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说我在偏远山区当老师的八年经历

  我努力想让自己镇静下来。现在,我该做什么?对,棍子。我忙又从门后把那棍子拿在手里,又不敢大声叫人。毕竟,没有看到任何人,随便乱叫的话,吵来了邻居们,万一又是“诈胡”,可不被人笑死?但我绝对可以确定,方才厨房一定有人来过,还偷了我的菜刀,就不知在哪里。我双手紧紧握着棍子,咽着唾沫,其实没有唾沫可咽,因为我很渴,只能是干咽。我的目光只在厨房内搜索。然而厨房里的摆设极为简单,无非一张大桌子,几把塑料椅,还有一只竹制的靠背椅,再者就是烂菜叶啊案板啊炉子啊之类的一些家伙什。别说藏人,就是哪里窝着一只老鼠,都能一目了然。那么,那家伙偷了我的刀,会去哪里,会去哪里呢?不好!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房间,把目光徐徐移向了楼梯顶部。
  我感觉心都快跳出胸口了,握着棍子的双手也沁出了汗水。我得冷静,得清醒。我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因太过害怕而发抖。唉,真是没用。我在楼梯口犹豫了好长时间,最后咬着牙踩上了楼梯。我极力放轻脚步,我怕那家伙真的就在上头。此时外头已经有些微亮了。要是邻居经过,看到我这样子,不知会不会取笑我?我能直接告诉他们我楼上有坏蛋?要是没有呢?那不是糗大了?我攥紧了棍子小心翼翼一步步朝上,每一步都犹豫好久,因为我知道,每上一级,离危险便就更近一步。无非十几级的台阶,我估计走了得有大半年!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大约就是我这样的吧。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已经在上头了。糟了,要是那上头真有人,我现在已经暴露了。
  不过。我马上冷静地想到,要是我是上头那人,我一定不会躲在楼梯口,而是会躲在房间门后。因为手里拿着菜刀,当然是躲在门后更容易对付来犯之人。我正准备突然间闭上眼睛冲上去拼个鱼死网破时,就听得厨房外有人叫道:“小郭。”那声音很熟,熟得让我感动,感动得想哭。我握着棍子回跑了下来:“叔叔。”一害怕,连称呼也变得亲切了。他是风老师的叔叔。这么早,他居然上学校来了,身后还跟着村长,村长手里拎着把菜刀,很熟。呵,这不就是我的菜刀吗?同行的还有两个民警。他们押着个年轻人,可能年纪小我一两岁吧,看上去并不是很壮,也是瘦瘦的,手上带着明晃晃的铐,看上去很是沮丧。
  听民警问他,菜刀是不是这里偷的,他便点头。听他的招供,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上厕所时,真的没看错。不过,这小子并不是那团伙中的一个。民警说,那团伙三个人,确实全被捉了,这小子是独自来的,他们认得,已经好几次“进宫”了。他这次潜到村子里来,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头,便东躲西藏,后来又躲进祠堂,觉得可能不安全,便就从破墙那里逃出去,看到我又从厨房出来追水叔他们,他便进了厨房,没啥好拿的,就拿走了菜刀,起码可以卖几个钱。他千不该万不该居然潜到下面罗叔叔家里去偷东西。你说去哪家不好,偏偏去他家?这下好了,就他那小身板,你再看看罗叔叔那块头那肌肉那气势,天神一样的。被罗叔叔拿一把夹合椅子直接干倒了,抢了菜刀,人也给活捉了。罗叔叔让人去叫村长,恰好村长正在家里和两民警还在谈论那团伙的事,直接就一起来了。指认了偷刀的地点之后,民警们便把那小子给押走了。菜刀嘛,也带去了。我总算松了口气。
  菜刀被民警叔叔收走了(后来还回来了,不过是近一个月后的事,办事效率啊!),我得去圩里买把菜刀。水叔告诉我,周日便是逢八的圩。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因为圩也没少去。不知道您会不会打麻将,有一种规则叫“不搭”,就是逢二、五、八或一、四、七或三、六、九都为不搭。这里的圩看农历,逢尾数是二、五、八的都是圩日,有时遇上节日,还会多上半天。我决定在周日早上搭顺风车去圩里,除了买菜刀,顺便再买点儿别的什么东西,反正就是看着买。水叔告诉我,可以坐他的摩托车。然而我知道他的车上照例得载上两半片猪肉的。而我,是绝对不会愿意被当成数学题的:“人猪同笼,上有头35,下有足94,问人猪各几何?”
