说,墨家无为而治,提倡归隐,即使出世为官,也不显露墨家身份。听了猴子的话,我忽然冒出了个十分荒唐的想法,“墨家?徐福?长生药?你们说,墨家同我鲁班门都擅长机巧,墨家中多有工匠,徐福出海带走的数百个能工巧匠,不会是墨家中人吧。墨家怕被灭除,所以选择了归隐海外。因为带这么一大群人渡海,太过兴师动众,所以伙同徐福诓骗嬴政。”
  “船上带了三千童男童女?呀——”何叔说着愣了愣,小声道:“种豆播豆种,要在荒岛上种人,可不得带人种啊,童男童女就是墨家播的人种。那么,徐福派人送长生药是假的啰,可啥东西这么精贵,还拿鲁班盒装起来?”
  我大胆揣测道:“不是长生要药的话,难道是一张航海图?”我被自己的想法惊出满头大汗,疑惑地看了看何叔跟猴子。何叔撑着嘴巴,一时没反应过来。
  “嘿,小爷这想法,绝了。” 猴子突然笑了。
  我也一乐,可是我心里知道,真正心思细密的,其实是猴子,而他似乎知道的更多,方才也不过是他在故意提点。
  “呀——呀——这是怎么个说法,鲁班盒里藏了一幅航海图。”胖罗一脸的兴奋,不过他脑袋里还浆糊一般,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何叔。
  何叔琢磨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有道理哦,有道理,徐福带船几次出海,漂游许多年,实际是替墨家寻找隐居之所,估摸寻到了世外桃源,才派人送回航海图。可洪门想尽千方百计打开鲁班盒,又是怎个意思。准备出海寻找墨家后人呐。把反清复明的大旗也插到那仙岛上?嘿,这布局,拉个神仙做后台,怪有心思的。”何叔说着又摇摇头,“不对,这海上还能有什么岛,前明不是有个姓郑的太监,人都下了几回西洋了,没听说有这么个岛?不知那仙岛上有没金子?” 何叔的两眼眯笑起来,真是怎么绕都能绕到金子上。
  “出海可不比下墓洞,咱们没那航海的本事!”胖罗嚷嚷,“要不咱游过去!”
  想到浩淼无垠的大海,我心里倒有些澎湃了,悬浮海外的孤岛究竟在何方,为何引大家都去寻找。蹊跷的是,两千年来,竟都没有发现过这岛屿。莫非是水下岛屿,有一群水里的鱼人?或是这小岛地势低,时而露出水面,时而淹没在海底?
  徐福的船队一去不归,消失在了茫茫大海里。最后是漂泊海外了呢,还是藏身鱼腹了?如今,这问题的答案就在鲁班盒中。我忽然很想打开这盒子了。正当我心乱如麻,猴子瞧见了,问道:“小爷你能解开鲁班盒不?这东西真成了死结不成?”
  “我爹都没能打开,我这三脚猫的功夫!”我自嘲着,心里却想起了那本《机芯集》。
  “既然小爷都打不开,操心惦记也没用,就怕咱不操心,人家却惦记咱们。”胖罗嘀咕着,居然还瞟了我一眼,那意思,嫌弃我无能似的,我真想蹬他一脚。一扭头,发现何叔也怪怪地看我,上下打量了几遍,最后才呵呵道:“还是娶个婆姨得了,也指望不上你,等我化成灰了,小爷还没打开鲁班盒。”
  我听了气上心头,想想是激将法,又憋回去。要知道假如把《机芯集》取出来,还不知何叔有多少歪主意呢。
  聊着聊着,天已黑了,大家不欢而散,各自回屋去了。
  第十七章 泥菩萨偷灯油
  这晚上睡不着,一直盯着楼板等待着,洋摆钟滴咚滴咚发响,突然当当一阵。又到子时了,我哧溜从床上爬起,摸着了油灯点亮。夜里寂静,灯油烧得哧哧响,我左右张望了会儿,突然屋顶掀开了一扇天窗,一个脑袋探了探头,是猴子,他勾住房梁上挂下来,然后轻巧地落在桌子上,两腿一盘,坐稳了,俯身拿手捏了捏灯芯,嘿嘿道:“小爷,你忒会过日子,这灯都要枯了。”
  “一来省点灯油,二来,不能别人知道咱们幽会呗。”我搬了条凳子靠坐下,两个人就着那一星点的微光,互相端看。
  我问猴子: “嘿,今天给我讲什么故事,也只有咱们敢在子时点灯说鬼,别人还以为咱招鬼呢。”
  “小爷,你不是说你不怕鬼,所以啊,一边说鬼一边点灯,这才刺激,有意思。”猴子又开始嚼青豆,吃得津津有味,对我道,“小爷,你说咱叔遇到的那女人,真是个九尾狐妖么?”
