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掌柜一见此人,霎时惊得一跳,一溜儿小跑过来,打千儿在地:“黄爷!您老赏脸有空过来坐坐?赶紧请,请弟兄们坐下。”
“冯掌柜的,起来!我是贵人多事儿,给团里的弟兄们跑跑腿儿,哪有工夫喝酒呢?!诸位,喝着,都喝着!”黄二歪鼻孔朝天,大抹子眉一挑,把手一挥,装模作样咋咋呼呼。
大酒缸人多嘴杂,冯掌柜伏低做小,陪着十二分小心,知道这主儿绝不是善类,可又绝不敢得罪他,见他不坐下,只撇嘴满眼左右张望,一颗心就提了起来。
杨爷身边这位爷,刚唱到得意之处,被乱哄哄打断,立马儿沉了脸,端酒不语,两眼直瞪进来的这些义和拳。杨爷小声劝:“老哥,这几位不是什么善茬儿,咱警醒点儿。”俩人碰了杯喝酒。
冯掌柜奇怪黄二歪来因,又不敢问,堆了一脸笑,掏出点碎银子,趁人注意,小心塞进他手里:“黄爷,您守着,咱小号有什么不到之处,您多担待!”
黄二歪手捏了捏,哪看得上这点儿“孝敬”,随手揣进袖子,撇嘴看了看冯掌柜:“冯掌柜,我来呢,俩事儿。一,最近上头说了,要严查汉奸、奸细,你这里人多嘴杂,可小心点儿!有什么人敢乱说乱嚷、胡说八道、妖言惑众,可得来报告!二,我奉团里大师兄之命,来通知各家各户,要预备点破敌兵器。”
黄二歪说一句,冯掌柜缩头缩脑连连答应:“是、是,您跟大师兄们放心!咱这儿日常来的,都是附近大街、胡同的住家户,全是老街旧邻、老照顾主儿,一个外人、闲人也没有!就是四九城其他老少爷们来喝酒散心,也都是对朝廷、对咱们神拳赞不绝口十分推崇,绝没敢乱说话的汉奸。我以小号担保!”
“你敢担保?!”黄二歪一瞪眼。
“。。。。。。敢。”冯掌柜鼓足了吃奶的劲儿答应一声。
“我怎么瞅着有生脸儿?”
“您瞧,”冯掌柜陪笑:“这都是您最近高升,没空来照顾小号,所以见了大家伙儿,显得生疏喽。对,您说要兵器?我们买卖家儿要预备啥?您只管说,我挖地三尺也给您找去!”
“哈哈哈哈!”黄二歪扬脸大笑:“你这张嘴,真他妈会说,哼,甭给我玩花活儿!说清楚,诸位老少爷们,回家也预备着,我们晚傍晌,可要挨门挨户查看。”
一听这话,屋里众人竖起了耳朵。
黄二歪提了声调:“前儿个,我们预备攻打西什库教堂、东交民巷,洋鬼子已然加起大炮,还竖着机关炮,徐老中堂在翰林院开了会,谋划破敌之法,也专跟我们大师兄说了。洋鬼子火炮火枪厉害,是因为他们诡计多端,妖法十足,专施了一条毒法,叫阴门阵!”
“阴门阵?!!”屋里老少爷们全叫这个吓人的词儿个唬住了。
王老先生嚼着米粒大小的花生仁,紧锁眉头尖叫道:“阴门阵跟绝户阵差不离啊!该死的洋鬼子!敢弄这么邪乎的阵法对付咱!那位黄爷,您说,咱们家家户户该预备点啥破才能破他的阵!”
“这位老先生高见,”唬住了大家伙儿,黄爷异常得意,眉飞色舞精神焕发:“正告诸位,这阴门阵,就是洋鬼子最臭不要脸、最恶心人的一种妖法,他们呐,把洋婆子裤裆里的毛和洋小孩儿的头发、指甲盖剪下来,念了妖经,放进大炮、火枪里,开坛做法,咱们的神拳神法碰上这个,就不怎么灵验啦!咱们的大炮鸟枪呢?一碰上这种妖法,不是炸膛就是打不过去,伤不着洋鬼子!”
“啊!!”屋里顿时炸了营。这还得了?!大清是礼仪之邦,自汉魏以来便独尊儒术,三纲五常、三从四德早把老少爷们熏陶了数千年,甭说普通女人在宋儒以后看来,不过是生孩子用的,不仅地位低下,她们的身体和用品,在男人们看来,是最肮脏也最不洁净的玩意儿,就连中宫皇后在大内,见了皇帝也得磕头跪拜,名义上是“一体”,其实也自称“奴才”。这也是大清国的常规。然洋鬼子不仅不讲究什么三纲五常、三从四德,还把女人的那玩意儿塞进大炮对付咱,这种心理的冲击,仿佛是个讲究了一辈子道学的老学究,正睡着觉,被一位二八佳人钻进了被窝,那种莫名惊诧、愤怒、恶心还带着一点神秘,在老少爷们心里烧了一把大火。
杨爷也傻了,他可从没听过有这种腌臜恶心的打法。旁边那位爷却捂着肚子趴在酒缸盖上咯咯猛笑不止。
“嗨!那位,你笑什么?喝多啦?仔细听着!”黄二歪一指杨爷身边那位爷,继续说:“徐中堂不愧老成谋国,博学多才!他老人家专门跟翰林院的学士老爷们谋划了,又跟我们大师兄商量好啦,咱们,来个以毒攻毒!”
“啊?”老少爷们全瞪大眼了,莫非。。。。。。
“别害怕,您瞧您那眼珠子!都听我说!徐老中堂翻阅史书,查到这法子,忒他妈歹毒,不过也不是没办法破!洋鬼子有那脏玩意儿,咱们有老娘们的裹脚布、马桶、裤衩子和月事带子!老少爷们回家去,凡是家里有姑娘、媳妇儿、老娘们的,预备好这些东西,我们挨家挨户上门收。”
“这、这管用不?”有人听直恶心。
“当然管用!”喝着酒的王老先生深以为然帮腔说:“四十多年前,朝廷剿灭长毛那当儿,攻下金陵城,用的就是这法子,专门克制洋鬼子妖法!再早,道光年间,洋鬼子打广州,咱们也用过,只要城墙上摆设好马桶,竖起月事带子,把裹脚布缠在咱们的大炮上,洋鬼子一开炮就炸膛!哈哈,这主意妙啊,徐老中堂不愧三朝元老、饱学鸿儒!我这就回家预备去!”