  圩日顺风车较多,当然,也有载客的摩托车,听说城里人叫作“摩的”。才半个小时左右,我便搭上了一辆三轮拖拉机车。那种车看起来极不稳当,三条腿嘛(三个轮),怎么看怎么不自在。但跌跌撞撞的,好歹也到了圩。圩日嘛,肯定热闹。我们学区(文雅一点儿的说法,叫中心校)就在入圩街口的一座不大的宅院中。那宅院的斜对面便是乡镇府。很大的院子,白墙高楼,气势雄伟,远远望去,颇具威严。听说里头还有食堂呢。在中心校门口往右面望去,一条不长不宽的勉强能称为“街道”的小巷子人山人海,大多是肩挑担儿手提麻袋的农家人。或交谈或易物,脸上大多带着欢洽的笑意。其情其景,让我想起了著名的二胡曲“赶集”中那晃悠着的扁担与使着小性儿的水灵灵的山里姑娘。
  街道的约半中央位置有家饭店。饭店不大,然而竟有二层。第二层其实只是半个阳台,那招牌也被油烟熏得黑不拉叽的,看不大真。饭店前就有许多卖衣服的,大都用三轮自行车推出来摆的。我在一处杂货摊前驻了步,那摊上有各色小挂件。有弥勒,有观音,有如来,还有小八卦……反正护身符一类的玩意儿极多。我想,我是不是该买一个戴在身上呢?
  回想起自己这几年的遭遇,我想,确实是应该买一个。我对这种东西其实并不懂,无非道听途说而已。但看到那些小佛像,我想,既然是神佛,总该是有灵感的吧。买个什么好呢?买观音吧,都说男戴观音女戴佛。那话念白了,就是男带官印女带福。女带福也便罢了,而男的居然还得带官印?郭老师有打油诗曰“宁学季子思莼菜,不效文种剑下亡”。不买观音,买个弥勒吧。可听说那是女人带的啊!而且,那佛整天嘻嘻哈哈的,还爱睡觉,搞不好我需要他的时候他还没醒过来……正犹豫不决哩。背上被人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那人个子不高,有些胖,嘴角边带着戏谑的笑意,我认得,他叫发师(名字中有个发字),曾经一起在别村罗校长那里听过课,所以认得。他也是一同分配进来的,现在在圩旁边的中心小学任教。听说那里是大学校,有很多学生,当然,新老师也不少,都是一起分配进来的,关键那新老师中还有好几个是姑娘呢!
  “郭师,你也来了?”他坐在摩托上递了支烟给我。我推了回去。
  “到学校里泡茶么?”他自己点了一根烟说着。
  我说:“不了,下次吧。我买点儿东西就回去。”因为我知道去的话,一定得那边吃午饭,又要打扰麻烦别人,总觉过意不去。
  “你去哪儿?”我问,毕竟如果只是单纯逛圩的话,是没必要骑摩托出来的,因为站在这儿一抬头就能看到不远处飘扬的国旗,那就是他们学校了。
  “没想去哪儿,就周末了,四处走走。这样吧,如果你没事,我们一起去逛逛?”发师的笑容很随和。我想,反正也是闲着,而且都是一起分配进来的难兄难弟,那就一起走走吧。我们买两瓶水便上了摩托。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发师高声一遍又一遍地念诵着,一离开圩,到了大道上,行人较少,他把车催得飞快,转眼间便过了几道山梁。我这才发现,菜刀还没买呢!听他喊叫着:“小郭,你要当青荔枝还是红荔枝?”他又高声问我,耳边风呼呼直响,好在他声音够大,我能听得清楚,还没回答,他又喊:“青荔枝是酸的,你那么瘦,应该是青荔枝;我这么胖,应该是红荔枝。”我笑了,当什么荔枝啊?吃荔枝还差不多,把皮剥了,再整个儿扔进嘴里,把那大籽儿吐出来,然后便慢慢享受那酸甜可口的滋味……车子行到别村罗校长的村口,便拐了进去,而后很是麻利地“吱”一声,停在了那座静默而深沉的大宅子边。
  那一刻,我的心中突然又涌起那种淡淡的思念。是了,这个地方总想来,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当时还是让水叔给拦回去的。记得那是在晚上,所以水叔不让我乱走。但现在,我抬头看了看天,临近中午,太阳还很骄傲地在天上看着我们,大白天的怕他个鸟?发师说道:“上次来听课的时候,我就发现这里头很有意思,你有没有进去过?”我点了点头,说道:“去过一次,但没看到什么。”发师说道:“没看到什么?上次明明有好几间新房子,很漂亮的。”我一愣,忙说道:“胡说,上次我进去,只有几间很破败的屋子。”发师摆着手,十分肯定且自信地说道:“不对,一定是你看错了。”这时几个村民从不远处路过,我们停止了争论,看看他们走远了,目光没有看过来,我们便忙把那大门轻轻一推,开了。
  进入那门中,我们又把那大门反手关了。看看那大院,依然是落叶缤纷,眼前的几间破旧房子还在,前头一间破房子的木窗棂被风吹得掉了,砸在窗前斜放着的一面破锅上,发出“咚”的一声响。那声音竟让这座荒废的大宅更显萧条与凄凉。我刚想说:“你看,是破房子吧?”哪知,却听发师说道:“看,这院子多干净,连片纸屑也没有。你看看,看看,那几间房子,是不是很漂亮。呵,我要是能在里头住上几天,少活几年也没关系。”