  “我哪里知道了,不过,倒挺邪乎!”我应着。
  “是邪乎,咱叔怪会编的,还整出个貂蝉来,约莫个老巫婆。其实甭管神仙还是妖怪,不吃不喝躺个上千年,早就死翘翘了,骨头都烂成渣了,能爬起来么?”猴子说着靠过来,似乎把气都哈在了我脸上,声音极轻细,“要不,给你讲个更邪乎的,说个泥菩萨偷灯油的故事。”
  “泥菩萨偷灯油?”我撑大了眼睛,又看了看眼前的灯油。
  “这个啊,可是真事儿,你知道灯油是什么做的么,为什么泥菩萨都嘴馋了,想喝一口。”猴子问。
  “芝麻油么?”我疑道。
  “那算什么玩意儿。说是唐朝的时候呢,东海里捕获过一条龙怪,半龙半鱼,巨大如船,集百人之力,才将其制服。之后刮了它的脂肉炼成油,奇香。拿来做灯油用,风吹不灭,适合做长明灯。千年古刹龙山寺里头,就点了这么一盏神秘的油灯。”
  我提着心,静静听猴子讲着。原来,那龙山寺建在闽地一处奇陡的山上,靠邻大海,号称海上千佛窟,险峻的崖壁上雕刻了一千个大大小小的佛像。前头说过,明宣德十年,有个痴怨深重的怪物“哪吒”,因为嫉恨老天爷给了他一副三头六臂的怪模样,受尽欺凌,于是心生怨恨,将金华府六棱白塔里的小佛切了头颅,好好的万佛朝宗,变成了无头冥界。当年,还是章家老祖出手,把孽障给药死了。二百余年后,更为怪异的事儿,又发生在了龙山寺的佛像身上。
  那天夜里漆黑,长明灯前跪了个小沙弥,夜深悄寂,小沙弥害怕,于是不停地敲打木鱼。咚咚,咚咚,一声声隐入四处,被冷风吹散。小沙弥守护的庙堂,位于龙山寺最僻远的一处山尖上,离底下的主院有四五里路,平日里并没人来参拜,按先辈留下的老规矩,每日只派一个老和尚去续一续灯油。这回呢,老和尚突然病了,便让自己的徒弟代劳。
  点灯是个轻巧的事儿,本来只需拿了灯油,灌满便好,可庙里有几个张狂的,欺生,说那破庙高悬在山尖,怕菩萨夜里孤单,偏让小沙弥去守夜。无奈,小沙弥没有师傅撑腰,灰溜溜地跑到破庙里打坐去了。
  深夜,小沙弥困累,闭了会儿眼睛,打了个盹,睁开眼后,迷糊间,发现那油灯枯微。便舀了一勺灯油续上,约莫是饿了,觉得这香油格外香,灯花爆了两下,热乎乎的香气弥漫开,竟忍不住拿手蘸了一星灯油,用嘴舔了舔。登时眉头皱紧,又拿手去了蘸点,嘬吧嘬吧。昏灯下,小沙弥渐渐撑大了眼睛,只听得冷风风在山谷里飞过,发出呜呜的山哭声,乌珠转了转,忐忑不安,他见周遭没有人,忽然从油桶里舀出一勺灯油,咕咚吞了下去。
  乖乖,这灯油闻着比肉都鲜美,喝着更是香气满口。说起来,山下主院的灯油已经是上好的,没成想,这块儿的灯油,竟勾人魂魄。
  为什么给破庙供这么好的灯油呢,且独此一份? 小沙弥想了半天,也没想通,抬头瞧了瞧莲花座上的泥菩萨,也不知是那一路菩萨,灰头土脸,破冠破衣的,只不过是个土胚模样的东西,想想,无非是年代久一些,不晓得有几百年了,破落得有些可怕,早该砸了重塑,有碍观瞻呢。
  而自从小沙弥偷喝了一回灯油,心思也不纯了,被勾了魂似的,日日想着那灯油的滋味,巧不巧,由于老和尚病重,没两天就坐化了。这一趟“苦差”便落定在了他身上,小沙弥巴不得呢,他便每日按规矩,领走这份特制香油。夜夜去破庙守夜呢。开始也奇怪,就问了其他和尚,为何破庙的香油特别些,却没一个晓得的,只说已是几百年的规矩了。
  小和尚就这样每天守夜,偷喝灯油,一来二去,倒养得是面红齿白,比那姑娘还生嫩了。
  可就在一天夜里,这天小沙弥舔完了舀香油的勺子,不经意间瞧了瞧菩萨。突然吓瘫在地,两颗眼珠子上吊着,嘴巴抖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听见自己咯咯咯咯牙齿撞动的声音。
  原来那菩萨七窍流血,一对眼泡子肿肿的,要弹出来一般,正盯住小沙弥。小沙弥吓得连忙磕头,半晌后,他见菩萨并没反应,这才大着胆子仰看。这时发现,菩萨已然枯瘦无比,像是饿死鬼的模样,饿出了肋骨,如同一个皮包骨头的罗汉,而那眼睛之所以要掉出来的模样,也是因为面庞消瘦后,眼珠显得格外凸起,凶神恶煞的样子。
  “难道是这小沙弥偷喝灯油,饿死了一樽菩萨?”我听到此处,寒毛已经立了起来。。
  “没错,小爷知道高僧达摩吧,传说达摩高僧为了参悟佛道,就在嵩山一个天然石洞里面壁,一坐便是九年,最后才得悟大道。不过,从有这长明灯起,估算起来,龙山寺的菩萨已在坐了三四百年了,因为年代久远,庙里的老和尚也不清楚,为何给他供上特制香油,只是沿前辈的规矩,每日香油不停,而那菩萨就靠偷喝灯油为生。枯灯古佛,静坐苦修。”猴子说着,也有些感叹。
  我惊讶了半天,缓了缓,问猴子:“你不会看我好欺负,骗我吧?”
