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和那些王公贵族,他们天生就是大人物?”任逸轩继续说下去,“不错,这些大人物的先辈,多半是些了不起的英雄好汉。可这些英雄好汉们却有几个不是出自咱们这样的平头百姓之中?而今天那些投降的显贵皇帝贵族们,却有谁称得上是英雄好汉?可见,真正的英雄好汉是无所谓身份高低贵贱的。”
杜林丰心里剧烈翻腾,接着听下去。
“正是平凡百姓孕育了英雄好汉,英雄好汉们又带领着平凡百姓创造了非凡功业。没有普通百姓的力量,哪个英雄好汉能完成他们的惊世功业?看似普通柔弱的百姓,却孕育出一代代英雄人物,哪一代英雄不是运用了这些平凡百姓的力量,这才创造出他们的历史。为什么我们不能成为这样的英雄,打败乌素,创造属于我们的历史!”
一番话掷地有声,众人情绪顿时激昂起来。杜林丰心里如遭雷击:“蒙荒气的修炼不也是这个道理吗?看似无用的废气,也许真的有无限的力量,而自己不是已经挖掘出一些了吗?”对于修炼,杜林丰第一次有了信心:“哪样功法不是人创造出来的,我也要创造属于我的功法!”
朱大壮听着大对胃口,欢喜不禁大声叫道:“对啊,就是这个道理,打败乌素,创造属于我们的历史。俺们也是英雄。”场上气氛顿时热烈起来,所有人心里豁然透亮,不再有顾虑。古嵩是所有古嵩人的古嵩,靠古嵩人自己打败乌素,建设属于所有人的古嵩。大家心里有了一致目标。
古嵩三十府,二十府的太守奉皇帝诏归降乌素。西北四府军民不愿投降,太守弃官而逃。几府军民邀请任逸轩入主,在任逸轩旗号下共抗乌素。西南几府自立为王,各割据一方。曾经的大国古嵩一时间纷飞飘零,分成六七个部分。
任逸轩治下这时有了五府地盘,四万多人马。随着新兵训练的进展,军队数量还在增加,成为未归降乌素的最大一股势力。
惦记着九原这块心病,亚速台目光不时关注过来,只待稳定下占领区局势,就亲自带大军与任逸轩一决高下,彻底完成对古嵩的征服。
草长莺飞,暖气熏人。虽然迟了,春天终于还是姗姗来了。
八 激战
拥有了五府实力,任逸轩重新把目光投向河朔。
云陆城头飘扬的乌素大旗时刻刺疼着他的神经,陶太守殷殷期待的目光不时出现在梦里。“是时候了,收复云陆,收复河朔,截断乌素大军归路,来一个瓮中捉鳖,彻底消灭乌素军队,光复古嵩。”想到激动处,任逸轩挥拳轻捶书案。门上传来轻轻叩击声,董心朋拿着几页军情匆匆进来。任逸轩看完,吩咐召集众将开会。
乌素大军主力驻防在云陆城。西部靠近九原各县分别驻有五千到一万不等的部队。最接近九原的桥庄县城驻扎有一万人,离桥庄县最近的易县,猛县各有五千人马。三县成鼎足而立之势,互成犄角遥相呼应,构成对九原的第一道防线,也是进犯九原的前哨。
介绍完军情,任逸轩对众将道:“如今我们重返河朔,就要从围打桥庄县城开始。”
程中禾迟疑地问:“先生可是要强攻桥庄?”朱大壮当即反对道:“那可不行,强攻俺们太吃亏。这样赔本买卖不能干。”任逸轩赞许地朝朱大壮微笑点头。萧问剑问道:“任先生可是要借桥庄县做文章,借机消灭敌人?”
任逸轩点头称是,继续解释:“强攻损失太大,而且未必能在敌人援兵赶来之前夺取桥庄。强攻不可取。我计划以大军围住桥庄,吸引易县孟县敌军来援,在半路设伏,消灭两路敌军,夺取两县,然后放桥庄敌军突围出城,在城外消灭,最后占领桥庄。众位以为此计如何?”
众将纷纷说好。不断有人想出新点子完善计划。杜林丰没有说什么,他对任先生的计谋只有佩服。有这样人物领头,乌素人迟早要被赶出古嵩。如今先从桥庄开始吧。
桥庄形势骤然紧张。哨兵送回的消息让守将牟佳义大吃一惊,古嵩四万大军离城只有不到五十里了。“任逸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大,居然开始主动进攻了?”顾不上多想,牟佳义派人赶往易县、孟县请求援兵。一万人马实在是抵挡不住四万大军。
清晨,望着城下密密麻麻的古嵩军营帐,牟佳义一门心思只是盼望援军快点赶到。
开春以来,一直没有下过雨,路边草木萎靡不振,土地干得裂开了口子。杜林丰含着片干黄叶子,眼睛盯着易县方向。
一丝烟尘微微扬起。杜林丰警惕起来,易县的敌人应该到了。大地微微有些抖动,杜林丰看看两边,其他人都没有反应,只有自己可以感觉得到这细微颤动。不一会儿,一里外的大路上,乌素军匆匆赶路的身影进入眼帘。
耐心数着走过的敌人,等敌人完全通过,杜林丰得到数字,差不多五千,和情报上说的一样。派人召集来远处埋伏的部队,杜林丰带人顺大路追赶。“再有两刻,大壮就该打起来了吧。”杜林丰默默算着。
远远的,前面传来喊杀声。
打起来了。杜林丰带领部队加快脚步,没走多远,就看见乌素溃军向这边跑。古嵩军队立刻包抄上去。乌素士兵发现后路断了,更加慌乱,有的就地抱头蹲下,有的向道路两边钻。古嵩士兵赶兔子一般到处追赶乌素士兵。一万五千对五千,一场没有什么悬念的战斗,前后夹击下,乌素军很快瓦解。
前后两只古嵩军队汇到一起,朱大壮喊着小杜从前拍马赶来,到了近前拍着杜林丰肩膀,得意地哈哈大笑道:“太不过瘾了,这么点敌人,连牙缝都不够填。”杜林丰笑道:“你还不快点赶回桥庄。小心晚了,敌人都让萧大哥吃了,你连点油腥都别想沾上。”朱大壮嘿嘿乐着,带人马赶回。杜林丰带五千人向易县赶去。
十多天过去,桥庄城下的古嵩军依然没有进攻,只是紧紧围住城。望眼欲穿等待的援兵也没有到来。牟佳义在城头上眺望,古嵩军营虽然旌旗招展,但操练的士兵并不太多。他愣了一下,猛然间想明白什么,敌人围攻桥庄是假,主力实际上去打兵力稀少的易县和猛县去了。两地援军到现在都没到,看来凶多吉少。牟佳义越想越慌,如果敌人大军回师攻打桥庄,那时自己孤立无援,只能葬身于城内了。反复权衡一番,事不宜迟,牟佳义决定连夜突围。
从猛县回来,萧问剑一直埋伏在桥庄东面。朱大壮还早回来半天,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虽然早就示敌以空营,但牟佳义不知是迟钝还是胆小,一直没有反应。围城部队悄悄撤走东门人马,就等着敌人突围了。
夜空上布满了闪亮的星星。杜林丰躺在城墙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出神。那些星星上真的和阆原一样可以住人吗?想起《天云入仙迹录》,他又想起这个问题。天云后山里的修炼生活,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真怀念那里的生活啊,等打完仗一定要回去。想到打仗,杜林丰的心思转回桥庄,战斗应该结束了吧。
东门没有敌军防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算这是个陷阱,也要跳下去,牟佳义狠狠想着,悄悄打开城门,带部队往黑暗中一头扎了进去。出城没跑多久,后面就传来古嵩军追杀的声音。“该死,怎么这么快就追上来了!”牟佳义骂了一句,一抖缰绳,丢下其他士兵,只带骑兵朝猛县方向飞奔。
得得的马蹄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终于来了!”萧问剑深深吸上一口气,跳上战马拔出长刀,大声喊道:“随我出击。”一马当先向乌素军飞奔过去。
马蹄声在黑暗中雷响而起,敌军迎面杀到。牟佳义大惊失色,心里后悔,早知如此,不甩掉步兵就好了,这会正好用那些步兵来抵挡敌人。顾不得多后悔,牟佳义拨转马头,朝北跑去。黎明的晨光中,当前方再度出现古嵩军队时,牟佳义明白自己跑不掉了。是战还是降,牟佳义不断转着念头。还没拿出主意,古嵩骑士的长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长叹一口气,牟佳义丢掉手中兵器,恼人的选择也省得去做了。
桥庄光复,咬向九原的獠牙就这么轻巧地拔掉。获得桥庄这个桥头堡,九原的战略纵深延伸许多,战争局面得到了改观,九原广大腹地不再直接受乌素军队威胁。相反,云陆城里的乌素守军开始有了芒刺在背的感觉。任逸轩马不停蹄,挥师东进。外围的乌素军稍事抵抗就撤回云陆,集中兵力紧紧护住这条连接乌素的通道,再不与任逸轩交战。
战败的消息一再从河朔传回,亚速台已经升不起什么怒火来了。
迄今为止,战事进展顺利,成就之大,乌素历史无人能比。亚速台相信,无论最终结果怎样,乌素第一名将光环非己莫属。战事过于顺利,这让他觉得,第一名将光环的成色还嫌不足。迅速崛起的任逸轩让亚速台从愤怒到好奇再进而成为期待——希望这是个值得一搏的对手。
就让任逸轩来补足名将光环上不足的一点成色吧,亚速台的手紧紧握了起来。
天气越来越热,雨水仍旧稀少,看样子今年会是个旱年。
任逸轩眉头紧锁,目光从田野又转回行军地图。敌人龟缩在云陆一线,一直没有动静。河朔西部的敌军主动撤回,如果不去攻打云陆,现在连敌人都找不到了。他不禁苦笑一声,攻打云陆的条件还不成熟,原准备在野战中多消灭敌人,为今后夺取云陆做准备,偏偏乌素军龟缩不出,如今该如何是好?
大好河山何日才能收复?任逸轩将目光从地图上的河朔向南看去。经过朔南府时,目光突然停下。“快去请萧将军。”任逸轩抬头急忙对身边卫兵道。不一会,萧问剑匆匆赶来,与任逸轩一同站在地图旁边。
听了任逸轩问题,萧问剑皱起眉头,斟酌词句道:“朔南至九原没有道路可以直接通行。这一带基本是山谷,崖陡林密,就算进山采药人也难以通过,不用担心太多。不过听说有些小商队,为避开云陆的关税,由朔南西边进山,走山路到桥庄附近,再从桥庄进入九原。”
任逸轩眼睛一亮,问道:“你说,亚速台会不会顺这条小道迂回到桥庄,截断我军归路,与云陆守军两面夹击我军?”
