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罗的眼睛尖着呢,说道:“厉害,猴子跟陀螺在角落里布下了蚕丝鱼线,鱼线坚韧绝细,绕着脖子一拉,能把脑袋给绞了。”胖罗说着又哇哇叫了两声。因为好几个家伙都被被蚕丝鱼线绕住了,吓得红毛鬼不敢动弹。猴子他们也就趁这机会,躲到各处,纷纷藏入黑暗中,避开了红毛鬼的火枪口。
四处顿时静了,当下,只听得唉——唉——的疼痛声,不知哪个倒在地上的伤兵低叫着。
双方僵了一会儿,各自伤亡惨重。这时,突然听得几声响,海上炸起了朵朵烟火,怒菊似的开了半边天。这应当是什么信号,正当我们害怕四处可能还有埋伏时,红毛鬼们扭过身,一个个从木龙上跳下去了,逃离之快,一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怎么,害怕了。”胖罗嘀咕了一声,等那红毛鬼子撤远了,我们才推开紧紧堵住的舱门,跑了出去。
甲板上一片狼藉,李工忙指挥大家救治受伤的船工,地上涂着红漆似的浓浓鲜血。大家抬起伤员就往船舱里送。
眼下伤亡惨重,哀声一片。秃头怪拿出他那些药箱子,往伤员血口住撒了些白粉,止血。这边忙得一塌糊涂,另一边又说木龙的水舱漏水了,正是被红毛鬼子凿破的。
李工领着一波人去补洞,水舱底下应当被凿了个极大的洞,一时不知该如何去补。这时,弥勒佛挺着肚子,带着家伙什,二话不说噗通钻进了水中。看他架势,水性极好。我们几个在边上等着,可弥勒佛下去好一会儿了,仍旧没什么动静。
胖罗问李工:“弥勒佛不会抽筋了吧,这水寒的。”言下之意,怕弥勒佛淹死了。
可看李工的模样并不紧张,想来那弥勒佛闭气的功夫十分了得,又等了会儿,还是没什么动静,弥勒佛如同一只蛤蟆沉在了水底。
我渐渐心里有些忐忑,问猴子:“该不会真有什么问题?”
“就怕底下黑,找不准那漏水口。”猴子说道。
我看了眼琴听,问她,“怎样,你听出什么来了。”
琴听板着一张脸,一时没搭理我,不一会儿,才释然笑道:“人游上来了,已经把洞给补好了。”
我顿时松了口气,很快,就见弥勒佛从水里钻出脑袋,可弥勒佛爬出水舱后,却看他整个人似乎都憋紫了,晕乎乎的,我心想他憋坏了不成,猴子却神色紧张道:“这水有毒!”
说话间,弥勒佛脚一软,人就栽倒下来,猴子顺势扶了一把,甩到自己背上,喊道:“快,找秃头怪瞧瞧。”猴子背着弥勒佛就往外赶,大伙也急匆匆地跟着。
秃头怪忙得狠,联同何叔几个在那儿抬伤员,包扎伤口。他见猴子背着弥勒佛进来,便骂咧咧道:“哎呦,又来个快死的,我也得忙个半死。”虽然嘴里埋怨,手脚却极为麻利。放倒弥勒佛后,拿一针扎破手指取血,白帕擦了些,用鼻子嗅,哇哇骂人:“这是哪门子的毒,红毛鬼子怪阴的,海里毒草毒鱼多,准是拿了海里的东西提炼的巨毒,老娘我吃的江湖里的鱼虾,哪里懂海里的毒物!”
骂是这样骂,还是迅速给配好了药,让我跟猴子给弥勒佛灌下去。弥勒佛本来气息微弱,喝了药后,整个便晕了过去,抬到一处角落里,派了琴听守着。
这一整晚,大家忙乎到了天亮,该包扎的都包扎好了,有十七个兄弟丢了性命。天一亮,阳光一打,甲板上的血迹发出浓重的腥气,苍蝇嗡嗡的在周遭打转,令人做呕。隐隐地,不知从哪个船舱传来些哭音,木龙上登时像被愁云笼罩了。
说起海盗,都是凶神恶煞的主,杀人不眨眼,常常伏击岛民、渔民,洗劫钱财。东南沿海岛民,历代为与倭寇相斗,死伤颇多,而到了更远的疆域,则多有洋海盗,与汉人不属于同族,早听闻是些人形畜生,嗜血吃肉。不过,本以为多是些野蛮人罢了,谁曾想,这些红毛鬼子手里不仅有尖兵利器,更有伤人于百步外的火枪。而且深谙“盗术”,先潜伏于花海中,后兵分两路进攻,表面上红毛鬼子被我方逼退了,而实际上,由于木龙的水舱被凿破,若没有及时雨,这一船的人还不知该怎么办呢。
木龙上的船工多来自闽地沿海,不仅一起入了洪门,有些还是同乡。往日出海打鱼,渔船驶远了,偶尔也遇到倭寇海盗,所以对这些海上的凶徒深恶痛绝。这会儿木龙上死了这么些人,仇恨愤怒越发高涨,一个个咬牙切齿的,都要找海盗报仇。
不过,海盗自从昨夜逃走后,便于海上消失了,一时找不着人影。昨夜一战,已然死伤惨重,李工深知海盗厉害,以为若与海盗拼死搏斗,怕又是损兵折将,便决定张满船帆,在风力和船底玲珑心的推动下,快速行驶,意图甩开那群海盗。
