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月黑风高杀人夜。
这天夜里,文老爷禁不住孙德胜的要求,长吁短叹的跟着孙德胜,带了两个兵丁里的好手,又把白云观道士画的符咒拿了一大把,擦亮了自己的三尺腰刀,在家里佛堂里头念了九九八十一遍的驱鬼咒,这才跟了孙德胜来到悦来客栈。
孙德胜稳稳看着文老爷,这位爷手上还带着佛珠,笑的孙老爷肚子疼,孙老爷看看身边带着的老仵作问:老仵作,你验尸这些年,见过的鬼事多不多??“
老仵作满不在乎,背着大药柜子,白胡子在风里飘逸着“回禀老爷,人,活着是帝王将相,死了都一样,哪有什么鬼魅哦,要是有,我早碰上多少次了。”见孙德胜对着他挤眉弄眼的,知道孙老爷要开玩笑,又转了口气:“也不是没有,就说那一回,在刑部,碰上这么一档子事儿,宛平县西城,一家子暴死。。。。”
“唉!我说。。。。我说老先生,您别跟这儿讲这些个,告诉你,老爷我今天带了白云观十八代主持道长亲自开光的符咒,又挂了大觉寺老和尚开光的佛珠,还有我这把削铁如泥,用了三代的镇邪刀,那是。。。。”
“嘎嘎嘎。。。。”正说着,几只乌鸦,在漆黑的夜里,从树梢上忽闪着翅膀飞走了。
“我的妈呀!!”文老爷伏在马上,哆嗦成一个团子。。。。。
两个兵丁各持兵器,跟在二位骑马的老爷,一位骑驴的仵作后头,在大街上慢慢走着。但见四周一片漆黑,天上的浓云遮蔽的星月不见,微微啸动的朔风吹的满地风沙树叶游来荡去,四周住家的窗户里,只有星星点点透露出来的或明或暗的萤火虫似得亮光,漆黑的胡同里,悉悉卒卒散发出一阵阵凄凉而微小的响动,仿佛藏着什么东西似得,偶尔几个不知名的小虫子,随风飞舞,忽的落在人脸上,吓得人们一个个噤声。
到了悦来客栈,两个西瓜大的灯笼,在门口上挑的檐柱上,摇摇欲坠,吴有才吴老板,正等得心焦。
“几位老爷,您可来了,屋子都预备好了,还有热水、点心和果碟子,请您示下,是摆在哪里?”哈着腰的吴老板一脸苦相,心里紧张的直打鼓,不知道这位孙老爷怎么想出这主意,说要夜间探查案子!
那三间客房,早就成了人尽皆知的鬼屋,连同院住的几位举子们,也觉得心里不舒坦,换了房子。一走进院子,静悄悄的四处无人,西厢房里,亮着幽幽的烛光。
“吴老板,别那么麻烦,叫那天伺候过两个死者的举子来,我要问问。你该休息休息。”
“这。。。。”吴老板心说,你们在这儿折腾,我哪儿敢歇着!!
开了门,里面还是老样子,只是桌椅上的酒菜和尸体、俩人的行礼都拿走了,其他一点儿没动。
“把茶水放在桌上就行了,老板忙去吧。“孙德胜吩咐吴老板退出去,又叫来那个伺候过死者的小伙计。
“你把当时他俩的位置和屋里情景说说。”
小伙计小心翼翼低着头,低低声音走过来比划着,这里是什么、那里是什么,谁坐在哪儿,幸亏他的记性好,把当天的摆设和情节说的清清楚楚,孙德胜一面听,一面给老仵作和文老爷递眼色。
“你们俩,都退外头去,过了4更就找地方睡觉吧,不叫你们别进来。”
两个兵丁领着小伙计去了,文老爷急忙问道“他俩走了,万一。。。。。”
“老哥,没有什么万一,我们仨在这儿,百邪不侵。老先生,没有外人了,您也把您的功夫拿出来,再细细查看一番,文老哥,咱俩拿着蜡烛照亮。”
文老爷赶紧掏出火煤子,点了4根大红蜡烛,希望赶走心里的恐惧和屋里的黑暗,可不点蜡烛还好,点燃了,映的白刷刷的墙壁、顶棚上,全是三人的身影,又让文老爷心里打鼓了。
老仵作不含糊,拿出银尺子,蹲在地下,细细看起来。。。。。。
孙德胜拿个蜡台,一边照亮,一边指点着地上的各种痕迹,脚印是不用看了,早就踩乱了,就是得找找先前两次检查时的疏漏。
找了半天,除了斑斑点点已经变黑的血迹斑点,没啥发现,老仵作又拿了柄放大镜子,趴在地下,一寸寸查看,恨不能拆了地砖,把疑点挖出来。
足有1个多钟头,正当文老爷要睡着的时候,老仵作指着桌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惊喜的喊“老爷,您看这是什么!”
