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头的忘怀,并没有令杨爷和老娘多么难过,他现今在忙活自己的婚事。30大几的人啦,老街旧邻像他那么大的年纪,儿子都快成亲了,他这儿还单蹦儿一个呢。瞎眼老娘觉得升官发财都是假的,娶儿媳妇抱孙子,是她刚刚安顿的晚年,最紧急的一件事。这不,杨爷拉着老娘去东岳庙合了八字,又请了媒婆,忙叨了小半个月,才跟四姑娘定下。
瞎眼老娘以罕见的风风火火的麻利劲儿,让俩人成了亲,原先阻碍俩人成亲的最大障碍,四姑娘他爹,在洋鬼子攻入北京城时,被俄国老毛子砍了,她娘又早亡,只剩下这个一脸瘦弱的小脚姑娘,支应着家里那个小杂货铺,这下子,拢共花了不到50两银子,四姑娘和小杂货铺就随着四姑娘陪嫁到了杨家,不知当年誓死不同意这门婚事的老爹在天有灵,看着女儿终于有了个归宿,是悲是喜。
尽管有了些积蓄,杨爷这场婚礼办得节俭,可老礼儿一点没少,定亲、纳彩、亲迎,拜天地入洞房,守着大红喜字,比杨爷矮三头多,矮墩墩的四姑娘盖了大红盖头,盘腿坐在炕上,喜滋滋抚摸杨家送的过去,她又带过来的彩礼:两匹细布、一匹粗绸、一匹绫,一对金镯子和一对戒指,桌上摆的、炕上撒的都是花生、大枣、栗子,屋里一色暗红,让她心里噗通噗通直响。虽然杨爷比她大七八岁,四姑娘又父母双亡,她还是乐哭了。
院里摆的是流水席,大家伙儿扶老携幼凑个五文、八文的份子钱,找个座位坐下就吃,反正都说杨爷护驾有功,受了赏赐,大把的钱花不完,不吃他几顿还等什么?
知道大家伙儿这点心思,杨爷很拿出几个钱,请了大师傅,连摆了三天,请大家伙儿吃炒菜面,连同车行里的哥们弟兄,一个都不少全请了来,一面是喜宴,一面当请客,自庚子之变以来,百业萧条,大家伙儿哪吃过这些菜肴,酒足饭饱之后,都乐得直给杨爷作揖呢。
晚上入得洞房,新婚夫妇尽享鱼水之欢,百般缠绵,第二天瞎眼老娘就把家里的杂事全交给儿媳妇去管,自己乐得清闲,也着实喜欢头好几年就相中的儿媳妇,就等着抱孙子呢。杨爷呢?不能在家闲着,白天还是出去赶大车,晚上回来,跟媳妇儿商量了,把攒的银钱拿出一些,在西郊买地盖房子,再带着老娘去乡下过安生日子,日后不做“五贱行”,四姑娘问外头传的杨爷护送老佛爷去西安府的话是真是假,杨爷说了个明白,告诫媳妇以后在外头千万别瞎咧咧。并趁半夜,取出大玻璃桃和烟袋锅子,给媳妇儿说了来由,听得四姑娘悚然震惊,吓得直往杨爷怀里钻,打那以后,连杨爷那根大鞭子,在四姑娘眼里也成了“宝物”,凝结了自家男人英勇、豪迈、忠厚的种种优秀之处,大鞭子是杨爷日常用的器具,那玻璃桃,叫四姑娘严严实实藏在一个隐秘之地,就小两口知道。
家长里短的小日子一天天过去,杨爷有了媳妇,浑身劲头儿更足喽,转过年来,正当四姑娘怀胎,给小院一家人带来了更大的喜悦美满,瞎眼老娘忙着给小孙子缝衣裳、预备生产之物,杨爷也卯足了劲儿赶车挣钱养家之际,不料,一场塌天大祸倏然降临!