“老爷子,您稍等。”黄二歪摆摆手:“还有呢!从下月初一起,咱们各家各户的老少爷们,一律在门口竖起两盏红灯,记住,要大红的,咱神拳里头的红灯照姐妹儿,打天津卫特意来京城,设坛做法,请九天神火,烧洋鬼子的使馆、教堂呐!都记住喽!”
大家一听只要挂俩红灯笼就能做法烧死洋人,又异常热闹起来,七嘴八舌说个不停。黄二歪挥挥手:“好啦,您诸位喝着,我忙活去啦,冯掌柜,记着点啊!我们大师兄说啦,等灭了洋鬼子,再杀一龙二虎三百羊!保管咱们大清国江山永固、万世太平!”
冯掌柜刚陪笑答应一声。
“砰!”一声巨响,吓得大家伙儿一颤,杨爷也一惊。他身边这位爷一手掀翻了酒缸盖,也不管酒壶菜碟子乱飞,愤然起身手指黄二歪怒吼:“放你妈的狗臭罗圈屁!你他妈再说一遍!你们要杀谁?!”
四
“吆?!”正要离开的黄二歪也是一惊,上下打量一下这位爷,不认识,看穿戴也不像贵人,立即沉了脸目露凶光狞笑,斜瞟了快吓哭的冯掌柜一眼,道:“怎么?老冯,我说你这儿有汉奸走狗吧,你他妈还跟我打哑谜藏奸!我去你妈的!”挥手一巴掌狠狠把冯掌柜抽倒在地,冲那位爷怒叫道:“早看你小子就不是好东西!怎么?听说杀汉奸走狗啦,你他妈跳出来挡横儿!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带回总坛严加审讯!”
话音刚落,那位爷冷不防晃着膀子几步过来甩手啪啪左右开弓,对着黄二歪就是几个咯嘣脆的大嘴巴,把屋里人全看傻了!
方才大家伙儿那么咋呼,这位爷也没怎么着,为何听了黄二歪几句话就发了诺大怒火呢?黄二歪这小子平日在街面上欺男霸女惯了,任谁也得给他几分面子,当了义和拳后更是胆大妄为,仗着“神拳”在身,更是眼珠子长到头顶去喽,受了几巴掌,顿时暴跳如雷,撸胳膊跟那位爷打在一处。
嘁哩喀喳一顿乱打,方才还满口忠义、保家卫国的老少爷们跑得跑、躲得躲,一窝蜂没了踪影,有几个老酒客仗着老脸皮有的劝、有的起哄架秧子、有的瞧热闹、有的跟着推推搡搡打太平拳,铺子里人影幢幢、乒乓五四打得一溜够儿,盘子碗碟满天飞、酒菜果子到处乱滚,吵吵嚷嚷骂声如雷,真成了孙猴子大闹天宫。
杨爷没动手,他有些生气。先气黄二歪真没眼力见儿,大家伙聊得正好,他来了人五人六跟个人物似得,臭显摆什么,还把人家冯掌柜打了!再气刚才给老娘预备的那包肉食让身边那位爷给掀在底下,他正低头找寻。三是,他不明白,身边这位爷是喝醉了还是撒癔症,好端端的一顿酒叫他给搅和了!大酒缸嘛,本就是老少爷们来寻开心、瞎聊天的,怎么还当真了?黄二歪说的那些他不懂,不过既然能对付洋鬼子,也就试试啵,干嘛发那么大火?
等拾起那包熟食,一群乱子也差不多啦,那位爷被义和拳几个彪形大汉牢牢抓住,看得出,他虽人高马大,却是个是无缚鸡之力的,俩小仆人吓得脸色煞白,正半跪着苦苦哀求放人,黄二歪三尸神暴跳,拿着木棍子敲打那位爷的脑袋。
那位爷驴死不倒架、死鸭子嘴硬,被大汉们架着还红头涨脸两眼瞪得老大,跟个野豹似得挣扎,腮帮子鼓鼓着怒骂不已:“操你个小妹妹儿的!你他妈敢诽谤圣上!你们这群乱民,等着杀头抄家吧!”
他这话一说出,不仅四周的老少爷们,连被抽了大嘴巴的冯掌柜也呆住了,杨爷心里一紧:怎么扯上皇上啦?
捂着脸的冯掌柜的欲哭无泪恨不得一头撞死,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啪!自己又抽了自己俩嘴巴,万念俱灰,嗷一口气没上来昏死过去。
黄二歪略一思索,挥手抽了那位爷俩嘴巴,才奸笑说:“哦!没瞧出你来,你小子还是个官儿?嘿嘿嘿嘿,告诉你,我们义和拳,就是要杀一龙二虎三百羊!不杀光这些汉奸,老佛爷和神拳能把洋人收拾完?”
“放肆!你他妈大逆犯上!操你姥姥!”那位爷憋的脸通红,声嘶力竭吼叫。黄二歪反手一个大耳光,指挥来人围上来就是一通儿胖揍,连带俩小仆人也被打得满脸开花。
旁边俩酒客嘀咕全让杨爷听见了。
“啥叫一龙二虎三百羊呀?怎么还惹着义和拳啦?”
“您呐,是啥也不懂!这是义和拳喊出来的。一龙,是皇上;二虎,是庆王爷和李中堂,三百羊指的是满朝廷里反对义和拳的大臣,听见说,义和拳深的老佛爷宠信,要把他们都杀喽,肃清内奸才能跟洋人动手!”
“哎吆我的天老爷!这、这不明目张胆要造反不是?万岁爷不是老佛爷的儿子么?!就那么瞪眼看着不管管?”
“嘘!我说您小点声。这事儿,哎,说来话长,咱们的万岁爷,苦吆!”