想到泗水关一战,萧问剑脸色凝重,沉声回答:“依亚速台用兵之道,必然如此。”
任逸轩接着补充:“那么,云陆敌人毫无动静,目的就是等待亚速台抄我们的后路喽。”萧问剑皱眉道:“想来如此。”
萧问剑急忙道:“先生何必如此谨慎。既然我们已知亚速台计划,只要派军回援桥庄,亚速台受我军两面夹击,必然解围撤走。先生此时回军,河朔大片土地重落敌手,岂非前功尽弃。”
任逸轩苦笑道:“萧将军可注意到天气?据心朋从各处行商收到的情况,古嵩今春以来,各地雨水稀少,粮食歉收已成定局。我西北五府,粮食本就不足,如遇荒年更加艰苦。史书记载,每隔三十年,古嵩就会遇到特大旱灾。灾荒通常持续两三年。就今年的情形来看,大旱灾恐怕来了。我们该提早准备才是。”
二人无言默默相互注视。任逸轩颁下收兵命令,全军撤往桥庄。
行路的艰辛超过想象。六万大军从山林里钻出,全都又饥又疲。亚速台下令就地休整。既然付出这么多辛苦,那就该有更大回报。亚速台望向远处的桥庄自语道:“任逸轩,是给你一个教训的时候了。”
战斗在黎明时打响。
乌素军突然发起袭击。从未上过战场的五千桥庄新兵有些慌乱,敌人一度攻上城头。艰苦的训练这时显现出了效果。面对逼近的敌人,沉重的压力下,才穿上军装不久的古嵩小伙子从慌乱中振作起来,在生死间迸发出强大力量。新兵们拼死反击,发狠将钢刀砍向敌人,激战之后击退立足未稳的乌素人。战事一时陷入胶着。
城下,亚速台焦灼地催促军队不断发起进攻。只有尽快拿下桥庄,胜利的天平才会倾向自己。但是,一天一夜的强攻并未带来任何进展。亚速台瞪着血红的双眼,今天,一定要拿下桥庄。
持续不断的狂野攻击,一波波冲击着城上守军。防线不时给冲开个口子,很快就又顽强堵上。城南一处防线又给撕开了裂缝。这一次,裂缝没有被堵住,反而越撕越大。亚速台立刻发现了这处裂口,调集部队集中扑去。口子越开越大,乌素士兵向纵深杀去。一段城墙渐渐落到乌素军队手里。开始有士兵朝城门跑去了。
“今晚可以在桥官城里喝庆功酒了。”亚速台长出一口气,看着列队等待城门打开的骑兵,有些得意地想着,“任逸轩现在又能怎样呢?”下意识地,他回头朝东望了一眼。东边,一簇烟尘升起,越来越近。那是一队快速逼近的骑兵。老于战阵的亚速台一眼判断出来,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任逸轩的援兵这么快就赶来了!震惊之余,亚速台调遣剩余部队,列开阵势,迎击敌人援兵。
一队骑兵拖着烟尘从原野尽头滚滚而来。桥庄城墙隐隐在望,烟尘从城头升起飘到天空与天上的云交接在一处,萧问剑看着心里一紧,不由将战马催紧了一分。离城只有五里路了,萧问剑轻拉缰绳,让战马减速小跑。桥庄城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出现在前,城下旷野里,乌素军密密麻麻排好了阵型。一里地,半里,敌人身形越来越清楚。萧问剑猛然夹紧马背,放马全速向敌阵踏去。骑队如风,如利剑刺入方阵,将乌素军阵摧枯拉朽切豆腐般当中割裂。
这锐不可当的进攻将亚速台惊住了。已经有三次,敌人差点冲入中军。亚速台不得不一再转移帅帐,这才没有让对方杀近身。顾不上继续攻城,亚速台撤回攻城部队,除留一小部分监视城内守军外,其余全部调来对付城外的古嵩援军。
看见敌人停止攻城,萧问剑随即撤出战斗,将部队带到一旁监视,等待后续部队到来。
望着远处萧问剑的身影,亚速台又惊又惧。左右知道萧问剑其人的,连忙向亚速台报上资料。亚速台一边听,一边想心事。任逸轩用兵如神,萧问剑英勇无匹,这样对手如何能够战胜?信心动摇了。这次奇袭无疑已经失败。由于道路艰险,粮草携带不多,不能久战,亚速台开始考虑如何退兵。
见萧问剑停止攻击,亚速台知道他兵力单薄,正等待后续援兵,当机立断下令部队向东攻击前进。
近六万大军滚滚开动,气势汹汹扑来。萧问剑明白,亚速台是想跑了。敌人势大不能力敌,萧问剑稍事抵抗,主动让开通道,放乌素军通过。五万多乌素大军蜂拥而过,匆忙往云陆方向奔涌。待敌人大队过后,萧问剑带军从侧后尾随攻击。半日后,任逸轩带领的后续部队遇到撤退的乌素军也放开正面,加入从侧面攻击敌人的行列。
一场追击袭扰战开始了。
开始几天,乌素军边打边走,队伍基本还能保持队形。但士兵们越打越慌,队形越走越乱,渐渐就有了些逃命的感觉。粮食和勇气在不断的行军、作战中耗尽,部队犹如黄豆从破了个大口子的粮袋里倾泄而出,向东溃散而去。亚速台再无力约束,只得带领亲卫丢下部队逃窜。
尾随攻击变成随地拾捡胜利果实。古嵩士兵唯一的念头就是快点,再快点,越快越有肉吃,慢了,就只能喝汤了。
大追击的一幕一直上演到亚速台遇上云陆城里出来接应的部队才算结束。收拢残兵,六万大军只剩一万多人,亚速台不得不灰溜溜躲回云陆城。
罢兵之前收获如此一个大胜仗,任逸轩略为宽心。这一仗极大震慑了亚速台,军事上的压力最大程度得到缓解,如今可以把主要精力放到应对旱灾上了。
河朔西部大片土地不得不再次放弃。部队只保留三万人,屯于桥庄拱卫九原,其余部队和新兵全部投入抗旱之中。青江是古嵩西北的主要河流,流经九原几府。任逸轩命董心朋组织丁壮部队挖水渠引青江水灌溉田地,在河滩荒地上屯垦种粮,争取多打些粮食,应对渐显狰狞的饥荒。
亚速台仓惶逃回云陆,仍然心有余悸,反复考虑后得出结论,要消灭任逸轩,只有召集三十万大军才有把握。但如今乌素五十万大军倾巢而出云集古嵩,国内断无继续增兵之力。任逸轩羽翼尚未丰满就已如此难缠,将来又该如何?亚速台心生寒意,这次出征古嵩的胜利会不会最终毁于此人之手?越想越是心惊,反复权衡利弊,亚速台上书皇帝,请求重立古嵩废帝为王,古嵩国王作为乌素藩属管理古嵩各府县,自己则集中大军于云陆,全力围剿任逸轩。
一月后,乌素皇帝颁来圣旨。皇上对亚速台勉励有加,又言任逸轩不过癣疥之疾,不必过虑。古嵩二十府已入乌素版图,不宜更动。亚速台只要守住河朔,保障乌素与古嵩畅通即可,待将来形势稳定,再发大军剿灭任逸轩。亚速台知道皇帝舍不得吐出已经入嘴的肥肉,只有无奈苦笑。
战事一时平静下来。
九 饥荒
夏粮几乎绝收,古嵩粮价顿时飞涨。九原几府粮食形势更加紧张,如果秋粮再得不到好收成,这个冬天不知该会如何难熬了。
日头每天照样尽职地高高挂起。天上稀稀落落飘着几朵棉絮般轻盈的白云,怎么也看不出可以挤出雨水的样子。地里的庄稼长得和秃子头上的毛发一般,秋粮的收成看样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兵灾连饥荒,老人们不由摇头叹息,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人见不到明年的春天了。
任逸轩紧皱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过。
虽然董心朋全力筹集粮食,但收效甚微,粮食库存还在一天比一天减少。引水灌溉工程见效尚需时日,但是粮食每天却都在消耗。如果不尽快找到新的粮源,九原粮食支撑不到明年夏收。无奈之下,任逸轩命令关闭五府所有粮店,征收粮店粮食,由官府限价限量逐日向百姓供应,军队也减少每日粮食供应。细算之下,这样勉强可以支撑到明年夏收。
商团为强征粮食事向任逸轩几次请愿抗议。但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任逸轩对商人们的抗议都搁置不理,只派人反复向他们讲明形势,希望大家顾全大局。众商人无奈,只能要求战后赔偿损失,得到允诺后各自叹气散去。
粮食供应虽然少了很多,杜林丰却不觉得饥饿。凝神自观,身周蒙荒气织就的气囊越来越绵密结实,蒙荒气在气囊中也越聚越多,越聚越稠密。试着几天不吃东西,气力精神不受一丝影响,不吃食物也没有关系,杜林丰心中欢喜,自己已经摆脱对食物的依赖,看来现在可以完全依靠蒙荒气来滋养肉体了。
杜林丰将口粮分给大壮、二锅等人。几人起先推脱不要,但见林丰几日不进食依然生龙活虎,这才又惊又喜瓜分了林丰口粮。林丰欲将修行方法传于众人,但那一点心头明悟始终无法讲明,众人不得要领,尝试一段时间不见效果,只得作罢。
大旱灾并没有蔓延到乌素。乌素国常年雨量充沛,很少发生旱情。当古嵩粮食匮乏时,乌素军粮却源源不断运往古嵩的乌素军营。乌素商人见粮食有暴利可图,纷纷从乌素运粮赶往古嵩。亚速台敏锐捕捉到饥荒带来的机会,强行扣下一切由乌素卖往古嵩的粮食,严令禁止粮食贸易,宣布粮食贸易非法。
乌素商人经受不住暴利诱惑,走私粮食进入古嵩,但在通过云陆时尽为亚速台军队扣住,云陆城里粮食堆积如山。往来乌素商人托人奔走于亚速台府上,以厚利贿赂,甚至不乏王公贵族谦辞请求通融,放粮队过境。亚速台不堪其扰,闭门谢客,专心筹划进军九原事宜。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入秋了。秋粮收获仍然让人寒心。好的地块勉强收回种子粮,差的地块就连种子粮都难以收回。
小农小户们不得不合计着,存粮吃完后该如何逃避饥荒。高门富户倒是又迎来了发财良机。粮仓中积存的陈年余粮卖到小农户手中,几斗粮食就可以换回大片良田。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轻松挣钱的了。丰年有丰年的好,饥荒有饥荒的妙。天行有道,只要善加利用,就算是饿殍遍地也可以挣钱,而且是挣大钱。
亚速台一样嗅到了这里面的机会。现在出兵九原,正是用一点陈芝麻烂谷子换来大片良田的好时机。想到得意处,亚速台仿佛看到,任逸轩拿着血淋淋尖刀剜着身上的肉,不断堆于自己脚下,眼巴巴看着自己身边的一堆烂谷子,露出渴求的目光。亚速台得意地笑出声,自语道:“任逸轩,这一次不把你最后一滴骨髓榨出来我绝不罢手。”
留下一万人把守云陆,亚速台聚集十万人马朝桥庄浩浩荡荡开来。桥庄又一次成为战争中心。不过这一次战斗并没有马上打起,亚速台耐心地屯兵城下,与古嵩军遥相对峙,从军事上对九原军民施加压力。
两军相峙数月,天气渐渐凉了。
城镇里开始出现逃荒要饭的贫民。酒楼饭庄,深宅大院里酒肉仍然飘香。士子儒生们依旧吟诗作对,歌赋风流。偶有才子念及故国沦丧,心痛神伤之余,也只有靠醇酒美人来抚平创伤,抒发对故国的那点感念。
天气渐寒,饥民越来越多,不断聚集到城里。繁华盛景渐渐为到处乞讨的饿鬼踏破。
街头路口倒毙的饥民越来越多。官府每日忙于掩埋尸体,工作日繁。九原五府百姓生活也困苦不堪,但官府每日限量供应粮食,百姓勉强可以糊口度日,虽然饥饿,倒没有什么流离失所饿毙街头景象。
亚速台收到报告,各地都是饥民,而且越聚越多。为防止饥民聚众闹事,驻军已经高度戒备。但军队数量有限,一旦饥民闹起来,恐难以应付,各地纷纷询问如何处置。
对这些微贱草民,亚速台深感困惑。每逢一点水旱灾荒,他们就难以生活下去,到处乞讨糊口,卑微得不如一条狗。老天既然如此薄待他们,为何偏偏容他们生于世上,而且数量还如此众多?也许,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向贵人们提供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劳力吧。
饥民越来越多,如何处置成了个大难题。拿粮食出来赈济这些古嵩蚁民,亚速台实在不情愿。任逸轩如何应对这个局面呢?想到任逸轩,亚速台眼睛一亮。任逸轩既然素有慈爱之名,那就让他来养活这些饥民吧。
召集来幕僚,仔细商议后,亚速台向北方和西边接近九原的几府发去文书,命令军队驱逐流民,并在流民中散布谣言,九原府任逸轩开仓放粮,人人都有饭吃。路途遥远的几府,亚速台还命令给愿意前往九原的饥民发放一点干粮。饥民们受到毒打驱逐,又听说到九原可以吃上饭,开始成群结队往九原奔。亚速台主动退兵十里,让开前往九原的通道给饥民。
难民源源而来,桥庄城内外饥民数量不断增多,任逸轩命令将饥民疏送到九原安置,九原粮食顿时紧张。这可愁坏了负责粮食的董心朋。董心朋眼见粮食一日少过一日,再坐不住,心急火燎星夜赶往桥庄找到任逸轩,不顾他和众将议事,劈头就问道:“先生还要将饥民送往九原?粮食又该如何筹措?”任逸轩停下议事,默然半晌,反问道:“我若不接纳这些百姓,又该如何处置?”
董心朋急道:“九原粮食本就短缺,如今又聚来众多饥民。这明显是亚速台毒计,将包袱甩给我们,希望用这些饥民拖垮我们。先生千万不要中了亚速台诡计。如今不如告知九原无粮,让这些百姓各自回家去吧。”
起身原地转了个圈,任逸轩沉声问道:“你以为他们还能活着到家吗?”
董心朋嗫嚅:“这,我们怎么管得来。西北地瘠民贫,物资匮乏,我们管好九原百姓就行了,其他地方的百姓怎么管得到?”
环顾众人一圈,任逸轩朗声道:“我们既有心收复古嵩,重建古嵩,那古嵩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古嵩百姓就是我们的百姓。如果今天我们对这些渴求帮助的饥民弃之不顾,将来又该如何面对天下百姓?”任逸轩接着又向董心朋问道:“九原粮食真的已山穷水尽,一点剩余都没有了?”