光绪二十八年,春天来得很迟,树上的嫩芽久久没出来。这一日,杨爷正回家卸了车,跟腆着几个月身孕的肚子,忙活饭食的媳妇儿闲聊。瞎眼老娘盘腿坐在当院里,瞎摸呼哧摸索着给未出世的孙子缝些个力所能及的鞋袜,忽听外头一阵喧闹,吵吵嚷嚷由远及近。
杨爷一面擦洗上身一面还笑呢:“瞅瞅,这又是咋地了?一年多,京城里好容易平静下来,这帮衙役也不歇歇!”
“儿啊,你就少管闲事吧,我今儿觉得右眼皮老跳个不停,孩他妈,你想着在灶王爷跟前上炉香,替我念叨念叨……”老太太虔诚地合掌念佛絮絮叨叨嘱咐,也不见儿子、媳妇儿在一旁傻乐,尤其是四姑娘,已然从儿媳妇,上升到“孩他妈”喽,听得杨爷咧着大嘴哈哈直笑。
“知道了,妈,我这就去,您小心着手,别扎了!虽说他弄来的那蛇胆泡酒喝着管用,您可得小心些。”四姑娘笑吟吟用围裙擦手,去厢房摸索香炉,给老太太凑趣儿。
正在一家人其乐融融,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剧烈敲门声,还夹带着骂人:“是这儿?好,快他妈开门!开门呐!再不开门可要动手砸啦!”
院里老太太听了一惊,四姑娘赶紧端着香炉出来,惊慌失措望着丈夫,杨爷也一愣,晃着膀子大步流星,一抬手开了门,顿时涌进来一群穿官衣的衙役,持刀带棍,前头点头哈腰的,正是本地的地保。
杨爷双手抱怀,仰着脸问:“吆!哥几个辛苦!今儿唱的哪一出?”,地保是个小老头,早吓得哆嗦成一团,小声嘀咕:“爷们,快、快预备预备,官面上……”
为首的衙役40来岁,是个满脸横肉的大胖子,手如蒲扇握紧腰刀,瞥眼上下打量了杨爷一番,皮笑肉不笑哼了声:“你就是赶车的杨把式?”
“是我。”杨爷无所谓瞧着他。
“没跑儿,就是你,给我拿下!”,一声拿下,四周围几个彪形大汉哗楞楞一甩铁链子就往上冲,杨爷一闪身,铁链子甩空,一把揪过一个往外一撇,给那位来了个狗吃屎!剩下几位扑过来就让杨爷拎着领子扔在外头,个个灰头土脸没了方才的嚣张气,为首的衙役瞪眼大惊:“好小子,你敢拘捕!来人,给我抓!”
衙役们早见识了满身嘎达肉一脸正气的杨爷着实不好惹,都迟疑不敢上前,杨爷一瞪眼,发了火:“你们凭什么抓人?!说出个道道儿来,老子跟你走一趟,不介,可别怪我手黑!”
领头衙役倒吸冷气,退后几步,脸色阴沉厉害,摆摆手制止众人,冷笑道:“大爷们来抓你,自有抓你的道理,当着你老娘和你媳妇,你小子甭想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跑了,就抓你娘、你媳妇进大牢!”
早吓得瘫软在地的地保想劝,可咋也张不开嘴,四姑娘脸色蜡黄依偎在婆婆身边,都不知杨爷出了啥事。小民百姓平日里走个道都怕踩死蚂蚁,哪辈子见过这么恶狠狠的衙役公然闯入门户?
那衙役头从袖子里掏摸了半天,举出一张纸晃了晃:“这是九门提督的谕令,你可听好了,咳咳!”妆模作样念道:“奉九门提督谕:据报,京城右安门外,有地痞无赖杨某,乃一贫贱车夫,于庚子年间联军进京时,大肆抢掠商民财物,盗卖官府物件,欺诈良民。此后,竟敢捏造扈从圣驾西巡之事,肆意谣传种种内廷情状,并以此招摇撞骗,妖言惑众,蛊惑民间,污蔑至尊,实属罪大恶极,大不敬。今访查得实,为肃清谣言,特命巡捕营将其捉拿归案!此命。”
念完,衙役头把脸一沉,冲杨爷喊:“怎么着,爷们?!还拘捕么?我可告诉你,这是九门提督乌大人的谕令,跟咱们走一趟吧!”