杨爷本不想再管闲事,一来今儿遇上的乱子够多喽,二是跟那位爷非亲非故,来的义和拳又气势汹汹。可方才跟他聊会儿天,发觉他不是坏人呐。老娘从小就说给他:不能瞧着好人受难。一想到老娘,杨爷把肉食揣好,提起鞭子大步流星过来。冲正在大声显摆的黄二歪深深鞠了一躬。
“犯上?!我呸!那是你的皇上,不是我的!现而今都他妈什么年头了?除了老佛爷和我们神拳,其他的都是狗屁,看你小子是个官儿吧?本大爷也不怕,前儿西城兵马司指挥使刚叫咱们给宰了!谁敢说一句啦?皇上?又怎么样啊?甭说他被老佛爷圈在西苑里头,就是他现在站我跟前儿,也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老子正眼儿也不瞧他!不单我,你问问,京城里谁还拿他当根葱?!”黄二歪满口唾沫横飞,两眼望天,根本没瞅杨爷。
“我操你祖宗!好你个小兔崽子,敢有辱皇上!我跟你拼了!”暴跳如雷的那位爷被人摁死了动弹不得,使出吃奶的劲儿,一个猛子扑过去照着黄二歪张嘴就是一口,正咬住他耳朵。
“哎吆妈呀!你他妈是属狗的?!你们还傻站着干嘛?给我把他宰啦!”黄二歪被那位爷死死抱住,哭爹喊妈,耳朵鲜血直流,被咬下一半。
大酒缸里能有多大点?这几位爷又是掀桌子又是打成一团,冯掌柜晕死过去,留下劝架的老少爷们待不住喽,呼噜噜往外就跑,一时间炸了营闹得沸反盈天。
几个义和拳大汉被挤得东倒西歪,顾不得骂娘,抽刀对着那位爷砍了下去,俩小仆人拼死护着主人,哭喊道:“不得无礼!这是我们大人!!”
“狗屁大人!给我杀!”黄二歪心一狠照着那位爷胸口就是一拳,脑袋一刹剧痛,血淋淋一只耳朵,被那位爷真咬了下来!
几片锃明刷亮的大刀带着凶风呼啦啦直劈下来,眼瞧就要砍到那位爷的脖颈子上,千钧一发之际,杨爷哗楞楞抖开大鞭子一翻手腕。众人就见半空里几道怪蟒光影呼呼飞射,“啪、啪、啪!”几声脆响。
“哎吆!”惨叫连连,手腕子上被狼狗猛咬一口似得,疼的他们叮叮当当扔了手里刀,相顾莫名其妙。:“咋了?!这、这是什么功夫?!”
杨爷丁字步稳如泰山,收鞭在手,对着几人深深鞠躬:“几位爷!有礼了。这位爷说话不好听,没什么恶意,您几位高高手,放他去吧。都瞧我啦!”说完又是一躬。
趁这当儿,俩仆人抬起那位爷躲到一边儿,那位爷嘴里吐出一节耳朵还痛骂不休。黄二歪捂着剧痛的耳朵瞅瞅杨爷,看看手下,“他妈的!我说那小子豪横呢!原来还有你这么个帮手!我看你也是汉奸。在这儿拔闯!跟老子过不去,就是跟神拳过不去,就是跟老佛爷过不去!来啊,今儿一不做二不休,就给我杀了!我就不信!我们这么多人打不过你!”
仗着人多,自己又练过几天三脚猫四门狗儿的功夫,黄二歪哪能丢这个面子,撸胳膊就要动手,杨爷沉了脸,一抱拳:“这位爷,屋里头狭小,甭给人家掌柜的毁东西,咱们外头说话!”
“好小子!走!”
忽喇一群人出了铺子,怒火中烧的黄二歪令人赶走了周围做小买卖的,画出个圈子。那位爷想不到小小的一个车把式,竟敢帮自己出头,从仆人袖子里掏出两大块银子扔给躲在柜台里的伙计,擦着满脸血污走了出来,站在杨爷身后助阵。这当儿,西四牌楼街面儿上的老少爷们一听有打架的,蜂拥而至,围了个水泄不通,都伸脖子踮脚瞧起了热闹。
杨爷抱着鞭子问:“说吧,怎么打?是文打还是武打?”黄二歪一听就一愣,心说:嚯!这小子全明细!难道是个练家子?皱眉想想,叫过一个随从吩咐几句,那人转身飞身跑了。
黄二歪心思一动,奸笑道:“我说你小子不是四九城里的人吧?也不打听打听爷是干什么的!就没有神拳,爷一个打你仨!噗、噗!”在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今儿爷非把你宰了大卸八块不可!叫你知道马王爷几只眼!看拳!”
黄二歪仗着自己早先练过些三脚猫四门狗儿的功夫,也不说文打武打,要先下手为强,说着话抽猛子对着杨爷胸口就是一拳,话到拳到,一点儿不含糊。
杨爷一闪身,脚下一个小绊儿,顺势一推他,“啪叽!”黄二歪来了个狗啃屎。在地下就势一滚,起来又是两拳,杨爷毫不费力,抓住他左胳膊一拧巴,嘎嘣一声,黄二歪“啊!”痛呼,再看手腕子已然折了!
“上!兄弟们给我上!”恼羞成怒的黄二歪疼得冷汗淋漓,拽过把钢刀疯了般冲过来。
那位爷心里一紧,还没等提醒,就见杨爷一甩手舒展开赶车的大鞭子,微微一错身,“呼!”地带起一片尘土,涌过来的这群义和拳举着刀剑棍棒嘴里呼喊着壮胆往上就冲。
老少爷们惊呼:“坏喽!这小子要完!”
十几个大汉刚冲过来几步,眼前一条粗长的怪蟒横空飞起,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直射过来!好似灵蛇飞动又像神龙飞物,在半空里带着呼哨哧溜溜盘旋鸣叫,鞭子梢长了眼一样“嗖叭!嗖叭!嗖嗖!”扬头吐信,众人来不及反应,一个个眼前一黑,正懵懂呢,脸、嘴、手腕子、脚脖子上无不火辣辣剧痛,登时伤痛难忍,捂着嘴脸叫喊。
有几个壮实的快要冲到跟前儿,杨爷退步拧身一转手腕子,手里那条鞭子忽喇直冲几人下三路招呼,流星闪电般急速咬住了几人脚脖子,左右一抖,一叫劲儿,竟然连人带飞了起来,一甩腕子甩大麻袋一样给扔了出去。
好嘛,这手艺使出来,老少爷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啦!谁见识过这功夫,连赶马车的鞭子都能玩得这么溜!那群义和拳在黄二歪惨叫招呼下还是不依不饶,叫喊着神拳无敌,刀枪不入,死命前冲,看来今儿不死几个,这帮人谁也不退后。
那条大鞭子看着软塌塌无力,一抖起来硬如铁条,坚如石头,最前头的鞭子梢儿撒开花儿一样往那群人身上各处招呼,碰着就伤遇着就疼,十几个大汉被扔出去四五个,剩下的竟然一筹莫展,急的暴跳如雷,骂声不绝。满街尘土飞扬、惨叫连连,杨爷稳身拧步毫不惊慌,像对付一群狂暴的野马,左右转身挥舞大鞭子,到了后头,见众人死战不退,也发了狠,一扬鞭子梢,黄二歪还没等低头,一条黑蛇已经到了眼前,鞭梢在他眼前一扫,劲力猛烈电光火石间如一根钢条插进他的左眼,紧接着一提,黄二歪“啊!”的惨叫,眼瞅着自己左眼珠子飞了出去!
