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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
汤总穿着一身运动装走下楼,衣服很合身,显得人比平时瘦了一些,他对自己的司机小言吩咐了一声:“等我电话,一会去接我。”小言答应了一声,先奉上一个保温壶,壶里是汤总家中阿姨煲好的养生汤,汤总每天早上都要喝一杯的。
喝过了汤,汤总一抬腿,以一个还算潇洒的姿势跨上了那辆自行车。今天公司没有会要开,索性晚点去,锻炼锻炼极度缺乏锻炼的身体。
车的确是好车,不懂车的人也能看出来,车座和轮子稳稳的承担着汤总沉重的体重,只十分高档的颠了一颠,傲然纹丝不动,贵族般的。车身的颜色也很漂亮,黑和金相间,霸气外露。汤总很满意,觉得宝丽这个“小狐狸”的确会办事,不枉自己平素疼她,想到这里,费了点力气回过头去,对一侧楼上站在窗台边那个穿绯红吊带裙的迷人身姿望了望,挥了挥手。宝丽嗲声嗲气的说道:“小心啊。”汤总的心里便仿佛被烫斗烫过一般舒适妥帖,这些被男人当心肝儿的女人,的确是会摘男人的心肝儿的。
汤总踩动了车子,略摇晃了几下便掌握了平衡,尝试着骑了几圈,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尽管已经多年没骑自行车了,但好歹是童子功,何况当年的人们谁不是靠着一辆自行车“行走江湖”,汤总对自己的技术自信极了。
于是,汤总正式起动了车子,向着大门骑去,还潇洒的向着身后挥了挥手,却并没有回头。身后传来小言的声音:“汤总慢走,注意安全。”不用回头也知道,小言现在一定是对自己鞠了一躬,这个司机很贵,但是受过专业训练,有功夫懂礼貌,知道分寸会办事,最重要的是嘴巴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汤总一路骑行到大门口,这个小区挺高档的,人很少,但终究不如自己家的那个别墅小区,那里才叫高档,所以宝丽一直有点不大乐意,总惦记着搬到别墅小区里面去,顺便取代汤总家正牌的女主人,想到这里,汤总不由得笑了一下,说也是,玫瑰的确是配不上别墅小区里的一切,单是那副黄脸婆的样子就不配,要知道在那所小区里,各家的保姆也都是风度翩翩的。
玫瑰就是那副没营养的样子,不像宝丽,婀娜多姿,艳丽诱人,偏又能说会道好打扮,无论带到那个场合去都惹得别人艳羡不已,汤总觉得,陪在自己身边的,怎么也应该是这样的女人。汤总转动了一下手腕,车子轻巧的拐了一个弯,他满意的笑了,好车,又轻又快,就像买车给他的那个人儿,总是能讨主人欢喜。对于汤总来说,什么都不重要,懂得让他开心才最重要。
一路骑到小区门口,门卫早早瞧见了,恭恭敬敬刷卡抬起杆子来,满面堆笑道:“汤总好。”汤总没有下车,极快的飞驰而过,声音却彬彬有礼得意洋洋:“你们好。”汤总有时几乎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这世界上能直呼自己姓名的人已经快没有了,人人都毕恭毕敬的喊一声“汤总”,显得懂事一些。
不像玫瑰,永远那样直通通的对自己喊:“汤大光、汤大光”的,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但以前是这样勉强可以,现在是这样便叫他无法接受,汤总虽然觉得玫瑰不一定和别人一样,也称呼自己为“汤总”,但至少可以像宝丽一样,叫些:“亲爱的、老公、宝贝”之类的,甜一些,嗲一些。不过话又说回来,倘若是玫瑰那副黄脸婆的样子对自己这样发嗲的话,也的确是蛮教人消受不起的。
想到这里,汤总觉得有些滑稽,不禁乐了起来,心一跑手一抖,车子立刻失去了平衡,晃个没完,也正是巧了,斜刺里一个路口中,偏偏跑出来一辆拉着货的平板三轮车,见了汤总,半点也没有要停的意思,迅速而蛮横的挤了过来,汤总忙狠狠捏住车闸,人也从车子上跳下来,不过所幸没有撞上,只是吓了一跳。
平板车晃晃悠悠的骑到汤总前面,赶上前面红绿灯,便停下了。汤总嫌恶的瞪了一眼,这些没有素质的务工人员,和他们真是没有理好讲,幸亏没有撞到,撞到也是自己吃亏,他反正一穷二白,医药费也赔不出来,反而让自己白受罪。汤总想到这里,心里早已带了三分怒气,一抬眼,却不禁更加心头火气,那个撞了他的人非但没有愧意,反而还怒气冲冲的望着自己,汤总刚想破口大骂,却忙掩住了口,揉揉眼睛仔细看了看,差点笑出声来。
原来那个怒气冲冲瞪着自己的,就是汤总自己,前面那辆平板三轮车上面绑了个铁架子,架子上小心翼翼的担了一面明晃晃的大镜子,四四方方的大直角,亮光光直通通的,几乎像是几把大砍刀的刀背,一看便知的廉价货,不知是给哪一家送的货品。而汤总一直恶狠狠盯着的,不过是镜子倒影出的他自己的影子而已。
不一会,便绿灯了,汤总急忙上了自己的车子,本想要急蹬两部超过去,就可以拐上另外一条路,可偏偏这辆板车上的镜子很大,挡住了视线,汤总刚刚绕到边上,却正好遇上几个逆行骑过来的小年轻儿,两下里一错车,汤总的身子一歪,差点没有歪在镜子周围那四个没遮没拦很尖利的直角上,汤总有些不敢了,毕竟多年没骑车了,索性不要冒这个 险,让这板车先过去好了。
可偏偏这板车也和汤总一个方向,竟也拐了弯,继续不紧不慢的在前面晃悠着,汤总有些生气了,打算到前面人少一些的地方就超过去。
暂时只有无奈的跟着,汤总也只好慢慢的蹬着车子,下意识的瞟了两眼镜子里的自己,竟也有些得意洋洋起来,和身边其他的骑车人相比,自己的确是太出挑了,帅气的运动服把一身肥肉粉饰为魁梧,配以这辆靓车,一看便知是有钱有闲还注重环保生活的高品质人士。汤总看了看自己的脸,这张年轻时并不英俊的脸却因为近几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变得格外细皮嫩肉,加之岁月惠赐给男士们成熟的阅历,明明白白雕刻在脸上,让一张略嫌肉太多的脸也只显得出沉稳的福相,甚至还带有一些祥和。
太典型的成功人士像了,汤总在心里默默赞叹着自己,心里格外舒服,运动果然是能够愉悦身心的。
汤总便格外留意起镜子里的自己来了,越看越觉得自己骑车的这幅样子是再好也没有了,只可惜没有相机,不然拍一张放在相框里,倒也是张好相片嘞,尤其是在这初秋的街头,周围的景色都略带了些秋意,更是格外的好看,尤其是那些微微泛黄的叶子,是汤总从小就格外喜欢的。
“就是那样一半黄一半绿,在我看来是最美的,全黄了太颓唐,绿的时候又太一般了,就是秋天刚刚给叶子染上一点点新的色彩,却又没有完全改变的时候,最动人,就像爱情中,最甜蜜的时刻。”
当年的自己,竟然写下过这样肉麻的句子,然后偷偷夹进爱慕的女孩儿的笔记本里面,忐忑的等着她翻开。那时候的玫瑰和现在完全是判若两人,梳朴素的短头发,右边在眉上用小发卡别上一点,为的是不叫碎发掉下来挡住眼睛,却不经意显得完美的脸型更加秀气,大大的眼睛更加纯真,那时候的玫瑰,是令很多男孩都心动的女神。
可偏偏女神只爱上了一个人,一个最勇敢的,在笔记本里吐露真情实感的男孩,那时候的汤总还不是汤总,只是汤大光,一个真诚又上进的年轻人。
玫瑰送给汤大光的第一份礼物,就是自己用树叶做成的书签,一片形状美好的叶子,半黄半绿,却不是分割的很明显,绿色在底,黄色一层层晕染出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确像最甜蜜时期的爱情。玫瑰在树叶上抹了药水,将最美的瞬间封存为永久不变的状态,连同自己的心,一起交给了汤大光。
但其实,倘若爱情也能抹上防腐药水,那才是一件好事情。
汤总的心在一瞬间有了一片刻的迟疑,也仅仅只是一片刻而已,他舒了一口气,刚刚在身体里升腾起来的烟雾便散去了,那个时代的爱情,也仅仅只属于那个年代而已,汤总想起追求宝丽的时候,自己送了一条红宝石的手链,因为宝丽说过,红宝石是她的幸运石,手链上还拴着一把钥匙,钥匙能打开一部价值不菲的名牌汽车,汽车的颜色也是红宝石色的,和艳丽的宝丽非常相配。汤总记得当晚自己就得到了宝丽,不管是心还是身体。这才是最好的求爱方式,高效,极简。
板车一直在面前晃啊晃的,汤总此刻反而不大想超过去了,他觉得这样也很舒服,机械的一下一下蹬着,让脑子可以适时放放空,缓解缓解。
不时有阳光从一旁树的缝隙中漏下来,打到镜子上,反射到汤总的脸上,就会白晃晃的一刺,叫人晕晕的,像微带了些醉意。汤总下意识的把车子往一侧靠了靠,躲开最刺眼的那几道光线,太阳光有时候也挺烦人的,就像现在,照在自己这套高级的藏蓝色运动服上,这蓝便有些灰扑扑的,像是当年那种劳动布工作服一般。
那样的劳动布工作服,真是又难看又难穿,冬天不保暖,春秋天又常常热的人一头汗,汗水若不及时晾干了,就会黄黄白白一圈一圈的在衣服上显出汗碱,又恶心又容易起疹子,最讨厌的是,那不透气的布料沤在皮肤上,是连皮也会搓破了的。
当年,每一天下班,玫瑰都会抱出那个铝皮做的大澡盆,把汤大光一身劳动布的衣服泡在洗衣粉里,然后用洗衣板,上上下下的搓洗,泡了水的劳动布,几乎像是一块铁板,但玫瑰就是有本事把它搓的干干净净,邻居的大妈们都劝玫瑰用刷子刷,玫瑰还不干:“刷子的毛有时候会掉,一点点扎在布纹里,大光穿在身上会觉得扎的。”玫瑰不用刷子,手渐渐却变得和刷子一样,长满了小小的倒刺,汤大光的确不喜欢,拉起来一点感觉都没有的。
不像宝丽,一双玉手软的像云彩,平时最常的是挽在自己胳膊里,偶尔兴致来了捏住握一握,心里也软绵绵的。最喜欢 和她牵着手逛街,欣赏她小姑娘一般的贪心和娇嗔,宝丽也喜欢蓝色的牛仔裤,紧紧包裹着她青春的曲线。
汤总喜欢她穿裙子,一双美腿才不浪费,劝了不听,只好半真半假的玩笑:“这牛仔裤和我们那时候的劳动布一样,多难受,又难看。”
“拜托亲爱的,你不要土。”宝丽撒娇般的嘟着嘴:“你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的牛仔裤都是高科技,面料亲服又服帖,配什么衣服都好看,不要太潮哦。”
“有什么好,洗几水一样掉色的。”汤总不买账。
谁知宝丽却笑起来,凑过来,伸出小嫩手,撒娇卖痴般的拧了拧汤总的胖脸蛋:“你真是土哦宝贝,现在谁还会洗牛仔裤?那是土包子!牛仔裤是要养的,脏了嘛顶多就是擦一擦,用水洗是要变形的,一条牛仔裤,好的话是要几年才养的出来的,那些明星的牛仔裤都是要这样养的,不要太好看哦。”说完却又拍了拍汤总的胸口,把一头秀发贴上去,发嗲:“不过,这些你又怎么会懂呢,一个堂堂公司老总,干大事的人,绕不清楚这些小玩意的。”
汤总心里便无比妥帖了,掏钱的时候便更心甘情愿,几乎是主动了的,汤总不是不明白宝丽这些小伎俩,但就是爱买这笔账,甚至有些自己也说不清的——迷恋。也许女人就该像宝丽这样,在能够穿的时候尽力穿,女人的青春像杨贵妃的荔枝一样不易保存,错过了就腐烂。
那就会变成像玫瑰一样,到了如今什么都买得起的时候,却还是什么都不合适,精致的首饰只能凸显皮肤上的皱纹,昂贵的裘皮却又把人穿的退化成了像动物一般,最金贵的开司米服服帖帖柔柔的包裹着身体,却只能显得腰身像油桶一样直来直去,只有化妆品情况算是好些,但却要花费大把时间,却也谈不上锦上添花,所能做的不过是掩饰。青春不再,剩下的便只能是极努力的追赶粉饰,可偏偏玫瑰索性彻底放了这个心思,只管真面目示人:“这把年纪了,还打扮什么啊,麻烦,算了。”
那一年四季常穿在身上的几套衣服,汤总已经再也不想看了。
……
不知是不是被面前这面镜子的反光照得有点头晕了,汤总越发觉得昏昏沉沉的,他打算在路旁停一停,也顺便让前面这辆板车先骑走,省的自己一直要在后面这样被压着,太难受了。
于是汤总缓缓的捏闸,双腿一支,车子便停了下来,汤总把车子推上一旁的便道支好,喘了口气,竟然有些微微出汗了。
那辆板车缓缓向前骑行了不多远,却忽然也停住了,巨大的镜子后面闪出一个人,穿褪了色的短裤和背心,戴着一顶脏兮兮的草帽,看不出年纪,三步两步跑到路边的公共厕所里面去了。
汤总不禁一声冷笑:“哼,人家走你也走,人家停你也停,好像成心似的。”
不过,倒也是的,像这些整天在街上讨生活的人来说,是无法做到规律和便利的,到了饭点也许就买上几个馒头烧饼的对付对付,厕所嘛自然也是遇到了才有的上的,汤总忽然想起自己,好像有很多年没有去过这种路边的公共厕所了,连出去办事或者旅游,都会吩咐司机给自己找酒店或者加油站之类干净整洁的公厕才停车,人人都以为汤总有洁癖,实际上,他对公厕的嫌恶却还有个隐秘的原因。
这种简易而肮脏的公共厕所,可是夺走了自己那曾经唯一的孩子。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多的雪,一层没化净就又落上一层,扫都来不及,来往的人便把雪踏得硬硬的,生生成了冻在地上的“地穿甲”,猛一看和水泥地一个颜色,踏上去才知道奇滑无比,无论是人还是车马,都是要摔跤的。
那年其实玫瑰已经很小心了,在孩子快要出生的那几个月,几乎是不出门的,那个孩子很难养活,从怀孕开始医生便说 坐胎不稳,光保胎药就吃了很多很多的。但老人家都说,男孩子都是不好养活的,汤大光已经托人给孩子照过了X光,是个儿子,千真万确,所以即使是困难重重,一一克服着,汤大光也觉得是值得的。
下雪的那段时间,玫瑰向来是在院子里自己搭建的小厨房里方便的,小厨房的角落里放只马桶,汤大光下班时候会帮玫瑰清理洗刷干净。但其实玫瑰很少用这个马桶,她很爱干净,于是宁肯少喝水,也要等大光下班搀扶她去公共厕所的。
偏巧那一天,玫瑰下午肚子不舒服,犹豫了很久还是不肯在厨房角落的马桶凑合,自己独自上了马路,幸而出门时遇到了一个邻居的大嫂子,搀扶她一起到了厕所,进门时还好好的,大嫂才一个转身的功夫玫瑰便已经重重的坐在了地上,厕所的地上有一块冰,被一张草纸覆盖着,玫瑰没注意,踩了上去。
孩子没有了,其实月份已经很大了,差不多就要怀好了,所以玫瑰的子宫也被坠坏了,再也不能生了。
汤大光没有怪玫瑰,他不敢,玫瑰有三个哥哥,自从出事之后一直虎视眈眈的盯着,生怕他给他们的妹妹气受,汤大光吃过他们太多次亏了,每次见面的时候,他们都要轮番训斥汤大光,讽刺他赚钱少;讽刺他没门路;讽刺他只能让媳妇住需要生炉子的平房大杂院;现在还要讽刺他自作自受成了一个绝户……
汤总觉得有胸闷,他到路边的小卖店买了一包烟,撕开抽了几口,觉得舒服多了。
那些从前,不过也已经是从前了。
很多年前,从汤大光刚刚开始发迹的时候,玫瑰便领养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孩,男孩是没地儿去找的,只有女孩子才能被人遗弃,好在孩子还健康,长得也还漂亮,玫瑰把孩子当亲生女儿一般娇养,汤大光开始也是疼爱的,但越疼爱就越疼不出滋味来,他越来越觉得自己一只充沛和完好的弹药库,应该可以打造出一场属于自己的战役,得到一些真正属于自己的胜利成果。
一片土地贫瘠了,但是丰沃的其他土地却还很多,洒下种子一样可以开出花朵。何况,今天的他,已经没有什么需要顾及的了。玫瑰的三个哥哥,曾几何时,早就不是当年那三个蛮横骄傲的人了,他们现在在公司下属的几个工厂分别作几个闲职,即使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也和其他人一样毕恭毕敬的叫他汤总,乖得像三只喜羊羊。
于是汤总,一直都在物色新的好土地,就像宝丽,模样美,身体好,大学生,尤其是丰乳肥臀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块好地,汤总辛勤的耕耘着,也许不久就会有收成,宝丽自己也说了,只要有了名分,要多少便给他生多少。
那个名分,不过是迟早,不过须要寻个由头闹起来,分分钟就能搞定的。
不过就是一些小问题,一直梗在心里一想到离婚后会被玫瑰分走的财产,汤总就不能不承认,真的有些心疼。
那蹬板车的人迟迟没有从厕所中出来,巨大的镜子明晃晃的立在路边上,几乎每个女人走过去,都会下意识的照一照,当人面对镜子的时候,总忍不住先是被吓一跳,之后便会不自觉的做出一副体面的表情来,有些搔首弄姿般的不自然起来。汤总觉得怪有趣的,便时不时往镜子那边瞟一瞟,当作看笑话一般的。
正看得有趣,兜里的电话响了,是玫瑰打来的,无非是问他在哪里,晚上回不回去之类的。其实汤总早就不是每天都回家了,但玫瑰还是不厌其烦的每天问一遍,问他晚上回家不,说女儿想他了,或问他想吃些什么。汤总并不常常想起女儿,更不想和她们再一起吃什么了。
尽管觉得烦,还是接了电话,敷衍了几句便挂上。汤总踱到自行车旁,休息的差不多了,趁着板车没动,自己还是先走好了。
也就是才刚低下头的一刹那,去听见咣啷一声脆响,汤总慌忙抬起头来,那面明晃晃的大镜子,不知被谁碰着了,本就绑得不大结实的架子歪下来,镜子便磕在了架子的尖角上,裂了几个大口子,碎去了大半,本来如砍刀刀背一样的四个大直角瞬间变成了见棱见角的一把剔骨尖刀,锋利的尖角,尖利的爪牙一般的伸着。
街上的行人都停下了脚步,有些幸灾乐祸的看着,肇事者却不见了踪迹,甚至没有人看清镜子是怎么碎的,镜子的主人却还在厕所里,浑然不觉的。
碎片散了一地,有些崩到很远的地方,汤总提起自行车打算走过去,低头仔细查看着,别叫碎片扎坏了车胎。一块稍大一些的镜子碎片横在路中间,汤总一步跨过去,竟就忽然愣住了。
这镜子上,怎么会有一张爸爸的脸呢?
汤总的心里狠狠的紧了一紧,急忙把车放下,退回来,捡起那片碎镜子。一张红润的脸,总好像带着些责怪的眼神,严肃而嘴角紧绷的表情,这是他太熟悉的父亲的样子。
父亲也许不会原谅他了,因为他到死也没有原谅他,在去世前的那几年里,他一个人住在离儿子很远的郊区,不叫汤总去探望。只有玫瑰去了,他才会打开门,他说:“我没有儿子,就这个儿媳妇还是个亲人了。”
汤总是遗腹子,父亲一个人把他养大了,等到儿子有钱了,便也放下了心,便提出想找个老伴儿一起过完剩下不多的日子。父亲找了个老太太,很是情投意合的,但最后还是叫汤总拆散了。老太太有一个要求,要和父亲一同拥有父亲的那所房子,汤总执意不肯叫她“占去了便宜”,经过旷日持久的拉锯战,老太太退步抽身了。
汤总保住了父亲的房子,却失去了父亲,老头一直没有原谅他,直到最后得了老年痴呆症,变得谁也不认识的那几年,却还认识儿子,儿子一去就呸呸的吐吐沫,一定要把儿子赶走才罢休的。所以最后的那几年,只有玫瑰一个人伺候着老头,老人一直到去世的那天,都是衣着干净面色红润的。玫瑰那几年瘦了很多,气色再也没有缓上来,人有些脱相的苍老,脸瘪下去,更加掩饰不住的憔悴了。
汤总盯着这块镜子,想要一探究竟,这张父亲的脸,是怎么出现在这上面的,他觉得脑子似乎有些发木,一瞬间变得很糊涂,但很快却又清醒过来,仿佛燥热的身体一下子跳入冰湖。
那不过是自己罢了,尽管不愿意承认,但越年长,自己和父亲的相像度就越发高起来,有时候聆听自己的脚步声,竟也和父亲迈出的力度一模一样。当人开始苍老起来,就会越发的贴合先人的生命轨迹,越抗拒,越贴合。就像玫瑰曾和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你回来吧,你现在不觉得,但是过不了几年你就会后悔的,你如果将来像你爸一样,外面的那些女人谁都不能照顾你,老了的时候只有我能陪着你,我会把你伺候的好好的,我是你结发的妻子,她们不过是贪你的钱,那能一样么?”