  “小爷,我骗你做什么!”猴子倒起劲了, “跟你说吧,后来寺庙里把苦修的菩萨火化了,火化后留下了一颗舍利。这舍利便是龙山寺的镇寺之宝,你猜怎么着,最近啊,舍利子被偷偷运出龙山寺,不知所踪了。”猴子冲我挑眉毛,我一想,反而心里一震,眉头紧皱,因为我跟何叔押运的女尸的肚子里,就藏着一颗舍利,莫非是同一颗。
  我吃惊地看向猴子,猴子笑道:“怎么,小爷你知道那舍利子?”
  我尴尬地笑一笑,想来猴子同我讲这个故事,另有他意,他保准是猜到了舍利在我们手里,却还假装若无其事:“小爷你知道不,那菩萨能活这么久,主要因为他偷喝了龙怪的油脂,海龙是万物之首,咱虽没见过真龙,可那半龙半鱼的海怪却是真真的。龙山寺庙毗邻东海,传说就是个海龙湾,曾有人见到真龙出没,而一千年前,大唐盛世,在这海龙湾里,倒真是捕获过一条怪异的鱼龙,鱼龙怪的传言四散民间,时间久了,许多人并不当回事儿,你保准想不到,龙山寺里居然藏下了那鱼龙的龙油和龙骨,说到龙骨,那副巨大的骨架久秘密藏在龙山寺中,被视为珍宝,当成了汉家的龙脉!”
  “汉家龙脉,反清复明!”我脱口而出,有些讶异,私藏汉家龙脉可是满门抄崭的谋逆之罪。龙山寺敢藏下龙骨,可以推算出,那龙山寺必定就是洪门的据点,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托运女尸的人,就是洪门的,那家伙被捉住后,最后脑袋悬在城墙上了!”
  “没错,龙山寺和洪门关系匪浅,自从前明灭亡,便有许多人遁入空门,隐遁在寺庙里,这龙山寺便是个极有势力的据点。而龙山寺那舍利子,不仅是高僧所化,还凝结了龙精,是个养生的好宝贝。”猴子解释道。
  “所以章老爹要偷那舍利?”我问猴子,又怕他尴尬,嘿嘿了声,“不说了!”
  猴子叹道:“没有说不得,人生本是痴,不悟不成佛,不疯不成魔。我爹知道自己阳寿将尽,要想续命,这才痴狂入魔,缘定的劫难!哪天也许我也想不通了,变成个怪物。”猴子自嘲着。
  “可有个事儿我想不明白?”我又问猴子:“好好的舍利,为什么要偷运出去?”
  “龙山寺将有大动荡,届时怕佛财被朝廷查抄。”猴子小声道,似乎是个极为隐秘的事儿,“当初潜入龙山寺找我爹,发现寺里有些鬼鬼祟祟的家伙,跟了去,才知道这群和尚挖空了海边的一座大山,山肚子里,居然藏着一艘木龙船,成百上千的船匠在日夜赶工呢。”
  “造船出海?”我讶异道,又看了看猴子,这才明白猴子与我说这么多,根结原来在这儿。
  洪门是漕运大帮,多半懂水性,且通熟造船工艺,他们备下船只准备出海,又急着想打开鲁班盒,显然鲁班盒里的秘密,和航海大有关系。心里蹦跶得厉害,猴子也不言语,只对我挑挑眉毛,我晓得猴子跟我说这些,必有自己的用意,估计他也对那座仙岛感兴趣,想探个究竟,我想了想,也动心了,对猴子道,“猴子,你要出海的话,带上我呗!”
  “不怕何叔拦着?”猴子笑道。
  “嘿,就怕他比我还猴急呢。”我应道,同时心里已经在琢磨另一件事儿。对猴子道:“得,你跟我去个地方。”
  猴子眼睛一亮,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立马跟上我。我拿着油灯小心穿过几座院子,来到一处废旧的厨房。当初我还是个毛头娃娃时,一回我爹同我捉迷藏,引我进入了一个灶孔,那灶孔已经荒废多年,我躲在那灶孔里,才发现灶孔有个暗格。而那暗格里头,正是那卷《机芯籍》。
  等我跑进厨房找到灶孔后,伸手往里掏了掏,一把将《机芯集》抓了出来,然后丢给猴子。
  “是《机芯集》,给我!”猴子一脸诧异。
  “对,藏我身上不靠谱,等下被何叔摸了去。”我信猴子,觉得给他藏更牢靠。
  “得,人在书在。小爷你放心。”猴子笑着把《机芯籍》藏在怀里。我们二人这才悄悄准备地离开。
  人走在巷子里,不知是心里热乎呢,还是怎的,倒不觉得冷了,甚至听见有滴滴答答的雪化声,湿漉漉的。不禁疑了句:“要开春了么?”