  “啥?”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看到他一脸艳羡地指着最前面的那间破屋子说道,“郭师,你看那门,呵,钢化玻璃防盗啊!我就一直想着,我家里的门是不是也该换了。”我明显看到他双眼已红得几欲滴血,脸上全是兴奋,我突然间想起水叔曾向我说过的“魔魂”,然而,魔魂不是应该在山中的吗?此时我的心中对这大宅,竟然已全无了向往与追寻的欲望,反而隐隐有了一丝莫名的恐惧,那恐惧犹如烟雾渐渐弥漫开来,令我不寒而栗,继而毛骨悚然。也就在此时,我似乎闻到了水叔家老酒的香味。
  不对,菜刀失窃后,我就没再喝过酒啊!然而酒味越来越浓,可能是外头别家酿的酒香(内山老酒大多一个味儿)飘进来的吧?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清醒。有问题,这里有问题。
  我看到发师已经大步往前走去。而眼前的破房子的门也呀的大开了。我可以看到里头放着一张旧桌子,桌腿上残破的蜘蛛网在风中瑟瑟发抖。发师回头向我说道:“郭师,快点儿来,看,全套法式沙发啊!”我相信我当时已经面无人色了。我忙叫道:“发师,回来。”发师并不理我,大踏步往那破屋子里走去。我急跑过去拉他,他竟一把抓住我的右手,说道:“走,一起进去看看。”
  “放开我。”我挣扎着,他并不听我的,我的力气也不大,这小子像一头发了情的公牛,也不知哪来的狠劲,拽着我往那破门里直走。
  我的手腕被扭得发疼,那小子的左手像极了一只铁钳子,牢牢抓着我的右手前进,任凭我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我这时心中非常后悔没听风老师的话好好锻炼身体,以至关键时刻受制于人。你说多丢人啊!一样是男人,他用左手抓我右手(一般情况下,人的右手比左手有力不是?)我居然无力反抗,两只手一齐用力居然也挣不脱。
  “郭师,看,这沙发,这质地。啧啧……”他一脸的惊叹与陶醉,用右手轻轻地、慢慢地抚摸着那积满灰尘的桌面,划出清晰的几道指印。
  我的手腕痛得厉害,知道硬拼没用。放眼过去,这屋子不大,还有一个边门,可能里头还有房间吧,那边门倒在一旁,门上还有一些褪了色的门联的残纸,那纸上还有两个字“向太”,我想,应该是“向太阳”吧。
  此时,我嗅到的酒香越来越浓,我说道:“发师,这样吧,我在这沙发上坐一会儿,你去弄些水来喝。我有些渴了。我们买了水在摩托上不是?”
  “还喝什么水啊?”发师一脸的鄙夷,他放开了我,说道:“你坐着,我进去给你弄杯……哦,对了,你要咖啡还是龙井……”
  “咖啡……”我暗暗松了口气,抚着被握痛的手腕,妈的,都抓红了。他很是满意,说道:“这就对啦!在这种屋子里还喝什么茶啊?多掉价。不配,一点儿也不配。你等着,”他笑得很是灿烂,“我有咖啡豆……很快……”于是炫宝一般地往那边门而去。
  我咽了口唾沫,急忙转身就跑,冲出门来,大院内风响得紧,刺骨的冷,而且天也阴沉了下来。怪了,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的。我跑到大院门边,想把门打开,哪知却不知何故,怎么也扯不开那门。靠!刚才很容易就打开的。
  “郭师。”发师手里拿着个锈迹斑斑的铁杯子,朝我走来了,他一脸的拳拳殷勤与责备之意,“我把咖啡都煮好了,你却要走,太不够意思了吧。来来来,来喝一杯。一会儿再留下来吃个晚饭。”他可真当这儿是自己家了?说着话便一步一步走近我。我咽了口唾沫,那杯子上的几个红字“下定决心,排除万……”尤其让我心悸。然而酒香又一次袭来,让我倍觉精神,突然想到风老师曾经给我的一巴掌,于是我便说道:“不是要走,我就看看那门有没有关好。”便作很随意地来接那杯子,却猛地右手朝他脸上挥去。我想,这一巴掌应该就能打醒他了。哪知却被他一手抓住了,我一愣,他嘻嘻笑着把杯子推到了我面前,那里头红红的,上头还浮泛着两个白白的丸子,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刺鼻的腥味令人几欲作呕。
  我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恐慌,猛地叫了起来,我能感觉得到我口里喷的气也带着浓浓的酒味——我没时间思忖为什么我会喷出酒气,只是很惊讶地发现,发师好像一瞬间怔在了当场。
  “郭师?”他放开了我,随即看到了自己手里的杯子,突然像是吓了一跳,猛地扔在地上,那杯子哐当一声,杯中之物洒了出来,一地狼藉,两个白丸子竟扑扑地跳动着,“怎么回事?”