玫瑰的话,他没有怀疑过,父亲曾天天几次把大小便直接拉到床上,玫瑰从没厌烦过,不厌其烦的擦洗、更换,都是自己做,怕保姆不用心或者不精细。
只不过,汤总觉得自己毕竟还没有到达父亲的那种程度,叫他此刻就放弃,缴械投降,他真的是一点也不甘心的。
但,也许,真的还需要想一想,是不是就孤注一掷呢,断绝掉玫瑰这一方的道路,全部押宝在宝丽身上,会不会落得个不成结局的结局呢。
汤总手握着那片碎镜子,真的有点犹豫了。
就在这时候,蹬板车的宝根从厕所里走了出来,昨晚的凉啤酒喝得还是太多了,今早这已经是第三次跑肚了,搞得蹬车的时候都没力气,腿一直软绵绵的,要不这一趟的活儿早就送完了,哪至于像现在一样,大半个上午,一单生意都没有完成。宝根肚子腾空了,又平白装上了一肚子气,脸上有点凶狠狠的。
才一出来,立刻傻眼了,板车上的架子歪在一旁,架子上的镜子早已经碎得没了样子,宝根来不及细瞧,一眼看见不远处一个胖子愣呆呆的攥着一块碎镜片仔细的看着,宝根气不打一处来,猛地就是一声怒吼:“你个龟孙!把老子的镜子打坏喽。”
汤总被吓了一跳,猛地回过神来,只见一个精壮的小个子正骂骂咧咧的冲着自己走过来,汤总想起自己受伤还捏着那片碎镜子,明白是他误会了,见他嘴里不干不净的,却又撞上气来,只想对着他吼几句,再走过去先甩他几个耳光出出去,谁知一张口,却觉得胸口的底气软绵绵的,只好将就着说了一句:“你怎么骂人啊,这镜子不是我打的。”
宝根却压根没听见,只顾冲了过来,本想一把推这个胖子一下子,却又马上忍住了:“不行,不要碰他,倒叫他得了理,反而讹上我。”宝根平时最喜欢看各种法制节目,心头有数,于是只在不远处站住,只动口不动手,心想看住了人,别让他跑了,只管要他赔钱就好了。宝根上下打量了一下汤总,这个胖子穿戴这么档次,一定能多榨出些油水来的。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讲了很久,汤总只觉得有理说不清,太阳越升越高,秋天的中午还是有些燥热的,越说越厌烦,汤总决定花点钱认个倒霉,息事宁人就好了,恰巧电话又响了,是司机小言。
“汤总,您还在锻炼吗?在什么位置,时间差不多到了,我去接您吧。”小言的声音有些慌慌张张的。
汤总觉得胸口有些发闷,舌头也有些发麻了起来:“小言啊,你快点过来吧,我这出了一点麻烦,你尽快过来啊。“
汤总一边挂上电话,一边费力的解开运动服的拉链,这套衣服在腰两侧设计的弧形剪裁线,使人的腰身显得格外的利落平整,但在这个时候,就有些显得难受了,周围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本来就拥挤的道路显得更加拥挤了,汤总搬起自行车,像往便道上挪一点,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挤在这里怪难受的。
车子才一搬起来,转了个身,汤总便发觉那根捆在板车架子上的麻绳子,脱落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掉到了自行车的旁边,一头挂在了车支子上,汤总一转圈,麻绳也在车支子上挽了个小小的套子,汤总一个不防备,绊了个趔趄,旁边的人一片惊呼。本来只是一个趔趄,可以马上就站住的,偏手上抱着个自行车,一瞬间就找不到平衡了,汤总狠命的把腿一伸,打算跨一步稳稳的立住,可偏偏腿软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向着三轮板车的后轮子撞了过去。
哐当一声,汤总仰躺在车轮旁,肥胖的身体像个圆球般的滚动,招的周围的人们一阵笑,但人们的笑声刚出口,却很快变成一阵惊呼,眼见着一半歪在板车上的架子彻底塌下来,那面碎成一把尖刀一般的镜子,直直的插下来,锋利的尖角朝下,直坠向汤总高高隆起的腰腹……
人群中忽然格外安静,人们的面部都僵成了一副石膏像,只有眼皮还下意识的轻轻翕动着。
……
小言在发动汽车前,给玫瑰打了个电话:“大姐,汤总让我现在去接他。”
“你听他说话声音还正常吧。”玫瑰自己在电话里的声音还是很平静的
“还好,听不出,挺正常的吧。”小言有点紧张:“大姐,能不能出事啊?”
“不会的,放心吧,我有准儿,再说药劲上来了顶多是犯困,在路边睡一会呗,你就把他接回来就行了,你放心,我算好了时间,你来得及,不等他睡着你就可以赶到了,” 玫瑰胸有成竹的说道:“汤总只有觉得生病了的时候才知道回家,你去你的,他一会觉得不舒服了,自己就主动要求回来了。”
“行,大姐,我听你的,都交给你了啊。”小言放下了手刹,准备出发。
“放心吧,没事,出了事大姐一个人负责,你们就说什么也不知道,反正汤是我装在壶里交给你的,你只负责交给汤总而已,”玫瑰顿了顿,缓了一口气:“大姐就是想让汤总回家,大姐怎么能害自己的爱人呢,你就放心吧。”
小言觉得有些安心了,答应着准备挂上电话,最后听见玫瑰在电话里说:“大姐不会亏待你的,过几天你辞职的时候,大姐一定把钱全数打在你的账上,你就放心吧。”
有了这句话,小言彻底觉得放心了,他发动了车子,扣好安全带,仔细察看了后视镜,然后鸣笛示警之后才把车子慢慢掰出路边的车位。
小言是位好司机,彬彬有礼,循规蹈矩。
@hamankarn 2011-12-27 11:46:00
>汤总是遗腹子,父亲一个人把他养大了,等到儿子有钱了,便也放下了心,便提出想找个老伴儿一起过完剩下不多的日子。
楼主,“遗腹子”这个词用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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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妈呀 可不是嘛 多谢多谢 文盲了 哈哈
下雪了 更新啦 先更完再回复大家
坦白
“还没有说完,你总是有所保留,抓紧时间,坦白一些,无论任何的秘密,你都不可能再从这个地方带走了。”说话的男人穿着笔挺雪白的西装,器宇不凡,几乎像个太平绅士,笑起来整齐的牙齿雪白的不像话,闪着美丽的珍珠般的光芒。
但安平却在肚子里恶狠狠的咒骂了一句:“该死,你这个讨厌的‘小白牙’。”
已经记不清几个小时了,安平哪里也不能去,这座巨大的,几乎全部由透明玻璃搭建和分割的房子困住了他,这个长着小白牙的男人,对他步步紧逼,不断纠缠着他,要他说出自己所有的秘密。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安平说,他的声音显得很疲惫。
安平觉得自己像一个卷心菜,一层一层扒去外面一层相对坚硬的老叶,目前的他,在自己看来已经是个暴露着柔软内心的可怜虫,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觉得惊悚,他实在是不想说了,也真的觉得再没有什么可以说下去的了。
“不,还不够,你还是有很多隐瞒,”小白牙做了个很优雅的手势:“你这样是没用的,坦白一些,我要知道你所有的秘密。记住,是所有的。”
“否则,你没办法离开这里。”
安平有些愤怒了:“你不能这样,你没这个权利。”
小白牙笑了:“相信我,只有这个地方有这个权利。你躲不过去的。”
安平恨恨的瞪着小白牙,一言不发,过了一会,说:“我要去厕所。”
“不行。”小白牙总是笑微微的脸真的很令人讨厌。
安平噌的站起来:“为什么?厕所也不能让我去,你们还有没有一点人权?”
“人权?”小白牙怜悯般的摇了摇头:“相信我,你这阶段真的不需要这个东西。”
安平仿佛每一拳都打在了棉花包上,只把自己折磨得不行,他颓然倒在椅子上,轻轻叹了口气:“好吧,让我再想想。”
其实确实有一个秘密,但似乎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大家约定俗成的“不可说”而已,安平在心里反复掂量了无数次,最终还是开了口,就当试试好了:“我的妻子芳仪,其实本来不应该是我的妻子的。她是我的大学同学,上学那时候追求她的人很多。我并不出色,她很骄傲,很自负,为了让她爱上我,我只有让她知道,我是最奋不顾身爱她的人。”
“我用了很多办法来表达我的诚心,几乎你所能想过的一切办法我都用过了,我甚至找人假装打劫她,然后英雄救美,她从来没有特别感动过,有很多次,我几乎要放弃了。”
“能理解,的确是个很不好追求的女人。”小白牙点点头,做了一个鼓励的手势。
安平便继续说下去:“后来我发现她有了一个中意的人,但那个人不是我,他很优秀,比我优秀的多,重要的是他并没有像芳仪表达过爱意,只是淡淡的,但芳仪对他的感情却越来越炽热了起来。”
“那时候我知道我错了,对芳仪这种女人,热烈而疯狂的追求在她看来不过是正常的表现,引不起多大的共鸣,反而对她不太感兴趣的人,才能让她由吃惊到愤怒,再激发征服欲。而我从一开始,便努力错了方向。”安平苦笑了一下:“不过,好在我还不算太笨,我有了另外的方法,这办法真的算不上光明磊落,但好在一定会有效果的。”
“我开始故意在公共场合和芳仪一起出现,我刻意利用所有的机会展示给别人我和芳仪有多亲密,尤其是万众瞩目的时刻,我更会好好把握。学校的新年舞会上,我买通了芳仪的女伴为我打掩护,顺利的成为第一个邀请她跳舞的男生,当我牵着芳仪的手走进舞池时,我看到所有的男生脸色都很臭,我们那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通常女孩子的第一支舞,都会和自己的男朋友一起跳的。”
“她没有拒绝你吗?”小白牙很有兴趣:“如果说她喜欢那个冷淡的男孩子的话,她应该刻意把那支舞留给那个男孩子的啊?”
“你不了解芳仪,”安平摇了摇头:“无论如何她还是非常骄傲的,那个男生很酷,他不会来主动邀舞,而他们两个也没有完全确定关系,芳仪也吃不准他到底对自己什么态度,所以她也不会先去邀请她,女孩子邀请男孩子,又是第一支舞,芳仪怎么肯?何况如果被拒绝了,那简直羞愧的要移民去外太空了。”
“何况,芳仪还有她的打算,她打算用我来试探那个男孩,她知道我对她热情似火,她要让他知道,她的魅力可以使人疯狂,她是高贵的,迷人的,应该被格外的珍惜,不能有半点亵渎。”
“自那以后,我几乎和芳仪形影不离,她出现的地方,一定有我的身影,我在球场的看台上和她没完没了的咬耳朵;我在食堂帮她吹凉滚烫的汤;我在下雨的时候打了小小的伞去图书馆接她;尤其是有一次颁奖仪式上,她手握奖杯从礼堂前方的台阶上走下来,我冲过去,双手牢牢的握住她的肩膀,然后深深的吻在了她的嘴上,她躲闪了一下,显然被吓坏了,嘴唇很凉,但礼堂里很快响起火热的掌声,我能感觉到,是一种略带愤怒的火热,翻滚着嫉妒的泡泡。”
“这么说,那个男孩子便放弃了。”小白牙问道。
“不,放弃的是我。”安平得意洋洋的笑了:“按照我的计划,当差不多所有人认为我得到芳仪的心之后,我就放弃了。我不再去找她,甚至在她出现的地方我就会飞快的躲起来,或者故意不去理睬她。她开始感到很困惑,还主动试探着和我接近,但我正眼也不把她瞧一瞧,态度冷冰冰的,当我越来越感到她的恼怒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步入正轨了。”
“我开始追求其他的女孩子,专找那些开放的漂亮妞。她们贪图快乐,什么也不在乎,我频繁的更换着女伴儿,说实话,我很善于追女孩,几乎战无不胜,我甚至不用花太多心思,我把心思都用在芳仪身上了。”
“学校里的流言四起,人人都在谈论着我是个花花公子,连芳仪都甩掉了,我总是满不在乎的笑着,当有人来问我的时候,我就会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然后说‘芳仪,她也就不过如此而已嘛’。”
安平说到这里的时候仿佛一下子掉入了以前的回忆中,他的表情和语调都是那么的逼真,仿佛面对着的不是小白牙,而是那些曾经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同学们。
“芳仪很快就受不了了,她托人带话询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予理睬,她便主动拦着我要我给她一个交代,我只是微笑着某棱两可的敷衍她,她快要被自己的自尊心逼疯了,向她那么自以为是的女孩子,她受不了这些的。”
“有一段时间芳仪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大好,像是枯萎了,她变得沉默多了,后来干脆躲在宿舍不出来,人们都传说她恍恍惚惚的,这个时候,我觉得时机才真的到了。”
“我大费周折,写了一封信,没有亲手交给她或者托人转达,而是特意从邮局寄给她,仿佛掩人耳目似的。在信里,我点点倾诉对她的爱慕和相思之苦,我说我之所以对她冷淡,是因为我越来越觉得配不上她,她太优秀,我太卑微了。我极尽赞美,写的自己都要吐了,但是我知道,只有这样呕心沥血的赞美,才能让芳仪迅速的热血沸腾,扑入我的怀抱,从此再也不会逃走。”
“不用说你成功了,”小白牙几乎有些兴奋了:“她一定被你俘获了。”
“你无法想象是多么的成功,”安平微微笑了:“有一天我觉得有点不舒服,那时候快到毕业了,人人都在为自己的出路奔波,我很早便返回宿舍,打算好好休息一下。我打开宿舍的房门,发现我的床上密密实实的挂着帘子,我好奇的走过去瞧,才一把帘子掀开,便闻见一股扑鼻的浓香,芳仪赤裸裸的坐在我的被子里,她的眼神迷离而美丽,她的两条胳膊那么柔软而有力,只一拉便把我拉进去了。”
“那一个下午,我们几乎没有停过,”安平缓了口气,又说:“然后不久,芳仪就怀孕了,她的父母也就没有再阻挠我们的关系,尽管我不算太优秀,家境也不是太好。但一毕业,我们就结婚了。”
“真的很不容易,”小白牙舒了一口气:“费尽心机!不过为了自己爱的女人,也算值得。”
“爱?你以为我是因为爱芳仪吗?”安平笑了:“我当然不爱芳仪,我喜欢柔顺温婉的女人,芳仪太强势了。不过她有她的好处,她的妈妈是学校的领导,学校每年为数不多的几个能把学生推荐去好单位的名额,怎么分配只有她妈妈说了算数。”
“还有她爸爸,那就更厉害了,他爸爸手里的企业和工厂一月所赚的钱,就足够我们那里普通人家过一辈子的了。”安平叹口气:“还是舒舒服服的一辈子。”
“所以你以为那么多人追求芳仪,真的是她本人优秀吗?她一点也特别优秀,只是特别‘难得’。”安平抬起头:“行了,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吧。”
小白牙还沉浸在安平的故事里,此刻仿佛如梦方醒一般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桌上的电脑,转过头来,那让人恼怒的笑容又出现了:“还是不行,现在还是不能走!”
“你们到底有完没完啊!我已经说完了,刚刚你不是听到了吗?真的没有了,让我走吧。”安平的愤怒几乎变为了哀求。
“没办法,你的坦白还不够,”小白牙伸出手阻止了安平的申辩,把电脑显示器推了过来:“系统是不会骗人的,你自己瞧。”
安平看着显示器,上面是一份表格,表格上填写着安平的一些资料,在他的照片旁边有个红色闪着光的按键,上面画着一个刺眼的白“叉叉”,底下是一行小字:“审核未通过。原因:秘密坦白未尽。”
小白牙摊摊手:“其实能不能走,真的取决于你自己的。”
安平觉得几乎要有些冒汗了,他把手指插在头发里:“我要上厕所。”
“不可以,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坦白完全了,才可以上厕所的。”小白牙收敛了笑容,变得有些严肃。
安平便几乎是歇斯底里了:“坦白!坦白!坦白!不是说坦白未尽不能走吗?!我又不是要走,我不过是要上厕所!这也不行!不能走!不能上厕所!不能抽烟!连休息一下也不可以!你们到底把不把我当人啊!”
小白牙只是静静的看着安平:“冷静点吧,安平先生,您自己没有把需求和我说清楚啊。厕所嘛就真的不可以去,这是规定,一定要遵守的。但是其他的,您想做什么就作什么,只要不离开这幢房子,当然,您也不可能离开的。”
小白牙温和的笑了:“您可以随意去抽烟、休息。吸烟区在二楼天台上;休息区在大厅东侧,那里有按摩椅和沙发床,也可以玩游戏、做运动、瑜伽、洗浴、按摩;大厅西侧是餐厅,食物饮料应有尽有。这些都是免费的。”
“去休息休息吧,您也累了。”小白牙拍了拍安平的肩膀:“您不用着急,休息好了,可以继续了,随时到这里来找我,我会一直在这里等您的,这个阶段,我只为您一个人服务。”
……
安平站在天台上,慢慢抽着一支烟,烟雾咽下去,缓缓从鼻子里喷出来,安平才觉得舒服了一些,他把身体依靠在天台上的栏杆处,放松了一点,有心思四下望望。
这里很美,美得难以形容,以前曾听说过这里的美景,不过只有看过之后才觉得名不虚传。大概是地势高的原因吧,云彩仿佛都漂浮在身边似的,地上是大片大片的花朵,绵延不断,花型清丽异常,见之忘俗。
一根烟吸完,安平活动了一下四肢,四下环顾,人还是很多,却一点也不觉得拥挤和嘈杂,大概这里的环境太好了,即使是人来人往也不觉得吵闹。安平觉得有些口渴,他想起了小白牙的话,打算去一下餐厅,喝杯咖啡喘口气。
离开天台,安平沿着一侧的楼梯缓缓走下去,楼梯两侧都装着各式各样造型的镜子,有点奇怪,但还是挺好看的。安平忍不住从镜子里打量了自己几下,觉得有点吃惊,镜子里的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变了样子,皱纹都没有了,但似乎也不是变年轻了,而是变得很好看,即使是在自己年轻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
安平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袍子:“难怪人家都说白色提气,显得人精神明亮,这件白袍子没型没款的,但是穿在身上还怪好看的。”安平用抚摸了一下衣服的前胸,手掌的温热一下子传到薄薄的布料下方,安平偷偷甩了个白眼:“即便是这样,自己也不喜欢这件白袍子,尤其是换上它之前,自己被强迫着脱光了每一件衣服,赤条条的钻进这‘白口袋’里面,想要把内裤留下,都没有成功,真是有点变态的。”
这样想着,安平慢慢的踱着步子,下了楼,才转了个弯,正准备走到餐厅去,远处的一个身影却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芳仪?是你吗?”安平难以置信的走过去,吃惊的大张着嘴巴。
那个人转过头,看见安平却不吃惊:“是我,我刚刚就看见你了,就在你刚进来的时候。”
“你怎么还在这里啊,”安平几乎不敢相信:“这已经,已经快三年了吧。”
芳仪有点尴尬,低下了头,安平觉得她也变得更美了,尤其是一双眼睛,是从未有过的清澈。芳仪笑了笑:“我没走,开始是走不了,总是坦白未尽,后来干脆是不想走了,这里也挺好,无忧无虑,美妙的不得了。”
安平便有些尴尬了,他想开口劝一劝芳仪,却又不得不承认芳仪的想法自己也有,于是也笑了笑,说:“那,一起去喝杯咖啡吧。”
“不了,”芳仪拒绝了:“来不及了,我要去上厕所,太久没去上厕所了,我早就忍不住了。”
“不是说坦白完整了才可以去厕所的吗?”安平忽然回过神来:“那么说你都说完了?那你不是可以走了?”
“对,坦白完整了,刚刚说完的,”芳仪笑了:“早上看到你走进来的时候,我就做了个决定,今天就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为什么?”
“说不好,大概,一直以来,我留在这里就是想看看你走进来的样子吧,”芳仪说:“不过,现在总算是看见了,我也打算走了。”
安平愣了愣,不知该说点什么,于是伸出手,做了个非常疏远的握手邀请:“那么,就恭喜你吧。”
芳仪坦然的接住了安平的手:“好的,也祝你顺顺利利的。”
之后芳仪便转身离开了,没有回头,也没有告别。
安平忽然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了,他愣愣的站了一会,抬起头,仔细打量着这幢房子,这里很好,又美又舒适,无忧无虑,安静祥和,但是安平觉得,自己忽然一点也不想在这里久待了,这一点意义都没有,他想走,真的想走。
安平回到了那间办公室,敲响了房门,门里彬彬有礼的应答了一声,安平走进去。
“真么快?”小白牙笑了:“要继续吗?”
“是的,我想起一件事来,可能一直以来我都忘记了,才刚想起来,我想,系统一直显示我‘坦白未尽’,应该就是这件事情了。”安平有些急切的说
“很有可能,”小白牙调整好坐姿:“你觉得准备好了,就可以开始了。”
安平点点头,舒了一口气,开了口:“我父亲,这个人很奇怪,在我需要他的时候他无影无踪,在我不需要他的时候,他出现了,赶都赶不走。小时候,我家里只有我一个男的,还有就是妈妈,是女人,女人在我们那里说话不算,所以明明是我们家自己的事情,却只能让叔叔或者舅舅他们做主,邻居家的孩子也总欺负我,说我是没爹的孩子。我其实有爹,他没死,只是不知道去哪了,我妈说他一走就没有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我从小到大上学的钱都是舅舅家掏的,日常生活有叔叔家帮衬着,他们让我早点开始打工,我不,我成绩好,我聪明,我不该窝在我们那样的家里。从小到大,为了上学,我几乎把世界上各种各样的白眼儿都看遍了。”
安平看了看小白牙,笑了:“你不用那副表情,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怜的。我命好,我老早就知道。因为我一直是很顺的,考上县城那所有助学金的重点高中,我是第一名的成绩,那笔助学金,非我莫属。从那以后,我就可以少看了很多冷脸子了。后来考大学,我一次就考上了,进了大学我就发现,全校最有背景的女生竟然是我的同学,我便追求她,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她成了我的妻子。”
“毕业分配的时候,我几乎是全校第一个挑选职位的学生,芳仪的妈妈把所有的职位预先摆在我面前让我自己挑选,她亲自在一旁给我意见,不过那个时候,我反而已经不太在乎了,芳仪父母就这么一个女儿,芳仪爸爸的那片天地才是我迟早都要得到的王国。”
“一切都太顺利,太顺利了。我不是说过么,我觉得我是一个有福气的人,甚至我这么明显的占便宜,芳仪的爸爸还很器重我,因为我有头脑,有能力,我除了没有好家世好背景,我几乎是个完美的女婿,不过那些,芳仪的爸爸也不在乎。”
“我妈妈没我那么有福气,我才结婚不久她就去世了,脑淤血,走的时候很快,没有痛苦,也没有半点拖累过我,她甚至没有需要医生的救治就走了,我妈妈很善良很善良。”
“但我爸爸出现了,谁也说不清他是怎么出现的,也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得到我的消息的,总之有一天,楼下的保安通知我门外有人找,我下楼一看,他就那样坐在我们单位大堂的沙发上,穿破旧的衣服,对我笑,他说‘儿子,我可找到你了’。”
“我便开始管他了,我是一点也不甘愿的,他没养过我,一天也没养过,那我为什么要养他呢?但芳仪的爸爸不肯,他说不认亲生父亲是不孝,是畜生。我不能得罪我的老丈人,便只好养着我的这个莫名其妙的爸爸。”
“他一定要和我们一起住,芳仪那段时间心情糟透了,她几乎常常回她娘家去,我像变成了一个鳏夫一样,所幸不久之后他也病了,病的很重,我以为我很快就能摆脱他,但他却纠缠了我很久很久,用他的病,还有他强加给我的那些其实我并不需要负的责任。”
“后来他渐渐的不行了,我拼命的掩饰着自己的快乐和轻松,但我想他还是看得出来的,他几乎不怎么说得出话了,但却整天看着我,我甚至能明明白白的感受到他眼睛里的嘲弄。后来有一阵子,他竟然又好转了,身体一天比一天好,我觉得我快要被逼疯了,他用他旺盛的生命力来逼我,在他面前,我真的成了弱者。”
“直到有一天,夜里,他忽然开了口,他说‘你盼着我死,对吗?’,我想也没想就承认了,他竟然哭了,哭得很厉害,接着忽然伏在枕头上,嗓子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他爬起来,胳膊不住的向我挥舞着,让我按铃叫护士过来。”
“但我没动,我压根也不想动,我就看着他渐渐支应不住,渐渐安静下来,直到他彻底安静了,我又等了一会才按铃叫来护士和医生。医生宣布了死亡,没有人怀疑我,反反复复之后便是骤然离世,这样的病人很多。”
安平抹了一把脸:“这件事我没对人说过,如果还有秘密的话,我想就是这个了。”
小白牙满意的点点头,手指在键盘上轻敲,安平看着他把表格填好,按下了输入键,安平舒了一口气:“这下应该结束了吧。”
小白牙的眼睛闪了闪,脸上的一丝惊讶却很快被掩饰住了,安平有些急切:“通过了?”
“没有。”小白牙赶着开口堵住了安平愤怒的辩驳,说道:“你先别急,我要让你先看个东西,芳仪留给你的,她已经离开了,这是她交代交给你的,她说说不定对你有帮助。”
小白牙优雅的立起身,从打印机那里拿起一张纸,放在安平面前:“请,慢慢看。”说完转身走到窗前,留安平一个人坐在这里。
纸上的字不长,爆炸力却是惊人的,安平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炸开了一层冰壳,暴露出鲜嫩的皮肤。芳仪说,当年她之所以魂不守舍,之所以憔悴枯萎,都不是为了安平的,她早就识破了安平对她的用意,而接下来的,不过也是借安平的利用实现自己的利用而已,她和她心中最爱的那个“冷酷的王子”经历了床笫之事,但没有得到他的心,只得到一个不愿意被承认的孩子,偷偷藏在肚子里。“冷酷王子”坚毅非常,他不妥协于芳仪的家庭和肚子,而芳仪和她的父母,一是怕丢人,二是没有足够的证据和勇气提出控告,芳仪只得放弃了王子。但她的孩子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家庭和父亲,她觉得安平是个好人选,她知道安平真正想要什么,他想要的那些她和她的家庭都能给他,何况安平并不真的爱她,她也就不真的欠他什么了。
安平仿佛恍然大悟,他终于知道这许多年,芳仪的家庭和芳仪本人为什么对他如此“仗义”,他以为是他自己的“福气”,原来不过都是他应得的“福利”。
只是,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安平轻轻把这张纸折了起来,那么如果事实如此,有些事情,也确实可以坦白了,因为一直困扰自己的不过是一点难以启齿的羞愧,如今看来,也没什么好羞愧的。
“我准备好了,”安平平静的说:“可以开始说了吗?”