董心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盯着董心朋打量一阵,任逸轩接着道:“我听说有士绅大户用粮食交换贫民土地,可有此事?”
董心朋这才明白,回答道:“确有其事。士绅大户家多有余粮。此时粮价高昂,不少人家是以多余粮食换了些土地。”
微微点了点头,任逸轩缓缓说道:“他们的粮食不能征来吗?”
闻言,董心朋脸色大变道:“先生万万不可造次。这些士绅大户无不家学渊源传承悠久,其中不乏通家大儒著书立论流传后世。古嵩官员大半出于这些家族,即便有清高淡泊不愿出仕者,但著书授徒为古嵩文化传承也居功至伟。这些人是我古嵩精英,万万不能怠慢得罪的啊!”
皱了皱眉,任逸轩道:“平民百姓在此危机存亡之际,以血肉之躯为国效力。他们既为古嵩精英,为何不能多拿些家产出来报国?”
话入耳,董心朋脸色苍白,勉力劝道:“先生三思,此举将会招致千古骂名。请先生不要草率行事。”
手轻轻往桌上一拍,任逸轩毅然回道:“大丈夫行事但求俯仰无愧万民天地。如能救下这些百姓重复古嵩,即便是骂詈销骨,任逸轩也一肩挑了。我意已决,心朋无需犹豫,放手去做就是。”
董心朋得令,默然辞去。
回到九原,为谨慎起见,董心朋先向各士绅家族修书请求捐粮相助。董心朋岳丈余老太爷在九原士绅中德高望重,向为人翘楚,他担心余老太爷吝惜钱粮,不肯捐助,私下遣人送一百担粮食到余府供老太爷捐助。
各士绅家族接到书信,为捐粮事个个烦心,无不牢骚满腹。但迫于官府压力,各家均捐出几担了事。余老太爷见各家不过就捐几担粮食,于是将董心朋私下送来的一百担粮食扣下七十担,大张旗鼓将三十担送往官府。
向士绅们筹粮收效甚微,任逸轩无可奈何之余又有些许恼火。朱大壮想起从前在落峡县装强盗勒索军饷事,见任逸轩烦恼,忍不住献上计来。任逸轩微露笑意——君子行事自应坦荡,为政者岂能干这掩耳盗铃之事,并不采纳他的计策。但难民数量日多,不容拖延,任逸轩下定决心,严令董心朋派兵强行征收所有士绅大户家族存粮,按各家人口,由官府每日派发粮食。
接到命令,董心朋不敢耽搁,立即派兵征收了各家粮食。士绅家族们一时间怨声载道。
冬天随着冷风呼啸而至。这个冬天似乎格外寒冷。对于被强行征收走粮食的士绅们来说,古嵩任何一页历史,都找不出比这更黑暗的。仅仅一个短短冬天,士绅们就经历了古嵩百姓几千年的人间苦难。
虽然士绅们配给的粮食足够填饱肚子,但品惯了美味的口舌实在难以咽下粗糙的粮食。每日饿着肚子面对粗茶淡饭,能有几人不咽下苦涩的泪水。饥饿助长了寒冷的威势,再厚的狐裘也抵挡不住渗透进骨髓的寒意,更甚于这冬天严寒的,是心里的凄凉与无助。这一分冰寒透过字里行间流露到纸上,又从纸上源源不断流入后世人心。
有铁肩担道义者,秉大笔愤而悄悄记录下这段苦难历史,字字伤痛,句句血泪。书成后,多年无法在古嵩印行。手抄本辗转流传到乌素,为正义人士发现,激愤之下,帮助校对发行,这段悲惨历史才大白于天下。任逸轩理政无能,施政之暴的劣迹自此为天下人尽知。后世有人评点历代暴君,任逸轩之名赫然在列。书中名言“逸轩苛政猛于兵灾”千古流传,后世君主没有不引以为戒的。
吃饭的人似乎总是越来越多。九原敞开怀抱安置饥民,消息越传越远。为求活命,难民源源不断向九原涌来。又有谁能放弃最后的那点活命机会呢?
在无边的黑暗里,九原亮起了一朵小小的希望之火。很多年后,许多人记忆里仍然留下了这寒冬里的温暖一幕。这一幕虽然不见于笔端,但口口相传,世世代代流传了下去。年深日久,口耳相传下,这一幕场景越来越难以辨认,但那一朵希望之火却始终闪烁不灭。
源源不断而至的饥民大潮也带来了充足的劳力。引水灌溉工程速度大大加快,训练中的新兵人数也越来越多,九原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热闹。支撑这一切热闹景象的粮食却在不断减少,董心朋每次从账册上抬起头,总忍不住叹气。无论如何精打细算,粮食都无法支撑到明年夏收。无奈之下,他只有再次将困难局面写成文书报给任先生。
烦心事人人都有。亚速台面对着丰盛的餐桌,只觉胃口不行,难以下箸。脑子用得多了,不但吃不下,而且还睡不着,个中辛苦谁能得知?任逸轩居然接纳下这么多难民,亚速台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有些惊讶。
这一次大规模驱逐难民的后果,亚速台非常清楚。如果不借粮荒的机会将任逸轩拖垮,进而彻底击败,一旦让他渡过饥荒,那时,自己在古嵩丧尽人心,恐怕再也无法和任逸轩抗衡了。但是任逸轩还有明天吗,他渡得过这个粮荒吗?亚速台将自己想象成任逸轩,看看他面对这样局面时该如何应对。
一小碗鸭舌羹不知不觉中吃光了,亚速台伸筷夹起一片摆放在桌子中间的酥炸赤鳞鱼。
“自己碗里没了,当然要到别人碗里抢食。”亚速台脸上露出笑容,“我这十万大军的军粮,任逸轩恐怕做梦都在惦记着吧。就算是龙潭虎穴,他恐怕也会跳进来。我已恭候多时,他也该来了吧。”
同一时刻,任逸轩的屋子里,萧问剑和任逸轩正谈着话。
屋里没有其他人,气氛沉闷得很。两人眉头紧锁,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萧问剑打破沉闷问道:“九原粮食接近告罄,粮食问题如何解决,先生可有什么良策?”
@汤谷商人 2016-03-11 19:20:00
青山,顶你!
-----------------------------
谢谢,希望经常看到你。
从座椅上站起,任逸轩踱着步子缓缓答道:“九原内部已再无多余粮食可供征用,如今只有从外部想办法了。”
目光一射,萧问剑接着问道:“先生的意思可是从亚速台那劫粮?”
转面向萧问剑,任逸轩目光投去,点头道:“正是要从亚速台那着手。但亚速台出此毒计,驱赶大批饥民到九原,恐怕早有防范,没准已经在等我们去劫粮了。”
双目炯炯盯着,萧问剑接着问:“那先生又该如何处置?”
任逸轩语气沉重道:“就算明知是个火坑,我们也只能往里跳了。”接着俯身在萧问剑耳边轻轻低语,末了道:“只是这任务九死一生,我实在无法下决心。”讲完后,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萧问剑。
豁地从座上站起,萧问剑紧抱双拳,坚毅道:“交给我吧,问剑誓死完成任务。”说完,躬身大步离去。任逸轩看着萧问剑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
当天深夜,杜林丰带一万五千人离开桥庄。七天后,萧问剑带领两千精骑在夜色掩护下也悄悄离开。
十 劫粮
亚速台军粮屯于距桥庄三十里的利津。
深夜,利津军营黑乎乎的,几点灯火孤零零从营帐中透出。天气寒冷,不见什么人走动,巡逻的士兵也不知躲到哪个温暖的角落里去了。
黑乎乎的夜里,一片黑影不声不响出现在军营外的荒野。影子突然动了,蹄声如雷,两千骑以排山倒海之势飞驰着,呼啸杀入乌素军营。火光下,军营空不见人。朱大壮看着空荡荡的仓房,大声喊道:“不对,这是个空营,俺们中计了。”
火箭追着话声嗖嗖从四面八方飞来,将营帐点着,黑乎乎军营一时亮堂起来。整齐叫喊在四面响起:“古嵩士兵,你们被包围了,快投降吧。”二锅拿盾牌护住身子,骂骂咧咧道:“亚速台也太不够意思,来借点粮食都搞这么多名堂,抠抠唆唆的,一点都不利索。”
“从东面突围!”萧问剑一刀劈开疾飞而至的火箭,大吼一声,拍马向外面沉沉黑夜冲去。
东面包围相对薄弱。一番激战,部队强行突围出去,清点人马,损失三百多骑。弹子不由说起怪话:“这亚速台也真是的,干嘛不干脆点把粮食送上,俺们完成任务也好快点回家。如今倒好,粮食没抢到,怎么有脸回去。”萧问剑点点头道:“我们任务没完成,是还不能回去。”众人大声称是,萧问剑呼啸一声领队向东驰去。
尾随这一队人,亚速台亲自带领五万人咬着。一场生死追逐开始了。
离开桥庄后,杜林丰带人一路沿鱼脊山悄悄北上。这次任务高度保密,除杜林丰外,其他人都不知道行军目的。鱼脊山北面是重峦叠嶂的群山,西部山脉连绵向东一直延伸至云陆附近,将阆原大陆分为南北两半,只留下云陆这一条狭窄通道连接南北。行至鱼脊山北面,杜林丰指挥人马沿大山边沿转而向东前进。
紧紧追踪着前面的敌人,亚速台琢磨着,终于出来劫粮了,不知领队的会不会是萧问剑,等消灭这股劫粮的军队,回头就向桥庄发起全面进攻。天下起小雪,田野里盖上薄薄一层,马队经过的痕迹清清楚楚。亚速台顺着地上足迹尾随追赶前方敌人。
向东走了几天,萧问剑指挥部队转向朔南。朱大壮有些不解,为什么越走离桥庄越远,如此深入敌人腹地,这样回去可就困难多了;如果向北,迂回空间更大,回九原会容易一些。六天之后,部队进入朔南,携带的干粮也吃得差不多了。
黄昏时分,前方兵营里升起袅袅炊烟。田野里,一群饥饿的汉子悄悄靠近过去。萧问剑一声令下,朱大壮狠狠咽下口水,抽出长刀,策马朝兵营飞奔。乌素士兵有所准备,凭借营栅与古嵩人激烈缠斗。一个时辰后,亚速台的前锋部队隐约可见。萧问剑发令撤退,千把人带着到手的一点粮食匆匆撤离,消失在蒙蒙夜色里。。
追击十天了,亚速台前锋几次赶上劫粮部队,但没等包围住对手,敌人就脱身逃掉。亚速台虽觉可惜,不过越来越频繁的接触战说明,敌人已被牢牢咬住,追上消灭不过是迟早的事。亚速台相信,消灭眼前这股精锐骑兵不会有大问题。对手战场反应机敏,指挥灵活,亚速台估计,这应该是条大鱼,如果不出意外,领兵将领应该就是萧问剑。如果能将萧问剑消灭,任逸轩等于失去左膀右臂,这收获可就太大了。
对这次追踪,亚速台势在必得。
不断的行军交战中,朱大壮越跑越奇怪。萧大哥这是怎么回事,部队不断深入敌人腹地,而不设法迂回寻机返回。后面敌人越追越紧,前方不断有堵截部队出现,这样下去,别说摆脱敌人追袭,就连吃饭都成问题了。
还有十多里路就到云陆。杜林丰将部队隐蔽在树林里,等待夜色降临。临行前,任先生将城里潜伏的几百人名单交给杜林丰。此次长途奔袭云陆,只能靠这些人从内部接应,如果不能偷袭得手,行动就彻底失败。云陆城高壕深,一万五千人是无法强攻下来的。
天色完全黑下来。杜林丰悄悄潜到城下,轻轻一跃,几丈宽的护城河就跳过去了。这一点距离现在对他已构不成任何障碍。城墙很高,杜林丰仔细察看,半腰上一块墙砖微微凸起,纵身一跃,身体轻轻弹起到墙砖处,左手伸出,五指紧紧抓住凸起墙砖,手臂接着发力,身子随着腾空而起。双足落地时,人已立身城墙上。没等城墙那头巡逻士兵转回身,杜林丰飞身跳下墙,落地后身体紧贴墙根,左右观察一阵,认准方向发力奔去,几步就消失在黑暗里。
同福车行是云陆城的一家中等车行。天黑收工后,车夫和苦力们就在车行后面一间大房子里睡在一堆,待梦醒后,重复同样的新一天。杜林丰来到车行外,看清楚招牌,轻轻打门。等了一袋烟工夫,门房打着呵欠,咕咕哝哝打开大门。
“金先生要十辆包铜的大车运镶银的钉子。”杜林丰对迷迷糊糊的门房轻声道。听见暗语,门房陡然清醒,急忙将林丰引入内。账房刘先生还没睡下多久。门房急促的打门声把刘先生从梦乡叫回。抱怨的话还没说上两句就被门房打断,听完门房低语,刘先生匆忙赶到林丰房内。
同福车行是任先生在云陆城内安排下的一处据点。车行大部分人手是埋伏在城内的暗子,准备收复云陆时启用。这一次事关紧急,九原粮食匮乏,任逸轩不得不提前启用这些棋子,配合杜林丰夺取云陆城,从云陆劫取粮食。萧问剑那一路劫粮行动其实是虚,主要目的是吸引拖住亚速台,配合杜林丰将粮食运回九原。
商量过一阵,刘先生唤起睡着的车夫和苦力。听完吩咐,人们各自出门,奔走消失在夜幕中。过了一个时辰,刘先生匆匆进来招呼杜林丰,两人带着十多条汉子出门一路往西城门赶来。边走刘先生边低声解释,已经派人到城内各处放火去了,还有两百人分批到西城门集中。杜林丰点头明白。
西城们附近,墙边屋檐下不显眼黑暗处,三三两两蹲着些人。刘先生一挥手,几拨人从黑暗中站起,静静跟在后面,越聚越多。杜林丰爬上墙头,拿出准备好的火把点燃,先向左三圈,然后向右两圈挥舞几下。城墙上士兵发现火光,大声喝问。杜林丰也不搭话,跳下城墙,和几人一起动手将城门打开,吊桥放下。
城门附近的乌素士兵大呼小叫跑来。这时,城里突然冒起几十道冲天火光,走水了的叫喊声响遍全城。把守城门的士兵朝城门冲来,杜林丰带两百多人守住城门,乌素士兵一时难以靠近。但是援兵不断赶来,将杜林丰一干人压得向城门迫近。
正紧张时,城外伏兵飞骑杀至。越缩越小的防线反胀起来,将乌素士兵不断推向城里。到处的大火吸引了城内士兵,城门的援兵抵挡不住源源突进的古嵩军队,乌素人的防线不断向后退缩,越退越松散,没多久就烟消云散。杜林丰指挥大军追击,天朦朦亮时,完全占领了云陆。
城里堆积如山的粮食让杜林丰既惊讶又欢喜。乌素商人运粮的车马也被亚速台扣在城里,白白让杜林丰捡了个大便宜。粮食尽数装车后,看着满载的大车,杜林丰心里一动,吩咐士兵把缴获的乌素军服缝成布袋,填入薄薄一层沙土,做成沙袋覆盖于粮车上。一切准备停当,杜林丰指挥车队径直向鱼脊山行来。
挥刀将挡在前面的骑士砍落马下,萧问剑带队迅速撤离战场。几天来,这样的战斗已不知进行了多少次。
看着仅存的不到一千号人,朱大壮再忍耐不住,趁着休息间歇提议道:“萧大哥,再这样下去,俺们可都逃不掉了。依俺看,现在不如分路向西突围,扮成老百姓躲进山里,大伙多少还能有条活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咱们回到九原,再领兵来和他亚速台干。”
萧问剑看着朱大壮,目露惜色,反问道:“大壮,如果我们这次死在战场上,你后不后悔,怨不怨恨萧大哥?”