  “开春也不是大半夜的热起来,要地动了,还是有山火了?”猴子突然停下,眼睛往四处瞟。
  我这才发现,周围居然微微映着红光,好好的亮起来了?皱了皱眉,不自觉地把耳朵附靠在木柱上,心里骤然一紧,居然听到一群脚步声。
  同时,猴子嗅了嗅,叫了句,“不好,是火油。”
  我吓了吓,眼下的情况,是有人趁大雪天,火烧陆园。这计谋真是很,等人觉得热了,醒过来,火也烧到屋里了,准被浓烟给熏死。我心下觉得不妙,一溜快走,带着猴子来到了陆家祠堂。祠堂里恰有一口警钟,我抡起撞木,狠狠地敲了敲,让人赶紧逃。
  “咚——咚——”像佛音浑厚沉重,从天下盖下来似的,响彻园子。此时再往外看,那火势极猛,烧红天的火光热辣辣的,不知哪路的恶贼这么狠毒,这祖宅非烧光了不可。
  猴子劝道:“小爷,没法子了,咱只能先逃。”
  我咬了咬牙,对猴子道,“我晓得路,跟我走。”我领着猴子一路小跑,先去找胖罗跟何叔,一推门,发现人早没了,“这两家伙跑得真快,保准已经往地宫去了,咱先找陀螺哥。”
  “嘿,你找我哥啊,不就在那树上呢。”猴子一指,我才看见树上趴着个人,这陀螺也太神出鬼没了,我压根没发现他跟着我们。
  我也没犹豫,便立马带着猴子跟陀螺往地宫入口跑。
  再穿过几个院子,有一口枯井,我们下到井底时,发现机关已被打开,井下的孔门处,塞着一张大屁股。
  “哎呀呀,不行了,这下死了。追兵都在我屁股后头了。”胖罗瞧不见我们,以为是贼人,那声音哇哇的。
  猴子哼了声,一脚踹向那大屁股,结果,胖罗疼得屁眼一紧,两屁股瓣子往里一缩,整个人咕噜一下跌了下去。
  “你和陀螺先下去。”我对猴子道,等猴子和陀螺入了地道,我最后一个爬进去,顺手扭动机关,两边的青砖向内移动,就把孔门合上了。
  胖罗摔下去时,摔成个王八样,看见是猴子踢他的,爬起来就气哄哄地喊:“我说谁呢,你踢的我呀,下脚也忒狠。”
  “自己屁股大,还不知道收紧点,晃悠个大屁股勾谁呢,不踢你一脚,你还下不来呢。”何叔骂了一声,又迅速张望四处,终于发现了我,“小爷你没事儿吧,哪来的缺德玩意儿,跟我陆园有仇,居然放火烧院子。”
  “你也不晓得?”胖罗插嘴道,“是洪门吧,咱惹了人家!”
  “洪门至于烧咱园子呀!”何叔骂咧咧着,左右看了看,突然问我:“假如是洪门放火,他就不怕一把火把《机芯籍》也烧了?小爷,你不会把《机芯籍》藏在园子里吧。”
  何叔嚷嚷着,声音在地道里回响,这时候她才惦记着秘籍,似乎《机芯籍》比园子重要多了。
  “叔,这你就别担心了。”我应道。
  “嘿,都这时候了,我可不是开玩笑,你就是不给我,也别给烧了呀,那可是鲁班门人千百年的心血哦。” 何叔说着突然停下来,拿着莹石照向我,一张脸鬼似地迎过来。
  “《机芯籍》不在园子里,你放宽心。”我应道。
  “真的?” 何叔把莹石移向我,把我照成一只绿脸鬼,他看看我,见我没撒谎的样子,才收回莹石。
  何叔继续在前头领路,他对地宫里的机关非常熟悉,所以尽管岔道变化莫测,如同迷宫,可我们依旧行走迅速,即使贼人意外发现地宫入口,也难追上咱们。
  “怪黑嘞,这么大的地宫,邪乎得很,都可以在底下住人了。”胖罗跑着跑着,约莫有些转晕乎,又问道,“这地宫里应该也有一些宝贝吧。”
  “还惦记着呢。”何叔应了声。
  说到地宫,陆园的地宫里可没有金银财宝,但搁放了历代祖先研制的武器物件。我爹生前要闭关,总谎成躲到山里去了,可实际上,连着几个月,他都是在地宫里琢磨他的机关术。可以说,这地宫里虽然没有财宝,却藏着世上最精巧的木器铁器,许多堪称神物。
  大家逃着逃着,何叔突然凑近一堵青砖墙停下来,他拿莹石照看这堵墙壁,上下数了数,指尖在青砖上轻巧地弹动,接着按住一块青砖,便推了进去。我吓了吓,居然还有这样一道机关呢。
  随着青砖的推入,一头石门启开了,我们相继进入,里头正是陆家搁宝贝的地方。
  “叔,我都不晓得东西搁这里呢!”我撑着眼睛,四处张看。
  “嘿,小爷,你们爷俩都是贼精的,我不聪明点,这辈子也拿不到《机芯籍》,可不得多留意你爹的行为,这才跟踪到这里,知道有这个宝库呢。咱们这回逃得急,身上连个兵器都没带,找一找,看看有没有合手的。”何叔在洞室里寻摸了会儿,突然打开桌上的一个木匣子,瞬间,有颗硕大的夜明珠照亮了洞室。
  “哇,好宝贝,还说园子里穷呢。”胖罗嚷嚷着,想去摸夜明珠。
  “这家伙是我偷来给大爷的,你小子要惦记哦。”何叔瞪了瞪胖罗。
  胖罗立即退了两步,“我就看一看么,夜明珠再好,也没我的份呐,不如——看看这些兵器。”胖罗转身在壁洞里找了找,他倒挑三拣四的,拿起一件又放下,“哎呀,这是什么啊,我都看不懂了。”
  洞室里的东西五花八门,杂七杂八的,其实我也分不清,哪些是好,哪些是坏,想找把刀也没有。
  “小爷,你拿这个。”猴子给我丢了件东西过来。
  我一看,是件软甲,不由皱了皱眉,“这东西有什么用?”