“随时可以。”小白牙转过身来,眼神里都是鼓励。
“我的儿子,不,现在应该说我以为他是我儿子的那个孩子。我很爱他,也许真心实意的情感,我一辈子就体会过那么一次。但我终究还是利用了他。没办法,他不应该爱上莎莎,莎莎那种女人,根本不应该属于他。”
“莎莎太有目的性了,整个人就像明码标价一般,只要出得起价钱,她就会照单全收。这样的女人怎么能作我的儿媳妇,充其量只是我的一个玩物,但莎莎的确了不起,这两样,她都作到了。”
“我小看莎莎了,我以为她很好对付,她很贵,但是我们从来都是钱货两讫,但我不知道,原来她有很大的野心,而且有心计,狠起来像我一样,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而我,终究也有些贪心了,自从那天莎莎告诉我她有了孩子的时候,我就应该果断斩断她和我的一切联系的,但我想要那个孩子,我只有一个儿子,有些太少了,尤其是当我有了自己王国的时候,这个儿子就更显得太单薄,我觉得不太安全,我一直渴望再有一个孩子,芳仪那边,我已经不抱希望了,但莎莎却能给我,我不想要莎莎,但我要她肚子里的孩子。”
“不过莎莎可没我想的那么简单,我没想到她要的是一定要成为我家里的人。但她没逼我,没想过要我离开芳仪,她知道我离开了芳仪就什么也不是,一个什么也不是的我她要来做什么呢?始终,她看重的也不是我,而是我背后的那个家庭。”
“所以她给自己想好了办法,她引诱了我的儿子,那个孩子很单纯,他从生下来开始就罩在‘无菌罩’里,善良、光明,世界在他眼里是一片美好的。像他这样的孩子,对于莎莎来说,几乎是手到擒来的,仅仅一个月,我儿子已经非莎莎不娶。”
“芳仪自然是反对的,我权衡了很久,表示了支持,为什么不呢,这样这个孩子会名正言顺的降生出来,生长在我身边,那是我的儿子,即使名义上要称呼为‘孙子’,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安平忽然闭上了眼睛,露出一丝厌烦的表情:“就这样吧,事情你也能明白了,我不想再多说了。”
小白牙露出一丝善解人意的微笑:“可以的,事情说明白了就行。”他走到电脑旁,又安慰般的对安平说:“我觉得这次真的差不多了,看来你很快就可以离开了,你真的算快的,还有很多人,在这里待了快上百年了,还是走不出去。”
小白牙的双手飞快的在键盘上敲打着,嘴里却还在和安平聊天:“你一会会不会去六号办公室登记?听说那里登记的人也不少,我可以提前帮你先预约一下。”
安平认真的想了想,摇头:“不用了。”
“这样啊,不过不忙决定,你可以再想一想,”小白牙顿了顿:“反正如果芳仪登记过的话,也是管用的,也许她已经先登记了。”
安平仿佛没有在意一般,随意的点了点头,他的余光却一直注视着小白牙在系统中一步一步提交着自己的表格,最后小白牙的手指轻快的敲打了一下输入键,安平已经准备站起来了。
“等一等,提交的人多,系统有些慢。”小白牙对安平抱歉的一笑,安平却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他反复检点着自己的记忆,回忆着过往种种,桩桩件件,一遍又一遍。
“正在审核中,请稍侯……”的字样一直不住的闪动着,终于,屏幕上的表格刷新了,接着一点一点的显现出来,安平的照片仿佛由上至下卷开的画轴,他的面容慢慢展现在他自己的面前。
但照片的旁边,依然是醒目的红条白叉叉:“审核未通过。原因:秘密坦白未尽。”
仿佛电光石火,安平也在一瞬间豁然开朗,他的确坦白未尽,在所有的秘密中,终于还是落下了一样,几乎是无关紧要的一件。
安平张开嘴,把手伸进嘴里,没费任何力气,轻松把左下方最靠里面的一颗牙齿摘了下来,扔到面前的办公桌上。没有感觉到疼,一点不骗人的,这里的确不会再有痛苦。
“我岳父最大的那间工厂,生产着那种最著名最昂贵号称用过之后再也不需要牙医的牙膏,我岳父常说,我们家的人都必须是‘活招牌’,所以从来看牙医的事情,在我们家都是秘密,尤其像我这样,居然有一颗牙齿烂掉了,不过我把它拔掉,偷偷植了一颗,是最高科技的仿真牙,很真很真的。”安平说过之后,自己笑了起来。
小白牙也笑了,手指轻点,点了输入键,页面很快刷新了起来,叮的一声,美丽的绿光闪烁出来,绿光下面是一行字:“恭喜,审核通过。”
小白牙递上一块金色的号码牌:“拿好,您可以离开了,厕所在三楼楼梯后面,沿路都有指示牌。”
“你不说我都忘了,离开之前我还真的要去一下厕所,一身轻松的离开。”安平舒了一口气,说道。
“没问题,都是一样的。”小白牙帮安平打开了房门:“再见,我们总还会再见面的。”
安平拿着号牌,走到了厕所门前,打开大门,一个美丽的穿白色制服裙的女孩子迎了上来:“麻烦您出示您的号码牌。”
安平忙把手里的牌子递上去,女孩接过来,做了一个手势:“请这边。”
女孩子把安平带到一扇门前,门前拍着一条队伍,不长不短,女孩鞠了一躬:“请稍候,按顺序进入。”
这厕所很大,有很多很多个格子间,但每个格子间前都有一条队伍,有长有短,却也不会相差很远,有几扇门明显比自己排的这一扇大很多,装饰的也豪华气派,安平问:“我一定要在这里排队吗?那边几个门前面的队伍似乎短一些。”
女孩子笑了:“那边是VIP,您累积的积分还不够,请以后多多努力。”
“积分?怎么积分?”这女孩子漂亮又和善,安平很愿意和他多聊几句。
“善良,善念,出现在你心里的越多,积分就越高。”女孩子转身欲走,又转过头来:“进去之后要留心看电子屏上的提示,祝您好运。”
女孩子走了以后,不多久,安平便排到了队伍最前面,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这么多人排在这里,怎么只见到进去的,却见不到出来的,安平忽然觉得脑子似乎开始变得木木的,越来越迟钝,几乎无法认真的思考了。
正在这时,门打开了,安平走了进去。
没想到看似是个普通的厕所隔间,里面竟然另有一番天地,一个洁净的白色陶瓷马桶立在正中,马桶前有一块很大的电子显示牌。安平一走进去,门就自动锁死了,之后开始播放起音乐来,舒缓优美,几乎让人昏昏欲睡。
“请脱下白袍,坐在指定座位上。”屋子里响起提示声
安平依言把白袍子除去,坐在马桶之上。电子屏便打开了,正如刚才那个女孩子所说,屏幕上开始图文并茂的展现出来,指示着接下来每一步安平需要做的事情。安平开始有些木讷的看着,突然便好像一下子心明眼亮了起来,他的心变得格外的明净,笑容也慢慢浮现在了自己的脸上。
屏幕上亮起了提示字:“教学结束,是否需要再播放一遍?”
安平选了否,在屏幕上轻轻一点。
“是否查看有无夫妻续缘邀请?”
安平伸出手,却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点,一片刻之后,还是点了“是”
系统开始查询起来,不一会,亮起了字:“无续缘邀请。”
安平舒了一口气,六号办公室的表格,芳仪和自己一样,都没有选择去登记。其实也毫无意外,他们绝对应该是作出同样的决定才对。
屏幕上又更换了新的内容:“是否查看即将前往目的地概况?”
安平点了是,屏幕亮起来,播放出一个小小的短片,安平认认真真的看过,心里很满意。不错,真的不错,上一次的旅程中他最缺失的,这一次一定会补齐。
“也许再一次回到这里的时候,自己的积分就足够能够站到那些豪华而美丽的门前面去。”安平自言自语的说。
显示屏缓缓的降了下去,安平觉得自己所坐的马桶被调整为一个让他感到非常舒服的姿势。安平知道时间到了,离开这里的时刻总算来临了。
安平伸出手指,按照刚才教学短片里所教的那样,伸向马桶一侧红色的那个按钮,按钮上方写着两个字“再见”,用无比亲切而让人温暖的字体。
安平按下了按钮,马桶里面响起轻快的水声,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翻转过来,头向下旋转而下,安平觉得自己掉入了一片温暖的水中,在水中只浸泡了一下,他发现自己的记忆便飞快的淡去……
安平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他大张着嘴,感觉有一点难过,不过只有一点点而已。
……
“好,加把劲儿!好的!再来!马上了!”医生鼓励般的在徐欢欢腿上轻拍了两下:“头已经出来了,再加把劲儿!”
徐欢欢提了一口气,觉得万里长征终于到了最后胜利的时刻,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向下推挤着,手指把大威的胳膊都按青了。
“哇!”整个产房欢腾了起来。
“生出来了,是个儿子,”护士梁薇薇对徐欢欢说:“小家伙真厉害,不用拍打就哭了出来。”
徐欢欢筋疲力尽中也不忘了贫嘴:“大概等了太久,憋坏了吧。”
梁薇薇便笑了:“你这可是咱们整个科室今年第一个孩子,开门红哦。”
徐欢欢便笑了,看了看身旁的大威,大威激动的都要哭了。
十四点十六分,医院护士徐欢欢生下了她的儿子,这个孩子是她和丈夫大威盼望了很久的宝贝,是他们爱情的结晶。
徐欢欢不知道,安平在作安平的最后一分钟里,没有丝毫的留恋,他在他那一世的最后一点思维中,仿佛又悠闲而轻松的站在了那个天台上,那一世第一次感觉如此的轻松,在云彩的旁边,在大片大片曼殊沙华的花朵上方。
新年开篇第一帖!2012的第一个小灵异故事。
纸人
表面上,一切都是完美的。
海滨是个令人羡慕的人,表面上。
因为他的一切,似乎都令人羡慕:父母去世后留给他大笔的遗产,还有一所几乎像个小城堡一样的房子;海滨本身也有自己的事业,他的公司正处在充满活力的上升期;他有妻子和女儿:红叶和丹丹,她们一样美丽,红叶善解人意,丹丹乖巧文静。当然,一切都是表面上而已。
用秘书静娴的话来说,海滨的生活叫做:“暗流汹涌。”
没人知道海滨的父母是死于非命的,两个人都是摔死的,不过一个是从露台翻了下去,一个是跌落了楼梯,那所房子因此卖不出去,只有留下自己住,不然怎么办,养一所这样房子需要不少钱,即使放在那里闲置着每年也要败坏不少银子,与其这样,不如搬进去,自己人也没有什么可忌讳的。
海滨其实无暇顾及这许多,因为他的公司就已经够牵扯他的精力了,正在忙乱的时候,几乎一个人想要分成无数的分身使用,他反正是很少回家,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只要红叶和丹丹不是特别反对就可以了。
红叶总会是听自己的,这是她最被海滨所喜爱的一点,红叶当然有自己的主见,也有自己的脾气,但是她总还是会妥协于海滨。而丹丹,丹丹甚至不会发表自己的意见。
……
丹丹出生的时候就是个漂亮又安静的小姑娘,为此,海滨的父母很快便从盼男孙落空的失落中解脱出来,尽管这失落很有些伤害到了红叶,但好在大家都没有撕破彬彬有礼的面纱,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可当别的孩子都开始学说话的时候,丹丹却还是那么的安静,海滨带她看过了医生,生理方面没有任何的问题。当时周围的人都劝他:“贵人语迟,不要着急。”海滨开始时便也真的没有特别在意。
当海滨真的发现问题严重的时候,丹丹已经将近三岁了,她还是不说话,不是不会,是不说。海滨的父母开始怀疑丹丹的精神出了什么问题,但红叶说丹丹没有任何问题,只是罕言寡语的性格,她亲口承认曾经听见过丹丹仿佛在唱着一首歌。海滨听父母说的有些道理,也有些担心,便叫红叶带丹丹去看看心理医生,红叶便带着孩子去了医院,从医院带回来许多报告和化验单,然后告诉海滨,医生说丹丹没什么心理问题,就是也许,性格孤僻了一些。
海滨觉得,如果丹丹能有个朋友,那就好多了。
……
丹丹很快有了朋友,但这朋友有些太特别。
几个星期前,海滨回家,这一向都没有回来,家似乎都变得陌生了。进门的时候感到屋里很沉闷,红叶有些忧心忡忡的坐在客厅里,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海滨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竟然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海滨皱了皱眉,红叶发呆的时候眼睛没有光彩,木木呆呆的,很难看。红叶如梦方醒一般,看了看海滨,才伸手指了指里面女儿的房间:“你自己进去看看,丹丹,有些不大对劲儿。”
海滨同着妻子走进走廊,把女儿的房间门推开一道缝,女儿正在看书,嘴里很细小的声音仿佛在诵读着,窗外的夕阳照在她的身上,带着点橘红色的暖意,很温馨,海滨不禁笑了,转头看妻子的时候,目光里又带了几分嗔怪:这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自惊自怪?
红叶却紧紧拉着海滨的衣袖,一只手指伸进门缝又拐了一个弯,示意海滨往里面看。
海滨只得凑过去,把门缝略微推大了一点点,身体得以更多的往里探了探,一眼便就看见了。
在丹丹的面前,被她的身体挡住了一些的一把小凳子上,坐着一个人形的东西,海滨定睛仔细看了看,原来是一个纸人。其实说纸人实在是有些抬举那个东西了,它不过是一个纸片,是一个在纸上印刷出的小女孩模样,再用剪刀剪了下来,是一张人形的纸片。
小女孩画的却的确很精致,尤其是嘴角那笑容,若有若无,仿佛带着一点点嘲讽似的,竟然让一张脸显得栩栩如生一般。还有她的衣服,是粉红白圆点的洋装,洋装的腹部还有个粉红色的口袋,用了点立体的效果,口袋上的缝线都显得很考究,俏皮可爱。这纸人被丹丹安放在椅子上,由于它不可能立的住,丹丹就把它的下方用桌子和椅子的缝隙顶住,纸人便软绵绵的靠在椅子上,卷曲着,只有一张脸平整的靠着椅背,椅背上的花纹把光线透过来,穿透了薄薄的纸张,在纸人脸上留下一些斑斑驳驳的印记。
海滨不由自主的愣住了,这,的确是有些怪异了。海滨却不知该作何反应,正在这时,丹丹细碎的声音却戛然而止,她忽然回过头来,一双眼睛直直的向半已经“闯入”屋内的海滨看过来,海滨明明白白的在那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怨意。
海滨忙退出房间,关上了房门,拉着红叶回到了客厅:“那是什么东西。”
“是一张画片,我前几天带她去了商场里,这是一张装饰画,她看到了便站住不走,我就给她买了。谁知道她回来便把这个图案剪了下来,然后一直不放手,睡觉都要放在被窝里,自己枕头的旁边。”红叶一脸担忧的表情:“她的情况是不是更严重了。”
海滨叹了一口气,觉得有些厌烦:“也许吧,不行过几天再带她去看看医生。”
但医生却叫他们不用担心:“许多孩子都有自己想象中的朋友,这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
可丹丹的情况却似乎真的严重了一点点。
没过多久,海滨的父母也察觉了,于是就在他们出事前的一次家庭聚会上,海滨妈曾建议:“你们应该让孩子去幼儿园,交些真的朋友。”
海滨不置可否,对这件事情的决定权没什么兴趣,但红叶却拒绝:“丹丹身子弱,性格又这么孤僻,到了幼儿园会被欺负的。”
“你总要让她融入社会,难道过几年她不上学吗?”海滨的妈妈皱起眉:“你这样保护孩子是不行的,所以她的心理才会出现问题。”
“她的心理没有问题,她很正常,你可以不喜欢她,但她不是疯子。”红叶愤怒到居然站了起来。
于是不欢而散,这是这个家庭的第一次。
海滨之后并没有责怪红叶,他不喜欢对家庭琐事关注过多,他简单的在母亲和红叶两边各劝了劝便又全情投入了工作之中,公司是不是能够步入正轨,就看这一两年的努力了。
也许在工作中,海滨才能真正的放松,工作中遇到的事情和人,才能让他觉得幸福。
……
但海滨总还是要回家的,就像今天,他又回家来了。
红叶去准备晚饭了,海滨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觉得很累,说自己自私也无所谓,他的确希望自己在好不容易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能像电视广告中一样温馨而甜美,不是像如今这样,充满了担忧而诡异的气氛。其实红叶本来也是很完美的,只是丹丹,为什么丹丹不能是个正常一些的孩子呢,海滨想:“我宁愿她是贫嘴调皮甚至有些烦人的。”
海滨听见里面的房门一声响,接着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丹丹走了出来。海滨回过头去,望着她,丹丹手里牵着那个纸人,纸人太软,东倒西歪的,但她只牵着纸人的手,仿佛它也可以自己走动一般。
“你这样拉着它,会把它撕破的。”海滨说:“你看它的手,已经皱了。”
丹丹仿佛不明白海滨的意思一般,静静的看着他,海滨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笑了笑,然后伸出手,打算指给丹丹看纸人“手腕上”的一道小口子。
丹丹下意识的闪躲了一下,却又站住了,海滨先拉了拉丹丹的小手,然后指给她看纸人的手:“你要小心一点,它很爱坏的。”
海滨站起来,走到书房拿出一卷胶带,用剪刀剪好,把纸人手腕处的口子粘贴好,丹丹一直在一旁谨慎的看着,海滨特意把手势放得很轻,仿佛那个纸片儿真的有感觉,会疼一般。
粘好了,海滨把纸人的手递到丹丹手里,丹丹接过来,大概是因为胶带的厚度增加了硬度,纸人的手显得有力了一些,丹丹握了握,然后忽然抬起头来,对着海滨笑了,极清晰的说了一声:“谢谢爸爸。”
海滨顿时愣住了,身体忽然便热了起来,几乎像被击中了一般,将近五年的时间,自己终于获得了这一声“爸爸”,真是让人百感交集。丹丹还在对自己笑着,海滨几乎觉得自己的眼花了,他心里暗暗责怪自己刚刚为什么没有把屋里的灯打开,看看孩子的笑脸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啪”的一声,灯火通明,红叶从厨房出来扭亮了电灯:“吃饭了,先坐下,我去把汤端来。”
海滨回过神,忙向丹丹望去,她已经不知何时坐在了沙发上,低着头看着一旁的纸人,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一点涟漪也没有留下。
吃饭的时候,丹丹又恢复成了以前的丹丹,沉默、木讷。但海滨心里的热流却一直没有退潮,他不时看女儿几眼,丹丹却只关注自己的纸人,纸人很软,总是一不留意就滑落到地上,丹丹不厌其烦的把它捡起来,摆放回椅子上。红叶总是制止她,声音一会温柔一会严厉,但丹丹都置若罔闻。
海滨便忽然推开了碗筷,走到储藏间一个劲儿的翻腾,不一会找出了很多竹签子,是以前全家去郊游时烤肉用的,海滨饭也不吃了,用剪子剪去竹签的尖角,然后用砂纸打磨圆滑了,来到丹丹身边:“丹丹,爸爸帮你把纸人修理一下好不好,沾上这些竹签,它就可以站,也可以坐着了。”
海滨用了一个晚上,把竹签细细黏在了纸人的后面,黏的很成功,纸人可以直直的立着了,竹签撑住了它,成了它的骨骼,它比过去更像个人了。
丹丹一直坐在海滨旁边,看他忙碌着,当纸人完工的时候,丹丹走过来,先是仔仔细细看了看纸人,然后忽然伸出手,拉住了海滨的手。海滨高兴的抱了抱女儿,然后转头向红叶示意她看,红叶也笑着,但仿佛还是更忧心了似的。
“你可能不该纵容她,”晚间,当他们躺在床上的时候,红叶这样说:“我不喜欢她玩那个纸人,让我觉得心里不舒服。”
“你也不要太敏感,也许根本没有那么严重。”海滨翻了个身:“不放心就再去看看医生,我累了,明天一早有会,我先睡了。”
在睡醒之前,海滨听见红叶叹了一口气:“总感觉要出事似的,心神不宁,丹丹的那个纸人,让我觉得害怕。”
海滨很快睡着了,他觉得红叶的担心没什么可担心的。
……
后来很久,海滨都没有回家,他总是很忙,太忙了。红叶打过几次电话,有几次有些胡言乱语,她说纸人晚上会说话,还和丹丹一起唱歌,它的声音像个男人,很粗哑。海滨沉默了很久,他觉得红叶在家里照顾孩子确实是有些太久了,他给了红叶一张卡,叫红叶把孩子送到自己父母家,然后自己出去旅行一阵子。红叶沉默了一下,然后同意了。
后来海滨的父母就死了。当天晚上,海滨没有回家,大客户的兴致很高,将近凌晨三点才愿意从夜总会摇摇晃晃的走出去,夜晚的风很有些凉,吹在身上,海滨肚子里的酒冰冷的荡漾着,让他不住的想作呕,而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过来的。
海滨赶回家的时候,父母两个人已经包裹上了绿色的袋子被抬上了车,房子周围都是警察和医护人员,还有很多出来查看的邻居。丹丹也躺在担架床上被抬了出来,人事不省,红叶哭着陪在她身边,但医生说问题不大,不过是昏过去的。
一个警察来和海滨说了现场初步探查的结果,他的用词很谨慎:“初步没有发现屋内有入侵的痕迹,现场也没有打斗的迹象,死因初步判定是坠亡和滚落楼梯造成的外伤。”
“为什么会掉下去?”海滨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需要等待进一步调查。”警察看着海滨:“您还是带着女儿先去医院看看,之后我们会继续向她了解情况。”
海滨觉得他们不可能了解出情况,因为面对生人的时候,丹丹不会说话,那晚走上救护车的时候,海滨下意识的望了望顶层的窗户,那个纸人靠在玻璃上,海滨好像看到它在笑,定睛一看,不过是灯光和玻璃折射出的阴影罢了。
“暗流涌动”,真形象!
……
后来,红叶忽然对海滨说:“纸人,凶手是那个纸人。”
“你说什么?”海滨惊出一身汗:“怎么可能?”
“那个纸人有巫术,一定是的,我听到过半夜丹丹在唱歌,那个纸人也在唱,它还在笑,它的笑声像猫头鹰在叫。”
“不,不可能。”
“是那个纸人杀死了他们,你的爸爸妈妈。”红叶的声音冰冷而机械。
“已经结案了,没有任何他杀的证据,可能是妈妈不小心跌落了窗户,爸爸急着下去查看,失脚掉下了楼梯,是意外。”海滨说。
“你不会相信的,”红叶说:“有一天你亲眼看见,你就会明白的。”
过了片刻,红叶又说:“把那个纸人烧掉!一定要烧掉!”