  我能看到他眼中的红丝渐次消退,心中又惊又喜,叫道:“马上离开这里。”他一愣,说道:“房子……怎么变了?”
  “别废话,这里不干净。快走。”我说着,我能感觉得到他眼里的恐惧,大家在内山呆的时间也不短了,都知道“不干净”意味着什么。他忙跟着我拼命地来抓那院门,然而那门不知何故,就是死死地关紧了,怎么也动不了。我突然又想到自己方才喷出的酒气,忙猛地朝那门尽力呼了一口气,果然还有很浓的酒味。“砰”,两人一用力,那门被扯开了。我们发了疯似的忙跑了出来。却差点儿和一个人撞个满怀,看时,竟然就是别校罗校长。
  “校长。”我们惊慌失措地叫着,别校罗校长骂道:“果然是你们这两个小子,跑什么?牵上摩托,跟我来。”
  很快,我们便到了别校罗校长的家。不出所料地,别校罗校长在他家里把我们狠狠痛骂了一顿,骂得我们像犯了错的孩子,大气也不敢出。他骂得很是激动,说道:“要不是我小女儿告诉我,上次来看戏的那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和一个胖子进去了,我都不知道就是你们。还敢把摩托停在那门口,你们胆子怎么这么大?这也算了,还进去……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啊?以后那地方别再去,否则后果自负。”
  他一边骂着一边弯下腰去米缸后面拿出一瓶老酒,说道:“喝个酒,再骑摩托回去,一会儿路上开慢些。”他老婆和女儿给我们摆上了几样家常菜。别校罗校长拿着酒瓶子看着发师问道:“小郭能喝我知道,你呢?能喝多少?”
  “两……三……碗吧。”发师含蓄地笑着。后来我和他喝过几次,才知道他当时说得太过谦虚了。
  “行。那多喝点儿,有益无害的。”别校罗校长说着,把我们面前的碗都倒满了。我们就要端酒,他拦住了我们,说:“转过头去,别看。”我们面面相觑,因为对方才的事心有余悸,便只好照做。我能感觉得到,别校罗校长用手在画着什么东西。转过身来时,他让我们一口气把酒全喝了。我发觉,这山里的人好像个个会画符?
  “那个……校长。”酒下肚之后,我的话就多了,我发现我的酒品真的很不好,“我记得您上次说过,打您记事起,那个地方就不大太平。可是,我刚才在里头,看到的,似乎都是六七十年代的东西。比如,一个杯子,写着的口号就是……”
  这时,一个姑娘进来了,我和发师都觉得眼前一亮,真漂亮,高挑的身材,嫩得可以捏出水的脸蛋,也就二十岁左右吧。那姑娘朝我们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便进内屋去了。我很不争气地咽了口唾沫。别校罗校长很是得意地问:“怎么样?漂亮吧?我大女儿。”
  “想不到,您还有个大女儿,这么漂亮。”我喃喃说着,喝了一口酒,发师也笑着说道:“比我们学校那几个,好看多了。您可真能生。想必当时造人的姿势一定十分讲究吧。”——我差点儿被刚入口的酒给呛死。别村罗校长笑道:“下个月嫁人了。记得到时来喝喜酒啊!”唉,我以为……看来自己想多了,便忙说道:“啊,恭喜恭喜,一定一定。”
  别村罗校长拒绝再谈论那宅子的事,我也知趣地不再问。我知道,长辈们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回到学校后的那个晚上,我在厨房里和水叔泡茶。向他说起了日间的经历。水叔也把我斥责了一顿。
  “水叔,”我说道,“我记得我喝了您的酒,也便不再想去那个地方。您一定和别校罗校长一样,在酒里做了什么。能教教我吗?”水叔摆着手,略带几分苦涩地说:“你是读过书的人,一得一失,能明白?”我不大懂。水叔沉默了片刻,很是平静地说道:“这个东西叫酒中符,我学会的时候,我妈就在那一天去世了。她的身体一向很好,照理说,不应该的。”我一怔。他喝了口茶,又说道:“别校罗校长,他是我多年好友。他学会的那一天,他爸从山上摔了下来,不治。学校下面,土楼外那个,请你喝酒的,记得吧?你和他说房子有臭味的,他早我两年学的,他学会的那一天晚上,他小女儿就在山里失踪了,好多年了,现在依然找不到。”他抬头看了看我,又说:“你还想学吗?”