接下来的几天里,艳阳高照,有十七具尸体被搁在了船板的竹席上,尸体干缩后像一个个黝黑的孩子,有些吓人。话说闽地沿海的渔民,若不幸死在海上,必须要将尸身送回陆地,不然魂魄迷失,漂泊不定。更有甚者,尸体未被海鱼吃咬,泡发臃肿,变成了海鬼。那海鬼正是海里的僵尸,我虽没见过,倒可以猜测是极其恐怖的东西。
木龙不知何时能归岸,尸体搁在船上要腐烂发臭,要把人带回陆地安葬,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将身体晾干腌制。这活计同做鱼干相似,挖出内脏,脱水后,身体停止腐烂,再用薄纱将其布裹绕,最后藏入底下的舱房。
正午时,李工见我跟胖罗盯着那些干尸,过来问:“怕了不成,眼下海盗只是暂时藏匿了,表面上没来侵扰,实际则是准备等我们弹尽粮绝,这群家伙必定在暗地里跟踪咱们。若老天不降水,我们也都要渴死。”
“渴死?”胖罗吧了吧嘴,似乎已经渴了,“早知道啊,我就不上船了,不说找仙岛么,李工啊,不会还要一两年吧。”
我看胖罗这一脸埋怨的样子,忙推了一把,“哟,你还有脾气了,要不你游回去。”胖罗这才哼哼着不说话了。
李工转而对我道:“小爷你也看到了,出海可不是闹着玩的,别说死几个人,死一船人也不稀奇,海上风云不定,哪有不沉之舟。”
我再看着这些死去的船工,小声问:“假如老天不下雨,整条木龙上近百来号人只是靠着三个水缸里剩下的水过日子,约莫不消五天吧,就要断水了。”
李工的脸沉下来,嘴吧一咧,什么话也不说了。这会儿,听得船舱里有人喊着,跑过去一看,原来弥勒佛醒了。这家伙已经睡了整一天,都说不行了,却硬是挺了过来。我跟李工进舱时,弥勒佛捧着一个陶碗,咕咚咕咚喝水,像是渴坏了。
“嘿,省着点喝,你把咱好几天的水,都一口气灌下去啰。”何叔在旁边唠叨着,他本来还抽烟着,可越抽越渴,嘴巴已经有些皲裂,自然把烟杆子丢一旁,真到了口渴难耐,才抿一口水,润润嘴。
“李工,这样下去不行啊,要不,请白神棍给大家求个雨。”猴子嚷说道,特意瞥看白神棍。
白神棍听猴子这么一说,脸唰的绿了,跟麻杆似的杵着。其实我知道,若能求得水,白神棍早就开始跳大神了,哪里还会在这儿瞎待着。白神棍瞥了一周,果然说道:“哎呦,我这功夫在海上不好使啊,海里和陆上不是同一路的龙王,我跟海里的龙王不熟。”
“有这样的事儿。”胖罗讽刺道。
话说这白神棍平日里跳大神,求雨,不过是因为懂得天象,候准了时间,本来就要下雨了,偏被他说成自己求得的雨神,糊弄些银子花花罢了。眼下,白神棍抬头瞧了瞧毒日,面有难色,嘀咕道:“我求了老天不应,这天象,估摸半个月都下不雨,一望无云的,压根没有雨龙。”
“航海图上离此地最近的岛屿,还有几十天路程。图中所记,那岛屿乃海中火口,我估摸和鉴正东游记的火岛差不多。若想在火口里找水,也是极难的。最怕是人没到,已经——”李工皱起了眉,忧心忡忡,“半个月不下雨,人都成鱼干了——”
如白神棍所料,接下来的这两天,海上烈日极毒,大家渴得难受,很快就病怏怏的。照此情况,不等海盗来袭,我们自己就得先蔫死。木龙上的船工本来是渔民出身,体魄强健,可在海上漂泊了多日后,劳累加上饥渴,也一个个生起病来。招了瘟神一般,没两三天,倒下了十来个。
为了帮忙,我也背上药箱,与琴听一起跟着秃头怪给那些船工瞧病,顺便呢,也是想从秃头怪那里学个两招医术。这天来到一间船舱里,发现船舱中的七八个都像病入膏肓的样子,吐息微弱,透黑枯瘦的脸,一副副死人相。我心里有些诧异,不知是什么病,竟然把人折磨成僵尸一般,而且似乎症状一致,就问秃头怪:“一个个得了什么恶症,有法子治好不?”
秃头怪并不做答,拿手扒开一个船工的眼睛,念道,“不行了。小爷你以后也少往这块钻,要不是你打小底子好,又成天背着奶奶的药箱,你个小白脸,早同他们一样了。”
“难道——”我心里一惊,看看一个个相似的病号,忽然明白这些船工得的必是一种疫病。所以没有张扬,是怕引起更多恐慌。脑袋这么一转,立马觉得背上开始痒痒了,念道,“秃头怪,我尿急了,先出去撒一泡。”说话时,立马逃到了外头。
人逃到甲板上后,哪来的尿意,压根都没喝过什么水,这么一跑,被烈日当头一照,觉得十分晕眩,腿一软,便晕了过去。
这晕眩是疲累饥渴所致,我睡了半天后,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阴凉透风的船舱中,头枕在猴子的腿上,嘴边一股清甜,琴听拿着竹桶,正把水往我嘴里喂。我贪婪地喝了两口,嘴巴一咋,已经没有了。琴听抖了抖竹罐,把最后一滴水倒入了我口中,然后问道:“怎么样,好些了没?”