“好。。。。。。好功夫!!”哗。。。。片刻间,全都呆住的老少爷们叫起了好,这可比杀人好看多喽!
“这小子功夫比神拳厉害!”
“不是说义和拳刀枪不入嘛?怎么连个车把式都打不过?”
“谁知道啊,说不定,车把式也有神功!”
大家伙儿吵吵嚷嚷叫好的、起哄的形形色色。黄二歪垂死野狗一样抱头打滚儿,义和拳的人全傻了。各自扶起来咋咋呼呼就是不敢上前。末了,黄二歪挣扎起身,他可实实在在丢不起这面子,满脸血污狰狞,提刀在手,大骂道:“小子!今儿爷爷跟你拼啦!”嚎叫着冲了过来。
杨爷一翻腕子,大鞭子霎时飞旋射过来,却并不打他,只在他腿脚上抽打。黄二歪心浮气躁,脚底一悬空,可坏喽。当时被抽得左右脚腾挪辗转不已,就是落不了地,像个陀螺,就在原地滴溜溜打转儿,噼噼啪啪的鞭声混杂了黄二歪张牙舞爪毫无还手之力的哭喊声,传遍四周。看得老少爷们如痴如醉。
“二爷!拿他的鞭子!鞭子!!”后头义和拳里有人提醒。
对!鞭子!这小子就仗着鞭子厉害。黄二歪抹了把脸,一咬牙提刀乱抓空中飞动的鞭梢,哪只不抓还好,他一伸手,就被扫一道血痕,接连几次,手上被抽的烂乎乎血肉模糊,远看跟个血人似得。既然抓不住,那就拿刀砍,黄二歪拼了老命挥舞了几下大刀片,叮叮当当几声脆响,哗楞楞!大刀片被鞭子缠住啦。
“二爷!快砍他的鞭子!那小子就完啦!”人群里头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高叫道。
早就气得神志昏迷的黄二歪狞笑着顺着死死咬住刀身的鞭子就是猛力几下,可那鞭子软绵绵的来了个金蛇缠刀,哪里砍得动?
杨爷沉了脸,心知这不是耍脾气的地界,赶紧单臂一叫劲儿猛地把辫子往怀里一带,“嗖!”黄二歪身子被一股大力带了过来,“你小子给我在这儿吧!”杨爷对着他脸就是一拳,噗的声,黄二歪满脸开了果子铺,红黄蓝白黑无色俱全,像沙袋一样飞了出去!
打倒了黄二歪,杨爷半转脸跟那位跳着脚还在高兴鼓掌大骂的爷说:“老兄,赶紧带着你的人上我的车!快!”
谁知那位爷正看得过瘾,顾不得伤痛一脸得意:“厉害了我的兄弟!您这是神功啊!幸亏你给老哥哥出气!再耍几下子,叫他们瞧瞧!”
嘚,杨爷心说:这位还真不赖,不怕事儿大!好吧,今儿不叫他们瞧瞧,也不知道穷哥们的厉害。一抖手大鞭子飞起,口中喊道:“老少爷们儿都见啦!今儿是他们欺负人在先,不是姓杨的我找茬儿闹事!姓杨的虽穷,却不是欺负人的主儿,你们看!”
说这话抖起鞭子,在头顶呼呼舞动生风,拧身转了两圈,那鞭子更是转动飞快,如白练环绕其身,唰唰唰唰黑雾一片,只见鞭影重重,尘土纷纷,却不见人。
“去!”杨爷喊了声去,鞭子长了眼一样在四周飞旋,鞭梢噗噗噗几下咬住了散落一地的刀剑棍棒,如长龙入海舒展身形,将兵器全卷了起来!冲对面义和拳一撒手,“呜!”一阵怪风,叮叮当当乱响一阵,老少爷们再看,那刀剑棍棒竟然,插入寸土排成一列,还嗡嗡颤抖呢!
“好哇!这位爷好功夫哇!跟南城巡察御史孙老爷功夫差不离!”
铺天盖地的欢呼声海啸而来,杨爷抖手收了鞭子,见四处涌来的人越聚越多,赶紧拉着还在欢呼的那位爷和傻愣愣的俩小仆人要上自己马车。
“呔!奸细休走!等抓了你非得剥皮抽筋呐!”不远处烟尘大起,喊声震天,众人远望,来了一大群气势汹汹的义和拳潮水般涌来!
“坏喽!”杨爷推着那位爷上车,皱眉心沉,这下可捅了篓子,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万分焦急之刻,由打长安街那头突然出现一队整齐人马急速开来,都穿着军服,背着13响快抢,为首的是个挺精神的小伙儿,五品服色,带着大帽子,佩刀鲜亮,怀抱一支大令牌,在马上肃然飞驰。
说时迟那时快,两队人马把杨爷一行严严实实堵在西四牌楼中间,义和拳抬了伤者,不依不饶狂叫着抓人示众。马上的小官儿却冷笑了全不在意,飞身跳下马来,急匆匆过来,冲众人一举大令牌:“荣中堂有令!京城之内不可寻衅闹事、不可妖言惑众、不可扰乱京畿、不可欺压良善!违令者!”
说到这儿,后头一群官兵猛然大吼:“斩!”气冲霄汉震天动地,顿时压下了义和拳气焰。连四周老少爷们也禁不住倒吸了口冷气!
“荣中堂?!哼哼,荣禄算个鸟!我们义和拳是奉了老佛爷懿旨进京护驾,归庄王爷、端王爷、刚大人、徐中堂调遣指挥,荣禄管得了武卫军,管不了咱们义和拳!”那边为首的一个师兄模样的晃着膀子提刀大踏步过来。
一听老佛爷三字,小官儿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大帽子颤了颤却毫不为之所动,一扬头举令牌冷笑道:“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我们武卫中军,只听首席军机大臣、钦差练兵大臣、奉旨节制武卫全军统帅、统管京城防务荣中堂的命令!军令如山,有违令者,格杀勿论!”