“放屁!”杨爷不听还好,闻言之下气的暴跳如雷,大吼:“哪有这回事!老子什么时候抢掠商民,倒卖官府物件?!拿人证、物证来!护送两宫御驾西巡,那是朝廷内外众所周知!李连英李总管、崔玉贵副总管、御前侍卫刘安生刘大人,还有老佛爷、皇上,都是我的证人,怎么到了这会儿,成了我捏造谣传的?!屋里现摆着老佛爷赏赐的顶戴官服,你们还讲不讲理!”
“讲理?!”衙役头呲牙哈哈笑道:“这理多少钱一斤呐?我说杨把式,您甭跟我说理,我可管不着李总管、崔副总管,我算个啥东西,老佛爷、万岁爷认识我是谁么?我只管拿人,你呢,犯了大罪,有公文在此,你就得跟我们走!知道你有点功夫,可别乱耍,不然,可别叫我抓你一家子!”
气愤填膺的杨爷脸涨的通红,胸脯起伏越来越高,心知跟这帮人说不清楚,轻蔑盯了众人一眼,回身跟老娘、媳妇嘱咐道:“娘、媳妇,你们别怕,这定然是天大的误会,不知道哪个小人告了儿子的状!我这就去九门提督衙门,跟他们掰扯清楚!你们在家好好听信儿,说不定半天我就回来啦。”说完,杨爷擦干净上身,穿了衣服,大步跟着衙役往外走,四姑娘忍不住扑过来涕泪交流,死死抱着杨爷胳膊哭道:“当家的!上了堂你可好好说话,千万别动气!我、我和咱娘等你回来!”
杨爷忍不住眼圈发红,看看周围衙役虎视眈眈恶狠狠目光,一咬牙一跺脚,扭头走了。剩下四姑娘瘫软在门槛上捂着脸放声大哭,不多时,又来了一群穿着官衣不知哪个衙门的人,进门乱抄乱砸,翻箱倒柜把上头赏赐杨爷的官服衣帽顶戴连带杨爷积攒的银子全部抄走,临了连句话也没留下。摊在墙角里瑟瑟发抖的婆媳二人被如狼似虎如同土匪抄家的人吓得失魂落魄。
天黑了,院里屋内一片狼藉,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么毁了,青灯孤影,就剩孤苦无依的娘俩,死寂空荡的胡同里,突然传出一阵凄厉的哭嚎声:“天呐!老天爷啊,你怎么不睁开眼看看呐!!大清国还有王法么!我那忠厚仁义的儿啊!啊嗬嗬嗬嗬……”
哭嚎声紧一阵慢一阵,听得街坊四邻心悸胆颤,整整一宿没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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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杨爷跟着官差去了九门提督步军统领衙门,整七天,没有半点消息,瞎眼老娘又急又痛又恨又怒,一病不起,瘫在炕上直迷糊,一会儿高热不退,一会儿手脚冰凉,家里被抄的乱七八糟,四姑娘孤身一人,又是小脚,没什么大见识,可这些年穷苦日子,令这位瘦弱的女子十分坚韧,她一面请大夫给婆婆治病,一面央告了邻居进城打探消息,一面自己咬牙收拾了被抄的家,忙的脚不沾地。请来的大夫给老太太诊了脉,叹息不止:“这是急痛怒火双双攻心,有道是药石能医病,却救不了命,心病还得心药医。我先开几服,吃一吃,若是十天内能降温安眠,也还有六分治得,若不然,就给老人家预备后事吧。”
四姑娘含泪千恩万谢,见婆婆数日之内仿佛老了十几岁,头发全白,衰老不堪,支离委顿,知道是疼儿子疼的,只好买了药来,殷勤服侍。
不几天,老太太病算是安稳了,可杨爷半点消息没有。邻居大哥大叔们传来的半真半假的消息,不是杨爷被下了刑部天牢,就是以“造谣蛊惑、大不敬”问了死罪,全是京城里老少爷们瞎咧咧的小道谣传,接二连三全叫娘俩心惊肉跳痛不欲生。
一个来月,小院里的娘俩不知如何熬过来的,老太太刚有点见好的双目全然瞎了,每日里由儿媳妇伺候吃喝,只坐在炕上,翻着瞎眼,满脸皱纹朝院门死死望着,想象儿子突然开门进来,大声嚷着叫娘的嗓音……
这天,婆媳俩正依偎在一处,忐忑不安等信儿,外头马挂銮铃响,片刻,“砰砰砰!”响起阵焦急的敲门声!