我还没张口,胖罗插话道:“哪有不好的,喝了两口呢,我整个人都干了,也没喝上半口。”胖罗埋怨着。琴听便把竹罐往胖罗那儿一丢,胖罗连忙接住往嘴边凑,似乎也舔出几滴水来。
“还有什么好喝的,早晚死翘翘啰。”何叔瞅着我们几个,继续道:“这半天功夫,又晒了好几具尸体,前两天晾干的干尸,已经抬到船底藏好了,你们不晓得,这李工可是个狠角,我早下去看过了,船底下有一百十二具红棺,出海前就备下的,船上连同李工自己也一百十二人,李工这趟出海,抱了死的决心嘞。”
“叔,你怎的自己偷偷去看棺材,不叫我一声。”猴子问道。
“既然要死,可不得给自己找个好位置,这棺材搁哪儿,还有风水呢。”何叔应话着,“我已经看好了,有一具木头密实,是个好去处,就在最东边的角上,我先死的话,就给我放到那棺材里去。”何叔说着笑呵呵,一点儿不怕死的样子。
“小爷,要不咱也去看看,找个好方位?”猴子对我挑一挑眉毛,我晓得他绝不是看棺材那么简单,便应下了。跟着猴子陀螺下到船舱最底下。
不看不知道,这一进去,心里慌慌的。舱房门一开,里头是成排成排的红漆棺材,有些已经装了干尸,所以隐隐浮出一些臭气。
“乖乖,猴子,你说,这李工压根没打算活着回去吧?”我诧异道。
猴子没回应我,只道,“确实怪瘆人的,只两天功夫,又病死了七八个,照这下去,再两天,还要死掉二十多个。本来船上的水只能继续维系三天,我算了算,不给这些病号喝水,再省着点,却还能撑个七八日。”
我听了猴子这么说,心中怪怪的,毕竟那些船工都是同胞,回道:“早晚一死,大家都是兄弟,哪里能去算计他们的饮水。”
“嘘!”猴子瞪了我一眼,“呆子小声着,谁说早晚一死的,这挨到后头的,指不定就下了雨。李工可比那些海盗心眼多。”
我听了猴子这么说,心里阵阵寒意。正在此时,顶上传来一阵急乱的脚步声,知道是有情况了,我们连忙往上头赶。
一离开舱房,天就亮起来,透亮透亮,云絮跟发光似的,灼眼。就在那海面上,出现了六只小船,原来正是那群海盗,不远不近,像群狼围堵着木龙。这群海盗算得倒是准,知道我们快绝水了,所以追上来围住木龙,来等食了。
李工让大家时刻小心着,和人家斗个生死。大家商议了下,眼前还有力气,等到真的渴坏了,变得蔫蔫的,眼花唇裂,手无缚鸡之力,还不如这会儿就反击,咱把那海盗给盗了,他们船上定有饮水。
这主意虽有些道理,但此处是人家的地盘,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非那么容易。李工的指挥着木龙调转龙头,突然开始发动全力,往那些海盗船撞去。木龙船体是人家的十几倍,所以若硬碰硬,可以把海盗船都给撞翻。可船身大,显笨重,哪有人家灵活,木龙还没近身,海盗船立马就逃开了。
有几个红毛鬼子站在船头,不知说什么鬼语,哇哇乱叫。木龙上的船工拿起刀棍,也准备和红毛鬼子拼个你死我活。可红毛鬼子一看木龙,转头就逃,狡猾之至,没想和我们正面对抗,就等着我们绝水渴死呢。说起来,如果不是因为死去了这么些兄弟,匀出更多的水,眼下,我们应该就已经死绝了。
木龙追着海盗船跑了一天,到了夜里,船上灯火通明,船工们一个个拖着疲惫的身体,守护着木龙。而李工则同我们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灯光把一张张人脸照得越发蜡黄,又看何叔,整个人成精了一般,脸颊内凹,细眼细睛。他咳嗽了两声,说道:“老虎不发威,当咱是病猫了,我好歹也是江湖老手,怎么能使死在这群红毛鬼子手里,阎王都不收我嘞。”何叔声音嘶哑,约莫渴坏了嗓子,我瞧他这两天神色尤其怪,不知是年纪大了熬不住,还是如何,总之看着有些可怕,一副狐狸相。
“红毛鬼子不是等闲之辈,咱要偷袭很难,加上人手里有火枪。”李工摇摇头,一时没有好主意。
千斤顶气咧咧的,说话咬牙切齿,“奶奶的,看我不拗断那些火枪杆子,听说下了雨,淋湿了,火枪也就不能用了。”
“哪来的雨哦,假使有雨,咱压根不用怕那些杂毛。”白神棍有气无力的,大概招不来雨,心里发虚,扭头看看我和猴子几个。
我拉着猴子:“要不咱游水过去,也给人家底下凿个洞。”
猴子还没回话,琴听就道:“虽然没有雨,却是起的东风,我们在上风口,那六条船在下风口。或许——”琴听的眉心一抖,“只能这样了——”她忽然对着秃头怪。
秃头怪问她:“保准这风向不会转?”眼里有些忧虑,耷拉着脸,“那东西可是能把海龙都毒死的,把自个儿毒成水泡咋办!”
按琴听的意思,必定是借着风力,往海面播散某类毒粉,风吹毒粉,带到海盗船上。李工自然听明白了,细问秃头怪:“到底是什么巨毒,危险得很?”
