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素园主人
野老谝闲之第十二篇
大 匠
旧时代是手工时代。各式各样的手工,有的很好学,有的学起来就不容易,不但需要长期艰苦的练习,还需要传授。这后一类手工就被称之为“手艺”。
手艺,就是手工的艺术。明明是技术,如何成了艺术?这就如一座圆锥形的山,技术在这边,艺术在那边,看似不搭界。然而待千辛万苦爬到山顶,却发现原来是一回事啊,于是相视哈哈一笑,相拥为一,不再分开。
大部分手艺人,都有名头,犹如职称。比如木匠、铁匠、瓦匠、毡匠、皮匠、小炉匠,等等。却也有没名头没职称的,比如车把势、摇耧的、绣花的、裁缝、厨子、屠户,等等,但技术含量并不见得低,也都属于手艺无疑。
手艺行的人靠手艺吃饭,都希望自己的技术高人一筹,便形成了竞争。竞争的结果,人才济济,高手辈出;然而不论何时,出类拔萃的总是少数;而能达到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境界的,就更是少之又少了。这极少数大匠,是堪称科学家和艺术家的。然而在漫长的历史演进中,他们却不受尊重,不被承认。你翻翻咱中华民族的历史,记载的全是这个官呀,那个官呀,手艺人,算老几?于是,无数大匠的名字也就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中了。
这令人遗憾,也不公平。
好,咱就打抱不平,说几个堪称艺术家或科学家的手艺人。太久远的,没法记了,只能记近现代的。没有文字记载,全凭口碑流传,或曰民间传说。
口碑中人物,依年齿排列,要数摇耧大把势李大了。
“李大”姓李,但不名“大”。“大”者,乃清末民初的一种尊称。李大是本县东乡李家庄人,出身贫苦,十二岁便离开父母去停活(扛长工)。开初只算小伙计,熬到十七八岁,有了一把力气,才算个“二班伙计”,就是伙计班子里的壮工。头班伙计见他踏实吃苦,心窍也好,就早早教他技术性农活。李大后来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为农活方面的高手。
但最擅长的是摇耧。
谚云:“麦在种,秋在管。”摇耧是诸般技术性农活中难度最大的。每逢遍地耧声的时节,你到地里去看看,摇耧的大抵都是些鬓发斑白的老汉。便是这些老把势,要他们不出纰漏,比如不缺苗断垄,不留疙瘩苗,也是强人所难。李大当然是不会犯这些低级错误,但仅此还不算李大。
李大摇耧,说好了一亩地下籽十斤,便不会是九斤九两,也不会是十斤一两,而且始终如一的均匀。尤其是那耧沟的笔直,竟如用尺子画出来一般。待到遍地麦苗出土,有经验的人到地头一看,就知道那块地是李大的作品,那是可以反复欣赏的。
李大摇耧的姿势也与众不同。说起来,这不过是下苦出力,有何姿势可言?但李大就是讲姿势。你看他脖根儿挺直,二目平视,臀部时左时右轻柔摆动,碎步轻移,如行水面;一步一步,点点都与“当哒”的耧声合拍,犹如小旦的台步合着鼓点。那耧,是大麻子张木匠特为他精心打制的,那当哒之声也便歌星般嘹亮而高亢。还有曳耧的小毛驴,也是李大特备的——高骡子大马遮挡视线,他不用。那毛驴跟随李大干活久了,配合默契,昂着头,蹄子踏着耧声的节奏,走过去自然而然一条线。这人,这耧,这驴,真是田园里一道绝妙的风景线。
于是,李大的耧声一响,便如开台锣鼓响起一般,吸引好多人去看。曾有一位秀才看过,赋诗一首道:“横看成图侧成线,左平右直任尔观。官家若如李大耧,何愁怨声满人间。”这诗知道的人已经很少,我是偶然间采集到的。
李大饮誉四方,财主们争相雇请,身价逐年递增,颇有些睥睨四方的气概。这年秋天,李大照例摇耧,晌午歇晌时回去吃饭。正在四野无人时,大路上过来一辆铁轮子马车,莫名其妙拐进地里,打了几个来回,扬长而去。
李大吃罢饭,牵了毛驴扛着耧到了地里,就要插耧,忽觉地里的情况有些异样,好像上午种过的没那么多,宽了一点。可是细看看,一行行耧沟笔直如线,宽窄如一,不是自己干的活儿,能是谁呢?呵呵,敢情有这能耐的把势还没出生呢!于是释然一笑,插下了耧,当哒当哒,照例跳起了他的独步舞。
一周之后,麦苗出土,那块地里竟有一耙宽一溜寸苗未出。主家责备,众人暗笑,李大诧异不已。他到地里,弯下腰挖开土寻找子粒,不由“哎哟”一声,出了一头冷汗。原来,那耧沟竟是马车的辙迹!