孙德胜半蹲着,把蜡烛递给文老爷,低头细看,影影灼灼的,地下有几个不起眼的微小的墨点。
“这不就是墨点嘛,前两次检验,可见疏忽了。”文老爷眯着眼说。
孙德胜心中一动,立马看了看墨点的位置,又目测了桌椅和墨点的位置,陷入沉思。
“回禀老爷,这就是最近几天滴上的,据小人看,跟命案那几天有关。不过。。。。。。我也想不明白,两个举人的砚台都没有血渍,不是凶器啊?”
孙德胜扶起老仵作,指指桌椅,“这么着,我和文老爷按那天案发时的情景,坐在这儿,老仵作把物证凑合一下,咱们看看能不能复原!”
文老爷一哆嗦:“我说兄弟,这、这合适吗?”
“我扮死人。”孙德胜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文老爷这才根据刚才小伙计的描述的,装扮成张成栋,坐了右面椅子,孙德胜坐了他对面。
:“不是这样,”老仵作成了指挥,“文老爷往左点,对,孙老爷再往右点。。。。。对。俩人开始喝酒。“
孙德胜不停移动着座椅,不一会停了。正好。
文老爷不住打量着后面的卧室,“张成栋住北屋,必然坐在桌子右边,也就是面对南屋,背对北屋,周佳坐在左边,这墨点。。。。这墨点不对啊,怎么跑到周佳那边去了???”
孙德胜敏锐的察觉到“老哥,你再看看,这墨点,在俩人中间,偏周佳的位置,而死者周佳,却是死在中间的椅子上!!”
咦????这他娘怎么回事??
“尸体肯定被移动过。您二位老爷,再仔细琢磨琢磨。按照小伙计说的,两人对坐喝酒——这是西屋,一人在北、一人在南,中间是酒桌,随后。。。。。他俩很可能为了什么事,越聊越热乎,就往中间靠,最后俩人的椅子,应该在这!”老仵作用脚点点桌子靠中间对着屋门的地方。
“可是,后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俩人发生争执,或是第三个人进入屋内,接着发生惨剧。”
孙德胜阴着脸摆手,笃定说到“没有第三个人!!屋子是关着门,你们看,如果进来人,假如真的是凶手,俩人肯定会起身呼救或是打斗,这里一点痕迹都没有嘛!”
然而,即使是张成栋杀了人潜逃,他移动尸体做什么???!!
三人忙乱了一阵子,文老爷掏出怀表看了看,快到三更天了。。。。。
又一次检查了案发现场,还是一团乱麻、毫无头绪。
不过,在孙德胜看来,有门儿!
“老哥,老仵作,咱们把带来的案卷和疑点再顺一顺。即使是杯水车薪,咱们也不能就这么尥了蹶子!”
三人围坐在桌子上,铺开了案卷和物证。
先是案发第一天勘验东西——————
死者是河南捐的贡生,周佳。死亡时间,在晚上三更左右。是被尖锐硬利的物件砸死的。
死亡之时,屋内只有举人张成栋。
而张成栋,却在第三天死在护城河里。
二人没有冤仇、也没有什么钱财债务,留存的现银、银票都不菲。
准备会考的二人,之前是陌生人。
按照悦来客栈老板和伙计的供认,没有第三者在内,也就是说,凶手就是两人中的一人。
然而——————存留的大量疑点颇多。
1 按照检验,物证中,张成栋用的瘦金体笔法,周佳用的是颜体笔法。张成栋的课业本子留存很多,但周佳的课业本子几乎没有,而且在马圈里,发现了一卷课业本子,是颜体笔法的。按照当时案发情形,真是张成栋杀人,那么他为什么要把周佳的课业卷子扔掉??而周佳桌上的剩下几份,怎么没有处理???
2 二人留存了大量现银和银票,这就排除了是两者为钱财而斗殴的可能,也能证明,没有第三人劫财杀人的可能。但是,真的是张成栋杀人逃命,为什么不带盘缠银子,只带了几个小银锞子呢??他准备去哪儿呢?
3 两个死者半月前去买了砚台,都有使用痕迹,但是,为什么周佳的砚台使用痕迹明显,而张成栋的砚台却崭新,是在慌乱中才磨了一点墨呢???