“嘿,这毒物可是我的宝贝,细毛毛,跟蒲公草似的,风一吹,满天里跑,粘在人身上,哎呦,那个痒,浑身起水泡,就这么能给痒死!或者拿绣花针啊,一个个戳破,戳个一年半载的,啪啪的溅出毒水,给挤出来。”秃头怪形容着毒物的药性,我都能看见那中毒的样子一般。
“怕什么,难不成坐在这里渴死了,让人丢海里去!”白神棍嚷说起来,“我求不来雨,可这风向变不变,还是晓得的。”
“不是你的宝贝,你不心疼。”秃头怪骂道,“可怜这一罐子东西,撒了就没了。”秃头怪见大家都盯着他,终于扭扭妮妮地对琴听道:“丫头片子,你个吃里扒外的,尽打我的主意,早晚给你败光了,你去拿来吧。”
秃头怪一松口,我便跟了琴听去,不一会儿,琴听就从秃头怪的一个樟木大箱里,取出了一罐子,那罐子密封得严实。我怕有毒,还真不敢拿,等琴听取了罐子来,李工便让船上的人都退回到船舱里,省得被这毒物粘到。
夜风起来时,秃头怪便将那一罐子的绒毛细细抖落,绒毛被风带着走,潜入了黑暗中。这一夜,木龙上的人都忧心着无法安睡,因为远远地听到一些惨绝人寰的叫声,不久又听得几声火枪声,起先我还纳闷,可伴着那些惨叫,我忽然想到,这可能是红毛鬼子奇痒难耐,开枪自尽的声音。
木龙吃咬的煤石头,继续隆隆前行,等到第二天风停时,我们出到外头,发现外边只剩下一条海盗船紧追着。这些海盗也是命硬的主,居然还敢继续追来。不过再一想,心里总是有些慌,他们必不是为了什么财物而来,约莫是恨毒了我们,这才回死死追着,要拼个死活呢。
海盗船追得紧,指不定还有什么花招,果然不久后,那海盗船上冒出了一团团的浓烟。
胖罗问我:“小爷,红毛鬼子要自焚了不成。”话说完,海上炸出了一团团烟火,那烟火透红,十分好看,可等落下来,才知道是一个个小火球。海盗船很快着起了大火,一个个海盗跳入海中自尽了,而火蛋继续不停地从天上掉下来,木龙逃得飞快,却也不幸被点燃,船上浓烟起,大家先急着扑火,转而才发现,粮舱里也冒出了烟,我们几十个人连忙灭火。忙活了半个时辰后,终于把火灭,一个个黑了脸,坐在甲板上,有的大口喘气,有的不断咳嗽。
忽然听到一个船工哇哇哭起来,叫嚷着爹娘兄弟。他这一哭,大伙们积压多日的恐慌悲愁,通通发泄出来,船工重义,跪拜东方磕头,这一趟出海,谁也不晓得接下里还会遇见什么,便借着驱赶了红毛鬼子,放肆地哭一哭。
二十三章 火岛奇珠
虽然粮食被烧了大半,但在海上可捕鱼为食,倒不成问题。只是木龙上的“旱情”没有缓解, 死亡一刻不曾远离,海上偶尔才飘下一些雨丝,像吊人胃口一般,不至于一下子死绝罢了。我们在烈日下挨着,等待瓢泼大雨。
人在极度饥渴时,什么力气也没有,都哀哀地坐着。而这两天,我家何叔显得尤其古怪,越发地爱挠背,我老早就晓得他的背上痒,不曾特别留心,如今看他那模样,终于忧心起来。
其实大家都瘦黑了不少,可哪有何叔这样的,脱了相,乍一看,像一只狐狸,颇为吓人。终于,一块尸斑模样的东西出现在了他脸上,没有铜镜,他自己不觉得,但我和猴子看得清清的,那斑从他的后背爬上颈子,最后上了脸。
猴子私下告诉我,这是中了尸毒,斑一旦从人体上长出来,人就糟糕了。当天,我立马找了秃头怪给何叔瞧病,秃头怪先是满脸诧异,最后要看看何叔的后背,何叔骂道:“看什么看,就是要死了呗,我晓得自个儿的毛病,当年盗墓,被狐狸精咬了的。这些天又渴又累的,那毒气就爬出来了。”
“哎呦,老哥哥,急什么。”秃头怪见了那尸斑,一点也不怕,反而极为感兴趣,这些天,大家都没水喝,早蔫蔫的了,秃头怪原本垂拉着脸,现在却是容光焕发,一刻不停地盯着何叔琢磨。我见秃头怪这样子,以为他或是知道毛病的解法,就等着他开口。
“奶奶的,这狸毒几百年前就失传了,几百年来,你倒是头一个中狸毒的。” 秃头怪又看了看何叔的狐狸脸,忽然叹了口气,“老哥哥,瞧你倒霉的。”
“真是狐狸毒对吧!”何叔倒不难过的样子,朝我咧嘴笑笑,轻声道:“小爷,叔这回是没骗你吧,我呀就是挖到貂蝉墓,被貂蝉咬了一口,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那貂蝉就是狐狸精。”
胖罗惊恐道:“这狸毒到底是怎样的毒,有解药没?”
“狸毒哦。”秃头怪若有所思,“这狸毒是巫教邪门的秘毒,喏,养容术一种,鹰隼极了,那发育中的豆蔻少女吃了古方狸毒后,面骨消融改变,小巧玲珑,还会长成狐媚眼,殷桃唇,最后就变成了狸面美人,风华绝代。可是等着美人儿老了,狸毒深入,嘿,那就可怕了,越发的像只狐狸,狸毒继续发作,长出狐狸面,变成狸怪。后人所说的狐狸精狐狸精,就是因为美人迟暮,变成了狐狸样,就说此人乃狐狸投胎,殊不知,是中了狸毒。”
“狐狸精!”我仔细打量了何叔,越发觉得像一只瘦瘪的老狐狸。
又忽然想起弥勒佛的说辞,他原说何叔是个浓眉大眼之人,却成了小眼小睛的人物,看来好多年前,狸毒就已经逐渐改变何叔的样貌,真真是阴恐。我看着秃头怪,希望他可以有好法子,秃头怪琢磨了半天,才说道:“哎,只能吃些药,试一试,活多久啊看天命。”
我知道情况不妙,心里忐忑着,何叔却梗着脖子回道:“甭啰嗦了,早晚死啰,活一天是一天呗。”他自己说的倒轻松,冲我笑笑,“小爷,哪有不死的人呐。”
我怕自己哀哀的,反引得老叔难受,与老叔说道:“担忧什么,等你好了呀,我陪你去挖骊山大墓。”