谁能把马车赶到这份上呢?李大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是谁。除了那个叫杨二的,谁有能力开这个玩笑?当下只得把耧扛来,红着脸补种一遍。
李大的判断没错,和他开玩笑的,正是杨二。
杨二是西乡杨村人,比李大小两轮,年轻,难以称大,故以排行名之。一样出身贫苦,靠卖力气为生。他为什么要和李大开那么大的玩笑?是有过什么过节,还是只为了炫耀?年代久远,说不清了。我甚至怀疑这个情节的真实性,但大家众口一词说:杨二赶马车,真能碾出那么笔直的线条,老辈子见过的,不含糊的。言之凿凿,我只能记之以待考证。
杨二从小在外地扛活,成年后回到本地,一直默默无闻。他的成名,和大木匠张大麻子有关。
咱就说说张大木匠。
张木匠是北塬张家岭人,大号德心,年龄比李大小,比杨二大。出身小康,因父亲染上烟瘾,遂至家道中落,十三岁时便出门学徒。
或曰:张大麻子是野种,是他爹在外经商期间,他妈和一位铁匠偷情,暗结珠胎。他爹心里清楚,面上不说,只是早早把他赶出门——当然只是一种背后的议论而已。
张德心自幼貌丑,呆头呆脑,学徒二年,毫无长进。师傅柳氏叹息道:“娃咧,你天生不是当匠人的料,回家去,干点别的吧!”
张德心流着泪背起小铺盖卷回家,走到村口停住,没脸进村,一直等到天黑才进家门。从此二年没出门,躲进他家南墙根的地窖里,练木工活。其间曾因出天花卧床十余日,其他时间苦练不辍。待自修期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个头高了许多,但黑脸依旧,而且布上了坑坑洼洼的麻子,似乎更显呆气了。
下这么大苦,手艺练得咋样?不咋样,又去学徒,找的还是柳氏。柳氏惊异这娃子的毅力,又测试了一下他这二年的自修成果,锯、斧、刨、凿都测试一遍,竟然大有长进,在学徒可谓出类拔萃了,从此就认真教他各种活计。又过了三年,张木匠终于学满出师,成为柳氏最得意的门徒,开始独当一面揽活。又经十余年的苦修苦练,那木工技术就臻于炉火纯青了。
张木匠活路很全,出手的活计都有独到之处。犁,撒手三步不倒;耙,不拖泥带草;耧,轻巧结实,下籽均匀,响声嘹亮。这些农具表面上也没啥与众不同,不同只在于细节。那细节是看不出来的,看出来了也学不来的,因为那是长期刻苦修炼的结果,到了发自天然的程度,怎能模仿?这就如某一首歌,你看某歌手唱得好,你嗓子也不差,但你就是学不来。曲调谁都会,难在那每个音符的细微变化,那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比如锯子,张木匠能把木料锯成透明的薄片,谁有这功夫?有一回,张木匠在阳王镇的庙会上,和邻近几个县的木匠比手艺。他用斧头砍出两个木楔,各成一个平面,然后将两个楔子合在一起,捏一捏,放在水盆里。两个木楔漂浮在水面上,胶黏住一般紧密结合,一袋烟抽完了,仍未分开。那是推刨也做不到的,他却用斧头做到了。
诸般活计中,最擅长的是打制马车。
张木匠出手的马车,首先是能吃重。一般而论,马车的载重量很有限,二千斤到顶,再多,车就要压坏了。这么小心伺候着,跑上二三年仍难免变形,或者轮子不圆了,或者辕杆翘了。张木匠的马车不是这样,载重四五千斤仍可以放心地跑,跑上七八年也不会走形。那马车的响声也与众不同,不是咣当咣当地山响,十里外也听得见,而只是很轻微的噌噌响;车停住时,很干脆的咯噔一下,不会咯吱咯吱不停地呻吟。车马大店的伙计们听见门外有马车停住,不用出门就会判断道:“咳,又是张大麻子打的车!”