二锅、弹子抢着回道:“萧大哥什么话。俺们能跟上萧大哥和任先生,是俺们这辈子最光彩的事,就算死也值了,有什么好后悔的。”朱大壮脸色涨得通红,回道:“萧大哥这话说得见外了。俺们兄弟早就誓死追随,生死还不由萧大哥一句话!俺只是想,如果能活着回去,将来不是可以帮任先生打更多仗吗。”
“杜兄弟已经得手了吧?”萧问剑将目光投向北方天空,思索一阵,朝众人环顾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朱大壮身上,缓缓开言道:“现在没有保密的必要了,我和大伙说了吧。咱们这次任务其实不是劫粮,而是当诱饵。”
二锅、弹子疑惑地盯着萧问剑。朱大壮轻轻点头,微微有些明白,但还是有疑问。
萧问剑接着解释:“真正的劫粮目标在云陆。杜林丰带人去云陆劫粮,现在想来该得手了。咱们的任务就是拖住亚速台,掩护劫粮部队顺利返回。大伙现在都明白了吗?”朱大壮恍然大悟,郁结在心的疑团解开,心情轻松许多。萧问剑随即肃然向众人发问:“这一次,就是要用我们这些人的性命来交换解救九原百姓的粮食,你们可都愿意?”众人齐声高呼愿意,声音响彻四野。
远处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乌素人又追来了。看着表情坚定的士兵,萧问剑胸口一热,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努力平息住激动的情绪,他大声发令:“上马,出发。”
亚速台越来越肯定,前面的对手就是萧问剑。这是一条真正的大鱼,只要能消灭萧问剑,他情愿付出任何代价。朔南的部队已经得到命令全力警戒拦截,还有两支轻骑急行军迂回到萧问剑前方埋伏。这一回萧问剑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密集的箭雨迎面射来。乌素伏兵从前方涌出。部队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萧问剑急忙指挥转向。敌人衔尾紧紧追来。
眼见形势紧急,弹子调转马头,高声道:“俺去挡住敌人。萧大哥带人快走。”二锅急呼:“弹子回来,你不想讨媳妇了?”弹子一声长啸作答,带本部朝敌人拦去。
乌素人潮水般涌来,弹子一队人犹如一堵薄薄的土堤,在汹涌的洪水中屹立,拦堵。洪水漫过土堤边沿,从四面将土堤团团围住。土堤变成洪水中的一处孤岛。孤岛在浪头扑打下越来越小,一点点消失在水中。
二锅、大壮噙着泪水,埋头打马飞奔。战场的喧嚣渐渐远离。逃出来的队伍只剩四百人了。
对手如泥鳅般滑溜,竟然从布好的圈套里逃掉。亚速台不得不再次推迟庆功的酒宴,重新布署追击方案。几万大军撒网一般漫天洒出去。“处处围堵,不停追击,让你不眠不休,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亚速台发狠地想着。
帐外一阵喧哗声传来,传讯兵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云陆失守!亚速台听报消息,惊得木立当场,半晌缓缓回过劲,脸上阴晴不定。
“好狡猾的任逸轩,玩这一手!萧问剑都能拿来当诱饵。好险的一招,好狠的一招!”亚速台脑子紧张盘算着,“萧问剑穷途末路,绝对不能放过。既然你任逸轩玩得这么狠,那我亚速台也绝不能客气。现在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最后赌一局吧。”亚速台立刻传令,桥庄部队发起进攻。又从追击部队里抽出两万人星夜赶往鱼脊山一线拦截运粮车队,争取将粮食烧毁在路上,其余部队抓紧追剿萧问剑,在最短时间内结束战斗。
肚子饿得咕咕叫唤,面对满满一蒸笼的大白馒头,二锅急得就要扑上去,可双手硬邦邦的,就是抓不下去。几个乌素士兵跑来,嘻嘻哈哈从二锅手下抱走蒸笼。二锅一着急,怒睁双眼,蒸笼和乌素士兵都消失不见,眼前漆黑一片。刚才不过是个梦而已。二锅肚皮贴着脊梁骨,寒意无视衣物阻挡,径直渗透进骨髓,浑身冻得僵硬。
不知什么人喊起来:“乌素人来了。”二锅连忙起身,骂骂咧咧爬上战马,跟随大队拍马跑走。队伍就剩一百多人了。
朝身后望上一眼,二锅双眼突然瞪圆,一队乌素骑兵如泥石流般翻卷而来。留恋地扫一眼旁边的田野,二锅高声喊道:“大壮,将来睡在美人腿上时,别忘了咱们兄弟!”说完,带领手下头也不回向乌素人冲去。大壮哽咽回道:“二锅,将来俺的儿子单数的都跟你姓。”笑声远远传了过来。一行人如利刃斩向翻滚而来的激流。水流被斩开浅浅一道口子,停顿一下继续向前翻滚,转眼吞没了缝隙。
骑队又一次突围出来。看着剩下的最后三十多人,热泪再无法控制,泪水顺脸颊滚滚流下,萧问剑对众人道:“亚速台的目标是我,待会我去引开敌人,你们设法突围。如果逃得性命,将来见到先生,就说萧问剑尽力了。诸位兄弟,告辞了。”
众人尽皆默然不答。盯着追近的敌人,萧问剑刷地拔出长刀,高喝一声快走,放马朝乌素人刺去。三十多人紧紧跟随。萧问剑回头厉声怒喝:“为什么不逃!”接着,又朝朱大壮厉喝:“朱大壮,听命令,把这些弟兄给我活着带出去。”朱大壮不改方向,大声回道:“萧大哥,俺朱大壮这次只能抗命了,将来你再责罚俺吧。”萧问剑不再多说,手中长刀翻飞,将前路阻挡的乌素骑士不断斩落马下。
乌素军阵中,萧问剑所过之处一小块空地如气泡般纵贯而过。萧问剑如杀神一般,乌素士兵哪愿出这个头,见人过来都不敢逼近,反向后退走。萧问剑带着五人一路杀过,从乌素军中杀了出来。
没跑多久,朱大壮跨下战马长嘶一声倒毙于地,战马将朱大壮压住。朱大壮躺在地下脸色发青,右腿剧疼已然折断。萧问剑跳下马,抱住朱大壮。朱大壮疼得满脸都是汗珠,呻吟道:“萧大哥,俺朱大壮无能,不能再跟你走了。”
萧问剑柔声道:“好兄弟,放心,有萧大哥在,就一定要把你送出去。”说罢,一把抱起朱大壮,不顾反抗,将他放到自己马背上,再用带子紧紧绑住。萧问剑转身对其余四人道:“你们保护朱大壮走吧。”朱大壮嘶声高喊:“不,萧大哥,俺绝不丢下你逃命。”说完话,一带缰绳,放马朝乌素人冲去,其余四人跳下马追在后面,跟朱大壮一起向前,发起最后一次冲锋。
五人如掷进池塘的石子,在水面漂上一漂激起几朵浪花就沉了下去。片刻后,乱军中,一骑战马跑出,不知所措停在空地。朱大壮身子斜斜挂在马背上不住晃荡。
殷红的鲜血从双眼流出,拔出长刀握在手上,萧问剑一步一步朝乌素军走去。
亚速台早已赶到,见此情景,高声呼喝:“活捉萧问剑者重赏。”众军士齐声高呼:“活捉萧问剑!活捉萧问剑!”喊声不绝于耳,只是无人走近前来。萧问剑还刀归鞘,取下身上长弓,张弓搭箭射去。乌素士兵纷纷退避。大军竟被萧问剑一人逼退。亚速台顿觉脸上无光,不住大声呵斥,但无人敢于上前。亚速台无奈,只得命令放箭。
箭雨密密飞来,竭力站立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沉重地摔倒地上。呼啸而前的士兵跑近身,手起刀落,抢成一团。欢呼声响彻四野。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飘洒而下。
十一 血魔
桥庄下,乌素军队突然发起猛攻,五万大军不分昼夜轮番冲击。形势危急,任逸轩亲自站上城头指挥。古嵩士兵眼见主帅亲临前线,无不奋勇拼杀,挡住乌素军队一波又一波攻势。
敌人行为疯狂,任逸轩隐隐猜到,杜林丰应该成功拿下云陆城了。照行程估计,这几天差不多就可以到达。但是董心朋却还一直没有接应到,希望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萧问剑怎么样了?每想到这,任逸轩的心就作疼。
进攻又开始了。几十辆云车缓缓向城头逼近。云车进入射程,任逸轩发令,弓手放火箭攻击。成百上千枝带着火苗的箭矢飞射过去,云车上箭矢也对着城头射来。火箭射到云车上,点燃一朵朵火苗。云车上人探头出来扑打,将箭垛周围火苗扑息,在下面人推动下,云车继续往城头靠近。
然而平台下的木头柱子上,火焰却燃了起来,只一会大火就噼啪跃起,往平台烧去。云车一辆辆燃烧起来。火越烧越旺,吞噬掉云车上的平台。云车一架架烧毁崩塌,眼看最后一个平台也被烈焰吞噬就要倒下。
突然,一枝长箭从平台里飞出,越过城头,往人群后飞来。长箭穿过人丛中两个士兵头盔之间的间隙,划着弧线转向下,正中其后任逸轩胸口。鲜血从箭头下溢出,任逸轩一头往地上栽倒。程中禾眼疾手快扑上,一把将任逸轩抱住,交给卫兵抬下,挥旗继续指挥。看到这一幕的士兵惊呆了。紧随云车其后,乌素军队这时扛着长梯架上城头,一群群敌兵沿长梯蚁附而上。士兵们惦记主帅安危,心里惴惴不安,勉力打起精神战斗。
城下,几个士兵抬着任逸轩飞跑入屋。郎中挎着药箱紧跟着跑来跟进房门,来到床前不及多言,用剪刀将箭杆周围衣服小心剪开。箭头露了出来,插进胸口寸许。郎中小心洗净伤口,突然用力拔出箭头,一簇鲜血跟着飙起。一阵剧疼传来,任逸轩猛清醒睁眼。
“城上情形如何,快,让开,我要上去。”任逸轩挣扎着要起身。郎中不敢怠慢,急忙包扎好伤口。卫兵抬起任逸轩匆匆出门。到了城下,任逸轩叫住卫兵,挣扎下了担架,奋力踏上台阶。
城头上正混战成一团,任逸轩扶着墙砖勉力露头。一个匆匆跑过的士兵见到,突然愣了一下,然后兴奋地大声欢呼。随着第一声欢呼响起,越来越多人发现任逸轩回到了战场。欢呼声起伏着,一直响遍城头。士兵们呼喊着,如同强大的援军到来了,斗志顿时昂扬起来。登上墙头的乌素士兵还没来得及挥舞钢刀就被砍下城,随即几个嗷嗷叫的士兵合力将墙头长梯推离。长梯挨着城墙一架架斜倒下去,乌素军退潮般退下。桥庄再次击退进攻,屹立不动。
虽然一路都有小股部队尾随,但乌素人一直没有发起攻击。杜林丰知道,敌人大部 队应该就在后面追赶,越接近鱼脊山,发起进攻的可能就越大。
算算时间,来回已经二十多天。前面山峦遥遥在望,再有半天就可以绕过鱼脊山进入九原地界。杜林丰不敢怠慢,催促车队快走。虽然连日赶路辛苦,但士兵们还是提起精神,赶着大车加速前进。
驱马跑到车队尾部,杜林丰向远处眺望。尾随在后的敌人消失了。不安的感觉从心里升起,杜林丰将心神沉入大地。剧烈的震荡强烈冲撞过来。
乌素人追来了!