海滨想了想,答应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纸人和丹丹形影不离,即使是夜晚睡去,纸人也躺在丹丹身边,想要把纸人拿开,手一动丹丹就会发觉,然后歇斯底里的大叫,很久都不会停。
纸人已经软的不像个样子,丹丹用胶带一条一条粘满它的全身,纸人变得硬挺起来,“像”个木乃伊,好在胶带是透明的,否则便真的“是”个木乃伊。
海滨依旧很忙,虽然有些悲伤,但悲伤不能替代工作,却反而,工作中会遇到很多另外的事,很多别的人,会抚慰忧伤。家里最近事情多,他也只是随便的应付,经常一边签文件一边攥着电话对红叶说:“爸妈的身后事都办好了,新来的家庭教师和丹丹相处的也不错,你可以出去旅游了,不用担心。”
红叶的声音很平静:“我不喜欢这个家庭教师,她好像打过丹丹,我看到丹丹的胳膊红了。”
“不可能,她是很专业的家庭老师,得过很多奖。”海滨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尽管去玩你的吧。”
“我会去的,时间已经订好了,周末出发,”红叶说:“周末之前你回家来吗?我走前我们也许还能见上一面。”
“看看再说吧。”海滨挂上了电话。
……
过了几天,海滨的公司忙得不可开交,一个大客户想要取消以前口头定好的单子,那意味着海滨公司一年营业额的大半都要泡汤,海滨在做最后的斡旋,情况非常紧急。
红叶偏打了电话过来:“海滨,你快回家,家庭教师打了我们的女儿。你快回家来!”
“红叶,我不可能现在回去,你先处理一下,看看是怎么回事。”海滨用手示意销售经理稍等一会。
红叶啪的挂上了电话,海滨想要一会腾出点工夫来再打给她。只过了一片刻,电话又响了,这次是那个家庭教师。
“李先生,我想这是个误会,我只是在帮您女儿拍打身上蹭到的尘土,我是不可能体罚孩子的。”那个家庭教师很专业,声音中听不出一点抱怨,只陈述事实:“我想您的妻子对孩子有些过分紧张了,我已经和她谈过了,她也承认是个误会。”
“叫我妻子接电话。”海滨尽量言简意赅:“我来和她说。”
“海滨,对不起,是我误会了,”红叶几乎一拿起电话就说话:“是我太紧张了,没事了。”
海滨暗暗叹口气:“那好吧,我挂了。”
“海滨,我明天就要走了,家里只有老师和丹丹,你如果可以的话尽量晚上都要回家。”红叶说。
“好的,”海滨回答,特意说了一句:“你好好休息休息,你最近太累了。”
海滨挂上了电话,会议几乎立刻就开始了,忙乱中,海滨觉得有点厌烦。
红叶走了以后,海滨的确天天都会回家,虽然有时候很晚很晚。丹丹看样子被老师照顾得很好,睡在床上的样子,很香甜。纸人好像也有变化,胶带似乎又缠了一些,纸人的脸已经有些不大透明了,五官更是模模糊糊的。
“她还是依赖这个纸人?”海滨说:“我买了很多其他的娃娃,但她看都不看。”
“没关系,每个孩子小的时候都有些小怪癖,长大就会好的,”家庭老师笑眯眯的,一双眼睛很温柔,她不太年轻了,所以看上去很有母性:“丹丹并没有什么心理问题,只是有些孤僻。”
海滨觉得心里踏实了一些:“谢谢您。”
……
红叶又打了电话回来,她很焦急,但是无能为力,红叶去了阿尔卑斯山上的小镇,新开的旅游线路,旅行社经验不足,大雪忽然而至,封了道路,他们被困在小镇上,已经三天了。一切都很好,只是无法离开,红叶每天给海滨打无数个电话探问女儿的情况,
红叶说:“雪还在下,他们说也许要等上一个月。”
“那也没有办法,你照顾好自己。”海滨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忙着在耳朵里塞上耳机。
“我也没事,这个小镇有好几个市场,物资很充足,外面正在通这条道路,道路通了车子就可以下山。”红叶的声音很平静:“那个纸人,有机会还是烧掉,丹丹总抱着那个东西,是不可能变得正常起来的。”
“老师已经说过了,没有关系,丹丹很正常。”海滨说道:“那个纸人,不过是个纸人,她喜欢,你就让她玩好了。”
海滨想起自己小时候,偏爱一个亮晶晶的小扣子,藏在褥子下面,每天睡前摩挲一会才能睡着:“孩子嘛,小的时候都有些小毛病。”
“你要留意那个家庭教师。我不信任她,丹丹不喜欢她。”红叶说
“你想的太多了,”海滨开进了收费站,忙着从方向盘旁边的盒子里取零钱:“我觉得那个老师不错,很负责任。”
“我是孩子的妈妈,她不可能瞒过我的,”红叶很固执:“等我回去了,我会换个老师。”
海滨又想挂电话了:“红叶,我在开车,下次在聊吧。”
“好,”红叶说:“你有天天回家吧,不要把女儿一个人留在家里,留给一个外人。”
“我正从家里出来,如果不是为了回去看丹丹,我不会这么晚去郊外山上的,王老板明天一早要在度假村谈事情,公司的人下午就动身上山了。”海滨的声音不无抱怨:“你放心,有家庭教师日夜陪着她,她很安全。就这样,再见。”
海滨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一早,在度假村的会议厅,当电话莫名其妙的出现在海滨的裤兜里的哇哇作响的时候,海滨真的觉得有一点吃惊。
海滨讨厌开会被任何人的电话打断,所以以身作则从不在开会的时候拿手机,而且西装的裤口袋很服帖,海滨从来不会在里面真的放上些什么,真搞不懂自己的电话是怎么出现的,还是在裤兜里。。
电话一直响着,海滨把它按断它便再次响起来,不屈不挠。海滨觉得额头略略冒汗,似乎感受到周围下属们已经有些变为嘲讽的眼神,尤其是离自己最近的秘书静娴,嘲讽之余还另外带着些怜悯。
最后海滨还是接了起来,他克制着自己尽量不在人前发脾气,海滨想要速战速决,但丹丹的声音在电话那一端才开了口,海滨就立刻站了起来。
“爸爸!快回来!快回来!快回来!”
海滨觉得自己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由得也喊道:“丹丹,怎么回事?怎么了?”而丹丹仿佛一下子就没了声音,海滨一时感到手足无措,对着电话疯狂的喊了几声丹丹的名字,便猛然间惊醒了过来,他开始急忙顺着楼梯向楼下跑去,但电话却一直按在耳边,海滨一直叫着丹丹的名字,他想告诉自己的女儿:坚持住!他马上就回来!
海滨只向下跑了一两层,便忽然的停住了,海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仔细辨认着听筒里的声音,那声音被压抑的很厉害,是一个男人用气发出的虚弱而低沉的声音:“李海滨,李海滨,你回来了吗?李海滨?你不在家,你怎么不在家里?”海滨不自觉的抓住了身旁的楼梯,那声音却戛然而止了,楼道静了下来,安静的只能听见海滨自己的呼吸, 接着,电话似乎被人扔在了哪里,桄榔一声,海滨犹豫了一下,对着听筒:“喂?你到底是谁?”
无人回应,接着,电话被挂断了。
……
海滨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一层的厨房里到处是血,温柔的家庭教师变成了一具尸体,躺倒在一个粉笔画的白圈之中。丹丹在楼上,紧紧的抱着纸人,她不住的颤抖,缩在一个女警察的怀里。
“孩子看样子是吓坏了,也许需要心理辅导,”那警察对海滨说:“初步鉴定是图财害命,犯罪分子抢走了被害人的书包。”
“最近出门要小心一点,犯罪分子还负案在逃。”警察看了看海滨。
……
“根本没有什么犯罪分子,是那个纸人!”红叶远隔千里之外的声音此刻又真切的响在耳边,电话里有嘶嘶的电流声:“我和你说过了,烧掉那个纸人。”
“红叶,拜托你理智一些。你是个大人了,你说的这些谁会相信。”海滨最近觉得精力很差,他和女儿搬进了酒店里,家中在更换壁纸和地板,经历了太多坏事情的房子需要好好焕然一新:“最近装修的事情就够我头疼的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应该也快了,”红叶说:“镇上的人都在说,挖雪的机器已经快挖到我们这里了,天也已经晴了,也许再过三五天我们就能动身。”
“好的,但愿你快回来。”海滨揉着额头挂上了电话。
房子里到处都是撕扯胶带的声音,丹丹坐在房间的地板上,用胶带一层又一层的捆绑着纸人,海滨发愣般的看着丹丹,认真的在纸人的身上贴胶带。
“丹丹,你为什么喜欢这个纸人。”海滨忽然问:“爸爸给你买有一百二十套衣服的芭比,换你这个纸人,可以不可以。”
丹丹不说话,把纸人藏在了身后。
“好吧,随便你,”海滨看着丹丹继续贴着胶带:“你没有贴平,丹丹,纸人的肚子那里都突出来了。”
丹丹没有理他,海滨站起身来:“无论你贴多少胶带,这个纸人总有一天要坏的,丹丹,你必须明白。”
回答他的,只有撕扯胶带的声音。
红叶终于回来了,海滨终于解放了总要过来照顾丹丹的静娴。
“保姆又变成了秘书,我又完成了一次角色转换,谢谢老板。”静娴微微一笑,海滨觉得真的有点愧疚,不过静娴这个人,不坏。
红叶的眼里却只有丹丹,她甚至没和静娴说声谢谢,只把丹丹搂在怀里,仿佛经历过生离死别。丹丹只是抱着纸人,红叶有些闪躲着丹丹手里的纸人,脸背过去,一双眼睛里都是嫌恶。
“你怎么还没有把它烧掉。”她轻声问海滨。
“做得到你就自己动手。”海滨耸了耸肩:“对了,家里的装修差不多完工了,我想搬进去的那天,叫公司员工来热闹热闹,玩一天,也冲一冲,吉利一些。”
“好的,”红叶点头:“反正你总是希望看见你那些员工,你看见他们的时候比看见我更兴奋。”
海滨转过头去,装作没有听见。
几天之后,海滨傍晚的一个应酬被取消了,提前回到了酒店,进门的时候丹丹在哭,海滨叫了一声丹丹的名字,正往里走去,红叶忽然尖叫一声,跑了出来。
海滨一看,红叶手上有一把刻刀,刀子戳在肉里面,刀柄直立在外,有些恐怖,红叶疼的脸上扭曲起来,海滨忙扶了她一把:“怎么回事,我跟你去医院吧。”
红叶满脸都是泪水,摆着手示意不要去,海滨只好跑下楼买了药水和绷带,伤口并没有想象中深,貌似汹涌的血也只是一瞬间就止住了。
“是那个纸人!”红叶的眼里都是恐惧:“我叫丹丹烧掉它,那个纸人尖叫起来,它操纵了丹丹,丹丹把我推开,在我手上插了一刀。”
“红叶,”海滨叹了一口气:“我真的没法相信,丹丹还是个孩子,她怎么可能用刀捅你,你是她的妈妈。”
“我怀疑她已经不是丹丹,它是那个纸人,那个纸人取代了丹丹,”红叶抓住了海滨的胳膊,十根指甲几乎插进海滨的肉里:“你相信我,海滨。”
海滨费了很大力气才让红叶安静下来,海滨已经决定带红叶去和心理医生谈谈。
海滨一家又搬回了他们自己的房子,入驻那一天单位的员工都来了,他们带来了花篮和香槟,还有各式各样的食物,红叶和海滨去开门的时候被大家的欢声笑语吓了一跳,红叶的脸呆了呆,仿佛被惊到了似的,但很快就恢复了自然,笑的开心极了。
聚会一个高潮接着又一个高潮,从中午到了傍晚,又到了午夜。大家兴致不减,红叶和海滨说不必中断,让大家好好玩,然后自己带丹丹上楼休息去了。
海滨和大家在楼下喝酒,抽木头游戏的骰子掉在地上,滚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海滨站起来叫秘书静娴:“她的钥匙串上挂着一个骰子当装饰,我去找她要过来。”
海滨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有一堆人在二楼的天台上打麻将,有一堆人在屋后泳池边玩台球聊天,还有几个人在大厅里用电视玩游戏机,不过哪堆人里都没有静娴。海滨忽然听见电话的铃声微弱的响着,顺着声音找过去,电话不知被谁扔在二楼楼梯的挂角处,楼梯上的地毯半盖在电话上面,声音被捂得小小的,但还是被海滨听见了。
海滨接起电话来,二层这里很安静,楼下嬉闹的人群发出的声音,仿佛离得很远很远。海滨听着电话,电话里说着一件很严肃很严肃的事情,但他的脑子却不知为何跑走了神,海滨想起很小的时候,父母对自己要求很高,很严厉。当时家里有一只小狗,很讨人喜欢,父母简直是溺爱它,妈妈常把它抱在怀里叫宝贝,而爸爸则常常牵着它出去玩。有一次,父母出门了,临走的时候嘱咐海滨每天要带小狗出去散步,海滨照做了,每天两次,没有一次忘记,带小狗去常去的那个公园里,散一会步,玩一玩。有一次,公园里贴出告示,说草丛里撒了灭鼠药,让宠物的主人注意,后来海滨的小狗就死了,它吃了老鼠药。当时,很多人都给自己家的宠物带上了口罩,但海滨忘记了给自己家的小狗准备。
至于是不是故意忘记的,海滨也已经忘记了。
海滨挂上了电话,径直走到了女儿的房间,红叶并不在那里。丹丹醒着,她坐在床上看着海滨,她的手里有一把刻刀,她正在用刻刀割开纸人肚子上的胶带。
丹丹的旁边有一幅画,海滨把画拿了起来,才看了几眼,便飞快的跑下楼梯。画里是一个长头发女人拽住了一个短头发女人的的胳膊,把她绑在一根U形的钢管上面,长发女人拿着一把刀,正准备割向短发女人的脖子,长发女人的眼角有颗痦子,和红叶眼下的那颗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那根U形的管子,是为了躲避地下室的一根横梁特制的异型钢管,当年为了它,海滨特意跑了很多个工程公司。
海滨跑向地下室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响着刚才那位警察说的那些话,确切的是他只记得那几个支离破碎的句子。
“我们开始只是怀疑,查了出入境记录,发现您的妻子根本没有出过国,也没有参加过任何一个旅行团。”
“目前我们掌握的证据基本已经可以判定您父母和家庭教师的案子您妻子有重大嫌疑。”
“不排除嫌疑人有精神问题的可能。”
“请您确保自身和您家人的安全,我们已经出警,请配合。”
海滨撞开地下室大门的时候,只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气,一点也不陌生,已经有些开始熟悉。
……
纸人身上的胶带被剪开的时候,从她腹部上的口袋里掏出几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每一张纸上都画着一个命案,画得很详细,几乎不用再多问什么,警方和海滨已经可以还原那所有的环节。
红叶的脸上有些笑容,笑着笑着便板起脸来,她责怪的看着海滨:“你这个人,你从不在意我的感受!我不喜欢那个纸人,你应该早点把它烧掉!”
“凡是我不喜欢的东西,都应该除掉!”
她的嗓子沙哑而低沉,像个饱经风霜的男人。
海滨叹了口气,静娴的事情,他原本以为红叶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暗流涌动的生活中,我们或许都忽明忽暗。
新年第一广告,广告自己的帖子
《美人》https://tuoshuiba-image.oss-cn-hangzhou.aliyuncs.com/system/tybbs/techforum/content/16/1/713597.shtml#Bottom
《料理课》https://tuoshuiba-image.oss-cn-hangzhou.aliyuncs.com/system/tybbs/techforum/content/16/1/698666.shtml
今天这个故事我犹豫了很久,因为在琢磨究竟是不是灵异。但是我想如果说人生中叫人无可奈何的宿命似乎也是这篇故事的主题,同时也能和灵异挂上一点边。
快过春节了,还是来个温情一点的吧
交 换
开始时,翠翠并没想到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儿,对大全和二全区别对待,就像开始时,翠翠也并没想到,栓柱说去趟城里打工,就再也没能回来。
同村的男人们都去城里打工了,栓柱心痒痒,翠翠不愿意他去,倒也不是为别的,大全不是她亲生的,亲爹再不在跟前,翠翠怕人闲言碎语,人多嘴杂人心难测,她知道村里有的是人的眼睛盯着,后娘难当,她不愿意让人逮着机会嚼咕自己,毕竟现在有栓柱天天在边上,她这个当后妈的到底好做人,强过栓柱不在,自己对这孩子,真是打也不是,疼也不是。
其实翠翠对大全很好,她来的时候大全才两岁,不怎么记得亲妈,但也知道翠翠不是他亲妈,不过翠翠天天搂着他哄着他,娘两个的感情到真的像亲的一样。直到后来有了二全,翠翠还是一个样,从来也不偏心眼儿。可即便是这样,村里的是是非非从没断过,大全有了错儿,她要是教训,就有人说她恶声恶气的欺负孩子,于是她便不说,好声好气的劝,又有人说慈母多败儿,她心藏奸诈存心纵得孩子没了王法。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横竖都是她的不对。只有栓柱心里有面明镜儿,人前人后夸翠翠,村里人开始将信将疑,后来厚道些的也体会了翠翠的难处,说闲话的人便少了,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翠翠始终心里亮堂堂的,大全二全也都跟她很亲。
谁知道栓柱还是给她出了难题。栓柱到底还是去了城里,打工没几天,同村的利本儿偷工地的钢管儿卖,找他去帮忙,栓柱不好意思拒绝,就去了,结果惊动了看守的人,栓柱一急拿起钢管便抡过去,看守的人死了,栓柱也进了大狱。
枪毙栓柱的那天翠翠没去,有人听见她在猪圈里尖利的哭声:“栓柱,你个杀千刀的,你可把我给坑苦了!”