张木匠又是怎样发现杨二的呢?
说来话长。这年,张木匠给南乡的财主邱大头干活,整整干了半年,做下的家具摆了一院子,工钱却一直拿不到。催的回数多了,邱大头便诉苦道:这一段花钱的地方多,实在手头紧啊。要不这样吧:我槽头还有几匹骡马,你去挑吧,挑中哪匹是哪匹!
张木匠既然在邱大头家干过半年活,自然知道那些骡马的底细,那是个顶个不含糊,随便哪匹,也值他半年工钱。到槽头去一看,一眼看见一匹大青骡子,骨架高大,口齿也嫩,毛色缎子般光亮,尤其惹眼。想必是新添的了。拉出来遛了遛,四蹄生风,就毫不客气拉了回来。
都说张木匠走大运了,捡了这么个大便宜。张木匠大受鼓舞,第二天就准备套上马车给自家地里送粪。不料那骡子才见马车的影子,就如见了老虎一般暴跳起来,一蹶子把主人撂倒不说,顺便又咬了木匠妇人一口,飞奔而去。
再试,依然如故。
张木匠奇怪,一打听,才知道上了当:这骡子有惊车的毛病。邱大头也是上当受骗,掏高价买下的,请高手驯了多次,不但毫无长进,而且愈演愈烈,料定这骡子只能是个杀材,就设了圈套套张木匠。张木匠也不想想天上怎会掉馅饼,就那么轻易中计了。然而人前一句话,岂能反悔?心有不甘,学邱大头,找车把式驯,期望着奇迹出现。结果,骡子没驯好,车把式反给踢伤了两个,出了工钱还得赔药钱。万般无奈,只好将那骡子佛爷般供起来。
这么过了半年,遇到了杨二。
杨二多年在外县扛活,本地人不熟悉,回乡一年了,想找个养家糊口的活儿,只因生的瘦小,一直没人要。这人一旦挂起来,就如大姑娘闪过年龄段,找婆家的难度就更大了。都想:你说你多能干多能干,那么能干,为什么一直没人雇你,总有什么毛病吧?
这天杨二依旧出门寻活,路过北塬张家岭,就是张木匠村前,见大路上有几辆马车,被路上的一坑雨水挡住了去路。因为已经有一辆马车陷进泥里,占去半边路,剩下的半边路水更深,更不好通过。车户们唉声叹气,徒唤奈何。杨二看的难受,就毛遂自荐,要帮车户们过难关。车户们多是经验老到的行家,怎能相信这个衣衫褴褛的瘦小汉子,陷进泥里不更麻烦?
杨二不屑多言,拾来几块半截砖,向水滩里扔去,一尺一个,成一行。也不打招呼,站上了一辆马车的车辕。车主人正要阻拦,杨二一甩马鞭,嘎叭一声,把主人震呆了。车户们都是甩惯了鞭子的,都有一手硬功夫,但何曾听过那么震耳的鞭声!就都愣了一下,当然也只是愣了那么一下。然而就那么一刹,那几匹马却如得将令,齐刷刷拼死向前,哗啦啦踏进水坑。那车轮也真神了,正好碾在水下的砖头上,咯噔咯噔,轻松过去了!