杜林丰收回心神,大声传令,命令将所有大车上的沙袋打湿,车队全速前进,同时抽调两千人到车队尾部抵挡敌人。
一袋烟工夫,乌素骑队就遥遥在望。看到前面的粮队,乌素骑士停下,点燃手上火把,然后骑队分成两支,左右包抄而来。杜林丰领兵迎上,乌素人并不交战,远远绕开朝粮队追去。到了粮车跟前,乌素骑士不顾阻拦,啸叫着将手中火把掷向粮车,然后扬长而去。杜林丰急得火冒三丈,无奈粮队过于庞大,只能护住部分,大部分粮车暴露在乌素军队的攻击之下。
乌素骑士点燃后队粮车,接着向前面粮车追赶。杜林丰率部护住这边却顾不到那边,眼见粮车一辆辆起火,劫粮成果就要化为泡影。
正危急时,追击而前的乌素人转回马头,往来路仓惶逃走。前方粮队爆出一阵兴奋呼喊,车上士兵全力扑打粮车上的火苗。一群古嵩骑兵马蹄得得,紧追乌素人飞奔而来。呼喊声中,董心朋在一队人簇拥下飞驰而至,见到杜林丰不及下马,两人在马上欣喜拥抱到一处。在最后关头,董心朋的援军终于接应上粮队。
火很快扑灭。由于沙袋阻隔,粮食受损不大,只有部分粮车烧坏不能使用。杜林丰紧绷的神经总算松了下来。
桥庄。乌素人的进攻和缓了许多。任逸轩在众将劝说下,下城静养伤势。
天才朦朦亮,城外乌素军营不断传来喧哗声。门砰的一声开了,程中禾风风火火冲了进来,两眼含泪,想要开口,却吐不出一个字,半晌勉强道:“亚速台回来了。”
任逸轩脸色刷地变得雪白,挣扎坐起,勉力问道:“萧将军呢?”程中禾低头哽咽不答。任逸轩浑身哆嗦从床上摸索下来,不及穿好鞋就快步向外,一路登上城头朝乌素军营望去。
一根旗杆在城下突兀立起。高高的旗杆上,支离破碎的大旗无力垂着。风过处,旗帜微张,烂成破布的旗上,勉强分辨出金丝织就的“卫国杀敌”四个大字。旗杆上几个人头悬着,随风轻轻飘荡。旗下几十个乌素士兵不住口齐声高呼:“匪酋萧问剑及党羽尽数伏诛。”
眼前一黑,任逸轩再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坐倒地上,两眼木然望向城外,泪水滚滚流下。城墙上,众人无不饮泣。一片悲声中,传令兵匆匆跑来,嘴里高喊:“杜将军回来了。”任逸轩精神一振,抹去泪水连忙道:“快请。”传令兵还未转身,杜林丰已满面喜色奔上城头。
“先生!”杜林丰远远招呼着大步走来,听到城下喊叫声不断,脚步突地迟缓,转头凝目朝城下看去。乌素军营前,旗杆上,污渍斑斑的人头晃荡着。那旗虽破烂,却如此熟悉,杜林丰忽觉一阵晕眩,勉力看向人头,恍惚间辨出萧问剑,朱大壮,二锅,弹子几人面目。笑容僵在脸上。
天地瞬间静止,周围安静得可怕。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杜林丰不知为何自己似乎站到了天上,由上而下看着下面景象。
任先生走到跟前,说着什么。但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下面,杜林丰突然转身,朝城下跑去,到了城下跳上战马,大声朝守门士兵呼喝。城门缓缓打开,杜林丰拍马向乌素军营冲。身后,古嵩士兵源源涌出跟着追来。前方的箭飞蝗一般射来,杜林丰手中枪舞得密不透风,箭枝飞近犹如撞上墙壁纷纷弹落在地。长枪舞动间,枪尖偶尔射出一道气劲,击在飞驰来的箭上,箭枝立刻化为齑粉。气劲越来越频密,渐渐杜林丰每次出枪,都有气劲射出。
战马顶着箭雨奔入敌人军阵,乌素武士群起围上。杜林丰挥枪迎击,气劲从枪尖飞出撞着袭来刀枪,刀枪无不当之折断;气劲击中人体,人就化成一簇血浆四处飞溅。杜林丰所过处,一切似乎都在毁灭,只留下纷飞血雨,血雨落下,将他淋成一个血人。眨眼间,杜林丰奔到旗杆处,挥枪杀退周围士兵,瞪大双眼望着,欲哭无泪。尾随而至的古嵩士兵跟上,将旗杆夺回。
半空中,杜林丰看见一处土坡外围着上千乌素士兵。土坡上将军向周围人发出号令,乌素士兵随即朝自己奔来。热血往眼上涌来,杜林丰打马朝土坡跑去。迎面扑来的士兵撞上,瓢泼血雨顿时飞舞。
汹涌而来的人潮刹时停下。乌素士兵惊呆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杀戮,手中武器不由自主掉落地上,再也无法生出反抗的心思。杜林丰犹豫一下,茫然间,放过这些丢掉武器惊呆木立的士兵,打马朝土坡冲去。再没有人敢于抵挡,没等杜林丰杀到,士兵们掉头就跑。逃兵越来越多,乌素军阵线再也支持不住,彻底崩溃,所有人都转身玩命奔逃。
看着血海中踏浪而来的恶魔,亚速台心里震惊难以形容。怎么还有比萧问剑更加勇猛的将军?失败的阴影完全占据了心神,亚速台浑身哆嗦,不知所措。身边亲卫不等下令就簇拥着他一起加入奔逃的行列。
见亚速台要逃,杜林丰一抖长枪,枪尖气劲飞向几十丈外土坡,眼看追上,一个护卫策马扑上护住亚速台后背。气劲没入护卫身体,一簇巨大血花绽起,在亚速台头上洒落。杜林丰欲再发力,只觉浑身酸软,连控马的力气都没了,只得眼睁睁看着亚速台逃走。
视线忽然模糊,世界从眼前消失不见。片刻后,战场上的喊杀声逐渐入耳,视线渐渐重新变得清晰。视野从空中回到地面。奔逃的乌素军队,追杀的古嵩士兵,一幕幕进入眼里。杜林丰渐渐清醒,胸口空落落的,莫名苦痛。连人带马给血水浸透,杜林丰呆呆立在田野,血水流下打湿了地面。古嵩士兵敬畏地远远绕开,只留下他孤独一人。战场在激战中逐渐远去。
虽然记着任先生的话,杜林丰对停下抵抗的士兵一律手下留情,但战场上的疯狂杀戮还是深深印在所有人的记忆中,血雨纷飞的场景想起来就让人战栗。不知什么人给他起了个血魔的绰号,血魔之名不胫而走,甚至古嵩士兵都私下里传说,不过更多的是自豪与钦佩而已。
莽荡山傲立九原,翠屏峰景色幽雅。萧问剑、朱大壮、二锅、弹子就在此埋下,其后又陆续埋入收集到的其余人遗骨。任逸轩起兵以来,不少人在战事中阵亡,这些亡者遗骸也陆续葬入。以后军中渐成传统,凡在战争中英勇献身者尽皆葬入此处。任逸轩为此陵园命名俊陵。
时间不停努力着抹平痛苦的记忆,但杜林丰始终陷在深深的失落中难以自拔。失去双亲时的空落茫然再次袭上心头,他一人独自守在墓地不愿离去,仿佛这样就可以永远和兄弟们聚在一起。两月后,任逸轩以军令相召,杜林丰这才依依不舍离开。
逃回云陆,惊魂甫定之余亚速台认定,这次出征古嵩的结果将以失败告终。上书乌素皇帝后,亚速台将古嵩贵族尽数送往乌素,同时胁迫民间富户一同迁走。乌素开始了一场对古嵩财富的变相掠夺。
谁都能看得出,乌素在古嵩的统治大势已去。只是任逸轩受困于粮食不足,一时无法大举发兵。乌素治下,古嵩各路义兵揭竿而起。乌素军队龟缩于城内,仅仅在护送财物时才大举出动。不时也有小队乌素士兵进入乡下富户庄园,抓捕那些不愿迁走的富户。
任逸轩命令杜林丰带小股部队进入沦陷区域,联络各路义军,同时打击那些掠夺财物的乌素军队,减少古嵩财富损失。
半年多时间里,杜林丰奉令差不多走遍古嵩二十府,联系上的义军绝大多数愿意接受任先生领导,只有少数几处避而不见,杜林丰也不勉强。
秋风渐起,又到收获的季节。虽然今年仍然干旱歉收,但收成好于去年。各地仍有大量饥民,能逃的基本逃到九原去了,剩下那些逃不动的只有在死亡线上挣扎等待。看到路边倒毙的尸骨,杜林丰想起和朱大壮关于天心仁慈的对话。
“老天看来未必仁慈,但这世界上如果能多有几个任先生,老天仁慈不仁慈又有什么关系?”杜林丰望着田野叹了口气。
红日西沉,一行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道路尽头,十多辆大车轰隆隆跑来,打破了黄昏的宁静。几百骑人马追在后面,不断高呼停下。
“又是勒索的乌素人!”身边士兵愤愤叫起来。
“准备战斗!”杜林丰从沉思中醒来发出命令,随即一马当先向那些人迎面驰去。还隔着一段距离,杜林丰长枪一挥,一道气劲从枪尖射出,直没入跑在最前面的乌素军官身体。军官整个上身顿时变成一团飞溅的血花。“血魔,血魔来了!”乌素士兵见到这惨状,惊惧地高声喊叫,拨转马头往来路逃跑。
杜林丰没有追赶。奔逃的车队停下,和骑队会在一处。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来到跟前道谢,杜林丰随口问起他们为何被追赶。管家一一作答。
车队一行人是朔南府的大户人家,不愿迁到乌素。家主父子二人均重病在身。一家人逃出来准备到庆怀府投亲戚,不料被乌素军队发现,这才仓惶奔逃,却被杜林丰一行人救下。杜林丰担心乌素人去而复返,就和这家人搭伴而行,送他们一程。管家连连致谢。
一行人默默赶路,除了大车的骨碌声和赶车人的吆喝声,再听不到其他声音。车队中间一辆大车的帘子忽然掀起,车中一个妇人探头向外张望。妇人容貌秀丽,怀中抱着个熟睡的婴孩。“露珠,怎么了?”车中男子声音响起。唤作露珠的妇人回道:“没什么,就是太闷,好不容易安全了,我看看什么人救了我们。”男子不再言语,沉默下来。
一个古嵩骑士正走在大车边,露珠指着前面的杜林丰问那士兵:“军爷,前面那人可是你们将军?”