“嘿,这主意好。”何叔乐呵呵的,咳嗽两声,约莫实在难受,合上眼休息了。
我同猴子秃头怪他们退到屋外,留着何叔一人在屋里。才出门,秃头怪就急不可耐地对我道:“陆家小爷,喏,顶多活十几天,活不久了。”他比划了两下,生怕我不清楚。
我心中憋得难受,听了这话,像有人挖肉一般。
第二天,何叔得患狸毒的消息已经被传了出去,必定是秃头怪的破嘴。船上船工害怕得不敢过来,偶有几个好奇地跑来说看看狐狸精,便被陀螺给吓跑了。
这天何叔醒来时,已经是正午,吃了琴听送来的药后,又昏昏睡回去。我看他的模样,只这一夜功夫,手枯干后,如同兽爪,整个人完全不似昔日的模样,妖化得厉害,已经十分吓人。连胖罗都畏畏缩缩的,不敢靠近,说自己手脚笨,让我在旁伺候着,他自个儿因为困累,也昏睡得可以。
我正端详着何叔,突然,手被他挠了挠,但见何叔睁开一对碧绿的眸子,阴凶却哀弱。也不说话,诡笑着从背后取出个葫芦,摇了摇。我就听到里头有水声。
“有水?”我疑了疑,船上每日只能分得半口水,这老叔居然藏了一葫芦,想来好几天他自个儿都没喝一口了。何叔把葫芦塞到我怀里,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给我省的。我哪里能喝他的水,打开葫芦嘴,便要给他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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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叔拿手一挡,又招我靠近,从衣服内袋里摸出个小东西,我一看,不正是舍利么。
“叔。”我叫了他一声,何叔开口啊啊了两下,嗓子已经沙哑了,不成话语,我附过去细听,才晓得他是让我把《机芯籍》给藏好啰,原来他早知道《机芯籍》就在我这边呢。我忙点头,他又诡笑了下,才放心似的。
这边何叔哀哀的,已经病入膏肓,胖罗不知怎的,睡着睡着也起不来了。猴子觉得奇怪,摸了摸他额头,原来发了高烧,说白了,是饥渴所致,我们几个把这日的水都匀给他,稍微缓了缓,到了夜里,浑身继续滚烫起来。我便想起何叔给我留的那一葫芦救命的水。
“猴子,咱不怕死,我一个人偷生做什么,把这水给分了。”我小声说着,生怕有水的事儿被其他人听着,连日里为了保命,就有偷水的船工,都被李工绑了。
我这么打算着,猴子却道:“这一葫芦你和胖罗分了,我命硬。”
我知道猴子是照顾我,平日里他和陀螺的水就紧着我喝,所以嘴巴已然干裂出血,但我拗不过这家伙,自己喝了口,再给胖罗灌了些。
这边胖罗解渴后,刚睡下,外头敲起了紧锣,听着声,又发现一个偷水的。吵吵闹闹一阵子。
“说是把偷水的都锁到地下仓库里,没了水,两三日也就渴死了。大家都要死的,着急做什么。”我对猴子道。
猴子同陀螺靠在一起,正给陀螺修理指甲呢,嗦嗦的,磨得光滑透亮。他对那船工的死活倒像不在乎,缓了缓才应道:“会下雨的,谁熬得久,谁就可以活下去。”
“这雨何时会下呢?”我嘀咕了声,却听胖罗也说起梦语,“叔你等我,等等我——”
我听了吓一跳,这是结伴下地狱不成,正想摇醒他,猴子忙拦住我道:“放心吧,喝了这么多水还能死啰,他是自个儿把自个儿吓着了,小爷看你渴的,你以后得多关心关心自己,我不帮着你啊,你那些水啊,都得给人骗了去。”
“我自己也没什么!”我应道,却只是觉得亏了猴子。
夜已深,外头也静了,我跟猴子准备睡下的时候,有个脚步声悄悄的过来,我对这脚步声极为熟悉,正是琴听,她半夜里偷偷来做什么呢?
没一会儿,琴听已经来到门外,我一拉门,她快速地躲了进来。
“你来了?” 我问道。
“是风来了。”琴听脆生生地说,我愣了下,她继续说:“风吹云动,天外天打雷了。喏,赶明儿就有水了,这一罐子给这胖子喝下吧,你也润润口,我可不要你也死啰。”
“要下雨了,下雨。”我有些难以置信。
“等着吧。”琴听一脸自信,说着又快步走开,怕别人发现她一般。
等琴听走后,我又狐疑地看了看猴子和陀螺,但见陀螺也点点头,莫非他也有些觉察不成,怪不得闲着磨指甲。
这一夜,我压根睡不着,而大雨似乎比我们想象中还来得早。几声惊雷劈醒了所有人,木龙船上红灯高挂,我们几个也跑到甲板上,眼望苍穹。
只见电闪雷鸣,海上转眼就低云压下,许多船工噗通跪倒,磕头求海龙王。由于风大,李工领着千斤顶他们,正着急在撤下木龙上的帆布。
风继续猛吹,海上波涛汹涌。苍穹里不断钻出一条条闪电,扎入水中,炸裂在海面。由于风浪巨大,甲板上很快就站不稳了,李工指挥着大家躲到船舱里,可大家盼着大雨,哪里肯进去。正此时,一道电光当空劈下,砸在木龙上似的,轰然巨响,所有人的脸都煞白,连陀螺也哇哇叫了起来。
接着,雨水倾倒,甲板上一阵欢叫,没一会儿,全都淋得湿透透的,像干涸沟里的泥鳅突然有了水,欢跳不停。我跟猴子同其余船工提溜着木桶就出来接水。一个个顿时生龙活虎,把水桶里的水不断运到水舱。
这边大家乐呵呵地忙活着,我一时也高兴,在雨里奔波。突然猴子跑到我面前,嘀咕道,“小爷,咱先给老叔送一壶水去,让他也乐呵乐呵。”