车把式们看呆了,好大一会才反应过来,明白遇上了高人。都想请高人帮自己过关,就纷纷前去虚心问候,一时也没什么礼物,有的就从馍布袋里拿出白馍,慰劳杨二。杨二也真有些饿了,拿过一个白馍,张口正要吃,却被一只粗大的黑手夺去了。
杨二有些火,正要发作,一个声音道:兄弟,这是咱张家岭,咋能让你吃凉馍哩?走走走,回家吃热的!
待杨二回头看时,已经被一位黑脸大汉小鸡般抓起,非要杨二到他家吃饭不可。
这黑脸大汉就是张木匠。当然,最后杨二还是帮助车户们把马车赶过水坑,才到张木匠家。张木匠酒肉招待,接神一般恭敬。
吃好喝好,杨二问:大哥有何吩咐?
张木匠就说了遭遇,请杨二驯骡子。
杨二没推辞,进马房,见了那骡子,连声喝彩:“好骡子呀,好骡子!”
接着道:看我的本事,也看你的运气了!
就从墙上摘下马鞭,牵了大青骡子出门。骡子一路倒驯服,但一进场院,瞥见了摆在对面的马车,立即旧病复发,长嘶一声,尥起碗大蹄子,直踢杨二。杨二机灵地一闪,那蹄子落空。骡子就使出第二招,张大嘴回头来咬杨二。
张大木匠是惊弓之鸟,顾不得英雄体面,扭头就跑。才跑一步,就听背后“嘎叭”一声,震耳欲聋。又跑一步,便听“忽嗵”一声,像是骡子倒地之声。又跑几步,估摸着天下太平了,才站定。回过头来,见他那不可一世的骡子竟蔫蔫地卧在了地上,耳朵根子上鲜血滴滴地流。
村里人知道张木匠要驯骡子,纷纷趴在墙头作壁上观。大家看得真切,就在那骡子回头咬人的一刹那,杨二手起一鞭,正打在骡子的耳后根。那骡子就如遭雷击一般,打个冷战,卧在了地上。待张木匠回头时,杨二又一鞭打去,大青骡子竟如得了将令一般,咯噔噔站了起来,遍体流汗,浑身哆嗦,俯首帖耳了。
杨二取来套项,举在骡子眼前。骡子乖乖地把头钻进套项里。接着,那骡子不用吆喝,走到马车前,一扭屁股,倒退在车辕里。
看得满墙头的人目瞪口呆!张木匠那张乌黑的麻子脸立时春暖花开,乌金般闪起光来。
车把式杨二由此威名远扬,本可以借此成名之际,揽个好差,却是想走也走不了了。张木匠不让他走,非要他住下不可。两人一合计,就跑起运输来。张木匠放手将车马交给杨二,任由杨二在外经营。说清楚了,年终利润,车与人四六分成,人六车四。杨二固然还是赶车,却同时还是二人运输公司的总经理,俨然是个人物了。
这时想出高价把杨二挖走的人就多了,但已经迟了。比如邱大头,看着那车那骡子,还有那车把式,羡慕得想哭,但几次请杨二吃饭,杨二嘴上应付,却始终不去。杨二喜欢张木匠,不但喜欢张木匠的人品,还喜欢那一手出类拔萃的木匠手艺,从此二人就合心和合腑地搞运输,后来都挣下一份好产业。
顺便说一句,杨二从此再未打过那头大青骡子一鞭。到了叫劲处,顶多也就拿鞭子在空中绕一绕。而大青骡子呢,从此改弦更张,成为最卖力气的一头牲口。可谓浪子回头金不换,有很多细节,说来麻烦,不说了。
野老谝闲之第十二篇
大 匠
旧时代是手工时代。各式各样的手工,有的很好学,有的学起来就不容易,不但需要长期艰苦的练习,还需要传授。这后一类手工就被称之为“手艺”。
手艺,就是手工的艺术。明明是技术,如何成了艺术?这就如一座圆锥形的山,技术在这边,艺术在那边,看似不搭界。然而待千辛万苦爬到山顶,却发现原来是一回事啊,于是相视哈哈一笑,相拥为一,不再分开。
大部分手艺人,都有名头,犹如职称。比如木匠、铁匠、瓦匠、毡匠、皮匠、小炉匠,等等。却也有没名头没职称的,比如车把势、摇耧的、绣花的、裁缝、厨子、屠户,等等,但技术含量并不见得低,也都属于手艺无疑。