哭声回荡在猪圈的腥臭中,更加的惊心。
一夜之间,翠翠没了水灵灵的模样,两个孩子吓得只会傻呆呆的蹲在一边,大的搂着小的,一起抖成一个团儿,大全十二岁,二全才八岁,不管怎样,日子却还得过下去。
开始的时候,依然是一视同仁的,苦虽然苦些,翠翠却始终不肯亏了孩子,猪肉鸡蛋,油条面筋,凡是好的东西,翠翠都能挣给孩子们吃,少是少一点,却也很不容易。
翠翠能干,也爱干活,栓柱儿在的时候她就不爱东家串西家串的去扯闲篇儿,有那个功夫,她能绣下一整套的被面儿,现在栓柱不在了,翠翠也越发深居简出,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却一个客也没请过,同村的人都知道她的脾气,有事儿找来也只在大门外喊一嗓子,翠翠就把大门儿开个缝儿,自己飞快的闪身出来,说好了事情,转身便进去了。
翠翠的心思都用在了干活上,她种下的菜长得又大又水灵,年年菜贩子来收购的时候都拿最高价儿,翠翠的手也巧,农闲的时候就绣个鞋垫儿、花布包之类的去集上换钱。有人告诉翠翠她做的这些东西城里人稀罕,劝她拐着筐子去城里卖,每个能多卖好多钱,翠翠却不愿意,她不喜欢城里,一点也不想去,城里弄坏了她的男人,也弄没了她一辈子的福分。
“嗨,多少算多啊,够换块好肉的就行,俺家大全二全有一个月没吃上炖肉哩。”翠翠这样回答着,仰着一张皱纹深深的脸,现在已经没人叫她翠翠了,却而代之的称呼是“翠婶儿”。
……
那天散了集,翠婶儿同村里喜鹊妈那几个老娘们一起回来,她本不愿意和她们一起走的,喜鹊妈是个呱呱鸟,专爱张家长李家短,当年就是她总是带头议论翠翠,但自打栓柱出了事,喜鹊妈倒是常常来家里关照关照,翠婶儿也感念她的情儿,所以喜鹊妈提出一起回去的时候,翠婶儿也没有拒绝。
喜鹊妈一路唧唧呱呱的,翠婶儿一句话也不搭腔,其实也用不着她吱声,那几个老娘们聊得热火朝天,你一句我一句,村的俗的能听的不能听的都敢招呼,翠婶儿几次都红了脸。终于到了进了村儿,老娘们们都散光了,翠婶儿和喜鹊妈家的房子在村尾,蜿蜒的小路上只剩下她们这两个人。
喜鹊妈看了看翠婶儿:“他翠婶儿,这都多少年了,你就不动心思再找个人儿。”
翠婶儿愣了愣,忙说:“瞧你这话说的,都这把岁数了,没男人不能过咋地,何况我还有俩孩子,不拖累别人了。”
喜鹊妈就点头:“我就服你这刚强劲儿,难怪人人都说你不容易。”
翠婶儿便皱起了眉头,她不愿意听见喜鹊妈她们议论她,寡妇门前是非多,那起人嘴里准是没什么好话。
喜鹊妈一歪头,看见了翠婶儿的表情,便忙笑了:“你可别多想,我们也没说别的,就说你那俩孩子的事儿,一个人拉扯俩半大小子,不容易。”
翠婶儿的表情便缓和了些:“有什么容易不容易的,都是自己的孩子。”
喜鹊妈却笑了:“小的是自己的,大的可不是啊。”
翠婶儿立刻板起了脸:“那有啥,这么多年了我可是一碗水端的平,到哪说这理我都不怕。”
喜鹊妈忙拽她:“瞧你,谁说你什么了,就是真有人说出什么来,不用别人,我先替你跟他急,这么多年咱们街里街坊的住着,我是看的明明白白的,你对这俩孩子,那可是一百一。”
翠婶儿心里刚堵起来的大石头,像被瞬间炸开了一样,一口恶气澎湃而出,温暖的认同感却从心中陡然升起,看了一眼喜鹊妈,眼里有了些湿润的意思,叹了口气。
喜鹊妈站住了脚,挨过来:“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栓柱还是有福气,头回结婚扔下个拖油瓶给了你,葬送你年纪轻轻当了后妈,咽了多少委屈在肚子里?这几年才好点了,他又扔崩一撒手,包袱一放,完事了。”喜鹊妈大大的叹口气:“把你拴在了套里,让这俩孩子拖拽一辈子。”
翠婶儿不出声儿,眼睛却低了下去,打岔着把筐子从肩头卸下来,飞快的揩了一把眼泪。喜鹊妈便又叹一口气:“自己生的也就罢了,还要替前面那个擦屁股,这替人家养儿子,不容易啊。”
翠婶儿不做声,又把筐子背在身上,默默往前走去,走到家门口,回头对着喜鹊妈笑了笑:“喜鹊她妈,进来坐会。”
喜鹊妈喜出望外的挥了挥手:“不去啦,下晚儿该做饭啦,明儿闲了来看你。”
翠婶儿便也点点头,进屋去了。
晚上翠婶儿擀了满满一盖帘儿面,煮出来,盛了两大碗,配着香喷喷的葱油一调,闻着就让人流口水,大全二全一块儿进了门儿,二全的书包背在大全身上,翠婶儿问,大全说:“二全今儿在学校比赛跑来着,跑了大半天儿,我怕他累。”翠婶儿便笑了,大全懂得疼弟弟,对她来说是最大的安慰。
翠婶儿转身回了厨房,刚要把面往外端,想了想还是放下,从窗户下的缸里摸出两只鸡蛋,倒点油煎得喷香,两孩子上学累,得多加点营养,约摸着一面焦黄了,翠婶儿拿铲子把鸡蛋一翻,有蛋黄那面不能煎得太老,嫩嫩的才好吃。
正做到一半儿,二全饿狼似的冲过来:“妈,我饿啦。”说着就要冲着面碗扑过来,翠婶儿忙拦着:“等会,还没好呢,妈给你们扣上两个荷包蛋,等一会,啊?”看着儿子,不免也有些心疼,上学下学要走好几里地,小小的孩子也不容易。
就这么一打岔,锅里的鸡蛋已经磁磁响了起来,翠婶儿忙过去铲起来,还好,没糊,不过铲子铲的急了点,一个鸡蛋的蛋黄掉了一半儿。翠婶儿举着铲子,把鸡蛋分别放在两碗面上,犹豫了一下,又把坏了的那个鸡蛋翻过来,蛋黄的一面向着下面,用筷子一拨,那半个掉了的蛋黄就藏在了顶着个完好鸡蛋的那碗面地下。
翠婶儿一手端起了一碗,走到门口又顿了顿,想回来把碗放下,转了个圈却又出去了,大声喊:“吃饭嘞,快来,大全来帮妈端。”
大全忙走过来,翠婶儿便把鸡蛋倒扣的那碗递过去,大全接过来,却往二全手里塞:“给,二全,你先吃。”
翠婶儿心里一急,正要说话,二全却把手一缩,直奔着翠婶儿过来,伸手接过翠婶儿的碗,翠婶儿故意拍着儿子的脑袋:“臭小子,哥哥给你怎么不接着。”说着忙招呼大全:“大全,你自己吃,甭管他。”两个孩子张大嘴,囫囵囵呼噜呼噜吃着面,翠婶儿偷眼儿看大全,大全头也不抬,一筷子把荷包蛋合着面攮到嘴里,骨碌一下咽下去,翠婶儿莫名觉得安了心,又去看二全,二全吃的细,筷子在面碗里左铲右铲,鲜艳的半个蛋黄卟楞一下跳出来,二全伸手一挡,筷子一转,轻轻松松拨到了嘴里,一声儿没出,等到面吃完,那个完好的荷包蛋才用筷子夹起来,慢慢一点一点的吃,那时候大全早就收拾了碗筷,拿到厨房去了。
“好小子,心里真有准儿。”翠婶儿心里笑了:“刚才煎鸡蛋的时候,这小子准时看见了,真有心眼儿。”
“妈,你吃啥,我见锅里没面了。”大全从灶间走回来。
“你甭管妈,妈晚上不敢吃白面,泛酸”翠婶儿从灶间拿过多半个枣窝头,有枣儿的那一小块块儿早上叫二全掰下去了,才要吃,二全已经推开了碗儿,翠婶儿接过来:“这孩子,又剩碗子,这底下这么多面条头,还有葱油儿哩。”说着倒点热水冲在碗里,就着窝头吃了起来。
大全站在一边,没说话,二全已经走了过来:“妈,我沙包儿踢破了,沙子都漏出来了。”翠婶儿忙放下碗:“在哪?我给你补上。”
大全忙接过来:“妈,我会,我给他补,您先吃饭。”
大全给二全补着沙包,翠婶儿呼噜呼噜喝了口汤在肚子里,终究还是不放心,又喊:“大全,针脚细着点,不然还是漏,弟弟踢几脚就憋了。”
大全答应了一声,细密的针脚儿又快又直的排在二全的沙包上。
快过年了,翠婶儿事先没有声张,一次赶集,用攒了很久的鸡蛋换回一块好料子,厚实的灯芯绒,靛蓝靛蓝的颜色,摸上去便舒舒服服的。扯好料子,用油纸层层包了,带回去给两个孩子裁棉衣。
大全个子高,但是细瘦细瘦的,二全身量还小,但是胖乎乎的,料子量好细心的裁成了,一针一线缝出来,费了不少功夫。两件衣服都要留富裕,孩子们都长得快,衣服却要多穿几年的,裁好了之后翠婶儿很得意,料子没富裕出多少,这样好,不浪费,剩下的还可以补衣服。
到絮棉花的时候,却还是出岔子了,棉花准备的差了一点点,不多,只是一点点,如果两件匀一匀,那么每件都会薄一点点,也没什么关系。翠婶儿咬了咬下嘴唇,犹豫了一下子,还是先拿起了小儿子的衣服,摊平了,一点一点把棉花絮进去,棉花要絮的平,压的实,穿的时候才不会球球蛋蛋的滚在身上,一点一点,一丝一缕,压一压拍一拍,一件衣服絮好了,大冬天的竟然满头是汗。
等到再弄大的这一件的时候,棉花真的有点不够了,翠婶儿有点犯难,但忍不住嘟囔:“先做着。”
一点一点絮着,依旧是轻轻拍慢慢压,一下一下的,匀匀净净的,手边白白的新棉花越来越少了,翠婶儿看见了:“没事,先弄着。”
手势慢下来了,抻得也卖力了一些,棉花薄了一点点,不过也大了,出数了,富裕的也多了。好不容易把身上的安排完了,下剩袖子里的真的不多了。翠婶儿这会倒是有主意了:“没事,先弄着,横竖身上暖和了,袖子薄一点不冷的。”
“灯芯绒厚实呢。”翠婶儿自言自语着,加紧了手里的活计。
一连忙了几天,两件棉袄都做得了,晚上灯底下,叫俩孩子穿上试试大小。大全乐呵呵的,眉眼儿都笑开了。穿上一个劲儿的在翠婶儿眼前儿转:“妈,你看,真合适呢。”
翠婶儿也笑:“正好,里面还能套件小袄,更暖和了,妈给你做的大了点,能多穿两年。”
小全儿却在一边撅开了嘴:“这衣服不好,我不穿。”
翠婶儿忙过来:“瞎说,这么厚实的灯芯绒料子,你知道一尺多少钱,这还不好,你要穿什么。”
小全儿把胳膊一窝一窝的向翠婶儿比划:“你看看,太厚了,热我一脑袋汗,胳膊都不会打弯儿了。”
翠婶儿的脸红了一下,心里有点发急,大全却还喜滋滋的穿着自己的棉袄,听了小全的话便说:“不厚,正合适,我觉得挺好的,我喜欢。”说着又对着小全笑:“你是因为在屋里试棉袄,所以觉得热,要是出门就正好了。”
翠婶儿忙说:“就是啊,一点不懂事,我辛苦也是白辛苦,你小子也不领情,还是哥哥好,哥哥懂事。”
翠婶儿忙搭讪着把两件棉袄都收了:“还没钉扣子,订好了扣子留着过年串门儿时候穿吧。”
两件衣服折好搭在胳膊上,有点沉甸甸的,翠婶儿小心的开了柜子放进去,犹豫着捏了捏大全那件的袖子,是有一点薄了,不过不明显,套上件毛衣,正合适的。
……
过年那天,大全二全都穿上了新棉袄,二全站在门口放鞭炮,大全不放心的跟在一旁转:“二全,先换了旧衣服再放炮,一个火星撩上去,新棉袄就是一个窟窿。”二全不听,大全就时刻留心着,看见二全点了捻子,就拽着他往后撤。
翠婶儿在屋子里包饺子,一个肉丸的馅儿,搁了不少的香油,满满实实包了三个大盖帘。看盆里的肉馅儿只有一点了,翠婶儿起身剁了一大棵白菜,炼出猪油的大油渣,也放进去,肉不多,掺上些菜的也好吃,留着自己吃有菜的,那肉丸的,紧着孩子们多吃。
晚上吃的是肉饺子,翠婶儿的一碗是菜的,大全看见了,把自己的饺子拨给翠婶儿,翠婶儿忙抱着碗往回缩:“你吃,大全,你吃,妈不敢吃那么多肉,吃多了犯渴,夜里睡不好觉。”但大全还不罢休,非要夹上两个在她碗里:“妈,你也吃两个肉的,尝尝,可真香呢。”
翠婶儿笑了,用筷子捡起一个,左右端详,自己的手艺就是好,白白的面皮揉的像玉一样,里面扎扎实实的肉馅,一咬一口鲜汁儿,翠婶儿见大全望着他笑,狠了狠心,还是咬了一口,浓浓的肉香一下子冲到了嗓子眼,无比顺滑的下去了。翠婶儿笑了:“恩,是香呢。”
“妈,那你再多吃两个。”大全说着又要往起端碗,翠婶儿忙拦着:“够了够了,妈吃一个就够了,我不爱吃肉,嫌腻得慌。”她看着碗里另外一个肉饺子:“大全,来,这还一个,你快夹回去吃掉。”
大全便也把碗口按住:“我吃完了,吃饱了,吃不下了,妈你吃吧,一个饺子怕什么的。”
翠婶儿便笑了,把饺子夹起来,放在二全碗里:“那二全吃了吧,妈不爱吃肉,有菜的才好吃呢。”
二全头也不抬,那个饺子一进碗,他就立刻夹起来放到了嘴里。翠婶儿便笑着骂:“看着馋相儿呗。”
闹哄了一晚上守岁,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起的很晚,已经是吃晌午饭的时候了,翠婶儿端上了年糕,还有新煮的饺子,肉饺子不多了,勉勉强强不到两碗,翠婶儿特意拿了两个蓝边儿碗专盛肉饺子,特别做了记号,有豁口的那个碗全是肉馅儿的,另一个完好的里面搀了少半碗菜的,翠婶儿自己的那个黄色粗瓷大碗,就是连汤带水的一晚素馅儿了。翠婶儿叫孩子们过来,特意把每碗饺子都端到孩子手里,才放下心,说了一句:“你们先吃,我上院子里看看,昨晚别叫炮仗皮掉到酸菜缸里。”
翠婶儿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各处都好好的,没什么事,才放下心,撩起门帘子进屋。大全二全正在吃饺子,翠婶儿瞧了一眼就板起了脸,豁口的那个碗端在大全手里,大全正呼噜呼噜的吃着,头也不抬。
翠婶儿心里一急,也顾不得什么了:“大全,你怎么吃这碗。”
大全抬起头,没有明白怎么回事,憨憨的:“妈,没事,让弟弟吃那碗吧,一样。”
一样,怎么一样?!翠婶儿心里带气,这个大全,原来挺实在的孩子,现在也开始算计吃喝了。翠婶儿走过来,一把抽走了大全手里的碗:“这碗是弟弟的,你给他吃。”
谁知二全却在一旁开了口:“我不要那碗了,刚才那碗饺子扣了一地,捡起来都沾上灰了,让哥吃,我吃他那一碗。”
翠婶儿愣住了,大全却已经把碗接过去了:“妈,没事,我把灰用饺子汤冲了,挺好的,没事。”
翠婶儿觉得脸上有些烧起来,搭讪着才要走开,二全却把碗一推:“我吃饱了。”翠婶儿一看,还有少半碗饺子在碗里,翠婶儿知道缘故,忙想把饺子端走,大全却骂二全:“你又剩碗子,一会才到下午你就嚷嚷饿。”二全用簇新的袖子连连抹着嘴:“肉的没了,都是白菜的,我不爱吃。”翠婶儿想拦没有拦住。
大全儿开始没理会,正要继续往嘴里扒饺子,却又愣住了,想了想,眼皮耷拉下来,把饺子碗推过来:“那你吃这个,哥这碗里还有几个,都是肉的。”
翠婶儿觉得自己全身都烧起来,忙道:“大全儿你吃吧,他说吃饱了就算了,别理他。”
大全却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没搭腔,过了一会才说:“妈,没事,我用饺子汤把灰都冲干净了。”
翠婶儿听了,觉得心里跳了一下,才想说“妈不是这个意思”,二全却用手指头从大全儿碗里捏起两个饺子,塞在嘴里跑了出去,翠婶儿忙跟在他屁股后面叫:“你给我小心着点,街上竟是冰溜子,留神摔了。”
翠婶儿端起桌上的碗筷,转身进了厨房,大全还在桌边坐着,翠婶儿没和他说什么,因为她忽然觉得,自己也没必要非跟他说什么不可。
翠婶儿坐在灶台边慢慢吃完了饺子,正舀了水打算刷洗家伙,大全走了进来:“妈,您放着,我刷吧。”
翠婶儿便索性丢开手,踱到窗户边,收拾些零零碎碎的小活计,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只听见水声和碗筷碰撞的声音。翠婶儿瞧了瞧天色,仿佛要下起雪来,想叹一口气,又怕大过年的不吉利,转过头来:“大全啊,弟弟比你小,好东西得多给他吃些,他吃不好,长不好个子,你是哥哥,你多让让他。”
“唉,我知道。”大全答应了一声。
翠婶儿看了看大全的脸色,自自然然,便放下了心,进屋去了。
从那以后,翠婶儿也不费心调换两个人的饭碗了,因为只要是有差别的两碗吃的,哪怕只是极微小极微小的差别,大全都会主动伸手,挑好的,送到弟弟面前,翠婶儿觉得心里很安慰,也省了好多的事情。
……
转眼到了大全中学毕业,大全成绩好,学校一早定了保送他上省重点高中,那所高中有全额的助学金,大全的情况完全可以申请。翠婶儿听了高兴的不得了,在这一点上,翠婶儿的思想很先进,她明白只有念书上进,才能脱离她们家的困境。翠婶儿想了一夜,一夜没能睡着,天亮了之后,她用干净的篮子拎了一篮子鸡蛋,到了大全的学校里。
翠婶儿被带进了校长办公室,带着她去的老师是大全的班主任,班主任见了校长就笑了:“校长,我和王大全的母亲解释了半天,但是她还是有些不相信,非要和您说说。”
校长也笑了,站起来:“这位大姐,您的事情我刚听老师介绍过了,我只能说,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是这件事情,是不可能这么办的。”
“那咋不行呢,”翠婶儿有些生气了,她嘴皮子费尽的说了半天,为什么这“死心眼”的学校就是不同意,翠婶儿有些急了:“你瞧,你们已经决定把保送的名额给我们家大全了,那这个名额我们就占上了,是不是?我是说,我们家大全成绩好,他不用保送也能自己考上重点,那我们自己考上的,也不占你们多一个的名额呀,所以我的意思是,我们家大全自己凭本事考,剩下这个没使的名额,我们留下来,等我们家二全转过年来也毕业了,叫他使他哥这个名额保送呗,横竖这一个名额,我们又没有向你们多用,怎么着就不行呢?”
校长和班主任面面相觑。
“大姐,不是您想的这么回事,谁的保送名额就是谁的,别说大全留上两年给二全,就是两兄弟今年一起考,大全不用给二全也不可能。”校长笑了:“大姐,这可不是一件新衣服,一个新玩具,说给就给,说留就留的。”
“这是教育资源,是制度,不是儿戏啊。”
最后的这句话翠婶儿不太明白,但有些目瞪口呆,因为她大体明白了校长的意思,那就是她翠婶儿的办法,是不行的。
……
大全还是上了重点高中,高中三年,住在学校里,每礼拜回到家,翠婶儿的脸色都不好看,翠婶儿总是当着大全的面儿唉声叹气的,唠叨着:“你说你弟弟,可怎么办?”久而久之大全也有了错觉,不觉对二全愧疚起来,觉得自己这个重点上的,是占了弟弟的便宜。
但二全却反而对重点中学没什么兴趣,二全这几年个子窜的很快,和大全看上去没什么区别,虎背熊腰的,论身材实在是比文弱些的大全更结实很多。
有一天的饭桌上,二全对唠唠叨叨的翠婶儿白了一眼:“妈,你烦不烦,老是这套词儿,我都会背了。不上重点怎么了,我看不上挺好,我已经决定了,也跟宝强说好了,中学毕业就跟他和他爹跑运输,跟着押车,一个月不少赚钱。”
“什么?不行!押车累死人,又危险,那家人真没天理,让我儿子跟着当苦力。”翠婶儿一口回绝了。
“我不是说了么,你甭管,什么叫决定了啊,听不懂啊。”二全把碗一推,一张脸一板,倒是有了些男子汉的威严。
大全却啪的一巴掌甩过来:“你怎么跟妈说话呢。”
二全撇了撇嘴,没敢说话,翠婶儿却心疼了:“得了,别说他了,他也是没辙。”
翠婶儿眼圈有点红:“都是我没本事,供不了两个孩子念书。”
大全的脸红了又白,低下了头,二全却不耐烦的挥手:“什么跟什么啊,你们收拾吧,我找宝强说一声去,那边等着我的信儿呢。”
二全一出屋,屋里的气氛就冷下来,翠婶儿不说话,大全也没有了声音。
……
大全高中毕业了,没提考大学的事情,翠婶儿也没有张罗,镇上的工厂招工人,大全就去了,业余时间读了成人高考补习班,用自己的工资交了学费。
后来大全和二全都交了女朋友,大全的女朋友是单位大姐给介绍的,城里人,二全的女朋友是邻村的,跑运输时候认识的。
翠婶儿的心里又不舒服了起来。她想了很久,在心里盘算成了,赶大全回家的时候,和大全叽叽咕咕说了老半天。
大全有些犹豫,翠婶儿便板起了脸:“怎么?你和那姑娘确定关系了。”
“也没有。”大全老老实实的说:“就见了两次面,互相感觉还不错,还没深入了解。”
“那就行,”翠婶儿笑了:“下次约会,你带着你弟弟一起去,你弟弟长得俊,又是个男子汉样儿,没有姑娘不动心。”
“妈,弟弟不是有女朋友,他能干?”大全担心的说。
“我去跟他说,你不用操心,”翠婶儿又板起了脸:“婚姻大事,我当妈的不点头你们别想自己做主。”
“再说他和隔壁村那个宝红也认识没多久,我看一定是宝红上赶着二全,我瞧二全也不怎么上心,他又不傻,放着城里白白净净的闺女不要,要咱们这村子里的怯丫头。”翠婶儿很有把握的说道。
这一次,翠婶儿的希望没有落空,事情真的如她所愿的进行了。二全甩了可有可无的宝红,而原本和大全认识的金玲一眼便相中了二全。事情就是这么出奇的顺利,不过才半年的功夫,二全和金玲的婚事便定下来了。
金玲的家里赔送了一整套的家具,还有四季的衣服,而彩礼的事情却连提也没提,家具里最惹眼的是一对大沙发,红艳艳的人造革笔挺又气派,扶手和靠背上还搭着金色丝线编织的网穗沙发巾,娘家说了,这对沙发是指定送给翠婶儿的,翠婶儿便喜滋滋的摆在了堂屋里,出来进去看着,心里别提多痛快。而且金玲的父母还放出话来,主动要帮着二全办城镇户口,翠婶儿觉得心满意足,大全早就转成了城镇户口,二全的户口一直是翠婶儿的心病。
二全订婚前的一天,清早,翠婶儿便带着他进城扯料子做衣服,大全正好在家,也跟着一早起来,才刚刚晌午,院子里的活就基本上都干完了。正打算喘口气,街门被凿得山响,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大喇喇的喊:“王八蛋王二全,你给我滚出来。”
大全打开街门,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巴掌便先劈了进来,大全没躲开,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叫疼,打人的却先叫了一声:“哎呦!”
大全定睛一看,是一个姑娘,个子不高,矮墩墩的,长得倒不难看,一脸怒气也掩不住唇红齿白,圆兜兜的一张脸,透出建康的粉红色。那姑娘见打错了人,只是一瞬间的不好意思,却又马上带了怒气:“二全呢,给我出来。”
“您先进来,有话慢慢说,我弟弟不在,我是他哥哥。”大全轻言细语:“来,进来,消消气。”
那姑娘被大全弄得愣住了,收敛了怒色,跟着大全走进了屋子,坐在椅子上,半天不说话,大全给她倒了一杯水,杯口的热气袅袅而起。
姑娘终于开口了:“我是来……来问问二全……问他点儿事儿……我,我是张宝红……”哇的一声,女孩子放声大哭起来。
大全愣住了,随后一直看着姑娘哭,他很想说些什么劝一劝,却始终不敢开口,最后,终于冒出一句:“那个,我替我们家二全给你陪个不是。”
姑娘的哭声渐渐小了下来,大全心一横,当做不是办法的办法,把翠婶儿让二全换女朋友的故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他虽然吃不准,但也隐约觉得,伤心和委屈大多数的时候是因为摸不清状况就被硬塞了自己不喜欢的结果,也许知道了整件事情,会安心一些。
听过了大全的话,姑娘渐渐止住了哭声,又过了一会,站起来:“我明白了,就是因为我不是城里人,是不是。”
大全没有说话,那姑娘便径直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大全,王大全。”大全说
“王大全,你就甘心把你自己的女朋友送给别人。”姑娘讥讽的笑了。
“不是,我们只见了两面,谈不上是女朋友,何况金玲自己选了二全,我尊重她个人的选择,”大全平静地说:“不过你不要这么说话,我倒无所谓,金玲也是个女的,你这话不能乱说,让人家没法作人。”
宝红说:“金玲?她比我好看吧?”
大全点点头:“她比你高,比你白,不爱说话。”
宝红便笑了:“王大全,你倒是个老实人。”
宝红甩上了房门,走出屋子,走到院子里却又向着屋里说:“王大全,我认识你们厂子,我们村供销社给你们厂子对口送货,可能咱们还会见面儿的。”
大全答应了一声,姑娘已经出门去了……
后来当大全告诉翠婶儿自己有了新的女朋友,就是曾经和二全好过的宝红的时候,翠婶儿什么也没有多说,但是忽然觉得心里很有些舒服,像喝了一碗热粥一般,过往层层累加起来的失落被烫开了一条道路。
儿子们就都结婚了。二全的婚礼办得热热闹闹,金玲的娘家甚至陪送了酒席,特意请城里大饭馆的师傅到二全家操持。大全和宝红也来帮忙了,他们两个先自己办了婚礼,旅行结婚,没花多少钱,也没热热闹闹的大办,现在轮到二全的婚礼,大全不用说,比自己结婚还上心,就连宝红也跑前跑后,仿佛没有过之前的那些过节似的,宝红手脚麻利,嘴巴也会说话,翠婶儿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她,她真心疼爱这个儿媳妇,尤其她现在是大媳妇,如果按照当初的安排,宝红做了自己的小儿媳妇的话,也许翠婶儿并不能平心静气的发现宝红这么许多的优点。
两家的日子红红火火的过了起来,开始的时候,一切都不错,二全和金玲每次回金玲娘家的时候,金玲父母都说给二全迁户口的事情正在按部就班的办着,“就快了,就快了。”欣喜助燃了希望,越飞越起劲了。
翠婶儿比谁都盼望二全的户口赶紧办下来,她已经偷偷给二全攒好了一笔钱,等到二全的户口下来,在谋上一个正式工作,她就给他们买房子,省城的房子不比大城市,全套下来的价格也不是不敢想,翠婶儿省吃俭用了一辈子,足够给儿子掏一个首付,翠婶儿想好了,她老了,还是希望和二全一家过,给他们洗洗涮涮,看看孩子。
还有,翠婶儿和谁也没有说过,她不大放心二全,金玲平时不爱说话,也不爱干活,总是喜欢赖在炕上,有时候一躺就是一天,两眼发直,你若和她说话,她就和你说,你若不搭理她,她就能躺上一天。而且金玲还娇气的很,有几次翠婶儿指使她干活,她囫囵干了之后,就在屋里一个劲儿的哭,一哭就哭到晚上,止都止不住,二全看见了,就怪翠婶儿给媳妇脸子瞧,翠婶儿心里觉得一百个冤枉,却又无处去说。
后来,翠婶儿发现金玲的确有点太娇气了,连隔壁的黄狗叫得大了几声,她也没完没了的哭,不哭的时候眼睛总是直勾勾的,翠婶儿开始有些不安起来。
后来事情总归是明了了,翠婶儿仿佛是吃了个死苍蝇一般,咽不下又吐不出,原来这金玲并不是个好好的闺女,先天里精神就有些问题。翠婶儿想起金玲和二全结婚时候金玲娘家的表现,心里别扭起来,正房里那对红沙发上搭着的华丽耀眼沙发巾,便越看越像一张金色的网,更像是一个嘲笑一般让翠婶儿无比痛心。
而仿佛和翠婶儿作对一般,大全的日子却越发的好了起来,先是大全的单位分了房子,居然分给了大全一间,虽然是厨房和厕所都需要和人公用的筒子楼,但到底是另外两间独门独户的楼房,何况家家都有煤气罐,小夫妻两个人,实在也是惬意的很了,大全和宝红还买了一辆摩托车,很气派,骑在上面,一溜烟就能跑出很远。
而且,宝红居然也调进了城里,和大全在同一个厂里,也做了正式的工人,宝红在供销社出了名儿的能干,能调进厂里也是不稀奇的,但在翠婶儿眼里,这一对夫妻像是行了大运,仿佛敛走了全家的好运气一般,全使在了自己的身上,两个人捆成捆的一个劲儿的往上窜。
翠婶儿憋了一股劲儿,有一天就找到了金玲家里,痛痛快快的问金玲父母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给二全办户口,谁知一到金玲家,翠婶儿便傻了眼,一间很窄小的房子里住着祖孙三代,金玲的嫂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对翠婶儿说:“我们公婆为嫁这个闺女把家都陪送干净了,怎么您老人家还要这要那的,就说我们家小姑子脑子有毛病,架不住当初您死乞白赖的要求到我们家门上娶,说实在的,当初我们看上的可是你家大全,好歹是个正式工人,谁知道你们家二全趁人之危钻了空子,这会儿又说后悔,我们还后悔呢,你们别得了便宜卖乖!”
