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她一定是累极了,从省城沦落到县城,做完一台晚会,接着又是另一台晚会;辅导完一拨想考艺校的学生,又来新的一拨……她一直不懂生计,不通人情事故,家里的一日三餐都是祖母打理,她一直沉浸在她的世界里,每天弹琴、唱歌、编舞、排练,对所有的人微笑,表示她是友善的,对生活是无欲无求的,我想她演得太累,又没有人喝采,所以她选择一种独特的方式谢幕。”
苏荻劝说道:“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想,伯母地下有知,一定希望你幸福快乐。”
“母亲的事,我只跟你说这一次,我今生今世将永不再说,苏,我不要重复母亲的路,我不会甘受命运摆布。”
第二天,子嫣和父亲详尽地讨论了未来的生活。受到苏荻父母迁往南方的影响,子嫣极力劝说父亲办理停薪留职,加盟姑父的房地产公司。
“妈的一生已经在这小县城里荒废了,您应该换个环境,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追寻自已的梦想。”
父女俩最后商定,徐宏图给姑父写封信,问问他那里要不要人;一旦老徐离去,祖母可以跟小叔过,而子嫣自己,将回到大学里完成她的学业。
开学前,父亲将子嫣送到火车站。当列车载着她缓缓驶离站台的时候,她心中充满了深深的孤独感,她将半个身子探出车窗,以便看父亲最后一眼;泪珠在她眼眶里打转,可她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她看到父亲向她拼命挥手,感到他虽然委蘼不振,但看上去还是挺帅,想想他为母亲放弃的一切:专业、单位、待遇、环境、前途和理想,那一刻她真正地谅解了他,她真诚地希望他能拥有一份新的生活。
后来子嫣告诉苏荻:妈的去世让我和老爸都在思考一个问题,生命如此短暂,人活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
现在三人在公园里划船,心旷神怡之际,子嫣却提到了她母亲。
是的,她不按张广耀设计的路走下去又能怎么办呢?她不喜欢死水一潭的生活,她喜欢教书,她是个极受学生欢迎的老师,但她知道一味死教书的结局。她的母亲,全县第一位获“高级人才”荣誉的全国优秀教师,当地人心中的音乐女神,她疲惫憔悴的面孔,她那惨烈决绝的结局,每每忆起就让她的心隐隐作疼,她绝不要重复母亲的路。
苏荻知她去意已决,没再说话。
一
大青山墟场的柴火行今天分外热闹,一群卖柴男人担来一担担柴火,然后大家蹲成一圈,吸着竹筒水烟,扯着闲篇,等待着什么。
在墟场四周,除了山还是山,山与山之间是狭窄的沟壑,里面零零落落地隐藏着一些小山村。山多田少,那些矮小的山民们便延续着他们古老的生活方式,种地之余,兼以卖柴烧炭。
每天天光,他们会从粗糙简陋的房子里钻出,肩扛锄头,手拿柴刀,到山坡上种地、砍柴,他们头戴旧草帽,脚穿胶草鞋,身上背着一壶水。
他们的耕地人称“草帽地”,因为在人类长期的过渡开垦后,许多山体已石漠化,光秃秃的岩石间能用来种植的地块小得可怜,大不过一张毯子,小的用个草帽就能遮住,于是,他们便将锄头和柴刀伸向更远的覆盖着丛林的山崖。
逢墟日的时候,他们便在墟场售卖他们的庄稼或柴薪,他们蹲在一堆花生、玉米或一担木炭旁,默默地抽着长长的竹筒水烟,直到有买主向他们问价时,客人才会感受到他们那单纯中夹杂着的狡黠与执拗。