一听这话,义和拳师兄气得三尸神暴跳:“放屁!荣禄奉旨?奉的是哪家旨意?!”
“自然是圣母皇太后和皇上的旨意!”小官儿一口给顶了回去。
“我们奉的是老佛爷的懿旨!谁敢忤逆,就是抗旨不尊!跟咱们义和拳过不去,就是跟老佛爷过不去!”
“这话你跟上头说去!我听不懂!”小官儿寸步不让。
杨爷身边那位爷气呼呼大喊:“甭他妈跟他们废话!他们刚才在大酒缸里斥骂皇上、妖言惑众、有辱圣躬、殴打大臣!按《大清律例》,就是死罪!”
“什么?!”年轻小官儿一转脸,这才瞧见被打的皮青脸肿的那位爷,一皱眉赶紧挥手叫过一个随从接了大令牌,小跑过来一甩马蹄袖“叭”一个千儿打在地下,温言说:“给杨大人请安!您老受惊了!您这是。。。。。。。”
那位爷义愤填膺说了原委,又指着杨爷着实夸奖了几句。小官儿深沉点点头,转脸大喊:“方才是谁在这儿斥骂圣上来着?!站出来!”
围观的老少爷们噤若寒蝉,低头不语。浑身是血的黄二歪被刚才几个人架过来,全身剧痛嘴里可不饶人:“操你姥姥!是你黄二爷骂的!怎么着?!你小子有几个狗胆,赶在咱们义和拳面前。。。。。。”
“叭!叭!”
话音未落,就见小官儿手里多了把精巧的小转轮手枪,两声脆响,黄二歪脑袋上开了俩血淋淋的洞,顿时命丧当场!
这下子把义和拳的人也震住了,领头的刚要说话,小官儿一挥手,后头武卫军排成横队,举枪列阵!
“皇上是至尊天子!胆敢斥骂圣上便是大逆谋反!就地处死!加上妖言惑众、殴打当朝大臣,更是视同叛逆!武卫军职责所在,军令如山,不得不杀一儆百!尔等速速退去,不然,再敢上前,一律诛杀!”
“啊?!你敢杀义和拳义民?!妈的!我们是奉了老佛爷的。。。。。。”
小官儿正眼不瞧已然没了气焰的众人,一挥手,武卫中军冲天乒乒乓乓放了阵快枪,举着刀剑的义和拳看看讨不到半点儿便宜,气鼓鼓抬着死尸落荒而去。
小官儿赶紧过来跟那位爷恭恭敬敬说:“杨大人,此地不可久留!您赶紧请回府,今儿我们中堂大人还得去府上拜望!是有关。。。。。。”附耳说了几句,那位爷一激灵,稳重点点头,转忧为喜,一拍小官儿肩膀:“好小子!有你的!你是荣中堂的贴身戈什哈?”
小官儿端正拱手:“卑职姓张,是荣中堂从下头提拔上来的贴身随从兼着武卫中军的传令官!今后还望大人多多提携!”
“嗯,我想起来啦,听你们大人说过,你小子着实机灵能干!甲午那年,南城不是出了档子奇案?右安门外蹊跷死尸,不就是你发现的?跟着南城巡察御史孙、孙什么的查了一阵子?你不就是那年跟了荣中堂的?”
“是!正是卑职!杨大人说的南城御史是孙德胜,现今在直隶粮储道给武卫军负责钱粮,直隶地面儿不太平,快要开拔去山东了。”
“好,能知道忠君敬主,就是好样的!日后必然有你的好处。我得赶紧回家了,这会子不知道宫里有没有什么话,你也会去,跟中堂大人说,下半晌我在家候着他。”
“兄弟,兄弟?”那位爷一拍杨爷,苦笑道:“还得麻烦您,送我回家。”说完冲小官儿点点头,带着俩小仆人钻进车厢,张小官儿不敢怠慢,怕再出危险,赶忙派了10名亲兵荷枪实弹扈从马车,一路而去。
五
杨爷吆喝着马,心里嘀咕,这位爷竟然是个“大人!”,乖乖,今儿怎么净遇上蹊跷事呢?
背后的杨大人苦笑了长吁短叹:“兄弟,今儿千算万算老天爷保佑,祖宗显灵!幸亏有你啊,不介,老哥我这100多斤,连上我这俩小奴才,就得扔到三和兴啦!哎,人生何处不相逢!咱哥俩聊得可不错,正好,还都一个老姓!真他娘巧!跟书本子上写的一样,这就是缘分!”
这位杨大人,说话有点儿油腔滑调,不过透着亲近随和,并不像杨爷见过的那些老爷大人们整天黑着一张脸,面子上黑脸包公似得,暗地里男盗女娼一肚子坏水,到底是干嘛的?
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杨爷这么个实在厚道的穷汉子,猛然碰见个大人,还真没了话,方才大酒缸里火热聊天,也被扔到爪哇国去喽,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大、大人,您家住哪儿?”杨爷憋出这么一句。
杨大人多精明,看出他心思,笑道:“西安门里,酒醋局胡同。你啊,甭大人大人的叫,我啊,老姓也是杨,内务府蒙古正黄旗,兄弟啊,你是?”
杨爷一听更傻了,这人还真随和,这么危机时候,自报家门。内务府正黄旗?不对,正黄旗不是应该在西城积水潭什刹海么?怎么跑到皇城里头去了?因此只低声报了自家名号,说的异常简略,既不想跟人家攀亲戚又不想巴结人家,说那么多干啥?
话虽如此,杨大人听闻杨爷祖上乃是汉军正白旗,也是从龙入关的后裔,更是欣喜不已,赶上这位大人不知道是不是在内务府待的,异常和气乐呵,没一点儿架子,唠唠叨叨跟杨爷唠得火热。半路,又掏出那支烟袋锅子,俩人点火抽烟。
“兄弟,看得出,你是个孝子。听老哥哥一句,带上老娘,赶紧跑,有亲投亲,没亲靠友!千万别在京师待着啦!要搁在往年平安日子,你跟着老哥哥,不是瞎吹嘘,就兄弟你这品性,老哥保管你有吃有喝有住。现而今。。。。。。哎,老哥我也自身难保喽!”说着只摇头叹息。
“老哥,我不是攀附您,才救你。都是咱四九城的老少爷们,哪怕不认识的穷哥们弟兄,能帮衬,我也得帮一把。”
“那是,那是!兄弟,您这品性,老哥哥我真见识了。是个实诚人呐!”