  “自家的宝贝也不认识么,金丝软甲,刀枪不入呢,就适合你。”猴子说笑着,自己取了个木棍子,头尾包着铁皮,倒精致着呢,“我啊,就用这个。”
  “什么好东西。”胖罗忽然凑过去看。
  猴子也不搭理,自己别到后背上,对胖罗道:“自个儿找!惦记我的干嘛。”
  胖罗讨了没趣,又瞪着眼睛四处抓扒。
  “瞎扒拉什么,不知道急呐,这东西至少带钩,你拿去得了。”何叔给胖罗丢了件东西,接着立刻按了洞室里的按钮,石门慢慢地旋转,就要关了。
  我跟猴子他们先跑了出去,“哎,等等我。”胖罗急慌慌地出来,倒霉着一张脸,他手里拎着个铁耙子,埋怨着:“这是真把我当猪八戒啊,铁耙子沉死了。”
  “不要你就丢了吧,沉才好呢,玄铁打的。”何叔这样一说,胖罗又掂了掂,勉强道:“也算值几个银子了哦,小爷不会拿回去了吧,送我了啊。”
  “瞧你这要钱不要命的,快走。”我招呼胖罗。
  五人一路快跑,已经跑出了陆园的范围。这地道是通向城外的,出口则在陆家的墓园里。继续跑了两个时辰,终于到了地道的尽头。
  虽然陆家曾做过修陵,可先人也饱尝了皇陵修建的恶果,轮到自己时,就以为人死如同泥沙,不需厚葬,一切从简。所以陆家的墓园简易规整,前些年还雇了人守陵,这两年已经荒废了。我们几个是从一个墓室里钻出来的,这墓是个空墓,墓门由一块白石砌成,推动墓室机关,白石旋转,我们相继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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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是第一次进入地宫,所以出墓后,特意观察了一下这座墓。照我推算,起码是五六百年前的老祖宗了。为什么偏偏他的墓是空的呢,难道是个虚构的人物?我疑了疑,猴子便照着碑文看了看,“嘿,你这老祖宗修过宋帝的陵墓呢,不会自个儿也葬在里头了吧。”
  “估计是了,怪不得墓是空的。”胖罗点点头,他是最后一个出来的,急慌急忙地跟着我们跑到土坡上。
  我站在坡顶远眺,这一处地势颇高,恰好可以看见南江城,由于大雪覆城,所以初阳下,一眼就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焦土,陆园已经被烧成灰了,千百的积业不复存在。
  “嘿,埋怨不得,是命哦,园子老了,该重建一座了。”何叔慨叹着,不由摸了摸眼角,弄得红通通,得了红眼病一般,整个人没了那股子生气,瞬间老了许多。我本来心里发闷难受,见何叔这模样,反而想开了,自嘲道:“好在人逃出来了,留得青山在,怕什么?不知是哪伙子,这么歹毒。”
  “就怕人家仔细,找来仵作辨骨识人,假如发现咱们几个没烧死,还得来找。”猴子道。
  “跟屁虫了不成,给他几个屁吃吃。”胖罗咬牙切齿的,“这仇啊,不共戴天,差点把我烧熟了。”
  “不啰嗦,眼下也没其他去处,走,带你们去龙山寺。”猴子道。
  “什么龙山寺,当和尚去?”胖罗傻眼了。
  “龙山寺啊?”何叔疑了疑,原本那一脸哀愁样消失无影,冲着猴子道,“呀,你知道那舍利的事儿?”