老太太眼虽瞎,耳朵异常灵动,拽着儿媳妇衣袖嘶哑喊:“快!快去开门啊!是、是我儿回来了吗!”
四姑娘踩着小脚几步扑过来,拉开门刚惊喜要喊丈夫,却见门外不是杨爷,是个顶漂亮帅气的小伙,穿着驼色缎袍,脚下一双玄色缎靴,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缠在脖子上,仪表堂堂身材苗条,右手提溜个小包袱,左手正用蓝顶红缨大帽子扇风呢,一头一脸热汗顾不得擦,面色十分严肃。
“您、您找谁?”四姑娘没大见过外客,猛然见了这么个漂亮人,立马脸色绯红,有点紧张说不出话。
“您是杨大婶吧?”漂亮小伙儿左右看看没人,跟门外随从吩咐一声,闪身进了小院。
“杨大婶?”四姑娘猛一怔,片刻才明白小伙子叫的她,见小伙儿熟门熟路,穿着华丽,闹不清他是干啥的,只好点点头:“我是杨把式家里的。”
“哎吆!我的大婶!”小伙儿闻言麻利儿蹲身请安,瞥了眼正张望着的老太太,小声说:“我是宫里的,专程来拜望杨把式大叔!”
“啊?!宫里的!”四姑娘一阵眩晕,怔怔扶着小伙儿胳膊浑身颤抖不止,见了救命菩萨一样就要嚎啕,被小伙儿立即止住,可眼泪早断了线一般扑簌簌直落。
“大婶,您、您别哭啊!哎……”,小伙儿目光沉痛,拉着四姑娘到了角落,急切地说:“事情我都知道啦!我叫小张,是在御前伺候老佛爷的,您千万挺住!我大叔那事儿还不定怎么判呢!甭着急!我来这儿,就是跟您送个信儿。喏,还有我和我师父的一点儿心意。”
说着捧过那包东西,四姑娘咬牙忍住悲恸,一摸,知道是银子,摇摇头推辞道:“张……张,我也不知怎么称呼您,这银子我们不能要。”
“咋?”
“您是御前的官差,我也不瞒您,我跟您打听打听,我们当家的是犯了什么大罪?怎么好不当秧儿千辛万苦赶了车,平平安安送老佛爷、万岁爷西巡长安府,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回京来我们小民百姓并不希图什么荣华富贵,想平平安安过日子,上头咋给我当家的抓了去,还抄了家!弄得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生不如死!您说,这大清国还有王法么!”
“嘶……”小张倒吸了口冷气,那么精明伶俐,被毫不起眼的四姑娘一番话顿时堵得急出一头热汗,扎煞了手不知从哪儿说起。
“谁?媳妇儿,是谁来了?”老太太问。
“没谁,娘啊,我先扶您进屋。”四姑娘止住泪,把老太太送进屋,端了碗出来递给小张。小张点点头一饮而尽,坐了小板凳上,想了半天,把银子塞给四姑娘,说:“大婶,要说我不知道杨大叔被抓的内情,那是我没良心!我摸着胸口想想当日杨大叔救我、救咱们逃难的一行人马,那是擎天保驾的功劳!谁要说杨大叔编造谣言,谁就得遭报应,下地狱!”小张诚挚的眼神泪光闪烁:“可、可我做不了主呐,您也许知道,这次不是咱们宫里来人动手,是九门提督步军统领衙门干的。您听我一句,千万甭想不开,拿着这银子有亲投亲,赶紧远走高飞吧。”
小张这话透着大难来临,吓得四姑娘一哆嗦,猛然睁大了眼:“您、您是说,上头要杀我们当家的?!”