热衷环保的人们既讨厌又同情他们的锄头、柴刀、晒得黑黝黝的皮肤等等等,然而世代居住在大山深处的草民就是靠这些原始技能谋生,他们从山里弄来木炭、茶叶、庄稼、野味和竹制品,再卖给外来的客商以及邻人,靠着蝇头小利,生一串孩子,把日子过得简单而饶有趣味。
喜欢奉献爱心的富人及渴望体验绿色生活的旅游者,会千里迢迢来寻访他们,这时,他们会极力渲染生活的艰辛,不由这些悲天悯人的外来者不掏光身上的钱,带着对自己善行的感动满意地离去。
张广耀这时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他穿着整洁的白衬衫,斜背一个牛皮的男士挎包,接着车上又下来两个女郎,戴着大草帽、墨镜,真像从电视里走出来的时髦女,两个时髦女一下车就欢呼一声,奔向鲜果行那些红红绿绿的山货。张广耀则走向柴火行。
广耀从一担担木柴前走过,他坚毅的嘴角下撇,鹰隼般的目光闪亮,如同从乌云压低的眼皮下探出的闪电,偶尔抽出一根柴,掂掂,又沉着脸扔回去。
刚才与他同行的两位女伴看到他此时的面孔,会发现这事业型人才其实欠乏工作美。
他走向那圈山民,冷冷地说:“这些柴一律要不得,不符合规格。”
“怎么就不符合了?“天哪,孩子们开学还指着这些柴交学费呢,”山民们七嘴八舌地抗议。
“我本来想做好事,订你们一批柴,是你们不给我做好事,没按质量交货,我的砖厂就要开工,损失谁来赔?”
山民们的嘴越张越大,气越喘越短,这个衣着整洁的小年轻看来不好对付,他的面孔分明像阎王庙的鬼判一样难通融。
“反正柴我们给你挑来了,你不可以一句‘不合格’就算了。”一个年轻人急赤白脸地嚷。
圈中人们跟着同仇敌忾地抗议,有的人开始骂娘,白白的唾沫在黄牙齿与厚嘴唇间翻涌;有人站了起来,一副寻衅闹事的样子。
张广耀冷冷地看着他们。他一心摆脱他出身的阶层,给都市文明熏染已久,很少人知道他的家亦在另一个贫困县的大山深处,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些山里人的单纯、豪爽、执着,以及狭隘、自私、记仇、认死理。
当一个人极力摆脱的毛病却在一群同类身上齐齐涌现时,那种刺激,那种难堪,比在他本人身上出现更让他难以忍受。
山民们蠢蠢欲动的反抗,在一个比他们更强悍的人连珠炮般的训斥下被弹压住了,张广耀暗自得意,正骂得起劲,突然眼睛一暗,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楞住了。
卖柴佬们顺着张广耀的眼神望去,那两个时尚女郎手里拿着大包小包山货,瞪着大大的眼睛,像瞧一只两个头的叫驴一样,呆视着他们的买主。
张厂长当即撇下那些卖柴佬,尴尬地走向那两个女伴,她们是本打算跟他来大青山看稀罕的徐子嫣与苏荻。
他咕哝了句什么,接过女郎们手中大些的购物袋,领头走了。
当大青山的卖柴佬在向家人讲述那个倒霉的墟日时,张广耀带着两位女客已经回到凤城市区,在江太公烤鱼馆请两位女士吃晚饭。
广耀用公筷给两女的碗里挟鱼,鱼只有巴掌长,两指宽,煎得黄澄澄油亮亮的,他热情地介绍说: “这是油鱼,龙江里特有的一种鱼,它身上有丰富的油脂,煎烤的时候不用另放油,特别鲜美,苏荻你要多吃点。还有这个螺蛳酿,是桂林那边的做法,你在广东肯定没吃过。”
“干杯!今朝有酒今朝醉,昨夜星辰昨夜风”徐子嫣举起一杯啤酒,对着苏荻直嚷嚷。
苏荻喝一口啤酒,尝一口油鱼,果然这鱼又嫩又香,不愧当地一绝,只是价格比当年翻了两番。她细细打量这家著名的鱼餐馆,这里的桌布当年是一色的蓝白格子塑料布,现在全换成了雪白的绦绵桌布,四角还有精美的电脑绣花。桌上除了香煎油鱼和螺蛳酿,还有一煲热腾腾的香糯玉米头粥,一碟甜酸荞头,一个蒜蓉炒南瓜苗,一碟豆腐圆,全是当地特色,亦全是女孩子爱吃的玩意儿。