士兵骄傲地回答:“不错,那就是我们将军。”
露珠奇怪地问:“那些乌素人叫的血魔可是你们将军?”
士兵笑了起来:“是啊。”
“怎么你们将军的名字这么可怕?”露珠接着问。
士兵得意地笑出声道:“我们将军其实名讳是杜林丰。将军武艺高强,战场上将敌人杀得怕了,乌素人才叫他血魔。我们先生军纪严明,杜将军恪守军纪,只要投降都不伤他性命,哪有什么可怕。对了大婶,你们是哪里人,这是要到哪里去?”
露珠若有所思答道:“我姓黎,夫家在朔南,如今到庆怀府投奔我父亲。”
士兵一听乐了:“大婶,你和我们将军还是同乡。当年杜将军也是庆怀府的大户人家,不知怎么家境败落,和萧将军一起从军,这才投到任先生麾下。”
露珠不再搭腔,只是怔怔盯着前面杜林丰背影。“原来是他!不知当年怎么胡混败了家,要不然自己嫁的就是他了。”露珠痴痴想着,“他从哪学来的一身功夫,又生的怎生一幅可怕模样,那些乌素人怎么那么怕他?”
一队人远远追来,越过车队跑到杜林丰跟前停下。为首之人掏出一封书信交给杜林丰。杜林丰看罢,回身召唤后面士兵,再到管家车前招呼一声,一行人迅速打马离开。露珠这时将杜林丰相貌看清。林丰满脸的落寞萧索下几分稚气依旧,看去分明是个迷途的游子,哪有半分血魔的可怕模样。
亚速台的劫掠促使任逸轩提前发动收复古嵩的最后一战。战争的首要目标就是云陆,夺回云陆,截断乌素军队归路,彻底消灭所有入侵古嵩的乌素军队。
杜林丰接到命令,星夜兼程赶回九原。
十二 胜利
河朔外围大片土地乌素已基本放弃,亚速台将兵力集中在云陆,确保连接乌素的通道。任逸轩十五万大军突然兵临城下将云陆包围,乌素十万守军收缩于城内固守,等待内地军队来援。亚速台同时向国内请援,寄希望于三路大军合击,一举击溃任逸轩。
这一仗如何打,众人基本意见是围城打援。云陆城里的内应在劫粮时都已暴露撤离,奇袭已无可能。城内十万大军凭借坚固城防,强攻短期难以拿下。借围城之机消灭来援敌人,这看起来是最可行的策略。
任逸轩另有想法。饥荒还未过去,大军旷日持久在外征战,九原粮食很难支撑得住。双方兵力目前差距不大,古嵩略占上风。如果乌素援军到达,那时乌素兵力将占绝对优势。打援未必行得通。最终结果,恐怕是只能放弃云陆,转而直接进军古嵩内地。但是留下云陆这个通道在乌素手里,今后古嵩就将永远处于乌素窥伺之下。这样的局面任逸轩绝对无法接受。
上策是速战速决,在敌人援兵到来之前夺下云路,斩断乌素人的归路。
怎样才能快速拿下云陆?杜林丰也在琢磨这个问题。亚速台兵不血刃夺取太平渡,他既佩服又感觉耻辱。如果如法炮制,到敌后擒获亚速台,乌素人还能坚持下去吗?念头刚起,杜林丰再坐不住,匆匆赶往帅帐。帅帐里,任逸轩正独自看着地图。
听罢提议,任逸轩没有任何表示,只在帐中踱来踱去,不发一言。杜林丰急了,负气道:“先生可是信不过我?”不等任何表示,他欺到任逸轩身前,一把抱起负于背上,一溜烟跑出营帐。杜林丰飞一般穿过军营,巡哨士兵不过眼前一花,二人就已飘然而过,无人能够发现。环绕军营一圈,杜林丰才将任逸轩背负回大帐,沏茶卫兵这时才提着水壶进来。
任逸轩好奇地打量杜林丰一会,伸手帮他理平整衣服上的褶皱,这才下定决心,轻轻在杜林丰肩上拍了掌道:“去吧,但要注意安全。我军明日清晨准时发起总攻。”杜林丰得令抱拳,一跃而出。
云陆城头巡夜的士兵明显多了许多。杜林丰摸到城外,瞅准两队士兵相向而过的空子,飞身跃起,直接从护城河外跳上墙头,脚尖在城垛上一点,越过城墙向城下轻飘飘滑落。双足落地,巡夜士兵脚步声传来,杜林丰轻跃两步,跳进一户人家。院子里,一条大黑狗睡得正香。待脚步声远去,杜林丰这才悄然翻身离去。大黑狗翻翻眼皮,继续睡了下去。
费了好一番周折,杜林丰找到亚速台帅府。府中院落套着院落,里外院落大门都已锁上,院落间巡逻士兵来回走过。府中大半漆黑一片,只中间院落仍有灯光。院落几个角上都有高塔,杜林丰伏在墙上,心神浸入蒙荒气里,随蒙荒气起伏飘动,最近一座高塔内的景象慢慢在脑海中浮现。塔内或坐或卧埋伏着十多人,每人守住一个方向,对外观察瞭望。
心神随蒙荒气转向院子里,假山树丛下,都有暗哨埋伏,几处地下气息纷杂,还挖有藏兵洞。待一切埋伏探明,杜林丰微微一笑,心里暗道:“这样没用。”脚尖用力,身子如箭而起越过院落,弹入亮灯的屋内,飞羽般轻轻落地。
烛光下,亚速台低头书写文书。杜林丰漠然现身在案前。
猛一抬头,发现面前站着有人,亚速台一愣神,眉头拧到一起,不快的神情现于脸上,傲然道:“谁让你进来的?”不待回答,随即恍然吃惊道:“你,就是血魔?终于来了!想不到我的布置起不到丝毫作用。”手中笔一丢,亚速台靠向椅子后背。
眉头微微一皱,杜林丰察觉到,亚速台一边说话,手一边往案下缩。案下一根绳索一直连到外面。不等他拉住绳索,杜林丰鬼魅般绕到亚速台身后,将他连人带椅拖离长案,然后讥诮道:“不用费心,等会会让你发令投降的。现在不用着急。”
失望之色从脸上一闪而过,亚速台无奈地一摊手,说道:“这么说,我已经成为你的俘虏了。能让我喝一杯吗?”杜林丰迟疑一下,看着亚速台略带讥诮的笑容,面无表情拿来他所指的酒壶。
满意地斟上满满一杯酒,亚速台举杯邀道:“不来一杯?这可是我乌素名酒。”悲伤和愤怒突然充盈心头。定了定心神,杜林丰冷着脸只不理睬。亚速台无奈叹口气道:“那只好由我独享了。”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冷冷瞧着亚速台将酒饮尽,杜林丰命令道:“现在,下令投降吧!”无奈一笑,亚速台对杜林丰嘲弄道:“怎么堂堂血魔也那么着急。怕什么呢?在你手上,我还能怎样。何必如此逼迫于我。”杜林丰默然不语。
“想不到我们头次见面如此冷场。”亚速台接着道,“为什么你不是在我乌素军中?可惜啊,可惜。功败垂成。”长叹一口气,他忽然奇怪问道:“你究竟是人,还是来自地狱的恶魔?如此不可思议的武力,如此恐怖的屠戮,这根本就是恶魔现世!那地狱般场景,现在想起来还让人战栗。”
杜林丰一怔,哑然失笑道:“我象魔鬼吗?你不会把失败的原因推到魔鬼头上吧?败了就是败了,何必不认。”
脸色一红,亚速台自嘲道:“是我失言了。任逸轩,萧问剑,还有你,血魔,一时俊杰竟都让我碰到了。亚速台生不逢时啊。如果不是你们,此番灭了古嵩,不出数年,阆原大陆必一统于我手。唉,千秋功业失之交臂。天弄我,天不厚我。”亚速台声音渐渐低落,脸色越来越红。
杜林丰见情形不对,催促道:“快下命令投降吧。”
亚速台忽然怪异一笑,惨然道:“来不及了。我终究是个有骨头的军人,投降的命令你找别人吧。”声音渐渐低沉。无限留恋地长叹一声,亚速台拼尽最后力气高声嘶道:“浊酒还桑梓,长风归故……”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噗地喷出,亚速台脑袋耷拉到胸前,再无言语。
杜林丰伸手探探鼻息,亚速台生机全无,已然服毒酒自尽了。对着脸色乌紫的尸身,杜林丰默然半晌,叹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甩脱责任和失败的命运?”揣好将令,趁着夜色,杜林丰又潜入亚速台副将隆摩科府上。
酣睡中的隆摩科还没清醒就被制住。瞪着蒙眬睡眼,隆摩科满脸尽是愤怒,见着亚速台将令方才清醒过来。闻听到亚速台死讯隆摩科震惊不已,听到杜林丰要自己发令投降,隆摩科满脸沮丧,心里暗叹倒霉。反复琢磨良久,隆摩科不敢作主投降,却没有亚速台杀身成仁的勇气,思虑再三,谎称要与其他人商议后才能定夺。
冷眼看着隆摩科做作,提议正中下怀,杜林丰同意他邀请其他将领前来开会议事。怀着一丝侥幸,隆摩科希望仗着人多动手制住杜林丰,因此尽可能多的把各路将领召集前来。
如果隆摩科知道来人就是血魔的话,肯定就不会这么做了。
各路将领陆续赶来,刚刚进门就被制住。这一招省去杜林丰许多奔波。随着越来越多人僵坐堂上,隆摩科心里越来越苦,早知是如此局面,还不如不叫人来。
人很快来齐。听完隆摩科解释,众人尽皆哗然,厅里一时喧闹起来。大半将领反对投降,要求拼死一战。群情激昂之际,几人欲拔刀明志,奋力起身,这才发现骨软筋酥,连站立都觉困难。明白过来自身处境,几人颓然坐下,再不发言语。杜林丰冷眼旁观,由得他们争执。明白自己命运后,乌素众将渐渐安静,丧气垂头。虽然各人心里均有不甘,但解脱战争苦役,平安返乡的念头逐渐萌芽。虽无人提议投降,但也无人学亚速台杀身成仁。
清晨,喊杀声从城头传来,古嵩军队的总攻开始了。任逸轩集中兵力对云陆南门发起猛攻。
乌素士兵失去指挥各自为战,未得命令的部队不敢前来增援。南门守军孤立无援,无心恋战,士兵不断逃离城头。古嵩士兵气势如虹,很快拿下城门,大军潮水般从大开的城门涌入。乌素军队再无战意,纷纷停止抵抗投降。
呆坐半夜,各路将领见大势已去,终于发布了无用的停止抵抗命令,向杜林丰投降。任逸轩大军半日内顺利控制云陆。
六天后,两路乌素援军抵达云陆城下。三十万援军连续三昼夜对云陆发起攻击。
清晨,任逸轩站在城头。城下,乌素军队潮水般起起落落。连续三天不休不眠,任逸轩双眼布满血丝,满面倦容,不知什么时候,两鬓已是雪白。一旁,杜林丰焦急道:“先生,还等什么,快下命令吧,我的人都等得发牢骚了。”任逸轩微微笑道:“做准备去吧,杜大将军登场的时候到了。”杜林丰得令,匆匆奔离城楼。
半个上午,乌素军队发起了三轮进攻。看着城下颓然退去的士兵,任逸轩终于发下进攻号令。云陆城北门大开,杜林丰一马当先,朝退潮而去的乌素援军杀去,身后十万大军涌出。疲惫不堪的攻城部队无心恋战,滚豆般朝后方跑。败逃的军队冲散后方防线,面对疾奔而来的古嵩军队,乌素士兵纷纷加入奔逃的行列。稍事抵抗,这支乌素国内辛苦拼凑的十五万大军彻底崩溃。
战斗进行非常顺利。仅仅一个时辰,北面乌素军队就被击溃。杜林丰带军追击半日,领兵返回云陆城下。古嵩境内纠集起的十五万乌素占领军已仓惶逃走,云陆之围彻底解除。
打铁宜趁热,任逸轩令杜林丰率领十万人立即南下。各路义军云起响应。乌素军队已无斗志,杜林丰军队一到就主动联系,获得平安返乡的保证后缴械投降,省却许多无谓战斗。二十万乌素占领军三个月内尽数缴械。
历经三年苦战,任逸轩终于取得最后胜利。
新古嵩国的建立提上日程。任逸轩改帝制为执政官体制,担任首席执政。执政官一职不世袭,由上任执政官选拔贤能接任。废除贵族体制,全体古嵩国民一律平等,对国家有特殊贡献者进入各级元老院。元老院负责监察各级执政,有罢黜执政资格。继任首席执政由最高元老院通过方可接任。国家兴建各类学校,抚养孤寡赈济贫苦,征召大量劳力兴修水利。
新国家的新鲜事,众人反应评价不一。新古嵩成立没有多久,远在乌素的古嵩降帝发表声明,谴责任逸轩逆乱悖行。声明称乌素帝国是古嵩合法继承者,任逸轩不过一潦倒幕僚,靠刀兵之利,牟篡国器,悖逆传统,废帝制,行魔苛政体,逆天悖道,天人共愤。声明最后号召古嵩人群起讨伐任逸轩一干逆党,共同维护天道伦常。
声明通过各种方式传进古嵩,除少数有心人留意收藏外,大多数人不过付诸一笑就湮没无闻。
西南惶惶无策的几王,得到声明如获至宝,立即中断与任逸轩的谈判。五王发表宣言,响应降帝声明,愿与乌素一起共同讨伐任逆。同时为表示对五人行为的褒奖,五王请求降帝允许各自晋阶为帝。不待降帝诏书到来,五王迫不及待称帝,建立帝国,同时组建联军,与北方乌素遥相呼应,准备一起讨伐任逸轩。
反复与西南五府交涉无果,任逸轩下令向西南进军。五府拼凑的军队毫无斗志,与杜林丰大军刚一接触就临阵投降。
五帝号召全体军民与任逆血战到底,拼命从民间搜刮财产充作军资。不待杜林丰挥师至日,几个皇帝就带着大笔财富神秘失踪,留下满朝文武与杜林丰接洽投降事宜。
落峡县是杜林丰接收的落峡帝国国都。
望着远远的城头,想起几年前从军情形,卫国杀敌的大旗似乎就在眼前飘动,杜林丰猛地揉揉眼睛,萧大哥,朱大壮,二锅,弹子,你们在哪里?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熟悉身影,哪里可以寻觅?