  “不,不了。”我几乎是舌头打着结说的。我当时心中震动很大,这种东西,也太他妈邪门了。
  我告诉水叔,在那大宅子里,我靠着莫名出现的酒香和酒气才能离开的,水叔并没有进行多少解释,只是微微笑着,说道:“如果觉得这里的老酒好喝,闲的时候就多喝点儿。那个地方,以后别再说,也别再想,一切只当没有发生过。”我点了点头,我想,一定是我喝过几次酒中符,所以在关键时刻起作用了。
  没过多久,接到学区的通知,让我去大水库发电站旁边的学校听课。(我一走,我们班就得空班,于是只好布置作业让学生在教室里做。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非得在人力不足的情况下,把一个班级丢下不管,然后跑去听课。)那学校也挺大,教学楼可是两层的,六个班级全有,一个班有四十个左右的学生,老师也有十个……还是十一个?反正人挺多的。我去听的那节课是数学课,上课的人叫凌哥,说他是老教师吧,只比我们早几年毕业,说是新教师吧,又比我们多了好几岁,反正我觉得他的年龄挺尴尬的,装老成没人理,装嫩被人笑。凌哥个子不高,也瘦瘦的(后来变得很胖,他说是暴饮暴食的结果),戴着黑框副眼镜,看上去也挺有书卷气的。
  那堂课,我觉得上得并不算好,我感觉上课思路似乎有些前后矛盾。后来一个周末,凌师邀我去水库顶上看风景时果然证实了我的判断。因为帮他一同备课的,是他们学校的两个美女老师,这其中当然发生了某些故事,否则一堂课是不会突然出现两种风格的。嗯,可能大家注意到了,我写女的时候,总是说很漂亮的。因为一遇到女的,我就忍不住把她们和学校操场北边那只满烂泥地里打滚的老母猪进行一番比较,而后得出的结果便是:果然还是那些女的漂亮些。
  凌师很是苦恼地说两个女老师对他都有意思,而且,也都各自向他表白过,可他实在拿不定主意。他忧郁的眼神远眺水库那边的茫茫青山,喃喃说道:“一个像黛玉,活泼而知心,一个像宝钗,温柔而知性。你说,我该怎么办?”好家伙,敢情拿自己当宝玉了。他很是诚恳地让我帮他参谋参谋。你知道我当时听到这些话时有什么感想吗?我真恨不得把他狠狠揍一顿再沉尸水库,要不是我打不过他的话。我告诉他,我长这么大还真没接触过同龄的大姑娘,不了解。他于是只好作罢,继续高洁孤傲地苦恼着。再后来听说,那两个女老师一个嫁作商人妇,腰缠十万贯;一个升官教育局,从此步青云,自然也是看不上他的了,后来还来检查常规,也还听他的课,听过之后不置可否,连招呼也不曾打,甚至也没拿正眼看他,仿佛他就是不曾认识过的路人甲。“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啊!这给他幼小而脆弱的心灵留下了深深的伤害。
  再后来,同事们陆陆续续有了手机,甚至有人有了自己的电脑,而我,也有了自己的一支手机,虽然只是我哥不用了的一支旧手机,但我也已十分欣喜。学区要求我们都报上自己的电话号码,说要办通讯录。于是我很是神气地报了手机号。哪知拿到通讯录后,我才发现,原来人家早就都有手机了。校长对我说,也许我是全学区最后才有手机的人吧。外面的世界真的发展得这么快了吗?我惊疑不已。校长又告诉我,有富翁捐了百余台电脑,分配给了学区三四间较大的小学,他们也都成立了电脑教室,各有三十余台电脑呢!哇,真是太神奇了!像我们这种师范生,在学校里都多多少少有学过电脑。其实,不止电脑,美术、书法、音乐方方面面也有涉猎。然而就是不精,所以样样会,其实说真的,就是样样不会。而且,很多东西只是纸上谈兵地学习而已。比如说,减字谱大家听说过吗?古琴(不是筝,是七弦的那种。)用的就是减字谱,我记得当时我的音乐老师教我们时,很遗憾地说,只能教我们认识减字谱,而不能让我们弹古琴,因为学校仅有一架古琴,还是坏掉的。所以我们当时把减字谱学得烂熟,但毕业两三年后,几乎忘光了。而我一直有心想买架古琴,然而这十几年来,迫于生计,也只能是想想罢了。至于美术书法也一样的因年久而手生、而至于遗忘。唉,赵括怎么死的?