翠婶儿讨了老大一个没趣,只能和二全算账,二全却比翠婶儿更愤怒:“妈,你这是干啥!别给我没事找事!我早知道金玲他们家情况!我故意没跟你实话说的,就是怕你捣乱!我就是喜欢金玲!我就跟她过了,进不进城,我无为所谓。”
翠婶儿病了三天,躺在床上水米不进,大全带着宝红来伺候,被她赶了出去。在床上躺了三天之后,翠婶儿一骨碌爬了起来,自己动手煮了一大锅稀饭,一口气喝完便进了城。
翠婶儿买了房子,交了首付,给二全,她的心里像憋了一口气,一心想把二全送到城里去。剩下了一点点,翠婶儿原本留着想给自己今后做打算,但左思右想了一阵子,还是拿出来,也给二全买了一辆摩托车,虽然没有大全的气派,好在也崭新崭新的,二全高兴的很,收拾好了便用摩托车驮着金玲住进了新房,没提叫翠婶儿一起去的事,翠婶儿也不急,毕竟小两口还没有孩子,自己现在去到底也有些碍事不方便。
可过了一阵子,二全告诉翠婶儿,金玲的父母已经搬了进去,和他们住在一起。“没办法,我们不会做饭,别人做的饭金玲不爱吃,她已经有了身子,得紧着她高兴。”二全无所谓的说了一句,翠婶儿没吭声,心里却一下子空了下去。
大全倒是叫翠婶儿进城:“妈,老房子就你一个人,你也去城里吧,我们横竖两间房,里屋给您支个床。”
翠婶儿还没有搭腔,宝红却把筷子不轻不重的磕在了桌子上:“咱们那厕所厨房都是公用的,我又怀上孩子了,你让妈去受罪啊。”
宝红瞪了大全一眼,又说:“妈,上次厂子里内部价格销售单元房,我和大全钱不够,没买上,要是谁给我们添上一点点,我们也能换上一套正经的两居室,请您去享享福了。”
大全偷偷推了宝红一把,翠婶儿装作没看见,她咳嗽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翠婶儿彻底断了进城的念想,她觉得人最少还得有点尊严,大儿子还是二儿子的家,其实都不是属于自己的地方,翠婶儿依稀想起来,自己曾经是那么的讨厌城里的,好在现在想起也不晚,乡里还是更适合自己一些。
翠婶儿一个人还住在那个小院子里,二全回来的越来越少了,大全还是隔三差五回来看看,宝红也来,怀着孕还是手脚不停的干活,翠婶儿其实从没怪过宝红,宝红心直口快,但始终心眼不坏,何况自己本身,凭什么去评论宝红的好坏。
再后来,喜讯传来,大全和二全都生了胖儿子,翠婶儿高兴的不得了,恨不得把孙子立时抱在怀里,二全说等过段时间再接翠婶儿进城,金玲有些产后抑郁症,总离不开人。大全倒叫翠婶儿来家里看孙子,但翠婶儿一直没去,她总想先看到二全的儿子。
又后来,噩耗便传来了。二全带着金玲骑着摩托车出了事故,小两口一起没了。
翠婶儿一头栽倒了,醒了之后几乎变了个废人,多亏大全抱了二全的孩子在翠婶儿身边一个劲儿的劝:“妈,你可不能去啊,弟弟还留下一个儿子呢,你得给他带大啊。”
翠婶儿像玻璃一样的眼珠子在孩子的脸上对着了焦距,很久之后,一只枯瘦的手抓住了孩子软软的小胳膊。
翠婶儿恢复了一些之后,还是进城了,两个肉团团的孙子成了她最好的药,但过了不久,翠婶儿说自己还是要回去,她的眼睛总是盯着二全的儿子悦悦转,大全懂她的心思,就说:“妈,您要是舍不得,就把悦悦带回去跟着您过,等他上学的时候再让他进城来。”
宝红却站了起来:“妈,还是让悦悦跟着我们阳阳一起吧,城里怎么着生活也好一些,俩孩子在一起,感情也好些。”
翠婶儿便点头:“是,跟着你们好,在城里好一些,我就是怕孩子受委屈。”
“妈,看你说的,我保证,悦悦和阳阳,我都当我自己的带。”宝红的眼圈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
“妈信,妈信!”翠婶儿忽然哭了出来
临走那天,趁着大全和宝红上班了,翠婶儿把两个孩子都揽到了怀里,这两个孩子还真是像,比大全和二全更像一对兄弟,翠婶儿对着两个孩子愣了很久的神儿,伸出手指头依次逗弄两个小娃儿,真像,连笑起来的样子都一模一样,两个人完全好像照镜子。
翠婶儿把两个孩子摆在眼前,她仿佛被下了定身符一般定住神,直到太阳斜下来,刺眼的阳光照在这间西房的窗户边,翠婶儿终于打定了主意,她把一双手伸出来不住的在嘴边哈气儿,让手暖和暖和,别冰了孩子嫩嫩的皮肉。
……
大全送翠婶儿回家,打点好了便赶回了,家里只有宝红一个人带孩子,他不放心。才进了家门,就看见宝红一个人坐在灯影里叠孩子的衣服,两个孩子头挨头摆在床上,眼睛骨碌骨碌的转着玩。
大全依次亲了亲孩子,抬起头,宝红正蹬着他:“你瞧瞧你那个妈干的这好事。”
大全愣住了:“怎么了?”
“怎么了?”宝红把手里的衣服一扔:“你看看这俩孩子,我是孩子的亲妈!她能瞒过我去吗?”
大全低头仔细一看,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依次把孩子抱起来细看了看,叹了一口气:“是妈干的?”
“除了她,还能有谁,”宝红说:“亏她想的出来,把两个孩子的衣服调换过来,以为我就分不出谁是谁?”
“她安得是什么心?!不就是怕咱们偏向自己的孩子让二全的孩子吃亏,所以让阳阳当悦悦,让悦悦当阳阳!自己这辈子作妈作的亏心,就以为人人都跟她一样的,”宝红越说越气:“人算不如天算,她哪知道这俩孩子都是我的,二全的孩子早就跟着他们夫妻俩一起到下面去了。”
“行了!”大全喝住了宝红:“少说两句吧,孩子都是你的,你较什么真。”
大全叹了一口气,真相,真相总是个伤人的东西。
自从二全有了摩托车,便总觉得大全那辆比自己的好,越发对大全的车爱不释手,大全见他这样,便做主把自己的摩托车和二全交换了,宝红为此差点和大全闹了离婚,但事后也就算了,宝红性子厉害,人却是豆腐心肠。
谁知道事情就是那么不可思议,前一阵子大全在单位被提拔了当小领导,官不大但是竞争的人却有一些,其中有一个人心里很阴暗,因为大全当上了领导便心存妒忌,暗地里给大全扎了不少针,谁知上面的领导却没有把这些诬告当回事,那个人心里的垃圾沤得发了酵,终于排放出了毒气。
于是有一晚,他就偷偷到了大全家,把大全摩托车的刹车剪了断,偏巧那天二全一家抱着孩子来大全家吃饭,两辆摩托车放在一起,那个坏人并不知道,那辆威风凛凛的摩托车,已经被大全换给了二全。
二全一家子的死,死的真是有些冤!即使凶手被惩治了,也终究是换不回命来。
那所谓二全的儿子,其实也是大全的,大全没有告诉翠婶儿,宝红生了一对儿双胞胎,他本想让翠婶儿自己来城里看,给她个惊喜,可惜翠婶儿不知道跟谁赌气,就是不肯过来。不过也幸亏当时没有说,如果不是这个“二全的儿子”让翠婶儿有了寄托,翠婶儿的一条命怕是也得和二全一家一起去了。
大全抱起两个孩子,对宝红说:“你就再听我一次,反正这两个孩子还没上户口,等报户口的时候,让悦悦叫阳阳,让阳阳叫悦悦。”
宝红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孩子上户口的那一天,大全晚上喝多了一些,宝红叫他早点睡他也不听,只半躺在床上絮絮叨叨的讲着一些小时候的事,大全告诉宝红,小的时候,他知道妈给弟弟的东西比给自己的好,其实很多时候他也生气,有一次,就故意把弟弟的一碗饺子扣在地上,然后捡起来,自己吃脏饺子,叫弟弟吃自己的那碗干净的。
“脏饺子脏了一点,冲冲就行了,但是脏饺子都是肉馅儿的,”大全的手伸在半空中挥舞着:“全是肉馅。”
宝红没有说话,拿起一张被子,轻轻盖在大全的身上。
……
悦悦和阳阳每年夏天都要去奶奶家过。夏天的乡下很有意思,可以下河游泳,可以抓蟋蟀,晚上奶奶把蚊帐挂在院子里,两个孩子就能躺在席子上一边看着星星一边听奶奶讲故事,村里的夜晚格外宁静,连故事都变得格外好听,天黑的像个锅底,星星仿佛一伸手就能摸着一般。
两个孩子都格外喜欢到乡下去,只是小孩子有时候难免吵嘴,见到爸爸妈妈的时候,悦悦总是嘟着嘴告状:“爸爸,奶奶偏心,她总是偏向阳阳,不向着我。”
“胡说,”大全总是假装拍孩子的小屁股:“你们都是一样的,奶奶一样疼你们?”
“是吗?”悦悦有些不信。
“是,肯定是。”大全便笑一笑,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睛。
更新来了 有点犹豫更不更 现在这小灵异写的越来越不灵异了 因为快要过年了 总觉得年前应该来点祥和的 不愿意一惊一乍吓唬人 怪不吉利的
凑合更一个吧 给大家解解闷 年后再写害怕的 呵呵 其实我写害怕的也不太害怕 是吧
春节前很多事要忙 说不准还会不会再更新 大家不要惦记 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 祝大家过个好年 吉祥快乐 咱们来年还是这见 别忘了葡塔我就行 嘿嘿。
东西
唐丽有些不愿意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关于自己的婚姻这件事,当初真应该多听听老妈的意见。
不过当初唐丽是真的认为以自己爹妈的接受能力,嫁给爱德华不是什么大事情,可当唐丽正式的,极其严肃的对父母说出她要嫁给爱德华的决定时,唐丽的老妈却一骨碌从沙发上窜了起来。
“你有没有搞错,谈谈恋爱就算了,你还真想嫁给那个老外。”唐丽老妈保养得宜,偶尔还敢穿穿连唐丽也驾驭不了的新潮衣服,辣妈一枚,可惜想不到也有保守的一面。
唐丽几乎吓了一跳:“妈你干吗呀,没事不要港台腔好不好,还有没有搞错呢,好好说话。”
“你别打岔,今儿把话给我说明白了,你说要跟爱德华结婚,是不是我听错了。”老妈丝毫不肯让步,步步紧逼到女儿面前。
“怎么了,什么老外老外的,爱德华你们不是见过么,是,人呢是西方人,但在中国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们挺谈得来,也相爱,怎么了,符合自由婚姻的一切条件啊。”唐丽说完想伸手倒杯水。
老妈一把打掉唐丽的手:“你先别吃别喝,严肃交代问题。你妈我不是保守的人,但这婚姻可不是儿戏,爱德华是个西方人,这亲事,不托底。”
“怎么?您还有种族歧视啊。”唐丽翻个白眼。
“去,你给我严肃点,”老妈一挥手:“东西方文化差异知道不知道,你读书看报不?知道人家怎么形容这差异不?鸿沟!鸿沟好不好,鸿沟什么意思你不用我给你解释吧。你小心别掉在沟里,伤人又伤心。”
“行了行了,你别老翻老黄历,咱们都跟国际接轨那么多年了,哪那么多鸿沟啊?再说我不是说过吗,爱德华在中国那么多年了,人你们也都见过,闭上眼睛拿耳朵听根本听不出是外国人,这还不行啊,除了长相不一样跟咱们有什么不一样的啊。”唐丽有些不耐烦了:“再说将来还能生个混血宝宝呢,中西结合,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老妈转过头去,一巴掌拍在唐丽爸爸的肩膀上:“哎我说你管管这孩子行不行,这还没怎么着呢,连生孩子都想到了,我从小一直按淑女标准教育这孩子来着啊,怎么这么骨头轻。”
唐丽爸爸放下一直拿着当掩护的报纸,轻轻咳嗽了几声:“我就一个意见,我闺女高兴就行,嫁给西方的还是西天的,只要她乐意。”
唐丽立刻笑了,对老妈做鬼脸:“妈你学学人家老唐,这才是明理的好父母呢,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要封建包办婚姻啊。”
唐丽妈气得一怔,转身走了。
斗争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唐丽早有准备了。
但唐丽依然还是个懂规矩的好女孩子,或者说唐丽是个懂得“后果”的聪明女孩,其实她满可以自说自话的直接和爱德华先斩后奏的,但唐丽不愿意,她的婚姻应该得到双方家庭的认可,这是很重要的。
所以经过了漫长的拉锯战,唐丽的老妈最终没有取得胜利,不是有句老话说:“没有能够胜得过子女的父母。”是句真理,因为“智”会最终败给“爱”。
结婚之前,唐丽妈固守着最后的底线:“你最好留在国内,这样怎么都好一些。”
“没问题,”唐丽满口答应:“你放心,妈,让我去国外我都不去,我还可惜我这杨柳腰,出去牛油奶酪大香肠,我非成个大胖子不可。”
唐丽扭在妈妈身边,一双手牢牢抱着妈妈的胳膊:“再说我可舍不得你,我要一直在家当闺女,让那个爱德华倒插门好了。”
可是,一切当初以为定好了的事情,都有很大的几率改变。
在唐丽如愿以偿的生了两个混血女儿以后,她却不得不跟着爱德华回国了,不是唐丽不守承诺,实在是生活所迫,爱德华的工作必须转回他们国内发展,唐丽战战兢兢的和老妈一说,再次领略到了一个中年妇女发飙的威力。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你这丫头就是缓兵之计,现在婚也结了孩子也生了,狐狸尾巴漏出来了吧,你还是要远走高飞啊。”唐丽妈气势汹汹,口沫横飞。
“妈,讲讲理不行啊,金融危机,您没听说啊,爱德华的公司总部已经裁撤掉咱们这边的分支了,我老公算幸运的,还能回总部发展,这要是被裁员了,我们一家麻烦更大。”唐丽撇撇嘴。
“所以说要你们多存钱呢,谁叫你学老外规矩,今天花明天的,还老嘲笑我和你爸有钱不花存银行,现在傻了吧。”唐丽妈似乎忘了刚刚令她生气的话题:“你是不是手头不宽裕啊,我先给你一些周转周转。”
“不用不用,”唐丽摆手,“我就是跟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一定要跟爱德华出去,省的你说我啊。”
“反正你就是想出去,嫁老外,出国,多风光啊,你是我生的,我还不知道你。”唐丽妈说上了气话。
“行了妈,一家人就别说这些互相攻击的话了,您放心,要论起爱国心来我比你还狭隘的多呢,我要是有办法我肯定不会去的,到外国我上哪找卤煮和鸭脖子去啊?简直是活要我命!”唐丽开始哄老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说人家爱德华在中国一待好多年,也该让人家回去和父母团聚团聚,您不是说,女婿也是半个儿,您知道疼自己闺女,也不知道体谅体谅您那女婿。”
就这样哄着劝着,吵着争着,该走的时刻还是到来了,临走前唐丽妈给闺女张罗了四大包行李,唐丽在机场急的直跳脚:“妈,跟你说了多少次,酱豆腐腊香肠还有大馒头这些就别带了,死沉死沉,我要交多少罚款啊,再说人家海关检疫也过不去啊。”唐丽妈一个劲儿的翻白眼:“都是你爱吃的,你这会瞧不上,到了那边你想吃找不到就剩挠墙了,带上,不就罚款吗,妈给你交,那边检疫查出来了,你就好好跟人家说说,难道他们不讲人性化办公。”
唐丽简直是哭笑不得,交代完行李,唐丽妈又拽住了爱德华,足足训话四十分钟,要不是登记的广播再三的响起,这段教育还是不会停的,中心思想就是:“绝对不能欺负我闺女。”爱德华再三的保证,赌咒发誓,对东西方各路神仙都起了誓之后,唐丽妈终于放开了在女婿胳膊上拽着的手。
在唐丽一家终于登上飞机坐定之后,爱德华亲了亲唐丽的额头:“亲爱的,你妈妈真的很爱你。”
唐丽的眼泪瞬间掉下来,忙乱之后的离愁才有了工夫弥漫开来。
一转眼,出国已经三年了,唐丽和爱德华买了郊区一座两层加地下室的房子,有很大的花园,安静又宁静。唐丽的父母来过一次,原本说好来住半年,老太太来的时候又带了行李堆的像小山一样,依旧是唐丽爱吃的零零碎碎,还有无数各式各样的零碎东西,唐丽妈还很不高兴的说:“海关罚下了很多,要不还有更多呢。”不过这次唐丽没有指责老妈,的确,在国外的这几年,有很多东西想的她夜不能寐,她巴不得老妈为她准备这些的。
只不过才住了一个月,唐丽妈死活非要回去:“这里太没劲了,找个说话的人都难。”
“我没看出难来,昨天你还和邻居家那两个小伙子聊了老半天。”唐丽爸爸调侃:“我觉得丽丽这里环境不错,昨天我在窗户上看见老大一只松鼠,前几天散步的时候,还有一头鹿从我面前走过去,在咱们那里哪看得见。”
“鹿和松鼠有什么好看,能和你聊天吗?你以为我愿意跟邻居聊啊,谁也听不懂谁说的话,就剩下一个劲儿的比划了,不过你别说,人家这里收拾的真干净,”唐丽妈紧接着叹口气:“就是太安静,心里烦得慌。”
“你是有福不会享,人少不好吗,清静,再说还有鸟啊树啊,清早都是被鸟叫醒的。”唐丽爸爸觉得挺满意。
“要鸟要树还不容易,咱们回去把房卖了找个郊区买个小院还不是一样,出门还能找到几个语言通的老头老太太说说话,这里安静是安静,买个牛奶都要开车四十分钟,我看简直也是‘现代化新农村’。”
唐丽妈说的唐丽爸也笑起来,点了点头:“这倒是,多少有点不方便。”
唐丽留不住爹妈,只好放他们回自己的一片天地,走的那天唐丽格外舍不得,爱德华彬彬有礼的欢迎唐丽父母再来造访,而唐丽则是有些羡慕,恨不得同着父母一起回去,故土难离,谁说只有岁数大了才能体会?
唐丽父母走后不久,爱德华告诉唐丽,自己的母亲也要来他们这里拜访,爱德华征求唐丽的意见,可否让母亲在这里小住一阵,唐丽听了居然笑出来:“当然可以了,她不是你妈吗?”爱德华却说:“你才是这里的女主人,当然要征得你的同意。”
于是唐丽便忙了起来,收拾客房,打扫房间,按照这位婆婆喜好采购食品。唐丽只见过这位婆婆一面,就是在她和爱德华来到这里以后不久,他们驱车一天一夜到另外的州去见爱德华的母亲,爱德华的父亲很早便过世了,老太太一个人住在一幢很大的房子里,平时只有一个园丁和一个清洁工人每周来两次,她平时不大希望人来看她。
唐丽曾主动和老太太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可以和我们在一起生活。”唐丽有些感动于自己的“识大体”,从内心来说,她更喜欢小家庭的温馨,但看到老太太形只影单的样子,就忍不住有点心疼。不过想不到那个老太太竟然有些不开心了:“我很好亲爱的,我还不需要人随时照顾,我可以自己做所有的事情。”唐丽便不再说话了,免得自讨没趣。
如今这位老太太主动要求造访,唐丽其实有点头大,她觉察出这位老人很有个性,恐怕并不好相处,不过她很快就轻松了,以她的经验,人与人相处总也差不多,只要多沟通多理解,总也出不了大岔子的。
看唐丽接连多日忙忙碌碌的身影,最感动的怕是要数爱德华了,爱德华总是在屋里不经意的搂住唐丽的腰,送上无数的吻:“亲爱的,辛苦你了,你真好。”拍马屁,倒是东西通用的好法宝。
婆婆上门的那一天,唐丽特意选了柔和的裙子来穿,她还记得第一次上门的时候自己穿的是裤子,婆婆曾说过:“你的身材很美,丽,我建议你穿裙子,那更突出你的优点。”今天的裙子很漂亮,加上鞋子外衣和头饰,都是深深浅浅的紫色,格外的柔媚动人。
婆婆进门的时候爱德华先冲过去拥抱了自己的母亲,唐丽也走过去,老太太先向她伸出了手:“你好,丽,我们又见面了,你看上去真不错。”唐丽在老太太双臂上轻轻一抱:“你好,妈妈。”老太太立刻笑了,松开唐丽的胳膊:“如果你不介意,我建议你叫我汉娜,我喜欢我的名字,它让我听上去很迷人。”唐丽马上答应了,挺好,反正这“妈妈”叫的也怪别扭的。
汉娜先回了自己的房间略作休息,缓解旅途的劳累,晚餐前才起来,唐丽已经摆好了餐桌,孩子们也回来了,晚餐准备了小牛肉和蘑菇沙拉,是征询过爱德华意见的食谱。
汉娜起来了,先和孩子们很亲热的聊了聊,坐到餐桌前的时候脸色红润了很多,看来旅途的疲劳已经差不多过去了,吃饭之前汉娜牵起孩子们的手:“让我们先做个祷告吧,你们一直有这习惯吗?”
“是的妈妈,不过唐丽不参加。”爱德华如实的说道
“什么?”汉娜瞪大了双眼:“不祷告?”
“是这样的汉娜,”唐丽自己解释:“我没有入教,不过没关系,你们祷告好了,我坐在这里,等待一会。”
唐丽笑了笑,缓和气氛。
汉娜深深的看了唐丽一眼,有些严肃了,想了想说:“仪式的问题可以有个时间上的安排,在那之前你也可以先参加祷告,我只是一个建议,不过丽,说真的,只有你一个人不祷告,你会别扭吗?“
“我到无所谓,”唐丽摊摊手:“因为一开始也没有这个习惯。”
“好了妈妈,你别管丽了,”爱德华出来打圆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权利。”
汉娜依旧是不理解的望着唐丽,唐丽几乎有些想把国内中学时学到的关于宗教信仰自由的几条法律背给汉娜听,不过她还是忍住了,只是友好的笑着,看汉娜把双手合十在胸前开始了祷告,唐丽暗暗叹口气:“看来是不要指望这个老太太喜欢自己了。”
晚餐终于开始了,唐丽动手帮助大家分牛肉,首先递给汉娜,她又开口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不想吃,其实我也建议你们晚餐不吃肉,减少身体的负担,我现在已经完全吃素了,更健康一些,而且动物很可爱,我忽然发现我没办法吃过肉后再面对它们的眼睛。”
“动物?我从没想到过这个问题?”唐丽的大女儿翠西首先说话了:“你指这个吗?”她用叉子举起了盘子里的一块牛肉。
“当然,宝贝,不过不要用叉子举起食物来比划,这不礼貌,”汉娜和颜悦色的说:“牛肉当然和动物有关,它原本是一头牛,你没有见过牛吗?”