“哎……”小张失落摇摇头:“那、那可说不定喽。”
“要杀,也得有个说法!我就不信,我们小民百姓无缘无故的就犯了死罪!我不走,就是杀头,我也得给我们当家的祭法场,戴孝!”四姑娘气呼呼挺直了身子,一脸正色。
小张长叹一声,皱眉劝了半天,才捡着能说的,给四姑娘说了杨爷被抓的原委。
两宫回銮以后,本来老佛爷就要对护驾西巡一起吃过苦的臣仆们封赏一番,这也算是重掌大权的老佛爷“知恩图报”,内务府跟吏部合计了好久,连赏单都预备好了,不料中间却出了岔子。
一是老佛爷西逃之前,悍然下令把眼中钉肉中刺的珍妃叫崔玉贵扔进宁寿宫一口水井里,西逃之时,夜宿黑虎岭,就闹出一场变故,打那以后,老佛爷坐下心病,晚上睡觉心里嘀嘀咕咕,老觉得珍妃阴魂不散,就在身边索命。回銮后,本不想理会,可无论在大内还是西苑三海驻跸,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夜夜噩梦连连,闹得她心神不宁,有那好事儿,就密奏御前,说是珍妃鬼魅作祟,请老佛爷祭奠珍妃,将其尸体裝棺大殓,安葬入土,并惩罚当日办事的奴才,这才能逢凶化吉。连光绪皇帝来请安,也时不常露出这种意思,为平息宫里议论,更为让珍妃阴魂转生,不再缠着自己,老佛爷这才下旨叫人拆了宁寿宫那口井,打捞珍妃尸体,以贵妃礼仪成殓,又琢磨着自己天威不能丝毫有损,便找了个借口,把打小跟随,忠心耿耿的崔副总管当成替罪羊,撵出大内!永远不许入宫。不仅崔副总管,连他身边的嫡系亲信也跟着吃了挂落儿,一个个被降级、罚俸,十分悲惨。
杨爷呢,跟崔副总管说得来,老崔又大大咧咧叫他兄弟,这点儿关系被密奏上去,说俩人是一党,能有个好?
二呢,则是李总管在西巡前后,跟崔副总管大为不合,明争暗斗勾心斗角地厉害,早就瞧飞扬跋扈气焰嚣张的崔副总管不顺眼,趁这机会,联合了几个嫡系亲信,在老佛爷耳朵边上没少落井下石,非得除了崔副总管才算安心。可崔玉贵再不是东西,毕竟是老佛爷一手提拔,用来制衡李总管的人,又是老佛爷弟弟的干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老佛爷在珍妃一事上,对崔副总管心里有愧,撵出去就罢了。李总管又气又急,知道正面说不成,只好另想办法。
也不知谁多事儿,把市面上谣传杨爷擎天护驾的这段事儿捅到上头,老佛爷看了密奏,一张冬瓜脸阴沉的可怕。大清国至尊,竟然被谣传地如此不堪,什么吃窝头、喝马尿、坐在车里又哭又叫种种如丧家之犬的丑态被小道儿消息传得满天飞!着实丢尽了她的老脸!本来庚子之后天家威严、皇室尊位就随着逃难一事凋零殆尽,这种丑事再捅出来,还了得?!顿时火气上涌,杀心大起。赶上李总管趁机火上浇油,说:“我的佛爷!这人可、可太不是东西啦。亏得您老人家还看重他,那小子简直是个白眼狼!狗胆包天,把咱们一路上事儿嚷嚷的遍天下知道,不仅无情无义,更有伤您的圣德!要奴才说,这杨把式大面上装的挺好,可狗肚子装不下二两香油,您老人家若是不管不顾,还升了他的官儿,这种草民,再依仗恩宠、恃宠而骄,招摇撞骗,造谣惑众,外头无知小民传来传去,大清国的脸面往哪儿搁呢!”
老佛爷被说中心事,阴阴冷笑:“连英,你说该怎么办?”