  猴子不回答,看看我,三个人相视一笑,会了意,这便着急地往山下赶。
  我们从一条山道上下山,陀螺领在前头,大家紧紧跟着。山道上布满厚厚的积雪,两旁是茂密的松林,单看那均匀的白雪,可见这里荒无人烟,没有任何脚印。我们几个心里都放松了些,直到进入松林深处,我发现陀螺愣住了。他跑在很前头,突然跳起来,嗷嗷地叫两声,把我们所有人都到了。我瞧这里安静得很,不像有猛兽,可随之,就看见参天大树摇摇晃晃的。
  “不好,树上有埋伏。”猴子叫道。
  同时,见高空里飞下一张网来,那家伙,乌压压地扑下,我由于是退得较远,所以逃得及时,可是陀螺恰好在底下,眼看着要被那张大网罩住。大网落下之际,陀螺猛地往下刨,钻进雪里,趁网没有收紧, 陀螺从网下头的雪地里侥幸钻了出来。
  “这些家伙不从地上走,都是直接在林子里飞的啊,十面埋伏?”胖罗叫嚷着,不由退两步。
  松林茂密高大,青黑的松针遮蔽了光线,所以底下暗沉沉的,贼人躲在叶子里,很难发现踪迹,只听得沙沙声响,此起彼伏,闹得人心里慌乱如麻。
  “咱在底下不行呐,被这伙人盯得死死的,绝对逃不出去。”何叔嘀咕着,想了想,突然小声道,“这样,咱们也上树,跟他来个捉迷藏。”
  “这主意不错。”猴子咧嘴一笑。
  我们觉得有理,五个人四散而去,急忙冲入密林中,然后快速登爬,一转眼,都上了树,钻入松针丛里躲起来。由于松林茂密,这下一躲起来,那些家伙也很难发现我们。我不慌不急地在叶丛里移动,以守为攻。没等一会儿,叶丛里发出了一些古怪的声音。我听了纳闷,但很快就发现,这是他们的暗语。如若对不上暗语,必定是要受攻击。
  我正担忧着,身边就响起一句古怪的叫声,愣了下没回,嗖的一下,一根厉箭就从我头顶飞过。我身子一躲,扑了过去,对付一个家伙我还是没问题,夺过对方的弓弩,一脚就把他从树上踹跌下去。
  那家伙下落时,呼哈呼哈喊起来,我心下大惊,因为又听见了许多拨弦的声音,糟糕,暴露了,那些箭必定是朝我来的,这是要把我射成刺猬啊。我脚下一弹,迅速移动,不断地在叶丛里逃窜。利箭刷刷飞过来了,我靠着灵敏地听觉,快速避开,可再灵敏,也抵不上箭快。
  啪啪的两支箭打在身上,乖乖,虽然疼,倒被那件软甲衣拦住了,死里逃生,我冒出一层大汗,憋了口气,手脚并用,使出所有的灵巧劲儿,四处窜走。此时,也不知道何叔猴子他们跑哪儿去了,我这么一跑,那贼人大概都朝我过来了,也没人来分担一下,这是要去见阎王爷啦。
  我逃得上气不接下气,忧心重重时,听得一声惨叫,似乎有个家伙从树上直接摔了下去。很快,又有几个家人栽了。我的脑瓜子一转,心想,准是我把贼人给引了出来,这下,猴子何叔他们有了目标,才好下手呢。登时悲极生乐,看来还有那一丢丢活下去的希望。
  这么一通逃跑,贼人也发现自己暴露,迅速重新布阵,一时间把我放过了。我趁机溜到一棵树顶掩藏起来。这一处地方不仅隐秘,而且视野清朗,又因为我听觉灵敏,便一个个将贼人拾掇分辨,举起弩箭,嗖嗖连发,啪啪啪,三个家伙就中招了,我急忙转换位置,又躲到另一处。
  同时间,何叔猴子他们也跟贼人在叶丛里捉迷藏,一个个把他们都揪了出来。我看收拾得差不多了,便跟着大家从树上滑下。那伙贼人死的死,伤的伤,能逃的,早一溜烟跑走了。
  何叔从树上下来后,抓住一家伙的领子问:“哪路的恶贼,洪门的还是朝廷狗,够歹毒的啊,看我不捣烂你的眼泡珠子。”何叔本来心中愤怒,逮着这个家伙,烟杆子捅到人家眼球上,就要戳下去的样子。那家伙吓得失禁,一股子尿骚气从裤裆里飘出来。
  “哟,档里东西不争气,我给你割了。”何叔呵斥道。
  此刻,那家伙虽然抖抖索索着,却一言不发,何叔气道:“那就先拔你舌头。”咣当一下敲了人家的两颗门牙,铜制的烟杆子硬实得很,门牙碎溅出来,眼看着那满口的血由腥红变成透黑,那家伙把一口毒水噗的喷出来,溅了何叔一脸,自己则两眼一瞪,愣死在那里。
  何叔赶紧抹了把脸,挖起一捧雪来洗脸。我们忙上去帮忙,雪在脸上搓开化掉了,已经没有墨黑的血迹,却看何叔的眼睛涩涩的,毒血应该溅到了他眼里。
  我一脸担心着,何叔眨了眨眼,说道:“没事儿,你叔啊,可没这么容易就栽啰。咱别在这儿耽误功夫,快些走。”何叔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大大咧咧跑在前头,领着大伙下山。
  第十八章 空山巨轮
  在猴子的带领下,我们连赶了几天路,先在一座小城里休息下。一时也没捣鼓明白,到底惹着哪路小鬼了,为嘛这么倒霉,给人烧了园子。直到这天,城墙上贴了个通缉告示。
  告示上赫然写着洪门叛逆,花贼陆乙,我的名字就大喇喇的挂在墙上,后头还跟着几个芝麻小贼,地鳖虫何豺耕,毛山猪罗二胖,鬼王爷章猴子,矮行孙章陀螺,这花名取得怪吓唬人,我都不晓得自个人有这名号,告示说是五个洪门恶贼盘踞南江城,如今朝廷捣毁陆园老巢,可叛贼逃匿,故悬赏五千两通缉。那家伙,说的咱跟凶神恶煞一般,看来朝廷也爱玩虚架子,别再整出一段说书的戏词来。