“见是见过,不过我认为这好像没有关系。”翠西想了想:“因为……,算了,反正没什么关系。”
“好的,翠西,你可以继续吃牛肉。”爱德华说话了:“不过奶奶也可以选择吃素,自己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
翠西不说话了,切了牛肉放在自己嘴里,但一旁的黛比却推开了盘子:“妈妈,我不要吃牛,它们很可爱,我喜欢它们。”
“黛比,这是两回事,”唐丽忙说:“牛肉有很多营养,蛋白质、维生素和脂肪,你需要它们。”
黛比往自己的盘子里盛了两大勺蘑菇沙拉:“我吃这些就可以了,妈妈。”
唐丽才要说话,汉娜开口了:“其实你不用担心,黛比,你说的这些营养成分也可以从其他食物中获取,牛奶、奶酪、水果、蔬菜,何况还有各种营养药丸,丽,你真的不用担心,担心素食营养不够已经是老观念了,真的,我保证。”
唐丽费了些力气让自己保持和颜悦色:“但黛比还是个小孩子,我希望她从有机食物中获取营养。”
“爱德华不是也说了,自己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你看,翠西选择了不吃素,而黛比选择了吃素,她们都还是孩子,但完全可以自己选择。”汉娜的笑容仿佛在教育唐丽的“无理取闹”:“尊重孩子吧,丽,我们是从小都很尊重孩子的。”
唐丽看了看爱德华,爱德华没有说话,握了握唐丽的手:“亲爱的,沙拉很好吃,能不能帮我拿一些吉士粉?”
唐丽走回厨房,听见爱德华叽叽咕咕的和汉娜说了些什么,唐丽走回去的时候,大家脸上的表情都仿佛是云淡风轻的。
第二天午饭之后唐丽出门了,等到下午才回来,回来的时候看到汉娜坐在门廊上,膝盖前面的小桌子上放着一杯茶。
“你好,汉娜,天气不错。”唐丽从后备箱拿出满满的购物袋,对着婆婆打了个招呼。
“丽,我在等你,如果不忙的话,能不能跟我谈谈。”汉娜的表情又是很严肃的样子。
唐丽答应了,放好东西走了出来。
“丽,我无意刺探你的私事,只是我想提个建议,作为一个妈妈,下午的时间要保证能够待在家里,孩子们就要放学了,你应该知道,他们还很小,家里不能没有人。”汉娜看了唐丽一眼:“也许你认为我会在家帮你暂时照管孩子,但是你也要提前征得我的同意,你并没有问过我,那么我完全可以自己出去的。”
“我看你误会了汉娜,”唐丽并不掩饰自己的不快:“我完全没有认为你会帮我照顾孩子,也没有这个打算,实际上我清楚孩子们的校车几点会回来,我一定会赶在校车回来之前先回到家里的,我一直非常留意看着时间。”
“对不起,我无意冒犯,我只是一个小建议。”汉娜笑了:“其实如果去市场买东西,早上是个好时间,孩子们去上学了,先去买东西,然后可以踏踏实实留在家里做一些家务,这样反正人在家里,心里也踏实一点。”
唐丽没有说话,只是拿起自己的杯子:“我的茶凉了,我要去换杯热的,你要吗?”汉娜摇摇头,唐丽没有等待她回话,径直走了。
爱德华今天没有回家吃晚餐,唐丽准备了的煎鱼排剩下了很多,黛比依然不肯吃:“妈妈,比起牛,我更喜欢鱼,比如说‘尼莫’,他很可爱,我并不想把它放在盘子里。”汉娜听了笑的很起劲,唐丽只得重新给黛比准备晚餐:“奶酪三明治好吗?宝贝。”唐丽问黛比,黛比点了点头,汉娜却说:“如果不麻烦,我也想要一个,其实这生菜沙拉很好吃,但我要保证营养,我喜欢蓝纹奶酪,不过你们有什么就吃什么好了,无所谓。”
唐丽忍着气准备好三明治,端上桌去,只有翠西一个人在吃鱼:“妈妈,外婆说吃鱼会变聪明,对吗?”
“是的宝贝,在中国有这个说法。”唐丽故意说得很大声。
“难怪,鱼儿在水里游,尾巴一摆就不见了,的确很机灵。”翠西笑了
“再机灵也会被人抓到盘子里,杀死,去皮去骨,尸体成为美餐。”汉娜说
唐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翠西也有些痛苦的放下刀叉:“我想我吃饱了。”她跑了出去。
“汉娜,请你不要和孩子们说这些好吗?”唐丽故意很严肃的说。
“怎么了,这也是事实,我想他们也应该清楚,”汉娜耸了耸肩:“你不应该掩盖这些,影响他们自己的判断。”
“影响孩子的判断?这正是我想要阻止你去做的。”唐丽也放下了刀叉:“你得明白,汉娜,跟我孩子的饮食健康相比,其他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唐丽把老太太一个人丢在饭厅,大步跑到女儿房里安慰孩子去了。
爱德华回来的很晚,唐丽依然在等他,她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要和爱德华谈,尽管在唐丽看来,自己的行为多少有些像“背后打小报告”,但她认为这真的是个问题,不正视不行。
“爱德华,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妈妈是不是一贯都很喜欢控制别人。”唐丽准备好迎接爱德华的愤怒,她毕竟有些在“攻击”他的母亲。
想不到爱德华却没有生气,相反他忽然低下了头,却又很快的抬起头来:“怎么了?亲爱的。”
“关于吃素的事情,具体我不想说了,只是她总是试图影响孩子们,有些强迫他们选择素食,我不喜欢这样,她不能够干涉我们和孩子们的生活。”唐丽想不到自己会说这种话,尤其是出国之后,在国内的时候,唐丽一直以为西方人更明白尊重他人选择的意义。
“总会有人和孩子们提起这方面的东西的,现在的素食主义者那么多,就算汉娜不说,孩子们也会从其他渠道了解的,所以别太紧张,我们总有一天要面对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就像现在,虽然黛比选择了素食,但是翠西不是还是吃肉的吗,我们就支持他们就好了,中国有句话不是说‘顺其自然’。”
“是的,是顺其自然,最好你妈妈也懂这句话。”唐丽大声说,用的是中文。
汉娜就这样在唐丽家一直住了下去,到了当初约定离开的日子,汉娜对唐丽和爱德华说,因为她舍不得可爱的孙子们,所以决定再住一些日子,爱德华私下对唐丽说:“你如果觉得不高兴,你可以拒绝她。”但唐丽真的说不出拒绝的话,中国式的教育都是含蓄而温婉的,我们怎么可能把客人赶出去,尤其这客人还是自己丈夫的妈妈,于是唐丽想挡住爱德华踢过来的皮球,她决定实话实说:“爱德华,说真话我并不习惯我们的生活中突然多出了一个人,但是在中国,我们是不能够问客人‘你准备什么时候走?’的,这没有礼貌,我问不出口。”
“这不重要,没有关系,我们只是想知道一个时间表,好安排我们的事情,”爱德华说:“汉娜不会认为是冒犯的。”
“那这样好不好,你去问问她,她是你妈妈。”唐丽摊开手。
爱德华答应了,于是晚餐时汉娜自己主动和唐丽说,她准备再住一个月,唐丽听了之后竟然有些脸红了,仿佛自己不该这般没礼貌似的,为了掩饰自己的愧疚,唐丽特意违心的说:“太好了,我们又有一个月的欢乐时光了。”
汉娜笑了笑,干巴巴的说了一声:“那太好了。”
但这一个月真的是太难熬了,唐丽发现汉娜几乎拥有无所不在的触手,总是要在自己生活的各个环节插上一杠子,她总是带着笑,很优雅的说:“我只是一个建议……”但这建议却或多或少都影响了唐丽原本的生活轨道,比如洗碗机里面的碗要以什么样的方式拿出来放好;比如洗衣机里的洗涤剂浓度最好用什么方式配比;比如说爱德华的裤子怎样烫才能更加笔挺。唐丽觉得自己几乎有点开始像个女佣了,总是要按照女主人的要求来工作。虽然这些听上去觉得都是小事情,但是带来的坏情绪却累积的越来越大,唐丽甚至觉得自己的脸都憔悴起来。
有一天,黛比从学校回来在院子里游了一会泳,出水的时候头发没有擦干就在前院玩,傍晚时候唐丽发现她有些声音沙哑和发热,还没有到平时就寝的时间就已经发起烧来。
唐丽很少给孩子们吃西药,在国内的时候,是妈妈告诉自己的,西药对肾脏的负担比较大,如果不是病毒性感冒的时候,唐丽一般会用冰袋给孩子物理降温,然后喝一些发热的饮料,这种办法对两个孩子的小着凉挺管用的。
唐丽安排黛比睡下,准备好东西,刚刚走进黛比卧室,汉娜正坐在床边,汉娜拿着一片药和一杯水,正准备给孩子吃,唐丽忙说:“汉娜,不要给孩子吃药。”
“生病了不吃药吗?”汉娜惊奇的咧开嘴。
“不,是这样的,”唐丽赶忙解释:“孩子尽量少接触化学药品,其实对身体更好,而且有助于增长抵抗力,黛比并不严重,只是着凉了,让她躺下,把汗发出来就好了。”
唐丽递上一杯姜糖水,红糖还是当初妈妈带来的。
汉娜接过来闻了闻,脸上险恶的表情不加掩饰:“这是什么东西?”
“姜汁和红糖调配的热饮,喝过之后会出汗,之后就会好了,这很管用。”唐丽说。
“丽,我想我们得谈谈,”汉娜把杯子放在很远的地方:“我知道也许你们有你们的方法治疗疾病,但是我认为生病就要吃药,否则我们要科学发展做什么?古代的人们有各式各样的治疗方法,比如举行一些仪式和吃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这并不是奇奇怪怪的东西,”唐丽生气了:“相反我觉得你有点奇怪,你在暗示什么?我想要害我自己的孩子?”
汉娜明显觉得被冒犯了:“坦白讲我确实觉得你不应该给孩子喝什么姜汁之类的东西。“
唐丽索性站起来:“汉娜,请你暂时回你的房间去,我是黛比的妈妈,她现在很不舒服,我要照顾她,我不需要别人来插手教我怎么带孩子。”
汉娜仿佛不示弱似的也站起来:“那不行,我办不到,在我们这里谁都有权阻止一切人对孩子进行伤害。”
黛比的小脸红红的,呆愣愣的看着妈妈和奶奶在吵架,忽然哭了起来,对着唐丽伸出了手,唐丽心里又急又心疼,恨不得把这个老太太一把推出去,她忙跑过去抱着黛比,想不到汉娜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唐丽彻底急了,高声叫道:“爱德华,爱德华。”
爱德华这才跑过来,他并不知道刚刚这个房子里发生的一切,唐丽觉得怀里的黛比浑身冰凉,她已经顾不上礼貌了,用中文喊道:“你把你妈妈带出去,我要照顾我的孩子,他生病了很不舒服,我不许你妈妈在这里捣乱,把她带出去,请她回自己的房间。”
汉娜茫然的看着唐丽,忽然愤怒了:“请说每个人都能听懂的话,这太不尊重人了!”
“好,”唐丽蹦起来,恢复了英语:“请你出去,这间房间不欢迎你!我不许你再打搅我的孩子休息!”
“不可能!”汉娜的声音很坚定:“你不可以给孩子和那个鬼东西,否则我会报警,申请儿童保护!”
汉娜看着唐丽:“警察可能会带走孩子监管,那个时候你就见不到你的孩子了。”
如果不是一个成年人多年历练的克制力和理智,唐丽差一点把耳光摔在这个蛮横的老太太脸上,爱德华艰难的出来和事,最终,姜糖水没有喝,只给孩子喝了一杯白水,药也没有吃,爱德华把汉娜带回了她的卧室,一家人商量好,如果第二天黛比没有好转,他们就去医院。
第二天一大早,黛比恢复了健康,孩子的病总是来得快去得快,黛比仿佛没事人一般又生龙活虎了,但是唐丽和汉娜,如果没有必要,她们甚至不再互相说话了。
唐丽奇怪汉娜为什么还不回自己家去,她觉察出像汉娜这种性格其实不应该愿意留在这个并不欢迎自己的家里。直到有一天唐丽接到了一通辗转打到自己家里的电话,是个建筑装饰公司打来的,唐丽告诉他们汉娜此刻没有在屋里,问他们是否需要转达消息。
当晚,大家正在吃餐后的甜点,唐丽开口了:“汉娜,今天下午我接到了一通“家比美”房屋装饰公司的电话,他们托我转告你,你的房屋装修会在期限前完工。”
“妈妈,你在装修房子吗?你怎么没有告诉我。”爱德华吃惊了。
“这只是顺便的事,我打算过来探访你们,这段时间有空闲,正好安排装修房子,”安娜不自然的笑了:“我以为这只是我的私事,没必要一定要告诉你们。”
唐丽笑了:“对不起汉娜,我无意冒犯,只是装饰公司的工作人员非常乐意让我转告你刚刚的那些话的。”
“没关系,谢谢你。”汉娜推开了餐盘:“美好的一餐,现在,我该去院子里散散步了。”
……
“你妈妈不过是因为房子装修所以到我们这里住的,”唐丽愤愤不平的把餐巾扔在盘子里:“她干吗不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们,向我们求助?”
爱德华笑了:“你不了解我们这里的这些骄傲的老人们,求助是很难说出口的。”
“哦?是吗?对人家说谢谢并不容易对吗?”唐丽讽刺道:“宁愿把事情变成能让别人对自己说谢谢的那种类型,比如说‘谢谢你来看我们,你真好,汉娜。’是吗?幼稚。“
“你可以拒绝她的,丽,我已经说过了。“爱德华耸耸肩。
唐丽心里咕哝了一句:“你已经吃准我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爱德华,我明白的。”
唐丽最近的心情还不算很糟糕,尽管汉娜还是没有要离开,不过她的房子装修也接近尾声了,有盼头。而且,唐丽自己的新生活要开始了,唐丽一直想要继续自己因为照顾孩子而中止的学业,不过现在终于又可以开始了,翠西和黛比都已经上学了,自己只要雇上一个半日佣工帮助照顾孩子放学的时光就好了。
但是汉娜此时又出现了:“丽,我们谈谈。”
“如果是我上学的事情,我不想谈。”唐丽已经听爱德华说过汉娜比较反对了。
“好吧,不过如果是我的话,我不会放心小孩子交给佣工带的,你知道么,很多佣工都是刚刚考取资格的新移民,他们在教育上帮不上忙。”汉娜仿佛在自言自语。
“当然,教育是学校和我们夫妇两个的事情,我没打算交给别人,”唐丽说:“另外,新移民中有很多在自己本国有良好的教育和工作背景,也许他们比本土保姆更具优势。”
唐丽对汉娜一笑:“现在无处不竞争,有时候物超所值的事情常常发生。”
汉娜瞪着唐丽:“爱德华似乎也不很赞成你现在去上学。”
“爱德华从不会干涉我的事情,”唐丽说:“爱德华不是你,汉娜,我也不是你,我们都不会按照你的生活方式去生活的。”
真受不了这个老太太,唐丽觉得要烦死了。
可汉娜却依然给她施加压力,某一天去超市购物,唐丽遇到了邻居的一位太太,这位太太对唐丽的笑容有些尴尬,唐丽觉得有些奇怪,主动上前搭话,那个太太不久便拐弯抹角的劝唐丽不要给孩子吃中药,唐丽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那个太太很为难的说:“丽,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这里给孩子吃这些,可能会犯法的,当然我很相信中药,那是一项很伟大的贡献,但是未必适合小孩子。”
唐丽死盯着一包玉米片上的配料表,尽量叫自己不要在意。
“丽,希望你不要在意,不过你听说了么,现在一个好保姆不容易找,不过确实是,保姆总没有妈妈用心。”
唐丽对邻居太太笑了笑,说了声:“我要去冰柜那里拿一些冷冻食品,我们下次再聊。”唐丽推着购物车向前走去,她觉得自己的双手几乎要把购物车的把手拗弯:“这个讨厌的老太太,我要把你赶回你的老巢去!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乱。”
过了几天,汉娜主动找到了唐丽:“丽,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不是故意和邻居们说你的事情,不过也许是文化差异吧,我总不太信任中药,觉得有点像‘巫术’,草和针可以治病?太不可思议了。”
汉娜笑了:“不过,你也不要在意,很多我们这里的人还是很相信中药的,据听说中医也治好了很多的病。”
唐丽也笑了:“汉娜,其实你可能不太了解,中医并不是巫术……”
“我当然明白,我只是……”汉娜忙解释
唐丽打断了她:“我没有觉得你冒犯,因为你实在是不了解情况。在中国,中医可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掌握的,那是门高深的学问,是我们的民族瑰宝。但是巫术就不同了,巫术在我们那里可是人人都会的,我们常常用它来对付那些我们不喜欢的人或者不希望看到的事情。”
唐丽显得兴致勃勃:“我示范给你看一些简单的巫术。”
“你不用麻烦了,其实我还要去看一会书呢。”汉娜说。
“没关系,很有意思的,这可比看书有意思多了。”唐丽拿来几张黛比画画的彩色纸和水彩笔,唐丽把一张纸折成一个三角:“你看,我们通常会用一张这样的黄色的纸,上面画一些花纹,这种花纹就是各式各样的咒语,我们把它写在纸上,折好,就像这样,这就叫做‘符’,然后就能够起效了。”
“起效?起什么效?”汉娜做出了抗拒的姿势,但言语却暴露出明显很感兴趣。
“这不一定,也许是抢走别人的好运气,让人倒霉,厉害的还可以要别人生病,或者要别人做自己希望他做的事情。”唐丽顺嘴胡诌,表情却很中肯:“我小的时候,听老人讲,有人被下了这样的符,连家里的贵重财物都乖乖的拿出来送给别人。”
“太荒谬了,我不相信。”汉娜说
“其实我也不太相信,但是这么久了,一辈又一辈,这种符却一直传了下来,你知道吧,就像你们这边故事里讲的那种‘诅咒’。”唐丽把手里的“符”不经意的往桌子上一扔,光滑的纸张划过桌面,停在了汉娜的面前,唐丽看到汉娜飞快的把搁在桌子上的手放了下去。
“还有呢。”唐丽起了劲儿,从黛比屋里拿来一个芭比娃娃:“我们会做一个这个样子的娃娃,男女要看你想要诅咒的人的性别,然后把他或她的名字写在这个娃娃身上,比如说……写谁好呢,就写你的名字吧……汉……娜,然后再写上你的出生日期等等,汉娜,你的生日告诉我。”
“不必了吧。”汉娜摆手
“没有也行,反正不过是演示罢了,”唐丽说,在娃娃身上写好名字,然后拿出一排长长的缝衣针,捡起一根猛地扎在娃娃的胸口。唐丽明显感到汉娜抖了一下。
“你别怕啊,不过是个演示。”唐丽笑了,故意看了汉娜一眼。
“我只是活动一下,并不是害怕,”汉娜说,故意坐正了身子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不怕就好,你看,用针扎在他身上,就能让被诅咒的人得病,”唐丽把针一根一根插在娃娃身上:“比如说,希望她头疼就扎头,希望她肚子疼就扎肚子,扎心脏就得心脏病,骨折、扭伤踝骨。”唐丽卖力的扎着。
“停下来,”汉娜摆手:“那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唐丽停下手,笑了:“你真的相信啊?其实我跟你讲,这都是我们那里不讲科学的无知人才用的办法,其实不起任何作用的。在中国,现在根本没人真的会相信这些了,怎么你相信吗?”
“我当然不会,只是觉得不舒服,”汉娜站起来:“我已经看得够多了,现在我还是想去看看书,谢谢你教我这些有趣的东西,丽。”
“没关系,”唐丽站起来:“汉娜,晚餐你想吃些什么?你不喜欢动物尸体,那就植物尸体吧,对了,你知道吗,我们中国人认为植物也是有生命的,而且它们更厉害,在中国的故事中,每一朵花都能幻化出一个美貌的妖精,每一株草都能幻化出一个仙子,它们都有自己的法术,一旦被冒犯就会疯狂的报复。不过花草可能和蔬菜不同吧,也可能也有相同吧,谁知道呢。好了,看我说到哪里去了,还是说说晚餐吧,你喜欢那种植物的尸体,哦,看我,我的意思是,你喜欢什么菜。”
“随便吧。”汉娜头也不回的走了。
晚餐的时候,汉娜明显食欲不振,爱德华也发现了,有些奇怪的看着自己的妈妈,唐丽主动开口了:“汉娜,希望我下午没有吓到你,其实我不该给你讲那些的,我不过是觉得你好像很感兴趣。”
“你们谈了什么?”爱德华问
“没什么,就是一些中国的巫术,画符啊,诅咒啊,我演示给汉娜看,看来她是吓坏了。”唐丽说:“我本来觉得她肯定不会相信的。”
“我并没有吓坏,亲爱的,”汉娜说:“实际上就如你说的,我并不太相信这些把戏。”
“对的汉娜,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在中国,其实也根本没人相信这些,这不过就是个心理游戏,安慰自己的把戏。”唐丽端起碟子:“爱德华,你还多要一些鸡肉吗?”
香草烤鸡很香,黛比很喜欢香草冰淇淋,她看了几眼那只鸡,但没有主动说想要,唐丽也并没有劝她尝一些。
“妈妈,我很想吃你烤的Pizza,加意大利香肠和小牛肉那种,真的,那味道太好了,我和黛比都很喜欢。”翠西吃完了一整只鸡腿,忽然说道。
“宝贝,我想黛比现在不喜欢了,她已经决定吃素了不是吗,不过我还是可以烤给你吃的,还有爸爸,不过我们可能需要做一个小一些的,不能浪费食物,你记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吗?”那句古诗唐丽是用中文说的。
“当然记得,不过妈妈,你真的没必要做小一些的,像平时一样大我也可以吃光的,我保证能把黛比的份也吃下去,我真的太想吃了。”翠西说。
“过几天一定烤给你。”唐丽笑了。
第二天一早,汉娜的房间传来惊呼声,唐丽和爱德华赶过去的时候翠西也在屋子里,翠西显然被吓坏了,呆愣愣的站在门口,但汉娜看上去更害怕,她的脸色几乎是一张白纸,汉娜指着被子上一些黄色的纸三角高叫:“这是什么?怎么会在这里?诅咒!诅咒!”
爱德华首先板起了脸,他看向唐丽:“这是怎么回事?”
唐丽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不是我妈妈在国内庙里给我们求的平安符吗?”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但是你为什么要把它拿到这里来。”爱德华有些严肃。
“我没有。”唐丽说:“我其实都忘了把它们放在哪里了,不是我拿来的。”
“是我,”翠西说:“我一直放在我的抽屉里,我挺喜欢这些小玩意的,外婆说这些符能保佑我们一家平安,每人一个,我、妈妈爸爸、还有黛比,我们都有。”
“昨晚我听见妈妈和奶奶讲灵符的故事,所以我今早特地拿来给奶奶看看,我以为她会感兴趣。”翠西说:“对不起。”
“把它们拿走吧翠西,”爱德华的神色缓和了:“你应该提前和奶奶说一声,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爱德华看唐丽的眼神明显充满了歉意:“亲爱的,我想我错怪你了。”
唐丽笑了笑,没有接茬,却坐到汉娜身边:“汉娜,吓到你了,我叫翠西向你道歉。不过这个并不是诅咒符,而是祝福用的,祝福自己爱的人平安,它们虽然都是符,但作用不一样。”
汉娜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小声说:“是,我知道了,我真傻。”
“没关系的,”唐丽站起来:“我去准备早餐,汉娜,你的蛋要怎么做?煮还是煎一煎?”
……
吃过早餐,孩子们和爱德华都出门了,唐丽在起居室整理一些衣服,又要开始重新上学了,牛仔裤和很多轻便的服装又要排上了用场,正忙着,汉娜出现在门口:“丽,我们谈谈……”
唐丽给自己和汉娜都准备了咖啡:“有事就说吧,汉娜。”
“我希望我们有任何事情都开诚布公的说出来,”汉娜说:“我知道你也许不喜欢我,如果你希望我走你完全可以告诉我,不要用其他方式来提示我我不受欢迎。”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唐丽笑了:“汉娜,换句话说,如果你认为我不欢迎你,你为什么不自己离开?”