“我的佛爷,您圣明!杨把式跟崔玉贵还打连连,谁知道这俩东西暗地里都作出啥见不得人的事儿?这种人绝然留不得了!”
“嗯,他知道的太多,是留不得了!”
就这么着,老佛爷专门传来新任的亲贵嫡系,九门提督步军统领乌公爷,秘密吩咐下去,才引出来后头杨爷一家的塌天大祸。
小张儿边说眼圈也红了,他没敢跟四姑娘透漏,自己并没有受到牵连,反而升了四品寿膳房掌案。这会儿虽说自己没事,可断然不能给杨爷去说情,老佛爷打个盹说句梦话都是圣旨,谁敢再拿草棍去戳老虎鼻子?
四姑娘闻言,早已傻愣愣不知所措,原来其中有偌大内情,内廷这些枝枝蔓蔓事她听不懂,可自己当家的响当当一条汉子,咋就非死不可?就为了老佛爷的面子?!
小张不敢再多说,指着银子叹道:“这是我师父和我的一点儿心意,一共是500两银子,还有些散碎金子,我师父过得也不好,在宏恩观住着。叫我带话,说往日太过招摇,连累了杨大叔,请您和老太太千万别难过,天威难测……您也早预备预备。”
四姑娘步履蹒跚站起来,颤抖得“噗通!”跪在小张面前,吓得他一哆嗦,赶紧拉,四姑娘死死跪着,捧着银子举到头顶:“不!我不要银子,张大人,我叫您声大人!您行行好,我们小民百姓不认得当官的,可我当家的冤枉啊!!您千万救他一救!我、我给您磕头啦。”说完“砰砰砰”叩头不停,脑门上鲜血直流!小张一阵眼晕,死命拉起她:“大婶!您甭逼我,我说不上话啊。若是我师父还在,没说的,水里火里,我们也得把杨大叔救出来。可现而今……。”
@风马道8 2017-07-27 12: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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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小谜底 2017-07-24 23:2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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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拉扯了一会儿,早惊动里头的瞎眼老太太,挣扎了喊人。四姑娘紧紧抿嘴憋着哭,还要跪下。闹得小张手足无措,想了想,只好答应:“大婶,您甭这样,我看着揪心!这么着,我去试试,只能保证杨大叔在大牢里不受罪,可要说放人,您打死我也办不成。再有,若是您有什么信儿,我出来不方便,叫人赶紧跟您传话。您看成不?”
四姑娘无法,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小脚媳妇儿,只好如此。赶忙打叠了杨爷家常换洗的衣裳,打包交给小张,请他代劳送进去。小张又嘱咐了几句,请四姑娘到底收下银子过日子。提着包袱转身匆匆而去。
春意盎然,燕飞风起,四姑娘抚摸显怀的肚子,紧紧咬着下唇,出了血,她没觉得一点儿疼,欲哭无泪、欲叫无力,满腔愁、痛、苦、辣填满胸怀,直愣愣瞪着敞开的街门,半晌,泪如雨下,不能自已。
时间过得飞快,当年腊月,四九城狂风怒号,滴水成冰,四姑娘临盆之际,杨爷依然生死不明,只有一个瞎眼的婆婆和邻居的两位大妈,在一旁帮着烧水接生。子时二刻,京城内外最黑暗、最幽寂,空无一人的大街小巷和新建的巡警阁子这种洋玩意幽暗灯光闪烁时刻,一个男婴带着响亮的哭声哇哇坠地,嘹亮的童音与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内外相映,仿佛要撕破这沉闷冰冷刺骨的黑夜,向诡异的天穹发出冤屈的呐喊。
抱了孙子,两眼失明的老太太异常高兴,抱着如小兽般的孙子亲了又亲,摸了又摸,满是皱纹的脸上全然一副心满意足,白发也增添几丝光泽,操劳了一辈子,她终于见着下一代啦,杨家又续上香火了!
