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强暴了人生(一些人的悲欢离合,爱恨纠结)

  (9)




  他错就错在自己奴隶般怯弱的性格,这决定了他的一切都有错,还错误的患了个重病。他活就活错了,活成了个弱者,那么遵照弱肉强食的法则被夺去妻儿,遵照优胜劣汰的法则被亲人抛弃。

  在这一路想开了,就没什么怨仇悲愤了,实在都是咎由自取。自己真失败啊,一败涂地,别再挣扎了,别再求饶了,就此死了,也算不苟且偷生地战死沙场吧。

  就在这时,小花把热气腾腾的菜撂到床前。李茂没注意她通红的小臂,只看到了她浸湿了前刘海的满额头的汗,西沉的太阳距离山梁还有半小时的路程,橙黄色的光由窗子右侧射进来,射中窗前的墙壁,斜斜的一道,如同宝刀劈砍的光芒,离左边的窗帘不远。光芒霸道地扩散遍了整个房间,其中一抹攀上小花的面孔,照亮了她憨拙的笑脸。

  不用情绪调动,不用原因,看着母亲的笑脸,李茂瞬间泪崩,失声痛哭。他依稀记得,他还是孩子那会,在爷爷家每当遭遇打骂后把自己塞进角落里悄悄抽噎时,母亲都以这副笑脸来到他面前,那时母亲在他心目中地形象既不高大美丽,也不温柔慈祥,没有安全感也不是天,但他却愿意亲近她,因为他感觉他只有她,真正对他好的只有她,真正能依靠的只有她。如今时过境迁,自己已是个而立之年的大男人了,但他却仍然只有她,仍然只有她对他好,仍然还要依靠她——只能依靠她。他恸哭,他哀嚎,向天地控诉从它那领取的悲惨命运。

  见儿子哭得声势浩大,小花受了感染,跟随着“呜呜”哭了起来,不为别的,因为儿子非常伤心地哭了。她扯起衣襟(衣服比身体大出好几号,能拽出老长)给儿子拭泪,自己的则以短袖解决,左右胳膊交替抬起,在左右眼上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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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听着小花母子的哭声流淌了一小段,窗子左边窗帘旁边墙壁上的那道光,萎缩成了一条线,后院找乐KTV里摧残听觉的歌声逐渐侵占声音空间,成为主旋律,李茂泣不成声地对母亲说:“以后剩你自己了怎么办呢……”

  小花没听清儿子说什么(听清了也不懂),只是一味地给儿子擦着眼泪,连声说:“没事儿,没事儿……”

  李茂哭声渐缓,小花说了些话,大概意思是菜凉了就不好吃了,而且就快要凉了。被感动驱使着,李茂含泪吃了好几口,远超过了“象征性的”,感觉要吐了,才放下筷子,催小花吃,让她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小花看儿子吃了,虽说菜没见下,到底是吃了,自己也就意思意思吃两口。吃了两口,真好吃!就又吃了两口,两口加两口,不知不觉地饱了,菜也见底了。

  小花买来的菜并没能叫开儿子的胃口,接下来四五天里,还是不见儿子正经吃过什么,饿得明显弱了,最后话都懒得说了。小花的那些仅超过了买小零食的面额的钱,连叫了几次菜就迅速罄尽了,临近饭点儿,小花为难地问儿子今天还买菜吃不了?

  李茂气如游丝地说:“你愿意要就要吧,那抽屉里有钱。”

  小花犹豫再三,还是拿了——有点吃习惯了。

  买回来,照例拨一半送到儿子床边,剩一半她边看电视边吃。吃完了还没收拾,倚在沙发里犯懒。李茂晃晃荡荡从屋里出来,小花看惯了儿子没神的眼睛没魂的脸,但看见今天的儿子还是被触动了,而且让她很纳闷:儿子好几天都没正经吃饭了,怎么还胖了那么多,脸都显圆了,胖得锃亮;好几天没出屋,到变黑了,胖胖的圆脸,黑亮黑亮的。
  儿子晃进了厕所里呆了半天。小花跳下沙发去儿子房间收拾碗筷(照说应该吃完了),看见儿子又没吃几口(她总拒绝想儿子一口没吃)。端着冷菜出来,李茂同时出了厕所,就在厕所门口,就在小花的正对面,“咕咚”一声一头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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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花“哎呀”,粗糙沙哑的女低音尖叫,一跩一跩地跑了过去,肢体起伏动作太大,盘子坚持掐在手里没扔了,但盘里的菜甩落一地。她跪到儿子肩头,双手按着儿子胸口大声喊:“茂啊,茂啊醒醒……茂啊……”喊到第二声听见哭腔,喊到第三声落下泪。推下儿子脑袋,右边歪到左边,再扳一下,左边转回右边。微闭着眼,千呼万唤不见一点反应,宛如一具新尸体——还未僵硬。小花的脑子里打了几个响雷,旋即强烈地震,继而火山爆发——她咧开了嘴,“哇”地大哭起来。声音不尖利,却凄厉,不洪亮,却爆裂,高低起伏无常,仿佛切碎的防空警报,加之悲痛惨绝。哭声张牙舞爪地跑出去,令听者毛骨悚然,瘆得后脊梁嗖嗖窜凉气。

  这声大家第一次听,很当个事,没一会儿就有紧急探问的敲门声了。小花已然不设防了,连滚带爬奔去开了门。

  “怎地了?”门外的人问。她仰脸透过蒙着眼眸的泪水看过去,是隔壁邻居老高。楼上的老陈头站在楼梯中间,老高的身后。

  邻居把李茂送到医院,大夫简单看了看,判断情况挺危急,护士说这么危急,家属赶紧交钱去。邻居们说明身份,说了些话,大概意思是他们只能送他来看病,不能出钱给他看病。还好李茂在紧急处理过后醒过来了,邻居们受托,结伴互相监督着到了李茂家,取走了那张载着一万零伍百的银行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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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茂及时透析,住了几天院调理调理,又做了次透析,就出院了。出院后,李茂消极等死的心态没了。这次病重给他添了不少感受,小花没命的哭号和不离病床的殷勤顾盼是其中之一,这是一种感动,一种心痛,一种出于亲情、责任、不忍而留下来的观念;但是最深切的感受,是他体验了死亡,那种感觉不是天塌地陷的恐怖,也不是腰斩车裂的痛苦,而是上车启程般轻易地抽离,肃穆冷酷,是清晨的澄净,空气如同玻璃,触之微凉;没有宣布,没有强迫,没有判决,准确说是没有主观,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像是风起时吹散飞扬的蒲公英。

  李茂醒过来之后重新回味那一刻,回忆意识消失前的最后见闻,那是“从此再没以后了”,就像跳入水中的一块冰,冒进空气中的一缕烟,“我”在那一刻完全分解消化在世界上,从此喜乐苦痛与他无关,阴晴圆缺与他无关,苦辣酸甜与他无关,所有象征着“我”,象征着“我”的存在的符号都与他无关了。李茂说不出那感受有多吓人,但他庆幸活过来了,没有充分的理由,足够的依据,纯粹是活着的本能。爱惜起了身体,按时吃药,定期透析,一日三餐,衣服增减,俨然规律井然——不为生活,只为活着。
  在医院大夫长篇大论说了一大堆医嘱,小花一概没记住,就记住一句“不能离人”。她无论如何都算是人,虽然很多人事儿都干不了,但那些不是人干的事儿,她也不会,要说不离谁的左右,这她能胜任。因此,在之后的日子里,一个病弱的长影和一个怪异的短影相随同行,成了小区里一副极具个性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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