“我不喜欢猜测,也不喜欢造成误解。”
“不,”唐丽坚定的说:“你只是明白我不好意思正面提出让你走人,你认为我会顾及我丈夫的感受,你知道我爱面子,所以你认为我会容忍你,容忍你住在这里,甚至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
“我也不懂你的意思,”汉娜说:“不过的确,也许爱德华不愿意听见从你嘴里说出让我走的话。爱德华有时候的确有些‘东方’。”
“你看上去他很‘东方’,”唐丽说:“但在我看来他和我还是有很大不同。”
“不过,我爱他,我愿意让他尽可能的幸福。”唐丽笑了:“当然,前提是我也要幸福,所以我并不会任人摆布。”
“你不该和别人议论我家的事情,”唐丽说:“汉娜,你该知道无论从你的还是我的文化背景来说,这都是不对的。”
“所以你在惩罚我。”汉娜用手比划到:“那个娃娃,还有那些‘符’。”
唐丽一笑:“你该不会认为我真的会诅咒你吧。”
“当然不会,”汉娜说,但探究的忘了唐丽一眼:“你不是说你们其实并不会真的用那些方法?”
“应该不会的,”唐丽说:“大部分情况下都不会,因为在生活中很少会碰到让人那么憎恨的人,你知道,就算有时候观点不同,有时候彼此不合,但是我们都明白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只要你不去打扰别人,不去扰乱别人的生活。”
“其实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应该尽量去融合,而不是总想着一方完全取代和同化另一方,对吗?”唐丽很诚恳的说:“你要明白这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汉娜看着唐丽,唐丽却对着汉娜笑了。
几天之后,汉娜告诉爱德华和唐丽,她的房子装修好了,她准备周末启程回自己的家里住。爱德华和唐丽礼貌性的挽留了一下,便祝愿汉娜旅途顺利并且希望她将来有时间再来造访。
在周末之前,一切都是平平静静的,汉娜和唐丽彬彬有礼的相处,她们甚至开始在一起喝下午茶,聊一些音乐或是文学、还有电影和绘画,她们惊奇的发现,其实她们彼此有很多共同点,比如说关于艺术品的鉴赏品味等等。
汉娜的告别午餐上,唐丽烤了Pizza,还有汉娜喜欢的蓝纹奶酪和青瓜沙拉,黛比最终没有抵御住阵阵浓香,抓起了一大块的Pizza,唐丽完全没有任何的意外,只是不动声色,而汉娜叫了一声:“天呐,你的表情好像被释放了一样!黛比。”接着便笑了,她转过头对唐丽说:“这种牌子的蓝纹奶酪太棒了,不知道我住处附近的商店里有没有。”
“你回去找找看,如果没有,我可以定期帮你邮寄。”唐丽笑着说。
爱德华和唐丽手牵着手,带着两个女儿一直把汉娜送到机场,告别拥抱的时候唐丽在汉娜的耳边说:“汉娜,相信我,其实根本没有巫术这回事的,在我们中国,这些叫做‘迷信’,是些唬人的把戏。”
汉娜故意做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又笑了:“但我觉得它们也是有用的,有时候还有一些不坏的用处。”
两个人再次拥抱,很亲切的。
东西,至近至远。远与近都会授人以柄,当然也会让我们因距离而反而靠的更近。比如唐丽和汉娜,和许许多多看似差异很大却又大同小异的人们。
春节马上就到了 我已经自行放假了 祝大家新春快乐 放假回来别忘了再来哦 呵呵
@自莋゛多情 2012-1-22 23:34:00
兔年最后一踩。。。
祝蒲塔在龙年里故事越写越好,从一个自谓的写手,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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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小多情 这个祝福我很喜欢 哈哈
@自莋゛多情 2012-1-29 14:28:00
嘿嘿。。。懒蒲塔,我来催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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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开始工作 应该过几天会更新的
农历年回来了,大家过得还好吧。今天更今年第一篇《苹果》
一个春节关顾吃吃喝喝,正事没干,大家莫怪!
另外告诉大家,葡塔正准备着自己的新长篇《扫墓》,预计不久之后就推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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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
雪漫什么水果都喜欢,除了苹果。
她甚至喜欢榴莲,油腻而恶臭;她也接受杨桃,寡淡而青涩;还有菠萝,那蜇人的汁液和千疮百孔的外表;就连肉呼呼,一摸便将绯红色沾满一手总让人觉得有些贱兮兮的杨梅她都不讨厌。
雪漫的境遇注定她不能成为一个挑三拣四的“公主”,反而会更宽容,更能发现一种东西的好,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好,都令她无法放手。
但雪漫就是不喜欢苹果,一点也不喜欢。
其实曾经,雪漫也喜欢苹果。雪漫的妈妈最会买苹果,人人都说苹果不能挑好看的,要选外皮有条纹,形状不太圆的那种,或许还是要皱一些丑一些的,才香才甜。但雪漫的妈妈买的苹果,每一个都美得像白雪公主的后母为了杀人而准备的“诱惑”,颗颗饱满、红得诱人,担却是绝顶好味道,香甜脆爽。雪漫和妈妈学了很久,但也不得要领,她买的苹果都像固化了的白开水,徒长了苹果的外形,却是毫无味道,不过也没关系,只要把这些不好吃的苹果带回家,交给妈妈,让妈妈在窗台上的竹篮里晒几天,过不了多久,当这些苹果被妈妈去皮去核切成小块插好牙签端到桌上的时候,那些即使曾经难吃的苹果,也会变得又香又甜、脆爽多汁。
妈妈是个苹果仙女,有她在的地方一定会有好吃的苹果。
其实妈妈会的东西还很多,她做的饭菜惹人垂涎;她收拾的房间舒适温馨还带着一点点淡淡的不知为什么会有的幽香;雪漫曾经一年四季的衣服都出自妈妈的手,所以她总是在街上被别的孩子的妈妈拦住,赞叹般的看着,问着,但雪漫知道,即使别的孩子的妈妈模仿着做了,也不会是这么好看的。
雪漫的妈妈有一双巧手,一颗灵心,还有很多寂寞的时间。
雪漫的爸爸眼睛有毛病,什么都看得见,就是看不见妻子的好,他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冷冷冰冰。对妻子是这样,对雪漫也差不了多少,人人都为妈妈抱委屈,却只有她一个人很淡定。
“赖我,”妈妈说:“强扭的瓜不甜,我早该知道。”
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房间有些闷热,妈妈和姥姥都以为雪漫睡着了,但她只是假寐着。
“如果不是我那一次钻了空子……又用这孩子挟制他娶了我,他这会和春华也应该有雪漫这么大的一个孩子了。”妈妈伸手抚弄着雪漫的后背,虽然没看见,但雪漫也能够想象出她的表情,妈妈的眉毛总是微微皱着,即使是笑的时候,眉毛也是皱着的。
“我以为日子长了,他对我的感情也会深起来的,我不比春华差在哪里,不是吗?”
“你别多想,孩子都那么大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家对他对孩子都这么好,他就是再有什么不甘心也该收收心和你好好过日子,”姥姥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点气似的:“除非他狼心狗肺,那我也饶不了他,我这么好的一个闺女,不是给了他跟他受气的。”
“那倒也没有,”妈妈说:“他对我虽然不怎么热乎,但还是客客气气的,就这样吧,我认命了。我这一辈子,就看着孩子过了。”
妈妈的手抚在春华的后背上,一种热热的安稳,教人流下汗来。雪漫记得她最后一声叹气:“就这么凑合过吧。”
妈妈失踪之后,姥姥的确没有放过爸爸,爸爸被姥姥的儿子们打过很多次,几乎隔三差五就会遍体鳞伤。姥姥无数次带着儿子们去公安局和爸爸的单位闹,要求严惩“凶手”,但爸爸毕竟不是凶手,妈妈只是失踪,没有尸体说明死亡,爸爸也没有任何的嫌疑。姥姥闹过很多次之后,终于也沉寂了,只把雪漫带走了,临走那天,雪漫记得姥姥的眼睛血红血红的蹬着爸爸:“你等着,我会让你自己的女儿找你报仇!为她妈妈报仇!”
爸爸始终低着头,雪漫不敢对他说话,因为姥姥死死的攥着自己的手,但雪漫知道姥姥的希望早晚会落空,雪漫其实对爸爸没有恨意,一点也没有。
离开那年雪漫十四岁,十八岁那年,雪漫回来过一次。四年没见,爸爸还是一个人,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他自己的样子老了很多。屋里再没有了那种温馨的香气,即使是夏初的天气,却显得冰冷冷的,爸爸见到雪漫的时候一点也不开心,才坐了不久便赶着让她走:“回去吧,你姥姥知道了又要闹了,不要再来了,别给我找麻烦。”
雪漫还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什么来,犹豫很久却问出一句最不应该问的话:“我妈,还没有消息吗?”
爸爸已经站了起来:“没有,有消息你姥姥会比我先知道,你去问她吧。”
铁栅栏一样的防盗门在身后啪的一声关闭的时候,雪漫打了一个冷战,楼道里很昏暗,雪漫试探着对着楼梯伸出腿,爸爸的声音却又再响起来。
“雪漫,你自己好好过,不要再想着我,就当爸爸妈妈都不在了吧。”
雪漫没回头,眼泪却落了下来。
从此以后却真的没有再见过,当曾经的那个“家”变成爸爸的遗产落到雪漫头上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多年。雪漫有了自己的生活,一份很好的工作和一个男朋友——成和,他们没打算结婚,偶尔住在一起,雪漫已经渐渐习惯这些安稳。
但是成和问雪漫他们要不要结婚,雪漫不敢说不要,成和的脾气不好,从来没有温存过,倘若他维持几天不动手,雪漫就已经觉得知足。雪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成和在一起,也许是成和不嫌弃自己家里的事情,也许也是感激,从高中时候开始,只要有人用雪漫家的事情嘲笑她,成和都会出现,帮雪漫狠狠的教训那些人。有一度雪漫认为成和是自己的保护神,但她很快发现,保护神的火焰往往最先灼伤的是被保护者。
雪漫知道成和的家人一直很着急他的婚事,可她还是认为时机不对,她认为成和并不是那个对的人,但她不敢说,不敢拒绝。其实仔细想想,嫁给成和也没什么不好,这么多年过去了,雪漫已经逐渐掌握怎样避免成和打她。
“也许这就是命吧,婚姻不过大多数是勉强拼凑的,哪有那么多天作之合?即使是有,你就有那般大的福气去拥有吗 ?”雪漫这么想。
姥姥也这么说:“成和那孩子还不错,年轻时候谁没有点脾气啊,过得去就好了。”
姥姥不知道成和会对雪漫动手,雪漫从没说过。她觉得不应该给外婆徒增烦恼,虽然世界这么大,但其实没人能为雪漫撑腰,因为即使是自己的父母,也都抛弃了她。
雪漫一直觉得自己像蒲公英,飞到哪里,身不由己,不过看风的决定罢了。
答应了成和的求婚后,雪漫去看了看爸爸留给她的房子,只不过在房间里转了一圈,雪漫已经决定搬进去住,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喜欢那里,那里曾经是自己的家,还留着很多的曾经。
雪漫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姥姥,姥姥很老了,身体很不好,已经很少说话,大多数时间都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发呆,姥姥听了雪漫的决定,没有反对,却也没有支持,她说:“随你吧,不过,等我死了再搬吧。”
所以半年之后,雪漫才搬回了曾经的老房子,搬家之前在姥姥的相片前磕了几个头,几个舅舅倒是很高兴,因为雪漫没有要和他们分姥姥这所房子的意思,所以一反常态的对雪漫格外的客气。雪漫看见供桌前摆了一盘苹果,便说:“其实姥姥最不喜欢苹果。”
因为妈妈喜欢,所以姥姥觉得刺心,这一细节舅舅们从未注意过,但雪漫却懂。而全世界的苹果也仿佛商量好要忠于雪漫的妈妈,在妈妈失踪后,集体变得又涩又难吃,于是雪漫也不买,姥姥觉得刺心,而雪漫自己,却是因为灰心。
苹果仙女不见了,怎么还会有好吃的苹果呢。
搬家之后,生活一下忙碌起来,因为成和的意思是,婚礼要大办。于是有了太多事需要准备,忙忙碌碌,他们双方都觉得累,曾经本就不是铁板一块的感情,更是磨得越发的薄脆。
只是自从雪漫搬回家之后,她变得敢于和成和争吵了,当她第一次正面反对成和意见的时候,雪漫觉得竟然有些兴奋。
那天很倒霉,他们去家具城选沙发,分别看上了不同的款式,双方都很坚持,于是吵嘴,越吵越大声,雪漫丝毫不让步,成和把手机摔了个粉碎,但最后还是雪漫妥协了。可事情却并没有顺利起来,为了送货的方式和日期,两个人又吵了起来,营业员刚刚劝过一次架,这次也失去了耐心,找了借口躲开,只留他们两个在哪里丢人现眼,雪漫最后拂袖而去,当她毅然决然转身的时候,明明白白在成和眼中看到了一点惊讶。
雪漫自己也惊讶,她竟然并不觉得怕。蒲公英似乎已经落地生根,发出新芽。
走出家具城大门,地下是个大超市,扶梯口跟着雪漫身后上来一对母女,母亲忽然“啊”的一声便低头护住自己手里提的塑胶袋,但也已经来不及了,塑胶袋破了一个大口子,许多苹果滚出来,有几个摔在地上,溅出一点点汁液,苹果们四散逃开,满街鲜艳浑圆的身影,女儿帮着妈妈去捡,两个人先笑起来,欢声笑语感染了雪漫,她低头一看,自己的脚边正巧也有几个,于是也帮忙捡起来,递到那小女孩的手里。
“谢谢阿姨。”女孩子笑了,接过苹果递给妈妈。
“谢谢您,”那女人温和柔美的长相,说话声音也软软的:“给您添麻烦了。”
“没关系,”雪漫说:“苹果很新鲜。”
“是的,我以前买过,这种苹果很甜。”女人从塑料袋中挑了几个没有沾到土的:“您拿回去尝一尝,好吃呢。”
“不用不用。”雪漫忙退让,却推不过,女人执意放进她的怀里。
“其实我不吃苹果的,我拿着浪费了。”雪漫不得已的抱着苹果说。
“要吃,苹果有营养,一日一苹果,疾病远离我,”年轻的妈妈一笑,竟笑出了几分慈爱:“不喜欢吃也要吃,对身体好呢。”
雪漫便不得已的接受了。
抱着这几个苹果,它们的味道甚至有些陌生了,很多年了,雪漫远离了这种水果,因为再也不能找到妈妈的味道,也因为不能让它们勾起姥姥的伤心,平平常常的苹果,对她们来说却不寻常,而是唯恐避之不及。
雪漫把苹果抱回家,放在厨房的台面上,来来回回的经过,终于还是拿起了一个,洗过,咬了一口。
很甜、很香、多汁、脆爽,久违的滋味,重新绽放在自己的口腔。屋里很静,只有自己咬苹果果肉的脆响,一个苹果吃完,果核上有一点点血迹,雪漫的牙很久没有啃咬这种硬硬的果肉了。
雪漫站起身,走到阳台上,四处寻找那个竹篮子,没费多大力气便找到了,篮子被包在一个塑胶袋中,没有落土,雪漫便把苹果放进去,摆放在阳台的花砖窗台上,像妈妈在的时候一样。
那晚,雪漫又吃了一个苹果,香甜脆爽之后,成和打了电话,没说道歉的话,只和雪漫约时间看房子,雪漫想了想,也就算了,方正从来就是这样,激烈的吵,模糊不清的合好。
第二天,雪漫上班出门前,拿了一个苹果放在书包里,不知为什么,一摸到它光滑圆润的表皮,心里就会忽忽悠悠的荡漾一下。
下午没事的时候,雪漫悠闲地戴上耳机,打算听着音乐轻松一会,摸出苹果,一口咬下去,却觉得惊奇,这个苹果淡而无味,只有苹果皮坚硬的涩味留在嘴里,像塑胶。又来了!于是,雪漫不甘心的又尝了一小口,妈妈已经不在了,难道苹果的魔咒却没有打破?雪漫嚼了嚼苹果,还是吐了出来,嘴里只剩了涩味,越发苦起来。雪漫要把苹果扔掉,想了想却还是没扔,到茶水间撕了块保鲜膜包住,放在了书包里。
回到家里,雪漫拿出了那个咬过的苹果,苹果上有她咬出的伤口,已经泛黄,看了让人倒胃口,雪漫撕开包裹的保鲜膜,犹豫了一下,还是又咬了一口。
只不过是浅浅的一口,甜美的汁液和香气却充斥了整个口腔,雪漫把苹果放在桌上,眼泪不住的流了出来。
雪漫觉得最懂自己的,竟然是这些苹果,它们和她一样,只有回到了这间房子才能感觉到快乐。妈妈虽然并不在这里,但这里还有她的踪迹,只有这里有她的气息,才能让空气中仿佛流动着密码,传达着妈妈的信息,叫苹果甜美,叫雪漫勇敢。
雪漫懂,苹果也懂。
雪漫打了电话给成和:“新房的定金不要交了,我想在我妈妈留下的房子里结婚,你必须同意,否则我们就算了。”
雪漫挂上电话,把成和的恼怒挂断,电话很快急切的响起来,雪漫把它丢到沙发垫下面,不想接,接了也是吵嘴,是她不对,但不对又怎样,这一次的任性,是她必须为自己争取的坚守。
雪漫被抛弃过,尽管是不得已的,尽管这里已经物是人非,但她始终有寻找曾经的权利,没人能够动摇。
成和还是来了,一进门几乎就是歇斯底里的争吵,雪漫不发一言,他们就是这样,他们做不到心平气和有商有量,他们太激烈,这么许多年了,却只有雪漫开始学着忍让。却也不是心甘情愿,只是学会了怕,雪漫下意识的抚摸着小臂,那里还有上次成和失手把她推下楼梯时留下的伤疤。
但是这次,尽管成和暴跳如雷,雪漫仍不打算退缩!
“你是故意的!你在和我捣乱!我知道你不想结婚,你以为我就想么,我说过了,不过是给我家人一个交代。”
雪漫不说话。
“房子已经看好了,大家都挺满意的,你怎么改主意了!你是不是有病啊!我告诉你,明天老老实实一起去交定金,我最近烦的厉害,你最好不要惹我。”成和的嘴角绷得紧紧的,这是危险的信号。
“要结婚就在这里住,要不就算了,我们分手,反正我们也不爱对方。”雪漫知道后果,却也不得不说。
“你说什么?”成和举起一只手,指头直直指在雪漫脸上:“你再说一遍。”
“要么在这里结婚,要么分手。”最后的几个字还没说完,一记耳光已经狠狠的扇在了雪漫的脸上,连带一边的眼睛瞬间都肿了起来,雪漫觉得世界一片模糊。
雪漫记得自己跳起来,疯狂的抓向成和的脸颊,他们扭打在一起,她不再觉得怕,这里是她的家,在她自己的家里,她还有什么可怕?!
那他们最终停下手来,是因为彼此筋疲力尽,他们伤痕累累的对望,竟然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种解脱。成和转过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雪漫坐在地上,身上的疼痛以飞快的速度褪去,因为心里轻松快乐,她已经做好了决定,于是不经意低头,看见手上的戒指,心里觉得腻烦。雪漫伸手想要拔下戒指,手指才碰到指环,戒指上的钻石竟然扑棱一下掉了下来,在地上弹了一下,滚出去老远,雪亮耀眼的一闪,消失在地面上。雪漫惊叫一声,连忙去捡,追过去却发现,墙角地板上有一个洞,硬币大小残缺的一个小孔,钻石滚了下去,就在地板的下面。
雪漫叹口气,只好过几天再处理了。
过了两个星期,脸上的伤一点都看不出来了,雪漫找到了工人,搬开了客厅的家具,叫他们把地板全部撬开,工人看了看说:“那这些地板您就不可能再继续用了,年头很久了,拆的时候一定差不多都会断掉。”
“没关系,”雪漫说:“我会重新铺新的,你们只管拆吧。”拆开地板,找到那颗钻石,雪漫会把它还给成和,分手要分得干干净净的。
工人们拆着地板,边拆边和雪漫聊着:“您家的地板当年一定很贵,那个年代铺木地板的本来就少,这还是好木头,一看就不是便宜货。”
雪漫笑了笑,她记得妈妈曾经告诉过她,这地板是姥爷从老家亲自带来的,是老家林场最好的木料,爸爸一块一块刷好了清漆,帮着妈妈一起自己动手拼好,那也许是他们夫妻唯一的一段平心静气的合作,唯一同心而做的一项工作。
雪漫把这些告诉工人,工人也点头:“看得出来,龙骨打得特别高,里面一定垫了保温层,软,也不凉,冬天更暖和。到底是自己动手给自己做,真用心思呢。”
木板被吱吱扭扭的撬开,在一旁帮手的小工用扫把和畚箕清扫着木屑,雪漫想说:“我还要那些碎木头,请把它们扫起来给我。”但话还没有说出口,视线却被吸引住了。
在客厅的正中央,在木板碎片的下面,出现了一块绿色的布,布上有粉红的牡丹花,还有紫色的蝴蝶,雪漫还能记得起,那是客厅曾经的窗帘,妈妈失踪之后就没再见过,原来一直在这里。
窗帘上污迹斑斑,不只是什么东西沾染的,浅褐色的一大块一大块,像油晕开的痕迹。
工人们都停了手,屋里很静,窗帘包裹着依稀是个一人长的东西,却又很干瘪,没人敢动手碰,空气中弥漫出一点点药水的味道,却又很淡,有些辛辣的酸,像腐败了很久的苹果……
雪漫头脑中一片空白,想开口说话,却忽然哭了……
苹果仙子一直都没离开过,所以苹果的魔法一直都有效,只要回到了这里,都会有效……
后来,法医告诉雪漫,妈妈的尸体被人处理过,做了防腐,所以能成为这么一具干尸,雪漫不意外,爸爸是中学的生物老师,这点事情对于他来说,一点没有难度。真正让雪漫意外的是,尸检报告说,妈妈并不是被他人杀害的,很多迹象表明,她是自杀的。
不知爸爸为何“保存”了妈妈,还要制造她出走的假象,是恐惧还是报复?或者也许是自责?这只有他懂的情感,最终被他变成了永远的谜题。
而曾经决定“凑合过下去”的妈妈,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岁月有时太长,长到足够令人绝望。
房子开始重新装修的时候,雪漫拿着修补好的戒指找到了成和,平心静气的提出了分手。成和握着戒指,有些不舍:“雪漫,其实大多时候,我们还是很好的,离开了我,你也不一定能找到更好的。我向你保证,我会改改自己的脾气,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雪漫摇头:“成和,我们不应该这样将就,勉强在一起,最后一定会更加深的伤了我们自己的。”
“其实,我们都不爱对方,所以,给自己一个机会吧。”雪漫说。
雪漫给父母买了墓地,在同一个墓园,但却隔得很远,一个在半山腰,一个在山脚下。离开墓园回家,雪漫在超市买了一个又大又圆的苹果,才结过账,便在收银机旁咬了一口,收银员和一旁的顾客惊奇的看着这个衣着整洁清清秀秀的女人,大口咬着苹果,眼泪涌出她的眼角,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那个苹果不太甜,却也不太涩,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苹果,普通,却难得。
谢谢大家支持 大家新年好
《扫墓》剧透一下 不是女鬼也不是盗墓更不是玄幻 是平凡生活的平凡故事
正在考虑是不是发在鬼话 因为有点太不合适了
决定好之后会通知大家 大家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