有个快嘴的大妈说:“哎,这要是他爹在家,指不定多欢喜呢!”说完便拭泪。四姑娘缩在被窝里不敢哭,月子里忌讳。老太太却奇怪的对着炕上红盈盈的大蜡烛笑了,悄声哄着哇哇大哭的孙子,半晌才说:“我那小子,做了半辈子厚道人,老天爷不能不开眼,您就等着吧,他必然还活着呢。”
简陋而温暖的小屋里,众人围在热气腾腾的开水壶边,半是欢喜半是忧愁。只有炉子上“嘶嘶”冒气的水壶,添了几许生气。
不到一个月,春节刚过,老太太一命归天,终于也没见上儿子最后一面。
四姑娘悲恸欲绝,孩子小,自己刚出了月子也不能操劳,家里没进项,可也不能叫老太太没棺材呐,幸好有小张送来的银子和散碎金子,俭省了过日子,总能对付几年,她拿出些,央告了老街旧邻,大家伙儿都是多少辈子的邻里交情,见杨爷家破人亡,还有个病歪歪的媳妇带着刚出生的孩子,哪个不怜惜?赶紧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帮着四姑娘把老太太葬了,穷人自己的圈子,除了油盐酱醋家长里短,总有富人们看不见的情谊吧。
开了春,四姑娘拉扯着儿子,也常进城打听,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大牢、九门提督步军统领衙门,腿都跑细了,可杨爷究竟怎么样,哪儿哪儿也说不明白。老话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京中各大衙门看门的衙役,比里头当官的还骄横,看人都歇着看,挺胸叠肚犹如门神,等闲的小民百姓都不敢过去,一张嘴,那边必然刁声恶气骂你个狗血淋头,何况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小脚女人呢?四姑娘碰了无数的钉子,挨了无数的骂,等端阳节刚过,抱着孩子在刑部衙门外头跪了整整一天,晕头涨脑心如滴血,有个年老的衙役实在看不过去,端着架子下了台阶,问清楚,才叹气说:“你啊,甭在这儿杵着啦,现而今咱们大清要行新政,刑部衙门要改称法部,大牢里没有你说的那么个人,若是有,我替你问问呢。回去吧,看你怪可怜的,告诉你句实话,若你男人没有谋反、谋大逆的罪过,等到秋天,朝廷新政肇始,刷新吏治,无论关在那个衙门的,可能放出一批犯人,以祝大清新政吉庆,你且回家等着。”
得了这信儿,四姑娘半信半疑,不敢信也不敢不信,抱着孩子艰难起身,朝那老衙役福了一福,迈着小脚踉踉跄跄而去,回头望去,只有刑部衙门口张牙舞爪的巨大石狮子冲她狞笑。
四姑娘就那么盼啊,盼,一直到了年底,光绪二十八年冬。凛冽寒风刺骨,肆虐着大街小巷,天阴沉沉的,要下雪。
杨爷出狱了。
电脑驱电源坏了,找了一天才发现,刚换了个好的,太恐怖了,万幸全部的文件都在,朋友们见谅。
等四姑娘裹着棉袄踮脚望向胡同口,看见个衣衫褴褛腌臜不堪头发纷乱全身油泥黑黢黢高大汉子,猛然冲过去一把抱住痛哭失声,她的男人,就是化成灰她也认得!哭了半晌,四姑娘忽听一阵“呜呜哇哇”犹如野兽般凄厉的笑声,吓得她浑身一震,随即被大力推倒,眼前的丈夫撒腿乱跑,满口毫无人语,片刻又哭又喊,像困在笼子里的野狼般嘶哑惊怖。
四姑娘哭喊着怎么拉也拉不住,几个邻居闻声出来,帮着把杨爷摁着弄回家,大家伙儿仔细观瞧,无不吓得骇然变色魂飞天外!
除了一身烂乎乎早已结了疤臭烘烘的伤痕,胸口被烙铁烙出来的大块腐臭的肉斑,杨爷嘴里的舌头不翼而飞,被生生割了!