  扯远了,回来讲讲电脑的事吧。我记得一个周五的晚上,发师用摩托带着我去他们学校玩电脑。当时玩的无非一些游戏《仙剑98》《红警》《月影传说》之类的,《月影传说》的主题曲非常好听,我现在还会唱,叫作“爱的废墟”。而那个晚上,就发生了一件很令人窝火的事。我们几个小青年玩得很开心,因为第二天就是周六嘛,不用上课,而且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电脑又是新奇之物,竟有了玩通宵的想法。偏偏又是天公作美,下起了大雨,打雷带闪电,噼哩叭啦地,那雨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咚咚的响声,仿佛要将玻璃砸碎方肯罢休。太好了,回不去了,这下可以更理直气壮地通宵了。
  于是发师煮了一锅方便面,大家吸溜吸溜地吃过之后,继续开战。第二天天将亮时,雨小了许多。校长气急败坏地冲进电脑室:“发,你们还在玩?出大事了!”
  “啥事啊?”发师头也不抬,显然对被打扰很是不满。程老师却突然脸上变色,站了起来:“是不是摩托丢了?”校长气呼呼地说:“岂止丢了!五辆,丢了四辆!”我们都大惊失色,程老师和另外两个有摩托的同事立时冲了出去。发师手腕微微一抖,铁青着脸继续游戏,他喃喃骂着:“丢就丢了,却又要影响我玩游戏,让我心情不好了两次。”校长骂着也下了楼。我跟着他们出来,到了楼下,到停车的棚子外,我看到了那门锁被砸开了,铁链子也掉在地上,一辆破嘉陵(俗称红公鸡,也叫红蜻蜓)被挪到了一边,那是校长的车。我没有车,所以我没损失。但,四辆摩托,价值三万多啊!(牌证检都齐全的)。接下来的事当然是骂娘诅咒报警。警察们立了案,但结果你知道的。昨晚下的真是一场好雨啊!打的好雷啊!连老天都成了帮凶。
  发师慢腾腾地下来了。程老师看了看我,说道:“你不来都没这事,你一来摩托马上丢了。”我一愣,发现他的话好像也挺有道理的。另外两个老师也说:“我们也来了,看来我们是监守自盗了?”发师白了程老师一眼,淡淡地说:“别扯有的没的。晚上我请客,一起去喝酒,庆祝摩托被偷一周天。” (一周天这个词是一周年变过来的)
  那事也惊动了学区。但领导们也无能为力。只是让我们大家以后一定要小心,看好自己的物品。仅此而已。
  发师的运气不错,没多久,便又买了一辆崭新的摩托。他笑着说,是“曾道人”(某种赌博的彩)送给他的。原因是丢车后其实对他打击也挺大的,只不过,他装得更加若无其事罢了。有个晚上喝多了,他看他们校长正在打电话买那种彩,于是便把身上五百来块一分不剩地给他:“四辆摩托,八个轮子,就押孤子——8,全给我押了。”校长本来不肯,但他一再坚持,于是只好全押了。当时的赔率大约是四十倍。然后居然就中了!你说神奇不神奇?——不过,后来他执迷不悟,以为总能运气常在,便时时押彩。结果,你也懂的,就背了一身债了。唉,可怜的孩子!
  程老师非常有本事。他后来读了别的不知什么东西,从此离开此处,平步青云去了。
  后来有一年,县城里办了个新的私立学校。于是和教育局通气,要在全县老师中招收教师,关键是,不仅能保留公职,还可以照领公家的薪水,也就是说,可以领双份工资。你说这个条件够不够诱人?很多人便都去应考,当然,我们也去了。
  当时先是笔试,但笔试后也没有公布成绩,只是说有一部分人通过了笔试,当然还要面试。而我和发师也都去面试了。记得我进去之后,一位略胖的考官问我:“你的成绩不错,但我还有些问题想问你。是什么使得你愿意来我们学校工作呢?”我微微一笑,只说了两个字:“工资。”我说的是实话。于是面试就这样结束了。后来这件事经由他们传出来,在学区里成为笑谈。女罗老师气得直跳脚,对我说:“你瞎说什么大实话?你不会说是因为喜欢这个职业吗?你不会说是为了面对更高更强的挑战吗?”