手艺行的人靠手艺吃饭,都希望自己的技术高人一筹,便形成了竞争。竞争的结果,人才济济,高手辈出;然而不论何时,出类拔萃的总是少数;而能达到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境界的,就更是少之又少了。这极少数大匠,是堪称科学家和艺术家的。然而在漫长的历史演进中,他们却不受尊重,不被承认。你翻翻咱中华民族的历史,记载的全是这个官呀,那个官呀,手艺人,算老几?于是,无数大匠的名字也就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中了。
这令人遗憾,也不公平。
好,咱就打抱不平,说几个堪称艺术家或科学家的手艺人。太久远的,没法记了,只能记近现代的。没有文字记载,全凭口碑流传,或曰民间传说。
野老谝闲之第十二篇
大 匠
旧时代是手工时代。各式各样的手工,有的很好学,有的学起来就不容易,不但需要长期艰苦的练习,还需要传授。这后一类手工就被称之为“手艺”。
手艺,就是手工的艺术。明明是技术,如何成了艺术?这就如一座圆锥形的山,技术在这边,艺术在那边,看似不搭界。然而待千辛万苦爬到山顶,却发现原来是一回事啊,于是相视哈哈一笑,相拥为一,不再分开。
大部分手艺人,都有名头,犹如职称。比如木匠、铁匠、瓦匠、毡匠、皮匠、小炉匠,等等。却也有没名头没职称的,比如车把势、摇耧的、绣花的、裁缝、厨子、屠户,等等,但技术含量并不见得低,也都属于手艺无疑。
手艺行的人靠手艺吃饭,都希望自己的技术高人一筹,便形成了竞争。竞争的结果,人才济济,高手辈出;然而不论何时,出类拔萃的总是少数;而能达到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境界的,就更是少之又少了。这极少数大匠,是堪称科学家和艺术家的。然而在漫长的历史演进中,他们却不受尊重,不被承认。你翻翻咱中华民族的历史,记载的全是这个官呀,那个官呀,手艺人,算老几?于是,无数大匠的名字也就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中了。
这令人遗憾,也不公平。
好,咱就打抱不平,说几个堪称艺术家或科学家的手艺人。太久远的,没法记了,只能记近现代的。没有文字记载,全凭口碑流传,或曰民间传说。
各位盛情,野老感激在怀。今上午有事,下午还有事,不能更新。
帖子总要反复斟酌,期于完美,也就如作饭,总想精致点,让大家吃好。速度快了,粗制滥造,就对不起大家了。
各位不吝赞词,野老感在五内。只好加油努力,争取多写几篇。
@竹素园主人
野老喜欢聊斋,一直想模仿几篇鬼故事,这么多年,就只这一篇,而且十分勉强。
人和人要差多少啊!
野老谝闲之第十三篇
葫 芦 谷
葫芦谷,顾名思义,口狭腹阔,状如葫芦。文献记载,此谷曾为古战场,直至明代,仍白骨累累。每逢凄风苦雨之夜,便有群鬼号哭之声传出。每逢月黑风高之夜,谷口常有鬼市出现。至时,先有灯笼从谷口鱼贯而出,渐聚渐多,遂成集市。集市男女老幼,熙熙攘攘,门店摊贩,罗列两旁,或买或卖,一如人间。然商品与人间大异,多为官帽、官服、官轿、官印,以及旗、锣、伞、扇之类。或有行人误入,则被众鬼拉去喝酒,酒品极高,其味甘冽,然喝者多患疯癫。如此年深日久,乡民无可奈何。
清同治年间,谷口村出一秀才,状貌魁伟,正气凛然。闻说谷口有鬼市祟人,决计为民除害。先在谷口堆积柴草,至夜晚伏身草堆,待众鬼聚集,便燃起熊熊大火。众鬼喧嚣,四散而逃,却有数名恶鬼,衙役模样,手持水火棍,与秀才搏斗。秀才挥剑应敌,连杀数鬼。鬼市稍稍敛迹,然数月后又恢复如初。
一日,某老者做寿,席间谈起葫芦谷,人人色变。秀才不屑道:“有何惧哉!”