我一想也是,装了一壶就去找何叔。不料,来到门口时,猴子立马叫住了我,我才觉得蹊跷,往那屋子里看,分明见一个家伙鬼鬼祟祟地靠在何叔身旁,我一眼就认出是弥勒佛。凝神听里头的动静,但听弥勒佛问道:“老何,我大球哎,认得不,你说说,是不是找到秦始皇的地宫图了,甭自个儿藏着呀。”
我听了一愣,原来弥勒佛还叫大球,他这番来找何叔,竟也是为了秦始皇地宫的秘密。
黑暗中,何叔似乎睁着眼,却只是诡笑不答,弥勒佛急了,“哑巴了?这些年找不着你,原是躲在陆家了,我晓得,你准是奔着地宫秘密去的,他陆家有好东西?” 弥勒佛看何叔依旧不回应,悄悄地把手探到何叔的衣襟里,上下摸索了一阵。这时,猴子哗啦把门推开了,那弥勒佛倒警觉得很,呀呀叫了两下,笑脸依然,“嗨哟,是您两位,怎么,这雨够爽快吧。”
“你给何叔按摩呢?还是你孝敬!”猴子打趣道,凑到弥勒佛面前。
“哪里,这不,跟这老何啊,居然是旧相识嘞,我们啊故人相逢不相识,面貌大改,老了呀。”弥勒佛说着摇摇头,冲着何叔道:“您啊,好好歇着,不定就给治好了。”
弥勒佛还赖着不想走呢,猴子一瞪,他才笑嘻嘻地退了出去,言说找李工他们瞧瞧去。我这时再看何叔,只见他眯着眼睛,似个呆子,不说不笑,愣愣地盯着前头。心想是病糊涂了不成,猴子却道:“小爷,老叔应当是睁眼睡。以后咱小心着弥勒佛,这家伙虽不是恶人,倒是狡猾。”
这场雨持久,雨量充沛,水舱很快就给装满了。及至天色初亮的时候,雨才歇下来。海面冒出艳红的光芒,一切又恢复生气。船工们经了这场大雨后,精神百倍,而我想到如今解了缺水的困境,那何叔也能病愈一般,日日不停地给喂药。
自从大雨后,木龙又继续按原计划前行,原先出海时有一百一十二人,如今,只剩下六十多人。船是这条船,人已经不是原样人马,几番梦回,依旧可以听见有人夜哭,求海娘娘保佑呢。
令人忧心的是,何叔的病情没有缓解,只是一日更一日的消瘦,模样之可怕,连我也不敢多瞧几眼,那些船工们更避之不及,说是看了要被吓死,狐狸妖吃魂魄呢。秃头怪则是隔两日会来瞧一瞧,说何叔与死差不多了,如今,就尽一尽孝道吧,继续守着。
十多日后,木龙乘风破浪,按着航海图,终于来到了航海图中标示的火岛。海岛不大,眺望过去,只几星绿色。瞧岛的模样,应该由海底岩浆喷涌而成。海岛上还冒着一缕黑烟。及至近处,发现海滩上爬着几个黑点,胖罗老早叫起来了:“那些东西不会是角龟吧,乖乖,真有这样的东西哦。”
我也仔细的盯了会儿,倒真有几分相像。木龙靠停后,陀螺最先跳下了木龙船,像一头被困许久的兽物终于被释放了,高兴得到处乱窜。我守着琴听从绳梯上爬下来后,也同大家一样,兴奋地登上了火岛。
昔日鉴正和尚说过,他遇到的火岛上还有石柱模样的草木怪石,依着那模样,秃头怪很快就找到了石柱草,我跟胖罗忙围上去,胖罗叫道:“秃头怪,这东西可以吃不?”
“熬汤不错。”秃头怪煞有其事,瞥了胖罗一眼,万分鄙视的模样,然后自己拿刀割破了石柱草,果然渗出了一些乳白色的浓汁,且透着香味。
秃头怪抹了一下,拿到鼻子前嗅一嗅,“不错,这东西药性好着呢。”
我们这边正聊着,猴子陀螺已经发现了什么一般,招呼着我们过去。
“哟,跑这么远了啊。”我抬头看,猴子他们竟然已经在一个山坡的腰子上了。因为地上不平,我看了看琴听,就问她,“你要不要过去。”
这话一出,秃头怪瞪我一眼,“你还等着死猪背咱姑娘啊,哪能把人丢在这里?”
我嘿嘿一笑,“得,我早想着背她过去了。”然后一路过去,背着琴听往前走。
这火岛奇热,背了琴听后,不透气,又累,更加火烧似的。琴听也怪狠,大抵眼睛看不见,路途不稳,她那两只手挂在我脖子上,挂得紧紧,我有种半上吊的感觉,终于忍不住了,才对琴听道:“丫头片子,你快勒死我了,这可算谋杀亲夫了啊。”
琴听一下子松开手,我顿时吐出一个口气来,可头皮突然一紧,没想到琴听放开我的脖子后,便用手扯我的头发,我那头才长出不久的寸发,被她抓得生疼。连连讨饶,“小姑奶奶,你可轻着点啊,别把我抓成个秃子。”
“陆乙,有很疼?” 琴听问道,她倒像没事儿人一般,以为我作怪骗她。
“得,你尽量轻点就成。”我想想也没办法,总不能把她从背上丢下去,便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赶到半山腰后,我才把琴听放下来,这一看去,才晓得为什么猴子招呼我们上去,眼前正有一个湖泊。那湖泊原来是个小型火山口,火山口内陷,下了雨,便有了这么一汪水。极为透绿,赏心悦目。
我蹲下喝了口水,水味甘甜,清冽可口,不由拿葫芦装了一壶。
此时,李工也已经爬上来了,对我道:“小爷,咱们啊就在这火岛上休息两天,这火岛按理同唐朝鉴正和尚遇到的是同一座,不会还有青龙大鹏吧。”
“没那么运气,我也不要这运气,还不被大鹏吃了。”胖罗插话着,“不过么,咱在海上漂久了,都不会走路了一样,是可以在岛上休息两天。”
由李工安排,木龙船靠岸休养,目测下,这座海盗方圆不过五里,岛上荒芜炽热,因为远离大陆,所以应当极少有人到达过此地,属于世外秘境。我跟猴子生性好奇,其余人在海滩边上烤鱼吃食,我们两个人则到处转悠,想把火岛看个透彻。
有个下午,我俩绕到山腰处的那碧湖边,两个人爬山爬得热了,都汗腻腻的,猴子便说浑身热,不如下去游戏游戏。我觉得纳闷,不晓得他又打什么主意。还疑虑着,这猴子倒自己先脱了衣裳,扑通跳进了水中,溅了我一身,嬉闹道:“小爷,这水干净着呢,别在上头晃悠啦!”