  我没有解释。我只是想,如果你给我鱼吃,我就是冯谖,如果你当我是国士,我就是豫让。既然你不是秦穆公,我也不会是百里奚。主择臣,臣亦择主。
  暑假的时候,我在家里,接到了女罗老师的电话,她告诉我,有小道消息说,要把我调走。我一听,很是奇怪,便问:“调哪儿?”女罗老师说:“不知道。可能会高升吧?”
  放下电话后,我向我妈说了这件事。我妈便问我:“你有没有给领导送酒品礼盒?”我摇了摇头。
  又问:“有没有和领导把酒言欢,称兄道弟?”我又摇了摇头。
  又问:“有没有麻将桌上,故意一输几百上千?”我又摇了摇头。
  我妈沉默了,半晌喃喃对我说:“男孩子,多磨炼磨炼总不是坏事。”虽然她极力显得轻松,但从她的眼神中,我能知道她很难过,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毕竟,只是小道消息,而这消息,未必很确切。
  开学了,我刚到学校没多久,校长就把一纸红色的调令递给了我。我被调到了红山桃小学。红山桃,又叫烂山桃。得往圩那边去,过圩,坐车再走七公里,然后步行二十分钟左右才能到。也就是说,我离家更远了。这纸调令让我心情十分压抑。——也许,有人会说,我此时应该想着,不惧万难,为山区的教育事业多做贡献。但我没办法让自己那么伟大,实话实说,我的心情相当沮丧。我在宿舍里默默地收拾着行李。女罗老师也一言不发地帮我收拾着。对于这个长辈,我十分敬重,也十分感激。在这里的几年中,很多事都是她帮忙的。她是富人,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报答的,到村口搭上顺风车之前,我给她鞠了个躬。
  车子没走多远,水叔的摩托追了上来,从车窗外递给我一瓶老酒,接过来的那一刻,我只觉得鼻子发酸,强笑着和他挥手再见。
  红山桃小学座落在山凸里,背靠大山,正东边则是小村子。学校只是并排在一起的三间新房子,只有一层,说是村里集资盖的。校长姓张,不是本地人,但居住在本地,因为他是上门女婿。张校长说,最左边的那间安排成办公厅,中间是一年级,而后是二年级。至于为什么只有两个年级,因为离本村约五六公里远的地方便是红梅小学,那是大学校,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有。等学生上了三年级,就可以去红梅小学读了。张校长告诉我:“一二年级的学生毕竟太小了,让他们走那么远的路去上学,家长们总是会有些担心的。”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我又想起梧桐的学校来了。那里的学生有的还要带着小炉子渡河来上学,唉……真是“离家三里路,别是一乡风”啊!
  我问起那我住在哪儿?张校长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到去年为止,教室还是旧平房,这也是推倒了新起上的,但并没有考虑到会有远路的教师来住。所以……要不,办公厅里打个铺子吧。你放心,我家近,办公一向在家里。不会影响你的。”好吧,除此之处,再也没有别的地方了。至于做饭,也不怕,买个小气炉子,再买个锅,买点儿米和菜,在窗子边开伙,一切都不是问题。且令我欣慰的是,教学楼的右边有两间厕所,一男一女,也是新盖的。嗯,每想到上厕所时可以不惧风雨,可以从容不迫,我便能心情大好。而且更让人开心的是,操场挺大的,是绿油油的草地啊!——虽然时常会有村民赶着牛过来吃草,而操场上也不时会有牛粪。
  学生不多,一年级十几个,二年级十几个,两班加起来三十个不到。老师也只有我和校长两人。我教一二年的语文,校长教一二年的数学。因为人事简单,所以教学工作很快就进入了正轨。
  还有一件十分令人开心的事,就是我买了摩托。那种半公母的,便宜实用。于是,我想去圩里买米买菜就更方便了。虽然还是一个人生活,可是我已经习惯了。虽然红梅小学离这里不远,而且听说那里有很漂亮的女老师,而且也是一同分配进来的。但几年的独处,已经让我对异性产生了畏惧心理。既想靠近,又怕靠近。想了想,算了,咱没那勇气。
  校长有时也会在晚上的时候过来与我泡茶。他大了我约有二十岁吧,很健谈。有一次,他给我拿来一包很不错的武夷茶。对我说,本来他不喝茶的,后来他的小姨子去外头打工带回来很多武夷茶,于是,他便开始喝上了,而且,家里人从此也都只喝武夷茶。姐夫和小姨子一向有故事,我笑了。他又很惋惜地说:“可惜,她命不好。嫁到了梧桐,没几天,就失踪了。报了警,也没用。这么多年来,一直没能找到。”我当时瞪大了双眼,突然间又想起了女罗老师说过的走失的新娘,难道……但我不敢乱说,只能是狐疑,便问起名字。张校长摇头苦笑着说:“算了,讲这个做什么。对了,小郭,红梅那边,晚上有麻将,你去不去?”