一股浓浓的怀旧感胀得苏荻胸腔酸痛。这个张广耀真能看人下菜碟儿,是点菜的行家。
“等下我得到堂叔家一趟,他有椿合同想听我的意见,”主人无心咀嚼,他急于扭转女友的密友昨日在大青山墟场对他的印象,想来想去,唯有让她俩瞧瞧他是如何日理万机的,才能理解他那天的失态。
他抱歉地瞧着苏荻,“你跟子嫣左右没事,一起去坐坐吧。”
子嫣正全力对付那只油鱼,含含糊糊地说:“你那堂叔官当得好好的,偏要办什么砖厂,又对管理和生意经一窍不通,你把业余时间全献给他的发财梦就罢了,我可不想去应酬,何况他家那里一大帮子人,七大姑八大姨的,光分清谁是谁就累得半死。”
张广耀皱了皱眉,说:“孩子话!会跟各种人打交道,这也是一种能力。苏荻你评评,堂叔在筹建一个砖厂,人家是让我当厂长的,我计划先帮他把新厂关系理顺,积些管理经验,然后再去闯南方,眼下,堂叔就是我的准老板,你怎么把见他当成无聊应酬呢?”
苏荻看着这个野心勃勃的男生:他能跟所有人有说有笑,跟陌生人谈他们熟悉与喜欢的题材,很快地把握全局——谁也看不出他出身寒微,只觉得他是一流的交际人才,少年老成,精明能干,对任何事都胸有成竹。
在他眼里,徐子嫣是不关心社会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傻瓜,象一切小资女郎,住在象牙塔中,与社会脱节,只挂住风花雪月,他有责任改造她。
然则这世间之所以美丽,只因千人百态,人人都是独特的唯一。谁甘愿为谁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只是,恋爱中的女人智商等于零。
苏荻便打圆场,笑道:“为什么不去?你堂叔那样官场商场到处吃得开的人才,我也想见识下呢。”
张广耀那位神通广大的堂叔住在公务员小区宿舍里,外表看只是众多高层建筑中一户普通人家,然则因处于顶层,又是复式,高大的客厅垂下金光灿烂的水晶灯,一溜红木家具,甚是富丽堂皇,——只是,大理石地板上有污渍,沙发上散落着孩子们的玩具,给人印象是,这位屋主跟广耀一样,亦是大行不顾细谨的好汉。
子嫣不想应酬的堂婶堂弟堂妹们都去看电影了,屋里很安静,男主人并未出来跟客人寒暄,他楼上书房候着广耀谈大事呢。
苏荻从几上的果盘里挑了只黄金帅苹果,百无聊赖地削着。沙发旁的茶几上有只一尺多高的景泰蓝花瓶,她打量着瓶里那束五颜六色的塑料花,眨眨眼:“张广耀的老板就这品味?瞧那幅齐白石,连我这种外行都看出不对头,这种离水N个钟的虾还想卖到酒楼?你到大排档叫卖试试,人家一定会乱棍打出。”
子嫣笑得差点呛住,这个妞总是那么犀利。
苏荻又说:“现在都不兴辞职下海了,他堂叔原先不是市法院经济庭的庭长么?为什么放着国家公务员不当?”
“嘘,现在是不兴下海,可是兴反腐倡廉呀。广耀说,聪明人要懂得激流勇退,适可而止。”
苏荻看着老友:穿件半新不旧的白布长裙,裙身上撒满淡粉淡绿的半透明圆点,领口、袖沿和裙边都有细细的紫布条镶滚,纤腰上系条两指宽的紫色长飘带,端坐在暗红色的红木沙发上,宛若凌波仙子,不由叹道:“真美啊。”
“你不是刚刚还在嘲讽暴发户的品味么,怎么又赞赏起来了?” 子嫣啜一口龙井,笑道,“张广耀跟他堂叔是同村人,人家大学都是半工半读念的,自然不会玩,没有档次,入不了苏大小姐的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