这条号称“杨神力”的高大汉子,被老佛爷御口钦封五品官衔,俗称“引路侯”,一路擎天保驾护着两宫的功臣,目光呆滞既不知道饿,也不知道疼,口水鼻涕流出老长,只会抓挠了身上密密麻麻成团的虱子往嘴里塞,边大嚼边冲大家傻愣愣地咧嘴笑。
好半天,大家伙儿才明白,杨爷疯了……
四姑娘放生嚎啕,老街旧邻脸色晦然都陪着掉泪,天空朔风嚎叫,鹅毛大雪下的正紧。
好端端的杨爷疯了,给口吃的,他就吃;给个枕头,他就倒下睡。不给饭、不给枕头,他能整天整宿的满世界转悠,嘴里嘀嘀咕咕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俩大眼直勾勾地,一会儿抬头看看蓝天,一会儿蹲在墙根儿底下,头顶着墙想事儿,旁人问他句话,有时候他也能听懂,只是张牙舞爪呜呜呀呀说不出来,有时不知想起什么,抱着家里那匹装饰华丽的老马,咧着嘴嚎啕大哭,那么高大健壮的汉子,哭得跟个孩子似得无助,引得老马泪眼婆娑直拿脑袋拱他。老街旧邻们见了,无不暗自抹泪。
他的腿也断了,在大牢里没接好,只能一瘸一拐圾拉着鞋,明眼人一看,就是上了夹棍给夹断的。
杨爷这一疯,家里没了进项,四姑娘月子里抱着襁褓里的儿子愁苦难捱,四邻八舍的送来了吃喝,都来上赶着跑腿,这才把日子过下去。
正当大家伙儿都疑惑杨爷身陷囹圄,惹了滔天大祸,上头怎么忽剌巴放了他?后来街面上传来消息,原来,被逐出宫外的崔副总管,到底神功广大,根基深厚,说动了他的干爹、老佛爷的亲弟弟,便是那位一起逃难时的“舅爷爷”祥公爷,在老佛爷面前说了多少好话。老佛爷眼前李总管上了年纪,暗地里维护起光绪皇帝来,这样首鼠两端,自然逃不过老佛爷的“佛眼”,一道口谕,便叫崔副总管官复原职,加上小张成了御膳房的掌案,这师徒俩权势陡然赫赫扬扬,跟李总管分庭抗礼起来。
崔副总管得知自己被逐出大内,李总管没少在老佛爷跟前儿给自己上眼药,还把杨把式抓了,说是自己一党,要杀人灭口,更是气得三尸神暴跳,一面在老佛爷跟前儿兢兢业业小心谨慎,死心塌地伺候,伺机而动;一面找了刑部、九门提督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好说歹说,饶过杨爷。
可这案子是钦定的,哪个敢放人?赶上光绪二十八年,老佛爷十月初十的万寿,内外大庆,崔副总管忙前忙后十分卖力,喜得慈禧太后大加赞赏,要重赏他,崔副总管才悄悄奏请,放杨爷一马。沉吟许久,老佛爷发了话:“也不是不能放,不过,万一这小子出去满嘴胡沁乱说,怎么办?”崔副总管灵机一动:“老佛爷,既然他的毛病在嘴上,咱们不叫他说话不就得了?您老人家菩萨心肠,活佛在世,跟这么个草民一般见识,岂不伤了您的圣德?”
得,老佛爷一挥手,这事儿就交给崔副总管处理,反正,她现而今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更加上海关大开,西洋各种奢靡享乐的玩意儿传进来,玩还玩不过来呢,这点儿小事,她早扔到爪哇国去了。
为了保住杨爷性命,崔副总管交代九门提督乌公爷,既得不让杨爷说话,还得让他活着。乌公爷一听脑袋就大了,他这种亲贵哪懂这种弯弯绕,明面上九门提督步军统领,位高权重,可京城里的大小人物,他一个也得罪不起,还是衙门里的师爷有办法,便用了这法子,割了杨爷的舌头,给他灌了药,成了疯子。
等消息传回去,惊得崔副总管连连跺脚,然木已成舟,他也回天无力,只好将错就错,叫小张又给杨家送了点银子,也算一路之上,跟杨爷俩人的交情有始有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