落峡县城方向旗帜飘扬,鼓乐声声。一行人笙歌不断,渐行渐近。当先猎猎飞舞的大旗上用金丝绣着“恭迎圣使”四个大字。行到跟前,领队官员官服齐整,率领数百大大小小官员俯伏地上。领头官员跪在地上,大声唱道:“伪落峡帝国宰相龙义权带领全体官员前来献降。”说话的龙宰相正是当年的龙县令。一阵失望涌上心头,后面话杜林丰再无心去听,按部就班结束了一切仪式。
摆脱一切公务和访客,杜林丰悄悄走进落峡街道。落峡县城没有什么大变化,当年随何子珈走过的铺面,大多连招牌都没改变。只是经过战乱,市面萧条不少。信步行去,不知不觉间杜林丰走到羞花坊门口,踌躇半晌,下定决心走了进去。
见有客人上门,龟公上前招呼。杜林丰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好一会,龟公方才明白,客人原来是找子珈姑娘的。
龟公试探着问:“公子可是何姑娘相好?”未见杜林丰否定表示,龟公接着道:“公子这可来得不巧。当年咱们这落峡国王选王妃,听说何姑娘也在候选之列。何姑娘心里似乎已经有了人,不愿选入王宫,不知怎么就失踪了,再也没人见过她。”杜林丰闻言,心里失落不已。龟公看出杜林丰失望心情,继续热情介绍道:“何姑娘虽然不在,但我们羞花坊好姑娘可不老少,不但歌艺不输于何姑娘,而且还,嘿嘿,热情更胜于她,要不,小的给您老推荐几个……”
不再理会龟公啰嗦,杜林丰径直走到何子珈房门外,任由那晚劫人情形一幕幕浮现在脑海。杜林丰呆呆站在门口,房门咿呀一声开了。房中人未料到门口有人,吓得尖叫一声,看清门口之人,随即换上满脸笑容,上前一把挽住,呦地一声娇道:“大爷真是稀客。既然来了,怎么傻站在门口不进来呢?可把奴家等得辛苦了。”突然被满脸脂粉的妇人抱住,杜林丰窘得两颊通红,挣脱妇人,匆匆逃出羞花坊。
站在落峡大街上,杜林丰突然觉得,这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与自己那么隔膜。孤独无声无息渗透到骨髓里。
故人何在?
山寨遥遥在望,杜林丰勒住缰绳,下马顺山道缓缓行走,任由思绪回到那个雪花飘飞的夜里。
咣咣的锣声突然响起。
“留下买路钱!”
喊声从山坡上此起彼伏传来。杜林丰愕然抬头,满怀期待朝越跑越近的山匪看去。一样的褴褛衣衫,一样的蓬头垢面,只是再没有了那些熟悉身影。杜林丰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
逝去的永远逝去了,不论如何难以割舍。
不愿与这些山匪多做纠葛,杜林丰飞身上马,策马飞驰而去。
如果能有无限的生命,就永远守护在兄弟们跟前吧,杜林丰打定了主意。
抬头看向繁星满天的夜空,几颗流星从天际划过。熠熠光芒璀璨夺目,竟盖住永恒不变的星辰。只一眨眼,光芒消逝,流星消失无踪。
夜空还是永恒的夜空。
杜林丰呆呆看着,一时痴住了。
十三 魔踪初现
十年光阴,说长亦短。
古嵩国在任逸轩治下逐渐从战争创伤中恢复。百姓安居乐业,盗匪不兴。只是古嵩曾经的盛世盛景再也不曾出现。任逸轩所有的生机似乎都注入了重生的国家,随着古嵩逐渐成长,任逸轩却日渐憔悴。
翠屏峰里的日子平静却又充实。蒙荒气凝就在身周的气团越来越细密,杜林丰渐渐可以感觉得到气的质感。
望着夜空,看着天上星辰起落,杜林丰清楚感觉得到,身周气团也在缓慢运行。随着真气周行,杜林丰觉得身体飘飘欲飞,直欲腾空而去。将心神完全沉浸入周遭,身形融入浩渺无边的蒙荒气里,微微一动念,身体不再受牵掣,直奔浩渺星空升去。
半空中杜林丰怵然惊醒:“难道这就是升仙而去了?”身形立时顿住。低头看看黑沉沉的大地,抬头仰望无尽的星空,杜林丰又惊又喜,身体静静悬浮在空中。“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才能回去?”杜林丰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念头刚起,身子就向下飞速坠落。
大地迎面扑来,来不及做出反应,杜林丰重重砸进泥土里,好一会儿,才从坑里爬出。顾不得满身伤疼,杜林丰又飞起来。有了前次经验,一切容易多了。意念到处,身体随念飞去,落地只需动念身形立刻止住。杜林丰练得纯熟,心里既兴奋又茫然。难道这就是仙人境界?
仙人可以留住凡人的岁月吗?想起任逸轩日益老迈病重的身体,兴奋顿时化为乌有。除了外放真气和飞天的本事,杜林丰于仙道依然所知寥寥。如果这就是仙人境界,任先生的生机是谁也无法挽留了。
俊陵迎来了新的住客。没有等到第十一个执政年头,任逸轩就已撒手人寰。
董心朋接任古嵩第二任执政。继任两年,董心朋实施新政,改首席执政制为世袭帝制;以公、侯、伯、子、男五级爵位册封勋贵,分封土地。拜祭天地后,董心朋面南称帝。
即使身为帝王,也无法事事遂心。
余怒依然没有平息。退朝后,董心朋边走边愤愤琢磨着:“程中禾这个老家伙怎么这么顽固,到现在还反对朕的新政。朕该如何处置他?”低头想着心事,董心朋走进寝宫,直到案边,才突然发现,自己平素坐惯的圈椅上已经端坐有人了。他又惊又怒,抬头正要喝叫侍卫,待看清圈椅上的人,脸上堆满笑容。
“杜将军别来无恙。许久不见,怎么招呼都不打,就直接跑到朕的寝宫里来,让朕失礼了。将军既然来了就不要走,朕要好好款待杜将军一番,咱们来个不醉不休。”董心朋满脸欢笑道。
杜林丰却沉着脸,不理会他的问候,径直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改帝制。这是任先生的意愿吗?”
话刚入耳,董心朋怒气立升,笑容僵在脸上,眉毛皱到一起,生硬地回道:“这不是任先生之意。这是朕和朝中大臣们之意,也是天下百姓苍生之意!”随即又和缓道,“论功劳,杜将军封爵镇国公。杜将军家乡庆怀府就是将军的公爵封地。算时间,册封诏书现在应该送到俊陵了。将军还有什么不同意见?可是嫌封地少了?将军爵位已是最高,再高就只能把朕的帝位让给你了。”
“我不是来要什么爵位和封地,我只要改回任先生的国家。”杜林丰打断道。
董心朋抑制不住,怒气发作,大声道:“又来一个!朕要是不收回新政又怎样?难道你想造反?你想以一人之力对抗天下!”董心朋双目死死盯住杜林丰,杜林丰丝毫不让,也紧紧盯着董心朋。二人斗鸡般互相对视。董心朋按捺不住,抓起案上茶碗朝地上摔。
茶碗摔碎的声音惊动了宫外侍卫。几个侍卫闻声冲进,看清寝宫内紧张气氛,急忙发出号令。片刻间,过百侍卫冲了进来。侍卫们将二人隔开,数十侍卫护住董心朋,其余侍卫层层围住杜林丰,钢刀直欲架到脖子上。
董心朋这才松了口气,缓缓道:“杜将军,不要不识时务。”
杜林丰任由侍卫将自己围住,冷冷回道:“如果我不识时务,你可是要把我除掉?”董心朋不置可否。侍卫们逼得更紧了。杜林丰目光缓缓转向身周侍卫,杀意渐渐弥漫出来。侍卫在杀气侵袭下渐渐胆寒,手脚不住打颤,手中钢刀拿捏不住,哐啷啷掉了一地。杀意越来越浓,侍卫们再也抗不住这巨大压力,腿脚一软,纷纷瘫倒地上。杜林丰这才一点点收敛起杀气。
身上压力轻了下来,董心朋暗叹一口气,强打精神,对侍卫斥道:“出去!朕与镇国公商议事情。你们进来干什么?”侍卫们慌忙捡起地上武器退了出去。
董心朋从地上爬起,走到一旁坐下,无奈地问道:“杜将军何以执意反对朕的新政?”
杜林丰激动道:“古嵩是任先生和我们全体军民血战的成果,我不能让你的新政毁了大家的心血。”
董心朋听罢哈哈大笑,满脸尽是不屑。“你认为朕的新政会毁了大家的心血?”他略带嘲弄地问道。
“难道不是?”杜林丰回问道。
“如果继续照任先生那样做下去,古嵩——咱们的心血,才会毁了!朕的新政正是要挽救古嵩,使咱们古嵩重新崛起在阆原大陆!”董心朋重重说道。
“何以见得?”杜林丰不解。
董心朋续道:“杜将军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可曾在哪本书上见过如任先生这样将国之重器私相授受的?”杜林丰心里微微一虚,回道:“不曾见过。”
“为何不曾见过,杜将军可曾想过?”董心朋加重语气,紧紧逼问。杜林丰脸色微微一红,迟疑道:“这,我才疏学浅,不曾想过。”
“如果一匹马跑到大街上,人们会怎样呢?”董心朋循循善诱道。
“那要看这匹马是不是有主人了。”杜林丰答得很快。
“正是如此。”董心朋接着道,“如果是匹无主之马,众人必将争抢。如果是匹有主之马,那大家就不会再去争抢了。杜将军,是否如此啊。”
“是这样,可这又和你的新政有什么关系?”杜林丰反问。
“关系就在这里。”董心朋豁地站起,滔滔说道:“依任先生所为,这首席执政就是无主马匹。不出数代,后世人必为此位置争抢。如此国之重器,争抢起来岂不就是一场大动荡,一旦战事再启,古嵩注定分崩离析,天下苍生不又要饱受战乱之苦!”
道理入耳,杜林丰一时怔住,不知如何回答。
看到杜林丰的表情,董心朋微微一笑,继续道:“朕的新政,以世袭帝制替代首席执政制,正是让这无主马匹成为有主之物,避免了将来的刀兵之祸,功在后世,何过之有呢?先生天纵英才,用兵之道,鬼神难测,但在为政上,却未免短视,多有不当之处。
先生为求公平,有功之臣吝啬封赏,但这就是真的公平吗?杜将军可曾想过,古嵩是众将士出生入死,用鲜血换来的,本该高官厚禄封赏才对。但先生却只用元老院打发了事,有功之臣无不心寒,一旦国家有事,将来谁又肯挺身而出为国效力?