“说实话,”杨爷在车辕上磕磕烟袋锅儿,把烟嘴在胳肢窝里擦了又擦抹了又抹,才递还给杨大人,我跟我娘在京城几十年了,真没什么亲戚,再说,要走去哪儿呢?通州、丰台、天津卫、易州听说都闹义和拳,乱纷纷的。哪年也没这么乱过。我没拿您当外人,随口说几句粗话。我琢磨着,这场乱子,朝廷必然得管,不介,闹翻天,洋人肯定不依不饶,咱们自己个儿老百姓也受罪不是?您说,灭洋人杀洋人,得有个缘由儿,洋人难道一个好人没有?咱们大清一个坏人没有?这、这说不过去嘛。我娘常说:人不惹咱们,咱们不惹他们,人家惹了咱,咱还得先礼后兵,说道说道,百姓们居家过日子如此,也没有个上来就大砍大杀的理儿!再说,这城里住着皇上、皇太后,义和拳闹腾过了,惊动了这两位,岂不是惊驾的罪过?今儿看来,一边义和拳、一边老百姓、一边皇上皇太后、一边是大人们,朝廷也难呐!可要不快着点儿把事儿平息了,真闹到洋人兴师问罪,您瞅瞅,咱们见识的那些义和拳,能跟洋人打么?”
半晌,后头咕噜噜抽烟,没人说话,杨爷以为杨大人不爱听了,便闭嘴不言。
“着啊!!”杨大人猛然大叫了声,一把拍在杨爷肩膀上,吓了大家一跳,杨大人止不住兴奋:“好兄弟,你啊,该来做我们这些官儿,不怕你不爱听,连你这车把式都懂的理儿,朝廷能不懂得?!哎,只是这里头。。。。。。。一言难尽!头年里,皇太后要立大阿哥知道不?”
杨爷想了想:“听见说,是端王爷的大公子?”
“没错!”杨大人掀帘子瞧瞧护送的武卫军都在几步之外,压低声说:“这事儿的起头根由,就在端王爷。老佛爷跟万岁爷的母子情,大概齐你也晓得。头年里,老佛爷在宁寿宫都传了旨意:明年正月初一,要废了万岁爷,改立大阿哥为皇帝。废光绪年号,建保庆元年!”
“啊?!还有这事儿?我、我可真没听说!”杨爷闻言大惊失色。
“兄弟您想?,大阿哥登了基,端王爷到时候是什么?不就是太上皇么?他们家那帮子叔叔大爷都急疯啦,擎等着呢!谁知道,去年年底,消息传出来,各国洋人使节们当即联名反对,不仅给总理衙门递了交涉书,连端王府邀请酒宴都一个不去,活生生把端王给撅回去喽。你想啊,端王爷巴巴儿等到半夜,洋人使节不仅连个毛没来,连大红邀请帖子都原物退还,他那张老脸,往哪儿搁?!洋人这不明摆着反对立大阿哥么!”
“哎吆,老哥,好端端的皇上说废就废?!我不懂洋人,那朝廷里的文武大臣成日介叫喊忠君报国,难道就没个忠心护主的?”杨爷有点气愤。
“怎么没有?!”杨大人一拍大腿差点跳起来:“你老哥哥我就是一个!”
“您?!”
“怎么,你不信?!”杨大人喘着粗气。
“信!可大臣们说话,老佛爷听么?”
杨大人慷慨道:“哎,我跟了老佛爷30多年啦,没她老人家不圣明的,可就是这事儿,她老人家心里过不去戊戌年那道坎儿。任谁说,就是不行,非得废立。你想啊,我们内务府的,世受皇恩,伺候主子们,看着万岁爷那么可怜见儿的,吃不饱、穿不暖,冬天连糊窗户纸还得先跟老佛爷请旨!我这心里就不得劲儿!去年天坛祭天,我们几个内务府堂官在前头伺候,万岁爷在后头走御道,还没上圜丘,万岁爷小声叫我:豫甫啊,你们慢点走。我赶紧跑过去问怎么了?万岁爷指着脚上的靴子说:你们脚上穿的都是新鞋,你看看,朕的靴子都开缝儿了,走快了就往里灌风!当时大典呐,我抱着万岁爷靴子一看。。。。。。。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当场我就没忍住眼泪。这哪是皇上啊?比个王公贝子都不如!那个难受劲儿,甭提,一提就受不了。为作践咱们皇上,端王爷、刚毅、徐老道没少在老佛爷跟前儿使坏。幸亏李总管在里头照应着,我们几个偷着给皇上预备点吃穿。不介,万岁爷早。。。。。。”
杨爷懵懵懂懂听呆了,他连想都不敢想,至尊天子竟然落魄至此?
“废立是大事,荣中堂、王中堂在军机上顶又不敢,不顶也不行,再赶上端王几个使坏打横炮,差点就坏喽,老佛爷问我们几个内务府堂官,我头一个说,皇上君临天下20多年,虽有小过,没什么大的失德之处,断然废黜,恐怕有骇视听。这就把老佛爷得罪喽,还是荣中堂赶紧转圜,拿了李中堂、张中堂几个人的奏折一起给老佛爷看,其中两江总督刘坤一刘大人那一句——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难防把老佛爷惊动了,后来大公主又在里头劝了好久,老佛爷才算罢了。哪知道端王几个早火炭儿似得巴望着大阿哥早登大宝,岂肯善罢甘休??这才引来义和拳入京,跟洋人拼命。要我说,洋人是可气可恼可恨!也欺负咱。不过,哪能因为废立之事,就用乱民对付洋人?这是前门拒狼后门引虎呐!哎,原先老佛爷多精明,这会儿也被他们几个架弄着偏听偏信喽!”