有好事者怂恿道:“先生胆气如虹,曾经杀鬼无数,何不进谷,直捣其巢穴!”
秀才慨然道:“怎么不敢!”
次日上午,好事者数人即督促秀才上路。秀才亦不推辞,手持亮闪闪开山大斧,昂首挺胸入谷。进谷,见枯藤盘结,荆棘丛生,只得挥斧开路。正感筋疲力尽,眼前豁然一亮,出现一片青石地,虽然起伏不平,却喜寸草不生。秀才心喜,跨步向前。不料一踏青石,便觉头晕,原本院子大一块青石,忽然间广阔如戈壁;而麻雀如巨雕,荆棘成大树;再低头看自己,萎缩得只剩三寸。
秀才心慌,大喝一声:“打鬼!”听自己声音,营营如蚊,不禁自惭形秽起来。仓皇四顾,不辨归路。盘桓至下午,仍不辨归路,正在饥渴交加之时,幸喜一阵旋风来袭,随风飘摇,坠落在附近一座山头上。
秀才从此再不敢以胆大自诩,只是闭门读书。数载苦读,一路高捷,中了进士,官封翰林学士。上任之前,依例衣锦还乡。忽想起数年前在葫芦谷遭遇,心中发堵,寻思:“乡僻之地,什么鬼谷,竟敢作弄本官,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于是不听劝阻,决计二次进谷。
这日,学士穿了朝服,排开仪仗,坐了大轿,直奔葫芦谷。到谷口下轿,手握玉带,一步一摇闪动帽翅,昂然入谷。原来的荆棘再忽然不见,脚下坦途一片,不一时便到青石地。雪白的靴底一踏上青石,轰然一声,若山呼海啸。学士诧异,正要回身,忽觉身体猛然长高,大有顶天立地之势,参天大树亦俯首脚下,苍鹰如麻雀,麻雀如苍蝇;又见彩虹当空,丽日在天,和风习习,各色花草皆美色愉人。学士只觉雄心万丈,通体欢悦,欲歌欲诗。于是顿忘前嫌,留连忘返,直到黄昏,在跟班一再催促下,方恋恋而归。
学士欢悦,遂写了奏章,将葫芦谷所闻所见报告朝廷。群臣听报,山呼万岁。有大臣出班奏曰:“王道风化,滋于水土,千山俯首,万壑臣服,顽石亦知敬畏皇权,真乃旷古未有之祥瑞也。”龙颜大悦,赏学士黄马褂一件,黄金百两,又敕封葫芦谷为“敬官谷”。圣旨到日,葫芦谷风声呜咽,如感激涕零状。县令闻风而动,在谷口建“官谷祠”,四时祭祀,香火不绝。愚民闻风,亦纷纷进祠烧香。然若有请求,必得上供,供物愈厚,报答愈厚;若无供品,则万呼不应。不时有各级官员来官谷游览,官逾大则身愈高,体愈重,景愈美。百姓或有进谷,则荆棘遍地,浑身臭秽,渺小如蚁。
至清末,民军造反,众官吏无处藏身,遂成群结队蹿入葫芦谷。不料飓风怒吼,飞沙走石,将众官吏打得头破血流,纷纷抱头鼠窜而出。民军到来,怀疑谷中埋伏敌人,支起大炮,连轰三日。敬官谷种种怪异,从此绝迹。百姓争相进谷砍树采药,颇得其利。至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在谷口筑起大坝,遂成一中型水库。
奇哉葫芦谷,怪哉葫芦谷!虽为顽石,却唯知敬官,视民如蚁,岂不甚哉!虽然,亦人间之奇景也,若保留至今,岂非观光之胜地乎?然读者诸君亦不必遗憾,且看身边,头若葫芦,诸般怪异与葫芦谷一般无二者,亦大有人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