朕如今将天下分封功臣,有功之人加以封赏,国家之事就是古嵩人自己之事。一旦国家有事,就是古嵩人自己之事,那时人人争先效命,何愁天下不治!如先生那般治国,国家之事都与己无干,有能之人无心效力,古嵩何时才能重新崛起?杜将军可曾想过。”董心朋紧紧盯着杜林丰,语重心长道。
低头默然半晌,杜林丰脑子里乱麻般理不清头绪,思忖良久,抬头望向董心朋,叹口气道:“你好自为之吧。”不待回答,一闪身从寝宫里消失不见。
好一阵后,董心朋长舒一口气,低声自语道:“这人竟如此恐怖,当真是芒刺在背啊!”若有所思转过身,脊背上衣服早已为汗浸透。
茫然走在大街上,杜林丰仍然无法想明白。看着熙来攘往人流,杜林丰突然转过念:“热闹是他们的,我何必执拗于其中?”漫无目的在城中游荡了几天,走过所有大街小巷,杜林丰终于朝城门走去。
几辆大车堵在城门口,杜林丰正待绕过,“杜将军!”一声惊喜呼叫止住了杜林丰脚步。
当中一辆大车里,一人探出头,须发已然花白。杜林丰朝那人看去,却是任先生帐下程中禾。乍见故人,二人都欢喜不已。程中禾跳下车,两人抱在一处。杜林丰打量几辆大车,象是个举家搬迁的模样,不解地问向程中禾。
苦笑一声,程中禾无奈道:“我屡次上书反对新政。陛下震怒,免了所有官职,赐爵宁乡侯,如今正要回乡养老。”杜林丰听罢黯然,两人一时无语。程中禾忽然一扬眉毛,大声笑道:“你我二人久别重逢,本该高兴才是,为何却都板着个脸。来,来,杜将军上车,咱们好好喝上一杯。”二人哈哈大笑,牵手登上大车。
战场旧事一一叙起,一坛老酒不知不觉就已送尽。大车离城三十里,进入一片林地。
杜林丰忽然觉得不安起来,明明是片寂静的林地,为什么却有众人环伺的感觉?跳下大车,杜林丰四面打量。道路两旁是密密的树林,虽然无风,这儿那儿却到处都有枝叶微微晃动。
“放箭!”号令声突起。杜林丰立时感觉到,弓弦“嗡嗡”弹动,不知多少箭矢从枝叶下飞来。运真气护住全身,杜林丰朝号令传来处射去。迎面而来的箭雨撞在护身真气上就消失无踪,杜林丰翻身出了箭雨包围,射入路旁林中。
林中,一人顶着满头枝叶悄悄抬头观望,正待接着发令,微风轻动,杜林丰风驰而过,伸手拿住,随即往记忆中箭矢来处掠去。
几个起落,杜林丰就从林中跳出,来到大车前,将手中人丢到地上。“继续放箭!”那人刚才落地就又大声发令,但林中再无箭矢射来。发令人这时才明白过来,就这一会,自己的人手已尽被制住。任务彻底失败。发令人心里冰寒,忽然间想起什么,将心一横,大声叫道:“杀了血魔,为亚速台大帅报仇!”杜林丰漠然盯着,发令人恐惧袭上心头,张口结舌欲待再叫,却再也叫嚷不出声。
这时杜林丰才缓缓开口道:“告诉你家主人,让他好自为之,不要动什么歪脑筋。否则的话,别说是千军万马皇宫内院中,就算是水里火里,我也来得去得。”随后放声道,“去吧!”发令人和一干手下被喝声一震,突然发现手脚可以动弹,慌忙逃走,片刻不敢停留。
程中禾这时上前疑惑地问:“是他?”杜林丰淡淡回道:“嗯,是他。有我在,他的皇帝当着始终不安心。”程中禾心里一动,忽然觉得有话要对杜林丰说,踌躇一会,见他神情黯然,终于将满腹心事化作一声长叹。
再也没有兴致饮酒,杜林丰与程中禾抱拳告别。在空中遥遥跟着一家人,暗中护送程中禾平安到达家乡,杜林丰这才悄然离去。
乌素虽经大败,但战火不曾在自己国土上烧过,且从古嵩劫掠了大量财富,如今繁华更胜昔日。国都安京城里商铺林立,行人如织。
“曹大神官,那是曹大神官,圣主教曹大神官来了!”
一片叫声响起,街上行人骚动起来,朝街口涌去跪伏在道旁,不住顶礼膜拜。道中一人浑身白衣,端庄圣洁,身后两个秀丽少女手捧玉瓶相随。当中人手执柳枝,从少女手中玉瓶沾出水,不住洒向道边匍匐之人。
道旁之人被水滴洒中,浑身一震,口里不住念叨:“感谢圣主恩赐,感谢曹大神官。”曹大神官边走边朗声高道:“圣主慈悲,天降圣水。涤污净垢,护佑众生。虔诚教徒,天堂永生。”
一边人丛中,杜林丰看着奇怪,心里转着念头:“这圣主不知又是哪路仙人?阆原不是已给仙人遗弃,难道是哪个大慈大悲的仙人又回来了?”好奇心起,杜林丰遥遥跟在后面。刚到乌素,就发现了仙人线索,他预感这趟乌素之行会大有收获。
在道路两旁人的膜拜下,曹大神官三人款款行至一处深宅大院门口。拉住一个流连的路人,杜林丰打听明白,这座府第正是大神官府。杜林丰远远看着大神官三人。大神官刚进门,不顾门外渴盼信徒的目光,大门无情地阻断了信徒们的视线,围拢的人群这才散开。杜林丰跟着跳进大院,眼前的情景让他吃了一惊。
大门刚刚合上,神官大人迫不及待一手一个搂住少女。少女咯咯娇笑,嗔道:“死急色鬼,这么贵的玉瓶差点让你打掉。”神官双手忙着在少女身上穿梭,满不在乎道:“怕什么,大不了让玉器店朱老板再献两个来。”左边少女突然一声尖叫,满脸臊得通红,一拳轻轻捶在神官胸口,咬着神官耳朵娇声道:“没羞,当着那么多下人就来那事。”神官满脸坏笑,得意道:“在我家里,老爷我想怎样就怎样。”
杜林丰看得脸红,犹豫着是不是该走开。
右边少女忽然道:“老爷这般急色,一点都不像神官。到底这大神官是不是真的啊?”大神官闻言一挺胸,傲然道:“谁说不是真的。我曹芜莱就算再淫贱十倍,也是圣主亲自封的大神官。”杜林丰听了一动,这曹大神官见过圣主,且再听听这圣主是什么人。
曹芜莱得意续道:“圣主大人说了,只要我能将圣主教传播光大,人间富贵任我索取。将来还可在圣主大人天堂里永生。那里可是什么极乐之事都可以做的。”说着话,脸上露出神往之态。二女听着心动,娇声道:“不干不干,老爷你进天堂了,留下我们孤苦伶仃的怎么办。” 曹芜莱呵呵笑道:“你们把老爷服侍高兴了,当然是和老爷我一起进天堂了。”二女喜笑颜开。三人腻到了一处。
门房这时匆匆赶来,对大神官禀道:“老爷,吴尚书来访。”
曹芜莱恋恋不舍放开两女,圣洁神情回到脸上,对门房道:“带他到书房见我。”然后,不紧不慢踱入书房。
好奇心动,杜林丰将心神浸入蒙荒气,书房里的情形历历在目。曹芜莱取出一粒药丸递给吴尚书,吴尚书小心接过。
“这药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吴尚书小心问道。
“圣主大人亲自给的药怎么会有问题!”曹芜莱不满道,“不过就是让皇上睡两天,到时候我再拿药去治好皇上。如果皇上出事了,谁来立我们圣主教为国教?放心去吧。”吴尚书这才起身离去。
杜林丰突然觉得茫然。瞧曹神官行径,这圣主不像什么仙人。出城寻到僻静之处,正要好好理理思绪,一低头,却见满地都是金银珠玉。杜林丰随手捡起一块银子,不再看地上其他财物一眼。
“咦?” 旁边似乎传来轻轻话声。
杜林丰突然胸口如中重锤,只觉得口干舌燥,眼睛怔怔盯着前方。
前方落英缤纷中,如玉美人姿容绝世,嫣然一笑,倾城倾国。见杜林丰愣住,美人款款除去衣物,勾魂一笑,就欲迎上前。
失望悄悄涌上心头。杜林丰暗叹可惜,如此绝代佳人,偏行媚俗之态,丽质陋行,太可惜了。转过身,杜林丰再不瞧美人一眼。梦一般情境如灰洒落,一条大汉满脸错愕站在面前。
十四 被擒
杜林丰突然明白过来,刚才是被人偷袭了。金银美人,梦一般美妙的幻境,都是攻击的武器。掏出拾起的那块银子,不过是块石子而已。
随手扔掉石子,杜林丰不解问道:“阁下何人,为何要暗算我?”大汉脸色阴晴不定,不发一言。忽然,大汉平静下来,眼睛直勾勾盯着杜林丰身后,一丝喜色再也掩饰不住,悄悄从眼中流出。杜林丰奇怪地转回头,身后却什么都没有。暗道一声不好,上当了,杜林丰急忙飞起。“轰隆”一声响,杜林丰立足之处炸出一个大坑。剑光闪过,大汉驾着剑光跳到空中急急逃遁。杜林丰又惊又疑,欲把事情弄清,腾空而起在后面紧紧追赶,不肯舍弃。
大汉回头看到,不敢停留,越飞越是胆寒,心里不住叫苦:“老子他妈的倒霉透顶。本想搞个小鬼玩玩,居然走眼碰上尊大神。真是喝凉水都塞牙。惑攻屁都没响一个就给破掉,这小子是不是人?”回头张望一下,杜林丰追得越来越近。大汉见杜林丰未驾法宝就飞得比自己快,顾不上害怕,心里一阵气苦:“老子的暗日剑还飞不过人家的御风术。大高手啊!今天栽到家了。”
瞅瞅杜林丰追得近了,大汉挥手打出一个闪电符。噼噼啪啪的电光吱吱劈来。杜林丰从来没有进行过这样的战斗,根本不知如何应对,眼睁睁看着,任由电光击中自己。巨大的能量灼烤着身体,护体真气拼命化解吸收这股能量,但电光实在强大,杜林丰一时承受不住,两眼一黑直直向下坠落。
幸好,玉符能量片刻就释放完了。杜林丰摇头清醒过来,满脸烧得青黑,头发根根竖起。不小心吃了这么大亏,他一肚子不服气,稳住身形,辨清大汉方向,赌气继续追下去。身周真气缓缓运行,烧焦的皮肉慢慢翻红,一点点重生还原。
“眼睛是不是花了?”杜林丰坠落情形大汉清楚看到眼里。小小一枚闪电符,居然击落这样的大高手,可能吗?“肯定有阴谋!”大汉警惕起来。
一脸狼狈的杜林丰又追近过来。狼狈样落到眼里,大汉一阵迷惑,难道刚才闪电符真击中他了?大汉随手又掏出一个闪电符扔去。见到对方出手,杜林丰这回有所准备,不待玉符飞至,挥拳击出。一道真气顺拳劲射出,正正击中玉符。玉符还没近身就爆裂开,释放出大量电花。电花还未绽放,触到真气就消弭无形。待真气耗尽,闪电符剩余能量才尽职绽放,只是远不如前一枚壮观。
大汉慌忙又丢出一枚雷符。杜林丰如法炮制又是一拳击出。雷符威力被拳劲消去大半,沉闷地轰隆一声就再没声息。两枚玉符攻击都不见效,大汉给追得火起,一股子怒气在心里朝那雷符发去:“平日里叫得铺天盖地的。今个可好,碰到硬茬了就和放个屁般,老子放屁都比这个响!”骂归骂,大汉一边逃,一边手里一刻不停甩出各种玉符。风雨雷电,间或来点火花,玉符不断爆发,场面既火爆又热烈。
打击密度大了,杜林丰出拳不及,身上时不时就挨上那么一下吃疼不已。痛楚更激发了斗志,杜林丰咬紧牙关紧追,一定要问明白大汉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无缘无故攻击自己。
“后面的小子怎么只挨打不还手?”越逃大汉心里越奇怪,泥人好歹也有个土脾气,何况高手。“老子会不会走眼了,这小子弄不好光是飞得快点,其他本事都差劲得很。总这么跑,迟早要被追上,不如赌上一把。”打定主意,大汉突然停下,转身面向杜林丰。
杜林丰随即赶上,见大汉不动,也跟着停下气愤道:“你是谁,为何暗算我?”大汉满脸无奈,愧道:“啊呀,惭愧,我认错人了,实在对不住。小兄弟道行高深,不知是哪个门派高徒?”对方客气,杜林丰也和缓下来,回道:“我无门无派,全靠自己摸索修行,不过十来年时间,道行其实浅得很,什么都不懂。阁下适才不问青红皂白袭击,我一时气愤,另外也想向阁下请教,所以这才紧追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