  “我不会。”我说着,其实是会,但有些怯。他说道:“你得试着和别人多接触。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我承认他说得对。不过,别人没来请,自己过去,总是不大好吧。
  因为发师已经考进城里的私立学校,所以,我虽然有了摩托,却几乎无处可去。一到晚上,便也只好在学校里拉二胡。因为学校离村子尚有一段距离,所以十分安静,二胡声传得也远。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关了办公厅(也是宿舍)的门,后窗十余米处便是黑沉沉的大山,而前窗东边的远处,才是村子的灯火之光。一个人或坐在灯下备课,或斜躺在床上用旧手机玩俄罗斯方块。日复一日,总觉十分无聊。校长并不常来,村民们也几乎不来这里,因为学校是在村外啊!后来,每逢金乌西坠,星辰闪现,便很些有心慌,而至于厌恶了。有人也许会说,如果实在无聊,为什么不读书呢?书是有看的。只是我并非那种可以悬梁刺股或凿壁偷光的好学者,几本闲书看了几遍,便很觉枯燥。
  那天晚上,我正在桌前看《竹书纪年》,那是我去市里自考时地摊上淘的,实在是机缘巧合。而此时外头竟响起了敲门声,继而一声:“有人在没?老师在没?”听声音应该是个年轻人。我一愣:居然会有人来找我?精神一振,管他是谁,只要有人来,总是可以不那么无聊的。我已经决定,不论来人是谁,一定先请他喝杯茶再走。然而我并不知道,危险正在靠近。
  门开了,我看清了来人的面目。个子比我略矮,但很结实,浓眉大眼,看上去很英俊。他自称辉哥,让我也叫他辉哥。他坐下来后,我便烧水泡茶。他也并不客气,喝着茶,又说了一些体面话,无非是老师很辛苦之类的,若有什么需要,可以找他,他说他家就在村子中间。我很是感激,便也客气了几句。我们天南地北地聊了很久,我发现,他很健谈,而且言语中不时引用一些古人名言。我很是惊讶,便问他的学历。他这时很得意地说,自己是多年前本乡的高考状元,考上时,太过得意,骑摩托车从桥上摔了下来,便不能再去读书了。他很是气愤地对我说:“村里人都说我神经病,我便十分愤怒,觉得他们都该捉过来打嘴巴子,你见过哪个神经病有我这样的文化修养?”他把“文化修养”四字说得特别清楚。我很是同情,因为我发现,和他交谈了这一阵子,并没有发现他的思路有什么不对头。他越说越生气,后来便脸红脖子粗,好似喝醉了酒一般。再后来,他捋起袖子,将手狠狠地拍在桌上,把一只茶杯震得跳落地上,摔了个粉碎。我吃了一惊,忙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扫一下就行。”此时他竟又接着说:“当然没关系。你想啊,其实我来这里,像是客人。但归根结底,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你才是客人。所以东西摔坏了,是摔坏了我们村的东西。你是外乡人,你当然不能说‘没关系’,你得说‘抱歉’,或是‘对不起’。”我于是确定他的脑袋确实有些贵恙了。原来这种人不能让他激动的,一激动就会发作。
  他站了起来,指着我的床,说道:“你看,就连你的床,也是学校的——当然也是我们村的。我们请你来,你就得好好教书。不是么?如果你不认真教书,到时别说村民不放过你,我就先饶你不得。”好一句“饶你不得”,我能确信,他以前一定看过不少明清小说,否则是说不出这样一句话来的。我心中很是紧张,便陪着笑,对他说:“我当然会很认真的。”说着我拿出手机,我想给张校长打电话,让他过来。但是辉哥马上把我的手机抢了过去,说道:“你和他们一样,也想报警,让警察来捉走我吗?我告诉你,我很正常。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和你们说,你们才能明白,我是一个十分正常的人,比你们都正常。可是你们总是看不起我。你要知道,这要是在外面的城市里,我可以把你们告上法庭,你们就都得坐牢,得赔我的精神损失费。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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