大热天,杨爷身上有些冷,这些深宫秘闻在杨大人嘴里喋喋不休说出来,听得杨爷起了身鸡皮疙瘩!怨不得城里城外义和拳那么嚣张跋扈,扰乱京畿残害百姓,闹得沸反盈天,可朝廷却睁一眼闭一眼呢,原来里头还夹着废立和老佛爷的私心呐。
杨爷深深叹息,这事儿,他这种大头老百姓听见就是祸,更别插嘴啦,挥鞭赶车,进了西安门,过了两条胡同口,远远瞧见西什库教堂那高大巍峨、古里古怪的尖顶子。周围壁垒森严,上头都架了枪炮,后头仿佛有蓝眼珠子眨巴,紧紧盯着街面儿。
注释————

大阿哥溥儁,标准的八旗贵胄子弟,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异常顽劣不堪,在大内经常殴打辱骂光绪。如果不是有内外重臣和外国公使的强力反对,1900年正月初一,他就替代光绪皇帝,成了新一任的保庆皇帝。
辛丑条约签订后,溥儁被废黜,赶出皇宫。
西什库教堂,本来没有。这里在大明朝时候,属于皇城禁地,由上值二十六卫亲军轮番守卫,不奉圣命,任何人不得进入,只因当年永乐爷大修京城内外、皇城、紫禁城,下诏取天下财物材料供应大工,与户部三库分开,专一在此设置了甲字库、乙字库、丙字库、丁字库、戊字库、承运库、广盈库、广惠库、广积库、赃罚库十座大库,储存大工应用的颜料、生漆、缎匹、布帛、棉花、铜铁,并派二十四衙门的宦官主管。
因修建北京各城工程浩大、用时长久,直到正统年间这十座大库还在不断营运,后成化年间被载入内府官制,成了专门的皇家御用库房。储存的物件多,自然占地广阔。而明代又专意经营皇城、紫禁城,所以直到明末,此地库房依然坚固。
清军入关,内务府上三旗接收大内、皇城,也来不及清点库储,只胡乱贴了几个封条,派兵看守而已,摄政王多尔衮警惕明末宦官专权,大力裁撤太监,又把皇城内星罗棋布的内廷宦官诸司衙门几乎裁撤一空,补入内务府三旗奴才在大内伺候,以制衡宦官,又以顺治爷名义下旨开放皇城,在西苑外修建内红墙,其余空闲地界,允许满洲八旗官民人等入皇城内建房居住。
说是这么说,但因此处位居皇城内,比邻西苑,所以直到康熙爷那当儿,偶然游览皇城的康熙爷才发现入关时的西什库还被严密封存,里头的物件有些个早已化为灰烬,这才下旨整理一番,有用的抬入户部大库,没用的,全当垃圾扔了,库房呢?准备交外朝官儿们打理。
内务府这些奴才们,最是鸡贼精明,这么大一处地界,又在皇城内,就是强霸着,也不愿交给外朝,只说还没打扫完,一拖,便拖了200多年。
后来,一次康熙爷患了疟疾,宫廷御医手术无策,却被两个西洋传教士用金鸡纳霜(奎宁)治好了,龙颜大喜的康熙爷,便将西苑墙外蚕池口的一块民地赏给传教士盖了大教堂,算是酬谢。当时大清国力强盛、九州一统,也不在乎皇家禁苑附近有那么个教堂。
不过年深日久,洋人也精明,把教堂修的高达十几丈,尖顶刺天,俯瞰禁苑。道光咸丰年间,因与洋人连年交战,教堂也就时而开时而被禁,到了光绪年间,慈禧老佛爷独掌大权,除在西郊大修颐和园,还下旨大修西苑。银子嘛,挪用海军军费,可老佛爷顶腻歪西苑墙外那座大教堂。想拆,又顾及着国势日衰,洋人势大,不敢。若是不拆它,老是有根刺扎在心里似得不自在。
善奉上意的李总管最是贴心,与醇亲王七爷说了,俩人联络了当时的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合计了好久,李鸿章亲派了干员,与洋教士商量,以内务府管的西什库地界,作为交换,再拿出35万银子给洋教士修建新教堂,这番折腾,好容易叫大家伙儿皆大欢喜,隔年洋教士便把蚕池口教堂连同里头的古董、玩意儿一股脑半卖半送给了清廷,自己招揽工匠,圈占了西什库,修建了一座更为壮丽宏大的教堂。
老佛爷呢,自然高兴,不仅把蚕池口教堂划入西苑,当个“野景儿”摆设,又拆毁了3000多间民房,一口气花了600多万两银子,扩建西苑,在桂殿兰宫、水木繁盛中流连忘返。
因而,新修不久的西什库教堂,在京城内赫赫有名。连带着把附近的酒醋局、大光明殿等街巷全都比了下去,这回,也成了义和拳、虎神营最为痛恨,要全力攻打的地界。
“到了,到了!”在酒醋局胡同路西一个大宅院外头,杨大人连声喊停。杨爷跳下车拉住马,杨大人掀帘跳了出来叫过护从的武卫军扔过俩银锞子叫他们走了,这才转身笑吟吟瞅着杨爷说:“兄弟,今儿算认识家门啦,走!跟我回家坐坐。”
杨爷一瞅这大宅院,嚯!真叫个漂亮!说不上是王府公宅,门外一座一丈多高十分精美的砖雕吉庆有余的大影壁,高大院墙一色大青砖壁垒,磨砖对缝光滑如镜,门外两侧竖着上、下马石,三阶青石台阶,上去是两扇黑漆皂光的油亮大门,一扇门一人多高,下头一尺高的门槛,门槛两边没有狮子,乃是一对大理石精雕的飞鱼海马八宝纹的门鼓,抹擦得锃明刷亮,门外大长板凳上,对坐四个鲜衣豪仆正嗑瓜子说的吐沫星子横飞,一拉溜倒座房里,烟雾腾腾,看来里头抽烟的不少,再往里,就是深宅大院。
一见杨大人下了车,门口的豪仆麻溜儿起立,冲院里高喊道:“老爷回府!里头赶紧伺候着!”说完呼呼跑过来,熟练打千儿请安,垂手侍立。
注——
蚕池口教堂,康熙爷御赐给法国传教士一块地界,就在西苑三海西北角,后慈禧太后扩建西苑,由李鸿章等人与教廷和法国交涉阿许久,将内务府管辖的西什库划拨给传教士,再给了35万两银子,买回了此地,这座蚕池口教堂虽然买回来,但一直没有拆除,被当做慈禧太后的宫廷库房使用。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因西什库教堂被烧严重,《辛丑条约》签订后,朝廷才下令拆除了蚕池口教堂,把建筑材料修复了西什库。
这几张老照片就是侵略军拍摄的。

院里倒座房中呼啦啦涌出八个华服仆人,为首是个50来岁的黄老鼠胡子的管家,小跑过来,打千儿道:“爷!您可回来啦!”一抬头,惊叫道:“哎吆!您这是怎么了?哪个兔崽子那么大胆敢。。。。。。”一眼瞪住俩跟班小仆人,杨大人哈哈大笑:“甭提了,快着,拜见我新认的兄弟!今儿要不是他,哼,老爷我就折子啦,更衣!”