  看到告示后,我们这才确定是被朝廷给盯上了。当初咱押运了洪门的棺材,又上了洪门的花船,可不就被认为是洪门贼人了。而我细细想来,就是水市里的官兵,也不一定是冲信翁去的。
  我本来就是一个破落少爷,做点押暗镖的买卖补贴营生,这回犯小人,生意做不成,还招惹上朝廷,被烧了祖产。满人入关后,前明遗老多隐秘在南方,天高皇帝远,所以私下密谋结党,因背后有江浙闽的财阀暗助,洪门日益壮大,朝廷便派了许多密探潜伏江南,专抓洪门叛逆。我陆家偌大一个园子,暗里还有座地宫,加上这回替洪门押运棺材,朝廷不怀疑才怪。密探哪管你到底是不是清白,抓了人好请功报赏,所以有冤无处伸,掉茅坑里,染了一身屎。
  却是不曾想,朝廷的手段如此狠辣,一把火就将园子烧了,大有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之意。眼下的局势,一沾上洪门叛贼的名号,怕这辈子也洗不清,瞧着在城里是待不下去了。我心下一想,若要保命,有个庇护,最好便入了洪门信徒,躲那龙山寺里去。
  布告贴出的当晚,猴子便将龙山寺的情况说了一通,何叔和胖罗一听是出海寻岛,眼睛都直了,哪有说不去的道理,大家一合计,当夜就离开客栈,溜出小城,一路往龙山寺去了。
  夜行百里,天微亮的时候,胖罗又发起了牢骚:“哎,骑马也怪累的,当初就不该接那尸船,有人明知对方是洪门叛逆,咱还巴巴地往上贴。”
  “毛山猪罗二胖,朝廷给你起个诨名,胆子都壮了,我空了再收拾你。”何叔跑在前头,追到我旁边道:“小爷,你这花贼名声更大,以后娶媳妇就难啰?大爷在地下知道,不晓得会怎么想,咱好好的工匠人家,得投洪门去了。”
  “我大咧咧名字的挂在墙头,怎么都像个洪门的香主,即使入了佛门,躲进龙山寺,也能当上小头头,不辱家门,再说愁什么婆娘呢,自有尼姑配。”我应和着,又回头问胖罗:“毛山猪,到了龙山寺可没肉吃,你确定要当和尚?不如你溜回老家,甭跟着我们了?”
  “嘿,我是不讲义气的人么,再说,也不是真和尚,偷偷就烤了山鸡来吃,咱不怕。只是么,我虽帮洪门做过事儿,却没入洪门的名册,这进了寺庙位份太低,被赶去扫茅厕咋办?朝廷把我当叛逆,结果洪门还不认咱们,那才叫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咋办?猪耳朵切丝,凉拌!你还谈义气,眼下躲进山寺最安全,所以你才盘算着跟来,你那心思,我还猜不到?”何叔哼了声,抽一下马鞭,烈马唰唰地往前跑,领着我们一路快走。
  日赶夜赶,这一天,终于来到山门附近的一座茶亭。
  龙山寺既然是洪门重地,离山门如此近的茶亭必不是普通茶亭,多半是个哨点。我们赶了几天路,面有倦色,茶亭里的老婆子看我们骑马过来,早就笑盈盈地喊着:“客官,下马喝口茶,歇一歇啰。”
  我们下马拴马,准备坐下,可我注意到,老婆子的眼珠一直围着我们转,暗里打量着。我看她面上委婉,慈眉善目,却是个极其精细的人。几下瞟看,竟像把我们都扒看了一遍,她似乎心中有素了,开口笑道:“城里出了告示,龙头早吩咐下摆茶迎客,虽然是未入名册的兄弟,但若来投龙山寺,不可不收留。”老婆子说着,给我们沏茶上水,那语气温和,似与客人闲侃一般,好个老江湖,开门见山了。
  “呦,认得咱,原来是相识!”胖罗大笑着,乐呵呵的,“婆婆哎,咱这名声现在大了去吧,才几天功夫,都知道咱了?哎呦,洪门的龙头都惦记关心上了,那感情好,他老人家把咱当贵客,我也不好拒绝嘞。”
  胖罗这一通话,马屁拍得响,不过老婆子不买账,依旧波澜不惊的样子,等了会儿,才对胖罗道:“胖爷,瞧见没,龙山寺里的石梯九百九十九级,入山门者,需要三跪九叩,跪天地,拜炎黄,以示真心,您有这真心?不怕跪断了腿?。”
  “呀,呀。”胖罗这么一听,脸上没有好气色,一口把茶给喝了,结果哇哇说烫,烧心,“怎的,还不要我啊!”
  “哪里,你有这心便好。天下洪门是一家,入了洪门,都是兄弟姐妹。”老婆子又给我续茶,眼睛扫过我的手,突然一亮,我猜测,是我的手指惹她注意了。我陆家人从小练手,五指精细有力,手上感觉极好,擅长隔囊摸物,辨明物体的骨骼形状。那老婆子显然看出了我的五指有特异处,观察之细,让我心惊,怪不得如此重要的哨卡,只她一个人来看守。
  同时,我心里也异常忐忑,从水市的信翁,到眼前这老婆子,无一例外,都很关注陆园的机关术。而我陆园也没犯滔天大罪,偏偏倒了血霉,被满地儿通缉,眼下看,洪门倒像早候着咱入伙的意思。心里虽怀疑,嘴上依旧谢着。喝了茶,我先说要三跪九叩,拜入山门。可不久,便有一个老头过来领路,将我们引上一条小道,直接带进了龙山寺后院的一处厢房里休下了。
  当时天晚,老头说是让咱先歇息,夜里叫人送了斋饭,十分客气。不过才吃完没一会儿,又有几个和尚拿了剃刀进来,说是怕人怀疑寺庙里藏了人,得剃了头发。
  “剃成光溜溜的?”胖罗先睁着大眼,“我这辫子绞了显胖,脸圆,不好看啰!”