我看猴子一时不会上来,衣裳已然被溅湿了,这才觉得也下去游一游,反正天候还在早。脱了衣服,跟着下到水里。
光线透亮,湖水清澈,潜游了会儿,倒不见任何水草游鱼,依我的想法,由于火岛炎热,平日里这湖应该是干的,这两天才蓄存了雨水。而越往底下游,水温越热,暖洋洋,极其舒服。
猴子已然潜到最底下,他的身子光滑灵活,像是水中游鱼,我见他在水底捡了什么东西似的,也游过去,便看见水底石头缝里有几晶晶亮的东西,觉得好奇,摸了两颗后,感觉是像珍珠。又因为憋不住气了,连忙在水里蹬了蹬,努力地往上游。
哗啦一出水,我俩人便游到了岸上,按着块石头坐在一起,拿出底下捡的珠子,想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我细细观察了番,对猴子道:“瞧瞧,这家伙没有东珠大,可比东珠白亮,好东西。”珠子呈泪滴状,确实极为细腻柔美。
“小爷,你不觉得奇怪么,湖底也没有蚌壳,哪来的珍珠。”猴子转动珠子看了看,又拿到阳光下比了比。
“这有什么奇的,以前留下的呗。”我不以为意,觉得猴子太疑神疑鬼了。猴子却仍旧皱着眉头,突然又问:“小爷,我说这一湖的水,五天内就会干了,你信不信?”
“五天?”我疑惑道:“除非下头有漏洞,或者这火山口又喷了。怎么问起这个来了?明明说珠子呢。”
“这本是一回事,假如水很快就干了,哪里能养活河蚌。我觉得啊,这地儿不可久留,海外孤岛咱都不熟悉,指不定岛上有什么呢。”猴子嚷说着,自有他的想法。而我觉得,他就是捉鬼捉习惯了,哪里都蹊跷,这火岛明明一眼就能看到底,连树木都没几棵,如何能藏住东西。
话这样说,三天后离开火岛时,我特意去看了看那湖泊,诡异的是,如猴子所料,那水居然快干了,也不知怎么个缘由,因为立马要走,没有探个究竟,急忙忙回到木龙上,去讨教猴子。
第二十四章 海上鲛人
按猴子的意思,他竟也不晓得湖泊干涸的原因,却是个想象家,说他自己不过是想着,如果水不干,即使十多天,水里也该长出东西来,而湖底却什么也没,所以猜测湖泊蓄水不过五六日,这才容不得水草生长。我还以为他能说出更多道道来。
等我们乘木龙离开,火岛也就忘到脑后了,一心想着早日到达蓬莱。我们依照航海图,在白神棍的指引下,运用“牵星术”判断木龙身处何方。所谓牵星术,是观测星宿,测量海平面与星宿所呈的角度,用以确定方位。徐福递出的航海图便大量用了牵星术,所以能极为精确的描述出各个海岛,海湾,这也是当初龙头对寻到此岛,满怀信心的一个原因。不曾想,一百一十二人出海,如今只剩下这么些人,但愿前方少有灾难。
离开火岛后的几天里,开始淅沥沥阴雨不止了,海里的天气说来也蹊跷,前阵子滴雨不落,闹得人快渴死了,这会儿却跟梅雨时节般,滴滴答答的,老天爷像个爱闹脾气的姑娘,阴晴不定。
这日天色刚黑,海上又打起了雷,雷声追着木龙跑。把人雷得睡不着,不过何叔倒有了些反应,他干尸一样的身体动了动,眼睛透着异光,我虽怕他的模样,还是靠近了,怀疑他有什么事儿,便问他:“叔,你渴不?”
却见何叔抖着牙齿,那牙口里飘出股腥臭气,目光也显得凶恶,我正欲拿过葫芦给他喂口水,突然被人拉住肩膀,往后一拖,这猴子倒是急性子,叫道:“小爷,你仔细些,老叔啊,早不是当初那个老叔了,身体干成这样,竟还活着。”猴子跳到我前头,打量着何叔的嘴,拿着木棍子把那嘴给顶开,我才瞧见一副兽牙,上下各有两颗牙齿尤其尖厉,真真是妖变的样子。
“难不成,咱叔还能活过来。”黑暗里,又传出个鬼鬼祟祟的声音,胖罗那口气,倒是希望何叔早点安歇入土呢。
猴子道:“我找了弥勒佛,逼他说了些半真半假的话,是说他同和何叔一起进入过秦始皇陵墓的外围口。之后,压根就没法继续往里头走了,想是神仙妖怪也难逃其中的暗箭毒气,无奈只能弃逃出来。以后几年间,二人各自行事,失了联系,他原以为咱老叔早死在什么墓洞里了呢。”
“就那弥勒佛,哟,还有这档子事,我就觉着他是个水下大盗呢,憋气功夫忒厉害,原来和咱老叔是同行啊。”胖罗应和着,“那咱老叔来陆园,一定是瞧上陆家的机关术了,要盗秦陵!”
“什么秦陵,墓洞里阴森可怕,不说各种尸身枯骨,单是那些地下的毒虫恶菌,也够令人胆战心惊的。”我应道。
“咱叔呀,就是爱财,如今成了这副鬼样,倒不是别人害他的。”猴子从何叔嘴里抽出木棍,又说着:“我听老祖书上记载,妖怪都怕雷电,这雷莫非劈妖?雷电像是追着咱们跑呢?”
