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搀进茶馆的这位文四爷,兀自气的三尸神暴跳,嘴里又恢复了骂骂咧咧,郑二爷一
连声让店小二赶紧去端盆凉水给四爷冷敷,又去柜子里踅摸治疗跌打的白药,张丰财掌
柜的帮他揉着胳膊,王文敏面色阴沉。
“他个小妹妹儿生的下贱胚子!哎!真他妈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小人得志便猖狂啊。
早十来年,谁他妈敢跟爷这么叫板!别说这种小猴崽子,袁大军机怎么样??香中堂怎
么样?陆状元怎么样?见了我,都得陪着小心儿,说话声音大了,爷一瞪眼,他们就得
赔小心,别说他们,就是摄政王、六爷、七爷见了我,都得客客气气叫我一声兄弟呢!
我呸!大清国这才玩完几年吆!这帮子乱民,不是你们拦着,今儿大爷叫巡警来,一句
话送进北衙门大刑伺候!哎吆!我说张掌柜的,您是跟蒙古大夫学的吧,轻着点呐,我这是胳膊、手腕,不是猪头!”
见几人都低眉顺眼的服侍着,文四爷慢慢心气儿上来了,噘着嘴喊道:“他娘的!咱
们宣统万岁爷还在紫禁城里住着呢!这帮小人就这么骑在大爷我头上拉屎撒尿的!落架
的凤凰不如鸡!倒回10来年,姥姥!不把他打进刑部天牢,定他个欺辱皇亲贵胄、弄个
斩监侯,爷这姓就倒着写!郑二,你说,我有一句瞎话没有?!”
郑二爷小心翼翼拿着瓶白药过来,殷勤的打开,眯着眼一点点给文四爷上着药,嘴里
捧着:“没错!您老人家呀,是八旗正根儿!皇室宗亲,他那小子这是不认识您,要是
知道您的身份,还不把裤子吓尿了!大清国虽然完了,可您呐,哪朝哪代也是爷!”
“郑二这话我爱听!大清国那当儿,有这么没规矩没有?绝没有!”文四爷气呼呼喘
着粗气:“全是改他妈良改的,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民国啊,都他们混蛋!”看看三人在身边,叹口气:“除了咱们老几位!~”
张丰财笑眯眯的:“四爷,您就消消气呗,好不当秧儿的,您看,青紫了一大块,要
我说,您就犯不上跟小人费口舌,耍脾气。”
“我耍脾气?张掌柜,你这人,越活越回去了!我得让他们瞅瞅,大清国倒了,可大
清国的爷还在!太后老佛爷说过,对付这起子乱民小人,就是不能心慈手软啊,不杀一
儆百,这帮泥脚杆子,就不知道听话!哎,还是咱们老佛爷看的深远呐,不介,大清国
也不能玩完喽,我的老佛爷,您要瞅见奴才今儿让人欺负喽,您也得气的从东陵活过来,这才是——”
说着说着,这位文四爷不知是不是戏瘾发作,也不管三个人围着他忙活伺候,唱起来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他妈付与断壁颓垣,大清朝这才玩完几
年。。。。。。。乱党坐了江山,嚷嚷着把紫禁城变成博物院,哎呀,我这好端端的贝
子爷沦落人间,真真是世态炎凉、可惋可叹!”
文四爷那张唱黑头的嗓子,可这句瞎改的《牡丹亭》唱出来,还真是有点意味,那声
音如泣如诉哀怨深沉,连王文敏也听住了,不禁连连点头。
戏瘾颇深的文四爷唱了几段,直抒胸臆,长吁短叹了一会儿,才算把大爷劲儿拿足
了,恢复了平静,手腕子上抹了白药,几个人又忙活、又捧又劝,文四爷摇头晃脑笑
着:“行了行了!老几位的好意我记着呢,郑二,这么没眼力见儿,赶紧的,把爷的康
熙窑盖碗拿出来,给张掌柜、王掌柜的换茶,换西湖龙井!我说话你别不爱听,你们这
儿的碧螺春茶,就是不新鲜,别说你们,就算京城里这些茶叶铺子,存的也是陈茶,想
当年,我还是在西苑陪老佛爷听戏,喝过一回浙江巡抚六百里加急贡上来的碧螺春,人
家那叶子,嗨!。。。。。。。”
一听四爷要茶碗、好茶叶,郑二爷不敢怠慢,趁着文四爷吐沫星子横飞吹嘘真正碧螺春的工夫,一溜小跑去后柜,找茶碗茶叶去了。
不大会儿,小六子捧着一个银灿灿的锡制长口瓶,郑二爷亲自捧着个红木小匣子,如同捧圣旨一样战战兢兢走出来,生怕失了手。
王文敏见状觉得又奇怪又可乐,定睛看,红木匣子是抽拉的,郑二爷取出个盖碗,轻
轻放在文四爷跟前儿,小六子泼了张丰财、王文敏杯子里的残茶,拔开木塞子,从中倒
出点茶叶,给两位爷重新入茶沏上。
就这件盖碗,张丰财见识过,还没什么,王文敏一瞧可是心中大震,这可是墨地儿加
三彩,温润细腻,古朴大方,比市场上常见的素三彩漂亮多了!单这一只盖碗,最少也
得值120大洋,这位穿戴奇怪、遗老派头十足却又带点新派的四爷,到底是何方神圣
呢?
文四爷摇晃着脑袋,眯着眼摆起了谱:“这位是王掌柜的,少见呐,你瞧,最近我也
没上琉璃厂来,今儿的事,气头上,你别在意。瞧见这盖碗没?这是当年康熙爷赏给我
们老祖儿的,哎,子孙不孝,就剩下几个,带出来喝点茶,这可是咱们贵胄当年的
惯——不管是去饭馆子吃饭、茶馆喝茶连出去洗澡,也得使自己的家伙什儿,郑二他们
总铺里,还有我存的一件康熙五彩,郑二,那碗儿没叫你们家老爷子眯了吧?”
王文敏赶紧说:“不敢!我才来京城没多久,还得靠四爷多多指点!”
郑二爷哈着腰凑过来:“四爷,您这是骂我!我们家老爷子把您那盖碗,楠木匣子密
封着,多咱您去喝茶,保管又体面又完整,老爷子说了:文四爷能来咱们家喝茶,那是
咱们铺子的光辉,积了多少德呢!虽说不敢称老世交,毕竟自我爷爷那代,跟您府上就
不生分。您把心放在肚子里头!再者说,没了您这碗儿,就算把我们爷几个拢一块卖
了,也赔不起不是??”
“哈哈哈哈,你们这些买卖人,就是嘴上功夫厉害!嘚来,爷也不糊弄你们,就这碗
儿,别人谁家用得起?爷存在你这儿,又不要回去,原先家里有的是,让我败坏了多
少?等哪天爷死了,这玩意,就给你当个念想啵!”
“哎吆,四爷说哪儿话,您必定长命百岁、万寿无疆!”
张丰财听着他俩一递一口的斗咳嗽,心里直笑,端起茶碗轻轻撇着上头的浮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