4 没有凶器,即使通过多次推演,凶器既不是刀剑,也不是两人所用的砚台,然而,物证里的张成栋砚台是崭新的,不符合会考举子们的使用物品数量。
5 即使张成栋杀人越货之后,假扮成半截缸鬼魅溜出城门,但为什么会死亡形态如此恐怖,而他的脑袋,是被谁砍下来的呢??
6 张成栋没有抽鸦片的习惯,为什么在张成栋尸体上检验出了抽大烟的证据???
7 到底有没有第三个不为人知的陌生人呢??
8 周佳和张成栋的尸体,为什么会被砸烂五官,如果凶手是为了钱财,前面疑点里说了不可能有如此恶毒手段。为了仇恨,可俩人来自不同的故乡,即便都是河南洛阳人士,一府之大,怎么会有同一仇人呢?!如果是为了让人认不出死者,但尸体上传的衣服和服饰并没有毁掉,这又怎么说?
9 今晚检验的现场情景,为什么跟案发情节有重大出入,死者很可能会被移动过?!而且,地下的墨点说明了什么???
10 第一案发现场,周佳尸体手里抓着的残纸片上,到底写了什么呢???
连孙德胜看了老仵作笔走如飞写下的这些疑点,也满脑子雾水,不过,他就是感到,其中有一根线索,一个扣瓣,没有找到,或者瞬间而逝,因此十分烦恼。
“这么说,就是没法子破案喽??”文老爷翘起来二郎腿,拿出烟叶递给孙德胜和老仵作,老仵作欠欠身,掏出火镰给二位老爷点上。
“说到这儿,按照你老的推测,这凶器是什么样的呢??随便说说,只当闲话。”孙德胜谨慎的问道,先把责任撇开。
老仵作显然也比较疑惑,定定神,对着烛光有些琢磨不定“回老爷,按说这些年我见得凶杀也不少,这凶器自然是千奇百怪,这么说吧”他指着尸单“您看,这次的凶器,如果老汉没有推测错了,应该是块这么长的物件,跟块大砖头似得。”
“难道就是外头的大城砖??”文老爷提醒着。
老仵作笑笑“那不是,咱们北京城的大城砖,都是从山东临清采办的大城砖,一块就得40多斤沉,尺码大,重量也不对,就是用那种东西砸死人,且不说文弱书生拿得动拿不动,就是这一砖下去,周佳的脑袋非得变成烂泥巴!”
老仵作拿出张草纸,用灰笔在在上面画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物件。
“哎吆,这不就是块砚台嘛!!”文老爷一拍大腿。
老仵作有些看不上他的一惊一乍,小声对孙德胜说:“老爷,您看,别说这是块砚台,我活了六七十年,还没见过砚台??多少年了,谁见过这么大的玩意,跟城砖似得,您瞧,这是长,都2尺半了!宽是1尺多,您不信去琉璃厂瞅瞅去,谁家卖这么大个砚台??又不是烙饼用的鏊子,越大越好??”
孙德胜仔细盯着纸张,不言语,只点头。
“不然我早就写在尸格单子上了,咱们吃的是验尸这碗饭,就不能胡沁,早前检验,俩死者的砚台都在,再者说,这么大个的砚台,必然沉重,您瞧周佳的后脑,显然,是用这种物件的边角狠命一击而中,为什么说这东西个头大呢,不是咱们普通的砚台呢??凶手在砸烂周佳五官的时候,是两只手举着边,然后这么着往下用力砸!!才造成周佳面目砸烂。我见了这么多死人,这点还分得清呢。”
“如此说来,根本不是砚台喽??!”文老爷讪讪得有点不好意思。
“回老爷,反正我看着,并不是,就算是,尺码样子都不像啊,那么大的伤口,这砚台得多大??再者说,俩死折砚台都在嘛,又不是少了一方砚台。。。。。”
“什么?!你再说一遍??”孙德胜一惊,晴天霹雳巨雷轰顶,突然仿佛明白了什么似得。
老仵作吓了一跳,看看孙老爷不是发癔症,小心说:小的说、说又不是少了一方砚台。。。”
文老爷什么也没听出来,撇撇嘴“这不是明摆着嘛。。要我说,还是那么定了案卷,写了文书送上去结案得了。”
孙德胜有些激动,平时他不这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好像心里澎湃着汹涌的海浪似得,要把胸口冲破。
“文老哥,你跟老仵作回去吧,我自己在这儿住一夜,明早见。”
“啊??!!老弟!你是吃了什么药啦!这、这地方还住一夜??别价!咱们弄完了,赶紧一起回家,哦,不,回衙门吧,我请客,让人去便宜坊的晚班儿叫只烧鸭子尝尝。”
拉着孙德胜就要走,老仵作也呆了,不知道这位巡察御史老爷要做什么。
拉了两下,没拉动,孙德胜笑笑“不成,我说了,要住一晚,你跟老仵作回去,不然。。。。老哥留下,咱哥俩一人一间卧室??”