  “还怕丑?”何叔招呼一个和尚,“先给我剃啰,这块儿也不干净,省得长虱子。”他这话大咧咧的,也不把那和尚放眼里,依旧是副大爷模样。
  我想着,咱这是满人辫,既然到了洪门地方,留是留不住了,解下辫子上穿着的碧玉扣,那和尚就要过来给我剃头,猴子叫道:“别,小爷,咱互相剃,别让小师傅累着了。”
  猴子从和尚那儿接过剃刀,拿在手上耍了耍,变着花样,又冲着和尚耍过去,那和尚大概吓着了,退后两步,念了声阿弥陀佛。
  猴子来到我背后,一刀就割了我辫子,我一摸,“呀,真没了!”
  “还舍不得?”猴子笑道:“割了辫子,入了空门,以后就得守戒了。”
  “别让我念经打坐就成!”我说着,猴子把我的脑袋给刮干净了,从此也变成个秃瓢,心里怪怪的。
  等大家都剃成溜溜的,那和尚把断发也带走了,真真是斩断情缘,遁入空门的意思。我只觉得脑袋冷嗖嗖的,忒不习惯。这天夜里睡在土炕上,脑袋凉,辗转反侧,突然咚的一下,被敲了脑瓜子。一扭头,见猴子透亮的眼睛。
  猴子小声道:“小爷,走,带你出去溜达溜达。”
  我心想,这猴子又起什么鬼主意呢,十分好奇,也麻利地爬起来,两个人悄悄离开厢房。
  龙山寺庙果然是千年古刹,屋舍佛殿高耸宏伟,松柏参天,叶茂如盖。一路上铺遍了大石板,石板被信徒的鞋脚磨得光滑平整。夜里,一轮弯月被薄云半遮,寺庙里弥漫着一层黑蓝的光。我跟猴子像潜入寺庙的小鬼,偷偷摸摸靠近僧舍。
  我问猴子:“咱来看这些和尚做什么?”
  “你瞧!”猴子从怀里摸出一团茸茸的东西,我一看,不正是我的头发么,猴子给我剃头时,居然暗地里把我头发藏了起来,这家伙打的什么主意?我再仔细一看,就发现头发丝团里有一些红线般的东西,奇怪的是,那些红线居然在蠕动。
  “小爷,头发丝又叫尘缘丝,烦恼丝。知道月老不,老家伙专给人系红绳,叫情缘绳,系上了,人就看对眼了。我这红线虫便是一情虫,吃人发丝,咬了人,人就发情,看谁都像相好的。这群和尚剃了咱头发丝,咱也小小的报复一回,让他们真正的戒戒色。”猴子说着,来到僧舍的窗户前,推开了半扇,将我的那团头发丝抖了进去。
  我还真有些紧张,拽了下猴子,“赶紧着走,让人知道咱给和尚下情虫,可是大罪。”
  猴子回道:“怕什么,总不会阉了咱。”说着拽上我往回跑,我俩回到厢房后,便悄摸着躺下了。
  猴子睡得早,我心里惦记着红线虫,一晚上想着明早和尚的反应,一边又想着月老的故事。按猴子的说的,月老竟爷像是个老巫师,极可能拿红线情虫做引子,使人发情。所谓的给人绑红线,不过是千百年后演化出的说法,乖乖,我自己想着都讶异死了,这又是个半神半鬼的故事。
  次日天未亮,我就着急着起来了。寺庙里佛音阵阵,低低沉沉,和尚们早就在做晨课,我出门时,见着青烟晨雾里,一和尚拿扫着帚在扫土,一个则跟在后头洒水,倒是勤勤恳恳,并不见有什么异样。等天又亮了些,路上的水渍已干,经诵声越发大起来,这一波又一波的经诵声嗡嗡的,闹得我有些忐忑,准备回厢房找猴子。
  我刚进屋,胖罗先打着哈哈出来,我一撞见他,吓得退两步,“呀,胖子,你这脸怎么跟猴屁股似的。”
  胖罗拿两手拍了拍脸,“心里烧得慌,梦见我家娘们了,怎的我就当了和尚了呢,这倒霉样儿!”
  我看他那模样,心想是被猴子的红线虫咬了吧,笑嘻嘻地跟着胖罗问:“就只是心里慌?”
  胖罗忽然面有难色,我低头一瞧,这家伙连忙往裤裆里一遮,嚷嚷着:“哎呦,憋了一晚的尿,早起撒一泡去。”
  胖罗一路往外跑,我朝屋里探了探,猴子他们才起床,我对猴子一挤眼,猴子问,“小爷,那和尚?”
  “什么事儿也没有。”我应道。
  “不会吧,定力这么好,胖罗昨晚都做春梦了呢,亲了我一脸口水。”猴子从床上跳起来,抹了抹脸,“寺庙里的和尚盯着咱们的一举一动吧,这样说来,我那些虫子早被他们拿去喂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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