老顺管家不明所以,傻愣愣瞅瞅一身尘土毫不起眼的杨爷,眨眨眼,过来先抱拳后打千儿,杨爷赶紧拦住,回礼冲当街大喇喇伸展四肢,由着下人们掸土、换衣,举着个五彩洋瓷茶缸仰头漱口的杨大人说:“您老到家了。我、我也该回去了。”
“咕噜噜噜,噗!”杨大人换了宝蓝色宁绸大褂,苏绣金丝滚边的银灰马褂,吐了口中的香露,晃晃脑袋显得十分精神,一把拉住杨爷:“那不成,兄弟,都到了老哥家,怎么说也得进去坐坐,咱们坐下喝两杯,厨房里现成的酒菜!不然,我可要强留你啦!”
“还喝?”杨爷见这位爷真是被方才那阵乱子吓得酒气变了冷热汗,已然醒了,还挺“豪迈”,可掂量掂量自己个儿,什么身份?一个城外的车把式,人家是什么人?光瞧这大宅门,气焰赫赫,断然得是个二三品大人,一向本分的杨爷憨厚笑笑:“算了吧,大人的好意,小的心领了。再会吧,等。。。。。。”
“别介,等什么?”杨大人过来啰嗦,老顺管家急急凑过来,小声说:“老爷,今儿不是请客的时候!内廷来人啦。”
“来人?”杨大人顿时瞪大眼:“谁?是李总管派来的?”
“都来了三拨儿了,我的爷!这不是城里城外打炮放枪的,寿膳房每日应用的时鲜果品、新鲜菜蔬、瓜果和肉食、鸡蛋今儿总归才得了不到往日一半,只对付着做了早膳,拢共才80道菜,两桌子点心饽饽,一桌子粥。老佛爷的晚膳还没着落,李总管、崔副总管急的直跳脚呢!”
“有这么玄乎?”杨大人沉了脸:“前儿不是才送进去2000个鸡蛋、20车菜?哦,还有老佛爷闻味熏大殿用的500个香梨、600个苹果、500个香桃和做小菜用的200斤莲藕?那300斤肉只用了两天?这都什么日子口儿了?还这么讲究!”
管家面色如灰:“不是那么一说,里头说了,外头怎么闹也没关系,老佛爷这份儿嚼裹儿万万不能省!老佛爷还念叨,想吃口没籽西瓜和两广的菠萝蜜,说往年广东进贡的芒果、荔枝、龙眼也该到了,您说这炮火连天的,就是长出三头六臂来,上哪儿淘换去?”
“这。。。。。。崇大人那边儿呢?没说出个四五六?内务府堂官也不只我一人!”杨大人觉得热,烦躁拧开鎏金扣子。
管家摇摇头:“他老人家最近正忙活义和拳大师兄那头儿,哪还顾得上宫里呢!李总管说,太监们吃的也快接济不上喽,请您老想法子,把东城的官仓匀给宫里点儿。”
“我没辙!”杨大人断喝一声,拍打着杨爷:“兄弟,你瞧,这都什么事儿啊,到这会儿啦,还。。。。。。对,皇上那边儿呢?”
管家低了头,犹豫片刻才说:“皇上、皇上这两天也没吃上菜,是皇后主子和瑾主子做的豆花儿汤和煮猪肉饽饽送过去的。”
“哎!”杨大人蓦然失神,咂嘴道:“全他妈练我一人儿!拼了命也得把老佛爷、皇上这份挤出来。谁叫咱做这官儿呢?这么着,你赶紧的,派人去把平日跟咱们有买卖联络的菜头、果品铺、羊肉床子、猪肉床子的掌柜都找来,我有话说。再把内务府堂郎中奎大爷请来,嗯,咱们家后厨库里还有些个什么?挑些出来。”
“啊?这、这不合适吧?”
“什么合适不合适的?难道真叫老佛爷、皇上断了顿儿?!快去呀!”
颇为棘手一脸沉闷的杨大人抓住杨爷的手:“兄弟,今儿真得慢待您啦,你瞧,我这儿全是差事,下半晌荣中堂还得过来,这么着。”说话间杨大人就掏摸袖子,管家机灵,顺手掏出10两一个银锭递过来,杨大人一瞪眼:“这点儿够干嘛的?你这是叫我兄弟看不起我!”终于想起什么,眯眼笑着从靴页子里掏出卷银票,也没看多少,一股脑塞给杨爷:“兄弟,老哥身上就这么多,可甭嫌少!快拿着,赶明儿等闲了,来找我!”
“这可使不得。大人,您赶紧忙!就这点儿道儿,我不要!”
俩人为了这卷票子争执许久,末了杨大人发了火:“你这人,犟什么!就算我给令堂大人的拜贺礼。你家住哪儿?过几天我亲自去给老太太磕头,空着手还不成?咱兄弟给你银子,不为你救了我,老哥跟你对脾气,咱过得着!快拿着吧你!”死说活说把银子塞给杨爷,想想不过意儿,顺手拽下那个装着自来火的彩绣缂丝荷包塞进杨爷怀里:“兄弟,这是英国公使送我的小玩意儿,不值什么,你留着抽烟使,不是哥哥小气,那根烟袋锅是万岁爷御赐的,老哥就不给你啦。右安门外是啵?我记下啦,道儿远,回去给老太太问好!”
杨爷被伶牙俐齿的杨大人说得实在无奈,只好收了银票、荷包,抱拳躬身行了礼,跨辕上车,“啪啪!”挥了两鞭,绝尘而去。
路上杨爷心里直嘀咕,一道儿上全是荷枪实弹的武卫军、各色头巾的义和拳和扛着抬枪、鸟枪的虎神营兵马乱糟糟拥地到处,远望东交民巷已然开了火儿,那子弹、弓弩、石头瓦块噼噼啪啪噗噗嗵嗵震响半个北京城,他自然不敢掏出银票看,心里又惦记老娘,琢磨着等下回见了杨大人,想个法儿再把银子还他。赶紧加了几鞭子,等满头大汗过了无数道岗卡,出了右安门,已然下半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