文老爷吓得一缩脖子“兄弟、我的兄弟,你还是饶了老哥哥吧,你是血气方刚神鬼不惧,老哥哥可不成了。”他实在是怕,可真让他把孙德胜一个人儿仍在这,他更不放心。
最后,三人一起决定留在这,老仵作和文老爷在客厅趴着睡,孙德胜一人,却要睡两个卧室————上半夜一个、下半夜一个。
十一
文老爷好歹全身提溜呱啦带了一堆辟邪的小玩意,看自己的老兄弟孙德胜要住在凶房里,赶忙拿出从白云观买来的道家符咒,屋门、卧室门和四壁上贴了不少,弄得花里胡哨的,像个道场。
老仵作没事了,再说这种凶案现场见得多了,斜靠在椅子里抽旱烟,哼着小曲儿。
孙德胜先进了北屋——张成栋的卧室,坐在桌前,摆弄着手里的物证小玩意,什么银票、玉佩和笔墨,一种信心十足的笑,挂在脸上。
白天的时候,他去城隍庙许了愿,虽然是朝廷命官,可他也对这案子没底,祈祷城隍爷晚上让冤死的死者拖个梦捂得,反正原先的杂书里都记载过,古人难道都是骗人的??
研究了一会儿死者手里的纸片,对那几个字,就算孙德胜凝神思索,也没想到个所以然来,就得想办法请人帮忙喽,请谁呢??国子监、翰林院和都察院里的进士文人没少问,这。。。。,他想到了一人,就是自己的小舅子李有德,李有德在琉璃厂做文房买卖,必然认识不少大学问家、大名士,明儿起来找他问问,看能不能破解残纸上的字句。
如果能破解,加上老仵作说的那件事,这案子,就能勘验出六七分了!
这话,他没跟文老爷和老仵作说,不是怕俩人挣功,而是担心自己的推断有误,误导了别人。
嗵嗵嗵。。。。。远处的鼓楼上,打了三更。夜,越发深了。
孙德胜挑帘子一看,厅里的两位都斜靠在椅子上迷迷糊糊睡了,只有两只蜡烛光朦胧着亮着。
南屋黑乎乎的,看来蜡烛灭了。
孙德胜自己脱了外袍,斜躺在张成栋的床上,床上的枕头和被褥,他没动,也不是忌讳死人,而是觉得没必要。
舒展着两条大长腿,孙德胜思索着这件奇怪诡秘的案子。
这么着,慢慢睡着了。
噗,烛火灭了。。。。
孙德胜难受的睁了睁眼,屋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混沌,什么也看不清。
卧室门外,响起了一阵细微的滴滴答答声音,像是水滴滴落在地砖上,一滴、两滴、三滴。。。。
练过武功的孙德胜当然听得出,那绝不是滴水声。。
不一会儿,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猛地!!停在卧室门外,不动了。。
起风了??门帘像被风吹拂似得,角落里,掀起了一个小缝隙,孙德胜心跳加速,挣扎着想起来,全身却像僵住了似得,一点动不了。
他隐隐感到一丝不祥。。。。。。。
也许,外间门前,有一个双脚离地,漂浮的身影,侧耳倾听着卧室里的东西,空洞的半拉眼珠子里,全是血腥和仇恨,他的五官烂乎乎的,身上散发着浓重的尸臭,说不定,他就是曾经死在护城河里的张成栋冤魂,正在寻找替身。。。。。。。。。
此时,门帘子突然挑开了!!几丝诡异的蓝光投射进来,一个黑漆漆的小矮人蹦跶进了屋!孙德胜晃晃脑袋,再细看,原来是个黑乎乎兔子,头上俏皮的带了一顶瓜皮帽,在卧室里,离着床三尺远的地方蹦来蹦去,十分伶俐。
兔子?!
再看,兔子不见了,一双浓重血亮的眼珠子,突然对上了孙德胜的眼!!
孙德胜忍不住双拳一挥,呼得睁开眼坐起身,屋里得蜡烛烧的正旺,什么也没有,外间传来一阵阵呼噜声。