“你就瞎扯吧!”胖罗白了白眼,“该睡啦。”
我也觉得猴子唬人,看何叔那样子,眨眼的力气都没有,还能闹出什么来。只是那雷电确实诡异,居然一直跟着,冷不定地就劈将而下,只是我们习惯了夜里闹腾,最后倒也歇息下了。
而就在这天后半夜,突然打了个巨大的惊雷,直把我炸醒过来。一看,不仅是我,何叔也被吓着似的,我迷糊探过去,发现他那小眼睛撑得老大,嘴里嘀咕着什么,这是好多天来,何叔第一次开口,回光返照似的,我立即趴到他身边倾听,本以为他要说什么遗言呢,不想听了之后,心中大惊,他那嘴里居然念着:“劈不死我,劈不死我……”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连着念了七八回,终于歇止了,我心想不对啊,立马拿手摸了摸他的鼻息,竟已然没了气儿。
“叔,叔——”我连唤了几声,何叔没有任何反应,人死神消,一刹那,我就知道他走了。正急着要叫醒胖罗,一扭头,他跟猴子陀螺都已经醒来。
胖罗僵着一张脸,瞪了半天,呜呜就哭了,“叔哦,叔哦——”叫个不停。
猴子过来后,往何叔的心上摸了摸,“真死了?”他念道,忽然又郑重对我说:“小爷,你还记得何叔说的那故事吧,眼下咱还在海上,没法子悬棺葬,先给老叔搁到底下,回岸上后,再好好安置。”
“死不落葬?咱们怎么能——”我心里登时一阵寒,疑惑地看着猴子。
“小爷啊,我哪里就不心疼了,可人总有一死,活着的时候咱也孝敬了,死了还得按规矩来,谁保证老叔不会化妖?”猴子应着。
“妖化——”我看了何叔两眼,像根死木头,没半分神气,已经死透透了。不由想到自从老爹死后,亏得有何叔带着我过日子,虽然他面上总骂人,却是刀子嘴豆腐心,有好处都紧着我,想从今后,他魂飞魄散,消失于人世间。我心里哀痛,觉得应该要带他回园子,葬入陆家墓地里去,省得他孤苦,可猴子现在却说需要把人悬棺葬。
“还悬棺呐,叔死都死了,你猴子没良心哦!”胖罗哭叫着,“我胖子原来也嫌弃老叔,这妖怪模样,谁不怕呀,可人一死,心里被挖了肉似的,以后就见不到他老人家了,还要悬棺葬,把他当妖怪锁起来,这也忒狠了。”胖罗哭得响,我也被他的哭声惹得眼泪不止。同样觉得猴子是太小心又太狠心,当初在地狱海里时,这家伙能按族规把章老爹给收了,如今又是因了一个不能验明的传言,想把何叔锁困在悬棺中。
“你们哭一哭,也算尽了孝道,如果不是何叔死成这幅模样,我保准也给他供起来。可人都成半妖了,哪里可掉以轻心,这样,咱把何叔背到底下去吧,省得人心惶惶。悬棺的事儿,回陆上后再说。”猴子安慰道,说着把我拉到一边。就见陀螺忽然窜到前头,这家伙趁我和胖罗还发愣着,牵着何叔的手,一提,尸身便站了起来,陀螺把何叔甩到背上,噔噔地便跑出去,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心里戚戚然,缓和一阵后,开始收拾起何叔的遗物。而我们刚处理好何叔的东西,外边竟已经知道何叔死了。半夜三更的,有几个来到门外探听着,却是不敢进来,想必对妖化的尸体心有余悸,嘀嘀咕讨论着,说何叔乃狐狸妖,极可能吸收灵气,转成妖物复活,更有甚者,说应该把尸体丢海里去。
那些诨话刚好被胖罗听到,这家伙提着铁耙就把人赶远了,骂道:“觉得咱们好欺负,在门口嚼舌根来了,谁说我老叔,我老叔的魂儿啊,就会跟谁回家。”
船工们怕胖罗,倒是被骂跑了。可心里的怕,自然是没有减少半分的,没两天功夫,我何胖罗还没从悲哀中回过神,船上已然谣言满天飞了。
这天大早,就有个人说,夜里上茅厕,看见有怪物在船上行走,飘来飘去,似在夜游。连忙逃回屋里去,憋着一夜不敢出来。那船工们说得头头是道,所以大清早的,木龙上已经闹哄哄了。
我同胖罗当然觉得是那人嘴欠,猴子却带着陀螺立马下到底下船舱里找人,我和胖罗也跟了去,不去不知道,这一去,陀螺立马打开棺材,当下一看,居然没有人,我们几个吓住了。
“不会是有人害怕,把咱叔真给丢海里了,看我不扒他们的皮。”胖罗气得很,又看看猴子。
话才说完,却听顶上有人在大叫,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走,咱上去看看先!”猴子说道,自己连忙和陀螺先跑了出去。
等我和胖罗回到上头时,就有船工拉着我们去厨房看,等我来到厨房,见里头围着一群人,他们发现我来了,便让了开,只见前头有个水缸,走近了,居然见着何叔在那空水缸中拳着,头埋在胸前,深低,一副沉思的模样。
“这哪里是人,别说夜里,大白天的也能把人吓尿啰,保不准,他——他——他还会吃人!”一个船工结巴道。
我同样疑惑不解,看了看猴子。
猴子蹲下来检查了下,忽然笑起来,“还早着呢,哪有这么快妖化啰,我呀,怀疑是有人作祟。”忽然笑声冷下来,一对眼睛从每个人的脸上细细扫过。
说话时,陀螺便把何叔从水缸里先背出来,准备把人送回到底下去。胖罗倒也有些不安,跟着陀螺跑过去,嚷着:“我呀,找李工,拿了十八个大钉子,这回牢牢地封住棺材盖。”
棺材就这样,给胖罗钉上了。木龙上倒也安稳了三天。
然而第四天,也是大清早,这天我正出来,船上哇哇的有人哭叫,我本就警觉着,立马赶了过去,但见有舱房里的六个船工都已跑出,一个个指着屋里。却见那被子里还有个家伙。我小心走过去,一下扯掉了盖被。如我所想,被子里是何叔。
一船工哭道:“诈尸了,又诈尸了,狐狸妖,这家伙是狐狸妖。”脸皮颤动着,吓惨的样子。
这会儿猴子也已经赶过来,一看何叔,脸上苍白无色,说道:“不可能,这死了还真能活过来不成。”
“老叔又活了?”胖罗跟在猴子背后,“这回,呀,还真是妖化了——”胖罗还没说完,猴子就打断他,“别瞎咧咧。”
胖罗是背猴子喝住了,可一个船工们喊着:“不行,这必须得丢海里去,第一回就算了,都跑床上来了,还不是妖?”
那船工这么一说,其余的也都闹开,李工他们闻讯赶来,船工见着李工,才放低的声音,又求着李工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